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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玉缘

关于清代四十三卷本《金玉缘》的评论文章

   《红楼梦》后四十回是改写不是续作(作者:虞卫毅) 

    笔者今年在国学论坛·红楼梦研究网站上看到新发现的四十三回本《金玉缘》后,经过认真分析甄别,弄清了《金玉缘》后40回与《红楼梦》后40回之间的血缘关系,终于解开这一谜团,认定《红楼梦》后40回是改写而不是续写。 

  要说清其中的原委,先得从网站上出现的四十三回本《金玉缘》说起。 

  国学论坛·红楼梦网站2004年8月24日登载网名为Wazaoxin的文章,题目是《有人发现清代四十三卷本(金玉缘)》,原帖内容如下: 

  “听说最近有人发现了一种清代的四十三卷本《金玉缘》,书中原题是,西楼居士原撰,高兰墅编次,程伟元题名,书中主角有:吴翎珏、岳茗筠、董如金、权仙蓉、姚慧兰、吴暇、游洁、贺燕、玲珑、盈儿、吴翔、吴礼、吴智、吴信、权太君、董夫人、韩夫人、倪夫人、吴才、吴梅、伴云、伴月,等等,第一卷是:无生计史飞卖亲女,有官运黄华升知府。第二卷是:慕尊荣夏妪游公府,招邪魔翎珏梦真如。第三卷是:因灯谜岳茗筠生嗔,为孽债吴颖萍嫁人。第四卷是:占旺相小姐钓游鱼,奉严词公子入家塾。后几十卷跟现在的《红楼梦》后四十回大同小异。” 

  此后,该网站陆续登出《金玉缘》的回目和各回的详细内容。细阅之下,其故事情节与红楼梦中的故事大致相同,尤其是后40回内容与《红楼梦》后40回如出一辙,甚至整段整段文字完全相同,只是书中的人物名称作了改换,部分情节稍有变动。书中的宝玉不叫宝玉而叫麒麟,林黛玉叫岳茗筠,贾迎春叫吴颖萍,薛宝钗叫董如金,薛蟠叫董如虎,贾环叫吴才,贾政叫吴礼,贾珍叫吴信,宝蟾叫秋英,巧姐叫吴霞,贾元春叫吴渊,凤姐叫慧兰,香菱叫春莲,大观园叫藏春园等等。

     通过遂回对照比较,我们可以得出这样的结论:《红楼梦》的后四十回与《金玉缘》的后四十回是同一作者,同一版本。那么,是《红楼梦》抄袭了《金玉缘》,还是《金玉缘》抄袭了《红楼梦》?我的判断是,既不是《红楼梦》抄袭了《金玉缘》,也不是《金玉缘》抄袭了《红楼梦》,它们都是对同一抄本《风月宝鉴》的改写,且《金玉缘》更接近《风月宝鉴 》,甚至可以说《金玉缘》就是《风月宝鉴 》的翻版。 

  为什么要这样说,其道理何在,笔者暂时不作解释,待弄清高鹗续书的根据后,一切疑问都会迎刃而解。 

  我们知道,高鹗要续写红楼梦后40回,必须要有所依据,这种依据可以来源于两个方面,一是对《红楼梦》前80回的分析研究,二是依据曹雪芹的遗稿。红楼梦后40回在艺术成就上显然不如前80回,但是在文笔、人物对话、遣词造句各个方面却有惊人的一致性,难道高鹗真有本事写得维妙维肖?据现有的资料表明,高鹗续补《红楼梦》后四十回始于乾隆五十六年(1791年),至次年(1792年),程甲本一百二十回本就开始问世,先后不到一年的时间里,高鹗就能续写出《红楼梦》后四十回,并且续写的维妙维肖,这也太有些神乎其技了,事实上是根本做不到。俞平伯先生在《红楼梦辩上卷·论续书底不可能》一文中就曾指出:“凡好的文章,都有个性流露,越是好的,所表现的个性越是活活泼泼地。因为如此,文章本难续,好的文章更难续。为什么难续呢?作者有他底个性,续书人也有他底个性,万万不能融洽的。不能融洽的思想、情感,和文学底手段,却要勉强去合做一部书,当然是个“四不像”。②我们今天看《红楼梦》后四十回,虽然与前八十回有一定差距,但在文笔与风格上却有惊人的相似性,这说明后四十回很可能是根据曹雪芹的手稿改写而成。那么人们不禁要问,曹雪芹生前有没有写过《红楼梦》后四十回?笔者可以肯定地回答,写过。为什么这样说,因为从《红楼梦》第一回中的作者自叙与脂砚斋的批语中,我们可知,早在脂评石头记完成之前,曹雪芹就已写出过一部与《红楼梦》故事相差无多的初稿本——《风月宝鉴 》,《红楼梦》前80回正是在《风月宝鉴 》基础上经过10年的修改,增删而成,这是没有什么疑问的。但是人们却忘记或者说忽略了一个事实,即《风月宝鉴 》中有《红楼梦》的完整故事。高鹗完全可以根据他所得到的《风月宝鉴 》抄本补写出《红楼梦》后40回! 

  事实恰恰正是如此。 

  程伟元、高鹗很可能是因为得到了脂评石头记与《风月宝鉴 》两个抄本,同时也极有可能得到了曹雪芹留下的一百二十回目录,弄清了两个抄本之间的承传关系,才决定对两个抄本进行嫁接,即用《风月宝鉴 》后四十回嫁接到《红楼梦》前80回之后,形成全璧。这是笔者的一个基本判断,支持这一判断的证据有四个方面: 

  1、程伟元在《红楼梦》序中说的一段话:“然原来目录一百二十卷,今所藏只八十卷,殊非全本。……” 

  2、高鹗在《红楼梦》序中说的一段话:“予闻《红楼梦》脍炙人口者几廿余年,然无全璧,无定本,向曾从友人处借观,窃以染指尝鼎为憾。今年春,友人程子小泉过予,以其所购全书见示。……遂襄其役,……。” 

  3、俞平伯先生1959年6月26日在《北京晚报》上发表的题为《略谈新发见的<红楼梦>抄本=一文中曾指出:“……在程高未刊《红楼梦》以前约两三年,已有全书‘秦关百二’的传说,即已有了一百二十回本。从前不过见于记载,传闻之词,现在却看到实物了。我前在八十回校本序言上说,这后四十回,不很像程伟元高鹗做的,至今还是一个谜。这个谜底,快要揭晓了。”③ 

  4、网站上出现的《金玉缘》,其内容让人们感到很象是《红楼梦》的初稿本《风月宝鉴 》,其后40回的文字内容与《红楼梦》后40回内容几乎完全一致,所改动的地方正是需要与《红楼梦》前80回相合拍的地方。 

  综括以上种种,笔者认为,《金玉缘》正是《红楼梦》初稿本《风月宝鉴 》的改名。程伟元得到《风月宝鉴》抄本后,委托高鹗对后40回进行改写和嫁接,完成一百二十回成为全璧以便出书。为了尽量保存原貌,高鹗在改写中只对书中人物姓名作了置换,个别有出入的情节作了删改,这可以从对比阅读中得到确认。因《风月宝鉴》是初稿,未经曹雪芹与脂砚斋的修改,而《红楼梦》前八十回却是经过增删五次、反复修改的精心之作,其创作思想已与初稿本有了很多距离,这是嫁接后,前八十回与后四十四出现差距与矛盾的主要原因。《红楼梦》出书后,为了使《风月宝鉴》得到保存,程伟元与高鹗又将《风月宝鉴》改名为《金玉缘》正式出版,这就是今天网站上出现的《金玉缘》。至此,《红楼梦》后四十四的谜团已完全解开,它原来是一个嫁接之作,是直接从曹雪芹所著《风月宝鉴》后四十回中嫁接而来。笔者的这一判断能解释清《红楼梦》后四十回中的诸多谜团与疑问。至于曹雪芹在改写《风月宝鉴》时,为何用八十回篇幅仅改写了前三回的内容,笔者将结合《红楼梦》的“传诗之意”作另文论述。

  《金玉缘》决无可能是《红楼梦》的初稿本(作者:土默热) 

    1、网上突然冒出来一部小说《金玉缘》

  近日,在“国学网站”上突然贴出一部古典小说《金玉缘》,上贴者交代是河北农村一个名叫李玉的农民祖传下来的。小说署名西楼居士原撰,高兰墅编次,程伟元题名。

  小说《金玉缘》共43回,前三回基本是浓缩《红楼梦》前80回的故事,其余40回与《红楼梦》后40回完全相同。

  小说在网站上贴出后,在红学界引起不小的震惊。好多学者对这部小说深信不疑,有人认为《金玉缘》就是《红楼梦》的祖本,有人认为《金玉缘》与《红楼梦》的关系,就像《水浒传》同《金瓶梅》的关系,还有人认为高鹗就是按照《金玉缘》续写的《红楼梦》。总之,都认为这本书的价值不可估量,对于《红楼梦》研究有着重要意义。

  事实果真如此么?

    2、对突然出现的来历不明之物,千万要加小心

  小说《金玉缘》与《红楼梦》太相似了,相似得令人不敢相信:

  首先,两部小说的架构基本相同。《红楼梦》主人公来自于女娲遗弃的补天石,出生时口含宝玉,《金玉缘》主人公来自于静心菩萨遗弃的玉麒麟,出生时手握玉石;《红楼梦》用茫茫大士渺渺真人、甄仕隐贾雨村与空空道人导出和结束故事,《金玉缘》用子虚乌有两僧、史显之黄傥甫和却尘和尚导出和结束故事;《红楼梦》用太虚幻景中的册子预示书中人物命运,《金玉缘》用“真如福地”的册子来预示书中人物命运。

  其次,两部小说主要人物及其相互之间的关系基本相同。对应贾宝玉的是吴麒麟,对应贾母的是权太夫人,对应贾赦贾政贾珍的是吴礼吴智吴信,对应林如海林黛玉父女的是岳鼎岳茗筠,对应薛蟠兄妹的是董如虎兄妹,对应迎春探春姐妹的是颖萍熙萍姐妹,对应元妃的是渊妃,但不是主人公的姐姐,而是姑姑。对应贾雨村的是黄傥甫,“假语”与“荒唐”同义;对应甄仕隐的是史显之,“使显之”显然是与“真事隐”反其义用之。

  再次,两部小说的人物命名,似乎都来自于“假做真时真亦假,无为有处有还无”这幅楹联。《红楼梦》用的是上联,主人公都姓贾(假),《金玉缘》用的是下联,主人公都姓吴(无)。

     如此巧合,用偶然是不能解释的。要么两部小说之间存在着渊源关系,要么其中一部小说是西贝货。《红楼梦》当然不是假的,《金玉缘》是否有造假的可能呢?

    3、程高有可能整理西楼居士的书稿么?

  西楼居士史有其人,他是明末清出的大文学家、戏剧家袁于令;高兰墅与程伟元也史有其人,就是《红楼梦》程高本的修订者和出版者。袁于令与程高非同时人,中间相隔一百多年,显然不会一起去创作小说《金玉缘》。

  那么是否有这种可能:袁于令于清初创作了《金玉缘》,程伟元在乾隆后期找到的所谓《红楼梦》后40回残稿,就是袁的这个本子,然后交给高鹗厘剔整理,与《红楼梦》前八十回合并出版呢?

     这种设想貌似合理,如果细加分析,显然也是不可能的。首先,袁于令在清初写的小说,怎么会同《红楼梦》如此接榫,合在一起,换个名字,就能出版?

  其次,程伟元、高鹗在《红楼梦》序言中,已经明确交代了自己的整理者和出版者的身份,他们有什么必要再整理出一个与《红楼梦》后40回完全相同的《金玉缘》呢?这么做岂不是打自己嘴巴,说自己写的《红楼梦》序言是睁着眼睛说瞎话么!

  显然,如此推断,这个莫名其妙的《金玉缘》,是个西贝货!

    4、狐狸尾巴还是露出来了

   《金玉缘》的结尾,同《红楼梦》完全相同。《红楼梦》让空空道人到悼红轩中去找曹雪芹,曹雪芹嘲笑了一通空空之不通,结束了全书;《金玉缘》则让却尘和尚到月小山房书斋去找程伟元高兰墅,程高也嘲笑了一通却尘之不通,结束了全书。

  《红楼梦》后40回是程高整理的,有他们自己的序言为证。那么,假如《金玉缘》也是程高整理的,程高这么写,不是发神经病么!程高明明知道,曹雪芹生活的时代比自己要早,自己又刚刚在《红楼梦》的序言中和结尾处写上了曹雪芹的名字,为什么要在《金玉缘》的结尾,把曹雪芹三个字换成自己的名字呢?

  换个角度看,《红楼梦》与《金玉缘》出现的时间顺序,不外有三种可能:甲、《红》先《金》后,乙、《金》先《红》后,丙、《红》《金》同时。仔细分析,乙和丙都是不可能的,因为如果这样,程高的《红楼梦》序言就不会这样写,《红楼梦》序言的真实性是不能怀疑的。

  那么,只剩一种可能,就是《金玉缘》是后人伪造的,他的作者不可能是清初的袁于令,整理题名者也不可能是程伟元、高鹗。作假者本来要用程高两个名字,使《金玉缘》同《红楼梦》扯上亲缘关系,不料却露出了狐狸尾巴!

    5、别闹了,红学界污七八糟得够闹心了!

  这个所谓的《金玉缘》,究竟是什么时候伪造的呢?不会是1927年胡适先生《红楼梦考证》发表前,因为那时还没有《红楼梦》著作权之争,也很少有人知道程高的名字,更无人知道《红楼梦》前后不是一个人的手笔,没有造假的必要。

  1927年以后又是什么时间伪造的呢?就是现在!就是今天某个红楼歪才的恶作剧!为什么如此断言?因为1927年以后,出版业、媒体业渐趋发达,如果早就造出了这个西贝货,早就应该抛出来换袁大头或人民币,决不会到今天才“问世传奇”!

  这个《金玉缘》的造假者,文学水平虽然平常,但也确实下了点工夫,没有一定的时间、精力、和汗水,也是造不出来的。不过,这点歪才用得有点不是地方,就好象电脑病毒制作者,不是帮忙,分明添乱!

  今天的红学界本来就够乱了,够闹心了!为了迎合某些权威的结论,什么西贝货都能制造出来,什么曹雪芹遗像,什么曹雪芹墓石,什么曹雪芹遗诗,什么曹雪芹书箱,什么曹雪芹老屋,如此等等。就连大名鼎鼎的“三脂本”,欧阳健先生也怀疑是“假脂砚斋”制造的是西贝货。对这些与《红楼梦》相关的西贝货,我们不妨统称为“红楼梦病毒”。

  红学界今天的病毒实在太多了,以至于正常的红学“程序”已经难以运行了。

第一卷:无生计史飞卖亲女 有官运黄华升知府

   诗云:

    遗玉本荒唐,演来却断肠!

    悲喜都入梦,滋味凭君尝。

    辟面这一首诗说的是什么?“遗玉”又系何指?看官休急,待我从头叙起。原来西方极乐世界有一位净心菩萨,苦修多年,终不能了却尘缘;便时常云游四方,淹留人间。那日偶至东海之滨的蓬莱。这蓬莱仙山之间有一处曰飘渺峰,峰上有一擎天巨石,此石面平如镜,故称镜面石。那净心菩萨便倚卧于镜石前,遥望千山俊秀,静听百鸟争鸣,好不畅意也。那知这净心菩萨所佩戴的玉石麒麟一块,却不想遣落在镜面石前。净心菩萨游毕飘然而去,独留这一块玉石麒麟整日沉眠于镜面石前。谁知这玉石麒麟昔曾沾得净心菩萨仙体,今又经仙山灵气,居然有了知觉。于是,竟时时幻化为人形游走于仙山灵峰之间;每日采植山中百花,在这镜面石前培育自娱,竟不稍怠。那日,恰值这玉石麒麟又有游兴,正行走间,忽遇一女子病卧于山间花草丛中,便扶归己所,日日采药悉心疗治,终使那女子病躯复康,再露欢颜。那女子言道:“妾本山间一株百合花,因行将病萎,不得已,才求救于恩人。既蒙援手照料,妾仍复还旧形,请容留于尊所,可乎?”那玉石麒麟岂有不喜?自然点头应允。自此,那玉石麒麟有这百合花及众花相伴,倒也不觉岁月难熬,时日寂寞。

    俗语道,好景不长。这一日,飘渺峰上镜面石前来了八位仙人。那八位?他们是:铁拐李,汉钟离,张果老,吕洞宾,韩湘子,何仙姑,兰采和,曹国舅。这八位仙人便在这镜面石边,百花之畔,或饮酒谈笑,或品箫弄舞,或赏花观石,真个是不亦乐乎!内中却有一个背负长剑手执拂尘者频频摇头长吁短叹。旁边一位瘸腿手扶铁拐者因问道:“诸位俱在闲中取乐,何独你抑郁攒眉不语?”那背负长剑者道:“今净心菩萨悲天悯人,怜世上万物皆苦,因而设立‘真如仙境’,——下分:‘情’、‘贪’、‘恶’、‘凶’、‘邪’、‘善’六窟,——令那起花仙树怪,闲云野鹤,陆上鬼魅,山中精灵,俱各于各窟中挂号标名,转世投胎,经历那红尘瞬息富贵展眼穷困之循环,于淫中悟情,于乐中悟悲,于色中悟空,于有中悟无,于恶中悟善,使那有缘者了悟,无知者轮回。净心菩萨此举实有无量功德。”手抚铁拐者点头称是。那背负长剑者又道:“如今‘真如仙境’之六窟已由何仙姑掌管了‘情窟’,曹国舅掌管了‘贪窟’,韩湘子掌管了‘恶窟’,汉钟离掌管了‘凶窟’,兰采和掌管了‘邪窟’,张果老掌管了‘善窟’。惟有你我二人尚无职司,此系我揪心之憾也!兄不以为然否?”手抚铁拐者道:“不妨。你我二人便做个引者,下界度脱一干情痴顽愚便了。”背负长剑者道:“正是。此举固为净心菩萨,二来也是一场功德。既如此,你我即便移形换影,你名‘子虚’,我即‘乌有’,可乎?”手抚铁拐者道:“甚善。”这边二人正在计议。那边兰采和手执花篮,见那株小小百合花俏立风中,便伸手去摘。旁边忽有人作声道:“仙长请勿伤他性命!”众仙闻言皆吃一惊,细看时才知是那玉石麒麟,俱道:“小小之物,何竟吐人语?岂不罕哉?”汉钟离与韩湘子皆道:“玉石说话,必为妖孽!”便要举手杀之。那株百合花早化为人形,护在玉石麒麟身上,言道:“杀他请先杀我。”何仙姑终是不忍,因问道:“你们是何来历?”那玉石麒麟禀道:“小子原为净心菩萨贴身之物,被遗落于此已久。”又将救治百合花之事讲述一遍。那背负长剑者同手抚铁拐者听了,齐声道:“此二物实为情痴,待我二人将其携至真如仙境挂号,然后送入红尘,转世为人。”众仙俱道:“也好。”何仙姑道:“且慢。待我给这玉石麒麟镌上字迹,以为标记。”便拔下头上簪子,在那玉石麒麟身上刻了几个字,正面是:“灵玉麒麟”;背面是:“莹润如酥,福禄永享”。然后交于那欲更名为“子虚”、“乌有”的二仙。八位仙人游兴已尽,一同到那真如仙境而来。见了净心菩萨,子虚乌有将那灵玉麒麟并百合花交于净心菩萨,又将前因备细说了一遍。净心菩萨笑道:“想不到昔日之物竟有此灵性,复有此奇缘,此亦数也。”便将灵玉麒麟尊为“护花使者”,百合花即为“百合仙子”。净心菩萨又道:“待情缘一了,使者仍归本处守护仙花。”遂命何仙姑为他们在“情窟”挂号。灵玉麒麟同百合仙子皆称谢毕,随那子虚乌有二仙离了“真如仙境”,投胎而去。

    后来,不知经了几次沧海桑田。有一个却尘道人到这蓬莱仙岛寻药觅草,偶至飘渺峰镜面石前,见那块“灵玉麒麟”镶嵌在上面,旁边又有几句话道是:

    情贪凶邪分善恶,真假有无费琢磨。

    一段奇传志于此,子虚乌有唏嘘多!

    后面密密麻麻的字迹,细述的便是那“灵玉麒麟”所经历的一番痴情逸事。却尘道人见上面所叙,虽时序官职混乱,又有情极之毒,然为稗官野史,倒还有趣可读,便抄了下来,付梓问世,题名曰《子虚乌有记》。西楼居士则题为《麟茗金》。司笔狂生又题为《麒麟传》。庄之梦再题为《镜面石》。后经程小泉.高兰墅于月小山房书斋中一番细加厘长.截长补短,定名为《金玉缘》。

    灵玉麒麟来历表明,且看镜面石上记载的是什么:

    话说扬州自古为繁华盛地。至大明熹宗天启年间,更胜前代。只说这扬州城外,荷花街莲子巷,住着一户人家,姓史,名飞,字显之,娶妻戚氏,生有一女,今只十三岁,名叫珂莲。这史显之,祖上亦是书香之族,也曾做过几任州官,积得一点家私。到他这一代,却屡试不第,心下也灰了。每日不过看一些史书之类,籍以打发时日,消愁破闷。偏戚氏又时常疾病缠身,把个史显之弄得日日抑郁不乐。

    且说这一日,史显之去药堂里为戚氏买药回来,却见一个中年儒生晕倒在自家门前。忙过去扶起,一问,那人自称:“姓黄名华字傥甫,原籍浙江金华府,本欲进京应试,不料途中遇盗钱财抢劫殆尽,书童仆人皆遁去,今流落于此已三日矣。因腹中滴水未沾,实饿得很了,故仆卧于尊府门首。得罪,得罪。” 史显之见这黄傥甫相貌堂堂,异于常人,便请到家中,命人造饭,令黄傥甫饱食一顿。饭后,史显之请黄傥甫在这里盘桓几日。黄傥甫见显之执意挽留,再则身无分文,也无去处,便留了下来。那黄傥甫见过了戚氏娘子,口称“嫂夫人”。显之也令珂莲拜见了。自此,显之与傥甫日日促膝谈心,俱道“想见恨晚”。

    一日显之与傥甫饮酒之间,飞杯限盏,畅谈快意。显之因问道:“兄之亲友当中就无人提携一二么?” 傥甫摇头叹道:“此话休提。我如今正当命乖运蹇之时,那起亲朋故旧一个个都似不认得我。待我进京得第,加官晋爵,他们认得我时,我却不认得他!” 显之道:“弟见兄相貌非凡,他日定能人前显贵,官运亨通。” 傥甫道:“不是弟酒后夸口,凭弟胸中之才,博得萌妻荫子,光宗耀祖,不在话下。奈何宦囊羞涩,无法进京矣。” 显之忙道:“兄莫急。弟虽贫寒,然为兄进京倒还能资助些许。待兄起程之时,封些银两送君应试……” 黄傥甫不等说完,便道:“如此,弟明日即动身辞行。”当日酒欢而散。

    次日,显之封了三十两白银,交于黄傥甫,又要治酒饯行。黄傥甫说“免”。于是,黄傥甫拜别戚氏起身。显之直送之十里长亭,方洒泪而别。待黄傥甫已看不见了,显之方回来。

    斗转星移,岁月飞逝,展眼三年过去矣。显之娘子戚氏病情仍不见好转,十天倒有九天卧于床上。偏值近年水旱不收,各处盗贼蜂起,闹得民不安生。因此,官兵剿捕匪徒,征税日重。可怜显之为戚氏之病,连年家资已尽,且已负债累累。没奈何,只得变卖田产,聊以打发日子。

    不料戚氏忽病情转重,竟至不思饮食。显之只得使人去请本处名医郅仁骞老先生来。使去的人回来说:“郅老先生不在家中。他娘子说,‘连年荒旱,家中难以支持,已出门讨债去了,半月方能回来。’又给老爷捎话说,‘近年所欠医金请斟酌偿还一二。’”显之听了,只得罢了。不想,戚氏滴水不尽,三日后竟死了。珂莲只哭得死去活来。显之急忿怨痛,竟也一病不起。显之自思,日子甚无着落,没的珂莲跟着受罪,再则戚氏无钱下葬,尚停于家中。只得托人找一个富贵之家,把珂莲卖了。那被托的人叫钱浩,专干经济事务的,回来说:“恰近日有一个董公子从京城来到扬州,这董公子原籍杭州,其叔乃按抚使董继隆是也。董公子之父董继兴在日,本是巨商,不知经营了多少家当铺,各省各处都有。这董公子原是来扬州各铺子里查点帐目的。因见扬州多美女,便欲讨一个三房姨娘。你万不可错了主意,这董家可是极富极贵的大户。”这显之听了,思忖再三,便点头依允。那钱浩自去董公子处回话。

    次日,董家便派人来送银子接人。谁知,珂莲死活不去,只说:“再穷再苦,情愿守着父亲过一辈子的。”显之流泪道:“傻丫头,做了女人,终是要出嫁的。汝父病已成势,有今日没明日的,那时你到那里去?再者,汝父即使能够好转,不过乃一介读书之人,一应经济世务全然不知的,徒让你受累,汝父于心何忍,汝母地下何安?这董公子家资巨万,又有其叔庇护,虽是为妾,却比在平常人家做正房强十倍呢。”那董家的人不耐烦,七手八脚的,不顾珂莲啼哭乞求,早拖进轿中,抬了去了。

    这里显之收泪,命人买棺,为戚氏下葬。待诸事已毕,那显之想妻思女,病体每况愈下。又念及珂莲卖与董家,从此或可享福受用,倒也了却一桩心事。显之每日闷卧家中,只索等死。那日,偶拄了拐捱至外面,倚门瞩望。忽听远处传来诵经之声,只见从那边来了一个老和尚,到骑驴背,头垂于胸前似乎昏昏欲睡,手中却捻着一串佛珠。来至显之面前,忽抬头说道:“此时不走,更待何时!”这显之听了,犹如当头棒喝,醍醐灌顶,遂抛了拐棍,随了那老和尚去了。街上人见了,皆称奇不题。

    且说当日黄傥甫别了显之,从陆路进京,恰逢大比之时。这黄傥甫考场得意,中了进士,得了榜下知县。谁知傥甫在任上只顾填饱私囊,百姓皆恨其贪酷。又不知巴结上司。不上两年,遂被参了一本,具言“收受贿赂,有污清正,万民怨声载道”等语。圣上阅过,即批革职。黄傥甫便交待过公事,携带家眷返回原籍。

    那日到了扬州,忽想起史显之来,便说:“在此寻访旧友,须逗留数日。”即命家眷先行回金华原籍去,自己留下来,到那荷花街莲子巷去。却见史家大门上锁,房屋冷清。一打听,人说:“这史显之前几日卖了女儿,跟了老和尚出家去了。”傥甫听了,叹息了一回,便找客栈先住下。因想起自己做官时,有一个同僚的旧友姓岳名鼎,曾任过知府的,现已告病回了扬州原籍。第二日,傥甫便去拜访。在门上投帖进去,家人出来说:“老爷病卧在床上不能亲自迎接。请进里面说话。” 黄傥甫便跟了那家人直走到那岳鼎病床前,见了礼。那岳鼎在床上道:“恕弟失礼,病中健忘,不知是何方贵友?” 傥甫复又报了姓名,因说起那位同僚来。岳鼎问道:“他近来如何?” 傥甫道:“尚安。” 岳鼎又问起傥甫免职之事,傥甫一一的说了。岳鼎道:“兄在京可曾听得说定公府么?” 傥甫道:“弟在京时日不久,虽曾听说知之甚少。” 岳鼎道:“这定公府的大老爷姓吴名礼,表字德辉,世袭一等忠义将军。二老爷名吴智,官拜工部员外郎,乃小女姨父。这二人皆可助你复升的。再则,因拙荆过世早,小女茗筠自前年去了他姨妈家,听得说他姨妈虽不大作兴他,他却倒能博得定府老太太的疼怜,这也是他的造化。不知他近况如何。我这里没甚亲友近支的,惟一挂念的就是这个女儿。眼看如今我的病一日重似一日,不见转机,恐怕日子不久了。因此上,我欲修书两封。一则求定府大老爷二老爷助你一臂之力,二则令小女回来一望,我也就去的安心了。不知兄以为然否?” 傥甫道:“既蒙错爱,敢不从命?” 岳鼎即命人备饭,款待傥甫。自己本欲长长的作两封美文,奈何病体沉重,只得草草写就,交与傥甫。夜里,傥甫就在岳家歇了。一宿无话。

    次日,岳鼎命人封了五十两银子,奉与傥甫,以作川资。傥甫遂带了银子书信,辞了岳鼎,出了岳府。因进京心切,意欲从水路北上。便往渡口而来。却见那里泊着一艘大船,船上一个富家公子高声喝骂:“我叔叔现是安抚使,我姑父是京城定公府的吴大老爷,世袭一等将军,你敢如何?赔十两银子就算完了么?”只见大船旁边停着一艘小船,撑船人施礼作揖,连连赔不是。傥甫听那公子说了“吴大老爷”“一等将军”等语,忙近前高叫道:“仁兄尊姓大名?才说的‘吴大老爷’,可是京城吴礼吴大将军么?”那公子见傥甫相貌非凡,便道:“不才董如虎是也。京城姓吴讳礼的大将军,乃是家姑父。请问台甫?何不上船一叙?” 傥甫便上了那大船,通了姓名,又说此行正是要去那定公府。那董如虎大喜,便邀傥甫同船而行。傥甫便问才刚何故生气。董如虎道:“那小船甚是可恶,泊船之时竟敢撞将过来!” 傥甫道:“风大船疾,打谅他也没胆子故意惹事。既赔了银子,我看就别与他一般见识了。” 董如虎犹是气忿忿的,因向那撑船人说道:“看在这位黄老爷面上,饶了你。滚罢!”那人忙磕头称谢,自去收拾小船。

    这里董如虎叫开船,便与傥甫在船上治酒畅谈,说起此行“甚是痛快”,一则各处铺子里帐目没甚差池,二则又于扬州置了一房小妾。说着命人:“请三姨娘出来,见过黄兄。”那女子低头出来见礼。傥甫见依稀是史飞之女珂莲面目,也不好说破,只得向如虎道贺。那珂莲又回内舱去了。如虎问道:“黄兄何故要去定公府?” 傥甫便把原委说了。如虎又道:“既去定府,可知定府上下人等姓名关系么?” 傥甫道:“这却不知,愿闻其详。” 如虎便说道:“当日定国公吴琦任娶的夫人是杭州权侯之妹。生有两个儿子,一个女儿:长子吴礼,字德辉;次子吴智,字善道;三子吴信,字义明,本是庶出;女名吴渊,今已入宫二十年了。如今定公早已去世,夫人尚在。长子吴礼袭了官,即一等忠义将军。次子吴智科甲出身,今已官至工部员外郎了。三子吴信,殿试武举,却是只爱玩乐的,因谋了个在京闲职。女公子吴渊,非同凡响,竟深得今上宠爱。 这大老爷,先娶妻水氏,因十几年无出,水氏竟吞金而亡。后娶妻董氏——即家姑也,头一胎生了一位公子,名奎,捐了个同知,其妻姚氏慧兰乃兵部尚书姚宏业之女,大有父风,极聪明能言谈的,定府大小事务就有他们夫妇料理。二胎也是一位公子,名泽,七岁上竟死了。三胎却甚希罕,生的也是一位公子,落地时手里却攥着一块玉石麒麟,上面还有‘灵玉麒麟’等字,就名麒麟。”傥甫道:“我在京时,隐隐也听过此事,心中尚自疑惑,今听你如此说,方信果有其事。不知这位麒麟公子有何奇处?”如虎道:“这‘麒麟公子’却无甚称道的。今虽年已十四岁,却日日与丫头女儿们顽笑取乐,时常推病不肯读书,只到私塾里去了两年。他常同丫头们说,‘老爷逼急了,我就出家做和尚去!’虽然没正经读过书,却倒有些鬼聪明的,每每自己诌些诗词让姑娘们瞧。不必说他。那大老爷之妾韦姨娘也生了一子,名吴才。鲁姨娘无出。二老爷,娶妻韩氏,生有二子一女。长名吴运,十几岁上夭折了。次名吴孝,到二十岁上娶了妻,生了子,亦死了。韩夫人因丧子之痛,性情未免有些孤僻乖戾,因此那起下人们便暗地里说他不怜下。韩夫人还生有一女,名曼萍,最是一个有主意的。二老爷之妾也生了一女,名欣萍,却比曼萍大些。三老爷年纪略轻,娶妻倪氏,也生有一子,名吴廉,今方十六岁,已娶了妻子了。三老爷之妾蔡姨娘也生了一女,名茹萍,年纪尚幼。这茹萍也可怜,其生母蔡姨娘早死,无人照料的。”说毕,如虎又跟傥甫说起吴府家人仆妇等事。如此饮酒谈笑,一路上倒也不觉寂寞。

    那日到了京城。黄傥甫自去定公府,投帖进去。那吴智放了外任去了,不在府中。那吴礼看了书信,又见傥甫相貌堂堂,谈吐不俗。遂上朝题奏,极言傥甫之才。时,天启崩,思宗崇祯继位,降旨大赦天下,开复官员。更加上思宗未登基时,就极喜吴渊,今已将吴渊封为贵妃,因此上吴礼之奏,非同一般。圣上闻奏,即批复职,又因吴礼力荐,升其为候缺知府,等缺出即可上任。自此,傥甫便在京城苦等,也时常过吴府造访。不题。

且说董如虎带了珂莲到了董家在京居处。原来董府本不在京中,因如虎之叔在京为官,如虎之父又早已去世,便搬到京中依傍吴府,于吴府西侧买房居住,紧靠吴府。如虎与老母杨氏等住在这里。杨氏共有一子二女。儿子即如虎。大女儿名如金,今虽年已及笄,尚待字闺中,在吴府花园住着。二女儿名如红,年纪尚幼,就在跟前。这董如虎之妻姓高,名丹虹,却是个泼辣货。还有一妾,叫秋英,本是高丹虹娘家带来的丫头,丹虹为勾住董如虎的心,不使他在外胡混养女人,遂让董如虎收为侧室了。董如虎便领珂莲先去见了老母,说“各处铺子生意不错,还象父亲在日一样”等语,又让珂莲拜见了。他母亲见了珂莲生得倒一副好模样,点点头儿,又说:“你媳妇能容他么?不要糟践了这孩子。去罢,也得让他瞧瞧。”

    董如虎便又领珂莲去高丹虹处。路上嘱咐珂莲道:“见了他好生说话,不可惹了他”等语。谁知高丹虹已得了信儿,丫头回说“大爷又娶了一位花枝招展的姨娘来了”,因此早有了一肚子气了。如虎等来了,命珂莲见礼。珂莲忙向高丹虹裣衽拜下去,口里说:“珂莲给奶奶请安。” 高丹虹见了这珂莲比自己生的好,怒气更增,一把扯住道:“那里来的浪蹄子,妖精似的,倒能迷惑你那傻大爷。我最见不得这样!”说着,劈头盖脸的打那珂莲。珂莲也不敢躲,只说:“奶奶饶了我罢。”如虎见这光景,只得过来劝道:“何苦动气,倒伤了身子。” 高丹虹听了,又骂道:“我打谅你去南边,真的干正事去了,那知你却在外眠花宿柳,高乐去了,只哄的老娘不知道!”说着又气,下手更狠。一时秋英来了,手里攥着一把笤帚,说:“奶奶累了,歇歇儿罢。”说完,拿笤帚在珂莲身上乱打,嘴里还骂:“叫你惹奶奶生气,打死你!”如虎见秋英也敢动手打人,一时大怒,过来揪住秋英,用脚便踢,骂道:“小淫妇,成精了你!”秋英道:“有你们打的,就不许我打么?”丹虹在旁边还叫秋英打珂莲。一时只闹的鬼哭狼嚎,人飞狗跳。

    杨氏在那边听见了,忙同如红过来,喝道:“这成什么话?也不怕外人笑话!”说着,命珂莲起来,随了自己过那边去。丹虹还在后面不依道:“怕什么人笑话?一家子嫌我,又娶了新的来,盼我早死。我倒怕人笑话呢!”又说:“我们这傻大爷,一味贪心,有了一个秋英犹嫌不足,又在外面弄了一个来!成心气死我。”杨氏只装听不见,同如红珂莲过这边来。杨氏叹道:“这怎么好?叫珂莲到那里去?在我这里呢,他又在那边生气吵骂。”如红道:“我几日不见金姐姐了,怪想他的。叫珂莲跟我一起到吴府园子里去罢。”杨氏想了想,便道:“这也好,就叫珂莲先在你姐姐那里住几日,等你嫂子消了气再回来。”

    于是,珂莲如红别了杨氏,过吴府园子这边来。原来吴府园子西角门正通向董家,只隔了一个小巷子,不过几步之遥。敲开角门,里面只一个婆子守着,见是如红忙问好。如红珂莲离了角门,向东去。如红道:“这吴府园子名‘藏春园’。里头有‘万花坊’、‘燕子坳’、‘清风院’、‘明月阁’等多处景致。一向闲着的,只有几个婆子在里边看门,照管花果。因这里老太太素喜热闹,极疼孩子们,所以就让奶奶姑娘们住进园里了,园里也有厨房,每每老太太游幸时,极热闹的。” 珂莲道:“听见大爷说,有个叫什么麒麟的住在那里?” 如红道:“我正要跟你说呢。这麒麟虽非长子,因生得伶俐乖巧,又有攥玉之奇,老太太、太太等最疼爱的,他兄长倒退了一射之地。所以老太太便叫麒麟也住进园里,就在万花坊中。这麒麟每日书也不读,就爱在姑娘里头混。”正说着,只见一个少年公子在头里匆匆地走来,后面跟着几个丫头婆子。这位少年公子生得漫长脸,大眼睛,头挽发髻,身穿一件孤腋剑袖,罩一件元狐腿外褂,项下戴着一枚玉石麒麟。见了如红等,也不停下来,因珂莲面生便瞥了一眼,只向如红说了声“二妹妹来了?”便一阵风也似的过去了。如红叫住道:“麒麟,慌慌张张的到那里去?” 麒麟回头道:“才刚我去找茗妹妹,他不在,丫头说到三妹妹那里讲究画儿去了。我去找他。”说着,忙忙的往南去了。珂莲因拍手道:“他便是麒麟么?不会慢些走么?真真闻名不如见面了!”因又问道:“你怎么当面叫他名字?”如红道:“你那里知道。老太太见他出生时怪异,怕他养不大,所以令丫头姊妹们皆直呼其名,为的是好养活。” 珂莲又问道:“那茗姑娘是谁?”如红道:“这茗姑娘姓岳叫茗筠,因长得瘦弱,人背地里叫他‘赛飞燕’;麒麟因他住在燕子坳中,给他起了个绰号‘飞燕宫主’——因他不喜欢,便都不敢叫——本是亲戚,这里二老爷的夫人是他姨母。前年来时,他姨母韩夫人只给了他一个丫头叫玲珑,便是事不问了。亏这玲珑倒能忠心事主,茗姑娘一应事务皆由他料理。茗姑娘从南边来时也带了一个丫头名盈儿,只是年纪尚幼。老太太见茗姑娘生得楚楚可怜,便也令住到园子里。这茗姑娘倒和麒麟最要好的,只是他母亲死得早,所以时常思念悲苦。”说时,早到了明月阁,只见楼台亭榭,皆宽敞明净。如红便道:“这里是二姑娘的住处。回头让金姐姐领你各处拜见罢。” 珂莲道:“我也听见大爷说,吴府有三位小姐,只是并非一母同胞,何以称‘二’?”如红道:“这是按年纪序齿排行的。听我告诉你:这三位小姐,大小姐叫欣萍,二姑娘叫.曼萍,都是二老爷的女儿;三姑娘叫茹萍,是三老爷的女儿。因老太太喜欢,从小都叫大太太养着的,便不管别的哥哥兄弟,他们姊妹三个序齿排了大小。如今也都住进了园子里。大小姐在翠竹轩,三姑娘在清风院。老太太命二太太的媳妇孝二奶奶在园子里照看这些姊妹们,每日做些女红,学些字书。”

    正说时,只见珂莲道:“这是什么所在?”如红一看,原来不觉到了如金住处,因说:“那门上不是有字么?” 珂莲一看,写着“金屋”二字。如红道:“金姐姐就住在这里。”二人进去。珂莲四处一瞧,房舍虽然素洁,倒是金色灿烂,令人目眩。只见一个丫头迎出来:“二姑娘来了?金姑娘在屋里呢。”说着打起帘子,让如红珂莲进去。只见那如金坐在炕上做针线,头上松松的挽着一个簪儿,身上穿的是半新不旧的衣服,却浑身上下一尘不染;脸庞略长,一双大眼极有神采;手脖上戴着两只金煌煌的镯子。珂莲见了,不觉肃然起敬。那如金一抬头看见如红等,忙起来,让了座。如红便将珂莲的事说了,又说:“妈妈说让珂莲在这里躲几天。”如金听了,也点头叹息,因道:“你叫珂莲?可怜?我再给你起个名字罢。”想了想,便说:“就叫春莲,如何?” 珂莲也喜欢,忙谢了。如金又道:“等过几日我领你去给老太太、太太、姑娘们请安罢。”说完吩咐丫头翠丽:“给春莲收拾床铺。”春莲又谢了,自己帮着去收拾。自此,春莲便住在如金这里。不题。

    且说麒麟到了清风院,只见茹萍和茗筠在那里看画。但见那茗筠鹅蛋脸面,细眉杏目,身上穿着月白绣花小毛皮袄,加上银鼠坎肩;头上挽着随常云髻,簪上一枝赤金匾簪,别无花朵;腰下系着杨妃色绣花绵裙。真比如:

亭亭玉树临风立,冉冉香莲带露开。

    麒麟看毕说道:“茗妹妹,叫我好找!”茗筠抬头见是他,便笑道:“找我做什么?我在这里和四妹妹讲究他画的这幅《神仙游蓬莱》图儿呢。”茹萍笑道:“也没见过三哥哥这样的,茗姐姐前脚刚过来,他后脚就跟了来,一步也不肯离的,天底下就只你们两个亲密。撇下我们这些没人待见的,明儿只好去做姑子去了。” 茗筠听了,红了脸,忙着看画,也不言语。麒麟倒不觉什么,见茹萍画的图上一位佛光环护的菩萨,颇具仙风慧根之韵,飘然于仙山灵峰间。

    正看着,只见老太太那边的丫头灵芝跑了来:“茗姑娘原来在这里,如意姐姐命我来说,老太太叫呢。” 麒麟忙问什么事。灵芝道:“我也不知道。只听见说外头老爷命小厮送来一封书子,说是扬州岳老爷托人捎来的。” 茗筠听了,便知是父亲来书,忙跟了灵芝过去。麒麟怕茗筠见书伤心,也便跟了去。茹萍见他们去了,命丫头瑰芹收拾了画儿,也欲起身过去瞧。刚出院门,忽见义善庵的姑子伴云师父来了。茹萍忙接了进去,说:“今日贵客降门,顿使蓬筚生辉。”伴云笑道:“我听见说,你画了一副《仙游》图,特来瞻仰瞻仰。”

原来这伴云今方十九岁,本是苏州人,因自小多病,所以抛了父母兄弟,遁入空门。他母亲终是不舍,便派了一个丫头陪着。这伴云因慕京都之盛,前几年来京,投在义善庵中,意欲静修。因这义善庵本是定公在日施银建成,又在定府北面,不过咫尺之遥,所以定府奶奶姑娘们常去随喜,便同伴云相熟。只是伴云一心静修,却也不常来定府。那茹萍取出画儿来,请伴云指教。不题。

    却说茗筠麒麟到了老太太这边,只见董夫人、倪夫人,还有姨母等都在那里。当中坐着一位满头白发,双眼有神的老太太——这便是董如虎所说定公之夫人权氏太君。麒麟茗筠给老太太、太太们一一的都请了安。权太君便将黄傥甫捎书来的话说了一遍,又叫茗筠看书。茗筠拆开看了,见是父亲病重,欲见自己,便不由双泪交流。董夫人等忙劝住。茗筠便求着要回去。权太君道:“慧兰呢?去叫他来。”小丫头答应一声跑了去。一时丫头回来说:“奎大奶奶来了!”只见几个丫头婆子拥着一位少奶奶来了。但见他全身彩绣辉煌,上着红袄,下穿绿裙;容长脸面,柳叶眉,杏子眼;怒时,双眼含威,人人畏惧;笑时,启一点朱唇,露两行碎玉。只见,这慧兰给权太君等请了安,说:“不知老太太唤我来做什么?这里有太太们陪着说话开心,还用的着我们这笨嘴拙舌的么。”权太君笑道:“你来了,就说这么一通。你不知道,茗姑娘的父亲病了,捎书来叫他回去。你去给我料理一下,明日派人送茗姑娘回去。” 慧兰答应了。麒麟见茗筠要回去,早呆了。待要不让他回去,又是他父亲病重,父女情深,又不好拦阻。那慧兰又安慰了茗筠几句,伺候了权太君的饭,便别了权太君等,扶着大丫头银杏回来来。

    到了自己院,刚近屋门,丫头秀婷迎了出来,说:“才刚东城的翔大爷来了,我见天晚让他回去了。” 慧兰便进屋来,一边问:“他来做什么?” 秀婷道:“他拿了些香料药饵来,说求奶奶赏个事儿管管。我说奶奶不缺这些,让他拿去,他不肯。” 慧兰笑道:“这孩子倒会钻营。”低头一想道:“明日送茗姑娘回南正没人呢,就让他去罢。回来我告诉大爷。”说着,吩咐了银杏几句,便吃饭。一宿无话。

    且说那翔大爷,名吴翔,本是定府一族,因家贫无计,想起慧兰是定府内管家,才借银买了香料药饵来求慧兰。不想慧兰刚好往老太太那边去了,屋里只有秀婷一个丫头。吴翔便把来意说明,然后把香料药饵放在桌子上,自己坐了等着。秀婷端了茶来,说:“请大爷喝茶。” 吴翔见秀婷生得干净,拿眼呆呆的瞅着。秀婷红了脸,又说:“请大爷用茶。” 吴翔回过神来,忙用手去接,却没接住,茶碗哗啷一声掉在地上,茶水泼了吴翔一身。秀婷慌了,忙掏出帕子给吴翔擦拭。吴翔道:“我自己来!”便接过帕子擦了几下,把帕子在鼻子上闻了闻,说:“好香!” 秀婷便过来抢。吴翔忙把帕子揣进怀里,便笑道:“你们奶奶待你们好不好?” 秀婷满脸晕红,只不言语。吴翔道:“那定是待你们不好了?” 秀婷忙道:“谁说的?奶奶极疼怜下人的,就说待银杏姑娘,他本是奶奶的丫头,今已令大爷收为偏房了。难道这还不算好么?” 吴翔冷笑一声,便有一搭没一搭的跟秀婷说话。看看天晚,慧兰仍是不过来。秀婷便道:“奶奶怕是伺候了老太太晚饭才过来呢。请大爷先回去,明日再来罢。” 吴翔只得站起身,出来了。

    出了吴府,正走着。忽见一群无赖围上来,不问青红皂白抓住吴翔便是一顿拳脚。吴翔嚷道:“你们认错人了罢?我是定府的吴翔。”一个满脸疤痕的道:“打的就是你!” 吴翔连连讨饶,说“无怨无仇,素不相识”的话。正闹着,一个黑凛凛的大汉,一脸络腮胡子,赤着胸脯,腆着肚子,大踏步冲来。几下便把那帮无赖打跑,口里犹说:“在我黑太岁的地盘,谁敢咳嗽一声!” 吴翔爬起来,见是邻居沙疙瘩,人称“黑太岁”,常在赌场里混的,便过来谢了。沙疙瘩便问从那里来,因何挨打。吴翔便将到定府的话说了,又说跟那几个人一个也不认识,不知为何拳脚相加。沙疙瘩道:“近来跟谁结仇?” 吴翔想了想,却想不起来,因说:“你知道的,我除了到赌场里去过几次,别的去处我也没到过,难道竟是在赌场里得罪了人?”沙疙瘩道:“再有事找我,看他们有几个胆子!”又说要去打酒去,便与吴翔分了手。吴翔回家,与母亲说知。他母亲便骂:“天子脚下,竟容这帮无赖泥腿横行!” 吴翔又说明日还要去定府,便吃了饭早早睡了。

    次日,吴翔一早到了定府。恰茗筠辰时起程,吴奎命吴翔领几个人跟着去。茗筠洒泪拜别了老太太、姨母等,便带了丫鬟玲珑盈儿上船儿去。自此,麒麟便日日盼着茗筠回来,那心里的煎熬自不必说。

    话说过了半年,那黄傥甫谋补了大名府缺,择了吉日,辞了吴礼去上任。刚出城门,轿子停了下来,傥甫在轿内听得轿夫与人喝骂,便忙问何事。不知究竟何事,下回分解。

第二卷 慕尊荣夏妪游公府 招邪魔麒麟梦真如

话说黄傥甫谋补了大名府缺,要去上任。轿子刚出城门忽停住,傥甫便问何事。那轿夫回道:“有一个乡里婆子领着一个小女孩,不知回避,那小孩竟撞了过来,因此争吵。”傥甫便命打起轿幔,只见那婆子口里犹说个不停:“小孩家没见过世面,冲撞了大爷们,老婆子给你们磕几个头,放我们去罢。”傥甫便问:“你们急急的要往那里去?”那婆子道:“进城到定府里去。”傥甫道:“你是定府的亲戚么?”婆子道:“老婆子娘家姓夏,从前做过定府大老爷的奶妈,这是我的孙女儿香儿。”傥甫听了,知道定府对奶妈都是极尊重的,也不敢怠慢,便道:“原来是夏嬷嬷。你们去罢,替我们问候一声,就说黄傥甫请老太太、老爷安。”说着,放下轿幔,令轿夫把轿子抬到一旁,让夏嬷嬷过去,然后才起轿上任去了。

    这里夏嬷嬷千恩万谢的领了香儿进城,本定府街而来。但见街市繁华,人烟阜盛,一片升平乐业景象。到了定公府,只见府门前一座高大牌坊,上面镌着字,夏嬷嬷也不认识。过了牌坊,见两扇黑油大门,门前两旁有两尊石狮子,门却不开。只有东西两角门开着,都有人守着。夏嬷嬷蹭到西角门,裣衽一礼,道:“烦太爷给通报一声,就说八仙庄的夏嬷嬷来给太太奶奶们请安。”那守角门的是一个年轻的,不认识夏嬷嬷,见是乡里人,便不理睬。只见从东角门里出来一个老者,见这边吵闹,便走过来。夏嬷嬷一看,是东院三老爷处看祠堂的梁岩,忙道:“梁大爷,不认得我了么?”梁岩听了,想了一想道:“你是夏嬷嬷么?连老大还好么?”

    原来夏嬷嬷的丈夫名连贵,本是定府的一个管家,后来赎了身,同媳妇回了庄里。等他儿子连柱儿娶了媳妇,便一病死了。夏嬷嬷将这些说了。梁岩听了,摇头叹息了一回,便命人去报给董夫人。其时董韩倪三夫人慧兰等都在权太君那里,正安慰茗筠呢。茗筠今日才从扬州回来,他父亲已于正月里死了,送了葬才回来的。想起父母都没了,茗筠更加伤心落泪。众人不免劝了一回。董夫人的丫头小春进来,悄悄在董夫人耳边说了几句。董夫人便站起来,见没人注意便出来了。谁知权太君早看见了,笑着向慧兰道:“那丫头鬼鬼祟祟的和你太太不知说了些什么,你太太便出去了。你跟着去瞧瞧,再来回我。”慧兰答应了,过董夫人这边来,只见董夫人正问小春:“你刚才说的什么?”小春道:“外头小厮传进话来说,什么八仙庄的夏嬷嬷来了,说是老爷的奶妈。”董夫人听了,抬头看见慧兰,便令慧兰命人去书房问老爷。一时,去的人回来说:“老爷说,‘小时侯的事,这么多年了,都记不起来了。那夏婆子既说是,也不可怠慢了他。’”董夫人听了,便命慧兰料理,自己仍过老太太那边去了。

    这里慧兰即命董夫人的陪房李申家的去接了夏嬷嬷来。一时李申家的同了夏嬷嬷进来了。见了慧兰,李申家的便道:“这就是我才和你说的奎大奶奶。”夏嬷嬷忙跪下请安,又拉香儿磕头。那香儿眼睛只顾四处乱瞅,却不睬他祖母。慧兰令夏嬷嬷坐了,说:“你们也不常来走走,我们年轻一辈的那里认得,倘或有什么差池,叫外人知道了,不说你们不常来,倒说我们不知怜下。”夏嬷嬷早念了几声佛道:“我们庄稼人,走不起,来了叫府里笑话。”慧兰道:“今儿来,是有事,还是路过呢?”夏嬷嬷未语先红了脸道:“没有什么事,今儿是特特来请老爷太太奶奶姑娘们安的。奶奶们一时高兴了,有什么赏赐,回去也好在邻里面前夸口,说老爷这里并没有忘了我们。”慧兰听了,早明白了,正欲说话。只见老太太那边的丫头牡丹来说:“老太太正为茗姑娘回来高兴,听见夏嬷嬷来了,说要留住呢。明儿是老太太生日,还要唱戏喝酒呢。老太太已命人去权侯府里请权姑娘去了。”夏嬷嬷听了,又念佛道:“我几世修来的福分,劳动老太太也知道了。”牡丹说:“老太太还请奶奶和夏嬷嬷快过去呢。”

    慧兰听了,便和夏嬷嬷过权太君那边去。只见那些姑娘婆子们站了一地。那权太君向夏嬷嬷道:“你也不常来,我都不认得了。我们都成了老妖精了!明儿是我生日,你住几天再家去,在这里热闹两天。”夏嬷嬷巴不得留下,便给老太太、太太们请了安,谢了。权太君想董夫人等说道:“咱们也不必叫亲戚们知道,只去请董舅母来,大家籍此乐一乐。”众人答应了。自有慧兰安排夏嬷嬷住处。不在话下。

    明日一早,丫头来报:“权姑娘到了。”麒麟等早接了出来。原来这权姑娘,名叫仙蓉,是权太君娘家侄子的女儿,他父亲早死了,现有他叔叔权武平抚养。麒麟接住道:“妹妹这么久也不来,必定是忘了我们了。”权仙蓉道:“扯臊!你怎么不派人接我去?”正说时,那董舅母领了丫头翡翠也来了。大家一同去见权太君。自然又是一番请安问好。一时酒席摆好,权太君便命众人入了座。麒麟和茗筠都坐在权太君左右,其他的人都序齿坐了。众人便一个接一个的都给权太君祝寿。外面吴礼吴信等也在门外给老太太请安,祝老太太寿比南山。权太君摆摆手道:“你们的心我知道了,都出去罢,让我们娘儿们乐一乐!”吴礼等答应起来去了。

    这里众人喝酒谈笑。慧兰站起来道:“这么着不热闹,咱们也学那外头老爷们行个酒令,让老太太今日好好乐一乐,如何?”众人都说好。权太君笑道:“既行酒令,命如意看住酒。”慧兰知道权太君所行之令必得如意提着,便笑着将站在权太君身后的如意拉过来。如意笑道:“要行什么令?别的都太难,又没意思,不如击鼓传花罢。传到那个手里,喝一杯酒,将一个笑话。如何?”众人还未说话,夏嬷嬷站起来道:“这酒令我可不会,我不作数。”曼萍道:“嬷嬷,你坐着罢,说不定花儿到不了你手里呢。”夏嬷嬷只得坐下不言语了。如意便命丫头们击鼓。那鼓咚咚的响了一阵,那花儿恰到慧兰手里停住。权太君道:“说不乐了我们,要罚的。”慧兰笑道:“我本不会说,只是跟了老太太这么久了,也学了点儿。今日为老太太生日,就勉强说一个罢。”韩夫人的媳妇尤洁笑道:“不用多说,你就快讲罢。”慧兰便喝了一杯酒,说道:“那齐天大圣保唐僧取了真经,如来佛祖封他‘斗战胜佛’。整日不过是念经看书,比不得从前在花果山的逍遥自在。这一日,齐天大圣憋不住了,便偷偷儿溜了出来。想起王母蟠桃园里的桃子好吃,便摇身一变,化做一个俊俏的小媳妇,悄悄来到蟠桃园中,刚摘了一个桃子,就被看园的土地发觉了,举起拐杖照着大圣身上乱打,嘴里还说:‘当年那孙猴子偷吃蟠桃,王母上报玉帝。玉帝大怒,罚我做三百年苦役。这还不解气,又打我屁股八十大板。今日你这小娘子又来偷桃,你是成心想让玉帝把我的屁股打成肉酱么?’大圣连连告饶道:‘土地,土地,饶了我罢。今日是定公府老太太生日,我不过偷几个仙桃给他祝寿去的。你便再捱玉帝八十大板,能让权老太太高兴,屁股烂了也值得!’”众人听了都哄堂大笑,都说:“兰丫头讲的虽不雅,倒也有趣儿。”权太君道:“兰丫头,那孙猴儿就是你了。”慧兰道:“老太太既高兴,就多喝两杯罢。”

    接着,丫头们又开始击鼓。曼萍仙蓉等要作弄夏嬷嬷,便令如意使眼色与击鼓的丫头,那花儿便在夏嬷嬷手里停住了。夏嬷嬷道:“饶了我罢,我们庄稼人那会这个,平日做活儿累了,在地头歇着不过讲些庄里的旧事儿。”权太君道:“拣你会说的讲一个,凑凑趣儿罢咧。”夏嬷嬷只得喝了一杯,讲道:“听我死鬼男人说,我们八仙庄原来不叫这个名儿,叫什么姜家庄,姜姓是大户。不知道是那个朝代的事了:有一天姜家庄来了八个讨饭的叫花子,是一个老婆子领着七个男的。那几年正是连年荒旱,人们那有吃的给他。姓姜的有几户富些的,见那要饭的上门,便往外撵,说‘你们倒自在,成日家也不用干活儿,光吃现成的。有也不给你们。’那家的小孩子拿了一块饼子给那些讨饭的,也被他父母夺了过来,扔给狗了。那些讨饭的又到了姓连的家来。那姓连的已好几天没吃东西了,刚做了一锅野菜汤,自己没喝,都分给那些叫花子了。后来,没过多久老天爷一连下了半个月的暴雨。那姓姜的都被淹死了,独那姓连的一点儿事没有,住的地方,脚下的地儿还会升高,直升到跟小山儿一样。到如今,我们庄里还有那座高坡呢。人们都说,那八个叫花子便是八仙,不是一个老婆子七个男的么?那老婆子必定是何仙姑变化的。因此上,人们修起了庙,供着那何仙姑等。谁有了病什么的,到庙里烧香乞求,和那些菩萨一样灵呢。从那以后,我们那地方就叫‘八仙庄’。”权太君听了道:“人还是要行善的好。”慧兰却不信这个话,因道:“你讲的这是笑话儿么?如意姐姐快过来罚他三大杯!”如意便过来要罚。

    正闹着,管戏子的婆子上来回:“小戏台已在院里搭好了。就演呢,还是再等一会子?”原来定府自己有一帮小戏子,都是些小女孩子们,几个婆子管着的。权太君道:“就演罢。”那戏台上便锣鼓一齐响起来。权太君点了戏,自然是几出热闹吉庆戏文。权太君和众人直热闹了一天,到晚才散了。

    到了明日,权太君因昨日高兴多吃了些,今儿一早便觉不舒服,便命董夫人等,“派人跟着夏嬷嬷,让他和他孙女儿园里逛逛去罢。”董夫人便命慧兰李申家的和几个婆子同夏嬷嬷去园里。慧兰的女儿吴瑕拉了奶妈也要跟着去。于是,一行几个人便来至藏春园门口。只见正门是一个月洞门,两扇门却开着,几个婆子在那里守着。夏嬷嬷等进去,只见迎面是一方大水池,池里满是败莲枯荷,正中一座长长的曲桥,桥中间有一亭。婆子告诉夏嬷嬷:“这亭叫怡然亭。”夏嬷嬷道:“我知道。我虽然离开府里这么多年了,这些还记得的。只是我晚些时来就好了,等池里荷花开了,才好看呢。”说着,一行人过了怡然亭桥,先向东来到万花坊。此时正是早春天气,院中那些千百株花儿开的也不少,五颜六色,煞是好看。只是麒麟却不在,只有贺燕、绣翠、贞镜、玉扣等迎了出来。慧兰问麒麟做什么去了。贺燕道:“在茗姑娘那里呢。”便叫众人屋里坐。慧兰摆手道:“瞧瞧就走。”说着领众人瞧了出来,向北走了一段石子路,到了一处假山环护的所在。只见院中一座飞楼突兀而立,门上有字,道是:“燕子坳。”

    原来,自茗姑娘从扬州回来,因老太太过生日,麒麟也无暇和茗筠说话,所以今日来找茗筠。那茗筠想起父母双亡,独剩自己寄人篱下,虽老太太还疼些,麒麟还知冷热,可以后终究怎么好?所以昨儿哭了一夜,今早饭也没吃,邓奶妈和玲珑才劝住了。只见盈儿进来说:“麟三爷来了。”说着话,只见麒麟已进来了。那麒麟见茗筠满脸泪痕,便道:“妹妹又伤心了?身子本弱,要节制些才好。”玲珑道:“茗姑娘自去了一趟南边回来,这几天没人时总时常独自落泪,翎二爷你也劝劝。”麒麟听了,见桌子上展开铺着一方帕子,上面放着一个香囊扇袋,便笑道:“这是妹妹绣的么?是送给我的么?”说着拿起来瞧。茗筠忙过来夺,麒麟早揣进了怀里。茗筠道:“我的东西都是好的么,什么也都拿了去?”正说着,慧兰夏嬷嬷等进来。茗筠忙让座。慧兰笑道:“你们两个天天在一处,既好的这么着,我明儿就回了老太太,茗丫头就做了我们家的媳妇如何?”吴瑕在一旁拍着小手说“好”。茗筠早红了脸,各自去和夏嬷嬷说话。香儿忽见架上鹦鹉,嚷着要取来顽。夏嬷嬷道:“这鸟儿咬人的,可不敢惹他。”便向茗筠道:“今儿要家去了,来和姑娘们辞行的。”茗筠麒麟等又说了一些挽留的话。慧兰道:“我们还要到别处去呢。”

    大家出来,仍向北去,见一条小溪,流向那边去了,溪上一座石桥。过了石桥,来至一处所在,门上写的是“菊苑”。慧兰道:“这是孝二奶奶的住处。因他是个孀居,老太太让他也住进园里,闲时也好教导这些姑娘们。”说着进去。只见尤洁正在屋里教他儿子吴梅读书呢。冲门儿北墙上挂着一幅“菊花迎雪”图,写着“冷节遗芳”四字。慧兰笑道:“二嫂子也学那古人什么‘吴母教子’么?”尤洁见他们进来,笑着让座,又叫丫头白璧端荼来,因说道:“你虽能说,只是不读书,古人只有一个孟子,那有你说的‘吴母’二字。”慧兰道:“我没说错。你是吴家的媳妇,可不是;‘吴母’么?”夏嬷嬷说道:“梅哥儿这么小的年纪,倒知道用功,将来定会做上大官,父母也会沾些光的。”尤洁听夏嬷嬷说“父母”二字,想起吴孝早死,婆婆又不知疼怜,娘家又无人,虽与杭州尤府是本家,那如自己父母,不由伤心起来,见慧兰在这里,只得忍住。大家又说了一会子话,夏嬷嬷道:“还要到那几处去瞧瞧。”便和慧兰等别了尤洁,离了菊苑。

    出来折而向西,路过聚景堂,因无人住,便没进去。再往西去,来至一带水域环护的一处地方,只见户外数本苍松,庭中一丛翠竹。李申家的道:“这是翠竹轩,大小姐住在这里。”刚进去,却听里面正吵嚷呢。原来是欣萍的丫头寿儿等同几个婆子绊嘴,见慧兰等了,都住了口。慧兰道:“什么事这么没王法的乱嚷?你们姑娘呢?”寿儿忙回道:“在里屋绣花呢。”欣萍在里边听见了,赶快出来,说:“大嫂子里边坐,别理他们。”慧兰却不进去,因问寿儿到底为什么事吵嚷。寿儿回道:“这几个婆子在姑娘跟前诉苦,说什么‘姑娘香料拿用了我们的银钱了。如今我们的钱都被花完了,大奶奶又不发月例银子,叫我们怎么用?’因此向姑娘要银子。姑娘气得没注意,不理他们。我们看不过,便说:‘你们赌钱赌输了,便赖姑娘用了你们的银子?如今姑娘的月例银子也没得呢。’他们便说:‘奎大奶奶忒贪得无厌。屋里银子堆得没住放了犹嫌不足,还要拿我们的月例出去放账取利,不管我们的死活:’我正说:‘你们别在这里瞎缠,有胆子在大奶奶跟前说去。’你们就来了。”慧兰听了,笑着向那几个婆子道:“你们好大的胆子!你打谅这里是什么地方?就敢胡言乱语?”回头命李申家的:“去叫几个人来,把这几个老货捆了,扔进柴房里关几天。看他们还有胆子胡么?”李申家的答应,叫了几个人,不顾那婆子们磕头讨饶,能同捆了。欣萍道:“大嫂子放了他们罢。他们也不过一时糊涂说错了话。”慧兰不理,命李申家的押了他们去了。夏嬷嬷道:“大姑娘真真是个老实人。在我们乡屯里可不兴这样老实,人老实了会受欺负的,将来嫁了人也要受男人的气。”跟他们来的一个婆子见他说话无礼,忙和他使眼色,不让他说。欣萍听了,也不在意,还让慧兰等坐一坐再去。慧兰因这一闹,不愿再坐,便领了夏嬷嬷等辞了出来。

    一行人向南绕过一座土山,来到明月阁。却见雅敏和几个小丫头在院里浇花儿呢。见他们来了,雅敏便说:“姑娘在阁楼上看《列女传》呢。”说着命一个小丫头去回禀。一时曼萍下来,笑道:“大嫂子管理家事,天天忙得什么似的,今儿倒能陪夏嬷嬷到我这里来。”慧兰道:“可不是么,等闲了我回了老太太,让你帮着料理料理才好。”曼萍笑道:“我可比不得大嫂子,那里有这样能干。”说着又同夏嬷嬷问好。夏嬷嬷道:“今儿我和香儿家去,特地来和姑娘们辞行的。”曼萍听了向雅敏道:“去把我以前所穿过的衣服拿几件来,给夏嬷嬷带了去,换了钱也好过活儿。”雅敏取了来。夏嬷嬷忙千恩万谢的接了。昙萍道:“闲了再来,你走时,我就不过去送了。”夏嬷嬷道:“那里敢劳动姑娘。”说着从众人辞了出来,仍向南去。

    过了一片桃林,就到了茹萍住的清风院。只见瑰芹宝琼看着几个婆子打扫游廊呢。慧兰道:“三妹妹最爱干净肃静。”瑰芹回头见他们来,忙要去回茹萍。慧兰止住道:“姑娘做什么呢?”瑰芹道:“在屋里作画呢。”慧兰便向夏嬷嬷道:“三姑娘作画咱们不好打扰,别进去了。”夏嬷嬷点头,见香儿嚷着要看画儿,便打了他一下。众人出来。

    慧兰道:“金姑娘处,咱们还没去呢。”便领夏嬷嬷等,向东沿着水池边走了几步,又折向北,过了几处花圃,才到了金屋。夏嬷嬷道:“金姑娘惠该住在这里,这‘金屋’也有一个‘金’字。只是这里收拾的太冷清了些,连一盆花儿也没有。从前我在府里时,这里可不是这样子。”慧兰道:“可不是么,我们也要给金姑娘添些花儿什么的,可他不爱这个。”夏嬷嬷道:“一个人忒这么着,怕不是好兆。”正说道,屋里的人听见了,一个人探出来瞧。慧兰却从没见过他,看着也不像丫头,便问:“你是谁?是那里的?”那人回道:“我叫春莲。是董大爷那边的人。”慧兰也听说了董家之事,便知这春莲就是买的那扬州女孩子了。正想着,如金如红也都出来,让大家屋里坐,命翠丽上荼。如金因说:“我正想领春莲给老太太、太太、奶奶、姑娘们请安去呢。因老太太的生日,也就没提。”慧兰道:“过几天再让老太太见罢,老太太身上不舒服呢。”如金点了点头儿。夏嬷嬷道:“姑娘们才刚在屋里做什么呢?”如金道:“没做什么,不过说些没用的闲话。”如红道:“才刚春莲说金姐姐戴的这金链锁子沉甸甸的有什么趣儿,我便告诉他:听妈说,小时候有一个道士给姐姐算命,叫戴上的,说以后遇有玉的才可结亲。”如金不等说完,早出声喝止了,又笑道:“别信他胡说。”夏嬷嬷道:“善哉,善哉!道士的话极灵的。”因提起辞行的话,自然又是一番客套。众人又坐了一坐,便告辞出来。

    慧兰等离了金屋,出了藏春园回来,路过韦姨娘处,却见一个浑身邪里邪气的婆子进去了。夏嬷嬷觉得奇怪,便问是何人。慧兰道:“这是我们这里的奴才宗来运的娘。整日装神弄鬼的给人看病,人都叫他宗道婆。如今还不知又要害那个呢。”说着,只见如意迎面过来说:“夏嬷嬷今儿要回去的话,也不用去给老太太辞行了,老太太刚让太医瞧了,正歇着呢。”于是慧兰先回自己处等着。夏嬷嬷便领着香儿到董韩倪三夫人各处瞧了一瞧,只没去吴廉之妻钟青处。本要去的,门上丫头告诉说“廉大爷在里头”,便吓得不敢进去了。回至慧兰处,银杏说:“奶奶去老太太那里了。”夏嬷嬷便说要家去。银杏道:“奶奶留下话来说,不能叫你空跑一趟, 这里是三十两银子,你要不嫌少,就拿了去。”夏嬷嬷道:“我们连家永远记着奶奶的恩。”银杏又道:“我已命外头小厮套好了车,让他们送你出城。”夏嬷嬷忙又谢了。只见吴瑕拉着奶妈来说道:“夏嬷嬷,不次来给我带些隔年的蝈蝈来罢。“夏嬷嬷道:“我记着姑娘的话呢。”便拉着香儿出来,上了车去了。银杏送至二门便回来了。不提。

    却说那宗道婆来至韦姨娘处,却听他娘儿两个正绊嘴呢,便隔窗细听。只听那吴才嚷道:“老太太和太太就知道疼那翎钰,见了我连看都不看一眼!”韦姨娘道:“我的小祖宗,你小声点儿!他们连吴奎还不怎么待见呢,他倒是长子,何况我们?”吴才道:“你有本事让他们都敬重你,让那麒麟死,我才服你。”宗道婆听了,心下暗喜,便打起帘子进去。见他来了,那吴才便出去了。韦姨娘道:“你做什么来了?”宗道婆道:“我来瞧瞧儿子和媳妇。我这几日没来,你还好么?”韦姨娘叹了一口气,没言语。宗道婆道:“好好的叹什么气呢?”韦姨娘道:“你也不是外人,常来府里的,难道瞧不出他们从不把我和才儿当人么?如今那慧兰管家,老太太又疼他,便得了靠山似的,谁也不放在眼里。我和才儿一点儿好处也得不着。”宗道婆道:“我倒有法儿治他们,只怕你舍不得银子。”韦姨娘忙道:“只要能治住那慧兰和麒麟,你要银子我给你。银子不够,还有几件衣服呢。”宗道婆道:“既是这样,你听我说。”便和韦姨娘耳语了一阵,又说:“须得拿银子在神前许了愿才好。”韦姨娘道:“这管用么?”宗道婆道:“你放心罢咧,定能教他两个活不成!”于是二人又细语了一阵,计议妥当。宗道婆拿了银子回去,不知做些什么。暂且不言。

    且说麒麟在燕子坳逗茗筠说了一会子话,正欲回去。茗筠道:“成日家见你戴的那灵玉麒麟究竟也没有细看。今儿摘下来让我们赏鉴赏鉴。”麒麟道:“什么希奇物儿,众人都当作宝贝,将来我若做道人和尚去不是个累赘呢。” 玲珑道:“三爷又在我们这里说呆话了。”麒麟从项上摘下灵玉来,递给茗筠瞧。茗筠拿在手里,只见那灵玉麒麟小如省卵,上面镌有几个小字依稀可以辩认,正面是:“灵玉麒麟”。背面是:“莹润如酥,福禄永享”。茗筠道:“这么小的一点子东西,若含在嘴里不说谁也不知道。这麒麟虽小巧玲珑,倒也不乏其威。”麒麟道:“你既喜欢便送给你罢。”茗筠:“这是你的命根子,我如何敢要?”盈儿道:“我听董舅母那边的丫头说,他们太太说,金姑娘戴的金镯子,是因为一个道士说将来遇有玉石之物的人才可嫁他,这叫什么‘金玉姻缘’,才戴上的。”茗筠听了便不言语,把灵玉还了麒麟。麒麟早已生气,说道:“ 我偏不信‘金玉’之说。看我砸了这灵玉,还说什么‘金玉缘’么!”便抓住灵玉从项圈上拽了下来,举手要摔。玲珑见盈儿说话不防头,早和他使眼色了。又见麒麟要摔灵玉,忙过来一把攥住麒麟的手说:“三爷这是何苦来!在这里摔坏了灵玉,老太太、太太知道了,该说姑娘不拦着了,好好的又给姑娘惹些烦恼。”麒麟听了有理,只是讪讪的,又坐了一坐,便攥着灵玉麒麟回万花坊来。

    贺燕等出来接着。绣翠笑道:“三爷在茗姑娘那里坐着,我说早忘了万花坊了,谁知二爷还知道回来呢。”麒麟不理,闷闷的躺在炕上。贺燕道:“又发什么呆呢。起来吃饭罢?”麒麟摇头,说不饿。贺燕又道:“你倒是多少吃一点子啊?”贞镜忽见麒麟项圈上没有了灵玉麒麟,便问道:“三爷,灵玉呢?”麒麟心里纳闷,便道:“丢了!”贺燕等听了,都吃了惊。贺燕急道:“这命根子如何能丢!”便命小丫头们院里找寻。麒麟见无人注意,便把灵玉含在口里喧边小丫头们到处都找遍了,皆说没有。贺燕贞镜等也在屋里找了一番,也没有。贺燕又急又怕,问麒麟道:“我的小祖宗,到底是丢在那里了?”麒麟只不言语。绣翠想起麒麟从燕子坳回来,便道:“该叫人去问问茗姑娘,看他知道不知道。”麒麟想起又招茗筠伤心,忙吐出灵玉来道:“在这里呢。”贞镜道:“ 三爷原来没丢,倒叫我们担惊了一会子。”贺燕道:“三爷顽呢,也不该拿这命根子唬人。倘若真弄丢了,叫我们怎么跟老太太、太太说,我们还有活的理么?”麒麟心里正觉歉疚,只见小丫头子回说:“外面东城的翔大爷来了。”麒麟便叫:“请进来。”贺燕等忙回避了。只见那吴翔左顾右盼的进来了。麒麟坐在炕上问道:“怎么今儿有心来瞧我?”因叫他坐。吴翔告了坐,回道:“来给父亲大人请安来的。”麒麟听他“父亲大人”等字,不觉怔了怔,因又说道:“岳姑娘回南边去一趟,一路上倒多亏你照应,方平安无事。”吴翔道:“父亲大人说那里话来,这点子小事,儿子还办不来么?”麒麟听他这话,便问道:“何故如此称呼?”吴翔忙离座跪下,磕头道:“儿子情愿认在父亲大人膝下,尽些孝心,以后请父亲大人多疼些儿子罢!”麒麟听了倒被他逗笑了。绣翠等在里边也抿嘴儿乐,只不敢笑出声儿来。麒麟笑向吴翔道:“好了,起来罢。”吴翔又说:“多谢父亲大人。”方起来,坐下又与麒麟说了一会子话,见麒麟有些烦意,才告辞去了。

    贺燕等出来道:“没见过这样不知羞的。”麒麟道:“如今比这个更可笑的世上多着呢。”正说着,忽觉头上象捱了一棍子一样,疼的昏倒在炕上。贺燕等见了皆慌了,乱叫“麒麟”的名字。麒麟却似是死了的一般,那里听得见。贺燕无法,只得去回了董夫人。董夫人忙过来,见了麒麟这样光景,心道:“你大哥不争气,没挣得功名,只一味高乐,因此只叫他管理些家事;只望你将来成人,取得功名,这定府的冠带家私便是你的了。如今万一你有些不好,我们的心不白费了么?”便大哭起来。贺燕忙劝住。董夫人知老太太最疼麒麟,也不敢瞒着不报,便命小丫头去回权太君。

    那时董舅母权仙蓉等尚未回去,在权太君屋里说话呢。权太君因道:“我看金丫头比我的这些孙女还好,不知将来谁有福娶了做媳妇。”权仙蓉道:“提起金姐姐,我正想和董太太说呢:金姐姐是金命,又戴着金镯子,住的又是‘金屋‘,真是处处都是金了。”董舅母道:“都是小时候一个道士让戴的,说什么是命里所招,将遇有玉的便成婚姻。我也不信,只是他父亲硬要他戴上了。”正说着,小丫头来回:“麒麟不好了!”权太君惊道:“怎么了?”小丫头道:“先还好好的,说着话就昏过去了。”董舅母道:“别是招了魔罢?”权太君不顾多说,扶着仙蓉同董舅母颤巍巍的过来。见了麒麟人事不省,也伤心落泪。正在六神无主时忽听小丫头回道:“奎大奶奶疯了!”权太君流泪道:“这不要了我的老命了么!”只得令如意去瞧。

    原来慧兰去瞧权太君的病,见已经无事,便和董舅母仙蓉等说了一会子话,就回来了,谁知正吃饭,忽然扔下碗,两眼瞪直,大叫着跳下炕来,见谁掐谁的脖子。银杏忙叫进几个婆子强按住了。吴奎又不在家,便叫小丫头去回权太君。如意来瞧了。见了银杏,又说了麒麟的病,便回来回权太君。此时,吴礼等也知道了,即命人去请太医来。一时太医来了,先看麒麟的病。众人回避了,只权太君守着。权太君问道:“这位先生好面善。”吴礼道:“这是宫里常来的张云丰张太医。”那张太医瞧了麒麟慧兰等,开了方子去了。两处的人各自给麒麟慧兰灌了药。一连几日,却仍不见好转。又请了几位大夫,皆不中用。

    一日,吴礼正无主意,小厮勿勿跑来报:“外面一个道士闯进来了,说是来救什么‘护花侍者’小的们挡不住,只得抢到头里来禀报老爷。”吴信也来瞧麒麟,听了便道:“让我领几个人打他个半死,撵了出去。”正说着,那道士已进来了,给吴礼等施了一礼,说道:“尊府自有宝贝可降魔治病,何必烦恼!”吴礼见这道士相貌不凡,后背一口宝剑,又出言离奇,便道:“道长此话何意?”道士道:“灵玉麒麟何在?”吴礼听他说出“灵玉麒麟”,也素知灵玉怪异,这道士或许真有些来历,便请进里面,叫众人回避了,先瞧麒麟。那道士把那灵玉麒麟托在手里,口中念念有词,然后把他放在麒麟胸口。又摘下宝剑,让人拿去挂在慧兰屋里。众人都在里间听着,只权太君在外面,吴礼陪着那道士。不必细述。

    却说麒麟疼昏过去后,看见满屋子里都是些青面獠牙、拿刀举棒的恶鬼,用铁链子套了他,推推搡搡就走。出了府,不知走到一个什么地方,只听一阵箫声传来。那些恶鬼听了害怕,嚷道:“韩湘子来了,快逃!”便弃了麒麟,顷刻不见踪影。只见一个年轻道士手持玉箫从那边来了,见了麒麟道:“侍者请随我来。”麒麟不知要带他到那里去,只得跟着。不知走了多久,似乎已走了万里之遥。至一所在,只见迎面一座牌坊,上面有字,麒麟也无心去看。展眼到了一座宫门前,那道士让他等着,各自进去了。只见又从那边来了一个官者模样的人,见了麒麟喝叱道:“那里来的狂徒,敢在这真如仙境停留!”麒麟正不知如何答话,宫门内出来一个提着花篮的童子模样的人,说道:“国舅爷,不可动粗,这是护花侍者,净心菩萨请进去呢。”说毕,领了麒麟进去。只见门上有匾,道是:“三教合一”;还有一副对联:“释儒道教教同源,佛仙凡个个向善”。麒麟也不敢多看,见了那净心菩萨,施礼道:“不知菩萨有何吩咐,这里又系何处?”净心菩萨道:“侍者果不记得这里了么?”麒麟道;“实是不知。更不知这里人等竟何以‘侍者’相称。”净心菩萨笑了一笑,正欲说话,侍女来报:“张果老和史飞史显之先生来了” 菩萨命:“请进来。”那侍女出去,领张果老和史显之进来。大家见了礼。净心菩萨向史显之道;“恭贺先生得道成仙。”史显之道:“这位公子是谁?”张果老道:“这即是我和你说的‘护花侍者’。”史显之因道:“侍者那灵玉麒麟,可否借我一观?”麒麟便把那灵玉双手奉上。史显之接过仔细瞧了一遍,叹道:“果是一件极精致奇异之物。”说着,将灵玉还了麒麟。同了张果老辞了净心菩萨,下界云游去了。

    这里净心菩萨道:“请侍者随我到‘情窟’一游。”说着,领着麒麟到了一处地方,却是一间配殿,写着“情窟”二字。殿门开处何仙姑早迎了出来,净心菩萨便将麒麟交与他便飘然而去。那何仙姑将麒麟让进殿内,只见里面有好些大橱,橱门上都贴着字形,写的是“北京”“南京”等地名藉贯。何仙姑命侍女打开写着“杭州”的橱门,拿出一本厚厚的册子来,递给麒麟瞧。麒麟接过一看,上面写着《杭州女儿录仙簿》,左缀小字:“主子”。 麒麟想道:“我们吴家原藉正是杭州,不知道册子里写些什么。”便揭开观看,只见里面所录的是一些诗,每面一首,道是:

其一

来是洁质去亦贞,有才有德降凡尘。

香茗翠筠已不见,如花金娃付何人。

其二

漫言浮萍风吹远,隔年相见别样鲜。

此是定数劫难逃,诚告天伦休牵念。

其三

伴星偕云入九霄,质如秋菊节自高。

何期一旦遭泥陷,唤佛呼天是徒劳。

其四

仙苑芙蓉含露开,岂许常人轻易摘。

配得才郎喜有俦,诅料郎夭妾无奈。

其五

欣女误付铁石心,玉质横夺一缕魂。

非是老父无亲情,只为曾贷两万银。

其六

昔日画仙游,今伴古佛修。

吴门矢志女,缁衣换绣绸。

其七

慧质兰心岂无瑕?善辩敢行何又贪?

幸得曾经济夏妪,幼女田园消祸患。

其八

洁身自爱一枝梅,丧夫之苦诉与谁?

幸得教子入宦海,终戴凤冠穿霞帔。

其九

青丝生来好容颜,奈何竟逢两凶顽。

一个长绫索魂去,一个剑逝归九泉。

    看到这里, 麒麟一首也不解,直昏昏欲睡,又觉头疼,何仙姑见了,便不让他再看下面的,又拿出一册让他看。这册却写的是《杭州女儿录仙簿》,左缀:“奴才”。 麒麟欲待不看,又不敢放下,只得揭开瞧了几面,写道是:

其一

绣朴翠裘半夜间,狂风吹落一枝莲。

病躯岂抵寒霜侵,逝去且做白莲仙。

其二

喜贺燕尔时,心中枉自屈。

优伶有福近,公子无缘去。

其三

此生遭际实可怜,鲜花却被雌虎践。

苦捱虹散天朗日,冬去春来胜从前。

    看到第三页,麒麟实是看不下去了,心道:“仙界难道也有此无聊文字么?”忽然旁边一个敞怀露腹的胖道士手持巴蕉扇扇了一下。麒麟便觉身子如一片轻叶,似箭离弦一般飞去。麒麟吓得闭眼大叫。忽听噗通一声,似落入水中,麒麟急睁眼一看,却是一条河。麒麟用力游水,却见岸边坐着一个手拄铁拐的瘸腿道士,忙问道:“这是何处,道长何名?”那道士:“此是急流津也。我在此恭候多时了!”麒麟大喜,正要上岸,忽见水中无数恶鬼来拖,急叫:“道长救我!”那道士说道:“侍者一迷至此,还不觉醒么?”说着,手中铁拐一指,恶鬼俱无影踪。忽见那边射来一道金光,道士救麒麟上岸,抓住麒麟向金光来处抛去,说声“去罢!”

    待落地时,麒麟睁眼一看,却是在炕上,老太太老爷都在旁边,便说道:“我才刚做了一个怪梦,到了一处地方,那里有好些册子,只是记不清写的是什么了。”权太君等见麒麟醒来,都喜极欲泣,那里还管麒麟说些什么。吴礼也放了心,出来找道士。人回:“大奶奶也好了,那道士正索剑呢。”吴礼过去,见那道士收了剑,和吴奎说了几句话要走。吴礼忙拦住道:“仙长何名,请在敝府盘桓两日,自有薄礼奉谢!”道士道:“贫道姓吕。钱财都是身外之物,终有尽时,索之何益?”说完飘然而去。吴礼叹息了一回,与吴奎分了手,自回书房歇着。

    闻得麒麟病好,姊妹们都来看视,独那茗筠自麒麟生病,一连几日哭个不住,日日对天祈祷,望麒麟早早病愈安康;今见麒麟无事,心里一块石头才落了地。权仙蓉见府中已无事,便告辞去了。只说那韦姨娘在房里听得麒麟慧兰被道士所救,心里有鬼,也不敢出来了。麒麟慧兰虽则醒转,尚不能起床,只得静卧将养,不题。

    一日吴智来书,说“任期已满,不日将回京。”等语,权太君韩夫人听了,都心里喜欢。自此都盼吴智回来。

那日,韩夫人正躺着歇息,人回:“老爷回来了。”忙接了出来。那吴智同韩夫人匆匆叙了几句话,便到权太君那里,请了安,说道:“此任学差尚无差错,如今已复了旨,主上嘉奖,给假一个月,一月之后仍作京官,候旨题升。”权太君听了甚喜。吴智复道:“此外尚有一事禀明老太太,请老太太作主。”权太君问何事。吴智道:“如今欣萍年纪已大,尚待字闺中。儿子意欲许与铁家。这铁家本是珠宝巨商,家私万贯。其父已死,儿子名世心,年未满三十,家里有的是银子,便常与官府来往,今已捐了同判。不知老太太意下如何?”

    权太君听了,因那铁家不是诗书官宦之家,心下不乐,但吴智是欣萍父亲,自己不便多管,只说:“你既愿意,就依你主意便是。只是要姑爷好才不辱没了我的孙女儿。你叫你媳妇去见大太太讨他个主意。欣丫头自小住在这边,大太太抚养了一场,也作得主。”吴智答应了,又去见了吴礼,不过说些别后之语,吴智因道:“奎儿、廉儿年纪已大,不必说了。我听家人们说,如今我外住去这几年,麒麟才儿竟没正经进学堂几天,一味顽闹。梅儿尚幼,吴家后继是否有人,也只有看他们兄弟了。大老爷心里怎么样?”吴礼点头道:“你说的是。只是我性喜安静,不善理家。如今你回来了,这些事,你也该操些心。独麒麟是个顽皮不听话的,一向不喜欢读书,且又时常肯病,也就放纵他。自今而后,必得严紧些才是,等闲了定要他读书上进。如今刚大病了一场,才好了几天,老太太疼护,也不好怎么样,”吴智便又将欣萍许与铁家的话说了。吴礼素闻铁家在京城名声不好,心里不喜,自己又烦俗务,只思养静,便道:“你看着好定了罢咧。”吴智便出来,回至自己院。那吴信领着子侄又来见礼自有一番热闹。众人散去,吴智即命韩夫人去告诉董夫人欣萍之事。董夫人听了,因欣萍不是自己女儿,也不好说什么,便只点头说:“知道了。”谁知那铁家娶亲的日子甚急,待放定之后,几日便娶过去了。

    吴麒麟整日在万花坊与丫头们顽闹,足不出户,至远不过去燕子坳坐一坐,这些事全然不知。一日麒麟去瞧了茗筠回来,刚进万花坊门口,便听见里面丫头争吵。却是绣翠,玉扣等赌钱顽儿,绣翠赢了钱,玉扣等都赖账了不给。绣翠便生气了,说:“我不要了!我又没父没母,要了来孝敬谁?比不得你们家里有亲人的,安心在这里使钱买脂粉,好打扮的花儿一样来讨好麟三爷。”玉扣等红了脸,只得分辩道:“不过顽顽罢咧,当什么真呢。”正说着,见麒麟进来,便都住了口,麒麟道:“几个钱算什么,值得为这个吵嘴。贺燕姐姐,开了箱子给他们拿银子去。”贺燕应声从里间出来,笑道:“你们几个赌钱顽我不管,怎么越性吵了起来?”一语未完,只听外面银杏的声儿说:“贺燕姐姐在家里呢么?”贺燕忙出来,请银杏进屋。绣翠等便东西收拾了,麒麟道:“银杏姐姐今儿倒有空儿来我们这里。”银杏道:“我来告诉你们一声儿。今儿早起园中厨房的田嫂子来求大奶奶,说想叫他女儿到你这里呢。”绣翠道:“田嫂也和我说了,求我回三爷,我忘了告诉。”麒麟道:“这田家的女儿叫什么名字?是怎样一人?”绣翠道:“他叫田秀,长得倒和我一样,我早觉得奇怪了。”麒麟道:“既是这样,依你们奶奶的主意罢咧。”银杏因又道:“如今大小姐出去了,翠竹轩便无人住了。”麒麟不等说完,便道:“大姐姐那里去了?”银杏道:“你还不知道么?大小姐嫁了人了,娶过去好几日了。”麒麟听了,咕咚一声昏倒了。原来贺燕等原怕麒麟伤心,都不敢告诉,今银杏说出,不及拦阻。见麒麟听毕,成了这种光景,忙都乱叫“麒麟”二字。不知麒麟性命如何,且看下回分解。

第三卷 因灯谜岳茗筠生嗔 为孽债吴欣萍嫁人

    话说麒麟听说大姐已嫁,咕咚一声昏倒了。半晌,才醒了过来,哭道:“大姐姐怎么去嫁人,姊妹们在一处又热闹又有趣儿,不好么?要去,也等我死了或做了道士、和尚,我才眼不见心不烦呢。”银杏见麒麟又说呆话,便道:“你大姐姐嫁人,也值得你这样伤心?”麒麟道:“你那里知道这些女儿们本来是好的,一嫁了人便都似换了一个人一样,说话行事都变了样儿。”银杏不愿多说,便向贺燕道:“大奶奶正忙呢,如今渊妃娘娘下了懿旨,命咱们家买女孩儿诵经学道呢。”说着便去了。

    这里麒麟仍是悲哭不止,贺燕等皆劝不住。看看到了夜里,麒麟又哭昏了几次。到明日便不能起床,已成了病。贺燕只得回了权太君董夫人等,清医疗治。不在话下。

且说银杏回去,见慧兰正料理贵妃降旨交办之事呢。原来吴渊在宫里自封了贵妃,想起圣恩隆重,便使人和权太君吴礼等说,另买些女孩子寄放庵中礼佛学道。一则祁佑圣朝永固,二则亦为宫里听用,再则亦可免灾去祸。权太君说:“府里小戏子时常闲着,就唤他们来,告诉他们,那个愿去庵里,月例银子照旧发放;愿回家的,打发家去。然后再令人专管此事,督促女孩儿勤学苦练。”董夫人听了,就命慧兰料理。慧兰依言唤了那些女孩子来问了,有愿家去的,有愿去庵里的。慧兰打发了家去的,剩下的有二十个女孩儿。就命十个诵经,十个学道。那些管戏子的婆子们留在府里使用,分发各房,令小书登记入册。安插已毕,丫头来报:“吴大嫂子来了。” 慧兰令进来。原来这吴大嫂子是为儿子吴螭找事作来求慧兰的。慧兰道:“这里女尼女道进庵之事正缺一个管事的,明日一早让螭儿来,听我吩咐。” 吴大嫂子千恩万谢的去了。

    慧兰刚要躺下歇息,又有丫头来回:“妙仙庵的明悟师父来了。” 慧兰只得命:“请进来。”那明悟进来,请了安。慧兰道:“你来做什么?” 明悟道:“今日庵里出了一件伤风败纪的事,来讨奶奶的主意。” 慧兰道:“你说罢。” 明悟道:“今日老尼在庵里各处巡查了一遍,忽见一男一女在那里幽会欢爱,阿弥陀佛!真真罪过。老尼因他们玷污佛门净地,即命人捆了起来。一问,才知那男的姓蒋,与这女的本是青梅竹马,因双方父母结仇,故不能在一起。因此上在庵里私会,意欲远走高飞。老尼不敢做主,且又是本家庵里的事,只得来求大奶奶的示下。” 慧兰听了,便道:“出了这等丑事,那还有什么别的说的。我本欲将那二十个女尼女道寄放在你们庵中,这等事不狠治,将来难免更难听的事出来。”说着,即命家人进宝、来福等领几个人赶到庵中,连夜押了送交官府,“就说奎大爷的话,把这两个无耻之徒问成死罪。”进宝等领命去了。

    那明悟大喜,连念几声佛。慧兰又告诉他女尼女道之事。明悟又说了一会子话,见慧兰有些烦意,又怕晚了闭了城门,便辞了回去。到第二日,进宝等果将那一男一女送进衙门里,定成死罪。慧兰命吴螭将二十个女孩儿送进妙仙庵中,就令吴螭专管这些女孩子,每月领月银去发放。不题。

且说韩夫人自欣萍出门,因不是自己亲生,也不在意。一日,正要过权太君那边去,忽听人回:“舅爷和韩姑娘来了,还有一个董二爷。”韩夫人不知何事,即命请进来。却见兄弟韩立岭领着外甥女韩玖丽和一个少年男子进来了。一问,才知那少年是董继兴之次子,本是黄姨娘所生,一向跟着其叔董继隆在府上听用,名董如凤;因其叔升了九省统制,出外巡边去了,所以来投董舅母的;恰又在道上遇着没过门的媳妇玖丽也奔定公府来,便同路来了。那韩立岭道:“大哥如今卧在床上,病已成势,命我将侄女送到这里,求姐姐费心照看罢。”韩玖丽也早已哭了。他本不愿来的,要在父亲跟前侍汤问药,奈何其父亲执意如此。韩夫人便问玖丽之父病的怎样了。韩立岭道:“暂时还无事。”韩夫人听了不语,便使人告诉吴智,又令韩玖丽就住到园中翠竹轩里。

     董如凤自去董宅来见董舅母,将叔父出外巡边的话说了,又说岳父已病,只是捱日子罢了。媳妇也投在韩夫人处。董舅母道:“你的亲事,还是大老爷在日给你定的。不想如今他也去了,你岳父也病了,你叔父又去巡边不知几时回来,咱们家的人总是不能团聚。”说着伤心。如凤忙用话劝解,又见过如虎等,自此住在这里。每日帮着料理一些家事。不在话下。

    话说麒麟病了几天,这日略好些,将丫鬟们都打发出去,独自在屋里坐着。一时如金来了,见麒麟在那里写字,便道:“麟兄弟大好了?写什么呢。”麒麟道:“我因坐着纳闷,便做了个灯谜,写出来取乐。正要让茗妹妹和你瞧瞧呢。”如金便看麒麟作的灯谜,道是:

    南面而坐,北面而朝。

    象忧亦忧,象喜亦喜。

    如金看毕,笑道:“这算什么?不过从《孟子》中取出来的旧话。说的是镜子而已。”说着低头想了一想,因道:“我也有了一个,你瞧瞧。”便写出来让麒麟瞧,道是:

    有眼无珠腹内空,荷花出水喜相逢。

    梧桐叶落悲离别,恩爱夫妻不到冬。

    麒麟看了不言语。如金笑道:“你猜是什么?”麒麟道:“你作的倒有趣,是竹夫人么?”如金点头道:“是。”麒麟欲寻丫头端茶来,回头却见茗筠在门口站着,正抹泪呢。忙请他进来,茗筠却转身去了。麒麟忙追出去。如金笑了笑,自回金屋去了。

     麒麟直追到燕子坳,见茗筠歪在炕上哭泣,玲珑正劝解呢。见麒麟来了,茗筠道:“有金姐姐和你顽儿,还来这里做什么?”麒麟道:“才刚我做了个灯谜儿,正要拿来让你瞧,金姐姐就进来了。”茗筠捂着耳朵不听。麒麟要逗他高兴,便掰开他的手,从怀里掏出用手帕包着的香囊扇袋,说道:“你瞧,你的东西我当宝贝一样收着呢。”茗筠见了,一把抢过来道:“不用你稀罕!”说着下炕找了剪子,狠心连帕子都铰作几段。玲珑等欲拦没拦住,道:“姑娘这是何苦?”麒麟见了也便生气,只不言语,跺脚走了。茗筠见麒麟去了,更哭的伤心。

    麒麟回来,闷坐了一回,拿出一方帕子,在上面写了一首诗,叫了绣翠来,命他送到燕子坳去交给茗筠。绣翠不知底细,因道:“这是什么意思呢?”麒麟道:“你送去他看了自会明白。”绣翠只得过燕子坳来,却见茗筠伤心流泪,玲珑才劝住了。便道:“三爷叫我送来一方帕子来,上面有几句话,请姑娘瞧瞧。”说毕,把手帕交给玲珑便回去了。茗筠名玲珑将帕子拿来瞧,果见上面有字,道是:

    蓬山青鸟再传意,请解天女漫猜疑。

    管他莺啭与凤鸣,吾心惟有飞燕啼。

    茗筠看毕,托着帕子,不由痴了。暂且不言。

    且说目下已属清秋,恰七月初七日是吴礼生日。吴礼本不欲大事铺张,只自己家里小宴一天便可。奈何吴智吴信等竭力要给吴礼作寿,早已告诉了诸亲友人等。再者权太君也欲借此让众人乐一乐,早已应允,命吴奎慧兰料理妥当。

    展眼到了初七这一日,定公府上下各处热闹非凡。吴礼等在外面排宴请亲友喝酒看戏。权太君在园中设宴也令姑娘们赏花儿喝酒。席上自有一番热闹,不必细述。权太君觉酒多了,便扶着如意回去。令姑娘尽兴乐去,也命那些丫头们在园中各处去顽儿。那些人便有饮酒的,有各处游赏的,也有几个斗草顽的。如金因不见茗筠,出来找他,却见茗筠独自坐在怡然亭望着池里荷花发呆呢。如金走过去,笑道:“妹妹在这里作什么?”茗筠抬头见是如金,便道:“你我都是亲戚,寄人篱下,何能常象他们那么笑着。这些个人都象逢春牡丹、桃花……,你我却似菊花,正不知几时方开。”如金道:“妹妹何用烦恼?和我去瞧三妹妹去。”说着拉了茗筠去了。

    外面,来贺寿的亲友来了不少。升平郡王、千乐郡王、万和郡王等诸位王爷都使人送来了贺礼。权侯送了一班戏子来,如虎等也都有贺礼。孟侍郎之子孟绍文也亲身来了。余者亲友不必细述。吴礼一一见了,便命吴智吴信吴奎吴廉麒麟等陪着,自己称“头疼”去了内书房,同洪仁、郎屯、胡言等几个清客相公闲谈。忽见吴智领着几个人来见吴礼,说是杭州尤仕麟的父亲使人来送礼的。那几个人请安道:“日夜赶路来的,幸未误了好日子。”吴礼道:“尤老爷与我们本是同乡,以前做京官时,常来往的。”正说着,麒麟进来请吴礼吴智出去,说戏子已开演了。吴礼不耐烦,令吴智麒麟出去应酬。尤家的人见了麒麟皆惊道:“吴公子怎么与我们家仕麟似一个人一样?”吴礼也称异,问了年纪,又是同庚,更奇。麒麟听了恨不能即欲一见,因问那仕麟的人品。那几个人回道:“我们仕麟的聪明实是万人不及的,只是一样不好,不喜读书,只爱在丫头里头混。”吴礼道:“这又与麒麟一样了。”见麒麟仍站着,便生气道:“还不去外面跟你叔叔们学着点儿去,在这里发什么呆?”麒麟吓得不言语,慢慢退了出去。

    到了外面,麒麟瞧了一回戏,心里仍不忘那尤仕麟。至午后,吴廉领着一个戏子来找麒麟,说:“这是京城有名的旦角,名叫游思海。刚才那几出《西楼记》,穆素徽即是他扮的,其风流态度你也看见的了。”游思海也请安道:“向慕三爷之名,恨不能早见,今日幸会三爷,实是小人之福。”麒麟见了大喜,便道:“我也是早闻你的大名了。”吴廉见二人说得亲热,自去别处应酬。

    这里游思海拉了麒麟去隐蔽处,说:“今日初会,未曾备得进见之礼。恰前日在千乐王府中唱戏,王爷赠我一件贴身汗衫,倒不是俗物,今日就与了三爷罢。”说着解了外衣,脱了那汗衫。麒麟接过一看,一色青绿,做工又极细。便脱了自己的红汗衫与游思海换了穿。然后二人仍到前面,游思海自去登台唱戏,麒麟用心赏鉴,不在话下。

    到了晚间,亲友都散去,麒麟也回来歇息。贺燕伺候脱衣时,却见麒麟穿着青绿汗衫,便问:“我的那件红的呢?”麒麟才想起那件红汗衫却是贺燕的,因早起看着好看,才和贺燕强要了来的。便道:“这件绿的给你罢。”贺燕道:“这是什么人的,我不要!”麒麟道:“你不要,我就生气了。”贺燕只得收了。

    至此日,仍是唱戏喝酒。连着三日,亲友盈门。真是:

    富贵王侯亲友多,贫穷村夫知者少。

    展眼已是入冬,定府上下人等都换了棉衣。却说慧兰这日叫了丫头们来,命他们做些针线。秀婷佳玲等应命做去。独黎芙不理睬,一如平日顽乐。慧兰见了生气,正欲喝骂。人回:“东院三太太来了。”慧兰听了,即忙出去迎接。却见倪夫人一脸怒气,后面跟着几个婆子,还捆着两个人,一个是熙萍的丫头章瑰芹,一个是男的不知是谁。慧兰便请倪夫人进屋,喝了茶,便问何事。倪夫人道:“今儿我去园里瞧四丫头,撞见这瑰芹和他表兄胡永宾在山子石后面亲嘴砸舌,做那无耻勾当。我一怒之下立命人将他们捆了,送给你狠狠治罪。”慧兰道:“太太何必生气,先关他们一夜,明儿打个半死,回了老太太和大太太,撵了他们出去就完。”那胡永宾连连磕头讨饶。瑰芹却一声儿不言语。慧兰命全耀文家的押了去了。

    这里慧兰又问倪夫人:“这几日因何不见钟青?”倪夫人叹道:“媳妇如今病了,廉儿正给他请医疗治呢。他又使人去他娘家叫了他妹子钟丝来,每日说话解闷。”慧兰道:“我明日去瞧瞧他。”倪夫人又说了一会子话去了。慧兰送至二门口,正欲回来,却吴奎从外面来了。见倪夫人去了,吴奎道:“三婶子来有什么事?”慧兰便将钟青生病,他妹子钟丝来伺候的话说了。吴奎便道:“他这妹子可是个天仙似的人儿。”慧兰道:“你又打什么鬼主意?”吴奎笑道:“不过说说罢咧。”又想起道:“今儿三叔倒怪,将跟他的家人白和给了我,我想这里面大有文章!”慧兰道:“又有什么文章了?”吴奎道:“白和的老婆可生得妖精似的,早听说跟三叔有一腿子。”慧兰啐道:“挺你的尸去罢。”夫妻二人歇着不题。

    到了明日,慧兰去回了权太君,回来要撵了胡永宾和瑰芹。只见人回:“那胡永宾昨夜逃去了!”慧兰骂道:“这小子倒便宜,免了一顿打。”便命人先将瑰芹撵了再说。待料理完毕,便过钟青这边来。却见他已卧于床上,起身艰难,浑身极瘦。倪夫人道:“媳妇刚睡着。如今他病了这些时,连你们那里也不去了,整日躺着静养,只是总不见好。大夫说是已成了痨病,叫我们也没法儿,只得请医疗治罢咧。”慧兰不语,因问:“三叔和廉儿做什么去了?”倪夫人道:“你三叔一大早和奎儿不知做什么去了。廉儿是又去请大夫去了。”正说着,忽听外面有人吵嚷:“国公爷,睁上眼瞧瞧罢!如今你的子孙一个个都要越来越不成话了。我好心劝他们几回,谁也听不进去,都拿我不当人看。国公爷,奴才跟你受了一辈子苦,如今也不愿享这福了,我跟了国公爷去罢。”慧兰听了道:“这又是梁岩么?”倪夫人叹囗气道:“这梁岩越来越放肆了!整日吃酒,醉了就乱骂一通。他虽是奴才,因是跟过国公爷的,谁也拿他没办法。”一语未完,只听钟青呻吟,忙过来瞧,已经醒了。见了慧兰刚要起身,慧兰忙坐到床头按住说:“你如今病着,且别动,躺着说话罢。”倪夫人见钟青醒了,便嘱咐了几句,出来命人喝骂梁岩。

    这里钟青又谢了慧兰来瞧他。慧兰又说了些“安心养病”的话。钟青忽然想起来道:“大嫂子,咱们家如今算是享尽了人间的富贵荣华,可是物极必反。不是我说句不好的话,谁能保得住将来永远这么着?据我的糊涂想头,咱们家也该积些阴骘,谋划建立万年永远之基的事体,置些不动摇的根基才好。如祭地、义庄、坟屋。到万不得已时,也不至子孙流散,亦可上昭祖德,下积阴骘。不知嫂子心里怎么样?”慧兰点头不语,因不见钟丝,便道:“你妹子不是来了么,怎么不见?” 钟青道:“才刚跟了白和家的去后园里逛去了。”正说着,董夫人那边的丫头来说:“太太在老太太那里,有事找奶奶呢。”慧兰便起身,又说“好生养病”等语,便出来了。至二门口,却见吴廉领了大夫来了,见了慧兰,请了安,进去给钟青诊治去了。

    却说那钟丝随了白和家的进园来,至各处瞧了,自是连连称奇道妙。白和家的又领爱丝来至一片竹林,却见吴信吴奎在那里舞剑呢,只白和一个家人伺候着。钟丝见了转头要走。白和家的拦住道:“又不是外人,见一见何妨?这是三老爷和奎大爷。”说着话,吴信吴奎也过来了,见钟丝高挑身材,柳眉微耸,杏眼含羞:真如芙蓉出水一样。吴信吴奎都收了剑,笑道:“你是初到我们这园子,瞧着比你们家的如何?” 钟丝道:“我们家没有花园。”说完要走。白和家的道:“姑娘在这里说说话再去罢。”说着,向白和使个眼色,白和会意,同他家的知趣的走开了。钟丝也要跟着走,吴信吴奎拦住道:“好容易盼你离了你姐姐一会子,陪我们说说话儿何妨。”吴奎又向爱丝脸上摸了一下道:“你比我们家那位美多了,我就象遇仙的意思。” 钟丝听了,红了脸,骂道:“我看你们家也是书香诗礼之族,书房里也放了几部四书五经,出门也是衣冠楚楚。却原来一个个都是禽兽不如,满肚子男盗女娼。”吴信听了时,不觉恼羞成怒,便上来抓打。钟丝忙躲,早被吴奎抱住。钟丝又羞又怒又急又怕,全力挣扎着,只弄得青丝散乱粉腮带汗了。钟丝无计可施,只得低头咬了吴奎的手一口,吴奎负疼放开了他。吴信却又扑来一下抓住了他。钟丝趁机抽出吴信腰中的宝剑,叫了声“姐姐,妹妹去了!”便用剑在脖子上一抹,可怜香魂出窍,尸横就地。吴奎道:“三叔,这怎么办?”吴信道:“怕什么!我自有道理。”说着,唤了白和同他家的来,命他们:“叫人悄悄埋了,若有人见,就说他自己拿剑顽,才不小心碰上死的。”说毕,拉了吴奎自去喝酒取乐不题。

    且说吴廉领大夫给钟青诊了脉,开了方子,命丫头熬药。吴廉出去送那大夫。钟青正等着服药,只见丫头跑来说:“奶奶不好了,二姑娘死了!” 钟青吃了一惊,忙问:“怎么死的?”那丫头道:“今儿我去园里顽,瞧老爷奎大爷同二姑娘说话。不知怎么,一回儿二姑娘就用剑抹了脖子。” 钟青不等说完,扎挣着下床来扶了丫头便去园里。

    到了那里,果见钟丝躺在地上,早已气绝。白和领着几个人正要抬去。钟青见了,也不拦阻,早已是呆了。心道:“如今妹子死了,我还有何脸面去见父母?不如也一死才干净。”因想聚景堂无人,便支开丫头,慢慢捱到那里,哭了一场,然后解下汗巾,抛到梁上,引颈自缢。

    吴廉闻知,大哭一场,回了父母,命人买棺成殓,又使人报知爱青父母,只说“钟丝舞剑误伤命亡,钟青想不开随妹妹去了。”又打听得钟丝已配与袁家,夫婿名袁南坤。便又使人多带银子分送钟家和袁家,连哄带骗再加一通恐吓,事情便不了了之。那起多舌的小厮们背地里免不了悄悄说:“这廉大爷最没出息,自己逛妓院养女人做了多少风流事体。如今知道了大奶奶和他妹子的死因,也不敢说什么,只是闷头做事。”也有说“那钟家妹子的夫婿能这么就算了么?瞧着罢,老天爷有眼”的。不提。

    却说慧兰来至权太君这边,便道:“老太太、太太唤我来什么事?”权太君道:“我这里正和你太太说,你麟兄弟尚没有屋里人,因瞧着贺燕倒还老实,也知理,对麒麟死心塌地的伏侍,毫无怨言。便商量了让他做了麒麟的屋里人。只是麒麟如今还小,暂不告诉他,众人前也不说明,只唤了贺燕来与他说了,吩咐他好生伺候麒麟。那月例银子,你记着以后就给他改成屋里人的份儿就是。”慧兰听了,因说道:“到底是老太太想的周到。”说着命人去叫贺燕来。

    一时贺燕来了,给权太君董夫人等一一请了安。慧兰便向贺燕道:“从今儿起,你不就是一般普通丫头了。”贺燕不懂何意。慧兰便将权太君刚才的话与他说了。贺燕便红了脸,说:“伺候三爷,一样的。”董夫人道:“你过来时,麒麟做什么呢?”贺燕回道:“三爷去了茗姑娘那里。”董夫人道:“我听人说,你们那里的绣翠,日日连针线也不做,就只爱顽,打扮的狐媚子一样勾引麒麟。”贺燕道:“这是谁这么乱说?绣翠虽是懒,一旦心里高兴作起针线活儿来,连我们也都不如他呢。如今病了,自然躺着了。那起小人便进谗言了。”董夫人听了不语。权太君又吩咐贺燕一些话。贺燕点头称是,不在话下。

    只说麒麟去瞧茗筠。掀帘进去,只见茗筠正独自流泪对着架上鹦鹉说话呢。只听他道:“鹦鹉,你可知我的心?如今我双亲俱亡,住在亲戚家里,虽然麒麟的心是真的,谁能保证让别人不说三道四?为什么我的命这样苦?”麒麟便过去劝道:“妹妹又伤心了,怕什么?一切有我呢。”茗筠回头见麒麟来了,倒觉不好意思,瞥见麒麟身上穿的单溥,便道:“这么冷天,身上穿的这样少。前儿我回南去,带了几件衣服来,有一件翠云裘是极好的,就给了你穿上御寒罢。”麒麟道:“妹妹留着穿罢。”茗筠道:“我还有呢。”恰玲珑端茶过来,茗筠便命他取了来。一时,玲珑从箱子里找出来,递给麒麟。麒麟接过一看,却是一件氅衣,碧彩夺目,果然似翠如云。茗筠道:“这是用山里那些不知名的野鸟毛做的。”麒麟大喜,便穿在身上。又与茗筠说了一会子话,便说:“你歇歇罢。”说毕,出来了。

    回至万花坊,刚欲进门,只见管厨房的田嫂子领着一个女孩从里面出来。见了麒麟忙问好,又说:“知道绣翠姑娘病了,来瞧瞧。”麒麟只顾瞧那女孩,生得标致不说,眉目间竟极似绣翠风采。田家的见了说:“这是我女儿田秀。”你道田秀和他妈来此何意?原来田家的见跟麒麟的丫头不受什么苦,月例银子也不少拿,便想让女儿进到万花坊,所以来让绣翠帮着说话。谁知绣翠起不了床,便没敢出囗,又打算着去求慧兰。麒麟让他们进去坐一坐再去,田家的那有心思坐?忙忙的和田秀去了。

    这里麒麟进了院,来至屋内,贺燕贞镜玉扣皆不在,只绣翠一人,在床上躺着。麒麟便问:“你觉着好些了么?”绣翠道:“也不觉怎样,就只是头晕,浑身无力。怕是要死了。我活了十几年,最爱咱们屋后那一池白莲花,只愿我死了就做那白莲仙子,也算死得其所了!”麒麟道:“罢罢!不过头痛感冒,那里能到这步田地?好生养着,不要胡思乱想了。”

    正说着丫头来回:“老爷叫呢。”麒麟不知何事,最怕的是命他读书。只得出了万花坊,只见龚成、明九、贵生、福顺四个跟他的小厮都在那里站着,见他出来便簇拥着过了园门,到了前边。迎头却见管收租子的李申领着一个被打得遍体皆伤的人过来,那人还告饶说:“实是今年的天旱,地里的庄稼一滴雨水也没见着,送这五千银子和两车东西已是强缴了来的,我们那些人还没米下锅呢。”李申道:“那里到你说的这样田地了?见了库房总管休再乱讲,不然回了奎大爷,再打你四十板子!”一语未了,见麒麟过来,忙站住打千施礼。麒麟道:“这是谁?”李申道:“他是赫安村的庄头,因到了年底来送年货缴租子的。奎大爷已见了,令我们去见库房总管计清去。”说完,站到一边,让麒麟过去,才起身去了。

    麒麟来至吴礼书房,只见几个清客相公陪着吴礼说话呢。见他来了,吴礼拉了一人过来,道:“你认得他是谁么?”麒麟定睛一看,那人身穿知县官服,却不知是谁,便摇了摇头。吴礼道:“他是咱们家的总管全耀文的儿子全明哲,如今做了知县,虽是靠着咱们,到底他自己是有才的。他今儿来向我辞行,你们说说话罢。”那全明哲又和麒麟见了礼,夸赞了麒麟一回,又说了一些话,便说去见他老子去,退了出去。吴礼道:“你瞧,他还是奴才的儿子呢,如今出息了,做了官儿了。那象你,不知卖书上进。那些四书五经,你读了几本了?”麒麟低头答道:“已读过《论语》、《孟子》了。”吴礼道:“听见说你还写过一两首狗屁不通的诗?那些灯谜、诗词什么的,都是末事,读书才是正理。”吴礼还要再说,只见人回:“三老爷命奴才来回,廉大奶奶死了!”吴礼道:“不是才病了么,这么快就死了?”便命那人去回吴奎,然后命麒麟跟了吴奎去瞧去。麒麟到了那里,自然是大哭一场。不在话下。

    且说到了晚间,贺燕从权太君处回来,同贞镜等吃了饭,正说话呢。只见麒麟从外面来,进门就唉声叹气说:“真真触了霉气!”贺燕忙问:“吃了饭不曾?”又问何事。麒麟说:“已用过了。”便道:“今儿茗姑娘送了我这件衣服,谁知我到廉大哥那里去,不想好好儿的让我烧了一块。”说着,脱了下来。贺燕等都过来瞧,果见一个核桃大的烧眼。贞镜道:“定是不小心手炉里的火溅上了烧的。”贺燕道:“还不叫外头快拿了去,令裁缝织匠补了,省得茗姑娘知道了,又要恼了。”麒麟道:“没用的。我已经叫人问了好些裁缝匠人,都说不能。”贺燕道:“这怎么办?咱们这里只有绣翠的针线好,偏又病着。”绣翠听见,说道:“拿来我瞧瞧。”贺燕便递与他。绣翠看了道:“咱们就照原来的法子,用野鸭子毛线象界线似的界密了,只怕人也瞧不出来。”贺燕道:“这界线的细工夫,只有你会,还能找谁?”绣翠道:“我扎挣些罢咧。”麒麟道:“这如何使得?你的病又没好呢。”绣翠不理,令玉扣拿线来,拆开里子,用竹弓钉了背面,纫了针就补起来。麒麟端茶问水的在一旁瞧着。绣翠补两针,歇一歇,直补到四更天才完。麒麟瞧了道:“果然瞧不出来。”绣翠便觉头疼的利害。麒麟忙令他睡下。

    一时天明,麒麟各处请了安,仍到吴廉那边去。那董夫人趁这机会,即命人叫了绣翠来。绣翠不敢违命只得带病过来。董夫人道:“好个模样!果如狐媚子一般。你回去收拾一下,跟着婆子出去罢,已给你找了人家儿,从今而后就不用到定府里来了。”绣翠道:“我做错了什么,太太必要撵我?”董夫人道:“麒麟都叫你们这些人勾引得不读书,只是贪顽。如此下去,那还了得!我也没精神和你多说。”说着叫人拖他出去。绣翠一步一步捱回来,想道:“自己又没有父母亲人,配了人又不知什么样人家,倒没的受苦!且撵出去又遭人闲话白眼,不如死也不出这府。双眼一闭,何管身后之事。”拿定主意,便躲开众人,来至屋后那白莲池边,又流了一回泪,便咬牙跳进去了。立时,一命呜呼!丫头撞见,报给董夫人。董夫人即命人打捞出来埋了。还命人传话出去,以后凡妖精似的丫头,一个不许进麒麟的屋子。

    麒麟回来闻知,早已哭昏了几次。贺燕等劝道:“绣翠想不开方这样,难道你也不明事理么?”贞镜道:“绣翠最喜白莲,他这一去定是成了白莲花仙了,何用悲伤。”麒麟听了点头道:“你说的对,他这样人也配作花仙。”说着又哭。贺燕等只得劝解不题。

    却说慧兰听见绣翠死了,便令银杏将黎芙叫到跟前说:“听见了么,象绣翠这样的,太太都撵了去。我瞧你这样懒的,又什么都不会做的,留着无益。我回了老太太,你也出去罢。”黎芙道:“我是府里的家生子儿,父母前年都已病死了,如今只剩下我和妹妹两个人。老太太、太太和奶奶,都一向是慈悲的,叫我到那里去?”慧兰道:“你又不是瞎子和瘸子,整日不做活儿,老太太和太太也不会留你在这里。”黎芙道:“是瞎子瘸子就好么?”慧兰怔了怔,道:“是呀。”黎芙道:“奶奶等着。”说完出去了。一时小丫头慌忙来回:“黎芙姐姐用剪子将自己的左眼刺瞎了!”说着,黎芙满脸是血的进来。慧兰摆摆手道:“你既成了这样,更加做不得活儿了,这留着何用。府里不养闲人!”黎芙叫道:“奶奶好狠的心肠!”说着一头撞来。慧兰吃了一惊,忙起身躲了。黎芙收不住身竟撞在墙壁上,立时晕倒。慧兰便命人拖了出去。银杏见了不忍,早使人告诉他妹子。原来黎芙的妹子叫黎琳,人都叫他“傻妮”,是董夫人处做粗活儿的。这黎琳见了他姐姐,吓得只是哭个不住。黎芙醒来道:“妹妹,咱两个都是傻子!以后你要小心自己。”说着,便推开人,向更道的墙壁上撞去,立时一命归天。丫头报与慧兰,慧兰不过命人掩埋不必细述。

    慧兰才料理了黎芙之事,忽见吴奎从外面进来道:“你哥哥使人来说,你父亲没了。”慧兰听了,大哭起来。银杏等忙劝解不止。慧兰便要立即过去。吴奎道:“今日天晚了,明日我和你同去。“慧兰才罢了。

    接连几日,慧兰之父姚宏业殡,钟青殡,不必细述。

    且说自绣翠死后,麒麟无情无绪,年也不曾好生过得。每日只去权太君等处请安而已。展眼五月已至,麒麟偶从白莲池边闲步,却见满池枯叶败荷,竟未发芽生叶。麒麟连连称奇,逢人便说,吵得合府皆知,都说那池莲藕竟好好的枯死了,再不发芽生长。传到权太太君耳朵里,知是异事,便令人不许吵嚷乱说。

    一日,如金来瞧茗筠,说起白莲花之事。如金道:“这有什么,莲藕今年不发芽长叶,不过是无人管理,水下泥中的藕皆烂掉而已。有什么稀奇。”一语未了,只见丫头来说:“舅太太来了。”如金茗筠出来,果见董舅母进来。如金道:“妈妈怎么来了?”董舅母道:“来瞧瞧你和茗丫头。”茗筠道:“春莲呢?”董舅母道:“他在这里住了些时,和如红一同回去了,如今你嫂子倒不生事了,只是嫌‘春莲’这名字不好,他便改了叫‘冬莲’。我想这名字值什么,也就随了他了。外头如凤帮着虎儿料理,里头媳妇善待冬莲,我也乐得偷闲。”如金道:“妈妈在这里多住几天再去。”董舅母道:“我已见了老太太和太太们,都这么说呢。”困又向茗筠道:“茗丫头如今还时常悲哭么?我劝你再不要这样了,跟你金姐姐学学,他就看得开。你想,天下的事,都是有一定的,自己烦恼伤心作什么?”正说着,董如红的丫头来了:“二姑娘请太太回去呢。”如金便问何事。小丫头道:“大奶奶又闹起来了,说大爷和冬莲合谋害他,他如今活不得了。”董舅母道:“这才好了几天,怎么又这样起来?”如金道:“我和妈妈去瞧。”便别了茗筠出来。

    来至董宅,只听丹虹叫天喊地的哭呢。如红见了董舅母,便说:“今儿妈妈去了吴府园子,大哥在家里想起嫂子今儿生日,便摆了家宴同嫂子和冬莲等饮酒。让嫂子多喝了几杯,嫂子便闹起来了,说大哥和冬莲想把他灌醉了害死他。”正说时,只听冬莲又起来,忙过去瞧。只见丹虹抓住冬莲全身乱咬呢。如金急令婆子拉开了,丹虹口里犹道:“咬死你这个害人精!自你来了家里就没安生过。你想和大爷害死我,你们高乐去。”说着又抓打冬莲。董如虎在一旁没了主意,只得道:“你们闹罢,我也管不了。明儿我离了这里,才眼不见心不烦呢。”丹虹哭道:“你的心事被我说破了,要躲么?”董如虎不理,自去找如凤商议。

    这里如金如红只得劝解,又令冬莲过董舅母那边去。丹虹见有人劝,更放声大哭大叫,那里肯住。董舅母气得心疼,令秋英拉他进屋,赌气同如金如红过这边来,再也不理丹虹哭闹。如虎已同如凤商定,明日领几个人出去置货回来卖,家里的事令如凤料理。董舅母道:“那你媳妇怎么办?”如虎道:“管他呢,让他闹去罢,只别理他。”

    次日,如虎便别了董舅母、如凤等,跟了几个人启程去了。丹虹也不出来送别,犹在屋里狠骂如虎“负心”呢。如金见哥哥去了,如红尚幼,又恐丹虹吃闹,便过吴府与权太君等说了,令翠丽将衣物搬了过来,自此在家陪着母亲度日,帮着料理一些家事。

    却说如意奉权太君之命,也来帮着翠丽整理东西。忽见韩夫人那边的丫头来说:“太太请姑娘去,说有事呢。”如意暗道:“二太太一向见了我不理睬的,今儿不知何事?”心里想着,一面过来。丫头打起帘子,如意进去一瞧,只吴智在里面坐着,却不见韩夫人的影儿。如意忙要退出,吴智叫住道:“慢着,是我找你说话。”如意只得进来,低头说:“老爷找我何事?”吴智道:“我本有两个儿子,如今都没养大。虽有孙子,难慰我无儿之叹!我平日观你稳重,又聪明懂事,欲纳你为妾,不知你意如何?”如意万想不到,貌似忠厚的二老爷竟说出这番话来,不由又羞又恼,却不敢发作,只得道:“奴才一辈子只知伺候老太太,别的什么样都不想。请老爷再找别人罢。”吴智没料到如意竟不愿意,便道:“如今有老太太护着你,难道就能护你一辈子?那时你还是我的人,不如目下允了,倒落得叫我多疼你几年。”如意道:“将来伺候老太太西去,我就一死随了他!”吴智怒极反笑,正欲说话,只见人回:“兴义州的严老爷来拜,在客厅候着呢。”吴智只得舍了如意过去。

    这里如意擦了擦眼泪出来,仍去伏侍权太君,也不跟权太君说,只是拿定主意此后躲着吴智,逼急了就自杀。

    只说吴智进了客厅,只见珠宝银子盛满几箱,便问是何意。那严老爷道:“备了这些溥礼,聊表寸心。”吴智忙道:“无功不受禄。”严老爷道:“犬子不知王法,抢了崔家的女儿做妻子,那女子不从,一头碰死了。犬子还未在意,谁知那崔家的女儿之祖父原是兵部尚书,今虽告老,朝中还有羽翼,把犬子抓了去,要治罪呢。请老爷救救小儿罢。”说毕跪下磕头。吴智道:“我是朝廷命官,岂能置天理于不顾,行此徇私之事。”严老爷道:“咱们本是世交,老爷就袖手旁观么?且大老爷又是世袭,朝中又有贵妃同诸位王爷庇祜,谁不惧怕三分。此事有老爷出面,定能平息下去。求老爷赐恩援手。”吴智本欲不允,耐不得严老爷千言万语,说得悲悲切切,只得点头道:“此事休教他人知道,我替你到兵部走一趟,再向崔家陈述利害,想他也不致老得糊涂了。”说着,与严老爷计议已定,不题。

    一日,麒麟正在屋里闲坐,忽见吴礼使人来说:“黄傥甫老爷来了,命三爷去见。又说原兵部尚书姚宏业已死,黄老爷今已升了兵部尚书,可谓飞黄腾达,平步青云。”麒麟无心去见,便假称有病,命那人去了。刚躺下,贺燕从权太君处来说:“权姑娘来了,老太太命你去呢。”麒麟大喜,忙起身过去。只见权仙蓉正笑着同老太太说话呢。见了麒麟说:“三哥哥怎么瘦了?定是读书下了工夫了,明儿中了举,也让老太太高兴高兴。”麒麟不答,见仙蓉的丫头小棋带了衣物等来了,便问:“妹妹要多住几日才去么?”权仙蓉道:“你烦我们么?”权太君笑道:“那里的话,麒麟白问问而已。”正说着,人回:“尤家的人来了!”权太君不知何事,便命董夫人去见。一时董夫人回来,悄悄和权太君耳语道:“尤家如今抄了家了,尤家太太抢先命人藏了些东西银子,令人送来,要在咱府里放着。”权太君点了点头,说:“知道了。你料理去罢。”

    董夫人答应,刚欲出去,只见欣萍的丫头寿儿等进来,说:“姑娘回来瞧老太太、太太来了。”权太君便命快请进来。只见欣萍随了铁家几个婆子进来,和权太君董夫人等一一见了礼。权太君便命人请铁家的婆子去后面用茶。待那几个婆子一去,欣萍便哭了起来。权太君吃了一惊,忙问缘故。欣萍便哭道:“自孙女过门去,那铁世心每日非打即骂,又酗酒,醉了就打,口口声声说我父亲使了他两万银子,没钱偿还,就拿我抵债。所以他心里有气,见了我就打骂。我要回来,他也不肯。我哭着求了几天,他才命婆子跟了让我过来。”说着又哭。权太君道:“我原说这铁家不是好门户,你父亲作主,也是你的命。”董夫人道:“大丫头就在这里多住几天再去。”欣萍道:“我死也不愿意回去了。”权太君道:“嫁了人,就是人家的人了。且别说这话。”说着命人收拾欣萍的住处,仍叫他住在翠竹轩同玖丽在一起。欣萍与妹妹们见了,自然又是一番悲喜交集,不必细述。

    谁知欣萍刚住了三天,铁家便使人来催。权太君只得令欣萍回去。欣萍哭着辞行,说道:“这一去,不知还有没有来的日子了。”韩夫人倒不觉得怎样,董夫人便觉不忍,流泪道:“姑娘说那里话,不过寻常夫妻吵架,那里到这样田地。”欣萍又辞了麒麟、茗筠、曼萍等,含泪上车而去。

    不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四卷 占旺相小姐钓游鱼 奉严词公子入家塾

    且说欣萍归去之后,韩夫人象没有这事,倒是董夫人抚养了一场,却甚实伤感,在房中自己叹息了一回。只见麒麟走来请安,看见董夫人脸上似有泪痕,也不敢坐,只在旁边站着。董夫人叫他坐下,麒麟才捱上炕来,就在董夫人身旁坐了。董夫人见他呆呆的瞅着,似有欲言不言的光景,便道:“你又为什么这样呆呆的?”麒麟道:“并不为什么,只是昨儿听见大姐姐这种光景,我实在替他受不得。虽不敢告诉老太太,却这两夜只是睡不着。我想咱们这样人家的姑娘,那里受得这样的委屈。况且大姐姐是个最懦弱的人,向来不会和人拌嘴,偏偏儿的遇见这样没人心的东西,竟一点儿不知道女人的苦处。”说着,几乎滴下泪来。董夫人道:“这也是没法儿的事。俗语说的,‘嫁出去的女孩儿泼出去的水’,叫我怎么样呢。”麒麟道:“我昨儿夜里倒想了一个主意:咱们索性回明了老太太,把大姐姐接回来,还叫他翠竹轩住着,仍旧我们姐妹弟兄们一块儿吃,一块儿顽,省得受铁家那混帐行子的气。等他来接,咱们硬不叫他去。由他接一百回,咱们留一百回,只说是老太太的主意。这个岂不好呢!”董夫人听了,又好笑,又好恼,说道:“你又发了呆气了,混说的是什么!大凡做了女孩儿,终久是要出门子的,嫁到人家去,娘家那里顾得,也只好看他自己的命运,碰得好就好,碰得不好也就没法儿。你难道没听见人说‘嫁鸡随鸡,嫁狗随狗’,那里个个都象你姑母做娘娘呢。况且你大姐姐是新媳妇,铁姑爷也还是年轻人,各人有各人的脾气,新来乍到,自然要有些扭别的。过几年大家摸着脾气儿,生儿长女以后,那就好了。你断断不许在老太太跟前说起半个字,我知道了是不依你的。快去干你的去罢,不要在这里混说。”说得麒麟也不敢作声,坐了一回,无精打采的出来了。憋着一肚子气,无处可泄,走到园中,一径往燕子坳来。

    刚进了门,便放声大哭起来。茗筠梳洗才毕,见麒麟这个光景,倒吓了一跳,问:“是怎么了?和谁怄了气了?”连问几声。麒麟低着头,伏在桌子上,呜呜咽咽,哭的说不出话来。茗筠便在椅子上怔怔的瞅着他,一会子问道:“到底是别人和你怄了气了,还是我得罪了你呢?”麒麟摇手道:“都不是,都不是。”茗筠道:“那么着为什么这么伤起心来?”麒麟道:“我只想着咱们大家越早些死的越好,活着真真没有趣儿!”茗筠听了这话,更觉惊讶,道:“这是什么话,你真正发了疯了不成!”麒麟道:“也并不是我发疯,我告诉你,你也不能不伤心。前儿大姐姐回来的样子和那些话,你也都听见看见了。我想人到了大的时候,为什么要嫁?嫁出去受人家这般苦楚!还记得咱们幼时在一起顽耍,大家那时候何等热闹。如今金姐姐家去了,连春莲也不能过来,大姐姐又出了门子了,几个知心知意的人都不在一处,弄得这样光景。我原打算去告诉老太太接大姐姐回来,谁知太太不依,倒说我呆、混说,我又不敢言语。这不多几时,你瞧瞧,园中光景,已经大变了。若再过几年,又不知怎么样了。故此越想不由人不心难受起来。”茗筠听了这番言语,把头渐渐的低了下去,身子渐渐的退至炕上,一言不发,叹了口气,便向里躺下去了。

    玲珑刚拿进茶来,见他两个这样,正在纳闷。只见贺燕来了,进来看见麒麟,便道:“三爷在这里呢么,老太太那里叫呢。我估量着三爷就是在这里。”茗筠听见是贺燕,便欠身起来让坐。茗筠的两个眼圈儿已经哭的通红了。麒麟看见道:“妹妹,我刚才说的不过是些呆话,你也不用伤心。你要想我的话时,身子更要保重才好。你歇歇儿罢,老太太那边叫我,我看看去就来。”说着,往外走了。贺燕悄问茗筠道:“你两个人又为什么?”茗筠道:“他为他大姐姐伤心;我是刚才眼睛发痒揉的,并不为什么。”贺燕也不言语,忙跟了麒麟出来,各自散了。麒麟来到权太君那边,权太君却已经歇晌,只得回到万花坊。

    到了午后,麒麟睡了中觉起来,甚觉无聊,随手拿了一本书看。贺燕见他看书,忙去沏茶伺候。谁知麒麟拿的那本书却是《古乐府》,随手翻来,正看见曹孟德“对酒当歌,人生几何”一首,不觉刺心。因放下这一本,又拿一本看时,却是晋文,翻了几页,忽然把书掩上,托着腮,只管痴痴的坐着。贺燕倒了茶来,见他这般光景便道:“你为什么又不看了?”麒麟也不答言,接过茶来喝了一口,便放下了。贺燕一时摸不着头脑,也只管站在旁边呆呆的看着他。忽见麒麟站起来,嘴里咕咕哝哝的说道:“好一个‘放浪形骸之外’!”贺燕听了,又好笑,又不敢问他,只得劝道:“你若不爱看这些书,不如还到园里逛逛,也省得闷出毛病来。”那麒麟只管口中答应,只管出着神往外走了。

    一时走到怡然亭,但见萧疏景象,人去房空。又来至金屋,更是金色依然,门窗掩闭。转过翠竹轩来,远远的只见几个人在翠溪一带栏杆上靠着,有几个小丫头蹲在地下找东西。麒麟轻轻的走在假山背后听着。只听一个说道:“看他浮上来不浮上来。”好似韩玖丽的语音。一个笑道:“好,下去了。我知道他不上来的。”这个却是曼萍的声音。一个又道:“是了,姐姐你别动,只管等着,他横竖上来——哎,上来了!”这个是权仙蓉的声儿。麒麟忍不住,拾了一块小砖头儿,往那水里一撂,咕咚一声,三个人都吓了一跳,惊讶道:“这是谁这么促狭?唬了我们一跳。”麒麟笑着从山子石后直跳出来,笑道:“你们好乐啊,怎么不叫我一声儿?”曼萍道:“我就知道再不是别人,必是三哥哥这样淘气。没什么说的,你好好儿的赔我们的鱼罢。刚才一个鱼上来,刚刚儿的要钓着,叫你唬跑了。”麒麟笑道:“你们在这里顽竟不找我,我还要罚你们呢。”大家笑了一回。麒麟道:“咱们大家今儿钓鱼占占谁的运气好。看谁钓得着就是他今年的运气好,钓不着就是他今年运气不好。咱们谁先钓?” 曼萍便让韩玖丽,韩玖丽不肯。曼萍笑道:“这样就是我先钓。”回头向麒麟说道:“三哥哥,你再赶走了我的鱼,我可不依了。”麒麟道:“头里原是我要唬你们顽,这会子你只管钓罢。” 曼萍把丝绳抛下,没十来句话的工夫,就有一个杨叶窜儿吞着钩子把漂儿坠下去,曼萍把竿一挑,往地下一撩,却活迸的。雅敏在满地上乱抓,两手捧着,搁在小磁坛内清水养着。曼萍把钓竿递与韩玖丽。韩玖丽也把钓竿垂下,但觉丝儿一动,忙挑起来,却是空钩子。又垂下去,半晌钩丝一动,又挑起来,还是空钩子。韩玖丽把那钩子拿上来一瞧,原来往里钩了。韩玖丽道:“怪不得钓不着。”忙叫冰儿把钩子敲好了,换上新虫子,上边贴好了苇片儿。垂下去一会儿,见苇片直沉下去,急忙提起来,倒是一个二寸长的鲫瓜儿。韩玖丽笑道:“该谁了?”只见权仙蓉道:“麟哥哥先钓罢。”麒麟道:“索性等蓉妹妹钓了我再钓。”说着水面上起了一个泡儿。曼萍道:“不必尽着让了。你看那鱼都在蓉妹妹那边呢,还是蓉妹妹快着钓罢。”权仙蓉笑着接了钓竿儿,果然沉下去就钓了一个。然后将竿子递与翎钰。麒麟道:“我是要做姜太公的。”便走下石矶,坐在池边钓起来,岂知那水里的鱼看见人影儿,都躲到别处去了。麒麟抡着钓竿等了半天,那钓丝儿动也不动。刚有一个鱼儿在水边吐沫,麒麟把竿子一幌,又唬走了。急的麒麟道:“我最是个性儿急的人,他偏性儿慢,这可怎么样呢。好鱼儿,快来罢!你也成全成全我呢。”说得三人都笑了。一言未了,只见钓丝微微一动。麒麟喜得满怀,用力往上一兜,把钓竿往石上一碰,折作两段,丝也振断了,钩子也不知往那里去了。众人越发笑起来。曼萍道:“再没见象你这样卤人。”

    正说着,只见贞镜慌慌张张的跑来说:“三爷,老太太醒了,叫你快去呢。”四个人都唬了一跳。曼萍便问贞镜道:“老太太叫三爷什么事?”贞镜道:“我也不知道。就只听见说是什么闹破了,叫麒麟来问,还要叫奎大奶奶一块儿查问呢。”吓得麒麟发了一回呆,说道:“不知又是那个丫头遭了瘟了。” 曼萍道:“不知什么事,三哥哥你快去,看什么信儿,先叫贞镜来告诉我们一声儿。”说着,便同权仙蓉韩玖丽走了。

    麒麟走到权太君房中,只见董夫人陪着权太君摸牌。麒麟看见无事,才把心放下了一半。权太君见他进来,便问道:“你前年那一次大病的时候,后来亏了一个跛脚道人治好了的。那会子病里,你觉得是怎么样?”麒麟想了一回,道:“我记得得病的时候儿,好好的站着,倒象背地里有人把我拦头一棍,疼的眼睛前头漆黑,看见满屋子里都是些青面獠牙、拿刀举棒的恶鬼。躺在炕上,觉得脑袋上加了几个脑箍似的。以后便疼的任什么不知道了。到好的时候,又记得堂屋里一片金光直照到我房里来,我的头便不疼了,心上也就清楚了,就跟做了一场大梦似的。”权太君告诉董夫人道:“这个样儿也就差不多了。”

    说着慧兰也进来了,见了权太君,又回身见过了董夫人,说道:“老太太要问我什么?”权太君道:“你前年害了邪病,你还记得怎么样?”慧兰笑道:“我也不很记得了。但觉自己身子不由自主,倒象有些鬼怪拉拉扯扯要我掐人才好,见什么人,掐什么人。自己原觉很乏,只是不能主手。”权太君道:“好的时候还记得么?”慧兰道:“好的时候好象空中有人说了几句话似的,却不记得说什么来着。”权太君道:“这么看起来竟是他了。他姐儿两个病中的光景和才说的一样。这老东西竟这样坏心,回头找个籍口撵了他儿子媳妇。倒是这个赤脚道人,无量寿佛,才是救麟儿、兰儿性命的,只是没有报答他。”慧兰道:“怎么老太太想起我们的病来呢?”权太君道:“你问你太太去,我懒待说。”董夫人道:“才刚老爷进来说起宗来运的娘竟是个混帐东西,邪魔外道的。如今闹破了,被锦衣府拿住送入型部监,要问死罪的了,前几天被人告发的。那个人叫做什么潘三保,有一所房子卖与斜对过当铺里。这房子加了几倍价钱,潘三保还要加,当铺里那里还肯。潘三保便买嘱了这老东西,因他常到当铺里去,那当铺里人的内眷都与他好的。他就使了个法儿,叫人家的内人便得了邪病,家翻宅乱起来。他又去说这个病能治,就用些神马纸钱烧献了,果然见效。他又向人家内眷们要了十几两银子。岂知老天爷有眼,应该败露了。这一天急要回去,掉了一个绢包儿。当铺里人捡起来一看,里头有许多纸人,还有四丸子很香的香。正诧异着呢,那老东西倒回来区这绢包儿。这里的人就把他拿住,身边一搜,搜出一个匣子,里面有象牙刻的一男一女,不穿衣服,光着身子的两个魔王,还有七根朱红绣花针。立时送到锦衣府去,问出许多官员家大户太太姑娘们的隐情事来。所以知会了营里,把他家中一抄,抄出好些泥塑的煞神,几匣子闹香。炕背后空屋子里挂着一盏七星灯,灯下有几个草人,有头上戴着脑箍的,有胸前穿着钉子的,有项上拴着锁子的。柜子里无数纸人儿,底下几篇小账,上面记着某家验过,应找银若干。得人家油钱香分也不计其数。”慧兰道:“咱们的病,一准是他。我记得咱们病后,那老妖精向韦姨娘处来过几次,要向韦姨娘讨银子,见了我,便脸上变貌变色,两眼黧鸡似的。我当初还猜疑了几遍,总不知什么原故。还有,这几天宗来运和他家的总是无精打采的,象有什么事儿似的。如今说起来,却原来都是有因的。但只我在这里当家,自然惹人恨怨,怪不得人治我。麒麟可和人有什么仇呢,忍得下这样毒手。”权太君道:“焉知不因我疼麒麟不疼才儿,竟给你们种了毒了呢。”董夫人道:“这老货已经问了罪,决不好叫他来对证。没有对证,韦姨娘那里肯认账。事情又大,闹出来,外面也不雅,等他自作自受,少不得要自己败露的。”权太君道:“你这话说的也是,这样事,没有对证,也难作准。只是佛爷菩萨看的真,他们姐儿两个,如今又比谁不济了呢。罢了,过去的事,兰儿也不必提了。今日你和你太太都在我这边吃了晚饭再过去罢。”遂叫如意灵芝等传饭。慧兰赶忙笑道:“怎么老太太倒操起心来!”董夫人也笑了。只见外头几个媳妇伺候。慧兰连忙告诉小丫头子传饭:“我和太太都跟着老太太吃。”正说着,只见小春儿走来对董夫人道:“老爷要找一件什么东西,请太太伺候了老太太的饭完了自己去找一找呢。”权太君道:“你去罢,保不住你老爷有要紧的事。”董夫人答应着,便留下慧兰伺候,自己退了出来。

    回至房中,和吴礼说了些闲话,把东西找了出来。吴礼便问道:“欣儿已经回去了,他在铁家怎么样?”董夫人道:“欣丫头一肚子眼泪,说铁姑爷凶横的了不得。”因把欣萍的话述了一遍。吴礼叹道:“我原知不是对头,无奈二老爷已说定了,教我也没法。不过欣丫头受些委屈罢了。”董夫人道:“这还是新媳妇,只指望他以后好了好。”说着,嗤的一笑。吴礼道:“笑什么?”董夫人道:“我笑麒麟,今儿早起特特的到这屋里来,说的都是些孩子话。”吴礼道:“他说什么?”董夫人把麒麟的言语笑述了一遍。吴礼也忍不住的笑,因又说道:“你提麒麟,我正想起一件事来。这小孩子天天放在园里,也不是事。生女儿不得济,还是别人家的人;生儿若不济事,关系非浅。前日倒有人和我提起一位先生来,学问人品都是极好的,也是南边人。但我想南边先生性情最是和平,咱们城里的孩子,个个踢天弄井,鬼聪明倒是有的,可以搪塞就搪塞过去了;胆子又大,先生再要不肯给没脸,一日哄哥儿似的,没的白耽误了。所以老辈子不肯请外头的先生,只在本家择出有年纪再有点学问的请来掌家塾。如今的塾掌是吴修吴大太爷,除了老太太,他原是族里辈分最大的了,虽学问也只中平,但还弹压的住那些小孩子们,不至以颟顸了事。我想麒麟闲着总不好,不如叫他家塾中读书去罢了。”董夫人道:“老爷说的很是。自从麒麟懂事以来,就没有认真叫他读过几天书,他又常病,竟耽搁了这么些年。如今且在家学里温习温习,也是好的。”吴礼点头,又说些闲话,不题。

    且说麒麟次日起来,梳洗已毕,早有小厮们传进话来说:“老爷叫三爷说话。”麒麟忙整理了衣服,来至吴礼书房中,请了安站着。吴礼道:“你近来作些什么功课?虽有几篇字,也算不得什么。我看你近来的光景,越发比头几年散荡了,况且每每听见你推病,一应经济世务一概不理,镇日不肯习字看书。如今可大好了,我还听见你天天在园子里和姊妹们顽顽笑笑,甚至和那些丫头们混闹,把自己的正经事,总丢在脑袋后头。就是做得几句诗词,也并不怎么样,有什么稀罕处!比如应试选举,到底以文章为主,你这上头倒没有一点儿工夫。我可嘱咐你:自今日起,抛开那些邪魔外道,单要习学八股文章。限你一年,若毫无长进,你也不用念书了,我也不愿有你这样的儿子了。”遂叫龚成来,说:“明儿一早,传福顺跟了麒麟去收拾应念的书籍,一齐拿过来我看,亲自送他到家学里去。”喝命麒麟:“去罢!明日起早来见我。”麒麟听了,半日竟无一言可答,因回到万花坊。

    贺燕正在着急听信,见说取书,倒也欢喜。独是麒麟要人即刻送信与权太君,欲叫拦阻。权太君得信,便命人叫过麒麟来,告诉他说:“只管放心先去,别叫你老子生气。有什么难为你,有我呢。”麒麟没法,只得回来嘱咐了丫头们:“明日早早叫我,老爷要等着送我到学里去呢。”贺燕等答应了,同贞镜两个倒替着醒了一夜。

    次日一早,贺燕便叫醒麒麟,梳洗了,换了衣服,打发小丫头子传了福顺在二门上伺候,拿着书籍等物。贺燕又催了两遍,麒麟只得出来过吴礼书房来,先打听“老爷过来了没有?”书房中小厮答应:“方才一位清客相公请老爷回话,里边说梳洗呢,命清客相公出去候着去了。”麒麟听了,心里稍稍安顿,连忙到吴礼这边来。恰好吴礼着人来叫,麒麟便跟着进去。吴礼不免又嘱咐几句话,带了麒麟上了车,福顺拿着书籍,一直到家塾中来。

    早有人先抢一步回吴修说:“老爷来了。”那吴修站起身来,吴礼早已走入,向吴修请了安。吴修拉着手问了好,又问:“老太太近日安么?”麒麟过来也请了安。吴礼站着,请吴修坐了,然后坐下。吴礼道:“我今日自己送他来,因要求托一番。这孩子年纪也不小了,到底要学个成人的举业,才是终身立身成名之事。如今他在家中只是和些孩子们混闹,虽懂得几句诗词,也是胡诌乱道的;就是好了,也不过是风云月露,与一生的正事毫无关涉。”吴修道:“我看他相貌也还体面,灵性也还去得,为什么不念书,只是心野贪顽。诗词一道,不是学不得的,只要发达了以后,再学还不迟呢。”吴礼道:“原是如此。目今只求叫他读书、讲书、作文章。倘或不听教训,还求太爷认真的管教管教他,才不至有名无实的白耽误了他的一世。”说毕,站起来又作了一个揖,然后说了些闲话,才辞了出去。吴修送至门首,说:“老太太前替我问好请安罢。”吴礼答应着,自己上车去了。

    吴修回身进来,看见麒麟在西南角靠窗户摆着一张花梨小桌,右边堆下两套旧书,薄薄儿的一本文章,福顺将纸墨笔砚都搁在抽屉里藏着。吴修道:“麒麟,我听见说你前儿有病,如今可大好了?”麒麟站起来道:“大好了。”吴修道:“如今论起来,你可也该用功了。你父亲望你成人恳切的很。你且把从前念过的书,打头儿理一遍。每日早起理书,饭后写字,晌午讲书,念几遍文章就是了。”麒麟答应了个“是”,回身坐下时,不免四面一看。见那些小学生,都是些粗俗异常的。想着从今以后要在这里打磨时日,何等的无趣,再则又没有一个做得伴说句知心话儿的,心上凄然不乐,却不敢作声,只是闷着看书。吴修告诉麒麟道:“今日头一天,早些放你家去罢。明日要讲书了。但是你又不是很愚夯的,明日我倒要你先讲一两章书我听,试试你的悟性,我才晓得你到怎么个分儿上头。”说得麒麟心中乱跳。欲知明日听解何如,且听下回分解。

第五卷 老学究讲义警顽心 病小妹痴魂惊恶梦

    话说麒麟下学回来,见了权太君。权太君笑道:“好了,如今野马上了笼头了。去罢,见见你老爷,回来散散儿去罢。”麒麟答应着,去见吴礼。吴礼道:“这早晚就下了学了么?师父给你定了工课没有?”麒麟道:“定了。早起理书,饭后写字,晌午讲书念文章。”吴礼听了,点点头儿,因道:“去罢,还到老太太那边陪着坐坐去。你也该学些人功道理,别一味的贪顽。晚上早些睡,天天上学早些起来。你听见了?”麒麟答应几个“是”,退出来,忙忙又去见董夫人,又到权太君那边打了个照面儿。

    赶着出来,恨不得一下就走到燕子坳才好。刚进门口,便拍着手笑道:“我依旧回来了!”猛可里倒唬了茗筠一跳。玲珑打起帘子,麒麟进来坐下。茗筠道:“我恍惚听见你念书去了。这么早晚就回来了?”麒麟道:“嗳呀,了不得!我今儿不是被老爷叫了念书去了么,心上倒象没有和你们见面的日子了。好容易熬了一天,这会子瞧见你们,竟如死而复生的一样,真真古人说‘一日三秋’,这话再不错的。”茗筠道:“你上头去过了没有?”麒麟道:“都去过了。”茗筠道:“别处呢?”麒麟道:“没有。”茗筠道:“你也该瞧瞧他们去。”麒麟道:“我这会子懒待动了,只和妹妹坐着说一会子话儿罢。老爷还叫早睡早起,只好明儿再瞧他们去了。”茗筠道:“你坐坐儿,可是正该歇歇儿去了。”麒麟道:“我那里是乏,只是闷得慌。这会子咱们坐着才把闷散了,你又催起我来。”茗筠微微一笑,因叫玲珑:“把我的龙井茶给二爷沏一碗。二爷如今念书了,比不的头里。”玲珑笑着答应,去拿茶叶,叫小丫头子沏茶。麒麟接着说道:“还提什么念书,我最厌这些道学话。更可笑的是八股文章,拿他诓功名混饭吃也罢了,还要说代圣贤立言。好些的,不过拿些经书凑搭凑搭还罢了;更有一种可笑的,肚子里原没有什么,东拉西扯,弄的牛鬼蛇神,还自以为博奥。这那里是阐发圣贤的道理。目下老爷口口声声叫我学这个,我又不敢违拗,你这会子还提念书呢?”茗筠道:“我们女孩儿家虽然不要这个,但从小在南边也念过几本书,‘四书’‘五经’、八股文章的,也都曾看过。内中也有近情近理的,也有清微淡远的。那时候虽不大懂,也觉得好,不可一概抹倒。况且你要取功名,这个也清贵些。”麒麟听到这里,觉得不甚入耳,因想茗筠从来不是这样人,怎么也这样势欲熏心起来?又不敢在他跟前驳回,只在鼻子里笑了一声。正说着,忽听外面两个人说话,却是玉扣和玲珑。只听玉扣道:“贺燕姐姐叫我老太太那里接去,谁知却在这里。”玲珑道:“我们这里才沏了茶,索性让他喝了再去。”说着,二人一齐进来。麒麟和玉扣笑道:“我就过去,又劳动你来找。”玉扣未及答言,只见玲珑道:“你快喝了茶去罢,人家都想了一天了。”玉扣啐道:“呸,好混账丫头!”说的大家都笑了。麒麟起身才辞了出来。茗筠送到屋门口儿,玲珑在台阶下站着,麒麟出去,才回房里来。

    却说麒麟回到万花坊中,进了屋子,只见贺燕从里间迎出来便问:“回来了么?”玉扣应道:“三爷早来了,在茗姑娘那边来着。”麒麟道:“今日有事没有?”贺燕道:“事却没有。方才太太叫如意姐姐来吩咐我们:如今老爷发狠叫你念书,如有丫鬟们再敢和你顽笑,都要照着绣翠瑰芹的例办。我想,伏侍你一场,赚了这些言语,也没什么有趣儿。”说着,便伤起心来。麒麟忙道:“好姐姐,你放心。我只好生念书,太太再不说你们了。我今儿晚上还要看书,明日师父叫我讲书呢。我要使唤,横竖有贞镜玉扣呢,你歇歇去罢。”贺燕道:“你要真肯念书,我们伏侍你也是欢喜的。”麒麟听了,赶忙吃了晚饭,就叫点灯,把念过的“四书”翻出来。只是从何处看起?翻了一本,看去章章里头似乎明白,细按起来,却不明白。看着小注,又看讲章,闹到梆子下来了,自己想道:“我诗词上觉得倒不难,在这个上头竟没头脑。”便坐着呆呆的呆想。贺燕道:“歇歇罢,做工夫也不在这一时的。”麒麟嘴里只管胡乱答应。贞镜贺燕才伏侍他睡下,两个才也睡了。及至睡醒一觉,听得麒麟炕上还是翻来覆去。贺燕道:“你还醒着呢么?你倒别混想了,养养神明儿好念书。”麒麟道:“我也是这样想,只是睡不着。你来给我揭去一层被。”贺燕道:“天气不热,别揭罢。”麒麟道:“我心里烦躁的很。”自把被窝褪下来。贺燕忙爬起来按住,把手去他头上一摸,觉得微微有些发烧。贺燕道:“你别动了,有些发烧了。”麒麟道:“可不是。”贺燕道:“这是怎么说呢!”麒麟道:“不怕,是我心烦的原故。你别吵嚷,省得老爷知道了,必说我装病逃学,不然怎么病的这样巧。明儿好了,原到学里去就完事了。”贺燕也觉得可怜,说道:“我捱着你睡罢。”便和麒麟捶了一回脊梁,不知不觉大家都睡着了。

    直到红日高升,方才起来。麒麟道:“不好了,晚了!”急忙梳洗毕,问了安,就往学里来了。吴修已经变着脸,说:“怪不得你老爷生气,说你没出息。第二天你就懒惰,这是什么时候才来!”麒麟把昨晚儿发烧的话说了一遍,方过去了,原旧念书。到了下晚,吴修道:“麒麟,有一章书你来讲讲。”麒麟过来一看,却是“后生可畏”章。麒麟心上说:“这还好,幸亏不是‘学’‘庸’。”问道:“怎么讲呢?”吴修:“你把节旨句子细细儿讲来。”麒麟把这章先朗朗的念了一遍,说:“这章书是圣人勉强后生,教他及时努力,不要弄到……”说到这里,抬头向吴修一瞧。吴修觉得了,笑了一笑道:“你只管说,讲书是没有什么避忌的。《礼记》上说‘临文不讳’,只管说,‘不要弄到’什么?”麒麟道:“不要弄到老大无成。先将‘可畏’二字激发后生的志气,后把‘不足畏’三字警惕后生的将来。”说罢,看着吴修。吴修道:“也还罢了。串讲呢?”麒麟道:“圣人说,人在少时,心思才力,样样聪明能干,实在是可怕的。那里料得定他后来的日子不象我的今日。若是悠悠忽忽到了四十岁,又到五十岁,既不能够发达做官的话。‘闻’是实在自己能够明理见道,就不做官也是有‘闻’了。不然,古圣贤有遁世不见知的,岂不是不做官的人,难道也是‘无闻’么?‘不足畏’是使人料得定,方与‘焉知’的‘知’字对针,不是‘怕’的字眼。要从这里看出,方能入细。你懂得不懂得?”麒麟道:“懂得了。”吴修道:“还有一章,你也讲一讲。”吴修往前揭了一篇,指给麒麟。麒麟看是“吾未见好德如好色者也”。 麒麟觉得这一章却有些刺心,便陪笑道:“这句话没有什么讲头。”吴修道:“胡说!譬如场中出了这个题目,也说没有做头么?”麒麟不得已,讲道:“是圣人看见人不肯好德,见了色便好的了不得。殊不想德是性中本有的东西,人偏都不肯好他。至于那个色呢,虽也是从先天中带来,无人不好的。但是德乃天理,色是人欲,人那里肯把天理好的象人欲似的。孔子虽是叹息的话,又是望人回转来的意思。并且见得人就有好德的好得终是浮浅,直要象色一样的好起来,那才是真好呢。”吴修道:“这也讲的罢了。我有句话问你:你既懂得圣人的话,为什么正犯着这两件病?你们老爷虽是不曾告诉我,其实你的用毛病我却尽知的。做一个人,怎么不望长进?你这会儿正是‘后生可畏’的时候,‘有闻’‘不足畏’全在你自己做去了。我如今限你一个月,把念过的旧书全要理清,再念一个月的文章。以后我要出题目叫你作文章了。如若懈怠,我是断乎不依的。自古道:‘成人不自在,自在不成人。’你好生记着我的话。”麒麟答应了,也只得天天按着功课干去。不提。

    却说慧兰自从闻得宗道婆的事闹破以后,这几日一直心绪不宁,说话指派人都是狠狠的,总觉气无处出的似的。这一日掌灯时分,命银杏去找宗来运和他家的来,只说奎大奶奶有事问他们。宗来运正为他娘的事烦愁,本欲求求这府里的老爷们,又知他娘素来人人厌的,恐不中用,也只得罢了。正和他媳妇相对流泪呢,一时银杏来了,说:“大奶奶吩咐叫你们去呢。”宗来运听了唬了一跳,素知他娘向来和奎大奶奶不对眼的,不知又是什么祸事来了。只得和他媳妇连忙跟了银杏进来。银杏先进去回道:“宗来运和他家的来了。”然后,宗来运和他家的乍着胆子进来,战战兢兢先给慧兰请了安,问:“奶奶找我们来什么事?”慧兰道:“你娘的事怎么样了?”宗来运家的道:“劳奶奶动问。这也是他自作自受,叫我们也没法儿。”慧兰道:“我生来是个爱管闲事的,也最是个心慈手软的。听见你娘出了事,我本不欲过问,但只看在你们的面上,我也得管呀,你们毕竟是这府里的人呀。便使人官府里走动走动,回来说‘已经问了死罪的了’,我也就没法儿。”宗来运流泪道:“大奶奶的情我们领了。这也是我娘的命罢咧。”慧兰道:“快别这样说。什么‘命’啊,‘鬼神’啊的,我最不信这些个话。我使去的人还得了信儿说,刑部听说宗道婆的儿子是我们府里的人,说是‘老子娘这样黑心,儿子也必不是什么好东西’,也要来抓你们呢。”宗来运和他家的听了,吓得一齐跪下道:“求大奶奶救我们一救。”说着,宗来运家的哭了。慧兰摆摆手道:“我最听不得人求我。老太太也发了话了,说要撵出你们去呢。既这样,你们就乘机出去。别看咱们府里外头瞧着架子倒大,内里也就穷得很呢。这里有我几件首饰,倒还值得几个钱,你们拿了去连夜出角门走罢。我只回老太太说,已经撵了你们就完了。不要说别的,只别忘了我就好。——你们今夜不走,明儿就许是老太太命我撵你们了,何苦落那没脸。”一席话说的宗来运和他家的感激啼零,说道:“奶奶大恩大德,我们下辈子仍作奶奶的奴才偿还罢。”说毕,又磕了几个头,才起来接了首饰出去了。

    宗来运和他家的出了慧兰院子,连忙回自己处收拾收拾衣服等物,悄悄儿的出来,沿西便道过去,往右拐就是吴府角门了。正急急的走着,忽听有人叫道:“捉贼啊!”便有七八个人一齐上来,绑了宗来运和他家的。身上一搜,就搜出那几件首饰来。一个人见了道:“这不是奎大奶奶的钗子么?我认得的。走,带他们见大奶奶去!”宗来运和他家的只叫“我们不是贼”。早被几个人推推搡搡的来到了慧兰处,让门上一个婆子报了进去。一时银杏出来了,说道:“奶奶这几天不舒服,早睡下了。先把这两个人交给全耀文,等明儿一早命他亲自押了送到官府里头,只说奴才偷盗主子金银首饰,今儿才发现,也不知偷了多少去了。”宗来运和他家的听了,大叫“冤枉”。正闹着,大管家全耀文跟几个人来了,照宗来运脸上说道:“大胆恶奴,竟敢这样欺心犯上,平日老老实实的倒没瞧出来,真真‘有其母必有其子’了!”又向银杏道:“请银杏姑娘跟大奶奶说,这都是我老全平日瞎了眼,让奶奶受惊了,等明儿我把他们押到衙门里,再来谢罪罢。”说着,也不听宗来运的分辩,押了他们去了。

    到第二日,全耀文自去送宗来运和他家的到刑部。那姚慧兰又命人去部里打点,遂使宗来运和他家的问成个死罪,同他娘宗道婆一道收押在监。不提。

    且说麒麟上学之后,万花坊中甚觉清净闲暇。贺燕倒可做些活计,拿着针线要绣个槟榔包儿,想着如今麒麟有了工课,丫头们可也没有饥荒了。早要如此,绣翠何至于弄到没有结果?兔死狐悲,不觉滴下泪来。忽又想到自己终身本不是翎钰的正配,原是偏房。麒麟的为人,却还拿得住,只怕娶了一个利害的,自己便是珂莲的后身,一世不得出头了。素来看着权太君的光景合麒麟的意思,自然是茗筠无疑了。那茗筠就是个多心人。想到此际,脸红心跳,拿着针不知戳到那里去了,便把活计放下,走到茗筠处去探探他的口气。

    茗筠正在那里看书,见是贺燕,欠身让坐。贺燕也连忙迎上来问:“姑娘这几天身子可大好了?”茗筠道:“那里能够,不过略硬朗些。你在家里做什么呢?”贺燕道:“如今麟三爷上了学,房中一点事儿没有,因此来瞧瞧姑娘,说说话儿。”说着玲珑拿茶来。贺燕忙站起来道:“妹妹坐着罢。”因又笑道:“我前儿听见玉扣说,妹妹背地里说我们什么来着。”玲珑也笑道:“姐姐信他的话!我说麟三爷上了学,金姑娘又隔断了,连春莲也不过来,自然是闷的。”贺燕道:“你还提春莲呢,这才苦呢,撞着这位太岁奶奶,难为他怎么过!”把手伸出拇指道:“说起来,比他还利害,连外头的脸面都不顾了。”茗筠接着道:“春莲无父无母的,又撞着这样的,他也够受的了。”贺燕道:“可不是。想来都是一个人,不过名分里头差些,何苦这样毒?外面名声也不好听。”茗筠从不闻贺燕背地里说人,今听此话有因,便说道:“这也难说。但凡家庭之事,不是东风压了西风,就是西风压了东风。”贺燕道:“做了旁边人,心里先怯了,那里倒敢去欺负人呢。”

    说着,只见一个婆子在院里问道:“这里是茗姑娘的屋子么?那位姐姐在这里呢?”盈儿出来一看,模模糊糊认得是董舅妈那边的人,便问道:“作什么?”婆子道:“我们姑娘打发来给这里茗姑娘送东西的。”盈儿道:“略等等儿。”盈儿进来回了茗筠,茗筠便叫领他进来。那婆子进来请了安,且不说送什么,只是觑着眼瞧茗筠,看的茗筠脸上倒不好意思起来,因问道:“金姑娘叫你来送什么?”婆子方笑着回道:“我们姑娘叫给姑娘送了一瓶儿蜜饯荔枝来。”回头又瞧见贺燕,便问道:“这们姑娘不是麟三爷屋里的贺姑娘么?”贺燕笑道:“妈妈怎么认得我?”婆子笑道:“我们只在太太屋里看屋子,不大跟太太姑娘出门,所以姑娘们都不大认得。姑娘们碰着到我们那边去,我们都模糊记得。”说着,将一个瓶儿递给盈儿,又回头看看茗筠,因笑着向贺燕道:“怨不得我们太太说这茗姑娘和你们麟三爷是一对儿,原来真是天仙似的。”贺燕见他说话造次,连忙贫道:“妈妈,你乏了,坐坐吃茶罢。”那婆子笑嘻嘻的道:“姑娘还有两瓶荔枝,叫给麟三爷送去呢。”说着,颤颤巍巍告辞出去。茗筠虽恼这婆子方才冒撞,但因是如金使来的,也不好怎么样他。等他出了屋门,才说一声道:“给你们姑娘道费心。”那老婆子还只管嘴里咕咕哝哝的说:“这么好模样儿,除了麒麟,什么人擎受的起。”茗筠只装没听见。贺燕笑道:“怎么人到了老来,就是混说白道的,叫人听着又生气,又好笑。”一时盈儿拿过瓶子来与茗筠看。茗筠道:“我懒待吃,拿了搁起去罢。”又说了一回话,贺燕才出去了。

    一时晚妆将卸,茗筠进了套间,猛抬头看见了荔枝瓶,不禁想起日间老婆子的一番混话,甚是刺心。当此黄昏人静,千愁万绪,堆上心来。想起自己身子不牢,年纪又大了。看麒麟的光景,心里虽是没别人,但是老太太太太姨母又不见有半点意思。深恨父母在时,何不早定了这头婚姻。又转念一想道:“倘若父母在时,别处定了婚姻,怎能够似麒麟这般人材心地,不如此时尚有可图。”心内一上一下,辗转缠绵,竟象辘轳一般。叹了一回气,掉了几点泪,无情无绪,和衣倒下。

    不知不觉,只见小丫头走来说道:“外面傥甫黄老爷请姑娘。”茗筠道:“他只不过给我们家捎过一封书子,我又不是男人,况且他和姨父往来,从未提起,我也不便见的。”因叫小丫头:“回复‘身上有病不能出来’,与我请安道谢就是了。”小丫头道:“只怕要与姑娘道喜,扬州还有人来接。”说着,又见慧兰同董夫人、韩夫人、倪夫人、如金等都来笑道:“我们一来道喜,二来送行。”茗筠慌道:“你们说什么话?”慧兰道:“你还装什么呆。你难道不知道你父亲升了湖北的粮道,娶了一们继母,十分合心合意。如今想着你撂在这里,不成事体,因托了黄傥甫作媒,将你许了你继母的什么亲戚,还说是续弦,所以着人到这里来接你回去。大约一到家中就要过去的,都是你继母作主。怕的是道儿上没有照应,还叫翔儿送去。”说得茗筠一身冷汗。茗筠又恍惚父亲果在那里做官的样子,心上急着硬说道:“没有的事,都是兰姐姐混闹。”只见董夫人向韩夫人等使个眼色儿,“他还不信呢,咱们走罢。”茗筠含着泪道:“三位太太坐坐去。”众人不言语,都冷笑而去。茗筠此时心中干急,又说不出来,哽哽咽咽。恍惚又是和权太君在一处的似的,心中想道:“此事惟求老太太,或还可救。”于是两腿跪下去,抱着权太君的腰说道:“老太太救我!我南边是死也不去的!况且有了继母,又不是我的亲娘。我是情愿跟着老太太一块儿的。”但见老太太呆着脸儿笑道:“这个不干我事。”茗筠哭道:“老太太,这是什么事呢。”老太太道:“续弦也好,倒多一副妆奁。”茗筠哭道:“我若在老太太跟前,决不使这里分外的闲钱,只求老太太救我。”权太君道:“不中用了。你孩子家,不知道,做了女人,终是要出嫁的。再者我和你究竟是算什么呢,我虽以前疼你,也不过为的是我待见这些孩子们,爱热闹罢咧。所以说,你在此地终非了局。”茗筠道:“我在这里情愿自己做个奴婢过活,自做自吃,也是愿意。只求老太太作主。”老太太总不言语。茗筠抱着权太君的腰哭道:“老太太,你向来最是慈悲的,又最疼我的,——不要说我姨妈,我和你虽是隔了一层,你待我却比姨妈强十倍,论理只有你能护庇些,怎么到了紧急的时候全不管!”说着,撞在怀里痛哭,听见权太君道:“如意,你来送姑娘出去歇歇。我倒被他闹乏了。”茗筠情知不是路了,求去无用,不如寻个自尽,站起来往外就走。深痛自己没有亲娘,便是老太太与太太姊妹们,平时何等待的好,可见都是假的。又一想:“今日怎么独不见麒麟?或见一面,看他还有法儿?”便见麒麟站在面前,笑嘻嘻地说:“妹妹大喜呀。”茗筠听了这一句话,越发急了,也顾不得什么了,把麒麟紧紧拉住说:“好,麒麟,我今日才知道你是个无情无义的人了!”麒麟道:“我怎么无情无义?你既有了人家儿,咱们各自干各自的了。”茗筠越听越气,越没了主意,只得拉着麒麟哭道:“好哥哥,你叫我跟了谁去?”麒麟道:“你要不去,就在这里住着。你原是许了我的,所以你才到我们这里来。我待你是怎么样,你也想想。”茗筠恍惚又象果曾许过麒麟的,心内忽又转悲作喜,问麒麟道:“我是死活打定主意的了。你到底叫我去不去?”麒麟道:“我说叫你住下。你不信我的话,你就瞧瞧我的心。”说着,就拿着一把小刀子往胸口上一划,只见鲜血直流。茗筠吓得魂飞魄散,忙用手握着麒麟的心窝,哭道:“你怎么做出这个事来,你先来杀了我罢!”麒麟道:“不怕,我拿出我的心给你瞧。”还把手在划开的地方儿乱抓。茗筠又颤又哭,又怕人撞破,抱住麒麟痛哭。麒麟道:“不好了,我的心没有了,活不得了。”说着,眼睛往上一翻,咕咚就倒了。茗筠拚命放声大哭。只听见玲珑叫道:“姑娘,姑娘,怎么魇住了?快醒醒儿脱了衣服睡罢。”茗筠一翻身,却原来是一场恶梦。

    喉间犹是哽咽,心上还是乱跳,枕头上已经湿透,肩背身心,但觉冰冷。想了一回,“父亲死得久了,与麒麟尚未放定,这是从那里说起?”又想梦中光景,无倚无靠,再真把麒麟死了,那可怎么样好!一时痛定思痛,神魂俱乱。又哭了一回,遍身微微的出了一点儿汗,扎挣起来,把外罩大袄脱了,叫玲珑盖好了被窝,又躺下去。翻来复去,那里睡得着。只听外面淅淅飒飒,又象风声,又象雨声。又停了一回子,又听得远远的吆呼声儿,却是玲珑已在那里睡着,鼻息出入这声。自己扎挣着爬起来,围着被坐了一会。觉得窗缝里透进一缕凉风来,吹得寒毛直竖,便又躺下。正要朦胧睡去,听得外面飞燕楼上不知有多少家雀儿的声儿,啾啾唧唧,叫个不住。那窗上的纸,隔着屋子,渐渐的透进清光来。

    茗筠此时已醒得比眸炯炯,一回儿咳嗽起来,连玲珑都咳嗽醒了。玲珑道:“姑娘,你还没睡着么?又咳嗽起来了,想是着了风了。这会儿窗户纸发清了,也待好亮起来了。歇歇儿罢,养养神,别尽着想长想短的了。”茗筠道:“我何尝不要睡,只是睡不着。你睡你的罢。”说了又嗽起来。玲珑见茗筠这般光景,心中也自伤感,睡不着了。听见茗筠又嗽,连忙起来,捧着痰盒。这时天已亮了。茗筠道:“你不睡了么?”玲珑笑道:“天都亮了,还睡什么呢。”茗筠道:“既这样,你把痰盒儿换了罢。”玲珑答应着,忙出来换了一个痰盒儿,将手里的这个盒儿放在桌上,开了套间门出来,仍旧带上门,放下撒花软帘,出来叫醒盈儿。开了屋门去倒那盒子时,只见满盒子痰,痰中好些血星,唬了玲珑一跳,不觉失声道:“嗳哟,这还了得!”茗筠里面接着问是什么,玲珑自知失言,连忙改说道:“手里一滑,几乎撂了痰盒子。”茗筠道:“不是盒子里的痰有了什么?”玲珑道:“没有什么。”说着这句话时,心中一酸,那眼泪直流下来,声儿早已岔了。茗筠因为喉间有些甜腥,早自疑惑,方才听见玲珑在外边诧异,这会子又听见玲珑说话声音带着悲惨的光景,心中觉了八九分,便叫玲珑:“进来罢,外头看凉着。”玲珑答应了一声,这一声更比头里凄惨,竟是鼻中酸楚这音。茗筠听了,凉了半截。看玲珑推门进来时,尚拿手帕拭泪。茗筠道:“大清早起,好好的为什么哭?”玲珑勉强笑道:“谁哭来,早起起来眼睛里有些不舒服。姑娘今夜大概比往常醒的时候更大罢,我听见咳嗽了大半夜。”茗筠道:“可不是,越要睡,越睡不着。”玲珑道:“姑娘身上不大好,依我说,还得自己开解着些。身子是根本,俗语说的,‘留得青山在,依旧有柴烧。’况这里自老太太、太太起,那个不疼姑娘。”只这一句话,又勾起茗筠的梦来。觉得心头一撞,眼中一黑,神色俱变,玲珑连忙端着痰盒,盈儿捶着脊梁,半日才吐出一口痰来。痰中一缕紫血,簌簌乱跳。玲珑盈儿脸都唬黄了。两个旁边守着,茗筠便昏昏躺下。玲珑看着不好,连忙努嘴叫盈儿叫人去。

    盈儿才出屋门,只见小棋雅敏两个笑嘻嘻的走来。小棋便道:“茗姑娘怎么这早晚还不出门?我们姑娘和二姑娘都在三姑娘屋里讲究四姑娘画的那张什么‘仙游’图呢。”盈儿连忙摆手儿,小棋雅敏二人倒都吓了一跳,说:“这是什么原故?”盈儿将方才的事,一一告诉他二人。二人都吐了吐舌头儿说:“这可不是顽的!你们怎么不告诉老太太、太太去?这还了得!你们怎么这么糊涂。”盈儿道:“我这里才要去,你们就来了。”正说着,只听玲珑叫道:“谁在外头说话?姑娘问呢。”三个人连忙一齐进来。小棋雅敏见茗筠盖着被躺在床上,见了他二人便说道:“谁告诉你们了?你们这样大惊小怪的。”雅敏道:“我们姑娘和蓉姑娘才都在三姑娘屋里讲究三姑娘画的那张《仙游》图儿,叫我们来请姑娘来,不知姑娘身上又欠安了。”茗筠道:“也不是什么大病,不过觉得身子略软些,躺躺儿就起来了。你们回去告诉二姑娘和蓉姑娘,饭后若无事,倒是请他们来这里坐坐罢。麟三爷没到你们那边去?”二人答道:“没有。”雅敏又道:“麟三爷这几天上了学了,老爷天天要查功课,那里还能象从前那么乱跑呢。”茗筠听了,默然不言。二人又略站了一回,都悄悄的退出来了。

    且说曼萍仙蓉正在茹萍那边论评茹萍所画《仙游》图,说这个多一点,那个少一点,这个太疏,那个太密。大家又议着题诗,着人去请茗筠商议,也学那外头老爷们做几首诗来。正说着,忽见小棋雅敏二人回来,神色匆忙。仙蓉便先问道:“茗姑娘怎么不来?”小棋道:“茗姑娘昨日夜里又犯了病了,咳嗽了一夜。我们听见盈儿说,吐了一盒子痰血。” 曼萍听了诧异道:“这话真么?”小棋道:“怎么不真。”雅敏道:“我们刚才进去去瞧了瞧,颜色不成颜色,说话儿的气力儿都微了。”仙蓉道:“不好的这么着,怎么还能说话呢。” 曼萍道:“怎么你这么糊涂,不能说话不是已经……”说到这里却咽住了。茹萍道:“茗姐姐那样一个聪明人,我看他总有些瞧不破,一点半点儿都要认起真来。天下事那里有多少真的呢。” 曼萍道:“既这么着,咱们都过去看看。倘若病的利害,咱们好过去告诉孝嫂子回老太太,传大夫进来瞧瞧,也得个主意。”仙蓉道:“正是这样。”茹萍道:“姐姐们先过去,我回来再过去。”

    于是曼萍仙蓉扶了小丫头,都到燕子坳来。进入房中,茗筠见他二人,不免又伤心起来。因又转念想起梦中,连老太太尚且如此,何况他们。况且我不请他们,他们还不来呢。心里虽是如此,脸上却碍不过去,只得勉强令玲珑扶起,口中让坐。曼萍便道:“姐姐怎么身上又不舒服了?”茗筠道:“也没什么要紧,只是身子软得很。”玲珑在茗筠身后偷偷的用手指那痰盒儿。仙蓉到底年轻,性情又兼直爽,伸手便把痰盒拿起来看。不看则已,看了唬的惊疑不止,说:“这是姐姐吐的?这还了得!”初时茗筠昏昏沉沉,吐了也没细看,此时见仙蓉这么说,回头看时,自己早已灰了一半。曼萍见仙蓉冒失,连忙解说道:“这不过是肺火上炎,带出一半点来,也是常事。偏是蓉丫头,不拘什么,就这样蝎蝎螫螫的!”仙蓉红了脸,自悔失言。曼萍见茗筠精神短少,似有烦倦这意,连忙起身说道:“姐姐静静的养养神罢,我们回来再瞧你。”茗筠道:“累你二位惦着。”曼萍又嘱咐玲珑好生留神伏侍姑娘,玲珑答应着。曼萍才要走,只听外面一个人嚷起来。未知是谁,下回分解。

第六卷 省宫闱吴渊妃染恙 闹闺阃董如金吞声

    话说曼萍仙蓉才要走时,忽听外面一个人嚷道:“你这不成人的小蹄子!你是个什么东西,来这园里头混搅!”茗筠听了,大叫一声道:“这里住不得了。”一手指着窗外,两眼反插上去。原来茗筠住在藏春园中,虽靠着权太君疼爱,然在别人身上,凡事终是寸步留心的。听见窗外老婆子这样骂着,在别人呢,一句是贴不上的,竟象专骂着自己的。自思一个千金小姐,只因没了爹娘,不知何人指使这老婆子来这般辱骂,那里委屈得来,因此肝肠崩断,哭晕去了。玲珑只是哭叫:“姑娘怎么样了,快醒转来罢。” 曼萍也叫了一回。半晌,茗筠回过这口气,还说不出话来,那只手仍向窗外指着。

曼萍会意,开门出去,看见老婆子手中拿着拐棍赶着一个不干不净的毛丫头道:“我是为照管这园中的花草树木来到这里,你作什么来了!等我家去打你一个知道。”这丫头扭着头,把一个指头探在嘴里,且瞅着老婆子笑。曼萍骂道:“你们这些人如今越发没了王法了,这里是你骂人的地方吗!”老婆子见是曼萍,连忙陪着笑脸儿说道:“刚才是我的外甥女儿,看见我来了他就跟了来。我怕他闹,所以才吆喝他回去,那里敢在这里骂人呢。” 曼萍道:“不用多说了,快给我都出去。这里茗姑娘身上不大好,还不快去么。”老婆子答应了几个“是”,说着一扭身去了。那丫头也就跑了。

    曼萍回来,看见仙蓉拉着茗筠的手只管哭,玲珑一手抱着茗筠,一手给茗筠揉胸口,茗筠的眼睛方渐渐的转过来了。曼萍笑道:“想是听见老婆子的话,你疑了心了么?”茗筠只摇摇头儿。曼萍道:“他是骂他外甥女儿,我才刚也听见了。这种东西说话再没有一点道理的,他们懂得什么避讳。”茗筠听了点点头儿,拉着曼萍的手道:“妹妹……”叫了一声,又不言语了。曼萍又道:“你别心烦。我来看你是姊妹们应该的,你又少人伏侍。只要你安心肯吃药,心上把喜欢事儿想想,能够一天一天的硬朗起来,大家依旧园中一起顽耍取乐,岂不好呢。”仙蓉道:“可是二姐姐说的,那么着不乐?”茗筠哽咽道:“你们只顾要我喜欢,可怜我那里赶得上这好日子,只怕不能够了!” 曼萍道:“你这话说的太过了。谁没个病儿灾儿的,那里就想到这里来了。你好生歇歇儿罢,我们到老太太那边,回来再看你。你要什么东西,只管叫玲珑告诉我。”茗筠流泪道:“好妹妹,你到老太太那里只说我请安,身上略有点不好,不是什么大病,也不用老太太烦心的。” 曼萍答应道:“我知道,你只管养着罢。”说着,才同仙蓉出去了。

    这里玲珑扶着茗筠躺在床上,地下诸事,自有盈儿照料,自己只守着旁边,看着茗筠,又是心酸,又不敢哭泣。那茗筠闭着眼躺了半晌,那里睡得着?觉得园里头平日只见寂寞,如今躺在床上,偏听得风声,虫鸣声,鸟语声,人走的脚步声,又象远远的孩子们啼哭声,一阵一阵的聒噪的烦躁起来,因叫玲珑放下账子来。盈儿捧了一碗燕窝汤来,搁在唇边试了一试,一手搂着茗筠肩臂,一手端着汤送到唇边。茗筠微微睁眼喝了两三口,便摇摇头儿不喝了。玲珑仍将碗递给盈儿,轻轻扶茗筠睡下。

    静了一时,略觉安顿。只听窗外悄悄问道:“玲珑妹妹在家么?”盈儿连忙出来,见是贺燕,因悄悄说道:“姐姐屋里坐着。”贺燕也便悄悄问道:“姑娘怎么着?”一面走,一面盈儿告诉夜间及方才之事。贺燕听了这话,也唬怔了,因说道:“怪道刚才小棋到我们那边,说你们姑娘病了,唬的麟三爷连忙打发我来看看是怎么样。”正说着,只见玲珑从里间掀起帘子望外看,见贺燕,点头儿叫他。贺燕轻轻走过来问道:“姑娘睡着了吗?”玲珑点点头儿,问道:“姐姐才听见说了?”贺燕也点点头儿,蹙着眉道:“终久怎么样好呢!那一位昨夜也把我唬了个半死儿。”玲珑忙问怎么了,贺燕道:“昨日晚上睡觉还是好好的,谁知半夜里一叠连声的嚷起心疼来,嘴里胡说白道,只说好象刀子割了去的似的。直闹到打亮梆子以后才好些了。你说唬人不唬人。今日不能上学,还要请大夫来吃药呢。”正说着,只听茗筠在账子里又咳嗽起来。玲珑道:“贺燕姐姐来瞧姑娘来了。”说着,贺燕已走到床前。茗筠命玲珑扶起,一手指着床边,让贺燕坐下。贺燕侧身坐了,连忙陪笑劝道:“姑娘倒还是躺着罢。”茗筠道:“不妨,你们快别这样大惊小怪的。刚才是说谁半夜里心疼起来?”贺燕道:“是麟三爷偶然魇住了,不是认真怎么样。”茗筠会意,知道是贺燕怕自己又悬心的原故,又感激,又伤心。因趁势问道:“既是魇住了,不听见他还说什么?”贺燕道:“也没什么。”茗筠点点头儿,迟了半日,叹了一声,才说道:“你们别告诉麟三爷说我不好,看耽搁了他的工夫,又叫老爷生气。”贺燕答应了,又劝道:“姑娘还是躺躺歇歇罢。”茗筠点头,命玲珑扶着歪下。贺燕不免坐在旁边,又宽慰了几句,然后告辞,回到万花坊,只说茗筠身上略觉不受用,也没什么大病。麒麟才放了心。

    且说曼萍仙蓉出了燕子坳,一路往权太君这边来。曼萍因嘱咐仙蓉道:“妹妹,回来见了老太太,别象刚才那样冒冒失失的了。”仙蓉点头笑道:“知道了,我头里是叫他唬的忘了神了。”说着,已到权太君那边。曼萍因提起茗筠的病来。权太君听了自是心烦,因说道:“偏是麟儿茗儿多病多灾的。茗丫头一来二去的大了,他这个身子也要紧。我看那孩子太是个心细。”众人也不敢答言。权太君便向如意道:“你告拆他们,明儿大夫来瞧了翎钰,就叫他到茗姑娘那屋里去。”如意答应着,出来告诉了婆子们,婆子们自去传话。这里昙曼萍蓉就跟着权太君吃了晚饭,然后同回园中去。不提。

    到了次日,大夫来了,瞧了麒麟,不过说饮食不调,着了点儿风邪,没大要紧,疏散疏散就好了。这里董夫人慧兰等一面遣人拿了方子回权太君,一面使人到燕子坳告示诉说大夫就过来。玲珑答应了,连忙给茗筠盖好被窝,放下账子。盈儿赶着收拾房里的东西。一时吴奎陪着大夫进来了,便说道:“这位张老爷是常来的,姑娘们不用回避。”老婆子打起帘子,吴奎让着进入房中坐下。吴奎道:“玲珑姐姐,你先把姑娘的病势向张老爷说说。”张大夫道:“且慢说。等我诊了脉,听我说了看是对不对,若有不合的地方,姑娘们再告诉我。”玲珑便向账中扶出茗筠的一只手来,搁在迎手上。玲珑又把镯子连袖子轻轻的搂起,不叫压住了脉息。那张大夫诊了好一回儿,又换那只手也诊了,便同吴奎出来,到外间屋里坐下,说道:“六脉皆弦,因平日郁结所致。”说着,玲珑也出来站在里间门口。那张大夫便向玲珑道:“这病时常应得头晕,减饮食,多梦,每到五更,必醒个几次。即日间听见不干自己的事,也必要动气,且多疑多惧。不知者疑为性情乘诞,其实因肝阳亏损,心气衰耗,都是这个病在那里作怪。不知是否?”玲珑点点头儿,向吴奎道:“说的很是。”张太医道:“既这样就是了。”说毕起身,同吴奎往外书房去开方子。小厮们早已预备下一张梅红单帖,张太医吃了茶,因提笔先写道:

    六脉弦迟,素由积郁。左寸无力,心气已衰。关脉独洪,肝邪偏旺。木气不能疏达,势必上侵脾土,饮食无味,甚至胜所不胜,肺金定受其殃。气不流精,凝而为痰;血随气涌,自然咳吐。理宜疏肝保肺,涵养心脾。虽有补剂,未可骤施。姑拟黑逍遥以开其气,复用归肺固金以继其后。不揣固陋,俟高明裁服。

    又将七味药与引子写了。吴奎拿来看时,问道:“血势上冲,柴胡使得么?”张大夫笑道:“大爷但知柴胡是升提之品,为吐衄所忌。岂知用鳖血拌炒,非柴胡不足宣少阳甲胆之气。以鳖血制之,使其不致升提,且能培养肝阴,制遏邪火。所以《内经》说:‘通因通用,塞因塞用。’柴胡用鳖血拌炒,正是‘假周勃以安刘’的法子。”吴奎点头道:“原来是这么着,这就是了。”张大夫又道:“先请服两剂,再加减或再换了方子罢。我还有一点小事,不能久坐,容改日再来请安。”说着,吴奎送了出来,说道:“舍弟的药就是这么着了?”张大夫道:“麟三爷倒没什么大病,大约再吃一剂就好了。”说着,上车而去。

    这里吴奎一面叫人抓药,一面回到房中告诉慧兰茗筠的病原与大夫用的药,述了一遍。只见李申家的走来回了几件没要紧的事,吴奎听到一半,便说道:“你回大奶奶罢,我还有事呢。”说着就走了。李申家的回完了这件事,又说道:“我方才到茗姑娘那边,看他那个病,竟是不好呢。脸上一点血色也没有,摸了摸身上,只剩得一把骨头。问问他,也没有话说,只是淌眼泪。回来玲珑告诉我说:‘姑娘现在病着,要什么自己又不肯要,我打算要问大奶奶那里支用一两个月的月钱。如今吃药虽是公中的,零用也得几个钱。’我答应了他,替他来回奶奶。”慧兰低了半日头,说道:“竟这么着罢:我送他几两银子使罢,也不用告诉茗姑娘。这月钱却是不好支的,一个人开了例,要是都支起来,那如何使得呢。况且近来你也知道,出去的多进来的少,总绕不过弯儿来。不知道的,还说我打算的不好;更有那一种嚼舌根的,说我搬远到娘家去了。李嫂子,你倒是那里经手的人,这个自然还知道些。”李申家的道:“真正委屈死人!这样大门头儿,除了奶奶这样心计儿当家罢了。别说是女人当不来,就是三头六臂的男人,还撑不住呢。还说这些个混账话。”说着,又笑了一声,道:“奶奶还没听见呢,外头的人还更糊涂呢。前儿李申回家来,说起外头的人打谅着咱们府里不知怎么样有钱呢。也有说‘吴府里的银库几间,金库几间,使的家伙都是金子镶了玉石嵌了的。’也有说‘姑娘做了王妃,自然皇上家的东西分的了一半子给娘家。前儿贵妃懿旨命买女孩子诵经,我们还亲见送了几车金银过来,所以家里收拾摆设的水晶宫似的。’有人还说‘他门前的狮子只怕还是玉石的呢。家里的奶奶姑娘不用说,就昌屋里使唤的姑娘们,也是一点儿不动,喝酒下棋,弹琴画画,横竖有伏侍的人呢。单管穿罗罩纱,吃的戴的,都是人家不认得的。那些哥儿姐儿们更不用说了,要天上的月亮,也有人去拿下来给他顽。’还有歌儿呢,说是‘定公府,富贵主,金银财宝如粪土。吃不穷,穿不穷,算来……’”说到这里,猛然咽住。原来那时歌儿说道是“算来总是一场空”。这李申家的说溜了嘴,说到这里,忽然想起这话不好,因咽住了。慧兰听了,已明白必是句不好的话了,也不便追问。李申家的因又陪笑道:“奶奶说这些人可笑不可笑?”慧兰道:“这些话倒不是可笑,倒是可怕的。咱们一日难似一日,外面还是这么讲究。俗语说的,‘人怕出名猪怕壮’,况且又是个虚名儿,终久还不知怎么样呢。”李申家的道:“奶奶虑的也是。只是满城里茶坊酒铺儿以及各胡同儿都是这样说,并且不是一年了,那里握的住众人的嘴。”慧兰点点头儿,因叫银杏称了几两银子,递给李申家的,道:“你先拿去交给玲珑,只说我给他添补买东西的。若要官中的,只管要去,别提这月钱的话。他也是个伶透人,自然明白我的话。我得了空儿,就去瞧姑娘去。”李申家的接了银子,答应着自去。不提。

    且说吴奎走到外面,只见一个小厮迎上来回道:“二老爷叫大爷说话呢。”吴奎急忙过来,见了吴智。吴智道:“方才风闻宫里头传了一个太医院御医、两个吏目去看病,想来不是宫女儿下人了。这几天娘娘宫里有什么信儿没有?”吴奎道:“没有。”吴智道:“你去问问你老爷和你三叔。不然,还该叫人去到太医院里打听打听才是。”吴奎答应了,一面吩咐人往太医院去,一面连忙去见吴礼吴信。吴礼听了这话,因问道:“是那里来的风声?”吴奎道:“是二老爷才说的。”吴礼道:“你索性和你信三叔到里头打听打听。”吴奎道:“我已经打发人往太医院打听去了。”一面说着,一面退出来,去找吴信。只见吴信迎面来了,吴奎忙告诉吴信。吴信道:“我正为也听见这话,来回大老爷二老爷去的。”于是两个人同着来见吴礼。吴礼道:“如系渊妃,少不得终有信的。”说着,吴智也过来了。

    到了晌午,打听的尚未回来。门上人进来,回说:“有两个内相在外要见三位老爷呢。”吴礼道:“请进来。”门上的人领了老公进来。吴礼吴智吴信迎至二门外,先请了娘娘的安,一面同着进来,走至厅上让了坐。老公道:“前日这里贵妃娘娘有些欠安。昨日奉过旨意,宣召亲丁四人进里头探问。许各带丫头一人,余皆不用。亲丁男人只在宫门外递个职名,请安听信,不得擅入。准于明日辰时巳时进去,申酉时出来。”吴礼等站着听了旨意,复又坐下,让老公吃茶毕,老公辞了出去。

    吴礼吴智送出大门,回来先禀权太君。权太君道:“亲丁四人,自然是我和你们三位太太了。”吴信陪笑道:“我媳妇现正病着,只怕不能够去。”权太君道:“那么着叫谁去呢?”众人也不敢答言,权太君想了想,道:“必得是慧兰,他诸事有照应。你们爷们各自商量去罢。”吴礼吴智吴信答应了出来,因派了吴奎吴廉看家外,凡吴门子弟一应都去。遂吩咐家人预备四乘绿轿,十余辆大车,明儿黎明伺候。家人答应去了。吴礼进去回明老太太,辰时进去,申酉时出来,今日早些歇歇,明日好早些起来收拾进宫。权太君道:“我知道,你去罢。”吴礼退出。这里董夫人韩夫人、慧兰也都说了一会子渊妃的病,又说了些闲话,才各自散了。

    次日黎明,各间屋子丫头们将灯火俱已点齐,太太们各自梳洗毕,爷们亦各整顿好了。一到卯时,计清和全耀文进来,至二门口回道:“轿车俱已齐备,在门外伺候着呢。”不一时,吴智韩夫人也过来了。接着,吴信也来了。大家用了早饭。慧兰先扶老太太出来,众人围随,各带使女一人,缓缓前行。又命两个家人先骑马去外宫门接应,自己家眷随后。年纪轻的子侄辈各自登车骑马,跟着众家人,一齐去了。吴奎吴廉在家中看家。

    且说吴家的车辆轿马俱在外西垣门口歇下等着。一回儿,有两个内监出来说:“吴府省亲的太太奶奶们,着令入宫探问;爷们俱着令内宫门外请安,不得入见。”门上人叫快进去。吴府中四乘轿子跟着小内监前行,吴家爷们在轿后步行跟着,令众家人在外等候。走近宫门口,只见几个老公在门上坐着,见他们来了,便站起来说道:“吴府爷们至此。”吴礼吴智便捱次立定。轿子抬至宫门口,便都出了轿。早有几个小内监引路,权太君等各有丫头扶着步行。走至渊妃寝宫,只见魁壁辉煌,琉璃照耀。又有两个小宫女儿传谕道:“只用请安,一概仪注都免。”权太君等谢了恩,来至床前请安毕,渊妃都赐了坐。权太君等又告了坐。渊妃便向权太君道:“近日身上可好?”权太君扶着小丫头,颤颤巍巍站起来,答应道:“托娘娘洪福,起居尚健。”渊妃又向董夫人韩夫人问了好,董韩二夫人站着回了话。渊妃又问慧兰家中过的日子若何,慧兰站起来回奏道:“尚可支持。”渊妃道:“这几年来难为你操心。”慧兰正要站起来回奏,只见一个宫女传进许多职名,请娘娘龙目。渊妃看时,就是吴礼吴智等若干人。那渊妃看了职名,眼圈儿一红,止不住流下泪来。宫女儿递过绢子,渊妃一面拭泪,一面传谕道:“今日稍安,令他们外面暂歇。”权太君等站起来,又谢了恩。渊妃含泪道:“母女弟兄,反不如小家子得以常常亲近。”权太君等都忍着泪道:“娘娘不用悲伤,家中已托着娘娘的福多了。”渊妃又问:“麒麟近来如何?”权太君道:“近来颇肯念书。因他父亲逼得严紧,如今文字也都做上来了。”渊妃道:“这样才好了。”遂命外宫赐宴,便有两个宫女儿、四个小太监引了到一座宫里,已摆得齐整,各按坐次坐了。不必细述。一时吃完了饭,权太君带着他婆媳三人谢过宴,又耽搁了一回。看看已近酉初,不敢羁留,俱各辞了出来。渊妃命宫女儿引道,送至内宫门,门外仍是四个小太监送出。权太君等依旧坐着轿子出来,吴礼接着,大伙儿一齐回去。到家又要安排明后日进宫,仍令照应齐集。不题。且说董家高丹虹赶了董如虎出去,日间拌嘴没有对头,冬莲又住在如金那边去了,只剩得秋英一人同住。一日,吃了几杯闷酒,躺在炕上,便要借那秋英做个醒酒汤儿,因问着秋英道:“大爷前日出门,到底是到那里去?你自然是知道的了。”秋英道:“我那里知道。他在奶奶跟前还不说,谁知道他那些事!”丹虹冷笑道:“如今还有什么奶奶太太的,都是你们的世界了。别人是惹不得的,有人护庇着,我也不敢去虎头上捉虱子。你还是我的丫头,问你一句话,你就和我摔脸子,说塞话。你既这么有势力,为什么不把我勒死了,你和冬莲不拘谁做了奶奶,那不清净了么!偏我又不死,碍着你们的道儿。”秋英听了这话,那里受得住,便眼睛直直的瞅着丹虹道:“奶奶这些闲话只好说给别人听去!我并没和奶奶说什么。奶奶不敢惹人家,何苦来拿着我们小软儿出气呢。正经的,奶奶又装听不见,‘没事人一大堆’了。”说着,便哭天哭地起来。丹虹越发性起便爬下炕来,要打秋英。秋英也是高家的风气,半点儿不让。丹虹将桌椅杯盏,尽行打翻,那秋英只管喊冤叫屈,那里理会他半点儿。

    岂知董舅母在如金房中听见如此吵嚷,叫春莲:“你去瞧瞧,且劝劝他。”如金道:“使不得,妈妈别叫他去。他去了岂能劝他,那个更是火上浇了油了。”董舅母道:“既这么样,我自己过去。”如金道:“依我说妈妈也不用去,由着他们闹去罢。这也是没法儿的事了。”董舅母道:“这那里还了得!”说着,自己扶了丫头,往丹虹这边来。如金只得也跟着过去,又嘱咐春莲道:“你在这里罢。”

    母女同至丹虹房门口,听见里头正还嚷哭不止。董舅母道:“你们是怎么着,又这样家翻宅乱起来,还象个人家儿吗!矮墙浅屋的,难道都不怕亲戚们听见笑话了么。”丹虹屋里接着道:“我倒怕人笑话呢!只是这里扫帚颠倒竖,也没有主子,也没有奴才,也没有妻,没有妾,是个混账世界了。我们高家门子里没见过这样规矩,实在受不得你们家这样委屈了!”如金道:“大嫂子,妈妈因听见闹得慌,才过来的。就是问的急了些,没有分清‘奶奶’‘秋英’两字,也没有什么。如今且把事情说开,大家和和气气的过日子,也省得妈妈天天为咱们操心。”那董舅母道:“是啊,先把事情说开了,你再问我的不是还不迟呢。”丹虹道:“好姑娘,好姑娘,你是个大贤大德的。你日后必定有个好人家,好女婿,决不象我这样守活寡,举眼无亲,叫人家骑上头来欺负的。我是个没心眼儿的人,只求姑娘我说话别往死里挑捡,我从小儿到如今,没有爹娘教导。再者我们屋里老婆汉子大女人小女人的事,姑娘也管不得!”如金听了这话,又是羞,又是气;见他母亲这样光景,又是疼不过。因忍了气说道:“大嫂子,我劝你少说句儿罢。谁挑捡你?又是谁欺负你?不要说是嫂子,就是冬莲,我也从来没有加他一点声气儿的。”丹虹听了这几句话,更加拍着炕沿大哭起来,说:“我那里比得冬莲,连他脚底下的泥我还跟不上呢·他是极伶俐的,知道姑娘的心事,又会献勤儿;我是蠢夯的,又不会献勤儿,如何拿我比他。何苦来,天下有几个都是贵妃的命,行点好儿罢!别修的象我嫁个糊涂行子守活寡,那就是活活儿的现了眼了!”董舅母听到那里,万分气不过,便站起身来道:“不是我护着自己的女孩儿,他句句劝你,你却句句怄他。你有什么过不去,不要寻他,勒死我倒也是希松的。”如金忙劝道:“妈妈,你老人家不用动气。咱们既来劝他,自己生气,倒多了层气。不如且出去,等嫂子歇歇儿再说。”因吩咐秋英道:“你可别再多嘴了。”跟了董舅母出得房来。

    走过院子里,只见灵芝同着冬莲迎面走来。董舅母道:“你从那里来,老太太身上可安?”灵芝道:“老太太身上好,叫来请舅太太安,还谢谢前儿的荔枝。”如金道:“你多早晚来的?”灵芝道:“来了好一会子了。”董舅母料他知道,红着脸说道:“这如今我们家里闹得也不象个过日子的人家了,叫你们那边听见笑话。”灵芝道:“舅太太说那里的话,谁家没个碟大碗小磕着的呢。那是舅太太多心罢咧。”说着,跟限回到董舅母房中,略坐了一回就去了。如金正嘱咐冬莲些话,只听董舅母忽然叫道:“左肋疼痛的很。”说着,便向炕上躺下。唬得如金冬莲二人手足无措。要知后事如何,下回分解。   

第七卷 试文字麒麟始提亲 探惊风吴才重结怨

    却说董舅母一时因被丹虹这场气怄得肝气上逆,左肋作痛。如金明知是这个原故,也等不及医生来看,先叫人去买了几钱钩藤来,浓浓的煎了一碗,给他母亲吃了。又和冬莲给董舅母捶腿揉胸,停了一会儿,略觉安顿。这董舅母只是又悲又气,气拥是丹虹撒泼,悲的是如金有函养,倒觉可怜。如金又劝了一回,不知不觉的睡了一觉,肝气也渐渐平复了。如金便说道:“妈妈,你这种闲气不要放在心上才好。过几天走的动了,乐得往那边老太太姑妈处去说说话儿散散闷也好。家里横竖有我和冬莲照看着,谅他也不敢怎么样。”董舅母点点头道:“过两日看罢了。”

    且说渊妃疾愈之后,家中俱各喜欢。过了几日,有几个老公走来,带着东西银两,宣贵妃娘娘之命,因家中省问勤劳,俱有赏赐。把物件银两一一交代清楚。吴礼吴智等禀明了权太君,一齐谢恩毕,太监吃了茶去了。大家回到权太君房中,说笑了一回。外面老婆子传来说:“小厮们来回道,那边有人请二老爷三老爷说要紧的话呢。”权太君便向吴智吴信道:“你们去罢。”吴智吴信答应着,退出去了。

    这里权太君忽然想起,和吴礼笑道:“娘娘心里却甚实惦记着麒麟,前儿还特特的问他来着呢。”吴礼陪笑:“只是麒麟不大肯念书,辜负了娘娘的美意。”权太君道:“我倒给他上了个好儿,说他近日文章都做上来了。”吴礼笑道:“那里能象老太太的话呢。”权太君道:“小孩子家慢慢的教异他,可是人家说的‘胖子也不是一口儿吃的’。”吴礼听了这话,忙陪笑道:“老太太说的是。”权太君又道:“提起麒麟,我还有一件事和你商量。如今他也大了,你们也该留神看一个好孩子给他定下。这也是他终身的大事。也别论远近亲戚,什么穷啊富的,只要深知那姑娘的脾性儿好模样儿周正的就好。”吴礼道:“老太太吩咐的很是。但只一件,姑娘也要好,第一要他自己学好才好,不然不稂不莠的,反倒耽误了人家的女孩儿,岂不可惜。”权太君听了这话,心里却有些不喜欢,便说道:“论起来,现放着你们作父母的,那里用我去张心。但只我想麒麟这孩子从小儿跟着我,未免多疼他一点儿,耽误了他成人的正事也是有的。只是我看他那生来的模样儿也还齐整,心性也还实在,未必一定是那种没出息的,必至糟踏了人家的女孩儿。也不知是我偏心,我看着横竖比才儿略好些,不知你们看着怎么样。”几句话说得吴礼心中甚实不安,连忙陪笑道:“老太太看的人也多了,既说他好有造化的,想来是不错的。只是儿子望他成人性儿太急了一点,或者竟和古人的话相反,倒是‘莫知其子之美’了。”一句话把权太君也怄笑了,众人也都陪着笑了。权太君因说道:“你这会子也有了几岁年纪,又袭着官,自然越历练越老成。”说到这里,回头瞅着董夫人笑道:“想他那年轻的时候,那一种古怪脾气,比麒麟还加一倍呢。直等娶了媳妇,才略略的懂了些人情儿呢。”说的董夫人也笑了,因说道:“老太太又说起逗笑儿的话儿来了。”说着,小丫头子们进来告诉如意:“请示老太太,晚饭伺候下了。”权太君便问:“你们又咕咕唧唧的说什么?”如意笑着回明了。权太君道:“那么着,你们也都吃饭去罢,单留慧兰跟着我吃罢。”吴礼等都答应着,伺候摆上饭来,权太君又催了一遍,才都退出去了。

    却说吴礼同董夫人进入房中。吴礼因提起权太君方才的话来,说道:“老太太这样疼麒麟,毕竟要他有些实学,日后可以混得功名,才好不枉老太太疼他一场,也不至糟踏了人家的女儿。”董夫人道:“老爷这话自然是该当的。”吴礼因着个屋里的丫头传出去告诉龚成:“麒麟放学回来,索性吃饭后再叫他过来,说我还要问他话呢。”龚成答应了“是”。至麒麟放了学刚要过来请安,只见龚成道:“三爷先不用过去。老爷吩咐了,今日叫三爷吃了饭再过去呢,听见还有话问三爷呢。”麒麟听了,点点头儿。见过权太君,便回园吃饭。三口两口吃完,忙漱了口,便往吴礼这边来。

    吴礼此时在内书房坐着,麒麟进来请了安,一旁侍立。吴礼问道:“这几日我心上有事,也忘了问你。那一日你说你师父叫你讲一个月的书就要给你开笔,如今算来将两个月了,你到底开了笔没有?”麒麟道:“才做过三次。师父说且不必回老爷知道,等好些再回老爷知道罢。因此这两天总没敢回。”吴礼道:“是什么题目?”麒麟道:“一个是《吾十有五而忘于学》,一个是《人不知而不愠》,一个是《则归墨》三字。”吴礼道:“都有稿儿么?”麒麟道:“都是作了抄出来师父又改的。”吴礼道:“你带了家来了还是在学房里呢?”麒麟道:“在学房里呢。”吴礼道:“叫人取了来我瞧。”麒麟连忙叫人传话与福顺:“叫他往学房中去,我书桌子抽屉里有一本薄薄儿竹纸本子,上面写着‘窗课‘两字的就是,快拿来。”一回儿福顺拿了来递给麒麟。麒麟呈与吴礼。吴礼翻开看时,见头一篇写着题目是《吾十有五而志于学》。他原本破的是“圣人有志于学,幼而已然矣。”吴修却将幼字抹去,明用“十五”。吴礼道:“你原本’‘幼’字便扣不清题目了。‘幼’字是从小起至十六岁以前都是‘幼’。这章书是圣人自言学问工夫与年俱进的话,所以十五、三十、四十、五十、六十、七十俱要明点出来,才见得到了几时有这么个光景,到了几时又有那么个光景。师父把你‘幼’字改了‘十五’,便明白了好些。”看到承题,那抹去的原本云:“夫不志于学,人之常也。”吴礼摇头道:“不但是孩子气,可见你本性不是个学者的志气。”又看后句“圣人十五而志之,不亦难乎”,说道:“这更不成话了。”然后看吴修的改本云:“夫人孰不学,而志于学者卒鲜。此圣人所为自信于十五时欤。”便问“改的懂得么?”麒麟答应道:“懂得。”又看第二艺,题目是《人不知而不愠》,便先看吴修的改本云:“不以不知而愠者,终无改其说乐矣。”方觑着眼看那抹去的底本,说道:“你是什么?——‘能无愠人之心,纯乎学者也。’上一句似单做了‘而不愠’三个字题目,下一句又犯了下文君子的分界。必如改笔才合题位呢。且下句找清上文,方是书理。须要细心领略。”麒麟答应着。吴礼又往下看,“夫不知,未有不愠者也;而意不然。是非由说而乐者,遏克臻此。”原本末句“非纯学者乎。”吴礼道:“这也与破题同病的。这改的也罢了,不过清楚,还说得去。”第三艺是《则归墨》,吴礼看了题目,自己扬着头想了一想,因问麒麟道:“你的书讲到这里了么?”麒麟道:“师父说,《孟子》好懂些,所以倒先讲《孟子》,大前日才讲完了。如今讲‘上论语’呢。”吴礼因看这个破承倒没大改。破题云:“言于舍杨之外,若别无所归者焉。”吴礼道:“第二句倒难为你。”第二句是:“夫墨,非欲归者也;而墨之言已半天下矣,则舍杨之外,欲不归于墨,得乎?”吴礼道:“这是你做的么?”麒麟答应道:“是。”吴礼点点头儿,因说道:“这也并没有什么出色处,但初试笔能如此,还算不离。当年我在家学里读书时,师父还出过《惟士为能》这个题目。那些小学生都读过前人这篇,不能自出心裁,每多抄袭。你念过没有?”麒麟道:“也念过。”吴礼道:“我要你另换个主意,不许雷同了前人,只做个破题也使得。”麒麟只得答应着,低头搜索枯肠。吴礼背着手,也在门口站着作想。只见一个小小厮往外飞走,看见吴礼,连忙侧身垂手站住。吴礼便问道:“作什么?”小厮回道:“老太太那边舅太太来了,大奶奶传出话来,叫预备饭呢。”吴礼听了,也没言语。那小厮自去。

    谁知麒麟自从如金搬回家去,十分想念,听见董舅母来了,只当如金同来,心中早已忙了,便乍着胆子回道:“破题倒作了一个,但不知是不是。”吴礼道:“你念来我听。”翎钰念道:“天下不皆士也,能无产者亦反矣。”吴礼听了,点着头道:“也还使得。以后作文,总要把界限分清,把神理想明白了再去动笔。你来的时候老太太知道不知道?”麒麟道:“知道的。”吴礼道:“既如此,你还到老太太处去罢。”麒麟答应了个“是”,只得拿捏着慢慢的退出,刚过穿廊月洞门的影屏,便一溜烟跑到老太太院门口。急得福顺在后头赶着叫:“看跌倒了!老爷来了。”麒麟那里听得见。刚进得门来,便听见董夫人、慧兰、曼萍等笑语之声。

    丫鬟们见麒麟来了,连忙打起帘子,悄悄告诉道:“舅太太在这里呢。”麒麟赶忙进来给董舅母请安,过来才给权太君请了晚安。权太君便问:“你今儿怎么这早晚才散学?”麒麟悉把吴礼看文章并命作破题的话述了一遍。权太君笑容满面。麒麟因问众人道:“金姐姐在那里坐着呢?”董舅母笑道:“你金姐姐没过来,家里和春莲作活呢。”麒麟听了,心中索然,又不好就走。只见说话儿已摆上饭来,自然是权太君董舅母上坐,曼萍等陪坐。董舅母道:“麟哥儿呢?”权太君忙笑道:“麒麟跟着我这边坐罢。”麒麟连忙回道:“头里散学时龚成传老爷的话,叫吃了饭过去。我赶着要了一碟菜,泡茶吃了一碗饭,就过去了。老太太和舅母姐姐们用罢。”权太君道:“既这么着,兰丫头就过来跟着我。你太太才说他今儿吃斋,叫他们自己吃去罢。”董夫人也道:“你跟着老太太舅太太吃罢,不用等我,我吃斋呢。”于是慧兰告了坐,丫头安了杯箸,慧兰执壶斟了一巡,才归坐。

    大家吃着酒。权太君便问道:“可是才舅太太提春莲,我听见前儿丫头们说‘冬莲’,不知是谁,问起来才知道是他。怎么那孩子好好的又改了名字呢?”董舅母满脸飞红,叹了口气道:“老太太再别提起。自从虎儿娶回春莲,他那个不知好歹的媳妇,便成日家咕咕唧唧,如今闹的也不成个人家了。我也说过他几次,他牛心不听说,我也没那么大精神和他们尽着吵去,只好由他们去。可不是他嫌这丫头的名儿不好改的。”权太君道:“名儿什么要紧的事呢?”董舅母道:“说起来我也怪臊的,其实老太太这边有什么不知道的。他那里是为这名儿不好,听见说他因为是金丫头起的,他才有心要改。”权太君道:“这又是什么原故呢?”董舅母把手绢子不住的擦眼泪,未曾说,又叹了一口气,道:“老太太还不知道呢,这如今媳妇子专和金丫头怄气。前日老太太打发灵芝看我去,我们家里闹呢。”权太君连忙接着问道:“可是前儿听见舅太太肝气疼,要打发人看去,后来听见说好了,所以没着人去。依我,劝舅太太竟把他们别放在心上。我看金丫头性格儿温厚和平,虽然年轻,比大人还强几倍。前日玉扣回来说,我们这边还都赞叹了他一会子。都象金丫头那样心胸儿脾气儿,真是百里挑一的。不是我说句冒失的话,那给人家作了媳妇儿,怎么叫公婆不疼,家里上步下下的不宾服呢。”麒麟头里已经听烦了,推故要走,及听见这话,又坐了呆呆的往下听。董舅母道:“不中用。他虽好,到底是女孩家。养了虎儿这个糊涂孩子,真真叫我不放心,只怕在外头喝点子酒,闹出事来。幸亏老太太这里的三老爷和奎大爷常和他在一块儿,我还放点儿心。” 麒麟听到这里,便接口道:“舅母更不用悬心。董大哥相好的都是些正经买卖大客人,都是有体面的,那里就闹出事来。”董舅母笑道:“依你这样说,我敢只不用操心了。”说话间,饭已吃完。麒麟先告辞了,晚间还要看书,便各自去了。

    这里丫头们刚捧上茶来,只见牡丹走过来向权太君耳朵旁边说了几句,权太君便向慧兰道:“你快去罢,瞧瞧暇儿去罢。”慧兰听了,还不知何故,大家也怔了。牡丹遂过来向慧兰道:“刚才银杏打发小丫头子来回大奶奶,说吴暇身上不大好,请大奶奶忙着些过来才好呢。”权太君因说道:“你快去罢,舅太太也不是外人。”慧兰连忙答应,在董舅母跟前告了辞。又见董夫人说道:“你先过去,我就去。小孩子家魂儿还不全呢,别叫丫头们大惊小怪的,屋里的猫儿狗儿,也叫他们留点神儿。尽着孩子贵气,偏有这些琐碎。”慧兰答应了,然后带了小丫头回房去了。

    这里董舅母又问了一回茗筠的病。权太君道:“茗丫头那孩子倒罢了,只是心重些,所以身子就不大很结实了。要赌灵性儿,也和金丫头不差什么;要赌宽厚待人里头,却不济他金姐姐有耽待、有尽让了。”董舅母又说了两句闲话儿,便道:“老太太歇着罢。我也要到家里去看看,只剩下金丫头和春莲了。打那么同着姑太太看看吴暇。”权太君道:“正是。舅太太上年纪的人看看是怎么不好,说给他们,也得点主意儿。”董舅母便告辞,同着董夫人出来,往慧兰院里去了。

    却说吴礼试了麒麟一番,心里却也喜欢,走向外面和那些门客闲谈。说起方才的话来,便有新进到来最善大棋的一个王尔调名作梅的说道:“据我们看来,麟三爷的学问已是大进了。”吴礼道:“那有进益,不过略懂得些罢咧,‘学问‘两个字早得很呢。”洪仁道:“这是老世翁过谦的话。不但王大兄这般说,就是我们看,麟三爷必定要高发的。”吴礼笑道:“这也是诸位过爱的意思。”那王尔调又道:“晚生还有一句话,不揣冒昧,和老世翁商议。”吴礼道:“什么事?”王尔调陪笑道:“也是晚生的相与,做过南韶道的马大老爷家有一位小姐,说是生得德容功貌俱全,此时尚未受聘。他又没有儿子,家资巨万。但是要富贵双全的人家,女婿又要出众,才肯作亲。晚生来了两个月,瞧着麟三爷的人品学业,都是必要大成的。老世翁这样门楣,还有何说。若晚生过去,包管一说就成。”吴礼道:“麒麟说亲却也是年纪了,并且老太太常说起。但只马大老爷素来尚未深悉。”洪仁道:“王兄所提贾家,晚生却也知道。况和二老爷那边是旧亲,老世翁一问便知。”吴礼想一回,道:“二老爷那边不曾听得这门亲戚。”洪仁道:“老世翁原来不知,这马府上原和韩舅太爷那边有亲的。”吴礼听了,方知是韩夫人的亲戚。坐了一回,进来了,便要同董夫人说知,转问韩夫人去。谁知董夫人陪了董舅母到慧兰那边看吴暇去了。那天已经掌灯时候,董舅母去了,董夫人才过来了。吴礼告诉了王尔调和洪仁的话,又问吴暇怎么了。董夫人道:“怕是惊风的光景。”吴礼道:“不甚利害呀?”董夫人道:“看着是搐风的来头,只还没搐出来呢。”吴礼听了,便不言语,各自安歇,一宿晚景不提。

    却说次日韩夫人过权太君这边来请安,董夫人便提起马家的事,一面回权太君,一面问韩夫人。韩夫人道:“马家虽系老亲,但近年来久已不通音信,不知他家的姑娘是怎么样的。倒是前日铁家太太打发老婆子来问安,却说起马家的事,说他家有个姑娘,托铁亲家那边有对劲的提一提。听见说只这一个女孩儿,十分娇养,也识得几个字,见不得大阵仗儿,常在房中不出来的。马大老爷又说,只有一个女孩儿,不肯嫁出去,怕人家公婆严,姑娘受不得委屈,必要女婿过门赘在他家,给他料理些家事。”权太君听到这里,不等说完便道:“这断使不得。我们麒麟别人伏侍他还不够呢,倒给人家当家去。”韩夫人道:“正是老太太这个话。”权太君因向董夫人道:“你回来告诉你老爷,就说我说的话,这马家的亲事是作不得的。”董夫人答应了。权太君便问:“你们昨日看吴瑕怎么样?头里银杏来回我说很不好,我也要过去看看呢。”董韩二夫人道:“老太太虽疼他,他那里耽的住。”权太君道:“却也不止为他,我也要走动走动,活活筋骨儿。”说着,便吩咐:“你们吃饭去罢,回来同我过去。”董韩二夫人答应着出来,各自去了。

    一时吃了饭,都来陪权太君到慧兰房中。慧兰连忙出来接了进去。权太君便问吴瑕到底怎么样。慧兰道:“只怕是搐风的来头。”权太君道:“这么着还不请人赶着瞧!”慧兰道:“已经请去了。”权太君因同董韩二夫人进房来看,只见奶子抱着,用桃红绫子小绵被儿裹着,脸皮趣青,眉梢鼻翅微有动意。权太君同董韩二夫人看了看,便出外坐下。正说间,只见一个小丫头回慧兰道:“老爷打发人问瑕儿怎么样。”慧兰道:“替我回老爷,就说请大夫去了。一会儿开了方子,就过去回老爷。”权太君忽然想起马家的事来,向董夫人道:“你该就去告诉你老爷,省得人家去说了回来又驳回。”又问韩夫人道:“你们和马家如今为什么不走了?”韩夫人因又说:“论起那马家行事,也难和咱们作亲,太啬克,没的玷辱了麒麟。”慧兰听了这话,已知八九,便问道:“太太不是说麒麟兄弟的亲事?”董夫人道:“可不是么。”权太君接着因把刚才的话告诉慧兰。慧兰笑道:“不是我当着老太太、太太们跟前说句大胆的话,现放着天配的姻缘,何用别处去找。”权太君笑道:“在那里?”慧兰道:“一个‘灵玉’,一个‘金镯’,老太太怎么忘了?”权太君笑了一笑,因说:“昨日你舅母在这里,你为什么不提?”慧兰道:“老太太和太太们提这些个,这也得太太们过去求亲才是。”权太君笑了,董韩二夫人也都笑了。权太君因道:“可是我背晦了。”

    说着人回:“大夫来了。”权太君便坐在外间,董韩二夫人略避。那大夫同吴奎进来,给权太君请了安,方进房中。看了出来,站在地下躬身回权太君道:“妞儿一半是内热,一半是惊风。须先用一剂发散风痰药,还要用四神散才好,因病势来得不轻。如今的牛黄都是假的,要找真牛黄方用得。”权太君道了乏,那大夫同吴奎出去开了方子,去了。慧兰道:“人参家里常有,这牛黄倒怕未必有,外头买去,只是要真的才好。”董夫人道:“等我打发人到舅太太那边去找找。他家虎儿是向与那些西客们做买卖,或者有真的也未可知。我叫人去问问。”正说话间,众姊妹都来瞧来了,坐了一回,也都跟着权太君等去了。

    这里煎了药给吴瑕灌了下去,只见喀的一声,连药带痰都吐出来,慧兰才略放了一点儿心。只见董夫人那边的小丫头拿着一点儿的小红纸包儿说道:“大奶奶,牛黄有了。太太说了,叫大奶奶亲自把分两对准了呢。”慧兰答应着接过来,便叫银杏配齐了真珠、冰片、朱砂,快熬起来。自己用戥子按方秤了,搀在里面,等吴瑕醒了好给他吃。只见吴才掀帘进来说:“奎嫂子,你们吴瑕怎么了?妈叫我来瞧瞧他。”慧兰见了他母子便嫌,说:“好些了。人回去说,叫你们姨娘想着。”那吴才口里答应,只管各处瞧看。看了一回,便问慧兰道:“你这里听的说有牛黄,不知牛黄是怎么个样儿,给我瞧瞧呢。”慧兰道:“你别在这里闹了,妞儿才好些。那牛黄都煎上了。”吴才听了,便去伸手拿那锅子瞧时,岂知措手不及,沸的一声,锅子倒了,火已泼灭了一半。吴才见不是事,自觉没趣,连忙跑了。慧兰急的火星直爆,骂道:“真真那一世的对头冤家!你何苦来还来使促狭!从前你妈要想害我,如今又来害妞儿。我和你几辈子的仇呢!”一面骂银杏不照应。正骂着,只见丫头来找吴才。慧兰道:“你去告诉韦姨娘,说他操心也太苦了。瑕儿死定了,不用他惦着了!”银杏急忙在那里配药再熬,那丫头摸不着头脑,便悄悄问银杏道:“大奶奶为什么生气?”银杏将才哥弄倒药锅子说了一遍。丫头道:“怪不得他不敢回来,躲了别处去了。这才哥儿明日还不知怎么样呢。杏姐姐,我替你收拾罢。”银杏说:“这倒不消。幸亏牛黄还有一点,如今配好了,你去罢。”丫头道:“我一准回去告诉韦姨奶奶,也省得他天天说嘴。”

丫头回去果然告诉了韦姨娘。韦姨娘气的叫:“快找才儿!”才儿在外间屋子里躲着,被丫头找了来。韦姨娘便骂道:“你这个下作种子!你为什么弄洒了人家的药,招的人家咒骂。我原叫你去问一声,不用进去。你偏进去,又不就走,还要虎头上捉虱子。你看我回了老爷,打你不打!”这里韦姨娘正说着,只听吴才在外间屋子里更说出些惊心动魄的话来。未知何言,下回分解。

第八卷 吴善道报升郎中任 董如虎复惹放流刑

    话说韦姨娘正在屋里抱怨吴才, 只听吴才在外间屋里发话道:"我不过弄倒了药铞子,洒了一点子药,那丫头子又没就死了,值的他也骂我,你也骂我,赖我心坏,把我往死里糟踏。 等着我明儿还要那小丫头子的命呢,看你们怎么着!只叫他们提防着就是了。"那韦姨娘赶忙从里间出来,握住他的嘴说道:"你还只管信口胡吣,还叫人家先要了我的命呢! "娘儿两个吵了一回。韦姨娘听见慧兰的话,越想越气,也不着人来安慰慧兰一声儿。过了几天,吴瑕也好了。因此两边结怨比从前更加一层了。

    一日计清进来回道: "今日是升平郡王生日,请老爷的示下。"吴礼吩咐道:"只按向年旧例办了, 回二老爷三老爷知道,送去就是了。"计清答应了,自去办理。不一时,吴智吴信过来同吴礼商议,带了吴奎麒麟去与升平郡王拜寿。别人还不理论,惟有麒麟素闻升平郡王年纪不过二十几岁,极谦和儒雅,风流异常的。每每听父兄亲友说起升平郡王的容貌威仪,麒麟甚是仰慕,今巴不得一见才好,遂连忙换了衣服,跟着来到升平王府。吴礼吴智吴信递了职名候谕。 不多时,里面出来了一个太监,手里掐着数珠儿,见了吴礼吴智吴信,笑嘻嘻的说道:"三位老爷好?"吴礼等也都赶忙问好。他兄弟二人也过来问了好。那太监道:"王爷叫请进去呢。"于是爷儿五个跟着那太监进入府中,过了两层门,转过一层殿去, 里面方是内宫门。刚到门前,大家站住,那太监先进去回王爷去了。这里门上小太监都迎着问了好。一时那太监出来,说了个"请"字,爷儿五个肃敬跟入。只见升平郡王穿着礼服,已迎到殿门廊下。麒麟见这升平郡王面如美玉,目似明星,果是极秀丽的人物。吴礼吴智吴信先上来请安,捱次便是吴奎麒麟请安。那升平郡王单拉着麒麟道: "这位便是攥玉而生的麒麟么?"麒麟躬着身打着一半千儿回道:“是。”升平郡王因又笑问道:“你那个‘灵玉麒麟’好?”麒麟道:"蒙王爷福庇,都好。"说着,从项上摘下“灵玉麒麟”来,用手托着道:“请王爷龙目。这东西也不过如是一件阿物。”升平郡王接过来,仔细瞧了一番,连连称叹道:“果是奇异之物!”因又向麒麟道:“今日初会,没有什么敬贺之礼,等一回儿送你一件好东西。我这里也没有什么好东西给你吃的,倒是大家说说话儿罢。”说着,几个老公打起帘子,升平王说"请",自己却先进去, 然后吴礼等都躬着身跟进去。先是吴礼请升平王受礼,升平王也说了两句谦辞,那吴礼早已跪下,次及吴智等捱次行礼,自不必说。

    那吴礼等复肃敬退出。 升平王吩咐太监等让在众戚旧一处好生款待,却单留麒麟在这里说话儿,又赏了坐。 麒麟又磕头谢了恩,在挨门边绣墩上侧坐,说了一回读书作文诸事。 升平王甚加爱惜,又赏了茶,因说道:"昨儿巡抚汪大人来陛见,说起令尊翁在京为官,一力替圣上分忧,不曾有些许差池,实乃吾辈之典范。又说令叔二老爷前任学政时,秉公办事,凡属生童,俱心服之至。他陛见时,万岁爷也曾问过,他也十分保举, 可知是尊府的喜兆。" 麒麟连忙站起,听毕这一段话,才回启道:"此是王爷的恩典,汪大人的盛情。"正说着,小太监进来回道:"外面诸位大人老爷都在前殿谢王爷赏宴。"说着,呈上谢宴并请午安的帖子来。 升平王略看了一看,仍递给小太监,笑了一笑说道: "知道了,劳动他们。"那小太监又回道:"这吴麒麟王爷单赏的饭预备了。" 升平王便命那太监带了麒麟到一所极小巧别致的院里, 派人陪着吃了饭,又过来谢了恩。 升平王又说了些好话儿,忽然笑说道:"我听见人说我那灵玉麒麟倒有趣儿,便叫他们也作了一个来。今日你来得正好,瞧瞧式样还混得过么,就给你作敬贺之礼,带回去顽罢。"因命小太监取来,亲手递给麒麟。 麒麟接过来捧着,见那麒麟虽比不上自己的,却也极精致的,便又谢了,然后退出。 升平王又命两个小太监跟出来,才同着吴礼等回来了。见过权太君,请过了安,说了一回府里遇见的人。 麒麟又回了汪大人陛见保举的话。 吴礼道:"这汪大人本来咱们相好,也是我辈中人,还倒是有义气的。 "又说了几句闲话儿,权太君便叫"歇着去罢。"吴礼吴智吴信退出,吴奎、麒麟都跟到门口。吴礼道:"你们都回去陪老太太坐着去罢。"说着,同智信出来,各自散了。

    却说吴智回到自己院,刚进房坐了一坐,只见一个小丫头回道:"外面计清请老爷回话。"说着,递上个红单帖来,写着汪巡抚的名字。吴智知是来拜,便叫小丫头叫计清进来。吴智出至廊檐下。计清进来回道:"今日巡抚汪大人来拜,奴才回了去了。再奴才还听见说,现今工部出了一个郎中缺,外头人和部里都吵嚷是老爷拟正呢。 "吴智道:"瞧罢咧。"计清又回了几句话,才出去了。

    且说吴奎麒麟二人回去,独有麒麟到权太君那边,一面述说升平王待他的光景,并拿出那块麒麟来。 大家看着笑了一回。 权太君因命人:"给他收起去罢,别丢了。"因问:"你那块灵玉麒麟好生带着罢? 别闹混了。" 麒麟在项上摘了下来,说:"这不是我那一块玉,那里就掉了呢。 比起来,这两块麒麟差远着呢,那里混得过。我正要告诉老太太,前儿晚上我睡的时候把灵玉麒麟摘下来挂在帐子里,他竟放起光来了,满帐子都是红的。" 权太君说道:"又胡说了,帐子的檐子是红的,火光照着,自然红是有的。" 麒麟道:"不是。那时候灯已灭了, 屋里都漆黑的了,还看得见他呢。"董韩二夫人抿着嘴笑。 慧兰道:"这是喜信发动了。 "麒麟道:"什么喜信?" 权太君道:"你不懂得。今儿个闹了一天,你去歇歇儿去罢,别在这里说呆话了。" 麒麟又站了一回儿,才回园中去了。

    这里权太君问道: "正是。你们去看董舅母说起这事没有?"董夫人道:"本来就要去看的, 因兰丫头为瑕儿病着,耽搁了两天,今日才去的。这事我们都告诉了,舅母倒也十分愿意, 只说虎儿这时侯不在家,目今他父亲没了,只得和他商量商量再办。" 权太君道: "这也是情理的话。既这么样,大家先别提起,等舅太太那边商量定了再说。"

    不说权太君处谈论亲事,且说麒麟回到自己房中,告诉贺燕道:"老太太与兰姐姐方才说话含含糊糊, 不知是什么意思。" 贺燕想了想,笑了一笑道:"这个我也猜不着。但只刚才说这些话时,茗姑娘在跟前没有?" 麒麟道:"茗姑娘才病起来,这些时何曾到老太太那边去呢。"正说着,只听外间屋里贞镜与玉扣拌嘴。 贺燕道:"你两个又闹什么?"贞镜道:"我们两个斗牌,他赢了我的钱他拿了去,他输了钱就不肯拿出来。这也罢了,他倒把我的钱都抢了去了。" 麒麟笑道:"几个钱什么要紧,傻丫头,不许闹了。"说的两个人都咕嘟着嘴坐着去了。这里贺燕打发麒麟睡下。不提。

    却说贺燕听了麒麟方才的话, 也明知是给麒麟提亲的事。因恐麒麟有痴想,这一提起不知又招出他多少呆话来, 所以故作不知,自己心上却也是头一件关切的事。夜间躺着想了个主意,不如去见见玲珑,看他有什么动静,自然就知道了。次日一早起来,打发麒麟上了学,自己梳洗了,便慢慢的去到燕子坳来。只见玲珑正在那里掐花儿呢,见贺燕进来,便笑嘻嘻的道:"姐姐屋里坐着。" 贺燕道:"坐着,妹妹掐花儿呢吗?姑娘呢? "玲珑道:"姑娘才梳洗完了,等着温药呢。" 玲珑一面说着,一面同贺燕进来。见了茗筠正在那里拿着一本书看。 贺燕陪着笑道:"姑娘怨不得劳神,起来就看书。我们麟三爷念书若能象姑娘这样,岂不好了呢。" 茗筠笑着把书放下。盈儿已拿着个小茶盘里托着一钟药,一钟水,小丫头在后面捧着痰盒漱盂进来。原来贺燕来时要探探口气,坐了一回,无处入话,又想着茗筠最是心多,探不成消息再惹着了他倒是不好,又坐了坐,搭讪着辞了出来了。

    将到万花坊门口,只见两个人在那里站着呢。 贺燕不便往前走,那一个早看见了,连忙跑过来。 贺燕一看,却是明九儿,因问"你作什么?"明九儿道:"刚才翔大爷来了,拿了个帖儿,说给咱们麟三爷瞧的,在这里候信。" 贺燕道:"麟三爷天天上学,你难道不知道,还候什么信呢。"明九儿笑道:"我告诉他了。他叫告诉姑娘,听姑娘的信呢。" 贺燕正要说话,只见那一个也慢慢的蹭了过来,细看时,就是吴翔,溜溜湫湫往这边来了。 贺燕见是吴翔,连忙向明九儿道:"你告诉说知道了,回来给麟三爷瞧罢。"那吴翔原要过来和贺燕说话, 无非亲近之意,又不敢造次,只得慢慢踱来。相离不远,不想贺燕说出这话,自己也不好再往前走,只好站住。这里贺燕已掉背脸往回里去了。吴翔只得怏怏而回同明九儿出去了。

    晚间麒麟回房, 贺燕便回道:"今日东城的小翔大爷来了。" 麒麟道:"作什么?" 贺燕道: "他还有个帖儿呢。" 麒麟道:"在那里?拿来我看看。"贞镜便走去在里间屋里书格子上头拿了来。 麒麟接过看时,上面皮儿上写着"叔父大人安禀"。麒麟道:"这孩子怎么又不认我作父亲了? "贺燕道:"怎么?" 麒麟道:"前年他送茗姑娘回来时,称我作`父亲大人' 今日这帖子封皮上写着`叔父',可不是又不认了么。" 贺燕道:"他也不害臊,你也不害臊。他那么大了,倒认你这么大儿的作父亲,可不是他不害臊?你正经连个----"刚说到这里,脸一红,微微的一笑。 麒麟也觉得了,便道:"这倒难讲。俗语说:`和尚无儿,孝子多着呢。'只是我看着他还伶俐得人心儿,才这么着,他不愿意,我还不希罕呢。 "说着,一面拆那帖儿, 贺燕也笑道:"那小翔大爷也有些鬼鬼头头的。什么时候又要看人, 什么时侯又躲躲藏藏的,可知也是个心术不正的货。" 麒麟只顾拆开看那字儿,也不理会贺燕这些话。 贺燕见他看那帖儿,皱一回眉,又笑一笑儿,又摇摇头儿,后来光景竟大不耐烦起来。 贺燕等他看完了,问道:"是什么事情?" 麒麟也不答言,把那帖子已经撕作几段, 贺燕见这般光景,也不便再问,便问麒麟吃了饭还看书不看。 麒麟道: "可笑翔儿这孩子竟这样的混帐。" 贺燕见他所答非所问,便微微的笑着问道:"到底是什么事? "麒麟道:"问他作什么,咱们吃饭罢。吃了饭歇着罢,心里闹的怪烦的。"说着叫小丫头子点了一个火儿来,把那撕的帖儿烧了。

    一时小丫头们摆上饭来。 麒麟只是怔怔的坐着, 贺燕连哄带怄催着吃了一口儿饭, 便搁下了,仍是闷闷的歪在床上。一时间,忽然掉下泪来。此时贺燕贞镜都摸不着头脑。贞镜道:"好好儿的,这又是为什么?都是什么翔儿臭儿的,不知什么事弄了这么个浪帖子来, 惹的这么傻了的似的,哭一会子,笑一会子。要天长日久闹起这闷葫芦来,可叫人怎么受呢。"说着,竟伤起心来。 贺燕旁边由不得要笑,便劝道:"好妹妹,你也别怄人了。 他一个人就够受了,你又这么着。他那帖子上的事难道与你相干?"贞镜道:"你混说起来了。知道他帖儿上写的是什么混帐话,你混往人身上扯。要那么说,他帖儿上只怕倒与你相干呢。" 贺燕还未答言,只听麒麟在床上噗哧的一声笑了,爬起来抖了抖衣裳,说:"咱们睡觉罢,别闹了。明日我还起早念书呢。"说着便躺下睡了。一宿无话。

    次日麒麟起来梳洗了, 便往家塾里去。走出院门,忽然想起,叫福顺略等,急忙转身回来叫:"贞镜姐姐呢?"贞镜答应着出来问道:"怎么又回来了?" 麒麟道:"今日翔儿要来了, 告诉他别在这里闹,再闹我就回老太太和老爷去了。"贞镜答应了, 麒麟才转身去了。刚走近大门口处,只听外边一片声嚷起来。只听一个人嚷道:"你们这些人好没规矩,这是什么地方,你们在这里混嚷。"那人答道:"谁叫二老爷升了官呢,怎么不叫我们来吵喜呢。别人家盼着吵还不能呢。" 麒麟听了,才知道是吴智升了郎中了,人来报喜的。心中自也是甚喜。连忙来到家塾中,只见吴修笑着说道:"我才刚听见你二叔升了。是真的么?"麒麟陪笑道:"是。"吴修道:"今日不必来了,放你一天假罢。可不许回园子里顽去。你年纪不小了,虽不能办事,也当跟着你大哥他们学学才是。 "麒麟答应着回来。刚走到二门口,只见龚成走来迎着,旁边站住笑道:"三爷来了么, 奴才才要到学里请去。" 麒麟笑道:"谁说的?"龚成道:"老太太才打发人到院里去找三爷,那边的姑娘们说三爷学里去了。刚才老太太打发人出来叫奴才去给三爷告几天假, 听说还要唱戏贺喜呢,三爷就来了。"说着, 麒麟自己进去。进了二门,只见满院里丫头老婆都是笑容满面, 见他来了,笑道:"三爷这早晚才来,还不快进去给老太太道喜去呢。"

    麒麟笑着进了房门, 只见茗筠挨着权太君左边坐着呢,右边是仙蓉。地下董韩倪三夫人。曼萍,茹萍,尤洁,慧兰,韩玖丽一干姐妹,都在屋里,只不见如金,如红二人。 麒麟此时喜的无话可说,忙给权太君道了喜,又给董韩倪三夫人道喜,一一见了众姐妹,便向茗筠笑道:"妹妹身体可大好了?" 茗筠也微笑道:"大好了。听见说三哥哥身上也欠安, 好了么?" 麒麟道:"可不是,我那日夜里忽然心里疼起来,这几天刚好些就上学去了, 也没能过去看妹妹。" 茗筠不等他说完,早扭过头和曼萍说话去了。慧兰在地下站着笑道: "你两个那里象天天在一处的,倒象是客一般,有这些套话,可是人说的`相敬如宾'了。"说的大家一笑。 岳茗筠满脸飞红,又不好说,又不好不说,迟了一回儿, 才说道:"你懂得什么?"众人越发笑了。 慧兰一时回过味来,才知道自己出言冒失, 正要拿话岔时,只见麒麟忽然向茗筠道:"茗妹妹,你瞧翔儿这种冒失鬼。"说了一句,方想起来,便不言语了。招的大家又都笑起来,说:"这从那里说起。" 茗筠也摸不着头脑,也跟着讪讪的笑。 麒麟无可搭讪,因又说道:"可是刚才我听见有人要送戏,说是几儿? "大家都瞅着他笑。 慧兰道:"你在外头听见,你来告诉我们。你这会子问谁呢? "麒麟得便说道:"我外头再去问问去。" 权太君道:"别跑到外头去,头一件看报喜的笑话,第二件你老子碰见你,又该生气了。" 麒麟答应了个"是",才出来了。

    这里权太君因问慧兰谁说送戏的话, 慧兰道:"说是韩舅老爷那边说,后儿日子好,送一班新出的小戏儿给老太太, 老爷们,太太们贺喜。"因又笑着说道:"不但日子好,还是好日子呢。"说着这话,却瞅着茗筠笑。 茗筠也微笑。韩夫人因道:"可是呢,后日还是茗丫头的好日子呢。 "权太君想了一想,也笑道:"可见我如今老了,什么事都糊涂了。亏了有我这兰丫头是我个`给事中'。既这么着,很好,他舅舅家给他们贺喜,你姨父家就给你做生日, 岂不好呢。"说的大家都笑起来,说道:"老太太说句话儿都是上篇上论的,怎么怨得有这么大福气呢。"说着, 麒麟进来,听见这些话,越发乐的手舞足蹈了。一时,大家都在权太君这边吃饭,甚热闹,自不必说。饭后,那吴智谢恩回来,到吴信院给宗祠里磕了头,便来给权太君磕头,站着说了几句话,便出去拜客去了。这里接连着亲戚族中的人来来去去,闹闹穰穰,车马填门,貂蝉满座,真是:

    花到正开蜂蝶闹,月逢十足海天宽。

    如此两日,已是庆贺之期。这日一早,韩立岭和几家亲戚已送过一班戏来,就在权太君正厅前搭起行台。 外头爷们都穿着公服陪侍,亲戚来贺的约有十余桌酒。里面为着是新戏, 又见权太君高兴,便将琉璃戏屏隔在后厦,里面也摆下酒席。上首董舅母一桌,是董夫人如红陪着,对面老太太一桌,是韩夫人倪夫人陪着,下面尚空两桌, 权太君叫他们快来, 一回儿,只见慧兰领着众丫头,都簇拥着茗筠来了。 茗筠略换了几件新鲜衣服,打扮得宛如嫦娥下界, 含羞带笑的出来见了众人。仙蓉,玖丽,尤洁都让他上首座, 茗筠只是不肯。 权太君笑道:"今日你坐了罢。"董舅母站起来问道:"今日岳姑娘也有喜事么?" 权太君笑道:"是他的生日。"董舅母道:"咳,我倒忘了。"走过来说道:"恕我健忘,回来叫如红过来拜姐姐的寿。 "茗筠笑说"不敢"。大家坐了。那茗筠留神一看,独不见如金,便问道:"金姐姐可好么?为什么不过来?"董舅母道:"他原该来的,只因无人看家,所以不来。" 茗筠红着脸微笑道:"舅母那里有大嫂子呢,怎么倒用金姐姐看起家来?大约是他怕人多热闹, 懒待来罢。我倒怪想他的。"董舅母笑道:"难得你惦记他。他也常想你们姊妹们,过一天我叫他来,大家叙叙。"

    说着,丫头们下来斟酒上菜,外面已开戏了。出场自然是一两出吉庆戏文,乃至第三出, 只见金童玉女,旗幡宝幢,引着一个霓裳羽衣的小旦,头上披着一条黑帕,唱了一回儿进去了。 众皆不识,听见外面人说:"这是新打的<<蕊珠记>>里的<<冥升>>。小旦扮的是嫦娥, 前因堕落人寰,几乎给人为配,幸亏观音点化,他就未嫁而逝,此时升引月宫。不听见曲里头唱的`人间只道风情好,那知道秋月春花容易抛,几乎不把广寒宫忘却了! '"第四出是<<吃糠>>,第五出是达摩带着徒弟过江回去,正扮出些海市蜃楼,好不热闹。

    众人正在高兴时, 忽见董家的人满头汗闯进来,向董如凤说道:"二爷快回去,并里头回明太太也请速回去, 家中有要事。"如凤道:"什么事?"家人道:"家去说罢。"如凤也不及告辞就走了。董舅母见里头丫头传进话去,更骇得面如土色,即忙起身,带着如红,别了一声,即刻上车回去了。弄得内外愕然。 权太君道:"咱们这里打发人跟过去听听,到底是什么事,大家都关切的。"众人答应了个"是"。

    不说吴府依旧唱戏,单说董舅母回去, 只见有两个衙役站在二门口,几个当铺里伙计陪着,说:"太太回来自有道理。"正说着, 董舅母已进来了。那衙役们见跟从着许多男妇簇拥着一位老太太,便知是董如虎之母。看见这个势派,也不敢怎么,只得垂手侍立,让董舅母进去了。

    那董舅母走到厅房后面,早听见有人大哭,却是丹虹。董舅母赶忙走来,只见如金迎出来,满面泪痕,见了董舅母,便道:"妈妈听了先别着急,办事要紧。" 董舅母同着如金进了屋子,因为头里进门时已经走着听见家人说了,吓的战战兢兢的了,一面哭着,因问:"到底是和谁?"只见家人回道:"太太此时且不必问那些底细,凭他是谁,打死了总是要偿命的, 且商量怎么办才好。" 董舅母哭着出来道:"还有什么商议?"家人道:"依小的们的主见,今夜打点银两同着二爷赶去和大爷见了面,就在那里访一个有斟酌的刀笔先生,许他些银子,先把死罪撕掳开,回来再求吴府去上司衙门说情。还有外面的衙役,太太先拿出几两银子来打发了他们。我们好赶着办事。" 董舅母道:"你们找着那家子,许他发送银子,再给他些养济银子,原告不追,事情就缓了。"如金在帘内说道: "妈妈,使不得。这些事越给钱越闹的凶,倒是刚才小厮说的话是。" 董舅母又哭道:"我也不要命了, 赶到那里见他一面,同他死在一处就完了。"如金急的一面劝,一面在帘子里叫人" 快同二爷办去罢。"丫头们搀进董舅母来。如凤才往外走,如金道:"有什么信打发人即刻寄了来,你们只管在外头照料。"如凤答应着去了。

    这里如金方劝董舅母,那里丹虹趁空儿抓住春莲,又和他嚷道:"平常里只讲有钱有势有好亲戚,这时侯我看着也是唬的慌手慌脚的了。大爷明儿有个好歹儿不能回来时,你们各自干你们的去了, 撂下我一个人受罪!"说着,又大哭起来。这里董舅母听见,越发气的发昏。如金急的没法。 正闹着,只见吴府中董夫人早打发大丫头过来打听来了。如金虽心知自己是吴府的人了, 一则尚未提明,二则事急之时,只得向那大丫头道:"此时事情头尾尚未明白, 就只听见说我哥哥在外头打死了人被县里拿了去了,也不知怎么定罪呢。刚才二爷才去打听去了, 一半日得了准信,赶着就给那边太太送信去。你先回去道谢太太惦记着,底下我们还有多少仰仗那边爷们的地方呢。"那丫头答应着去了。 董舅母和如金在家抓摸不着。

    过了两日,只见小厮回来,拿了一封书交给小丫头拿进来。如金拆开看时,书内写着:

    大哥人命是误伤,不是故杀。今早用凤出名补了一张呈纸进去,尚未批出。大哥前头口供甚是不好,待此纸批准后再录一堂,能够翻供得好,便可得生了。快向当铺内再取银五百两来使用。 千万莫迟。并请太太放心。余事问小厮。

    如金看了,一一念给董舅母听了。 董舅母拭着眼泪说道:"这么看起来,竟是死活不定了。"如金道:"妈妈先别伤心,等着叫进小厮来问明了再说。"一面打发小丫头把小厮叫进来。 董舅母便问小厮道: "你把大爷的事细说与我听听。"小厮道:"我那一天晚上听见大爷和二爷说的,把我唬糊涂了。"未知小厮说出什么话来,下回分解。

第九卷 受私贿老官翻案牍 寄闲情淑女解琴书

    话说董舅母听了如凤的来书,因叫进小厮问道:"你听见你大爷说,到底是怎么就把人打死了呢? "小厮道:"小的也没听真切。那一日大爷告诉二爷说。"说着回头看了一看,见无人,才说道:"大爷说自从家里闹的特利害,大爷也没心肠了,所以要到南边置货去。这日想着约一个人同行,这人在咱们这城南二百多地住。大爷找他去了,遇见在先和大爷好的那个游思海带着些小戏子进城。大爷同他在个铺子里吃饭喝酒,因为这当槽儿的尽着拿眼瞟游思海,大爷就有了气了。后来游思海走了。第二天,大爷就请找的那个人喝酒,酒后想起头一天的事来,叫那当槽儿的换酒,那当槽儿的来迟了,大爷就骂起来了。不过说‘我把你这个不生眼睛的狗娘养的!知道我是谁么?我叔父就是按抚使今奉旨查边的钦差董继隆老爷’等语。那个人不依,说‘凭你是谁也得讲理’,大爷就拿起酒碗照他打去。谁知那个人也是个泼皮,便把头伸过来叫大爷打。大爷拿碗就砸他的脑袋一下,他就冒了血了,躺在地下,头里还骂,后头就不言语了。" 董舅母道:"怎么也没人劝劝吗?"那小厮道:"这个没听见大爷说,小的不敢妄言。 "董舅母道:"你先去歇歇罢。"小厮答应出来。这里董舅母自来见董夫人韩夫人,说“我家二叔不在京中,此事惟托二位太太转求大老爷二老爷了”。吴智衙门里有事,无暇顾及。吴礼问了前后,也只好含糊应了,只说等如凤递了呈子,看他本县怎么批了再作道理。

    这里董舅母又在当铺里兑了银子, 叫小厮赶着去了。三日后果有回信。 董舅母接着了,即叫小丫头告诉如金,连忙过来看了。只见书上写道:

    带去银两做了衙门上下使费。哥哥在监也不大吃苦,请太太放心。独是这里的人很刁,尸亲见证都不依,连哥哥请的那个朋友也帮着他们。 我与焦吉两个俱系生地生人,幸找着一个好先生,许他银子,才讨个主意,说是须得拉扯着同哥哥喝酒的冯良,弄人保出他来,许他银两,叫他撕掳。他若不依,便说张二是他打死,明推在异乡人身上,他吃不住,就好办了。我依着他,果然冯良出来。现在买嘱尸亲见证,又做了一张呈子。前日递的,今日批来,请看呈底便知。

因又念呈底道:

    具呈人某,呈为兄遭飞祸代伸冤抑事。窃生胞兄董如虎,本籍杭州, 寄寓北京。于某年月日备本往南贸易。去未数日,家奴送信回家,说遭人命。生即奔宪治,知兄误伤张姓,及至囹圄。据兄泣告,实与张姓素不相认,并无仇隙。偶因换酒角口,生兄将酒泼地,恰值张二低头拾物,一时失手,酒碗误碰卤门身死。蒙恩拘讯,兄惧受刑,承认斗殴致死。 仰蒙宪天仁慈,知有冤抑,尚未定案。生兄在禁,具呈诉辩,有干例禁。生念手足,冒死代呈,伏乞宪慈恩准,提证质讯,开恩莫大。生等举家仰戴鸿仁,永永无既矣。激切上呈。

    批的是:

    尸场检验,证据确凿。且并未用刑,尔兄自认斗杀,招供在案。 今尔远来,并非目睹,何得捏词妄控。理应治罪,姑念为兄情切,且恕。不准。

    董舅母听到那里,说道:"这不是救不过来了么。这怎么好呢!"如金道:"二哥的书还没看完,后面还有呢。"因又念道:"有要紧的问来使便知。" 董舅母便问来人,因说道:"县里早知我们的家当充足,须得在京里谋干得大情,再送一分大礼,还可以复审,从轻定案。太太此时必得快办,再迟了就怕大爷要受苦了。"

    董舅母听了,叫小厮自去,即刻又到吴府与董夫人说明原故,恳求吴礼。吴礼只肯托人与知县说情,不肯提及银物。 董舅母恐不中用,求慧兰与吴奎说了,花上几千银子,才把知县买通。如凤那里也便弄通了。然后知县挂牌坐堂,传齐了一干邻保证见尸亲人等,监里提出董如虎。刑房书吏俱一一点名。知县便叫地保对明初供,又叫尸亲张王氏并尸叔张石头问话。张王氏哭禀道:"小的的男人是张铁蛋,南乡里住,十八年前死了。大儿子也死了,只留下这个死的儿子叫张二,今年二十三岁,还没有娶女人呢。为小人家里穷,没得养活,在李家店里做当槽儿的。那一天晌午,李家店里打发人来叫俺, 说`你儿子叫人打死了。"我的青天老爷,小的就唬死了。跑到那里,看见我儿子头破血出的躺在地下喘气儿, 问他话也说不出来,不多一会儿就死了。小人就要揪住这个小杂种拼命。"众衙役吆喝一声。张王氏便磕头道:"求青天老爷伸冤,小人就只这一个儿子了。 "知县便叫下去,又叫李家店的人问道:"那张二是你店内佣工的么?"那李发财回道:"不是佣工,是做当槽儿的。"知县道:"那日尸场上你说张二是董如虎将碗砸死的,你亲眼见的么。"李发财说道:"小的在柜上,听见说客房里要酒。不多一回,便听见说`不好了, 打伤了。'小的跑进去,只见张二躺在地下,也不能言语。小的便喊禀地保,一面报他母亲去了。 他们到底怎样打的,实在不知道,求太爷问那喝酒的便知道了。"知县喝道:"初审口供,你是亲见的,怎么如今说没有见?"李发财道:"小的前日唬昏了乱说。"衙役又吆喝了一声。 知县便叫冯良问道:"你是同在一处喝酒的么?董如虎怎么打的,据实供来。"冯良说:"小的那日在家,这个董大爷叫我喝酒。他嫌酒不好要换,张二不肯。董大爷生气把酒向他脸上泼去,不晓得怎么样就碰在那脑袋上了。这是亲眼见的。"知县道: "胡说。前日尸场上董如虎自己认拿碗砸死的,你说你亲眼见的,怎么今日的供不对? 掌嘴。"衙役答应着要打,冯良求着说:"董如虎实没有与张二打架,酒碗失手碰在脑袋上的。求老爷问董如虎便是恩典了。"知县叫提董如虎,问道:"你与张二到底有什么仇隙?毕竟是如何死的,实供上来。"董如虎道:"求太老爷开恩,小的实没有打他。为他不肯换酒, 故拿酒泼他,不想一时失手,酒碗误碰在他的脑袋上。小的即忙掩他的血,那里知道再掩不住,血淌多了,过一回就死了。前日尸场上怕太老爷要打,所以说是拿碗砸他的。 只求太爷开恩。"知县便喝道:"好个糊涂东西!本县问你怎么砸他的,你便供说恼他不换酒才砸的,今日又供是失手碰的。"知县假作声势,要打要夹,董如虎一口咬定。知县叫仵作将前日尸场填写伤痕据实报来。仵作禀报说:"前日验得张二尸身无伤,惟卤门有磁器伤长一寸七分,深五分,皮开,卤门骨脆裂破三分。实系磕碰伤。"知县查对尸格相符, 早知书吏改轻,也不驳诘,胡乱便叫画供。张王氏哭喊道:"青天老爷!前日听见还有多少伤, 怎么今日都没有了?"知县道:"这妇人胡说,现有尸格,你不知道么。"叫尸叔张石头便问道: "你侄儿身死,你知道有几处伤?"张石头忙供道:"脑袋上一伤。"知县道:"可又来。"叫书吏将尸格给张王氏瞧去,并叫地保尸叔指明与他瞧,现有尸场亲押证见俱供并未打架,不为斗殴。只依误伤吩咐画供。将董如虎监禁候详,余令原保领出, 退堂。张王氏哭着乱嚷,知县叫众衙役撵他出去。张石头也劝张王氏道:"实在误伤,怎么赖人。现在太老爷断明,不要胡闹了。"如凤在外打听明白,心内喜欢,便差人回家送信。等批详回来,便好打点赎罪,且住着等信。只听路上三三两两传说,有个贵妃薨了,皇上辍朝三日。 这里离陵寝不远,知县办差垫道,一时料着不得闲,住在这里无益,不如到监告诉哥哥安心等着,"我回家去,过几日再来。"董如虎也怕母亲痛苦,带信说:"我无事,必须衙门再使费几次,便可回家了。只是不要可惜银钱。"

    如凤留下焦吉在此照料, 一径回家,见了董舅母,陈说知县怎样徇情,怎样审断,终定了误伤,将来尸亲那里再花些银子,一准赎罪,便没事了。 董舅母听说,暂且放心,说:"正盼你来家中照应。吴府里本该谢去,况且周贵妃薨了,他们天天进去,家里空落落的。我想着要去替姑太太那边照应照应作伴儿,只是咱们家又没人。你这来的正好。"如凤道:"我在外头原听见说是吴妃薨了,这么才赶回来的。我们渊妃好好儿的,怎么说死了? "董舅母道:"上年原病过一次,也就好了。这回又没听见渊妃有什么病。只闻那府里头几天老太太不大受用, 合上眼便看见渊妃娘娘。众人都不放心,直至打听起来,又没有什么事。到了大前儿晚上,老太太亲口说是`怎么渊妃独自一个人到我这里? '众人只道是病中想的话,总不信。老太太又说:`你们不信,渊妃还与我说是荣华易尽,须要早早运筹谋画,行善积德。。'众人都说:`谁不想到?这是有年纪的人思前想后的心事。'所以也不当件事。恰好第二天早起,里头吵嚷出来说娘娘病重,宣各诰命进去请安。他们就惊疑的了不得,赶着进去。他们还没有出来,我们家里已听见周贵妃薨逝了。你想外头的讹言,家里的疑心,恰碰在一处,可奇不奇!"如金道:"不但是外头的讹言舛错,便在家里的,一听见`娘娘'两个字,也就都忙了,过后才明白。这两天那府里这些丫头婆子来说,他们早知道不是咱们家的娘娘。我说:`你们那里拿得定呢?'他说道:`前几年正月,外省荐了一个算命的姓蓝名彩的,说是很准。那老太太叫人将渊妃八字夹在丫头们八字里头,送出去叫他推算。他独说这正月初一日生日的那位姑娘只怕时辰错了,不然真是个贵人,也不能在这府中。老爷和众人说,不管他错不错,照八字算去。那先生便说,甲申年正月丙寅这四个字内有伤官败财, 惟申字内有正官禄马,这就是家里养不住的,也不见什么好。这日子是乙卯,初春木旺,虽是比肩,那里知道愈比愈好,就象那个好木料,愈经斫削,才成大器。独喜得时上什么辛金为贵,什么巳中正官禄马独旺,这叫作飞天禄马格。又说什么日禄归时,贵重的很,天月二德坐本命,贵受椒房之宠。这位姑娘若是时辰准了, 定是一位主子娘娘。这不是算准了么!我们还记得说,可惜荣华不久,只怕遇着寅年卯月, 这就是比而又比,劫而又劫,譬如好木,太要做玲珑剔透,本质就不坚了。他们把这些话都忘记了,只管瞎忙。我才想起来告诉我们大奶奶,今年那里是寅年卯月呢。 "如金尚未说完,如凤急道:"且不要管人家的事,既有这样个神仙算命的,我想哥哥今年什么恶星照命, 遭这么横祸,快开八字与我给他算去,看有妨碍么。"如金道:"他是外省来的,不知如今在京不在了。"    

    说着,便打点董舅母往吴府去。到了那里,只有尤洁曼萍等在家接着,便问道:"大爷的事怎么样了?" 董舅母道:"等详上司才定,看来也到不了死罪了。"这才大家放心。曼萍便道:"昨晚大太太说,如今舅太太家出了事,不知怎么样操心呢。只是这府里有事,不能过去看望。心里只是不放心。"董舅母道:"我在家里也是难过。只是你大哥遭了事,你二兄弟又办事去了,家里你姐姐一个人,中什么用?况且我们媳妇儿又是个不大晓事的,所以不能脱身过来。 目今那里知县也正为预备周贵妃的差事,不得了结案件,所以你二兄弟回来了,我才得过来看看。"尤洁便道:"请舅太太这里住几天更好。" 董舅母点头道:"我也要在这边给你们姐妹们作作伴儿,就只你金妹妹冷静些。"茹萍道:"舅太太要惦着,为什么不把金姐姐也请过来?" 董舅母笑着说道:"使不得。"茹萍道:"怎么使不得?他先怎么住着来呢?"尤洁道:"你不懂的,人家家里如今有事,怎么来呢。"茹萍也信以为实, 不便再问。正说着,权太君等回来。见了董舅母,也顾不得问好,便问如虎的事。 董舅母细述了一遍。麒麟在旁听见什么游四海一段,当着众人不问,心里打量是"他既回了京,怎么不来瞧我?"又见如金也不过来,不知是怎么个原故。心内正自呆呆的想呢,恰好茗筠也来请安。 麒麟稍觉心里喜欢,便把想如金来的念头打断,同着姊妹们在老太太那里吃了晚饭。大家散了, 董舅母将就住在老太太的套间屋里。

    麒麟回到自己房中, 换了衣服,忽然想起游四海给的汗衫,便向贺燕道:"你那一年没有穿的那条绿汗衫还有没有? "贺燕道:"我搁着呢。问他做什么?" 麒麟道:"我白问问。 "贺燕道:"你没有听见,董大爷相与这些混帐人,所以闹到人命关天。你还提那些作什么? 有这样白操心,倒不如静静儿的念念书,把这些个没要紧的事撂开了也好。 "麒麟道:"我并不闹什么,偶然想起,有也罢,没也罢,我白问一声,你们就有这些话。 "贺燕笑道:"并不是我多话。一个人知书达理,就该往上巴结才是。就是心爱的人来了, 也叫他瞧着喜欢尊敬啊。" 麒麟被贺燕一提,便说:"了不得,方才我在老太太那边,看见人多,没有与茗妹妹说话。他也不曾理我,散的时候他先走了,此时必在屋里。我去就来。 "说着就走。贺燕道:"快些回来罢,这都是我提头儿,倒招起你的高兴来了。"

    麒麟也不答言,低着头,一径走到燕子坳来。只见茗筠靠在桌上看书。 麒麟走到跟前,笑说道:"妹妹早回来了。" 茗筠也笑道:"你不理我,我还在那里做什么!" 麒麟一面笑说:"他们人多说话,我插不下嘴去,所以没有和你说话。"一面瞧着茗筠看的那本书。书上的字一个也不认得,有的象"芍"字,有的象"茫"字,也有一个"大"字旁边"九"字加上一勾, 中间又添个"五"字,也有上头"五"字"六"字又添一个"木"字,底下又是一个"五"字,看着又奇怪,又纳闷,便说:"妹妹近日愈发进了,看起天书来了。" 茗筠嗤的一声笑道:"好个念书的人,连个琴谱都没有见过。" 麒麟道:"琴谱怎么不知道,为什么上头的字一个也不认得。 妹妹你认得么?" 茗筠道:"不认得瞧他做什么?" 麒麟道:"我不信, 从没有听见你会抚琴。我们书房里挂着好几张,前年来了一个清客先生叫做什么嵇好古, 老爷烦他抚了一曲。他取下琴来说,都使不得,还说:`老先生若高兴,改日携琴来请教。'想是我们老爷也不懂,他便不来了。怎么你有本事藏着?" 茗筠道:"我何尝真会呢。 前日身上略觉舒服,在大书架上翻书,看有一套琴谱,甚有雅趣,上头讲的琴理甚通,手法说的也明白,真是古人静心养性的工夫。我在扬州也听得讲究过,也曾学过, 只是不弄了,就没有了。这果真是`三日不弹,手生荆棘。'前日看这几篇没有曲文, 只有操名。我又到别处找了一本有曲文的来看着,才有意思。究竟怎么弹得好,实在也难。书上说的师旷鼓琴能来风雷龙凤,孔圣人尚学琴于师襄,一操便知其为文王,高山流水,得遇知音。"说到这里,眼皮儿微微一动,慢慢的低下头去。 麒麟正听得高兴,便道:"好妹妹,你才说的实在有趣,只是我才见上头的字都不认得,你教我几个呢。" 茗筠道:"不用教的,一说便可以知道的。" 麒麟道:"我是个糊涂人,得教我那个`大'字加一勾, 中间一个`五'字的。" 茗筠笑道:"这`大'字`九'字是用左手大拇指按琴上的九徽,这一勾加`五'字是右手钩五弦。并不是一个字,乃是一声,是极容易的。还有吟,揉,绰,注,撞,走,飞,推等法,是讲究手法的。" 麒麟乐得手舞足蹈的说:"好妹妹,你既明琴理,我们何不学起来。" 茗筠道:"琴者,禁也。古人制下,原以治身,涵养性情,抑其淫荡,去其奢侈。若要抚琴,必择静室高斋,或在层楼的上头,在林石的里面,或是山巅上,或是水涯上。再遇着那天地清和的时候,风清月朗,焚香静坐,心不外想,气血和平, 才能与神合灵,与道合妙。所以古人说`知音难遇'。若无知音,宁可独对着那清风明月, 苍松怪石,野猿老鹤,抚弄一番,以寄兴趣,方为不负了这琴。还有一层,又要指法好, 取音好。若必要抚琴,先须衣冠整齐,或鹤氅,或深衣,要如古人的像表,那才能称圣人之器, 然后プ了手,焚上香,方才将身就在榻边,把琴放在案上,坐在第五徽的地方儿, 对着自己的当心,两手方从容抬起,这才心身俱正。还要知道轻重疾徐,卷舒自若,体态尊重方好。" 麒麟道:"我们学着顽,若这么讲究起来,那就难了。"

两个人正说着, 只见玲珑进来,看见麒麟笑说道:"麟三爷,今日这样高兴。"麒麟笑道: "听见妹妹讲究的叫人顿开茅塞,所以越听越爱听。"玲珑道:"不是这个高兴,说的是三爷到我们这边来的话。" 麒麟道:"先时妹妹身上不舒服,我怕闹的他烦。再者我又上学, 因此显着就疏远了似的。"玲珑不等说完,便道:"姑娘也是才好,三爷既这么说,坐坐也该让姑娘歇歇儿了,别叫姑娘只是讲究劳神了。" 麒麟笑道:"可是我只顾爱听, 也就忘了妹妹劳神了。" 茗筠笑道:"说这些倒也开心,也没有什么劳神的。只是怕我只管说,你只管不懂呢。" 麒麟道:"横竖慢慢的自然明白了。"说着,便站起来道:"当真的妹妹歇歇儿罢。 明儿我告诉二妹妹和三妹妹去,叫他们都学起来,让我听。" 茗筠笑道:"你也太受用了。即如大家学会了抚起来,你不懂,可不是对----"茗筠说到那里,想起心上的事,便缩住口,不肯往下说了。 麒麟便笑道:"只要你们能弹,我便爱听,也不管牛不牛的了。 "茗筠了脸一笑,玲珑盈儿也都笑了。

    于是走出门来,只见玉扣带着小丫头捧着一盆兰花来说: "太太那边有人送了四盆兰花来,因里头有事没有空儿顽他, 叫给三爷一盆,岳姑娘一盆。" 茗筠看时,却有几枝双朵儿的,心中忽然一动,也不知是喜是悲,便呆呆的呆看。那麒麟此时却一心只在琴上,便说:"妹妹有了兰花,就可以做< <猗兰操>>了。" 茗筠听了,心里反不舒服。回到房中,看着花,想到"草木当春, 花鲜叶茂,想我年纪尚小,便象三秋蒲柳。若是果能随愿,或者渐渐的好来,不然,只恐似那花柳残春, 怎禁得风催雨送。"想到那里,不禁又滴下泪来。玲珑在旁看见这般光景,却想不出原故来。方才麒麟在这里那么高兴,如今好好的看花,怎么又伤起心来。正愁着没法儿解,只见如金那边打发人来。未知何事,下回分解。

第十卷 感秋深抚琴悲往事 坐禅寂走火入邪魔

   却说茗筠叫进如金家的女人来,问了好,呈上书子。 茗筠叫他去喝茶,便将如金来书打开看时,只见上面写着:

    妹生辰不偶,家运多艰,舍妹尚幼,萱亲衰迈。兼之声狺语,旦暮无休。更遭惨祸飞灾,不啻惊风密雨。夜深辗侧,愁绪何堪。属在同心,能不为之愍恻乎?回忆夏妪游赏,序属清秋,园中嬉戏,同盟欢洽。犹记"你我皆为亲戚,寄人篱下,何能常象那么笑着。这些个人都如逢春牡丹、桃花,你我却似菊花,正不知何时方开"之语,未尝不叹冷节遗芳,如吾两人也。感怀触绪,聊赋四章,匪曰无故呻吟,亦长歌当哭之意耳。

    悲时序之递嬗兮,又属清秋。感遭家之不造兮,独处离愁。北堂有萱兮,何以忘忧?无以解忧兮,我心咻咻。一解。

    云凭凭兮秋风酸,步中庭兮霜叶干。何去何从兮,失我故欢。静言思之兮恻肺肝!二解。

    惟鲔有潭兮,惟鹤有梁。鳞甲潜伏兮,羽毛何长!搔首问兮茫茫,高天厚地兮,谁知余之永伤。三解。

    银河耿耿兮寒气侵, 月色横斜兮玉漏沉。忧心炳炳兮发我哀吟,吟复吟兮寄我知音。四解。

    茗筠看了,不胜伤感。又想:"金姐姐不寄与别人,单寄与我,也是惺惺惜惺惺的意思。 "正在沉吟,只听见外面有人说道:"茗姐姐在家里呢么?" 茗筠一面把如金的书叠起,口内便答应道:"是谁?"正问着,早见几个人进来,却是曼萍、仙蓉、玖丽。彼此问了好,盈儿倒上茶来,大家喝了,说些闲话。 茗筠因道:"金姐姐自从挪出去,来了两遭,如今索性有事也不来了,真真奇怪。我看他终久还来我们这里不来。 "曼萍微笑道:"怎么不来,横竖要来的。如今是他们尊嫂有些脾气,舅母上了年纪的人, 又兼有董大哥的事,自然得金姐姐照料一切,那里还比得先前有工夫呢。 "正说着,忽听得唿喇喇一片风声,吹了好些落叶,打在窗纸上。停了一回儿,又透过一阵清香来。 众人闻着,都说道:"这是何处来的香风?这象什么香?" 茗筠道:"好象木樨香。"曼萍笑道:"茗姐姐终不脱南边人的话,这大九月里的,那里还有桂花呢。" 茗筠笑道:"原是啊,不然怎么不竟说是桂花香只说似乎象呢。"仙蓉道:"二姐姐,你也别说。 你可记得`十里荷花,三秋桂子'?在南边,正是晚桂开的时候了。你只没有见过罢了,等你明日到南边去的时候,你自然也就知道了。"曼萍笑道:"我有什么事到南边去? 况且这个也是我早知道的,不用你们说嘴。"玖丽只抿着嘴儿笑。 茗筠道:"妹妹, 这可说不齐。俗语说,`人是地行仙',今日在这里,明日就不知在那里。譬如我,原是南边人,怎么到了这里呢?"仙蓉拍着手笑道:"今儿二姐姐可叫茗姐姐问住了。不但茗姐姐是南边人到这里, 就是我们这几个人就不同。也有本来是北边的,也有根子是南边, 生长在北边的,也有生长在南边,到这北边的,今儿大家都凑在一处。可见人总有一个定数, 大凡地和人总是各自有缘分的。"众人听了都点头,曼萍也只是笑。又说了一会子闲话儿, 大家散出。 茗筠送到门口,大家都说:"你身上才好些,别出来了,看着了风。"

    于是茗筠一面说着话儿,一面站在门口又与三人殷勤了几句,便看着他们出院去了。进来坐着,看看已是林鸟归山,夕阳西坠。因权仙蓉说起南边的话,便想着"父母若在, 南边的景致,春花秋月,水秀山明,二十四桥,六朝遗迹。不少下人伏侍,诸事可以任意,言语亦可不避。香车画舫,红杏青帘,惟我独尊。今日寄人篱下,纵有许多照应, 自己无处不要留心。不知前生作了什么罪孽,今生这样孤凄。真是李后主说的`此间日中只以眼泪洗面'矣!"一面思想,不知不觉神往那里去了。

    玲珑走来, 看见这样光景,想着必是因刚才说起南边北边的话来,一时触着茗筠的心事了,便问道:"姑娘们来说了半天话,想来姑娘又劳了神了。刚才我叫盈儿告诉厨房里给姑娘作了一碗火肉白菜汤, 加了一点儿虾米儿,配了点青笋紫菜。姑娘想着好么? "茗筠道:"也罢了。"玲珑道:"还熬了一点江米粥。" 茗筠点点头儿,又说道:"那粥该你们两个自己熬了, 不用他们厨房里熬才是。"玲珑道:"我也怕厨房里弄的不干净,我们各自熬呢。就是那汤,我也告诉盈儿和田嫂儿说了,要弄干净着。田嫂儿说了,他打点妥当,拿到他屋里叫他们秀儿瞅着炖呢。" 茗筠道:"我倒不是嫌人家肮赃,只是病了好些日子,不周不备,都是人家。这会子又汤儿粥儿的调度,未免惹人厌烦。"说着,眼圈儿又红了。玲珑道:"姑娘这话也是多想。姑娘是二太太外甥女儿,又是老太太最疼的。 别人求其在姑娘跟前讨好儿还不能呢,那里有抱怨的。" 茗筠点点头儿,因又问道: "你才说的秀儿,就是厨房田嫂儿的那个女孩儿么?"玲珑道:"就是他。" 茗筠道:"不听见说要进来么?"玲珑道:"可不是,因托了奎大奶奶才要进来,正赶上绣翠他们闹出事来的时候,也就耽搁住了。" 茗筠道:“我看那丫头倒也还头脸儿干净。”说着,外头婆子送了汤来。雪雁出来接时,那婆子说道:“田嫂儿叫回姑娘,这是他们田秀儿作的,没敢在大厨房里作,怕姑娘嫌肮赃。"盈儿答应着接了进来。 茗筠在屋里已听见了,吩咐盈儿告诉那老婆子回去说,叫他费心。盈儿出来说了, 老婆子自去。这里盈儿将茗筠的碗箸安放在小几儿上,因问茗筠道:"还有咱们南来的五香大头菜,拌些麻油醋可好么?" 茗筠道:"也使得,只不必累赘了。"一面盛上粥来, 茗筠吃了半碗,用羹匙舀了两口汤喝,就搁下了。两个丫鬟撤了下来,拭净了小几端下去, 又换上一张常放的小几。 茗筠漱了口,盥了手,便道:"玲珑,添了香了没有?"玲珑道: "就添去。" 茗筠道:"你们就把那汤和粥吃了罢,味儿还好,且是干净。待我自己添香罢。"两个人答应了,在外间自吃去了。

    这里茗筠添了香,自己坐着。才要拿本书看,只听得园内的风自西边直透到东边,穿过树枝,都在那里唏溜哗喇不住的响。一回儿,檐下的铁马也只管叮叮当当的乱敲起来。一时盈儿先吃完了,进来伺候。 茗筠便问道:"天气冷了,我前日叫你们把那些小毛儿衣服晾晾, 可曾晾过没有?"盈儿道:"都晾过了。" 茗筠道:"你拿一件来我披披。"盈儿走去将一包小毛衣服抱来,打开毡包,给茗筠自拣。只见内中夹着个绢包儿, 茗筠伸手拿起打开看时,却是麒麟着绣翠送来的题诗手帕,上面泪痕犹在,里头却包着那剪破了的旧手帕和扇袋。原来晾衣服时从箱中捡出,玲珑恐怕遗失了,遂夹在这毡包里的。这茗筠不看则已,看了时也不说穿那一件衣服,手里只拿着那方手帕, 呆呆的看那题诗。看了一回,不觉的簌簌泪下。玲珑刚从外间进来,只见盈儿正捧着一毡包衣裳在旁边呆立,小几上却搁着剪破的旧手帕和那两三截儿扇袋,茗筠手中自拿着那方手帕,上边写着字迹,在那里对着滴泪。正是:

    失意人逢失意事,新啼痕间旧啼痕。

    玲珑见了这样,知是他触物伤情,感怀旧事,料道劝也无益,只得笑着道:"姑娘还看那些东西作什么, 那都是那年麟三爷和金姑娘猜灯谜儿,姑娘恼了,闹出来的笑话儿。要象如今这样斯抬斯敬,那里能把这些东西白遭塌了呢。"玲珑这话原给茗筠开心, 不料这几句话更提起茗筠和麒麟的旧事来,一发珠泪连绵起来。玲珑又劝道: "盈儿这里等着呢,姑娘披上一件罢。"那茗筠才把手帕撂下。玲珑连忙拾起,将扇袋等物包起拿开。 这茗筠方披了一件皮衣,自己闷闷的走到外间来坐下。回头看见案上如金的诗启尚未收好,又拿出来瞧了两遍,叹道:"境遇不同,伤心则一。不免也赋四章,翻入琴谱,可弹可歌,明日写出来寄去,以当和作。"便叫盈儿将外边桌上笔砚拿来,濡墨挥毫,赋成四叠。又将琴谱翻出,借他<<猗兰>><<思贤>>两操,合成音韵,与自己做的配齐了,然后写出,以备送与如金。又即叫盈儿向箱中将自己带来的短琴拿出,调上弦, 又操演了指法。 茗筠本是个绝顶聪明人,又在南边学过几时,虽是手生,到底一理就熟。抚了一番,夜已深了,便叫玲珑收拾睡觉。不题。

    却说麒麟这日起来梳洗了,带着福顺正往书房中来,只见贵生笑嘻嘻的跑来迎头说道:"三爷今日便宜了,太爷不在书房里,都放了学了。" 麒麟道:"当真的么?"贵生道: "三爷不信,那不是四爷和梅哥儿来了。" 麒麟看时,只见吴才吴梅跟着小厮们,两个笑嘻的嘴里咭咭呱呱不知说些什么,迎头来了。见了麒麟,都垂手站住。 麒麟问道:"你们两个怎么就回来了?"吴才道:"今日太爷有事,说是放一天学,明儿再去呢。" 麒麟听了, 方回身到权太君吴礼处去禀明了,然后回到万花坊中。贺燕问道:"怎么又回来了?" 麒麟告诉了他,只坐了一坐儿,便往外走。贺燕道:"往那里去,这样忙法?就放了学,依我说也该养养神儿了。 "麒麟站住脚,低了头,说道:"你的话也是。但是好容易放一天学,还不散散去,你也该可怜我些儿了。"贺燕见说的可怜,笑道:"由爷去罢。"正说着,端了饭来。 麒麟也没法儿,只得且吃饭,三口两口忙忙的吃完,漱了口,一溜烟往茗筠房中去了。

    走到门口,只见盈儿在院中晾绢子呢。 麒麟因问:"姑娘吃了饭了么?"盈儿道:"早起喝了半碗粥,懒待吃饭。这时候打盹儿呢。三爷且到别处走走,回来再来罢。" 麒麟只得回来。刚走到万花坊门口,迎头见吴翔来了,一见面未说别的,先提起那日贴子的事,“叔父看这亲事如何?”麒麟红了脸,啐了一口道:“呸!我早说与贞镜不叫你在这里闹,你还说呢。没趣儿的东西!还不快走呢。”吴翔把脸红了道:“这有什么的,我看你老人家就不——”麒麟沉着脸道:“就不什么?”吴翔未及说完,也不敢言语了。也不告辞,慌慌张张的各自去了。

    麒麟被吴翔怄得闷闷的,无处可去,忽然想起茹萍有好几天没见,便信步走到清风院来。刚到窗下,只见静悄悄一无人声。 麒麟打谅他也睡午觉,不便进去。才要走时,只听屋里微微一响,不知何声。 麒麟站住再听,半日又拍的一响。 麒麟还未听出,只见一个人道:"你在这里下了一个子儿, 那里你不应么?" 麒麟方知是下大棋,但只急切听不出这个人的语音是谁。底下方听见茹萍道: "怕什么,你这么一吃我,我这么一应,你又这么吃,我又这么应。还缓着一着儿呢,终久连得上。"那一个又道:"我要这么一吃呢?" 茹萍道:"阿嗄,还有一着`反扑'在里头呢!我倒没防备。" 麒麟听了,听那一个声音很熟,却不是他们姊妹。料着茹萍屋里也没外人, 轻轻的掀帘进去。看时不是别人,却是那义善庵里深居简出闭门修行的伴云。 这麒麟见是伴云玉,不敢惊动。 伴云和茹萍正在凝思之际,也没理会。 麒麟却站在旁边看他两个的手段。只见伴云低着头问茹萍道:"你这个`畸角儿'不要了么?" 茹萍道:"怎么不要。你那里头都是死子儿,我怕什么。" 伴云道:"且别说满话,试试看。" 茹萍道:"我便打了起来,看你怎么样。" 伴云却微微笑着,把边上子一接,却搭转一吃,把茹萍的一个角儿都打起来了,笑着说道:"这叫做`倒脱靴势'。"

    茹萍尚未答言, 麒麟在旁情不自禁,哈哈一笑,把两个人都唬了一大跳。 茹萍道:"你这是怎么说, 进来也不言语,这么使促狭唬人。你多早晚进来的?" 麒麟道:"我头里就进来了, 看着你们两个争这个`畸角儿'。"说着,一面与伴云施礼,一面又笑问道:" 云公轻易不出禅关,今日何缘下凡一走?" 伴云听了,忽然把脸一红,也不答言,低了头自看那棋。 麒麟自觉造次,连忙陪笑道:"倒是出家人比不得我们在家的俗人,头一件心是静的。静则灵,灵则慧。" 麒麟尚未说完,只见伴云微微的把眼一抬,看了麒麟一眼,复又低下头去,那脸上的颜色渐渐的红晕起来。 麒麟见他不理,只得讪讪的旁边坐了。 茹萍还要下子, 伴云半日说道:"再下罢。"便起身理理衣裳,重新坐下,痴痴的问着麒麟道:"你从何处来?" 麒麟巴不得这一声,好解释前头的话,忽又想道:"或是伴云的机锋。"转红了脸答应不出来。 伴云微微一笑,自和茹萍说话。 茹萍也笑道:"三哥哥,这什么难答的, 你没的听见人家常说的`从来处来'么。这也值得把脸红了,见了生人的似的。 "伴云听了这话,想起自家,心上一动,脸上一热,必然也是红的,倒觉不好意思起来。因站起来说道:"我来得久了,要回庵里去了。" 茹萍知伴云为人,也不深留,送出门口。 伴云笑道:"久已不来这里,弯弯曲曲的,回去的路头都要迷住了。" 麒麟道:"这倒要我来指引指引何如? "伴云道:"不敢,三爷前请。"于是二人别了茹萍,离了清风院,弯弯曲曲, 走近燕子坳,忽听得叮咚之声。 伴云道:"那里的琴声?" 麒麟道:"想必是茗妹妹那里抚琴呢。 "伴云道:"原来他也会这个,怎么素日不听见提起?" 麒麟悉把茗筠的事述了一遍,因说:"咱们去看他。" 伴云道:"从古只有听琴,再没有`看琴'的。" 麒麟笑道: "我原说我是个俗人。"说着,二人走至燕子坳外,在山子石坐着静听,甚觉音调清切。只听得低吟道:

    风萧萧兮秋气深,美人千里兮独沉吟。望故乡兮何处,倚栏杆兮涕沾襟。

    歇了一回,听得又吟道:

    山迢迢兮水长,照轩窗兮明月光。耿耿不寐兮银河渺茫, 罗衫怯怯兮风露凉。

    又歇了一歇。 伴云道:"刚才`侵'字韵是第一叠,如今`阳'字韵是第二叠了。咱们再听。"里边又吟道:

    子之遭兮不自由,予之遇兮多烦忧。之子与我兮心焉相投,思古人兮俾无尤。

    伴云道:"这又是一拍。何忧思之深也!" 麒麟道:"我虽不懂得,但听他音调,也觉得过悲了。"里头又调了一回弦。 伴云道:"君弦太高了,与无射律只怕不配呢。"里边又吟道:

    人生斯世兮如轻尘,天上人间兮感夙因。感夙因兮不可,素心如何天上月。

    伴云听了,呀然失色道:"如何忽作变徵之声?音韵可裂金石矣。只是太过。" 麒麟道:"太过便怎么?" 伴云道:"恐不能持久。"正议论时,听得君弦蹦的一声断了。 伴云站起来连忙就走。 麒麟道:"怎么样?" 伴云道:"日后自知,你也不必多说。"竟自走了。弄得麒麟满肚疑团,没精打彩的归至万花坊中,不表。

    单说伴云离了藏春园归去,早有道婆接着,掩了庵门,坐了一回,把"禅门日诵"念了一遍。吃了晚饭,点上香拜了菩萨,命道婆自去歇着,自己的禅床靠背俱已整齐,屏息垂帘,跏趺坐下,断除妄想,趋向真如。 坐到三更过后,听得屋上骨碌碌一片瓦响, 伴云恐有贼来,下了禅床,出到前轩, 但见云影横空,月华如水。那时天气尚不很凉,独自一个凭栏站了一回,忽听房上两个猫儿一递一声厮叫。 那伴云忽想起日间麒麟之言,不觉一阵心跳耳热。自己连忙收慑心神, 走进禅房,仍到禅床上坐了。怎奈神不守舍,一时如万马奔驰,觉得禅床便恍荡起来, 身子已不在庵中。便有许多王孙公子要求娶他,又有些媒婆扯扯拽拽扶他上车, 自己不肯去。一回儿又有盗贼劫他,持刀执棍的逼勒,只得哭喊求救。早惊醒了庵中女尼道婆等众, 都拿火来照看。只见伴云两手撒开,口中流沫。急叫醒时,只见眼睛直竖, 两颧鲜红,骂道:"我是有菩萨保佑,你们这些强徒敢要怎么样!"众人都唬的没了主意, 都说道:"我们在这里呢,快醒转来罢。" 伴云道:"我要回家去,你们有什么好人送我回去罢。 "道婆道:"这里就是你住的房子。"说着,又叫别的女尼忙向观音前祷告, 求了签,翻开签书看时,是触犯了西南角上的阴人。就有一个说:"是了。大观园中西南角上本来没有人住,阴气是有的。"一面弄汤弄水的在那里忙乱。那女尼名唤偕月原是自南边带来的,伏侍伴云自然比别人尽心,围着伴云,坐在禅床上。 伴云回头道:"你是谁? "偕月道:"是我。" 伴云仔细瞧了一瞧,道:"原来是你。"便抱住偕月呜呜咽咽的哭起来,说道:"你是我的妈呀,你不救我,我不得活了。"那偕月一面唤醒他,一面给他揉着。道婆倒上茶来喝了,直到天明才睡了。

    偕月便打发人去请大夫来看脉, 也有说是思虑伤脾的,也有说是热入血室的,也有说是邪祟触犯的,也有说是内外感冒的,终无定论。后请得一个大夫名唤吕羊的来看了,问:"曾打坐过没有?"道婆说道:"向来打坐的。"大夫道:"这病可是昨夜忽然来的么?"道婆道:"是。"大夫道:"这是走魔入火的原故。"众人问:"有碍没有?"大夫道:"幸亏打坐不久, 魔还入得浅,可以有救。"写了降伏心火的药,吃了一剂,稍稍平复些。外面那些游头浪子听见了,便造作许多谣言说:"这样年纪,那里忍得住。况且又是很风流的人品,很乖觉的性灵,以后不知飞在谁手里,便宜谁去呢。"过了几日, 伴云病虽略好,神思未复,终有些恍惚。

    一日茹萍正坐着, 宝琼忽然进来回道:"姑娘知道伴云师父的事吗?" 茹萍道:"他有什么事? 宝琼道:“我昨日听见韩姑娘和孝二奶奶那里说呢。他自从和姑娘下棋回去,夜间忽然中了邪,嘴里乱嚷说强盗来抢他来了,到如今还没好。姑娘你说这不是奇事吗。" 茹萍听了,默默无语,因想:" 伴云虽然修行多时,毕竟尘缘未断。可惜我生在这种人家不便出家。 我若出了家时,那有邪魔缠扰,一念不生,万缘俱寂。"想到这里,蓦与神会,若有所得,便口占一偈云:

    大造本无方,云何是应住。

    既从空中来, 应向空中去。

    占毕,即命丫头焚香。自己静坐了一回,又翻开那棋谱来, 把孔融王积薪等所著看了几篇。内中"荷叶包蟹势","黄莺搏兔势"都不出奇,"三十六局杀角势" 一时也难会难记,独看到"八龙走马",觉得甚有意思。正在那里作想,只听见外面一个人走进院来,连叫宝琼。未知是谁,下回分解。

第十一卷 博庭欢麒麟赞孤儿 正家法吴信鞭悍仆

    却说茹萍正在那里揣摩棋谱, 忽听院内有人叫宝琼,不是别人却是如意的声儿。宝琼出去,同着如意进来。那如意却带着一个小丫头,提了一个小黄绢包儿。 茹萍笑问道: "什么事?" 如意道:"老太太因明年八十一岁,是个暗九。许下一场九昼夜的功德,发心要写三千六百五十零一部<<金刚经>>。这已发出外面人写了。但是俗说<<金刚经> >就象那道家的符壳,<<心经>>才算是符胆。故此<<金刚经>>内必要插着<<心经>>,更有功德。 老太太因<<心经>>是更要紧的,观自在又是女菩萨,所以要几个亲丁奶奶姑娘们写上三百六十五部,如此又虔诚,又洁净。咱们家中除了奎大奶奶,头一宗他当家没有空儿,二宗他也写不上来,其余会写字的,不论写得多少,人人有份儿。"茹萍听了,点头道:"别的我做不来,若要写经,我是最信心的。你搁下喝茶罢。"如意才将那小包儿搁在桌上,同茹萍坐下。宝琼倒了一锺茶来。 茹萍笑问道:"你写不写?" 如意道:"姑娘又说笑话了。那几年还好,这三四年来姑娘见我还拿了拿笔儿么。 "茹萍道:"这却是有功德的。" 如意道:"我也有一件事:向来服侍老太太安歇后,自己念上米佛,已经念了三年多了。我把这个米收好,等老太太做功德的时候, 我将他衬在里头供佛施食,也是我一点诚心。" 茹萍道:"这样说来,老太太做了观音, 你就是龙女了。" 如意道:"那里跟得上这个分儿。却是除了老太太,别的也服侍不来, 不晓得前世什么缘分儿。"说着要走,叫小丫头把小绢包打开,拿出来道:"这素纸一扎是写<<心经>>的。"又拿起一子儿藏香道:"这是叫写经时点着写的。" 茹萍都应了。

    如意遂辞了出来,同小丫头来至权太君房中,回了一遍。看见权太君与尤洁打双陆, 如意旁边瞧着。 尤洁的骰子好,掷下去把老太太的锤打下了好几个去。 如意抿着嘴儿笑。忽见麒麟进来, 手中提了两个细蔑丝的小笼子,笼内有几个蝈蝈儿,说道:"我听说老太太夜里睡不着,我给老太太留下解解闷。" 权太君笑道:"你别瞅着你老子不在家,你只管淘气。" 麒麟笑道:"我没有淘气。" 权太君:"你没淘气,不在学房里念书,为什么又弄这个东西呢。" 麒麟道:"不是我自己弄的。今儿因师父叫才儿和梅儿对对子,才儿对不来,我悄悄的告诉了他。他说了,师父喜欢,夸了他两句。他感激我的情,买了来孝敬我的。 我才拿了来孝敬老太太的。" 权太君道:"他没有天天念书么,为什么对不上来?对不上来就叫你修大爷爷打他的嘴巴子,看他臊不臊。这小没出息的,求人替做了,就变着方法儿打点人。这么点子孩子就闹鬼闹神的,也不害臊,赶大了还不知是个什么东西呢。 "说的满屋子人都笑了。 权太君又问道:"梅小子呢,做上来了没有?这该才儿替他了,他又比他小了。是不是?" 麒麟笑道:"他倒没有,却是自己对的。" 权太君道: "我不信,不然就也是你闹了鬼了。如今你还了得,`羊群里跑出骆驼来了,就只你大。'你又会做文章了。" 麒麟笑道:"实在是他作的。师父还夸他明儿一定有出息呢。老太太不信,就打发人叫了他来亲自试试,老太太就知道了。" 权太君道:"果然这么着我才喜欢。我不过怕你撒谎。既是他做的,这孩子明儿大概还有一点儿出息。"因看着尤洁,又想起吴孝来,"再也不枉你孝哥死了,你二嫂子拉扯他一场,日后也替你孝哥顶门壮户。 "说到这里,不禁流下泪来。 尤洁听了这话,却也动心,只是权太君已经伤心,自己连忙忍住泪笑劝道:"这是老太太的余德,我们托着老太太的福罢咧。只要他应得了老太太的话, 就是我们的造化了。老太太看着也喜欢,怎么倒伤起心来呢。"因又回头向麒麟道:"麟叔叔明儿别这么夸他,他多大孩子,知道什么。你不过是爱惜他的意思,他那里懂得,一来二去,眼大心肥,那里还能够有长进呢。" 权太君道:"你二嫂子这也说的是。就只他还太小呢,也别逼紧了他。小孩子胆儿小,一时逼急了,弄出点子毛病来,书倒念不成,把你的工夫都白糟踏了。" 权太君说到这里, 尤洁却忍不住扑簌簌掉下泪来,连忙擦了。

    只见吴才吴梅也都进来给权太君请了安。吴梅又见过他母亲,然后过来在权太君旁边侍立。 权太君道:"我刚才听见你叔叔说你对的好对子,师父夸你来着。"吴梅也不言语,只管抿着嘴儿笑。 如意过来说道:"请示老太太,晚饭伺候下了。" 权太君道:"请你舅太太去罢。"灵芝接着便叫人去董夫人那边请董舅母。这里麒麟吴才退出。白璧和小丫头们过来把双陆收起。 尤洁尚等着伺候权太君的晚饭,吴梅便跟着他母亲站着。 权太君道:"你们娘儿两个跟着我吃罢。" 尤洁答应了。一时摆上饭来,丫鬟回来禀道:"太太叫回老太太, 舅太太这几天浮来暂去,不能过来回老太太,今日饭后家去了。"于是权太君叫吴梅在身旁边坐下,大家吃饭,不必细述。

    却说权太君刚吃完了饭,盥漱了,歪在床上说闲话儿。只见小丫头子告诉灵芝,灵芝过来回权太君道: "三老爷请晚安来了。" 权太君道:"你们告诉他,我知道了,叫他歇着去罢。。"小丫头告诉老婆子们,老婆子才告诉吴信。吴信然后退出。出来穿过西更道,过了吴礼院,刚进东更道处,只见一个家人叫住道:“大老爷回来了,找三老爷呢。”吴信便回转身至吴礼处。吴礼道:“我向来是懒待管事的,你二哥也是不大问事的,再他衙门里又有事。从明儿起,你帮着奎儿他们办理家务,省得各处照应不到。”吴信只得答应,出去了。回来跟倪夫人说了。一宿无话。

    到了次日,吴信过来料理诸事。门上小厮陆续回了几件事,又一个小厮回道:"赫安村的赫庄头送果子来了。"吴信道:"单子呢?"那小厮连忙呈上。 吴信看时,上面写着不过是时鲜果品,还夹带菜蔬野味若干在内。 吴信看完,问向来经管的是谁。门上的回道:"是李申。"便叫李申:"照帐点清,送往里头交代。等我把来帐抄下一个底子,留着好对。"又叫"告诉厨房, 把下菜中添几宗给送果子的来人,照常赏饭给钱。" 李申答应了。一面叫人搬至慧兰院子里去,又把庄上的帐同果子交代明白。出去了一回儿,又进来回吴信道:"才刚来的果子,老爷曾点过数目没有?" 吴信道:"我那里有工夫点这个呢。给了你帐,你照帐点就是了。" 李申道:"小的曾点过,也没有少,也不能多出来。老爷既留下底子,再叫送果子来的人问问,他这帐是真的假的。" 吴信道:"这是怎么说,不过是几个果子罢咧, 有什么要紧。我又没有疑你。"说着,只见白和走来,磕了一个头,说道:"求老爷原旧让小的在老爷处伺候罢,且与我家里的又能常聚。"吴信道:"你们这又是怎么着?"白和道:"奴才在这里又说不上话来。 "吴信道:"谁叫你说话。"白和道:"何苦来,在这里作眼睛珠儿。" 李申接口道:"奴才在这里经管地租庄子,银钱出入每年也有三五十万来往,老爷太太奶奶们从没有说过话的, 何况这些零星东西。若照白和说起来,老爷家里的田地房产都被奴才们弄完了。 "吴信想道:"必是白和在这里拌嘴,不如叫他别处去。"因向白和说道:"你要跟你媳妇常聚,我给你换个差使。后面藏春园中东角门旁边有两间屋子,你和你媳妇挪到那里,就看守角门。快滚罢。"又告诉李申说:"你也不用说了,你干你的事罢。"二人各自散了。

    吴信正在厢房里歇着, 听见门上闹的翻江搅海。叫人去查问,回来说道:"白和同李申的干儿子打架。 "贾珍道:" 李申的干儿子是谁?"门上的回道:"他叫贾三,本来是个没味儿的,天天在家里喝酒闹事,常来门上坐着。听见白和与李申拌嘴,他就插在里头。" 吴信道:"这却可恶。把白和与那个什么贾几给我一块儿捆起来! 李申呢?"门上的回道: "打架时他先走了。" 吴信道:"给我拿了来!这还了得了!"众人答应了。正嚷着,吴奎也回来了, 吴信便告诉了一遍。吴奎道:"这还了得!"又添了人去拿李申。 李申知道躲不过,也找到了。 吴信便叫都捆上。吴奎便向李申道:"你们前头的话也不要紧,三老爷说开了,很是了。为什么外头又打架!你们打架已经使不得,又弄个野杂种什么贾三来闹,你不压伏压伏他们,倒竟走了。"就把李申踢了几脚。 吴信道:"单打李申不中用。"喝命人把白和与贾三各人打了五十鞭子,“以后给我安生着,若再要生事,不懂规矩,一齐撵走!”叫李申等退了出去,方和吴奎两个商量正事。下人背地里便生出许多议论来: 也有说吴信护短的,也有说不会调停的,也有说他本不是好人,前儿钟家妹子弄出丑事的时候,那白和不是他叫跟了大爷这里来的吗,这会子又嫌白和不济事,必是白和的女人伏侍不到了。人多嘴杂,纷纷不一。

    却说吴智自从在工部掌印, 家人中尽有发财的。那吴翔听见了,也要插手弄一点事儿, 便在外头说了几个工头,讲了成数,便买了些时新绣货,要走慧兰门子。 慧兰正在房中听见丫头们说: "三老爷大爷都生了气,在外头打人呢。" 慧兰听了,不知何故,正要叫人去问问, 只见吴奎已进来了,把外面的事告诉了一遍。 慧兰道:"事情虽不要紧,但这风俗儿断不可长。此刻还算咱们家里正旺的时候儿,他们就敢打架。以后小辈儿们当了家,他们越发难制伏了。前年我去瞧廉儿媳妇病的时候,亲眼见过看祠堂的梁岩吃的烂醉,躺在台阶子底下骂人, 不管上上下下一混汤子的混骂。他虽是有过功的人,到底主子奴才的名分, 也要存点儿体统才好。三太太不该我说是个老实头,个个人都叫他养得无法无天的。 如今又弄出一个什么白和,我还听见是你和三老爷得用的人,为什么今儿又打他呢?"吴奎听了这话刺心,便觉讪讪的,拿话来支开,借有事,说着就走了。

    秀婷进来回道:" 翔大爷在外头要见奶奶。" 慧兰一想,"他又来做什么?"便道:"叫他进来罢。"秀婷出来,瞅着吴翔微微一笑。 吴翔赶忙凑近一步问道:"姑娘替我回了没有? "秀婷红了脸,说道:"我就是见大爷的事多。" 吴翔道:"何曾有多少事能到里头来劳动姑娘呢。就是上一次来讨差使的时候,我才和姑娘……"秀婷怕人撞见,不等说完, 赶忙问道:"那年我被大爷拿去的绢子,还有没有?"那吴翔听了这句话,喜的心花俱开,才要说话,只见一个小丫头从里面出来, 吴翔连忙同着秀婷往里走。两个人一左一右, 相离不远, 吴翔悄悄的道:"回来我出来还是你送出我来,我告诉你还有笑话儿呢。 "秀婷听了,把脸飞红,瞅了吴翔一眼,也不答言。同他到了慧兰门口,自己先进去回了, 然后出来,掀起帘子点手儿,口中却故意说道:"奶奶请翔大爷进来呢。"

    吴翔笑了一笑,跟着他走进房来,见了慧兰,请了安,并说:"母亲叫问好。" 慧兰也问了他母亲好。 慧兰道:"你来有什么事?" 吴翔道:"侄儿从前承婶娘疼爱,心上时刻想着,总过意不去。欲要孝敬婶娘,又怕婶娘多想。如今重阳时候,略备了一点儿东西。婶娘这里那一件没有,不过是侄儿一点孝心。只怕婶娘不肯赏脸。" 慧兰笑道:"有话坐下说。" 吴翔才侧身坐了,连忙将东西捧着搁在旁边桌上。 慧兰又道:"你不是什么有余的人,何苦又去花钱。我又不等着使。你今日来意是怎么个想头儿,你倒是实说。" 吴翔道: "并没有别的想头儿,不过感念婶娘的恩惠,过意不去罢咧。"说着微微的笑了。 慧兰道:"不是这么说。你手里窄,我很知道,我何苦白白儿使你的。你要我收下这个东西,须先和我说明白了。要是这么含着骨头露着肉的,我倒不收。" 吴翔没法儿,只得站起来陪着笑儿说道:"并不是有什么妄想。前几日听见二老爷总办陵工,侄儿有几个朋友办过好些工程,极妥当的,要求婶娘在二老爷跟前提一提。办得一两种,侄儿再忘不了婶娘的恩典。若是家里用得着,侄儿也能给婶娘出力。" 慧兰道:"若是别的我却可以作主。至于衙门里的事,上头呢,都是堂官司员定的,底下呢,都是那些书办衙役们办的。别人只怕插不上手。连自己的家人,也不过跟着老爷伏侍伏侍。就是你奎叔去,亦只是为的是各自家里的事,他也并不能搀越公事。论家事,这里是踩一头儿橇一头儿的,连三老爷还弹压不住,你的年纪儿又轻,辈数儿又小,那里缠的清这些人呢。况且衙门里头的事差不多儿也要完了, 不过吃饭瞎跑。你在家里什么事作不得,难道没了这碗饭吃不成。我这是实在话,你自己回去想想就知道了。你的情意我已经领了,把东西快拿回去, 是那里弄来的,仍旧给人家送了去罢。"正说着,只见奶妈子一大起带了吴瑕进来。那吴瑕身上穿得锦团花簇,手里拿着好些顽意儿,笑嘻嘻走到慧兰身边学舌。 吴翔一见,便站起来笑盈盈的赶着说道:"这就是大妹妹么?你要什么好东西不要?"那吴瑕便哑的一声哭了。 吴翔连忙退下。 慧兰道:"乖乖不怕。"连忙将吴瑕揽在怀里道:"这是你翔大哥哥,怎么认起生来了。" 吴翔道:"妹妹生得好相貌,将来又是个有大造化的。"那吴瑕回头把吴翔一瞧,又哭起来,叠连几次。 吴翔看这光景坐不住,便起身告辞要走。 慧兰道:"你把东西带了去罢。" 吴翔道:"这一点子婶娘还不赏脸?" 慧兰道:"你不带去, 我便叫人送到你家去。 翔哥儿,你不要这么样,你又不是外人,我这里有机会, 少不得打发人去叫你,没有事也没法儿,不在乎这些东东西西上的。" 吴翔看见慧兰执意不受,只得红着脸道:"既这么着,我再找得用的东西来孝敬婶娘罢。" 慧兰便叫秀婷拿了东西,跟着吴翔送出来。

    吴翔走着,一面心中想道:"人说大奶奶利害,果然利害。一点儿都不漏缝,真正斩钉截铁,怪不得没有后世。这吴瑕更怪,见了我好象前世的冤家似的。真正晦气,白闹了这么一天。"秀婷见吴翔没得彩头,也不高兴,拿着东西跟出来。 吴翔接过来,打开包儿拣了两件,悄悄的递给秀婷。秀婷不接,嘴里说道:"大爷别这么着,看奶奶知道了, 大家倒不好看。" 吴翔道:"你好生收着罢,怕什么,那里就知道了呢。你若不要,就是瞧不起我了。 "秀婷微微一笑,才接过来,说道:"谁要你这些东西,算什么呢。"说了这句话, 把脸又飞红了。 吴翔也笑道:"我也不是为东西,况且那东西也算不了什么。"说着话儿, 两个已走到二门口。 吴翔把下剩的仍旧揣在怀内。秀婷催着吴翔道:"你先去罢, 有什么事情,只管来找我。" 吴翔点点头儿,说道:"大奶奶太利害,我可惜不能长来。刚才我说的话,你横竖心里明白,得了空儿再告诉你罢。 "秀婷满脸羞红,说道:"你去罢,明儿也长来走走。谁叫你和他生疏呢。" 吴翔道:"知道了。" 吴翔说着出了院门。这里秀婷站在门口,怔怔的看他去远了,才回来了。

    却说慧兰在房中吩咐预备晚饭, 因又问道:"你们熬了粥了没有?"丫鬟们连忙去问, 回来回道:"预备了。" 慧兰道:"你们把那南边来的糟东西弄一两碟来罢。"佳玲答应了, 叫丫头们伺候。银杏走来笑道:"我倒忘了,今儿晌午奶奶在上头老太太那边的时候,妙仙庵的明悟师父打发人来,要向奶奶讨两瓶南小菜,还要支用几个月的月银,说是身上不受用。我问那道婆来着:`师父怎么不受用?'他说:`四五天了,前儿夜里因那些小沙弥小道士里头有几个女孩子睡觉没有吹灯,他说了几次不听。那一夜看见他们三更以后灯还点着呢,明悟师父便叫他们吹灯,个个都睡着了,没有人答应,只得自己亲自起来给他们吹灭了。回到炕上,只见有两个人,一男一女,坐在炕上。明悟师父赶着问是谁,那里把一根绳子往他脖子上一套,他便叫起人来。众人听见,点上灯火一齐赶来,已经躺在地下,满口吐白沫子,幸亏救醒了。此时还不能吃东西,所以叫来寻些小菜儿的。'我因奶奶不在房中,不便给他。我说:`奶奶此时没有空儿,在上头呢,回来告诉。'便打发他回去了。才刚听见说起南菜,方想起来了,不然就忘了。" 慧兰听了,呆了一呆,说道:"南菜不是还有呢,叫人送些去就是了。那银子过一天叫螭哥来领就是了。"又见秀婷进来回道:"才刚大爷差人来,说是今晚城外有事,不能回来,先通知一声。" 慧兰道:"是了。"

    说着, 只听见小丫头从后面喘吁吁的嚷着直跑到院子里来,外面银杏接着,还有几个丫头们,咕咕唧唧的说话。 慧兰道:"你们说什么呢?"银杏道:"小丫头子有些胆怯,说鬼话。" 慧兰叫那一个小丫头进来,问道:"什么鬼话?"那丫头道:"我才刚到东院去找三太太的丫头小喜,路过先廉大奶奶住的空屋子,只听得里面哗喇哗喇的响,我还道是猫儿耗子,又听得嗳的一声,象个人出气儿的似的。我害怕,就跑回来了。" 慧兰骂道:"胡说!我这里断不兴说神说鬼, 我从来不信这些个话。快滚出去罢。"那小丫头出去了。 慧兰便叫小书将一天零碎日用帐对过一遍,时已将近二更。大家又歇了一回,略说些闲话,遂叫各人安歇去罢。 慧兰也睡下了。将近三更, 慧兰似睡不睡,觉得身上寒毛一乍,自己惊醒了,越躺着越发起渗来,因叫银杏佳玲过来作伴。二人也不解何意。见慧兰不受用,佳玲端上茶来。 慧兰喝了一口,道:"睡去罢,只留银杏在这里就够了。"佳玲道:"奶奶睡不着,倒是我们两个轮流坐坐也使得。 "慧兰一面说,一面睡着了。银杏佳玲看见慧兰已睡,只听得远远的鸡叫了,二人方都穿着衣服略躺了一躺,就天亮了,连忙起来伏侍慧兰梳洗。 慧兰因夜中之事, 心神恍惚不宁,只是一味要强,仍然扎挣起来。正坐着纳闷,忽听个小丫头子在院里问道:"杏姑娘在屋里么?"银杏答应了一声,那小丫头掀起帘子进来,却是进韩夫人打发过来来找吴奎, 说:"外头有人回要紧的官事。二老爷才出了门,太太叫快请大爷过去呢。" 慧兰听见唬了一跳。未知何事,下回分解。

第十二卷 人亡物在公子填词 蛇影杯弓筠卿绝粒

    却说慧兰正自起来纳闷,忽听见小丫头这话,又唬了一跳,连忙问道:"什么官事?"小丫头道:"也不知道。刚才二门上小厮回进来,回二老爷有要紧的官事,所以太太叫我请大爷来了。 "慧兰听是工部里的事,才把心略略的放下,因说道:"你回去回二太太,就说大爷昨日晚上出城有事,没有回来。打发人先回三老爷去罢。"那丫头答应着去了。

    一时吴信过来见了部里的人,问明了,进来见了韩夫人,回道:"部中来报,昨日总河奏到河南一带决了河口,湮没了几府州县。又要开销国帑,修理城工。工部司官又有一番照料,所以部里特来报知二哥的。"说完退出,及吴智回家来回明。从此直到冬间,衙门里天天有事,吴智十天倒有九天不回家。不提。

    且说麒麟自从被吴礼发恨叫念书,常想推病,只是怕吴礼觉察出来,不敢不常在学房里去应景,连茗筠处也不敢常去。那时已到十月中旬, 麒麟起来要往学房中去。这日天气陡寒,只见贺燕早已打点出一包衣服, 向麒麟道:"今日天气很冷,早晚宁使暖些。"说着,把衣服拿出来给麒麟挑了一件穿。 又包了一件,叫小丫头拿出交给福顺,嘱咐道:"天气凉,三爷要换时,好生预备着。"福顺答应了,抱着毡包,跟着麒麟自去。 麒麟到了学房中,做了自己的工课, 忽听得纸窗呼喇喇一派风声。吴修道:"天气又发冷。"把风门推开一看,只见西北上一层层的黑云渐渐往东南扑上来。 福顺走进来回麒麟道:"三爷,天气冷了,再添些衣服罢。" 麒麟点点头儿。只见福顺拿进一件衣服来, 麒麟不看则已,看了时神已痴了。那些小学生都巴着眼瞧, 却原是绣翠所补的那件翠云裘。 麒麟道:"怎么拿这一件来!是谁给你的?"福顺道:"是里头姑娘们包出来的。" 麒麟道:"我身上不大冷,且不穿呢,包上罢。 "吴修只当麒麟可惜这件衣服,却也心里喜他知道俭省。福顺道:"三爷穿上罢,着了凉,又是奴才的不是了。三爷只当疼奴才罢。" 麒麟无奈,只得穿上,呆呆的对着书坐着。 吴修也只当他看书,不甚理会。晚间放学时, 麒麟便往吴修托病告假一天。吴修本来上年纪的人, 也不过伴着几个孩子解闷儿,时常也八病九痛的,乐得去一个少操一日心。况且明知吴礼爱清闲懒待管事,,权太君溺爱,便点点头儿。

    麒麟一径回来,见过权太君董夫人,也是这样说,自然没有不信的,略坐一坐便回园中去了。见了贺燕等,也不似往日有说有笑的,便和衣躺在炕上。贺燕道:"晚饭预备下了,这会儿吃还是等一等儿?" 麒麟道:"我不吃了,心里不舒服。你们吃去罢。"贺燕道:"那么着你也该把这件衣服换下来了,那个东西那里禁得住揉搓。" 麒麟道:"不用换。"贺燕道: "倒也不但是娇嫩物儿,你瞧瞧那上头的针线也不该这么糟蹋他呀。" 麒麟听了这话,正碰在他心坎儿上,叹了一口气道:"那么着,你就收拾起来给我包好了,我也总不穿他了。"说着,站起来脱下。贺燕才过来接时, 麒麟已经自己叠起。贺燕道:"三爷怎么今日这样勤谨起来了?" 麒麟也不答言,叠好了,便问:"包这个的包袱呢?"贞镜连忙递过来, 让他自己包好,回头却和贺燕挤着眼儿笑。 麒麟也不理会,自己坐着,无精打彩,猛听架上钟响,自己低头看了看表,针已指到酉初二刻了。一时小丫头点上灯来。 贺燕道:"你不吃饭,喝一口粥儿罢。别净饿着,看仔细饿上虚火来,那又是我们的累赘了。 "麒麟摇摇头儿,说:"不大饿,强吃了倒不受用。"贺燕道:"既这么着,就索性早些歇着罢。"于是贺燕贞镜铺设好了, 麒麟也就歇下,翻来复去只睡不着,将及黎明,反朦胧睡去,不一顿饭时,早又醒了。

    此时贺燕贞镜也都起来。 贺燕道:"昨夜听着你翻腾到五更多,我也不敢问你。后来我就睡着了,不知到底你睡着了没有?" 麒麟道:"也睡了一睡,不知怎么就醒了。"贺燕道: "你没有什么不受用?" 麒麟道:"没有,只是心上发烦。"贺燕道:"今日学房里去不去? "麒麟道:"我昨儿已经告了一天假了,今儿我要想园里逛一天,散散心,只是怕冷。 你叫他们收拾一间房子,备下一炉香,搁下纸墨笔砚。你们只管干你们的,我自己静坐半天才好。别叫他们来搅我。"贞镜接着道:"三爷要静静儿的用工夫,谁敢来搅。"贺燕道: "这么着很好,也省得着了凉。自己坐坐,心神也不散。"因又问:"你既懒待吃饭,今日吃什么?早说好传给厨房里去。" 麒麟道:"还是随便罢,不必闹的大惊小怪的。倒是要几个果子搁在那屋里, 借点果子香。"贺燕道:"那个屋里好?别的都不大干净,只有绣翠起先住的那一间,因一向无人,还干净,就是清冷些。" 麒麟道:"不妨,把火盆挪过去就是了。"贺燕答应了。正说着,只见一个小丫头端了一个茶盘儿,一个碗,一双牙箸,递给贞镜道:"这是刚才贺姑娘要的,厨房里老婆子送了来了。"贞镜接了一看,却是一碗燕窝汤,便问贺燕道:"这是姐姐要的么?"贺燕笑道:"昨夜三爷没吃饭,又翻腾了一夜,想来今日早起心里必是发空的,所以我告诉小丫头们叫厨房里作了这个来的。 "贺燕一面叫小丫头放桌儿,贞镜打发麒麟喝了,漱了口。只见玉扣走来说道:"那屋里已经收拾妥了,但等着一时炭劲过了,三爷再进去罢。" 麒麟点头,只是一腔心事,懒怠说话。 一时小丫头来请,说笔砚都安放妥当了。 麒麟道:"知道了。"又一个小丫头回道:"早饭得了。三爷在那里吃?" 麒麟道:"就拿了来罢,不必累赘了。"小丫头答应了自去。一时端上饭来, 麒麟笑了一笑,向贺燕贞镜道:"我心里闷得很,自己吃只怕又吃不下去, 不如你们两个同我一块儿吃,或者吃的香甜,我也多吃些。"贞镜笑道:"这是三爷的高兴,我们可不敢。"贺燕道:"其实也使得。但只偶然替你解闷儿还使得, 若认真这样,还有什么规矩体统呢。"说着三人坐下。 麒麟在上首, 贺燕贞镜两个打横陪着。吃了饭,小丫头端上漱口茶,两个看着撤了下去。 麒麟因端着茶, 默默如有所思,又坐了一坐,便问道:"那屋里收拾妥了么?"贞镜道:"头里就回过了,这回子又问。"

    麒麟略坐了一坐, 便过这间屋子来,亲自点了一炷香,摆上些果品,便叫人出去,关上了门。外面贺燕等都静悄无声。 麒麟拿了一幅泥金角花的粉红笺出来,口中祝了几句,便提起笔来写道:

    万花坊主焚付翠姐知之,酌茗清香,庶几来飨。

    其词云:

    随身伴,独自意绸缪。谁料风波平地起,顿教躯命即时休。孰与话轻柔?        东逝水,无复向西流。想象更无怀梦草, 添衣还见翠云裘。脉脉使人愁!

    写毕,就在香上点个火焚化了。静静儿等着,直待一炷香点尽了,才开门出来。贺燕道:"怎么出来了?想来又闷的慌了。"

    麒麟笑了一笑,假说道:"我原是心里烦,才找个地方儿静坐坐儿。这会子好了,还要外头走走去呢。"说着,一径出来,到了燕子坳中,在院里问道:"茗妹妹在家里呢么?"玲珑接应道:"是谁?"掀帘看时,笑道:"原来是麟三爷。姑娘在屋里呢,请三爷到屋里坐着。 "麒麟同着玲珑走进来。茗筠却在里间呢,说道:" 玲珑,请三爷屋里坐罢。" 麒麟走到里间门口, 看见新写的一付紫墨色泥金云龙笺的小对,上写着:"绿窗明月在,青史古人空。 "麒麟看了,笑了一笑,走入门去,笑问道:"妹妹做什么呢?" 茗筠站起来迎了两步,笑着让道:"请坐。我在这里写经,只剩得两行了,等写完了再说话儿。"因叫盈儿倒茶。 麒麟道:"你别动,只管写。"说着,一面看见中间挂着一幅单条,上面画着一个嫦娥, 带着一个侍者,又一个女仙,也有一个侍者,捧着一个长长儿的衣囊似的,二人身边略有些云护,别无点缀,全仿李龙眠白描笔意,上有"斗寒图"三字,用八分书写着。 麒麟道:"妹妹这幅<<斗寒图>>可是新挂上的?" 茗筠道:"可不是。昨日他们收拾屋子,我想起来,拿出来叫他们挂上的。" 麒麟道:"是什么出处?" 茗筠笑道:"眼前熟的很的, 还要问人。" 麒麟笑道:"我一时想不起,妹妹告诉我罢。" 茗筠道:"岂不闻`青女素娥俱耐冷,月中霜里斗婵娟'。" 麒麟道:"是啊。这个实在新奇雅致,却好此时拿出来挂。"说着,又东瞧瞧,西走走。

    盈儿沏了茶来, 麒麟吃着。又等了一会子, 茗筠经才写完,站起来道:"简慢了。" 麒麟笑道:"妹妹还是这么客气。"因又问道:"妹妹这两日弹琴来着没有?" 茗筠道: "两日没弹了。因为写字已经觉得手冷,那里还去弹琴。" 麒麟道:"不弹也罢了。我想琴虽是清高之品, 却不是好东西,从没有弹琴里弹出富贵寿考来的,只有弹出忧思怨乱来的。 再者弹琴也得心里记谱,未免费心。依我说,妹妹身子又单弱,不操这心也罢了。" 茗筠抿着嘴儿笑。 麒麟指着壁上道:"这张琴可就是么?怎么这么短?" 茗筠笑道: "这张琴不是短,因我小时学抚的时候别的琴都够不着,因此特地做起来的。虽不是焦尾枯桐, 这鹤山凤尾还配得齐整,龙池雁足高下还相宜。你看这断纹不是牛旄似的么, 所以音韵也还清越。" 麒麟道:"妹妹这几天来做诗没有?" 茗筠道:"一向总没大作。 "麒麟笑道:"你别瞒我,我听见你吟的什么`不可オ,素心如何天上月',你搁在琴里觉得音响分外的响亮。 有的没有?" 茗筠道:"你怎么听见了?" 麒麟道:"我那一天从清风院来听见的,又恐怕打断你的清韵,所以静听了一会就走了。我正要问你:前路是平韵, 到末了儿忽转了仄韵,是个什么意思?" 茗筠道:"这是人心自然之音,做到那里就到那里, 原没有一定的。" 麒麟道:"原来如此。可惜我不知音,枉听了一会子。" 茗筠道: "古来知音人能有几个?" 麒麟听了。又觉得出言冒失了,又怕寒了茗筠的心,坐了一坐,心里象有许多话,却再无可讲的。 茗筠因方才的话也是冲口而出,此时回想,觉得太冷淡些,也就无话。 麒麟一发打量茗筠设疑,遂讪讪的站起来说道:"妹妹坐着罢。我还要到二妹妹那里瞧瞧去呢。" 茗筠道:"你若是见了二妹妹,替我问候一声罢。" 麒麟答应着便出来了。

    茗筠送至屋门口, 自己回来闷闷的坐着,心里想道:" 麒麟近来说话半吐半吞,忽冷忽热,也不知他是什么意思。"正想着, 玲珑走来道:"姑娘,经不写了?我把笔砚都收好了?" 茗筠道:"不写了,收起去罢。"说着,自己走到里间屋里床上歪着,慢慢的细想。 玲珑进来问道:"姑娘喝碗茶罢?" 茗筠道:"不喝呢。我略歪歪儿,你们自己去罢。"

    玲珑答应着出来,只见盈儿一个人在那里发呆。 玲珑走到他跟前问道:"你这会子也有了什么心事了么? "盈儿只顾发呆,倒被他唬了一跳,因说道:"你别嚷,今日我听见了一句话,我告诉你听,奇不奇。你可别言语。"说着,往屋里努嘴儿。因自己先行,点着头儿叫玲珑同他出来,到门外平台底下,悄悄儿的道:"姐姐你听见了么? 麒麟定了亲了! "玲珑听见,唬了一跳,说道:"这是那里来的话?只怕不真罢。"盈儿道:"怎么不真,别人大概都知道,就只咱们没听见。" 玲珑道:"你是那里听来的?"盈儿道:"我听见雅敏说的,是个什么知府家,家资也好,人才也好。" 玲珑正听时,只听得茗筠咳嗽了一声, 似乎起来的光景。 玲珑恐怕他出来听见,便拉了盈儿摇摇手儿,往里望望,不见动静, 才又悄悄儿的问道:"他到底怎么说来?"盈儿道:"前儿不是叫我到二姑娘那里去道谢吗, 二姑娘不在屋里,只有雅敏在那里。大家坐着,无意中说起麟三爷的淘气来,他说麟三爷怎么好, 只会顽儿,全不象大人的样子,已经说亲了,还是这么呆头呆脑。我问他定了没有,他说是定了,是个什么王大爷做媒的。说的是二太太的什么亲戚,所以也不用打听, 一说就成了。" 玲珑侧着头想了一想,"这句话奇!"又问道:"怎么家里没有人说起? "盈儿道:"雅敏也说的是老太太的意思。若一说起,恐怕麒麟野了心,所以都不提起。 雅敏告诉了我,又叮嘱千万不可露风,说出来只道是我多嘴。"把手往里一指,"所以他面前也不提。今日是你问起,我不犯瞒你。"正说到这里,只听鹦鹉叫唤,学着说: "姑娘回来了,快倒茶来!"倒把玲珑盈儿吓了一跳,回头并不见有人,便骂了鹦鹉一声,走进屋内。只见茗筠喘吁吁的刚坐在椅子上, 玲珑搭讪着问茶问水。 茗筠问道: "你们两个那里去了?再叫不出一个人来。"说着便走到炕边,将身子一歪,仍旧倒在炕上,往里躺下,叫把帐子撩下。 玲珑盈儿答应出去。他两个心里疑惑方才的话只怕被他听了去了,只好大家不提。谁知茗筠一腔心事,又窃听了玲珑盈儿的话,虽不很明白, 已听得了七八分,如同将身撂在大海里一般。思前想后,竟应了前日梦中之谶,千愁万恨,堆上心来。左右打算,不如早些死了,免得眼见了意外的事情,那时反倒无趣。又想到自己没了爹娘的苦,自今以后,把身子一天一天的糟踏起来,一年半载,少不得身登清净。打定了主意,被也不盖,衣也不添,竟是合眼装睡。 玲珑和盈儿来伺候几次,不见动静,又不好叫唤。晚饭都不吃。点灯已后, 玲珑掀开帐子,见已睡著了,被窝都蹬在脚后。怕他着了凉,轻轻儿拿来盖上。 茗筠也不动,单待他出去,仍然褪下。那玲珑只管问盈儿:"今儿的话到底是真的是假的?"盈儿道:"怎么不真。" 玲珑道:"雅敏怎么知道的?"盈儿道:"是秀婷那里听来的。" 玲珑道:"头里咱们说话,只怕姑娘听见了,你看刚才的神情, 大有原故。今日以后,咱们倒别提这件事了。"说着,两个人也收拾要睡。 玲珑进来看时,只见茗筠被窝又蹬下来,复又给他轻轻盖上。一宿晚景不提。

    次日, 茗筠清早起来,也不叫人,独自一个呆呆的坐着。 玲珑醒来,看见茗筠已起,便惊问道:"姑娘怎么这么早?" 茗筠道:"可不是,睡得早,所以醒得早。" 玲珑连忙起来,叫醒盈儿,伺候梳洗。那茗筠对着镜子,只管呆呆的自看。看了一回,那泪珠儿断断连连,早已湿透了罗帕。正是:

    瘦影正临春水照, 卿须怜我我怜卿。

    玲珑在旁也不敢劝,只怕倒把闲话勾引旧恨来。迟了好一会, 茗筠才随便梳洗了,那眼中泪渍终是不干。又自坐了一会,叫玲珑道:"你把藏香点上。" 玲珑道:"姑娘,你睡也没睡得几时,如何点香?不是要写经?" 茗筠点点头儿。 玲珑道:"姑娘今日醒得太早,这会子又写经,只怕太劳神了罢。" 茗筠道:"不怕,早完了早好。况且我也并不是为经,倒借着写字解解闷儿。以后你们见了我的字迹, 就算见了我的面儿了。"说着,那泪直流下来。 玲珑听了这话,不但不能再劝,连自己也掌不住滴下泪来。 原来茗筠立定主意,自此已后,有意糟踏身子,茶饭无心,每日渐减下来。 麒麟下学时,也常抽空问候,只是茗筠虽有万千言语,自知年纪已大,又不便柔情挑逗,所以满腔心事,只是说不出来。 麒麟欲将实言安慰,又恐茗筠生嗔, 反添病症。两个人见了面,只得用浮言劝慰,真真是亲极反疏了。那茗筠虽有权太君等怜恤, 不过请医调治,只说茗筠常病,那里知他的心病。 玲珑等虽知其意,也不敢说。从此一天一天的减,到半月之后,肠胃日薄,一日果然粥都不能吃了。 茗筠日间听见的话,都似麒麟娶亲的话,看见万花坊中的人,无论上下,也象麒麟娶亲的光景。董舅母来看, 茗筠不见如金,越发起疑心,索性不要人来看望,也不肯吃药,只要速死。睡梦之中,常听见有人叫麟三奶奶的。一片疑心,竟成蛇影。一日竟是绝粒,粥也不喝,恹恹一息,垂毙殆尽。未知茗筠性命如何,且看下回分解。   

第十三卷 失绵衣贫女耐嗷嘈 送果品小郎惊叵测

    却说茗筠自立意自戕之后,渐渐不支,一日竟至绝粒。从前十几天内, 权太君等轮流看望, 他有时还说几句话,这两日索性不大言语。心里虽有时昏晕,却也有时清楚。 权太君等见他这病不似无因而起, 也将玲珑盈儿盘问过两次,两个那里敢说。便是玲珑欲向雅敏打听消息, 又怕越闹越真, 茗筠更死得快了,所以见了雅敏,毫不提起。那盈儿是他传话弄出这样缘故来,此时恨不得长出百十个嘴来说"我没说",自然更不敢提起。到了这一天茗筠绝粒之日, 玲珑料无指望了,守着哭了会子,因出来偷向盈儿道:"你进屋里来好好儿的守着他。 我去回老太太,太太和大奶奶去,今日这个光景大非往常可比了。"盈儿答应, 玲珑自去。

    这里盈儿正在屋里伴着茗筠, 见他昏昏沉沉,小孩子家那里见过这个样儿,只打谅如此便是死的光景了,心中又痛又怕,恨不得玲珑一时回来才好。正怕着,只听窗外脚步走响, 盈儿知是玲珑回来,才放下心了,连忙站起来掀着里间帘子等他。只见外面帘子响处,进来了一个人,却是雅敏。那雅敏是曼萍打发来看茗筠的,见盈儿在那里掀着帘子, 便问道:"姑娘怎么样?" 盈儿点点头儿叫他进来。雅敏跟进来,见玲珑不在屋里,瞧了瞧茗筠,只剩得残喘微延,唬的惊疑不止,因问:" 玲珑姐姐呢?" 盈儿道:"告诉上屋里去了。"那盈儿此时只打谅茗筠心中一无所知了,又见玲珑不在面前,因悄悄的拉了雅敏的手问道:"你前日告诉我说的什么王大爷给这里麟三爷说了亲,是真话么?"雅敏道::怎么不真。" 盈儿道:"多早晚放定的?"雅敏道:"那里就放定了呢。那一天我告诉你时,是我听见秀婷说的。后来我到大奶奶那边去,大奶奶正和杏姐姐说呢,说那都是门客们借着这个事讨老爷的喜欢, 往后好拉拢的意思。别说二太太说不好,就是二太太愿意, 说那姑娘好,那二太太眼里看的出什么人来!再者老太太心里早有了人了,就在咱们园子里的。二太太那里摸的着底呢。老太太不过因老爷的话,不得不问问罢咧。 又听见大奶奶说, 麒麟的事,老太太总是要亲上作亲的,凭谁来说亲,横竖不中用。 "盈儿听到这里,也忘了神了,因说道:"这是怎么说,白白的送了我们这一位的命了! "雅敏道:"这是从那里说起?" 盈儿道:"你还不知道呢。前日都是我和玲珑姐姐说来着, 这一位听见了,就弄到这步田地了。"雅敏道:"你悄悄儿的说罢,看仔细他听见了。 "盈儿道:"人事都不省了,瞧瞧罢,左不过在这一两天了。"正说着,只见玲珑掀帘进来说:"这还了得!你们有什么话,还不出去说,还在这里说。索性逼死他就完了。"雅敏道:"我不信有这样奇事。" 玲珑道:"好姐姐,不是我说,你又该恼了。你懂得什么呢!懂得也不传这些舌了。"

    这里三个人正说着, 只听茗筠忽然又嗽了一声。 玲珑连忙跑到炕沿前站着,雅敏盈儿也都不言语了。 玲珑弯着腰,在茗筠身后轻轻问道:"姑娘喝口水罢。" 茗筠微微答应了一声。 盈儿连忙倒了半钟滚白水, 玲珑接了托着,雅敏也走近前来。 玲珑和他摇头儿, 不叫他说话,雅敏只得咽住了。站了一回, 茗筠又嗽了一声。 玲珑趁势问道:"姑娘喝水呀?" 茗筠又微微应了一声,那头似有欲抬之意,那里抬得起。 玲珑爬上炕去,爬在茗筠旁边,端着水试了冷热,送到唇边,扶了茗筠的头,就到碗边,喝了一口。 玲珑才要拿时, 茗筠意思还要喝一口, 玲珑便托着那碗不动。 茗筠又喝了一口,摇摇头儿不喝了,喘了一口气,仍旧躺下。半日,微微睁眼说道:"刚才说话不是雅敏么?" 玲珑答应道:"是。 "雅敏尚未出去,因连忙过来问候。 茗筠睁眼看了,点点头儿,又歇了一歇,说道:"回去问你姑娘好罢。 "雅敏见这番光景,只当茗筠嫌烦,只得悄悄的退出去了。原来那茗筠虽则病势沉重,心里却还明白。起先雅敏盈儿说话时,他也模糊听见了一半句,却只作不知, 也因实无精神答理。及听了盈儿雅敏的话,才明白过前头的事情原是议而未成的,又兼雅敏说是慧兰说的,老太太的主意亲上作亲,又是园中住着的,非自己而谁?因此一想,阴极阳生,心神顿觉清爽许多,所以才喝了两口水,又要想问雅敏的话。恰好权太君,董夫人,韩夫人,倪夫人,尤洁,慧兰听见玲珑之言,都赶着来看。 茗筠心中疑团已破,自然不似先前寻死之意了。虽身体软弱,精神短少,却也勉强答应一两句了。慧兰因叫过玲珑问道: "姑娘也不至这样,这是怎么说,你这样唬人。" 玲珑道:"实在头里看着不好,才敢去告诉的, 回来见姑娘竟好了许多,也就怪了。" 权太君笑道:"你也别怪他,他懂得什么。 看见不好就言语,这倒是他明白的地方,小孩子家,不嘴懒脚懒就好。"说了一回, 权太君等料着无妨,也就去了。正是:

    心病终须心药治, 解铃还是系铃人。

    不言茗筠病渐减退,且说盈儿玲珑背地里都念佛。 盈儿向玲珑说道:"亏他好了,只是病的奇怪,好的也奇怪。" 玲珑道:"病的倒不怪, 就只好的奇怪。想来麒麟和姑娘必是姻缘,人家说的`好事多磨',又说道`是姻缘棒打不回'。这样看起来,人心天意,他们两个竟是天配的了。再者,如今一句话,把这一个弄得死去活来。 可不说的前世结下的么。"说着,两个悄悄的抿着嘴笑了一回。 盈儿又道: "幸亏好了。咱们明儿再别说了,就是麒麟娶了别的人家儿的姑娘,我亲见他在那里结亲, 我也再不露一句话了。" 玲珑笑道:"这就是了。"不但玲珑和盈儿在私下里讲究,就是众人也都知道茗筠的病也病得奇怪,好也好得奇怪,三三两两,唧唧哝哝议论着。不多几时,连慧兰也知道了,董韩倪三夫人也有些疑惑,倒是权太君略猜着了八九。

    那时正值董韩倪三夫人慧兰等在权太君房中说闲话,说起茗筠的病来。 权太君道:"我正要告诉你们, 麒麟和筠丫头是从小儿在一处的,我只说小孩子们,怕什么?以后时常听得筠丫头忽然病,忽然好,都为有了些知觉了。所以我想他们若尽着搁在一块儿,毕竟不成体统。 你们怎么说?"韩倪二夫人都不言语。董夫人听了,倒呆了一呆,只得答应道:" 筠姑娘是个有心计儿的。至于麒麟,呆头呆恼,不避嫌疑是有的,看起外面,却还都是个小孩儿形象。此时若忽然或把那一个分出园外, 不是倒露了什么痕迹了么。古来说的:`男大须婚,女大须嫁。'老太太想,倒是赶着把他们的事办办也罢了。" 权太君皱了一皱眉,说道:" 筠丫头的乖僻,虽也是他的好处,我的心里不把筠丫头配他,也是为这点子。况且筠丫头这样虚弱, 恐不是有寿的。只有金丫头最妥。"董夫人道:"不但老太太这么想,我们也是这样。但筠姑娘也得给他说了人家儿才好,不然女孩儿家长大了,那个没有心事?倘或真与麒麟有些私心,若知道麒麟定下金丫头,那倒不成事了。" 权太君道:"自然先给麒麟娶了亲, 然后给筠丫头说人家,再没有先是外人后是自己的。况且筠丫头年纪到底比麒麟小一岁。依你们这样说,倒是麒麟定亲的话不许叫他知道倒罢了。"慧兰便吩咐众丫头们道:"你们听见了,麟三爷定亲的话,不许混吵嚷。若有多嘴的,提防着他的皮。" 权太君又向慧兰道:"兰儿,你如今怎么也不大管园里的事了。我告诉你,须得经点儿心。 不但这个,听说还有人喝酒耍钱,都不是事。你还精细些,少不得多分点心儿, 严紧严紧他们才好。况且我看他们也就只还服你。"慧兰答应了。娘儿们又说了一回话, 方各自散了。

    从此慧兰常到园中照料。一日,刚走进藏春园,到了翠竹轩外, 只听见一个老婆子在那里嚷。 慧兰走到跟前,那婆子才瞧见了,早垂手侍立,口里请了安。 慧兰道:"你在这里闹什么?"婆子道:"我奉命在这里看守花果,也有十几年了,也没有差错, 不料韩姑娘的丫头说我们是贼。" 慧兰道:"为什么呢?"婆子道:"昨儿我们家的黑儿跟着我到这里顽了一回, 他不知道,又往韩姑娘那边去瞧了一瞧,我就叫他回去了。今儿早起听见他们丫头说丢了东西了。我问他丢了什么,他就问起我来了。" 慧兰道:"问了你一声,也犯不着生气呀。"婆子道:"这里园子到底是奶奶家里的,并不是他们家里的。 我们都是太太派的,贼名儿怎么敢认呢。" 慧兰照脸啐了一口,厉声道:"你少在我跟前唠唠叨叨的!你在这里照看,姑娘丢了东西,你们就该问哪,怎么说出这些没道理的话来。把老计叫了来,撵出他去。"丫头们答应了。只见韩玖丽赶忙出来,迎着慧兰陪笑道:"这使不得,没有的事,事情早过去了。" 慧兰道:"姑娘,不是这个话。倒不讲事情,这名分上太岂有此理了。"玖丽见婆子跪在地下告饶,便忙请慧兰到里边去坐。 慧兰道:"他们这种人我知道,他除了我,其余都没上没下的了。"玖丽再三替他讨饶,只说自己的丫头不好。 慧兰道:"我看着韩姑娘的分上,饶你这一次。"婆子才起来,磕了头,又给玖丽磕了头,才出去了。

    这里二人让了坐。 慧兰笑问道:"你丢了什么东西了?" 玖丽笑道:"没有什么要紧的,是一件红小袄儿,已经旧了的。我原叫他们找,找不着就罢了。这小丫头不懂事,问了那婆子一声,那婆子自然不依了。这都是小丫头糊涂不懂事,我也骂了几句,已经过去了,不必再提了。" 慧兰把玖丽内外一瞧,看见虽有些皮绵衣服,已是半新不旧的,未必能暖和。他的被窝多半是薄的。至于房中桌上摆设的东西,就是老太太拿来的,却一些不动,收拾的干干净净。 慧兰心上便很爱敬他,说道:"一件衣服原不要紧,这时候冷, 又是贴身的,怎么就不问一声儿呢。这撒野的奴才了不得了!"说了一回, 慧兰出来,各处去坐了一坐,就回去了。到了自己房中,叫银杏取了一件大红洋绉的小袄儿,一件松花色绫子一斗珠儿的小皮袄, 一条宝蓝盘锦镶花绵裙,一件佛青银鼠褂子,包好叫人送去。

    那时玖丽被那老婆子聒噪了一场,虽有慧兰来压住,心上终是不安。想起"许多姊妹们在这里,没有一个下人敢得罪他的,独自我这里,他们言三语四,刚刚慧兰来碰见。"想来想去,终是没意思,又说不出来。正在吞声饮泣,看见慧兰那边的佳玲送衣服过来。 玖丽一看,决不肯受。佳玲道:"奶奶吩咐我说,姑娘要嫌是旧衣裳,将来送新的来。" 玖丽笑谢道:"承奶奶的好意,只是因我丢了衣服,他就拿来,我断不敢受。你拿回去千万谢你们奶奶, 承你奶奶的情,我算领了。"倒拿个荷包给了佳玲。那佳玲只得拿了去了。 不多时,又见银杏同着佳玲过来, 玖丽忙迎着问了好,让了坐。银杏笑说道:"我们奶奶说,姑娘特外道的了不得。" 玖丽道:"不是外道,实在不过意。"银杏道:"奶奶说,姑娘要不收这衣裳,不是嫌太旧,就是瞧不起我们奶奶。刚才说了,我要拿回去,奶奶不依我呢。" 玖丽红着脸笑谢道:"这样说了,叫我不敢不收。"又让了一回茶。

    银杏同佳玲回去,将到慧兰那边,碰见董家差来的一个老婆子,接着问好。银杏便问道: "你那里来的?"婆子道:"那边太太姑娘叫我来请各位太太,奶奶,姑娘们的安。我才刚在奶奶前问起姑娘来,说姑娘到园中去了。可是从韩姑娘那里来么?"银杏道:"你怎么知道? "婆子道:"方才听见说。真真的大奶奶和姑娘们的行事叫人感念。"银杏笑了一笑说:"你回来坐着罢。"婆子道:"我还有事,改日再过来瞧姑娘罢。"说着走了。银杏回来,回复了慧兰。不在话下。

    且说董舅母家中被丹虹搅得翻江倒海, 看见婆子回来,述起玖丽的事,如金母女二人不免滴下泪来。 如金道:"都为哥哥不在家,所以叫韩姑娘多吃几天苦。如今还亏兰姐姐不错。 咱们底下也得留心,到底是咱们家里人。"说着,只见如凤进来说道:"大哥哥这几年在外头相与的都是些什么人, 连一个正经的也没有,来一起子,都是些狐群狗党。我看他们那里是不放心,不过将来探探消息儿罢咧。这两天都被我干出去了。以后吩咐了门上, 不许传进这种人来。"董舅母道:"又是游思海那些人哪?"如凤道:"游思海却倒没来, 倒是别人。"董舅母听了如凤的话,不觉又伤心起来,说道:"我虽有儿, 如今就象没有的了,就是上司准了,也是个废人。你虽不是我亲生,我看你还比你哥哥明白些, 我这后辈子全靠你了。你自己从今更要学好。再者,你聘下的媳妇儿,家道不比往时了。人家的女孩儿出门子不是容易,再没别的想头,只盼着女婿能干,他就有日子过了。 若韩丫头也象这个东西,"说着把手往里头一指,道:"我也不说了。韩丫头实在是个有廉耻有心计儿的,又守得贫,耐得富。只是等咱们的事情过去了,早些把你们的正经事完结了,也了我一宗心事。"如凤道:"金妹妹和红妹妹还没有出门子,这倒是太太烦心的一件事。至于这个,可算什么呢。等二叔巡边回京,再说罢咧。"大家又说了一回闲话。

    如凤回到自己房中,吃了晚饭,想起韩玖丽住在定府园中,终是寄人篱下,况且又穷,日用起居,不想可知。况兼当初一路同来,模样儿性格儿都知道的。可知天意不均:如高丹虹这种人,偏教他有钱,娇养得这般泼辣,韩玖丽这种人,偏教他这样受苦。阎王判命的时候,不知如何判法的。想到闷来也想吟诗一首,写出来出出胸中的闷气。又苦自己没有工夫,只得混写道:

    蛟龙失水似枯鱼,两地情怀感索居。

    同在泥涂多受苦,不知何日向清虚。

    写毕看了一回,意欲拿来粘在壁上,又不好意思。 自己沉吟道:"不要被人看见笑话。"又念了一遍,道:"管他呢,左右粘上自己看着解闷儿罢。"又看了一回,到底不好,拿来夹在书里。又想自己年纪可也不小了,家中又碰见这样飞灾横祸,不知何日了局,致使幽闺弱质,弄得这般凄凉寂寞。

    正在那里想时, 只见秋英推门进来,拿着一个盒子,笑嘻嘻放在桌上。如凤站起来让坐。 秋英笑着向如凤道:"这是四碟果子,一小壶儿酒,大奶奶叫给二爷送来的。" 如凤陪笑道:"大奶奶费心。但是叫小丫头们送来就完了,怎么又劳动姐姐呢。" 秋英道:"好说。自家人,二爷何必说这些套话。 再者我们大爷这件事,实在叫二爷操心,大奶奶久已要亲自弄点什么儿谢二爷,又怕别人多心。二爷是知道的,咱们家里都是言合意不合,送点子东西没要紧,倒没的惹人七嘴八舌的讲究。所以今日些微的弄了一两样果子,一壶酒,叫我亲自悄悄儿的送来。 "说着,又笑瞅了如凤一眼,道:"明儿二爷再别说这些话,叫人听着怪不好意思的。我们不过也是底下的人,伏侍的着大爷就伏侍的着二爷,这有何妨呢。" 如凤一则秉性忠厚,二则到底年轻,只是向来不见丹虹和秋英如此相待,心中想到刚才秋英说为如虎之事也是情理,因说道:"果子留下罢,这个酒儿,姐姐只管拿回去。我向来的酒上实在很有限, 挤住了偶然喝一钟,平日无事是不能喝的。难道大奶奶和姐姐还不知道么。" 秋英道:"别的我作得主,独这一件事,我可不敢应。大奶奶的脾气儿,二爷是知道的, 我拿回去,不说二爷不喝,倒要说我不尽心了。" 如凤没法,只得留下。 秋英方才要走, 又到门口往外看看,回过头来向着如凤一笑,又用手指着里面说道:"他还只怕要来亲自给你道乏呢。" 如凤不知何意,反倒讪讪的起来,因说道:"姐姐替我谢大奶奶罢。天气寒,看凉着。再者,自己叔嫂,也不必拘这些个礼。" 秋英也不答言,笑着走了。

    如凤始而以为丹虹为如虎之事, 或者真是不过意,备此酒果给自己道乏,也是有的。 及见了秋英这种鬼鬼祟祟不尴不尬的光景,也觉了几分。却自己回心一想:"他到底是嫂子的名分,那里就有别的讲究了呢。或者秋英不老成,自己不好意思怎么样,却指着丹虹的名儿, 也未可知。然而到底是哥哥的屋里人,也不好。"忽又一转念:"那丹虹素性为人毫无闺阁理法,况且有时高兴,打扮得妖调非常,自以为美,又焉知不是怀着坏心呢?不然,就是他嫌我在这里碍眼,所以设下这个毒法儿,要把我拉在浑水里,弄一个不清不白的名儿,也未可知。"想到这里,索性倒怕起来。正在不得主意的时候,忽听窗外扑哧的笑了一声,把如凤倒唬了一跳。未知是谁,下回分解。

第十四卷 纵淫心秋英工设计 布疑阵麒麟妄谈禅

    话说如凤正在狐疑, 忽听窗外一笑,唬了一跳,心中想道:"不是秋英,定是丹虹。只不理他们,看他们有什么法儿。"听了半日,却又寂然无声。自己也不敢吃那酒果。掩上房门,刚要脱衣时,只听见窗纸上微微一响。 如凤此时被秋英鬼混了一阵,心中七上八下,竟不知是如何是可。听见窗纸微响,细看时,又无动静,自己反倒疑心起来,掩了怀,坐在灯前,呆呆的细想,又把那果子拿了一块,翻来覆去的细看。猛回头,看见窗上纸湿了一块,走过来觑着眼看时,冷不防外面往里一吹,把如凤唬了一大跳。听得吱吱的笑声, 如凤连忙把灯吹灭了,屏息而卧。只听外面一个人说道:"二爷为什么不喝酒吃果子,就睡了?"这句话仍是秋英的语音。 如凤只不作声装睡。又隔有两句话时,又听得外面似有恨声道:"天下那里有这样没造化的人。" 如凤听了是秋英又似是丹虹的语音, 这才知道他们原来是这一番意思,翻来覆去,直到五更后才睡着了。刚到天明,早有人来扣门。 如凤忙问是谁,外面也不答应。 如凤只得起来,开了门看时,却是秋英,拢着头发,掩着怀,穿一件片锦边琵琶襟小紧身,上面系一条松花绿半新的汗巾,下面并未穿裙, 正露着石榴红洒花夹裤,一双新绣红鞋。原来秋英尚未梳洗,恐怕人见,赶早来取家伙。 如凤见他这样打扮,便走进来,心中又是一动,只得陪笑问道:"怎么这样早就起来了?" 秋英把脸红着,并不答言,只管把果子折在一个碟子里,端着就走。 如凤见他这般, 知是昨晚的原故,心里想道:"这也罢了。倒是他们恼了,索性死了心,也省得来缠。"于是把心放下,唤人舀水洗脸。自己打算在家里静坐两天,一则养养心神,二则出去怕人找他。 原来和如虎好的那些人因见董家无人,只有如凤在那里办事,年纪又轻,便生许多觊觎之心。也有想插在里头做跑腿的,也有能做状子的,认得一二个书役的, 要给他上下打点的,甚至有叫他在内趁钱的,也有造作谣言恐吓的:种种不一。 如凤见了这些人,远远躲避,又不敢面辞,恐怕激出意外之变,只好藏在家中,听候传详。不提。

    且说丹虹昨夜打发秋英送了些酒果去探探如凤的消息, 秋英回来将如凤的光景一一的说了。 丹虹见事有些不大投机,便怕白闹一场,反被秋英瞧不起,欲把两三句话遮饰改过口来,又可惜了这个人,心里倒没了主意,怔怔的坐着。那知秋英亦知如虎难以回家, 正欲寻个头路,因怕丹虹拿他,所以不敢透漏。今见丹虹所为先已开了端了,他便乐得借风使船, 先弄如凤到手,不怕丹虹不依,所以用言挑拨。见如凤似非无情,又不甚兜揽, 一时也不敢造次,后来见如凤吹灯自睡,大觉扫兴,回来告诉丹虹,看丹虹有甚方法, 再作道理。及见丹虹怔怔的,似乎无技可施,他也只得陪丹虹收拾睡了。夜里那里睡得着, 翻来覆去,想出一个法子来:不如明儿一早起来,先去取了家伙,却自己换上一两件动人的衣服,也不梳洗,越显出一番娇媚来。只看如凤的神情,自己反倒装出一番恼意, 索性不理他。那如凤若有悔心,自然移船泊岸,不愁不先到手。及至见了如凤, 仍是昨晚这般光景,并无邪僻之意,自己只得以假为真,端了碟子回来,却故意留下酒壶,以为再来搭转之地。只见丹虹问道:"你拿东西去有人碰见么?" 秋英道:"没有。"丹虹道:"二爷也没问你什么?" 秋英道:"也没有。" 丹虹因一夜不曾睡着,也想不出一个法子来, 只得回思道:"若作此事,别人可瞒, 秋英如何能瞒?不如我分惠于他,他自然没有不尽心的。 我又不能自去,少不得要他作脚,倒不如和他商量一个稳便主意。"因带笑说道:"你看二爷到底是个怎么样的人?" 秋英道:"倒象个糊涂人。" 丹虹听了笑道: "你如何说起爷们来了。" 秋英也笑道:"他辜负奶奶的心,我就说得他。" 丹虹道:"他怎么辜负我的心, 你倒得说说。" 秋英道:"奶奶给他好东西吃,他倒不吃,这不是辜负奶奶的心么。"说着,却把眼溜着丹虹一笑。 丹虹道:"你别胡想。我给他送东西,为大爷的事不辞劳苦, 我所以敬他,又怕人说瞎话,所以问你。你这些话向我说,我不懂是什么意思。" 秋英笑道:"奶奶别多心,我是跟奶奶的,还有两个心么。但是事情要密些,倘或声张起来,不是顽的。" 丹虹也觉得脸飞红了,因说道:"你这个丫头就不是个好货!想来你心里看上了,却拿我作筏子,是不是呢?" 秋英道:"只是奶奶那么想罢咧,我倒是替奶奶难受。奶奶要真瞧二爷好,我倒有个主意。奶奶想,那个耗子不偷油呢,他也不过怕事情不密,大家闹出乱子来不好看。依我想,奶奶且别性急,时常在他身上不周不备的去处张罗张罗。 他是个小叔子,又没娶媳妇儿,奶奶就多尽点心儿和他贴个好儿,别人也说不出什么来。过几天他感奶奶的情,他自然要谢候奶奶。那时奶奶再备点东西儿在咱们屋里, 我帮着奶奶灌醉了他,怕跑了他?他要不应,咱们索性闹起来,就说他调戏奶奶。 他害怕,他自然得顺着咱们的手儿。他再不应,他也不是人,咱们也不至白丢了脸面。奶奶想怎么样?" 丹虹听了这话,两颧早已红晕了,笑骂道:"小蹄子,你倒偷过多少汉子的似的,怪不得大爷在家时离不开你。" 秋英把嘴一撇,笑说道:"罢哟, 人家倒替奶奶拉纤,奶奶倒往我们说这个话咧。"从此丹虹一心笼络如凤,倒无心混闹了。家中也少觉安静。

    当日秋英自去取了酒壶,仍是稳稳重重一脸的正气。 如凤偷眼看了,反倒后悔,疑心或者是自己错想了他们,也未可知。果然如此,倒辜负了他这一番美意,保不住日后倒要和自己也闹起来, 岂非自惹的呢。过了两天,甚觉安静。 如凤遇见秋英, 秋英便低头走了, 连眼皮儿也不抬,遇见丹虹, 丹虹却一盆火儿的赶着。 如凤见这般光景,反倒过意不去。这且不表。

    且说如金母女觉得丹虹几天安静, 待人忽亲热起来,一家子都为罕事。董舅母十分欢喜,想到必是如虎娶这媳妇时冲犯了什么,才败坏了这几年。目今闹出这样事来,亏得家里有钱,吴府出力,方才有了指望。媳妇儿忽然安静起来,或者是虎儿转过运气来了,也未可知,于是自己心里倒以为希有之奇。这日饭后扶了翡翠过来,到丹虹房里瞧瞧。 走到院中,只听一个男人和丹虹说话。翡翠知机,便说道:"大奶奶,太太过来了。"说着已到门口。只见一个人影儿在房门后一躲, 董舅母一吓,倒退了出来。 丹虹道: "太太请里头坐。没有外人,他就是我的过继兄弟,叫个高伦,本住在屯里,不惯见人,因没有见过太太。 今儿才来,还没去请太太的安。" 董舅母道:"既是舅爷,不妨见见。" 丹虹叫兄弟出来,见了董舅母,作了一个揖,问了好。 董舅母也问了好,坐下叙起话来。 董舅母道: "舅爷上京几时了?"那高伦道:"前月我妈没有人管家,把我过继来的。前日才进京,今日来瞧姐姐。" 董舅母看那人不尴尬,于是略坐坐儿,便起身道:"舅爷坐着罢。"回头向丹虹道:"舅爷头上末下的来,留在咱们这里吃了饭再去罢。" 丹虹答应着, 董舅母自去了。 丹虹见婆婆去了,便向高伦道:"你坐着,今日可是过了明路的了,省得我们二爷查考你。 我今日还叫你买些东西,只别叫众人看见。" 高伦道:"这个交给我就完了。你要什么, 只要有钱,我就买得来。" 丹虹道:"且别说嘴,你买上了当,我可不收。"说着,二人又笑了一回,然后丹虹陪高伦吃了晚饭,又告诉他买的东西,又嘱咐一回, 高伦自去。 从此高伦往来不绝。虽有个年老的门上人,知是舅爷,也不常回,从此生出无限风波,这是后话。不表。

    一日如虎有信寄回, 董舅母打开叫如金看时,上写:

    男在县里也不受苦,母亲放心。但昨日县里书办说,府里已经准详,想是我们的情到了。岂知府里详上去,道里反驳下来。亏得县里主文相公好,即刻做了回文顶上去了。那道里却把知县申饬。 现在道里要亲提,若一上去,又要吃苦。必是道里没有托到。母亲见字,快快托人求道爷去。还叫兄弟快来, 不然就要解道。银子短不得。火速,火速。

    董舅母听了,又哭了一场,自不必说。 如凤一面劝慰,一面说道:"事不宜迟。" 董舅母没法,只得叫如凤到县照料,命人即便收拾行李,兑了银子,家人焦吉本在那里照应的, 如凤又同了一个当中伙计连夜起程。

    那时手忙脚乱,虽有下人办理,如金又恐他们思想不到,亲来帮着,直闹至四更才歇。到底富家女子娇养惯的,心上又急,又苦劳了一会,晚上就发烧。到了明日,汤水都吃不下。 翠丽去回了董舅母。 董舅母急来看时,只见如金满面通红,身如燔灼,话都不说。 董舅母慌了手脚,便哭得死去活来。如红扶着劝董舅母。冬莲也泪如泉涌,只管叫着。如金不能说话,手也不能摇动,眼干鼻塞。叫人请医调治,渐渐苏醒回来。 董舅母等大家略略放心。 早惊动定公府的人,先是慧兰打发人送十香返魂丹来,随后董夫人又送至宝丹来。 权太君董韩倪三夫人等都打发丫头来问候,却都不叫麒麟知道。一连治了七八天, 才得病好。后来麒麟也知道了,因病好了,没有瞧去。

    那时如凤又有信回来, 丹虹看了,怕如金耽忧,也不叫他知道。自己来求董夫人, 并述了一会子如金的病。 董舅母去后, 董夫人又求吴礼。吴礼道:"此事上头可托,底下难托, 必须打点才好。" 董夫人又提起如金的事来,因说道:"这孩子也苦了。既是我家的人了, 也该早些娶了过来才是,别叫他糟踏坏了身子。"吴礼道:"我也是这么想。但是他家乱忙,况且如今到了冬底,已经年近岁逼,不无各自要料理些家务。今冬且放了定,明春再过礼,过了老太太的生日,就定日子娶。你把这番话先告诉董舅太太。" 董夫人答应了。

    到了明日, 董夫人将吴礼的话向薛姨妈述了。 董舅母想着也是。到了饭后, 董夫人陪着来到权太君房中,大家让了坐。 权太君道:"舅太太才过来?" 董舅母道:"还是昨儿过来的。因为晚了,没得过来给老太太请安。" 董夫人便把吴礼昨夜所说的话向权太君述了一遍, 权太君甚喜。说着,麒麟进来了。 权太君便问道:"吃了饭了没有?"麒麟道:"才打学房里回来,吃了要往学房里去,先见见老太太。又听见说舅妈来了,过来给舅妈请请安。因问:麒麟坐了坐,见董舅母情形不似从前亲热,"虽是此刻没有心情,也不犯大家都不言语。"满腹猜疑,自往学中去了。

    晚间回来,都见过了,便往燕子坳来。掀帘进去,玲珑接着,见里间屋内无人,麒麟道: "姑娘那里去了?"玲珑道:“上屋里去了。知道舅太太过来,姑娘请安去了。三爷没有到上屋里去么?”麒麟道:“我去了来的,没有见你姑娘。”玲珑道:“这也奇了。”麒麟问:“姑娘到底那里去了?”玲珑道:"不定。"麒麟往外便走。刚出屋门,只见茗筠带着盈儿,冉冉而来。麒麟道:"妹妹回来了。"缩身退步进来。

    茗筠进来, 走入里间屋内,便请麒麟里头坐。玲珑拿了一件外罩换上,然后坐下,问道:"你上去看见舅妈没有?" 麒麟道:"见过了。" 茗筠道:"舅妈说起我没有?" 麒麟道: "不但没有说起你,连见了我也不象先时亲热。今日我问起金姐姐病来,他不过笑了一笑,并不答言。难道怪我这两天没有去瞧他么。" 茗筠笑了一笑道:"你去瞧过没有?" 麒麟道:"头几天不知道,这两天知道了,也没有去。" 茗筠道:"可不是。" 麒麟道:"老太太不叫我去,太太也不叫我去,老爷又不叫我去,我如何敢去。若是象从前这扇小门走得通的时候,要我一天瞧他十趟也不难。如今把门堵了,要打前头过去,自然不便了。" 茗筠道:"他那里知道这个原故。" 麒麟道:"宝姐姐为人是最体谅我的。" 茗筠道:"你不要自己打错了主意。若论金姐姐,更不体谅,又不是舅妈病,是金姐姐病。向来在园中,赏花饮酒, 何等热闹,如今隔开了,你看见他家里有事了,他病到那步田地,你象没事人一般,他怎么不恼呢。" 麒麟道:"这样难道金姐姐便不和我好了不成?" 茗筠道:"他和你好不好我却不知,我也不过是照理而论。" 麒麟听了,瞪着眼呆了半晌。 茗筠看见麒麟这样光景,也不睬他,只是自己叫人添了香,又翻出书来细看了一会。只见麒麟把眉一皱, 把脚一跺道:"我想这个人生他做什么!天地间没有了我,倒也干净!" 麒麟道: "原是有了我,便有了人,有了人,便有无数的烦恼生出来,恐怖,颠倒,梦想,更有许多缠碍。 ----才刚我说的都是顽话,你不过是看见舅妈没精打彩,如何便疑到金姐姐身上去? 舅妈过来原为他的官司事情心绪不宁,那里还来应酬你?都是你自己心上胡思乱想,钻入魔道里去了。" 麒麟豁然开朗,笑道:"很是,很是。你的性灵比我竟强远了,我虽丈六金身,还借你一茎所化。" 茗筠乘此机会说道:"我便问你一句话,你如何回答?" 麒麟盘着腿,合着手,闭着眼,嘘着嘴道:"讲来。" 茗筠道:"金姐姐和你好你怎么样?金姐姐不和你好你怎么样?金姐姐前儿和你好,如今不和你好你怎么样?今儿和你好,后来不和你好你怎么样?你和他好他偏不和你好你怎么样?你不和他好他偏要和你好你怎么样?" 麒麟呆了半晌,忽然大笑道:"任凭弱水三千,我只取一瓢饮。" 茗筠道:"瓢之漂水奈何?" 麒麟道: "非瓢漂水,水自流,瓢自漂耳!" 茗筠道:"水止珠沉,奈何?" 麒麟道:"禅心已作沾泥絮, 莫向春风舞鹧鸪。" 茗筠道:"禅门第一戒是不打诳语的。" 麒麟道:"有如三宝。 "茗筠低头不语。

    只听见檐外老鸹呱呱的叫了几声,便飞向东南上去, 麒麟道:"不知主何吉凶。" 茗筠道:"人有吉凶事,不在鸟声中。"忽见玉扣走来说道:"请三爷回去。老爷叫人到园里来问过,说三爷打学里回来了没有。贺燕姐姐只说已经来了。快去罢。"吓得麒麟站起身来往外忙走, 茗筠也不敢相留。未知何事,下回分解。

第十五卷 评女传瑕女慕贤良 玩母珠礼老参聚散

   话说麒麟从燕子坳出来,连忙问玉扣道:"老爷叫我作什么?"玉扣笑道:"没有叫,贺燕姐姐叫我请三爷, 我怕你不来,才哄你的。" 麒麟听了才把心放下,因说:"你们请我也罢了,何苦来唬我。"说着,回到万花坊内。贺燕便问道:"你这好半天到那里去了?" 麒麟道:"在茗姑娘那边,说起董舅母金姐姐的事来,便坐住了。"贺燕又问道:"说些什么?" 麒麟将打禅语的话述了一遍。贺燕道:"你们再没个计较,正经说些家常闲话儿, 或讲究些诗句,也是好的,怎么又说到禅语上了。又不是和尚。" 麒麟道:"你不知道,我们有我们的禅机,别人是插不下嘴去的。"贺燕笑道:"你们参禅参翻了,又叫我们跟着打闷葫芦了。 "麒麟道:"今日在茗妹妹那里说的倒痛快。只是他近来不常过来,我又念书,偶然到一处, 好象生疏了似的。"贺燕道:"原该这么着才是。茗姑娘也为的是你如今读书,怕分了心的意思。你可别辜负了茗姑娘的心。"麒麟点头道:"我也知道。如今且不用说那个。我问你,老太太那里打发人来说什么来着没有? "贺燕道:"没有说什么。" 麒麟道:"必是老太太忘了。明儿不是十一月初一日么, 年年老太太那里必是个老规矩,要办消寒会,齐打伙儿坐下喝酒说笑。我今日已经在学房里告了假了,这会子没有信儿,明儿可是去不去呢?若去了呢,白白的告了假,若不去,老爷知道了又说我偷懒。"贺燕道:"据我说,你竟是去的是。 才念的好些儿了,又想歇着。依我说也该上紧些才好。昨儿听见太太说,梅哥儿念书真好,他打学房里回来,还各自念书作文章,天天晚上弄到四更多天才睡。你比他大多了,又是叔叔,倘或赶不上他,又叫老太太生气。倒不如明儿早起去罢。"贞镜道:"这样冷天,已经告了假又去,倒叫学房里说:既这么着就不该告假呀,显见的是告谎假脱滑儿。依我说落得歇一天。就是老太太忘记了,咱们这里就不消寒了么,咱们也闹个会儿不好么。 "贺燕道:"都是你起头儿,三爷更不肯去了。"贞镜道:"我也是乐一天是一天, 比不得你要好名儿,使唤一个月再多得二两银子!"贺燕啐道:"小蹄子,人家说正经话,你又来胡拉混扯的了。"贞镜道:"我倒不是混拉扯,我是为你。"贺燕道:"为我什么? "贞镜道:"三爷上学去了,你又该咕嘟着嘴想着,巴不得三爷早一刻儿回来,就有说有笑的了。这会儿又假撇清,何苦呢!我都看见了。"

    贺燕正要骂他,只见老太太那里打发人来说道:"老太太说了,叫三爷明儿不用上学去呢。明儿请了舅太太来给他解闷,只怕姑娘们都来,家里的权姑娘,韩姑娘们都请了,明儿来赴什么消寒会呢。" 麒麟没有听完便喜欢道:"可不是,老太太最高兴的, 明日不上学是过了明路的了。"贺燕也便不言语了。那丫头回去。 麒麟认真念了几天书, 巴不得顽这一天。又听见董舅母过来,想着"金姐姐自然也来"。心里喜欢,便说: "快睡罢,明日早些起来。"于是一夜无话。

    到了次日,果然一早到老太太那里请了安,又到吴礼董夫人那里请了安,回明了老太太今儿不叫上学,吴礼也没言语,便慢慢退出来, 走了几步便一溜烟跑到权太君房中。见众人都没来,只有慧兰那边的奶妈子带了吴瑕,跟着几个小丫头过来,给老太太请了安,说:"我妈妈先叫我来请安,陪着老太太说说话儿。妈妈回来就来。" 权太君笑道:"好孩子,我一早就起来了,等他们总不来,只有你三叔叔来了。 "那奶妈子便说:"姑娘给你三叔叔请安。" 麒麟也问了一声“妞妞好?”吴瑕道:“我昨夜听见我妈说,要请三叔叔去说话。”麒麟道:“说什么呢?”吴瑕道:“我妈妈说,跟着李妈认了几年字,不知道我认得不认得。我说都认得,我认给妈妈瞧。妈妈说我瞎认,不信,说我一天尽子顽,那里认得。我瞧着那些字也不要紧,就是那<<女孝经>>也是容易念的。妈妈说我哄他,要请三叔叔得空儿的时候给我理理。" 权太君听了,笑道:"好孩子,你妈妈是不认得字的,所以说你哄他。明儿叫你三叔叔理给他瞧瞧,他就信了。" 麒麟道:"你认了多少字了?"吴瑕道:"认了三千多字,念了一本< <女孝经>>,半个月头里又上了<<列女传>>。"麒麟道:"你念了懂得吗?你要不懂,我倒是讲讲这个你听罢。" 权太君道:"做叔叔的也该讲究给侄女听听。" 麒麟道:"那文王后妃是不必说了, 想来是知道的。那姜后脱簪待罪,齐国的无盐虽丑,能安邦定国,是后妃里头的贤能的。若说有才的,是曹大姑,班婕妤,蔡文姬,谢道韫诸人。孟光的荆钗布裙, 鲍宣妻的提瓮出汲,陶侃母的截发留宾,还有画荻教子的,这是不厌贫的。那苦的里头,有乐昌公主破镜重圆,苏蕙的回文感主。那孝的是更多了,木兰代父从军,曹娥投水寻父的尸首等类也多,我也说不得许多。那个曹氏的引刀割鼻,是魏国的故事。那守节的更多了,只好慢慢的讲。若是那些艳的,王嫱,西子,樊素,小蛮,绛仙等。妒的是秃妾发, 怨洛神等类,也少。文君,红拂是女中的。。。。。。" 权太君听到这里,说:"够了,不用说了。你讲的太多,他那里还记得呢。"吴瑕道:"三叔叔才说的,也有念过的,也有没念过的。 念过的三叔叔一讲,我更知道了好些。" 麒麟道:"那字是自然认得的了,不用再理。明儿我还上学去呢。"吴瑕道:"我还听见我妈妈昨儿说,自从绣翠死了以后,三叔叔那里还没有补上人呢。我妈妈想着要把什么田家的秀儿补上, 不知三叔叔要不要。" 麒麟听了更喜欢,笑着道:"你听你妈妈的话!要补谁就补谁罢咧,又问什么要不要呢。"因又向权太君笑道:"我瞧大妞妞这个小模样儿,又有这个聪明儿,只怕将来比兰嫂子还强呢,又比他认的字。" 权太君道:"女孩儿家认得字呢也好, 只是女工针黹倒是要紧的。"吴瑕道:"我也跟着刘妈妈学着做呢,什么扎花儿咧,拉锁子,我虽弄不好,却也学着会做几针儿。" 权太君道:"咱们这样人家固然不仗着自己做, 但只到底知道些,日后才不受人家的拿捏。"吴瑕答应着"是",还要麒麟解说<<列女传>>,见麒麟呆呆的,也不敢再说。

    你道麒麟呆的是什么? 只因那日在园子里逛时,曾与田秀和他妈见了一面,觉其娇娜妩媚处无可言状,又极似绣翠面目,早一心在他身上了。今日亏得慧兰想着,叫他补入绣翠的窝儿,竟是喜出望外了。所以呆呆的想他。

    权太君等着那些人, 见这时候还不来,又叫丫头去请。回来尤洁、曼萍、茹萍、权仙蓉、茗筠都来了,大家请了权太君的安。众人厮见。独有董舅母未到, 权太君又叫请去。果然董舅母带着如红过来。 麒麟请了安,问了好。只不见如金韩玖丽二人。 茗筠便问起"金姐姐为何不来?" 董舅母假说身上不好。韩玖丽知道董舅母在坐,所以不来。 麒麟虽见如金不来, 心中纳闷,因茗筠来了,便把想如金的心暂且搁开。不多时,董韩倪三夫人也来了。慧兰听见婆婆们先到了,自己不好落后,只得打发银杏先来告假,说是正要过来, 因身上发热,过一回儿就来。 权太君道:"既是身上不好,不来也罢。咱们这时候很该吃饭了。"丫头们把火盆往后挪了一挪儿,就在权太君榻前一溜摆下两桌,大家序次坐下。吃了饭,依旧围炉闲谈,不须多赘。

    且说慧兰因何不来? 头里为着倒比董韩倪三夫人迟了,不好意思,后来进宝家的来回说:"三姑娘那里打发人来请奶奶安,还说并没有到上头,只到奶奶这里来。"慧兰听了纳闷,不知又是什么事,便叫那人进来,问:"你们姑娘不是在老太太处么,你又来作什么?"那人道:"奴才并不是姑娘打发来的,实在是瑰芹的母亲央我来求奶奶的。"慧兰道:"瑰芹已经出去了,为什么来求我?"那人道:"自从瑰芹出去,终日啼哭。忽然那一日胡永宾那小子来了,他母亲见了, 恨得什么似的,说他害了瑰芹,一把拉住要打。那小子不敢言语。谁知瑰芹听见了, 急忙出来老着脸和他母亲道:`我是为他出来的,我也恨他没良心。如今他来了, 妈要打他,不如勒死了我。'他母亲骂他:`不害臊的东西,你心里要怎么样?'瑰芹说道: `一个女人配一个男人。我一时失脚上了他的当,我就是他的人了,决不肯再失身给别人的。我恨他为什么这样胆小,一身作事一身当,为什么要逃。就是他一辈子不来了, 我也一辈子不嫁人的。妈要给我配人,我原拼着一死的。今儿他来了,妈问他怎么样。若是他不改心,我在妈跟前磕了头,只当是我死了,他到那里,我跟到那里,就是讨饭吃也是愿意的。 '他妈气得了不得,便哭着骂着说:`你是我的女儿,我偏不给他,你敢怎么着。'那知道那瑰芹这东西糊涂,便一头撞在墙上,把脑袋撞破,鲜血直流,竟死了。他妈哭着救不过来,便要叫那小子偿命。胡永宾说道:`你们不用着急。我在外头原发了财, 因想着他才回来的,心也算是真了。你们若不信,只管瞧。'说着,打怀里掏出一匣子金珠首饰来。 他妈妈看见了便心软了,说:`你既有心,为什么总不言语?'胡永宾道:`大凡女人都是水性杨花,我若说有钱,他便是贪图银钱了。如今他只为人,就是难得的。 我把金珠给你们,我去买棺盛殓他。'那瑰芹的母亲接了东西,也不顾女孩儿了,便由着胡永宾去。那里知道胡永宾叫人抬了两口棺材来。瑰芹的母亲看见诧异,说: `怎么棺材要两口?'胡永宾笑道:`一口装不下,得两口才好。'瑰芹的母亲见胡永宾又不哭, 只当是他心疼的傻了。岂知他忙着把瑰芹收拾了,也不啼哭,眼错不见,把带的小刀子往脖子里一抹,也就抹死了。瑰芹的母亲懊悔起来,倒哭得了不得。如今坊上知道了, 要报官。他急了,央我来求奶奶说个人情,他再过来给奶奶磕头。"慧兰听了,诧异道:"那有这样傻丫头,偏偏的就碰见这个傻小子!不过倒没瞧出那丫头敢只是这么个烈性孩子。论起来,我也没这么大工夫管他这些闲事, 但只你才说的叫人听着怪可怜见儿的。也罢了,你回去告诉他,我和你大爷说,打发进宝给他撕掳就是了。"慧兰打发那人去了,才过权太君这边来。不提。

    且说吴礼这日正与洪仁下大棋,通局的输赢也差不多,单为着一只角儿死活未分,在那里打劫。门上的小厮进来回道:"外面孟大爷要见老爷。"吴礼道:"请进来。"小厮出去请了,孟绍文走进门来。吴礼即忙迎着。孟绍文进来,在书房中坐下,见是下棋,便道:"只管下棋,我来观局。"洪仁笑道:"晚生的棋是不堪瞧的。" 孟绍文道:"好说,请下罢。" 吴礼道:"有什么事么?" 孟绍文道:"没有什么话。老伯只管下棋,我也学几着儿。" 吴礼向洪仁道: "孟大爷是我们相好的,既没事,我们索性下完了这一局再说话儿。孟大爷在旁边瞧着。" 孟绍文道:"下采不下采?"洪仁道:"下采的。" 孟绍文道:"下采的是不好多嘴的。 "吴礼道:"多嘴也不妨,横竖他输了十来两银子,终久是不拿出来的。往后只好罚他做东便了。"洪仁笑道:"这倒使得。" 孟绍文道:"老伯和洪公对下么?" 吴礼笑道: "从前对下,他输了,如今让他两个子儿,他又输了。时常还要悔几着,不叫他悔他就急了。 "洪仁也笑道:"没有的事。" 吴礼道:"你试试瞧。"大家一面说笑,一面下完了。做起棋来,洪仁还了棋头,输了七个子儿。 孟绍文道:"这盘终吃亏在打劫里头。老伯劫少,就便宜了。"

    吴礼对孟绍文道:"有罪,有罪。咱们说话儿罢。" 孟绍文英道:"小侄与老伯久不见面,一来会会,二来因广西的同知进来引见,带了四种洋货,可以做得贡的。一件是围屏,有二十四扇К子,都是紫檀雕刻的。中间虽说不是玉,却是绝好的硝子石,石上镂出山水人物楼台花鸟等物。一扇上有五六十个人,都是宫妆的女子,名为<<汉宫春晓>>。人的眉目口鼻以及出手衣褶, 刻得又清楚又细腻。点缀布置都是好的。我想尊府藏春园中正厅上却可用得着。还有一个钟表,有三尺多高,也是一个小童儿拿着时辰牌,到了什么时候他就报什么时辰。 里头也有些人在那里打十番的。这是两件重笨的,却还没有拿来。现在我带在这里两件却有些意思儿。"就在身边拿出一个锦匣子,见几重白锦裹着,揭开了锦子,第一层是一个玻璃盒子,里头金托子大红绉绸托底,上放着一颗桂圆大的珠子, 光华耀目。 孟绍文道:"据说这就叫做母珠。"因叫拿一个盘儿来。洪仁即忙端过一个黑漆茶盘, 道:"使得么?" 孟绍文道:"使得。"便又向怀里掏出一个白绢包儿,将包儿里的珠子都倒在盘子里散着,把那颗母珠搁在中间,将盘置于桌上。看见那些小珠子儿滴溜滴溜滚到大珠身边来,一回儿把这颗大珠子抬高了,别处的小珠子一颗也不剩,都粘在大珠上。洪仁道:"这也奇怪。" 吴礼道:"这是有的,所以叫做母珠,原是珠之母。"那孟绍文又回头看着他跟来的小厮道:"那个匣子呢?"那小厮赶忙捧过一个花梨木匣子来。大家打开看时,原来匣内衬着虎纹锦,锦上叠着一束蓝纱。洪仁道:"这是什么东西?" 孟绍文道:"这叫做鲛绡帐。"在匣子里拿出来时,叠得长不满五寸,厚不上半寸, 孟绍文一层一层的打开,打到十来层,已经桌上铺不下了。 孟绍文道:"你看里头还有两折,必得高屋里去才张得下。这就是鲛丝所织,暑热天气张在堂屋里头,苍蝇蚊子一个不能进来,又轻又亮。" 吴礼道:"不用全打开,怕叠起来倒费事。"洪仁便与孟绍文一层一层折好收拾。 孟绍文道:"这四件东西价儿也不很贵,两万银他就卖。母珠一万,鲛绡帐五千,<<汉宫春晓>>与自鸣钟五千。" 吴礼道:"那里买得起。" 孟绍文道:"你们是个国戚,难道宫里头用不着么?" 吴礼道:"用得着的很多,只是那里有这些银子。等我叫人拿进去给老太太瞧瞧。" 孟绍文道:"很是。"

    吴礼便着人叫吴奎把这两件东西送到老太太那边去,并。叫人请了董韩倪三夫人慧兰都来瞧着,又把两件东西一一试过。吴奎道:"他还有两件:一件是围屏。一件是乐钟。 共总要卖二万银子呢。"慧兰接着道:"东西自然是好的,但是那里有这些闲钱。咱们又不比外任督抚要办贡。我已经想了好些年了,象咱们这种人家,必得置些不动摇的根基才好, 或是祭地,或是义庄,再置些坟屋。往后子孙遇见不得意的事,还是点儿底子, 不到一败涂地。我的意思是这样,不知老太太老爷,太太们怎么样。若是外头老爷们要买,只管买。" 权太君与众人都说:"这话说的倒也是。"吴奎道:"还了他罢。原是老爷叫我送给老太太瞧,为的是宫里好进。谁说买来搁在家里?老太太还没开口,你便说了一大些丧气话!"

    说着,便把两件东西拿了出去,告诉了吴礼,说老太太不要。便与孟绍文道:"这两件东西好可好,就只没银子。我替你留心,有要买的人,我便送信给你去。" 孟绍文只得收拾好,坐下说些闲话,没有兴头,就要起身。 吴礼道:"你在我这里吃了晚饭去罢。" 孟绍文道:"罢了,来了就叨扰老伯吗!" 吴礼道:"说那里的话。"正说着,人回:"二老爷来了。"吴智早已进来。彼此相见,叙些寒温。不一时摆上酒来,肴馔罗列,大家喝着酒。至四五巡后,说起洋货的话, 孟绍文道:"这种货本是难消的,除非要象尊府这种人家,还可消得,其余就难了。" 吴礼道:"这也不见得。"吴智道:"我们家里也比不得从前了,这回儿也不过是个空门面。" 孟绍文又问:"三老爷可好么?我前儿见他,说起家常话儿来, 提到他令郎续娶的媳妇,远不及头里那位钟氏奶奶了。如今后娶的到底是那一家的, 我也没有问起。" 吴礼道:"我们这个侄孙媳妇儿,也是这里大家,从前做过京畿道的裴老爷的女孩儿。" 孟绍文道:"裴道长我是知道的。但是他家教上也不怎么样。也罢了,只要姑娘好就好。"

    吴奎道:"听得内阁里人说起,黄傥甫又要升了。" 吴礼道:"这也好,不知准不准。"吴奎道:"大约有意思的了。" 孟绍文道:"我今儿从吏部里来,也听见这样说。不知傥甫老先生与尊府有何渊源?听见说他是常在尊府来往的。"吴礼道:"说也话长。 他原籍是浙江金华府人,流落到扬州,甚不得意。有个史显之与他相识,资助他盘费。 以后中了进士,得了榜下知县。岂知史显之弄到零落不堪,没有找处。傥甫革了职以后,那时还与我家并未相识,只因二太太的妹丈岳鼎病逝之前,曾托他捎过一封书子的,还有一封荐书给我,托我吹嘘吹嘘。那时看他不错,大家常会。岂知傥甫也奇,我家世袭起,从上至下,定府人口房舍以及起居事宜,一概都明白,因此遂觉得亲热了。"因又笑说道:"几年间门子也会钻了。由知府推升转了御史,不过几年,升了吏部侍郎,署兵部尚书。为着一件事降了三级,如今又要升了。" 孟绍文道:"人世的荣枯,仕途的得失,终属难定。" 吴礼道:"天下事都是一个样的理哟。比如方才那珠子,那颗大的,就象有福气的人似的,那些小的都托赖着他的灵气护庇着。要是那个大的没有了,那些小的也就没有收揽了。就象人家儿,当头人有了事,,骨肉也都分离了,亲戚也都零落了,就是好朋友也都散了。转瞬荣枯,真似春云秋叶一般。你想做官有什么趣儿呢?象傥甫算便宜的了。还有我们差不多的人家就是尤家,从前一样功勋,一样的世袭, 一样的起居,我们也是时常往来。前年,他们进京来差人到我这里请安,还很热闹。一回儿抄了原籍的家财,至今杳无音信,不知他近况若何,心下也着实惦记。 看了这样,你想做官的怕不怕?"吴智道:"咱们家是最没有事的。"冯紫英道:"果然,尊府是不怕的。 一则里头有贵妃照应,二则故旧好亲戚多,三则你家自老太太起至于少爷们, 没有一个刁钻刻薄的。" 吴礼道:"虽无刁钻刻薄,却没有德行才情。白白的衣租食税, 那里当得起。"吴智道:"咱们且别只顾说话,大家吃酒罢。"大家又喝了几杯,摆上饭来。 吃毕,喝茶。孟家的小厮走来轻轻的向孟绍文说了一句, 孟绍文便要告辞了。 吴礼吴智道:"你说什么?"小厮道:"外面下雪,早已下了梆子了。" 吴礼叫人看时,已是雪深一寸多了。 吴礼道:"那两件东西你收拾好了么?" 孟绍文道:"收好了。若尊府要用,价钱还自然让些。" 吴礼道:"我留神就是了。" 孟绍文道:"我再听信罢。天气冷,请罢,别送了。" 吴礼吴智便命吴奎送了出去。未知后事如何,下回分解。   

第十六卷 尤家仆投靠吴家门 妙仙庵掀翻风月案

    却说孟绍文去后, 吴礼叫门上人来吩咐道:"今儿庆丰伯那里来请吃酒,知道是什么事?"门上的人道:"奴才曾问过,并没有什么喜庆事。不过千乐王府里到了一班小戏子, 都说是个名班。伯爷高兴,唱两天戏请相好的老爷们瞧瞧,热闹热闹。大约不用送礼的。"说着,只见两个管屯里地租子的家人走来,请了安,磕了头,旁边站着。 吴礼道:"你们是郝安村的?"两个答应了一声。 吴礼也不往下问,竟与吴智各自说了一回话儿散了。家人等秉着手灯送过吴智去。

    这里吴奎便叫那管租的人道:"说你的。"那人说道:"十月里的租子奴才已经赶上来了,原是明儿可到。谁知京外拿车,把车上的东西不由分说都掀在地下。奴才告诉他说是府里收租子的车,不是买卖车。他更不管这些。奴才叫车夫只管拉着走,几个衙役就把车夫混打了一顿, 硬扯了两辆车去了。奴才所以先来回报,求爷打发个人到衙门里去要了来才好。再者,也整治整治这些无法无天的差役才好。爷还不知道呢,更可怜的是那买卖车,客商的东西全不顾,掀下来赶着就走。那些赶车的但说句话,打的头破血出的。"吴奎听了,骂道:"这个还了得!"立刻写了一个帖儿,叫家人:"拿去向拿车的衙门里要车去, 并车上东西。若少了一件,是不依的。快叫李申。"李申不在家。又叫进宝, 进宝晌午出去了,还没有回来。吴奎道:"这些忘八羔子,一个都不在家!他们终年家吃粮不管事。"因吩咐小厮们:"快给我找去。"说着,也回到自己屋里睡下。不提。

    且说庆丰伯第二天又打发人来请。 吴礼告诉吴智道:"我最不惯这些个热闹,懒待去;奎儿要在家里等候拿车的事情,也不能去;老三呢,这几日又不见他的踪影,不知到何处鬼混去了;倒是二老爷若衙门里无事的话,就带麒麟应酬一天也罢了。"吴智点头道:"也使得。" 吴礼遣人去叫麒麟,说"今儿跟二叔到庆丰伯那里听戏去。" 麒麟喜欢的了不得,便换上衣服,带了福顺,贵生,龚成,明九四个小子出来,见了吴智,请了安,上了车,来到庆丰伯府里。 门上人回进去,一会子出来说:"老爷请。"于是吴智带着麒麟走入院内,只见宾客喧阗。吴智麒麟见了庆丰伯,又与众宾客都见过了礼。大家坐着说笑了一回。只见一个掌班的拿着一本戏单,一个牙笏,向上打了一个千儿,说道:"求各位老爷赏戏。"先从尊位点起,挨至吴智,也点了一出。那人回头见了麒麟,便不向别处去,竟抢步上来打个千儿道: "求三爷赏两出。" 麒麟一见那人,登时喜出望外。你道是谁?原来不是别人,就是游思海。前日听得他带了小戏儿进京,也没有到自己那里。 此时见了,又不好站起来,只得笑道:"你多早晚来的?"游思海把手在自己身子上一指, 笑道:"怎么三爷不知道么?" 麒麟因众人在坐,也难说话,只得胡乱点了一出。 游思海去了,便有几个议论道:"此人是谁?"有的说:"他向来是唱小旦的,如今不肯唱小旦, 年纪也大了,就在府里掌班。头里也改过小生。他也攒了好几个钱,家里已经有两三个铺子,只是不肯放下本业,原旧领班。"有的说:"想必成了家了。"有的说: "亲还没有定。他倒拿定一个主意,说是人生配偶关系一生一世的事,不是混闹得的,不论尊卑贵贱,总要配的上他的才能。所以到如今还并没娶亲。" 麒麟暗忖度道:"不知日后谁家的女孩儿嫁他。要嫁着这样的人材儿,也算是不辜负了。"那时开了戏,也有昆腔,也有高腔,也有弋腔梆子腔,做得热闹。

    过了晌午,便摆开桌子吃酒。又看了一回,吴智便欲起身。庆丰伯过来留道:"天色尚早, 听见说游思海还有一出<<占花魁>>,他们顶好的首戏。" 麒麟听了,巴不得吴智不走。 于是吴智又坐了一会。果然游思海扮着秦小官伏侍花魁醉后神情,把这一种怜香惜玉的意思, 做得极情尽致。以后对饮对唱,缠绵缱绻。 麒麟这时不看花魁,只把两只眼睛独射在秦小官身上。更加游思海声音响亮,口齿清楚,按腔落板, 麒麟的神魂都唱了进去了。直等这出戏进场后,更知游思海极是情种,非寻常戏子可比。因想着<<乐记>>上说的是"情动于中,故形于声。声成文谓之音。"所以知声,知音,知乐,有许多讲究。 声音之原,不可不察。诗词一道,但能传情,不能入骨,自后想要讲究讲究音律。 麒麟想出了神,忽见吴智起身,主人不及相留。 麒麟没法,只得跟了回来。到了家中,吴智自回那边去了, 麒麟来见吴礼。

    吴礼正向吴奎问起拿车之事。 吴奎道:"今儿门人拿帖儿去,知县不在家。他的门上说了:这是本官不知道的,并无牌票出去拿车,都是那些混帐东西在外头撒野挤讹头。既是老爷府里的,我便立刻叫人去追办,包管明儿连车连东西一并送来,如有半点差迟, 再行禀过本官,重重处治。此刻本官不在家,求这里老爷看破些,可以不用本官知道更好。 "吴礼道:"既无官票,到底是何等样人在那里作怪?" 吴奎道:"老爷不知,外头都是这样。想来明儿必定送来的。" 吴奎说完下来,麒麟上去见了。 吴礼问了几句,便叫他往老太太那里去。

    吴奎因为昨夜叫空了家人,出来传唤,那起人多已伺候齐全。 吴奎骂了一顿,叫大管家全耀文:"将各行档的花名册子拿来,你去查点查点。写一张谕帖,叫那些人知道:若有并未告假,私自出去,传唤不到,贻误公事的,立刻给我打了撵出去!"全耀文连忙答应了几个"是",出来吩咐了一回。家人各自留意。

    过不几时, 忽见有一个人头上载着毡帽,身上穿着一身青布衣裳,脚下穿着一双撒鞋, 走到门上向众人作了个揖。众人拿眼上上下下打谅了他一番,便问他是那里来的。那人道:"我自南边尤府中来的。并有家老爷手书一封,求这里的爷们呈上尊老爷。"众人听见他是尤府来的,才站起来让他坐下道:"你乏了,且坐坐,我们给你回就是了。"门上一面进来回明吴礼,呈上来书。 吴礼拆书看时,上写着:

    世交夙好,气谊素敦。遥仰カ帷,不胜依切。弟因菲材获谴,自分万死难偿,幸邀宽宥, 待罪边隅,迄今门户凋零,家人星散。所有奴子包勇,向曾使用,虽无奇技,人尚悫实。倘使得备奔走,糊口有资,屋乌之爱,感佩无涯矣。专此奉达,余容再叙。不宣。

    吴礼看完,笑道:"这里正因人多,尤家倒荐人来,又不好却的。"吩咐门上:"叫他见我。且留他住下,因材使用便了。"门上出去,带进人来。见吴礼便磕了三个头,起来道:"家老爷请老爷安。 "自己又打个千儿说:"包勇请老爷安。" 吴礼回问了尤老爷的好,便把他上下一瞧。 但见包勇身长五尺有零,肩背宽肥,浓眉爆眼,磕额长髯气色粗黑,垂着手站着。便问道:"你是向来在尤家的,还是住过几年的?"包勇道:"小的向在尤家的。" 吴礼道:"你如今为什么要出来呢?"包勇道:"小的原不肯出来。只是家爷再四叫小的出来,说是别处你不肯去,这里老爷家里只当原在自己家里一样的,所以小的来的。" 吴礼道:"你们老爷不该有这事情,弄到这样的田地。"包勇道:"小的本不敢说,我们老爷只是太好了,一味的真心待人,反倒招出事来。" 吴礼道:"真心是最好的了。"包勇道:"因为太真了, 人人都不喜欢,讨人厌烦是有的。" 吴礼笑了一笑道:"既这样,皇天自然不负他的。 "包勇还要说时, 吴礼又问道:"我听见说你们家的哥儿不是叫仕麟么?"包勇道:"是。" 吴礼道:"他还肯向上巴结么?"包勇道:"老爷若问我们哥儿,倒是一段奇事。哥儿的脾气也和我家老爷一个样子也是一味的诚实。 从小儿只管和那些姐妹们在一处顽,老爷太太也狠打过几次,他只是不改。前年,哥儿大病了一场,已经死了半日,把老爷几乎急死,装裹都预备了。幸喜后来好了,嘴里说道,走到一座牌楼那里,见了一个姑娘领着他到了一座庙里,见了好些柜子,里头见了好些册子。又到屋里, 见了无数女子,说是多变了鬼怪似的,也有变做骷髅儿的。他吓急了,便哭喊起来。 老爷知他醒过来了,连忙调治,渐渐的好了。老爷仍叫他在姐妹们一处顽去,他竟改了脾气了, 好着时候的顽意儿一概都不要了,惟有念书为事。就有什么人来引诱他, 他也全不动心。如今渐渐的能够帮着老爷料理些家务了。" 吴礼默然想了一回,道: "你去歇歇去罢。等这里用着你时,自然派你一个行次儿。"包勇答应着退下来,跟着这里人出去歇息。不提。

    一日吴礼早起闲步,看见门上那些人在那里交头接耳,好象要使吴礼知道的似的,又不好明回,只管咕咕唧唧的说话。 吴礼叫上来问道:"你们有什么事,这么鬼鬼祟祟的?"门上的人回道:"奴才们不敢说。" 吴礼道:"有什么事不敢说的?"门上的人道:"奴才今儿起来开门出去,见门上贴着一张白纸,上写着许多不成事体的字。" 吴礼道: "那里有这样的事,写的是什么?"门上的人道:"是妙仙庵里的腌脏话。" 吴礼道:"拿给我瞧。 "门上的人道:"奴才本要揭下来,谁知他贴得结实,揭不下来,只得一面抄一面洗。 刚才常友士揭了一张给奴才瞧,就是那门上贴的话。奴才们不敢隐瞒。"说着呈上那帖儿。 吴礼接来看时,上面写着:

    “口天虫离”年纪轻,妙仙庵里管尼僧。

    一个男人多少女,窝娼聚赌是陶情。

    不肖子弟来办事,定公府内好声名!

    吴礼看了,气得头昏目晕,赶着叫门上的人不许声张,悄悄叫人往定公府附近的夹道子墙壁上再去找寻。随即叫人去唤吴奎出来。

    吴奎即忙赶至。 吴礼忙问道:“妙仙庵中寄居的那些女尼女道,向来你也查考查考过没有?” 吴奎道:“没有。一向都是螭儿在那里照管。”吴礼道:“你知道螭儿照管得来照管不来?”吴奎道:"老爷既这么说,想来螭儿必有不妥当的地方儿。" 吴礼叹道:“你瞧瞧这个帖儿写的是什么。” 吴奎一看,道:“有这样事么。”正说着,只见吴廉走来,拿着一封书子,写着“大将军密启”。打开看时,也是无头榜一张,与门上所贴的话相同。 吴礼道:"快叫全耀文带了三四辆车子到妙仙庵里去,把那些女尼女道士一齐拉回来。不许泄漏,只说里头传唤。"全耀文领命去了。

    且说妙仙庵中小女尼女道士等初到庵中,沙弥与道士原系老尼收管,日间教他些经忏。以后渊妃久不传用,也便习学得懒怠了。那些女孩子们年纪渐渐的大了,都也有个知觉了。更兼吴螭也是风流人物,因此那些女尼女道士上手的也不少。打量芳官等出家只是小孩子性儿,便去招惹他们。那知芳官竟是真心, 不能上手,便把这心肠移到女尼女道士身上。其中有个小沙弥名叫沁香的和女道士中有个叫做鹤仙的,长得都甚妖娆,吴螭便和这两个人勾搭上了。闲时便学些丝弦,唱个曲儿。那时正当十月中旬, 吴螭给庵中那些人领了月例银子,便想起法儿来,告诉众人道:"我为你们领月钱不能进城,又只得在这里歇着。怪冷的,怎么样?我今儿带些果子酒,大家吃着乐一夜好不好?"那些女孩子都高兴,便摆起桌子,连本庵的女尼也叫了来。惟有明悟尚在病中,只躺着静养,余事全然不管。吴螭喝了几杯,便说道要行令。沁香等道:"我们都不会,到不如コ拳罢。谁输了喝一杯,岂不爽快。"本庵的女尼们道:"这天刚过晌午,混嚷混喝的不象。 且先喝几盅,爱散的先散去,谁爱陪螭大爷的,回来晚上尽子喝去,我们也不管,师傅也不说什么。"

    正说着,只见明悟带病急忙进来说:"快散了罢,府里全大爷来了。"众女尼忙乱收拾, 便叫吴螭躲开。 吴螭因多喝了几杯,便道:"我是送月钱来的,怕什么!"话犹未完,已见全耀文进来,见这般样子,心里大怒。为的是吴礼吩咐不许声张,只得含糊装笑道:" 螭大爷也在这里呢么。 "吴螭连忙站起来道:"全大爷,你来作什么?"全耀文说:"大爷在这里更好。快快叫沙弥道士收拾上车进城,宫里传呢。" 吴螭等不知原故,还要细问。全耀文说:"天已不早了,快快的好赶进城。"众女孩子只得一齐上车,全耀文骑着大走骡押着赶进城。不题。

    却说吴礼知道这事,气得独坐在内书房叹气,立命叫请“二老爷”来。吴奎连忙去请吴智。吴智正要上衙门,见吴奎一脸的惶急,便不及细问,跟了来。见过了吴礼,便问何事。  吴礼道:“府里的事你也不问问,都成了什么了?咱们家的世袭、前程,非断送在你们这些人手里不可!”吴智一时摸不着头脑。吴礼道:“我也懒待说,你去问奎儿来。”吴奎便详细跟吴智说了。吴智道:“怨不得老爷生气。此事成何道理?是我失察了!”吴礼道:“你给我严严的办一办,不可手软纵了他们。”说完向里面去了。吴智答应了几个“是”,便出来等全耀文回来。忽见门上的进来禀道:"衙门里今夜该班是刘老爷,因刘老爷病了,有知会来请老爷补一班。"吴智被吴礼数落一番,正等着全耀文回来要严办吴螭,此时又要该班,心里纳闷,也不言语。 吴奎走上去说道: "全耀文是饭后出去的,妙仙庵离城二十来里,就赶进城也得二更天。今日又是二老爷的帮班,请二老爷只管去。全耀文来了,叫他押着,也别声张,等明儿二老爷回来再发落。倘或螭儿来了, 也不用说明,看他明儿见了二老爷怎么样说。"吴智听来有理,只得上班去了。

    吴奎抽空才要回到自己房中,一面走着,心里抱怨慧兰出的主意,欲要埋怨,因他病着, 只得隐忍,慢慢的走着。且说那些下人一人传十传到里头。先是银杏知道,即忙告诉慧兰。 慧兰因那一夜不好,恹恹的总没精神,正是惦记妙仙庵的事情。听说外头贴了匿名揭帖的一句话,吓了一跳,忙问贴的是什么。银杏随口答道:“没要紧,是妙仙庵里的事情。" 慧兰本是心虚,听见妙仙庵的事情,这一唬直唬怔了,一句话没说出来,急火上攻,眼前发晕,咳嗽了一阵,哇的一声,吐出一口血来。银杏慌了, 说道:"妙仙庵里不过是女沙弥女道士的事,奶奶着什么急。" 慧兰听这样说,才定了定神,说道:"呸,糊涂东西,到底是什么事,也不说清了。原是这妙仙庵是我叫螭儿管的,大约克扣了月钱。" 银杏道:"我听着不象月钱的事,还有些腌脏话呢。" 慧兰道:"我更不管那个。 你大爷那里去了?" 银杏说:"听见老爷生气,他不敢走开。我听见事情不好, 我吩咐这些人不许吵嚷,不知太太们知道了么。但听见说老爷叫全耀文拿这些女孩子去了。且叫个人前头打听打听。奶奶现在病着,依我竟先别管他们的闲事。"正说着,只见吴奎进来。 慧兰欲待问他,见吴奎一脸的怒气,暂且装作不知。 吴奎饭没吃完,进宝来说: "外头请爷呢,全耀文回来了。" 吴奎道:"螭儿来了没有?"进宝道:"也来了。" 吴奎便道: "你去告诉全耀文,把这些个女孩子暂且收在园里,等明日等送进宫去。只叫螭儿在内书房等着我。"进宝去了。

    吴螭走进书房,只见那些下人指指点点,不知说什么。看起这个样儿来,不象宫里要人。想着问人,又问不出来。正在心里疑惑,只见吴奎走出来。 吴螭便请了安,垂手侍立, 说道:"不知道娘娘宫里即刻传那些孩子们做什么,叫侄儿好赶。幸喜侄儿今儿送月钱去还没有走, 便同着全耀文来了。叔叔想来是知道的。" 吴奎道:"我知道什么!你才是明白的呢。 "吴螭摸不着头脑儿,也不敢再问。 吴奎道:"你干得好事,把老爷和二老爷都气坏了。" 吴螭道:"侄儿没有干什么。庵里月钱是月月给的,孩子们经忏是不忘记的。" 吴奎见他不知, 又是平素常在一处顽笑的,便叹口气道:"打嘴的东西,你各自去瞧瞧罢!"便从靴掖儿里头拿出那个揭帖来,扔与他瞧。 吴螭拾来一看,吓的面如土色,说道:"这是谁干的!我并没得罪人,为什么这么坑我!我一月送钱去,只走一趟,并没有这些事。若是老爷回来打着问我, 侄儿便死了。我母亲知道,更要打死。"说着,见没人在旁边,便跪下去说道:"好叔叔,救我一救儿罢!"说着,只管磕头,满眼泪流。 吴奎想道:"老爷最恼这些,要是问准了有这些事,这场气也不小。闹出去也不好听,又长那个贴帖儿的人的志气了。将来咱们的事多着呢。倒不如趁着老爷去会朋友,二老爷又去上班儿,和全耀文商量着,若混过去, 就可以没事了。现在没有对证。"想定主意,便说:"你别瞒我,你干的鬼鬼祟祟的事,你打谅我都不知道呢。 实告诉你,老爷已命二老爷严办呢。若要完事,就是二老爷打着问你,你一口咬定没有才好。没脸的,起去罢!"叫人去唤全耀文。不多时, 全耀文来了。 吴奎便与他商量。 全耀文说:"这螭大爷本来闹的不象了。奴才今儿到庵里的时候,他们正在那里喝酒呢。帖儿上的话是一定有的。" 吴奎道:" 螭儿你听, 全耀文还赖你不成。" 吴螭此时红涨了脸,一句也不敢言语。还是吴奎拉着全耀文,央他:"护庇护庇罢,只说是螭哥儿在家里找来的。你带了他去,只说没有见我。明日你求老爷也不用问那些女孩子了,竟是叫了媒人来,领了去一卖完事。果然娘娘再要的时候儿咱们再买。" 全耀文想来,闹也无益,且名声不好,就应了。 吴奎叫吴螭芹:"跟了全大爷去罢,听着他教你。你就跟着他。"说罢, 吴螭又磕了一个头,跟着全耀文出去。 到了没人的地方儿,又给全耀文磕头。 全耀文说:"我的小爷,你太闹的不象了。不知得罪了谁,闹出这个乱儿。你想想谁和你不对罢。" 吴螭想了一想,忽然想起一个人来。未知是谁,下回分解。

第十七卷 宴白莲太君赏花妖 失灵玉麒麟知奇祸

    话说全耀文带了吴螭出来,一宿无话,静候吴智回来。单是那些女尼女道重进园来,都喜欢的了不得, 欲要到各处逛逛,明日预备进宫。不料全耀文便吩咐了看院的婆子并小厮看守,惟给了些饮食,却是一步不准走开。那些女孩子摸不着头脑,只得坐着等到天亮。园里各处的丫头虽都知道拉进女尼们来预备宫里使唤,却也不能深知原委。

    到了明日早起, 吴智正要下班,因堂上发下两省城工估销册子立刻要查核,一时不能回家,便叫人告诉吴奎说:" 全耀文回来,你务必查问明白。该如何办就如何办了,不必等我。办好了,去回老爷。"吴奎奉命,先替螭儿喜欢,又想道:若是办得一点影儿都没有,又恐吴礼吴智生疑,"不如回明太太讨个主意办去,便是不合老爷的心,我也不至甚担干系。"主意定了, 进内去见董夫人,陈说:"昨日老爷见了揭帖生气,把螭儿和女尼女道等都叫进府来查办。今日老爷不耐烦问这种不成体统的事,叫我来回太太,该怎么便怎么样。我所以来请示太太, 这件事如何办理?" 董夫人听了,诧异道:"这是怎么说!若是螭儿这么样起来,这还成咱们家的人了么!但只这个贴帖儿的也可恶,这些话可是混嚼说得的么。你到底问了螭儿有这件事没有呢? "吴奎道:"刚才也问过了。太太想,别说他干了没有,就是干了, 一个人干了混帐事也肯应承么?但只我想螭儿也不敢行此事,知道那些女孩子都是娘娘一时要叫的, 倘或闹出事来,怎么样呢?依儿子的主见,要问也不难,若问出来, 太太怎么个办法呢?" 董夫人道:"如今那些女孩子在那里?" 吴奎道:"都在园里锁着呢。" 董夫人道:"姑娘们知道不知道?" 吴奎道:"大约姑娘们也都知道是预备宫里头的话, 外头并没提起别的来。" 董夫人道:"很是。这些东西一刻也是留不得的。头里我原要打发他们去来着, 都是你们说留着好,如今不是弄出事来了么。将来就是娘娘查问,只据实禀告就完了。你竟叫全耀文那些人带去, 细细的问他的本家有人没有,将文书查出,花上几十两银子,雇只船,派个妥当人送到本地,一概连文书发还了,也落得无事。若是为着一两个不好,个个都押着他们还俗, 那又太造孽了。若在这里发给官媒,虽然我们不要身价,他们弄去卖钱,那里顾人的死活呢。 螭儿呢,你便狠狠的说他一顿。除了祭祀喜庆,无事叫他不用到这里来,看仔细碰在老爷气头儿上,那可就吃不了兜着走了。并说与帐房儿里,把这一项钱粮档子销了。还打发个人到妙仙庵,说老爷的谕:除了上坟烧纸,若有本家爷们到他那里去,不许接待。若再有一点不好风声,连老姑子一并撵出去。"

    吴奎一一答应了,出去将董夫人的话告诉全耀文大,说:"是太太主意,叫你这么办去。办完了,告诉我去回太太。你快办去罢。回来老爷来,你也按着太太的话回去。" 全耀文听说,便道:"我们太太真正是个佛心。这班东西着人送回去。既是太太好心,不得不挑个好人。 螭哥儿竟交给爷开发了罢。那个贴帖儿的,奴才想法儿查出来,重重的收拾他才好。" 吴奎点头说:"是了。"即刻将吴螭发落。 全耀文也赶着把女尼等领出,按着主意办去了。 晚上吴智回家, 吴奎全耀文回明吴智。吴智听是董夫人主意,也不便深问,只得如实禀给吴礼。吴礼本是省事的人,听了也便撂开手了。独有那些无赖之徒, 听得吴府发出二十个女孩子出来,那个不想。究竟那些人能够回家不能,未知着落,亦难虚拟。

    且说玲珑因茗筠渐好,园中无事,听见女尼等预备宫内使唤,不知何事,便到权太君那边打听打听,恰遇着如意下来,闲着坐下说闲话儿,提起女尼的事。 如意诧异道:"我并没有听见,回来问问大奶奶就知道了。"正说着,只见两个花枝招展的女人过来请权太君的安,如意陪了上去。那两个女人因权太君正睡晌觉,就与如意说了一声儿回去了。玲珑问:"这是谁家差来的?" 如意道:"还有谁?就是通判潘福家的人。好讨人嫌。家里有了一个女孩儿生得好些,便献宝的似的,常常在老太太面前夸他家姑娘长得怎么好,心地怎么好,礼貌上又能,说话儿又简绝, 做活计儿手儿又巧,会写会算,尊长上头最孝敬的,就是待下人也是极和平的。来了就编这么一大套,常常说给老太太听。我听着很烦。这几个老婆子真讨人嫌。我们老太太偏爱听那些个话。老太太也罢了,还有麒麟,素常见了老婆子便很厌烦的,偏见了他们家的老婆子便不厌烦。 你说奇不奇!前儿还来说,他们姑娘现有多少人家儿来求亲, 他们老爷总不肯应,心里只要和咱们这种人家作亲才肯。一回夸奖,一回奉承,把老太太的心都说活了。"玲珑听了一呆,便假意道:"若老太太喜欢,为什么不就给麒麟定了呢?" 如意正要说出原故,听见上头说:"老太太醒了。" 如意赶着上去。

    玲珑只得起身出来,回到园里。一头走,一头想道:"天下莫非只有一个麒麟,你也想他,我也想他。我们家的那一位越发痴心起来了,看他的那个神情儿,是一定在麒麟身上的了。三番五次的病,可不是为着这个是什么!这家里金的银的还闹不清,若添了一个什么潘姑娘, 更了不得了。我看麒麟的心也在我们那一位的身上,听着如意的说话竟是见一个爱一个的。这不是我们姑娘白操了心了吗?" 玲珑本是想着茗筠,往下一想, 连自己也不得主意了,不免掉下泪来。要想叫茗筠不用瞎操心呢,又恐怕他烦恼,若是看着他这样,又可怜见儿的。左思右想,一时烦躁起来,自己啐自己道:"你替人耽什么忧!就是茗姑娘真配了麒麟,他的那性情儿也是难伏侍的。麒麟性情虽好,又是贪多嚼不烂的。我倒劝人不必瞎操心,我自己才是瞎操心呢。从今以后,我尽我的心伏侍姑娘,其余的事全不管!"这么一想,心里倒觉清净。回到燕子坳来,见茗筠独自一人坐在炕上, 誊麒麟做过的诗文谜语及自己的诗词。抬头见玲珑来,便问:"你到那里去了?" 玲珑道:"我今儿瞧了瞧姐妹们去。" 茗筠道:"敢是找贺燕姐姐去么?" 玲珑道:"我找他做什么。" 茗筠一想这话,怎么顺嘴说了出来,反觉不好意思,便啐道:"你找谁与我什么相干!倒茶去罢。"

    玲珑也心里暗笑, 出来倒茶。只听见园里的一叠声乱嚷,不知何故,一面倒茶,一面叫人去打听。 回来说道:"万花坊里的白莲本来已枯萎了,一年多也没开花结藕,也没人理他。昨日麒麟走去,瞧见池里竟有大片大片的荷叶,水面上好象露出了骨朵儿似的。人都不信,没有理他。忽然今日开得很好的白莲花, 众人诧异,都争着去看。连老太太,太太都哄动了来瞧花儿呢,所以孝奶奶叫人收拾园里败叶枯枝,这些人在那里传唤。" 茗筠也听见了,知道老太太来,便更了衣,叫盈儿去打听, "若是老太太来了,即来告诉我。"盈儿去不多时,便跑来说:"老太太,太太好些人都来了, 请姑娘就去罢。" 茗筠略自照了一照镜子,掠了一掠鬓发,便扶着玲珑到万花坊来。

    已见老太太坐在麒麟常卧的榻上, 茗筠便说道:"请老太太安。"退后,便见了董韩倪三夫人,回来与尤洁、曼萍、茹萍、韩玖丽彼此问了好。只有慧兰因病未来,权仙蓉因他叔叔要给他放定,接了家去,董如红跟他姐姐家去住了:所以茗筠今日见的只有数人。大家说笑了一回,讲究这花开得古怪。 权太君道:"这花儿应在六七月里开的,如今虽是十一月,因节气迟,还算十月,应着小阳春的天气, 这花开因为和暖是有的。"董夫人道:"老太太见的多,说得是。也不为奇。"韩夫人向倪夫人道:"我听见这一池的藕枯死了一年多,怎么这回不应时候儿开了,必有个原故。 "尤洁笑道:"老太太与太太说得都是。据我的糊涂想头,必是麒麟有喜事来了,此花先来报信。"曼萍虽不言语,心内想:"此花必非好兆。大凡顺者昌,逆者亡。草木知运,不时而发,必是妖孽。"只不好说出来。独有茗筠听说是喜事,心里触动,便高兴说道:"当初田家有荆树一棵,三个弟兄因分了家,那荆树便枯了。后来感动了他弟兄们仍旧在一处, 那荆树也就荣了。可知草木也随人的。如今三哥哥认真念书,舅舅喜欢,那白莲也就开了。 "权太君董夫人听了喜欢,便说:"岳姑娘比方得有理,很有意思。"

    正说着,吴礼、吴智、吴信、吴才、吴梅都进来看花。吴智便说:"据我的主意,把他砍去,必是花妖作怪。"吴礼道:"见怪不怪,其怪自败。不用砍他,随他去就是了。" 权太君听见,便说:"谁在这里混说!人家有喜事好处,什么怪不怪的。若有好事,你们享去,若是不好,我一个人当去。你们不许混说。" 吴礼听了,不敢言语,讪讪的同吴智等走了出来。

    那权太君高兴,叫人传话到厨房里,快快预备酒席,大家赏花。叫:"麒麟,才儿,梅儿各人做一首诗志喜。岳姑娘的病才好,不要他费心,若高兴,给你们改改。"对着尤洁道: "你们都陪我喝酒。"尤洁答应了"是"。一时摆上酒菜,一面喝着,彼此都要讨老太太的欢喜,大家说些兴头话。麒麟上来,斟了酒,便立成了四句诗,写出来念与权太君听道:

    白莲何事忽摧ヌ,今日繁花为底开?

    应是北堂增寿考,一阳旋复占先梅。

    吴才也写了来念道:

    草木逢春当茁芽,白莲未发候偏差。

    人间奇事知多少, 冬月开花独我家。

    吴梅恭楷誊正,呈与权太君, 权太君命尤洁念道:

    烟凝媚色春前萎,霜よ微白雪后开。

    莫道此花知识浅,欣荣预佐合欢杯。

    权太君听毕,便说:"我不大懂诗,听去倒是梅儿的好,才儿做得不好。都上来吃饭罢。"麒麟看见权太君喜欢,更是兴头。因想起:"绣翠死的那年白莲枯死的,今日白莲复荣,我们院内这些人自然都好。但是绣翠不能象花的死而复生了。"顿觉转喜为悲。忽又想起前日吴瑕提慧兰要把田秀补入,或此花为他而开,也未可知,却又转悲为喜,依旧说笑。

    权太君还坐了半天, 然后扶了牡丹回去了。董夫人等跟着过来。只见银杏笑嘻嘻的迎上来说:我们奶奶知道老太太在这里赏花,自己不得来,叫奴才来伏侍老太太,太太们,还有两匹红送给麟三爷包裹这花,当作贺礼。"贺燕过来接了,呈与权太君看。 权太君笑道: "偏是兰丫头行出点事儿来,叫人看着又体面,又新鲜,很有趣儿。"贺燕笑着向银杏道:"回去替麟三爷给大奶奶道谢。要有喜大家喜。" 权太君听了笑道:"嗳哟,我还忘了呢, 兰丫头虽病着,还是他想得到,送得也巧。"一面说着,众人就随着去了。银杏私与贺燕道:"奶奶说,这花开得奇怪,叫你铰块红绸子挂挂,便应在喜事上去了。以后也不必只管当作奇事混说。"贺燕点头答应,送了银杏出去。不题。

    且说那日麒麟本来穿着一裹圆的皮袄在家歇息, 因见花开,只管出来看一回,赏一回, 叹一回,爱一回的,心中无数悲喜离合,都弄到这株花上去了。忽然听说权太君要来, 便去换了一件衣服,出来迎接权太君。匆匆穿换,未将灵玉麒麟挂上。及至后来权太君去了,仍旧换衣。贺燕见麒麟脖子上没有挂着,便问:"那块灵玉麒麟呢?" 麒麟道:"才刚忙乱换衣,摘下来放在炕桌上,我没有带。"贺燕回看桌上并没有,便向各处找寻,踪影全无,吓得贺燕满身冷汗。 麒麟道:"不用着急,少不得在屋里的。问他们就知道了。"贺燕当作贞镜等藏起吓他顽,便向贞镜等笑着说道:"小蹄子们,顽呢到底有个顽法。 把这件东西藏在那里了?别真弄丢了,那可就大家活不成了。"贞镜等都正色道:"这是那里的话!顽是顽笑是笑,这个事非同儿戏,你可别混说。你自己昏了心了,想想罢,想想搁在那里了。这会子又混赖人了。"贺燕见他这般光景,不象是顽话,便着急道:"皇天菩萨小祖宗,到底你摆在那里去了?" 麒麟道:"我记得明明放在炕桌上的,你们到底找啊。"贺燕,贞镜,玉扣等也不敢叫人知道,大家偷偷儿的各处搜寻。闹了大半天,毫无影响,甚至翻箱倒笼,实在没处去找,便疑到方才这些人进来,不知谁捡了去了。 贺燕说道:"进来的谁不知道这麒麟是性命似的东西呢,谁敢捡了去呢。你们好歹先别声张, 快到各处问去。若有姐妹们捡着吓我们顽呢,你们给他磕头要了回来,若是小丫头偷了去,问出来也不回上头,不论把什么送给他换了出来都使得的。这可不是小事, 真要丢了这个,比丢了麟三爷的还利害呢。"贞镜玉扣刚要往外走,贺燕又赶出来嘱咐道:"头里在这里吃饭的倒先别问去,找不成再惹出些风波来,更不好了。 "贞镜等依言分头各处追问,人人不晓,个个惊疑。贞镜等回来,俱目瞪口呆,面面相窥。 麒麟也吓怔了。贺燕急的只是干哭。找是没处找,回又不敢回,万花坊里的人吓得个个象木雕泥塑一般。

    大家正在发呆, 只见各处知道的都来了。曼萍叫把园门关上,先命个老婆子带着两个丫头,再往各处去寻去,一面又叫告诉众人:若谁找出来,重重的赏银。大家头宗要脱干系,二宗听见重赏,不顾命的混找了一遍,甚至于茅厮里都找到。谁知那块灵玉麒麟竟象绣花针儿一般, 找了一天,总无影响。尤洁急了,说:"这件事不是顽的,我要说句无礼的话了。"众人道:"什么呢?"尤洁道:"事情到了这里,也顾不得了。现在园里除了麒麟,都是女人,要求各位姐姐,妹妹,姑娘都要叫跟来的丫头脱了衣服,大家搜一搜。若没有,再叫丫头们去搜那些老婆子并粗使的丫头。"大家说道:"这话也说的有理。现在人多手乱,鱼龙混杂,倒是这么一来,你们也洗洗清。"那些丫头们也都愿意洗净自己。 先是银杏起,银杏说道:"打我先搜起。"于是各人自己解怀,尤洁一气儿混搜。 曼萍嗔着尤洁道:"孝嫂子,那个人既偷了去, 还肯藏在身上?况且这件东西在家里是宝,到了外头,不知道的是废物,偷他做什么?我想来必是有人使促狭。"众人听说,又见才儿不在这里,昨儿是他满屋里乱跑,都疑到他身上,只是不肯说出来。尤洁想了想道:“使促狭的只有才儿。”曼萍点点头儿道:“你们叫个人去悄悄的叫了他来, 背地里哄着他,叫他拿出来,然后吓着他,叫他不要声张。这就完了。”大家点头称是。

    尤洁便向银杏道:"这件事还是得你去才弄得明白。" 银杏答应,就赶着去了。不多时同了才儿来了。 众人假意装出没事的样子,叫人沏了碗茶搁在里间屋里,众人故意搭讪走开。原叫银杏哄他, 银杏便笑着向吴才道:"你三哥哥的麒麟丢了,你瞧见了没有?" 吴才便急得紫涨了脸,瞪着眼说道:"人家丢了东西,你怎么又叫我来查问,疑我。我是犯过案的贼么! "银杏见这样子,倒不敢再问,便又陪笑道:"不是这么说,怕四爷要拿了去吓他们, 所以白问问瞧见了没有,好叫他们找。"吴才道:"他的东西在他身上,看见不看见该问他,怎么问我。捧着他的人多着咧!得了什么不来问我,丢了东西就来问我! "说着,起身就走。众人不好拦他。这里麒麟倒急了,说道:"都是这劳什子闹事,我也不要他了。你们也不用闹了。才儿一去,必是嚷得满院里都知道了,这可不是闹事了么。 "贺燕等急得又哭道:"小祖宗,你看这麒麟丢了没要紧,若是上头知道了,我们这些人就要粉身碎骨了!"说着,便嚎啕大哭起来。

    众人更加伤感,明知此事掩饰不来,只得要商议定了话,回来好回权太君诸人。 麒麟道: "你们竟也不用商议,硬说我砸了就完了。" 银杏道:"我的爷,好轻巧话儿!上头要问为什么砸的呢,他们也是个死啊。倘或要起砸破的碴儿来,那又怎么样呢?" 麒麟道:"不然便说我前日出门丢了。"众人一想,这句话倒还混得过去,但是这两天又没上学,又没往别处去。 麒麟道:"怎么没有,大前儿还到千乐王府里听戏去了呢,便说那日丢的。 "曼萍道:"那也不妥。既是前儿丢的,为什么当日不来回。"众人正在胡思乱想,要装点撒谎,只听得韦姨娘的声儿哭着喊着走来说:"你们丢了东西自己不找,怎么叫人背地里拷问才儿。我把才儿带了来,索性交给你们这一起上水的,该杀该剐,随你们罢。"说着,将吴才一推说:"你是个贼,快快的招罢!"气得吴才也哭喊起来。

    尤洁正要劝解,丫头来说:"太太来了。"贺燕等此时无地可容, 麒麟等赶忙出来迎接。韦姨娘暂且也不敢作声,跟了出来。董夫人见众人都有惊惶之色,才信方才听见的话,便道:"那块麒麟真丢了么?"众人都不敢作声,董夫人走进屋里坐下,便叫贺燕。慌得贺燕连忙跪下,含泪要禀。董夫人道:"你起来,快快叫人细细找去,一忙乱倒不好了。"贺燕哽咽难言。 麒麟生恐贺燕真告诉出来,便说道:"太太,这事不与贺燕相干。是我前日到千乐王府那里听戏, 在路上丢了。"董夫人道:"为什么那日不找?" 麒麟道:"我怕他们知道, 没有告诉他们。我叫福顺等在外头各处找过的。"董夫人道:"胡说!如今脱换衣服不是贺燕他们伏侍的么。大凡哥儿出门回来,手巾荷包短了,还要问个明白,何况这块麒麟不见了,便不问的么!" 麒麟无言可答。韦姨娘听见,便得意了,忙接过口道:"外头丢了东西, 也赖才儿!"话未说完,被董夫人喝道:"这里说这个,你且说那些没要紧的话!"韦姨娘便不敢言语了。还是尤洁曼萍从实的告诉了董夫人一遍,董夫人也急得泪如雨下,索性要回明权太君,去问韩夫人和倪夫人那边跟来的这些人去。

    慧兰病中也听见麒麟丢失,知道董夫人过来,料躲不住,便扶了佳玲来到园里。正值董夫人起身要走,慧兰娇怯怯的说:"请太太安。" 麒麟等过来问了慧兰好。董夫人因说道: "你也听见了么,这可不是奇事吗?刚才眼错不见就丢了,再找不着。你去想想,打从老太太那边丫头起至你们银杏,谁的手不稳,谁的心促狭。我要回了老太太,认真的查出来才好。不然是断了麒麟的命根子了。" 慧兰回道:"咱们家人多手杂,自古说的,`知人知面不知心',那里保得住谁是好的。但是一吵嚷已经都知道了,偷东西的人若叫太太查出来, 明知是死无葬身之地,他着了急,反要毁坏了灭口,那时可怎么处呢。据我的糊涂想头, 只说麒麟本不爱他,撂丢了,也没有什么要紧。只要大家严密些,别叫老太太老爷知道。 这么说了,暗暗的派人去各处察访,哄骗出来,那时东西也可得,罪名也好定。 不知太太心里怎么样?"董夫人迟了半日,才说道:"你这话虽也有理,但只是老爷跟前怎么瞒的过呢。"便叫才儿过来道:"你三哥哥的麒麟丢了,白问了你一句,怎么你就乱嚷。 若是嚷破了,人家把那个毁坏了,我看你活得活不得!"吴才吓得哭道:"我再不敢嚷了。"韦姨娘听了,那里还敢言语。董夫人便吩咐众人道:"想来自然有没找到的地方儿,好端端的在家里的,还怕他飞到那里去不成。只是不许声张。限贺燕三天内给我找出来,要是三天找不着,只怕也瞒不住,大家那就不用过安静日子了。"说着,便起身往自己院去,一边叫慧兰命人去请韩夫人和倪夫人过来商议踩缉。不题。

    这里尤洁等纷纷议论, 便传唤看园子的一干人来,叫把园门锁上,快传计清家的来,悄悄儿的告诉了他,叫他吩咐前后门上,三天之内,不论男女下人从里头可以走动, 要出时一概不许放出,只说里头丢了东西,待这件东西有了着落,然后放人出来。计清家的答应了"是",因说:"前儿奴才家里也丢了一件不要紧的东西,计清必要明白, 上街去找了一个测字的,那人叫做什么蓝铁嘴,测了一个字,说的很明白,回来依旧一找便找着了。"贺燕听见,便央及计家的道:"好计奶奶,出去快求计大爷替我们问问去。"那计清家的答应着出去了。韩玖丽道:"若说那外头测字打卦的,是不中用的。前两日我在伴云那里,听他说起扶乩,竟是个中能手。何不烦他问一问。况且我听见说这块灵玉麒麟原有仙机,想来问得出来。 "众人都诧异道:"咱们常见的,从没有听他说起。"贞镜便忙问玖丽道:"他既跟你说这个,想来别人求他是不肯的, 好姑娘,我给姑娘磕个头,求姑娘就去,若问出来了,我一辈子总不忘你的恩。 "说着,赶忙就要磕下头去,玖丽连忙拦住。 茗筠等也都怂恿着玖丽速往义善庵去。 一面计清家的进来说道:"姑娘们大喜。计清测了字回来说,这麒麟是丢不了的, 将来横竖有人送还来的。"众人听了,也都半信半疑,惟有贺燕贞镜喜欢的了不得。 曼萍便问:"测的是什么字?"计清家的道:"他的话多,奴才也学不上来,记得是拈了个赏人东西的` 赏'字。那蓝铁嘴也不问,便说:`丢了东西不是?'"尤洁道:"这就算好。 "计清家的道:"他还说,`赏'字上头一个`小'字,底下一个`口'字,这件东西很可嘴里放得, 必是个珠子宝石大小的物件。"众人听了,夸赞道:"真是神仙。往下怎么说?"计清家的道:"他说底下`贝'字,拆开不成一个`见'字,可不是`不见'了?因上头拆了`当'字,叫快到当铺里找去。`赏'字加一`人'字,可不是`偿'字?只要找着当铺就有人,有了人便赎了来, 可不是偿还了吗。"众人道:"既这么着,就先往左近找起,横竖几个当铺都找遍了,少不得就有了。咱们有了东西,再问人就容易了。"尤洁道:"只要东西,那怕不问人都使得。计嫂子,烦你就把测字的话快去告诉大奶奶,回了太太,先叫太太放心。就叫大奶奶快派人查去。"计家的答应了便走。

    众人略安了一点儿神, 呆呆的等玖丽回来。正呆等,只见跟麒麟的福顺在门外招手儿, 叫小丫头子快出来。那小丫头赶忙的出去了。福顺便说道:"你快进去告诉我们三爷和里头太太奶奶姑娘们天大喜事。 "那小丫头子道:"你快说罢,怎么这么累赘。"福顺笑着拍手道:"我告诉姑娘,姑娘进去回了,咱们两个人都得赏钱呢。你打量什么,麟三爷的那块麒麟呀,我得了准信来了。"未知如何,下回分解。

第十八卷 因讹成实渊妃薨逝 以假混真麒麟疯颠

    话说福顺在门口和小丫头子说麒麟的灵玉麒麟有了,那小丫头急忙回来告诉麒麟。众人听了,都推着麒麟出去问他,众人在廊下听着。 麒麟也觉放心,便走到门口问道:"你那里得了?快拿来。"福顺道:"拿是拿不来的,还得托人做保去呢。" 麒麟道:"你快说是怎么得的, 我好叫人取去。"福顺道:"我在外头知道计爷爷去测字,我就跟了去。我听见说在当铺里找, 我没等他说完,便跑到几个当铺里去。我比给他们瞧,有一家便说有。我说给我罢, 那铺子里要票子。我说当多少钱,他说三百钱的也有,五百钱的也有。前儿有一个人拿这么一块麒麟当了三百钱去, 今儿又有人也拿了一块麒麟当了五百钱去。" 麒麟不等说完,便道:"你快拿三百五百钱去取了来,我们挑着看是不是。"里头贺燕便啐道: "三爷不用理他。我小时候儿听见我家里人常说,有些人卖那些小翡翠狮子玉石老虎什么的,没钱用便去当。想来是家家当铺里有的。"众人正在听得诧异,被贺燕一说,想了一想,倒大家笑起来,说:"快叫三爷进来罢,不用理那糊涂东西了。他说的那些东西,想来不是正经东西。"

    麒麟正笑着,只见玖丽来了。原来玖丽走到义善庵见了伴云,不及闲话,便求伴云扶乩。 伴云冷笑几声,说道:"我与姑娘来往,为的是姑娘不是势利场中的人。今日怎么将那世间俗务过来缠我!"说着,将要不理。 玖丽懊悔此来, 知他脾气是这么着的,"一时我已说出,不好白回去。"只得陪着笑将贺燕等性命关系的话说了一遍,见伴云略有活动,便起身拜了几拜。 伴云叹道:"何必为人作嫁。我善扶乩,素无人知,前日偶然失口,招的你今日前来破例,恐将来缠绕不休。"玖丽道:"我也一时不忍,知你必是慈悲的。便是将来他人求你,愿不愿在你,谁敢相强。" 伴云笑了一笑,叫道婆焚香,在箱子里找出沙盘乩架,书了符,命玖丽行礼,祝告毕,起来同伴云扶着乩。不多时,只见那仙乩疾书道:

    噫!来无迹,去无踪,飘渺峰上倚古松。欲追寻,山万重, 入我门来一笑逢。

    书毕,停了乩。 玖丽便问请是何仙, 伴云道:"请的是拐仙。" 玖丽录了出来, 请教伴云解识。 伴云道:"这个可不能,连我也不懂。你快拿去,他们的聪明人多着哩。" 玖丽只得回来。进入院中,各人都问怎么样了。 玖丽不及细说,便将所录乩语递与尤洁。 众姊妹及麒麟争看,都解的是:"一时要找是找不着的,然而丢是丢不了的, 不知几时不找便出来了。但是飘渺峰不知在那里?"尤洁道:"这是仙机隐语。咱们家里那里跑出飘渺峰来,必是谁怕查出,撂在有松树的山子石底下,也未可定。独是` 入我门来'这句,到底是入谁的门呢?" 茗筠道:"不知请的是谁!" 玖丽道:"拐仙。"曼萍道:"若是仙家的门,便难入了。"

    贺燕心里着忙, 便捕风捉影的混找,没一块石底下不找到,只是没有。回到院中, 麒麟也不问有无, 只管傻笑。贞镜着急道:"小祖宗!你到底是那里丢的,说明了,我们就是受罪也在明处啊。 "麒麟笑道:"我说外头丢的,你们又不依。你如今问我,我知道么! "尤洁曼萍道:"今儿从早起闹起,已到三更来的天了。你瞧岳妹妹已经掌不住,各自去了。 我们也该歇歇儿了,明儿再闹罢。"说着,大家散去。 麒麟即便睡下。可怜贺燕等哭一回,想一回,一夜无眠。暂且不提。

    且说茗筠先自回去, 想起“金玉”的旧话来,反自喜欢,心里说道:"和尚道士的话真个信不得。果真金玉有缘, 麒麟如何能把这灵玉麒麟丢了呢。或者因我之事,拆散他们的‘金玉’, 也未可知。"想了半天,更觉安心,把这一天的劳乏竟不理会,重新倒看起书来。玲珑倒觉身倦,连催茗筠睡下。 茗筠虽躺下,又想到白莲花上,说"这块灵玉麒麟原是胎里带来的,非比寻常之物,来去自有关系。若是这花主好事呢,不该失了这麒麟呀?看来此花开的不祥,莫非他有不吉之事?"不觉又伤起心来。又转想到喜事上头,此花又似应开,此玉又似应失,如此一悲一喜,直想到五更,方睡着。

    次日,董夫人等早派人到当铺里去查问, 慧兰暗中设法找寻。一连闹了几天,总无下落。 还喜权太君吴礼未知。贺燕等每日提心吊胆, 麒麟也好几天不上学,只是怔怔的,不言不语, 没心没绪的。董夫人只知他因失麒麟而起,也不大着意。那日正在纳闷,忽见吴奎进来请安,嘻嘻的笑道:"今日听得军机黄傥甫打发人来告诉老爷说,舅太爷升了内阁大学士,奉旨来京,已定明年正月二十日宣麻。有三百里的文书去了,想舅太爷昼夜趱行,半个多月就要到了。儿子特来回太太知道。"董夫人听说,便欢喜非常。正想娘家人少, 大哥又去世早,兄弟又在外任,照应不着。今日忽听兄弟拜相回京,董家荣耀,将来吴奎麒麟都有倚靠,便把丢失灵玉麒麟的心又略放开些了。天天专望兄弟来京。

    忽一天,吴礼进来,满脸泪痕,喘吁吁的说道:"你快去禀知老太太,即刻进宫。不用多人的,是你伏侍进去。因娘娘忽得暴病,现在太监在外立等,他说太医院已经奏明痰厥,不能医治。"董夫人听说,便吓得怔住了。吴礼又道:"快快去请老太太,说得宽缓些,不要吓坏了老人家。"吴礼说着,出来吩咐家人伺候。董夫人便忙忙去请权太君,只说渊妃有病,进去请安。 权太君念佛道:"怎么又病了!前番吓的我了不得,后来又打听错了。 这回情愿再错了也罢。"董夫人一面回答,一面催如意等开箱取衣饰穿戴起来。董夫人赶着回到自己房中,也穿戴好了,过来伺候。一时出厅上轿进宫。不题。

    且说吴渊在宫中,近来圣眷隆重,身体发福,未免举动费力。每日起居劳乏,时发痰疾。因前日侍宴回宫,偶沾寒气,勾起旧病。不料此回甚属利害,竟至痰气壅塞,四肢厥冷。一面奏明,即召太医调治。岂知汤药不进,连用通关之剂,并不见效。内官忧虑,奏请预办后事。所以传旨命吴氏椒房进见。 权太君董夫人遵旨进宫,见渊妃痰塞口涎, 不能言语,见了权太君,只有悲泣之状,却少眼泪。 权太君进前请安,奏些宽慰的话。少时吴礼等职名递进, 宫嫔传奏,渊妃目不能顾,渐渐脸色改变。内宫太监即要奏闻,恐派各妃看视, 椒房姻戚未便久羁,请在外宫伺候。 权太君董夫人怎忍便离,无奈国家制度,只得下来,又不敢啼哭,惟有心内悲感。朝门内官员有信。不多时,只见太监出来,立传钦天监。 权太君便知不好,尚未敢动。稍刻,小太监传谕出来说:"吴娘娘薨逝。"是年甲寅年十二月十八日立春,渊妃薨日是十二月十九日,已交卯年寅月,存年四十三岁。 权太君含悲起身, 只得出宫上轿回家。吴礼等亦已得信,一路悲戚。到家中,韩夫人、倪夫人、尤洁、慧兰、麒麟等出厅分东西迎着权太君请了安,并吴礼董夫人请安,大家哭泣。不题。

    次日早起, 凡有品级的,按贵妃丧礼,进内请安哭临。但渊妃并无所出,惟谥曰"贤淑贵妃"。此是王家制度,不必多赘。只讲吴府中男女天天进宫,忙的了不得。幸喜慧兰近日身子好些,还得出来照应家事,又要预备董继隆进京接风贺喜。可巧慧兰胞兄姚旺仁思念胞妹,这日带家眷来京。 慧兰见了心里喜欢, 便有些心病,有这些娘家的人,也便撂开,所以身子倒觉比前好了些。董夫人看见慧兰照旧办事, 又把担子卸了一半,又眼见兄弟来京,诸事放心,倒觉安静些。

    独有麒麟原是无职之人, 又不念书,吴修学里知他家里有事,也不来管他,吴礼正忙于贵妃之事,自然没有空儿查他。想来麒麟趁此机会,竟可与姊妹们天天畅乐,不料他自失了灵玉麒麟后,终日懒怠走动,说话也糊涂了。并权太君等出门回来,有人叫他去请安,便去,没人叫他,他也不动。贺燕等怀着鬼胎,又不敢去招惹他,恐他生气。每天茶饭,端到面前便吃,不来也不要。贺燕看这光景不象是有气,竟象是有病的。贺燕偷着空儿到燕子坳告诉玲珑,说是" 三爷这么着,求姑娘给他开导开导。"玲珑虽即告诉茗筠,只因茗筠想着亲事上头一定是自己了,如今见了他,反觉不好意思:"若是他来呢,原是小时在一处的,也难不理他,若说我去找他,断断使不得。"所以茗筠不肯过来。贺燕又背地里去告诉曼萍。那知曼萍心里明明知道白莲花开得怪异, 麒麟失得更奇,接连着渊妃姑母薨逝,谅家道不详,日日愁闷,那有心肠去劝麒麟。况兄妹们男女有别,只好过来一两次。 麒麟又终是懒懒的,所以也不大常来。

    如金也知失了灵玉麒麟。因董舅母那日应了麒麟的亲事,回去便告诉了如金。 董舅母还说:"虽是你姑妈说了,我还没有应准,说等你哥哥回来再定。你愿意不愿意?"如金反正色的对母亲道: "妈妈这话说错了。女孩儿家的事情是父母做主的。如今我父亲没了,妈妈应该做主的, 再不然问哥哥。怎么问起我来?"所以董舅母更爱惜他,说他虽是从小娇养惯的,却也生来的贞静,因此在他面前,反不提起麒麟了。如金自从听此一说,把"麒麟" 两个字自然更不提起了。如今虽然听见失了灵玉,心里也甚惊疑,倒不好问,只得听旁人说去, 竟象不与自己相干的。只有董舅母打发丫头过来了好几次问信。因他自己的儿子如虎的事焦心, 只等董继隆进京便好为他出脱罪名,又知渊妃已薨,虽然吴府忙乱, 却得慧兰好了,出来理家,也把吴家的事撂开了。只苦了贺燕,虽然在麒麟跟前低声下气的伏侍劝慰, 麒麟竟是不懂,贺燕只有暗暗的着急而已。

    过了几日,渊妃停灵寝庙, 权太君等送殡去了几天。岂知麒麟一日呆似一日,也不发烧,也不疼痛,只是吃不象吃,睡不象睡,甚至说话都无头绪。那贺燕贞镜等一发慌了,回过慧兰几次。 慧兰不时过来,起先道是找不着灵玉麒麟生气,如今看他失魂落魄的样子,只有日日请医调治。 煎药吃了好几剂,只有添病的,没有减病的。及至问他那里不舒服, 麒麟也不说出来。

    直至渊妃事毕, 权太君惦记麒麟,亲自到园看视。董夫人也随过来。贺燕等忙叫麒麟接去请安。 麒麟虽说是病,每日原起来行动,今日叫他接权太君去,他依然仍是请安, 惟是贺燕在旁扶着指教。 权太君看了,便道:"我的儿,我打谅你怎么病着,故此过来瞧你。 今你依旧的模样儿,我的心放了好些。"董夫人也自然是宽心的。但麒麟并不回答,只管嘻嘻的笑。 权太君等进屋坐下,问他的话,贺燕教一句,他说一句,大不似往常, 直是一个傻子似的。 权太君愈看愈疑,便说:"我才进来看时,不见有什么病,如今细细一瞧, 这病果然不轻,竟是神魂失散的样子。到底因什么起的呢?"董夫人知事难瞒, 又瞧瞧贺燕怪可怜的样子,只得便依着麒麟先前的话,将那往千乐王府里去听戏时丢了这块灵玉麒麟的话,悄悄的告诉了一遍。心里也彷徨的很,生恐权太君着急,并说:"现在着人在四下里找寻,求签问卦,都说在当铺里找,少不得找着的。" 权太君听了,急得站起来,眼泪直流,说道:"这件灵玉麒麟如何是丢得的!你们忒不懂事了,难道老爷也是撂开手的不成!"董夫人知权太君生气,叫贺燕等跪下,自己敛容低首回说:"媳妇恐老太太着急老爷生气, 都没敢回。" 权太君咳道:"这是麒麟的命根子。因丢了,所以他是这么失魂丧魄的。 还了得!况是这灵玉麒麟满城里都知道,谁捡了去便叫你们找出来么!叫人快快请老爷,我与他说。 "那时吓得董夫人贺燕等俱哀告道:"老太太这一生气,回来老爷更了不得了。现在麒麟病着,交给我们尽命的找来就是了。" 权太君道:"你们怕老爷生气,有我呢。"便叫贞镜传人去请,不一时传进话来,说:"老爷谢客去了。" 权太君道:"不用他也使得。你们便说我说的话, 暂且也不用责罚下人,我便叫奎儿来写出赏格,悬在前日经过的地方,便说有人捡得送来者,情愿送银一万两,如有知人捡得送信找得者,送银五千两。如真有了,不可吝惜银子。这么一找,少不得就找出来了。若是靠着咱们家几个人找,就找一辈子,也不能得。"董夫人也不敢直言。 权太君传话告诉吴奎,叫他速办去了。 权太君便叫人:"将麒麟动用之物都搬到我那里去,只派贺燕玉扣跟过来,余者仍留园内看屋子。" 麒麟听了,终不言语,只是傻笑。

    权太君便携了麒麟起身,贺燕等搀扶出园。回到自己房中,叫董夫人坐下,看人收拾里间屋内安置, 便对董夫人道:"你知道我的意思么?我为的园里人少,万花坊里的白莲花忽枯忽荣, 有些奇怪。头里仗着一块灵玉麒麟能除邪祟,如今丢了,生恐邪气易侵,故我带他过来一块儿住着。 这几天也不用叫他出去,大夫来就在这里瞧。"董夫人听说,便接口道: "老太太想的自然是。如今麒麟同着老太太住了,老太太福气大,不论什么都压住了。" 权太君道:"什么福气,不过我屋里干净些,经卷也多,都可以念念定定心神。你问麒麟好不好?"那麒麟见问,只是笑。贺燕叫他说“好”, 麒麟也就说“好”。董夫人见了这般光景,未免落泪,在权太君这里,不敢出声。权太君知董夫人着急,便说道:"你回去罢,这里有我调停他。晚上老爷回来,告诉他不必见我,不许言语就是了。"董夫人去后, 权太君叫如意找些安神定魄的药,按方吃了。不题。

    且说吴礼当晚回家, 在车内听见道儿上人说道:"人要发财也容易的很。"那个问道:"怎么见得?"这个人又道:"今日听见定府里丢了什么哥儿的麒麟了,贴着招帖儿,上头写着麒麟的大小式样颜色, 说有人捡了送去,就给一万两银子,送信的还给五千呢。" 吴礼虽未听得如此真切,心里诧异,急忙赶回,便叫门上的人问起那事来。门上的人禀道:"奴才头里也不知道,今儿晌午奎大爷传出老太太的话,叫人去贴帖儿,才知道的。" 吴礼便叹气道:"家道该衰,偏生养这么一个孽障!才养他的时候满街的谣言,隔了十几年略好了些,这会子又大张晓谕的找麒麟,成何道理!"说着,忙走进里头去问董夫人。董夫人便一五一十的告诉。 吴礼知是老太太的主意,又不敢违拗,只抱怨董夫人几句。又走出来, 叫瞒着老太太,背地里揭了这个帖儿下来。岂知早有那些游手好闲的人揭了去了。

    过了些时,竟有人到定公府门上,口称送麒麟来。家内人们听见,喜欢的了不得,便说:" 拿来,我给你回去。"那人便怀内掏出赏格来,指给门上人瞧,"这不是你府上的帖子么, 写明送麒麟来的给银一万两。二太爷,你们这会子瞧我穷,回来我得了银子,就是个财主了。 别这么待理不理的。"门上听他话头来得硬,说道:"你到底略给我瞧一瞧,我好给你回去。 "那人初倒不肯,后来听人说得有理,便掏出那麒麟,托在掌中一扬说:"这是不是?"众家人原是在外服役,只知有麒麟,也不常见,今日才看见这麒麟的模样儿了。急忙跑到里头, 抢头报似的。那日吴礼吴智吴奎出门,只有吴信在家。众人回明,吴信还细问真不真。 门上人口称:"亲眼见过,只是不给奴才,要见主子,一手交银,一手交麒麟。"吴信却也喜欢,忙令倪夫人去禀知董夫人,即便回明权太君。把个贺燕乐得合掌念佛。 权太君并不改口,一叠连声:"快叫信儿请那人到书房内坐下,将麒麟取来一看,即便送银。"吴信依言,请那人进来当客待他, 用好言道谢:"要借这麒麟送到里头,本人见了,谢银分厘不短。"那人只得将一个红绸子包儿送过去。 吴信打开一看,可不是那一块晶莹灿烂的灵玉麒麟吗。吴信素昔原不理论,今日倒要看看,看了半日,上面的字也仿佛认得出来,什么"灵玉麒麟"等字。吴信看了,喜之不胜,便叫家人伺候,忙忙的送与权太君董夫人认去。

    这会子惊动了合府的人, 都等着争看。吴信进来,先把灵玉麒麟交给倪夫人,然后送到权太君手里。权太君打开看时,只见那麒麟比先前昏暗了好些。 一面擦摸,如意拿上眼镜儿来,戴着一瞧,说:"奇怪,这块麒麟倒是的,怎么把头里的宝色都没了呢?"董夫人看了一会子,也认不出,便叫慧兰过来看。 慧兰看了道:"象倒象,只是颜色不大对。不如叫麟兄弟自己一看就知道了。"贺燕在旁也看着未必是那一块, 只是盼得的心盛,也不敢说出不象来。 慧兰于是从权太君手中接过来, 同着贺燕拿来给麒麟瞧。这时麒麟正睡着才醒。 慧兰告诉道:"你的麒麟有了。" 麒麟睡眼朦胧, 接在手里也没瞧,便往地上一撂道:"你们又来哄我了。"说着只是冷笑。 慧兰连忙拾起来,道:"这也奇了,怎么你没瞧就知道呢。" 麒麟也不答言,只管笑。董夫人也进屋里来了, 见他这样,便道:"这不用说了。他那麒麟原是胎里带来的一种古怪东西, 自然他有道理。想来这个必是人见了帖儿照样做的。"大家此时恍然大悟。吴信在外间屋里听见这话,便说道:"既不是,快拿来给我问问他去,人家这样事,他敢来鬼混。" 权太君喝住道:"信儿,拿了去给他,叫他去罢。那也是穷极了的人没法儿了,所以见我们家有这样事, 他便想着赚几个钱也是有的。如今白白的花了钱弄了这个东西,又叫咱们认出来了。 依着我不要难为他,把这麒麟还他,说不是我们的,赏给他几两银子。外头的人知道了,才肯有信儿就送来呢。若是难为了这一个人,就有真的,人家也不敢拿来了。"吴信口里答应着出去。那人还等着呢,半日不见人来,正在那里心里发虚,只见吴信气忿走出来了。未知何如,下回分解。

第十九卷 瞒消息慧兰设骗局 泄机关茗筠迷本性

   话说吴信拿了那块假麒麟忿忿走出,到了书房。那个人看见吴信的气色不好,心里先发了虚了,连忙站起来迎着。刚要说话,只见吴信冷笑道:"好大胆,我把你这个混帐东西!这里是什么地方儿,你敢来掉鬼,以假混真!你还拿着赏格来,你道是依凭么?那不过是哄你顽罢咧。别说你这是假的,就是谁拿真的来,也休想那一万两银子!谁敢有半句怨言,打成肉泥!"回头便问:"小厮们呢?"外头轰雷一般几个小厮齐声答应。吴信道:"取绳子去捆起他来。等大老爷二老爷回来问明了,把他送到衙门里去。"众小厮又一齐答应"预备着呢。"嘴里虽如此,却不动身。那人先自唬的手足无措,见这般势派,知道难逃公道,只得跪下给吴信碰头,口口声声只叫:"老太爷别生气。是我一时穷极无奈,才想出这个没脸的营生来。那麒麟是我借钱做的,我也不敢要了,只得孝敬府里的哥儿顽罢。"说毕,又连连磕头。吴信啐道:"你这个不知死活的东西!这府里希罕你的那朽不了的浪东西!"正闹着,只见全耀文进来,陪着笑向吴信道:"三老爷别生气了。靠他算个什么东西,饶了他,叫他滚出去罢。"吴信道:"实在可恶。"全耀文吴信作好作歹,众人在外头都说道:"糊涂狗攮的,还不给老爷和全大爷磕头呢。快快的滚罢,还等窝心脚呢!"那人赶忙磕了两个头,抱头鼠窜而去。从此街上闹动了"吴麒麟弄出`无麒麟'"来。

    且说吴礼那日拜客回来,众人因为灯节底下,恐怕吴礼生气,已过去的事了,便也都不肯回。只因渊妃的事忙碌了好些时,近日麒麟又病着,虽有旧例家宴,大家无兴,也无有可记之事。到了正月十七日,董夫人正盼董继隆来京,只见慧兰进来回说"今日大爷在外听得有人传说,二舅老爷赶着进京,离城只二百多里地,在路上没了。太太听见了没有?"董夫人吃惊道:"我没有听见,老爷昨晚也没有说起,到底在那里听见的?"慧兰道:"说是在枢密郭老爷家听见的。"董夫人怔了半天,那眼泪早流下来了,因拭泪说道:"回来再叫奎儿索性打听明白了来告诉我。"慧兰答应去了。董夫人不免暗里落泪,渊妃薨逝吴府已然少了依靠,今兄弟又没了,更添悲痛忧愁,又为麒麟耽忧。如此连三接二,都是不随意的事,那里搁得住,便有些心口疼痛起来。又加吴奎打听明白了来说道:"舅太爷是赶路劳乏,偶然感冒风寒,到了十里屯地方,延医调治。无奈这个地方没有名医,误用了药,一剂就死了。那边董舅母已令如凤赶着去了。"董夫人听了,一阵心酸,便心口疼得坐不住,叫小春等扶了上炕,还扎挣着叫吴奎去回了吴礼,"即速收拾行装迎到那里,帮着料理完毕,既刻回来告诉我们。"吴奎不敢违拗,只得辞了吴礼起身。吴礼早已知道,心里很不受用;又知麒麟失了灵玉麒麟以后神志я愦,医药无效,又值董夫人心疼:真个弄得吴礼心乱如麻了。不题。

    却说今年正值京察,工部将吴智保列一等。二月,吏部带领引见。皇上念吴智勤俭谨慎,即放了江西粮道。即日谢恩,已奏明起程日期。虽有众亲朋贺喜,吴智也无心应酬,只念“渊妃已薨,家道堪忧”又不敢耽延在家。正在无计可施,只听见权太君那边叫"请二老爷。"吴智即忙进去,看见吴礼吴信韩夫人倪夫人都在那里,连董夫人带着病也来了。便向权太君请了安。权太君叫他坐下,便说:"你不日就要赴任,所以今儿特请你来。——我有多少话与你们说,不知你们听不听?"说着,掉下泪来。吴礼吴智吴信忙站起来说道:"老太太有话只管吩咐,儿子们怎敢不遵命呢。"权太君咽哽着说道:"我今年八十一岁了,眼看不要入土的人了。最放心不下的,就是麒麟,偏偏的又病得糊涂,还不知道怎么样呢。我昨日叫来福媳妇出去叫人给麒麟算算命,这先生算得好灵,说要娶了金命的人帮扶他,必要冲冲喜才好,不然只怕保不住。所以教你们来商量商量,还是要麒麟好呢,还是随他去呢?"吴礼陪笑说道:"老太太当初疼儿子这么疼的,难道做儿子的就不疼自己的儿子不成么。只为麒麟不上进,所以时常恨他,也不过是恨铁不成钢的意思。老太太既要给他成家,这也是该当的,岂有逆着老太太不疼他的理。如今麒麟病着,儿子也是不放心。因老太太不叫他见我,所以儿子也不敢言语。我到底瞧瞧麒麟是个什么病。"董夫人见吴礼说着也有些眼圈儿红,知道心里是疼的,便叫贺燕扶了麒麟来。麒麟见了他父亲,贺燕叫他请安,他便请了个安。吴礼见他脸面很瘦,目光无神,大有疯傻之状,便叫人扶了进去,自己捻须沉吟不语。董夫人在一旁,早眼睛里含了一包眼泪。吴知因说道:“在儿子想来,也望吴家后继有人,光宗耀祖。孝儿死的早,虽留下梅儿,但只是年纪尚幼,也只有寄望于麒麟了。再则老太太最疼也是麒麟,若有差错,可不是儿等罪名更重了。”吴信亦站起来说道:“老太太这么大年纪,想法疼孙子,做儿子的还敢违拗?当初廉儿的亲事,娶钟氏过门,不也是老太太做的主么?老太太主意该怎么便怎么就是了,那还不是老太太一句话,还用得着同我们商议。”倪夫人道:“给麒麟定了金姑娘,怕不合麒麟的意罢。若强这么着,不但救不了麒麟,反会有性命之忧呢。”韩夫人点点头儿。权太君听了却不言语。吴礼因道:“舅太太那边不知说明白了没有?”董夫人便道:"舅太太是早应了的。只为虎儿的事没有结案,所以这些时总没提起。"吴礼又道:"这就是第一层的难处。他哥哥在监里,妹子怎么出嫁。况且贵妃的事虽不禁婚嫁,麒麟应照已出嫁的姑母有九个月的功服,此时也难娶亲。"权太君想了一想:"说的果然不错。若是等这几件事过去,再办麒麟的亲事,倘或这病一天重似一天,怎么好?只可越些礼办了才好。"想定主意,便说道:"你若给他办呢,我自然有个道理,包管都碍不着。舅太太那边我亲自过去求他。虎儿那里我使人去告诉他,说是要救麒麟的命,诸事将就,自然应的。若说服里娶亲,当真使不得。况且麒麟病着,也不可教他成亲,不过是冲冲喜,我们两家愿意,孩子们又有金玉的道理,婚是不用合的了。即挑了好日子,按着咱们家分儿过了礼。赶着挑个娶亲日子,一概鼓乐不用,倒按宫里的样子,用二十对提灯,一乘八人轿子抬了来,照规矩拜了堂,一样坐床撒帐,可不是算娶了亲了么。金丫头心地明白,是不用虑的。内中又有贺燕,也还是个妥妥当当的孩子。再有个明白人常劝他更好。他又和金丫头合的来。再者舅太太曾说,金丫头的金镯也有个和尚说过,只等有玉器之类的便是婚姻,焉知金丫头过来,不因金镯倒招出他那块灵玉麒麟来,也定不得。从此一天好似一天,岂不是大家的造化。这会子只要立刻收拾屋子,铺排起来。这屋子是要你派的。一概亲友不请,也不排筵席,待麒麟好了,过了功服,然后再摆席请人。你们看怎么样?"吴礼听了,原不愿意,只是权太君做主,不敢违命,勉强陪笑说道:"老太太想的极是,也很妥当。只是要吩咐家下众人,不许吵嚷得里外皆知,这要耽不是的。舅太太那边,只怕不肯,若是果真应了,也只好按着老太太的主意办去。"权太君道:"舅太太那里有我呢。你们去吧。"吴礼等答应出来,与吴智吴信分了手,自往书房里来。心中好不自在,因又想道:“自己也是望六的人了,奎儿不成器,只望麒麟将来考得功名,继承家业,方不负众望。若娶亲果能使麟儿早日康复,也就随他们去罢。”因此,竟把麒麟的事,听凭权太君交与董夫人慧兰了。惟将董夫人内屋旁边一大跨所二十余间房屋指与麒麟,余者一概不管。权太君定了主意叫人告诉他去,吴礼只说很好,此是后话。

    且说麒麟见过吴礼,贺燕扶回里间炕上。因吴礼在外,无人敢与麒麟说话,麒麟便昏昏沉沉的睡去。权太君与吴礼所说的话,麒麟一句也没有听见。贺燕等却静静儿的听得明白。头里虽也听得些风声,到底影响,只不见董如金过来,却也有些信真。今日听了这些话,心里方才水落归漕,倒也喜欢。心里想道:"果然上头的眼力不错,这才配得是。我也造化。若他来了,我可以卸了好些担子。但是这一位的心理只有一个岳姑娘,幸亏他没有听见,若知道了,又不知要闹到什么分儿了。"贺燕想到这里,转喜为悲,心想:"这件事怎么好?老太太,太太那里知道他们心里的事。一时高兴说给他知道,原想要他病好。若是他仍似前的心事,如今合他说要娶金姑娘,竟把岳姑娘撂开,除非是他人事不知还可,若稍明白些,只怕不但不能冲喜,竟是催命了!我再不把话说明,那不是一害三个人了么。"贺燕想定主意,待等吴礼出去,叫玉扣照看着麒麟,便从里间出来,走到董夫人身旁,悄悄的请了董夫人到权太君后身屋里去说话。权太君只道是麒麟有话,也不理会,还在那里打算怎么过礼,怎么娶亲。

    那贺燕同了董夫人到了后间,便跪下哭了。董夫人不知何意,把手拉着他说:"好端端的,这是怎么说?有什么委屈起来说。"贺燕道:"这话奴才是不该说的,这会子因为没有法儿了。"董夫人道:"你慢慢说。"贺燕道:"麒麟的亲事老太太,太太已定了金姑娘了,自然是极好的一件事。只是奴才想着,太太看去麒麟和金姑娘好,还是和岳姑娘好呢?"董夫人道:"我看着,麒麟和岳姑娘倒象又好些。"贺燕道:"不是好些。"便将麒麟素与茗筠这些光景一一的说了,还说:"这些事,太太就是没有亲眼见,想也闻些风声的。"董夫人拉着贺燕道:"我看外面儿已瞧出几分来了。你今儿一说,更加是了。但是刚才老爷说的话想必都听见了,你看他的神情儿怎么样?"贺燕道:"如今麒麟若有人和他说话他就笑,没人和他说话他就睡。所以头里的话却倒都没听见。"董夫人道:"倒是这件事叫人怎么样呢?"贺燕道:"奴才说是说了,还得太太告诉老太太,想个万全的主意才好。"董夫人便道:"既这么着,你去干你的,这时候满屋子的人,暂且不用提起,等我瞅空儿回明老太太,再作道理。"说着,仍到权太君跟前。

    吴智因赴任事多,部里领凭,亲友们荐人,种种应酬不绝,因此使人来叫了韩夫人去了。权太君正在那里和倪夫人慧兰商议,见董夫人进来,便问道:“贺燕丫头说什么?这么鬼鬼祟祟的。”董夫人趁问,便将麒麟的心事,细细回明权太君。权太君听了,半日没言语。董夫人倪夫人和慧兰也都不再说了。只见权太君叹道:"别的事都好说。茗丫头倒没有什么,若麒麟真是这样,这可叫人作了难了。"倪夫人道:“我原说定了金姑娘,怕不合麒麟的意。”只见慧兰想了一想,因向权太君说道:"难倒不难,只是我想了个主意,不知舅太太肯不肯。"董夫人道:"你有主意只管说给老太太听,大家娘儿们商量着办罢了。"慧兰道:"依我想,这件事只有一个掉包儿的法子。"权太君道:"怎么掉包儿?"慧兰道:"如今不管麟兄弟明白不明白,大家吵嚷起来,说是老爷做主,将岳姑娘配了他了。瞧他的神情儿怎么样。要是他全不管,这个包儿也就不用掉了。若是他有些喜欢的意思,这事却要大费周折呢。"倪夫人道:"就算他喜欢,你怎么样办法呢?"慧兰走到董夫人耳边,如此这般的说了一遍。董夫人点了几点头儿,笑了一笑说道:"也罢了。"权太君便问道:"你娘儿两个捣鬼,到底告诉我们是怎么着呀?"慧兰恐权太君不懂,露泄机关,便也向耳边轻轻的告诉了一遍。权太君果真一时不懂,慧兰笑着又说了几句。权太君笑道:"这么着也好,可就只忒苦了金丫头了。"倪夫人也听董夫人说了,因道:“倘或吵嚷出来,茗丫头又怎么样呢?”慧兰道:"这个话原只说给麒麟听,外头一概不许提起,有谁知道呢。"正说间,丫头传进话来说:"奎大爷回来了。"董夫人恐权太君问及,使个眼色与慧兰。慧兰便迎着吴奎努了个嘴儿,同到董夫人屋里等着去了。一回儿董夫人进来。吴奎请了安,将到十里屯料理董继隆的丧事的话说了一遍,便说:"有恩旨赏了内阁的职衔,谥了文勤公,命本宗扶柩回籍,着沿途地方官员照料。昨日起身回南去了。如凤因如虎之事未了,还要照看董舅母,所以没有去。等如凤回来了,便叫他来到咱们这里细细的说。"董夫人听毕,其悲痛自不必言。慧兰劝慰了一番,"请太太略歇一歇,晚上来再商量麒麟的事罢。"说毕,同了吴奎回到自己房中,告诉了吴奎,叫他派人收拾新房。不题。

    一日,茗筠早饭后带着玲珑到权太君这边来,一则请安,二则也为自己散散闷。出了燕子坳,走了几步,忽然想起忘了手绢子来,因叫玲珑回去取来,自己却慢慢的走着等他。刚走到莲池边,正欲过怡然亭桥,忽听一个人呜呜咽咽在山石背后哭。茗筠煞住脚听时,又听不出是谁的声音,也听不出哭着叨叨的是些什么话。心里甚是疑惑,便慢慢的走去。及到了跟前,却见一个浓眉大眼的丫头在那里哭呢。茗筠未见他时,还只疑府里这些大丫头有什么说不出的心事,所以来这里发泄发泄,及至见了这个丫头,却又好笑,因想到:这种蠢货有什么情种,自然是那屋里作粗活的丫头受了大女孩子的气了。细瞧了一瞧,却不认得。那丫头见茗筠来了,便也不敢再哭,站起来拭眼泪。茗筠问道:"你好好的为什么在这里伤心?"那丫头听了这话,又流泪道:"岳姑娘你评评这个理。他们说话我又不知道,我就说错了一句话,我姐姐也不犯就打我呀。"茗筠听了,不懂他说的是什么,因笑问道:"你姐姐是那一个?"那丫头道:"就是小春姐姐。"茗筠听了,才知道他是董夫人屋里的,因又问:"你叫什么?"那丫头道:"我记得我叫黎琳,可他们都喊我傻妮儿。"茗筠笑了一笑,又问:"你姐姐为什么打你?你说错了什么话了?"那黎琳道:"为什么呢,就是为我们麟三爷娶金姑娘的事情。"茗筠听了这一句,如同一个疾雷,心头乱跳。略定了定神,便叫了黎琳"你跟了我这里来。"那黎琳跟着茗筠到那畸角儿上背静之处。茗筠因问道:"麟三爷娶金姑娘,他为什么打你呢?"黎琳道:"我们老太太和太太大奶奶商量了,说同舅太太商量把金姑娘娶过来罢。头一宗,给麟三爷冲什么喜,第二宗------"说到这里,又瞅着茗筠笑了一笑,才说道:"赶着办了,还要给岳姑娘说婆婆家呢。"茗筠已经听呆了。这黎琳只管说道:"我又不知道他们怎么商量的,不叫人吵嚷,怕金姑娘听见害臊。我白和麟三爷屋里的贺燕姐姐说了一句:`咱们明儿更热闹了,又是金姑娘,又是金三奶奶,这可怎么叫呢!'岳姑娘你说我这话害着小春姐姐什么了吗,他走过来就打了我一个嘴巴,说我混说,不遵上头的话,要撵出我去。我那里还有家呢,我姐姐跳井死了,也没人疼我了。我知道上头为什么不叫言语呢,你们又没告诉我,就打我。"说着,又哭起来。

    那茗筠此时心里竟是油儿酱儿糖儿醋儿倒在一处的一般,甜苦酸咸,竟说不上什么味儿来了。停了一会儿,颤巍巍的说道:"你别混说了。你再混说,叫人听见又要打你了。你去罢。"说着,自己移身要回燕子坳去。那身子竟有千百斤重的,两只脚却象踩着棉花一般,早已软了。只得一步一步慢慢的走将来。走了半天,还没到怡然亭桥畔,原来脚下软了。走的慢,且又迷迷痴痴,信着脚从那边绕过来,更添了两箭地的路。这时刚到怡然亭桥畔,却又不知不觉的顺着堤往回里走起来。玲珑取了绢子来,却不见茗筠。正在那里看时,只见茗筠颜色雪白,身子恍恍荡荡的,眼睛也直直的,在那里东转西转。又见一个丫头往前头走了,离的远,也看不出是那一个来。心中惊疑不定,只得赶过来轻轻的问道:"姑娘怎么又回去?是要往那里去?"茗筠也只模糊听见,随口应道:"我问问麒麟去!"玲珑听了,摸不着头脑,只得搀着他到权太君这边来。

    茗筠走到权太君门口,心里微觉明晰,回头看见玲珑搀着自己,便站住了问道:"你作什么来的?"玲珑陪笑道:"我找了绢子来了。头里见姑娘在桥那边呢,我赶着过来问姑娘,姑娘没理会。"茗筠笑道:"我打量你来瞧麟三爷来了呢,不然怎么往这里走呢。"玲珑见他心里迷惑,便知茗筠必是听见那丫头什么话了,惟有点头微笑而已。只是心里怕他见了麒麟,那一个已经是疯疯傻傻,这一个又这样恍恍惚惚,一时说出些不大体统的话来,那时如何是好?心里虽如此想,却也不敢违拗,只得搀他进去。那茗筠却又奇怪了,这时不似先前那样软了,也不用玲珑打帘子,自己掀起帘子进来,却是寂然无声。因权太君在屋里歇中觉,丫头们也有脱滑顽去的,也有打盹儿的,也有在那里伺候老太太的。倒是贺燕听见帘子响,从屋里出来一看,见是茗筠,便让道:"姑娘屋里坐罢。"茗筠笑着道:"麟三爷在家么?"贺燕不知底里,刚要答言,只见玲珑在茗筠身后和他努嘴儿,指着茗筠,又摇摇手儿。贺燕不解何意,也不敢言语。茗筠却也不理会,自己走进房来。看见麒麟在那里坐着,也不起来让坐,只瞅着嘻嘻的傻笑。茗筠自己坐下,却也瞅着麒麟笑。两个人也不问好,也不说话,也无推让,只管对着脸傻笑起来。贺燕看见这番光景,心里大不得主意,只是没法儿。忽然听着茗筠说道:"麒麟,你为什么病了?"麒麟笑道:"我为岳姑娘病了。"贺燕玲珑两个吓得面目改色,连忙用言语来岔。两个却又不答言,仍旧傻笑起来。贺燕见了这样,知道茗筠此时心中迷惑不减于麒麟,因悄和玲珑说道:"姑娘才好了,我叫玉扣妹妹同着你搀回姑娘歇歇去罢。"因回头向玉扣道:"你和玲珑姐姐送岳姑娘去罢,你可别混说话。"玉扣笑着,也不言语,便来同着玲珑搀起茗筠。

    那茗筠也就起来,瞅着麒麟只管笑,只管点头儿。玲珑又催道:"姑娘回家去歇歇罢。"茗筠道:"可不是,我这就是回去的时候儿了。"说着,便回身笑着出来了,仍旧不用丫头们搀扶,自己却走得比往常飞快。玲珑玉扣后面赶忙跟着走。茗筠出了权太君院门,只管一直走去。玲珑连忙搀住叫道:"姑娘往这么来。"茗筠仍是笑着随了往燕子坳来。离门口不远,玲珑道:"阿弥陀佛,可到了家了!"只这一句话没说完,只见茗筠身子往前一栽,哇的一声,一口血直吐出来。未知性命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二十卷 岳茗筠焚帕断痴情 董如金出闺成大礼

    话说茗筠到燕子坳门口, 玲珑说了一句话,更动了心,一时吐出血来,几乎晕倒。亏了还同着玉扣,两个人挽扶着茗筠到屋里来。那时玉扣去后,玲珑盈儿守着,见他渐渐苏醒过来, 问玲珑道:"你们守着哭什么?" 玲珑见他说话明白,倒放了心了,因说:"姑娘刚才打老太太那边回来,身上觉着不大好,唬的我们没了主意,所以哭了。" 茗筠笑道:"我那里就能够死呢。"这一句话没完,又喘成一处。原来茗筠因今日听得麒麟如金的事情,这本是他数年的心病,一时急怒,所以迷惑了本性。及至回来吐了这一口血,心中却渐渐的明白过来,把头里的事一字也不记得了。这会子见玲珑哭,方模糊想起傻妮黎琳的话来, 此时反不伤心,惟求速死,以完此债。这里玲珑盈儿只得守着,想要告诉人去,怕又象上次招得慧兰说他们失惊打怪的。

    那知玉扣回去, 神情慌遽。正值权太君睡起中觉来,看见这般光景,便问怎么了。玉扣吓的连忙把刚才的事回了一遍。 权太君大惊说:"这还了得!"连忙着人叫了董夫人慧兰过来,告诉了他婆媳两个。 慧兰道:“我都嘱咐到了,这是什么人走了风呢。这不更是一件难事了吗。 ”权太君道:"且别管那些,先瞧瞧去是怎么样了。"说着便起身带着董夫人慧兰等过来看视。 见茗筠颜色如雪,并无一点血色,神气昏沉,气息微细。半日又咳嗽了一阵, 丫头递了痰盒,吐出都是痰中带血的。大家都慌了。只见茗筠微微睁眼,看见权太君在他旁边,便喘吁吁的说道:"老太太,你白疼了我了!" 权太君一闻此言,十分难受,便道:"好孩子,你养着罢,不怕的。" 茗筠微微一笑,把眼又闭上了。外面丫头进来回慧兰道:"大夫来了。"于是大家略避。张大夫同着吴奎进来,诊了脉,说道:"尚不妨事。这是郁气伤肝,肝不藏血,所以神气不定。如今要用敛阴止血的药,方可望好。" 张大夫说完,同着吴奎出去开方取药去了。

    权太君看茗筠神气不好, 便出来告诉慧兰等道:"我看这孩子的病,不是我咒他,只怕难好。你们也该替他预备预备,冲一冲。或者好了,岂不是大家省心。就是怎么样,也不至临时忙乱。咱们家里这两天正有事呢。" 慧兰答应了。 权太君又问了玲珑一回,到底不知是那个说的。 权太君心里只是纳闷,因说:" 茗筠以前和麒麟在一处顽,好些是有的。如今大了懂的人事,就该要分别些,才是做女孩儿的本分,我才心里疼他。若是他心里有别的想头,成了什么人了呢!我可是白疼了他了。你们说了,我倒有些不放心。"因回到房中,又叫贺燕来问。贺燕仍将前日回董夫人的话并方才茗筠的光景述了一遍。 权太君道:"我方才看他却还不至糊涂,这个理我就不明白了。咱们这种人家,别的事自然没有的, 这心病也是断断有不得的。 茗丫头若不是这个病呢,我凭着花多少钱都使得。 若是这个病,不但治不好,我也没心肠了。" 慧兰道:" 茗妹妹的事老太太倒不必张心,横竖有他大哥哥天天同着大夫瞧看。倒是舅妈那边的事要紧。今日早起听见说,房子不差什么就妥当了, 竟是老太太,太太到舅妈那边,我也跟了去,商量商量。就只一件,舅妈家里有金妹妹在那里,难以说话,不如索性请舅妈晚上过来,咱们一夜都说结了,就好办了。" 权太君董夫人都道:"你说的是。今日晚了,明日饭后咱们娘儿们就过去。"说着, 权太君用了晚饭。 慧兰同董夫人各自归房。不提。

    且说次日慧兰吃了早饭过来, 便要试试麒麟,走进里间说道:"麟兄弟大喜,老爷已择了吉日要给你娶亲了。 你喜欢不喜欢?" 麒麟听了,只管瞅着慧兰笑,微微的点点头儿。 慧兰笑道:"给你娶茗妹妹过来好不好?" 麒麟却大笑起来。 慧兰看着,也断不透他是明白是糊涂, 因又问道:"老爷说你好了才给你娶茗妹妹呢,若还是这么傻,便不给你娶了。" 麒麟忽然正色道:"我不傻,你才傻呢。"说着,便站起来说:"我去瞧瞧茗妹妹,叫他放心。" 慧兰忙扶住了,说:" 茗妹妹早知道了。他如今要做新媳妇了,自然害羞, 不肯见你的。" 麒麟道:"娶过来他到底是见我不见?" 慧兰又好笑,又着忙,心里想:"贺燕的话不差。 提了茗妹妹,虽说仍旧说些疯话,却觉得明白些。若真明白了,将来不是茗妹妹, 打破了这个灯虎儿,那饥荒才难打呢。"便忍笑说道:"你好好儿的便见你,若是疯疯颠颠的, 他就不见你了。" 麒麟说道:"我有一个心,前儿已交给茗妹妹了。他要过来,横竖给我带来,还放在我肚子里头。" 慧兰听着竟是疯话,便出来看着权太君笑。 权太君听了, 又是笑,又是疼,便说道:"我早听见了。如今且不用理他,叫贺燕好好的安慰他。咱们走罢。"

    说着董夫人也来了。 大家到了董舅母那里,只说惦记着这边的事来瞧瞧。 董舅母感激不尽,说些董如虎的话。喝了茶, 董舅母才要人告诉董如金, 慧兰连忙拦住说:"舅妈不必告诉金妹妹。"又向董舅母陪笑说道:"老太太此来,一则为瞧舅妈,二则也有句要紧的话特请舅妈到那边商议。 董舅母听了,点点头儿说:“是了。”于是大家又说些闲话便回来了。

    当晚董舅母果然过来,见过了权太君,到董夫人屋里来,不免说起董继隆来,大家落了一回泪。 董舅母便问道:"刚才我到老太太那里,麟哥儿出来请安还好好儿的,不过略瘦些, 怎么你们说得很利害?" 慧兰便道:"其实也不怎么样,只是老太太悬心。老太太的意思,要给麟兄弟冲冲喜,借大妹妹的金镯压压邪气,只怕就好了。" 董舅母心里也愿意, 只虑着如金委屈,便道:"也使得,只是大家还要从长计较计较才好。" 董夫人便按着慧兰的话和董舅母说,只说:"舅太太这会子家里没人,不如把装奁一概蠲免。 明日就打发凤儿去告诉虎儿,一面这里过门,一面给他变法儿撕掳官事。"并不提麒麟的心事,又说:"舅太太,既作了亲,娶过来早早好一天,大家早放一天心。"正说着, 只见权太君差如意过来候信。 董舅母虽恐如金委屈,然也没法儿,又见这般光景,只得满口应承。 如意回去回了权太君。 权太君也甚喜欢,又叫如意过来求董舅母和如金说明原故, 不叫他受委屈。 董舅母也答应了。便议定慧兰夫妇作媒人。大家散了。 董夫人董舅母不免又叙了半夜话儿。

    次日, 董舅母回家将这边的话细细的告诉了如金,还说:"我已经应承了。" 如金始则低头不语,后来便自垂泪。 董舅母用好言劝慰解释了好些话。 如金自回房内,如红随去解闷。 董舅母才告诉了如凤,叫他明日起身,"一则打听审详的事,二则告诉你哥哥一个信儿,你即便回来。"

    如凤去了四日,便回来回复董舅母道:"哥哥的事上司已经准了误杀,一过堂就要题本了,叫咱们预备赎罪的银子。妹妹的事,说`妈妈做主很好的,赶着办又省了好些银子, 叫妈妈不用等我,该怎么着就怎么办罢。'"董舅母听了,一则如虎可以回家,二则完了如金的事, 心里安放了好些。便是看着如金心里好象不愿意似的,"虽是这样,他是女儿家, 素来也孝顺守礼的人,知我应了,他也没得说的。"便叫如凤:"办泥金庚帖, 填上八字,即叫人送到奎大爷那边去。还问了过礼的日子来,你好预备。咱们不必惊动亲友,哥哥的朋友是你说的`都是混帐人',亲戚呢,就是吴家,又是男家, 权姑娘放定的事,他家没有请咱们,咱们也不用通知。只好将就些儿罢。"如凤领命,自去办理去了。

    次日吴奎过来,见了董舅母,请了安,便说:"明日就是上好的日子,今日过来回舅太太,就是明日过礼罢。只求舅太太不要挑饬就是了。"说着,捧过通书来。 董舅母也谦逊了几句,点头应允。吴奎赶着回去回明吴礼。吴礼便道:"你回老太太说,既不叫亲友们知道,诸事宁可简便些。若是东西上,请老太太瞧了就是了,不必告诉我。"吴奎答应,进内将话回明权太君。

这里董夫人叫了慧兰命人将过礼的物件都送与权太君过目,并叫贺燕告诉麒麟。那麒麟又嘻嘻的笑道:"这里送到园里,回来园里又送到这里。咱们的人送,咱们的人收,何苦来呢。" 权太君董夫人听了,都喜欢道:"说他糊涂,他今日怎么这么明白呢。"如意等忍不住好笑,只得上来一件一件的点明给权太君瞧,说:"这是金项圈,这是金珠首饰,共八十件。这是妆蟒六十匹。这是各色绸缎一百六十匹。这是四季的衣服共一百八十件。外面也没有预备羊酒,这是折羊酒的银子。" 权太君看了都说"好",轻轻的与慧兰说道":你去告诉舅太太, 说:不是虚礼,求舅太太等虎儿出来慢慢的叫人给他妹妹做来就是了。 那好日子的被褥还是咱们这里代办了罢。" 慧兰答应了,出来叫吴奎先过去,又叫李申进宝等,吩咐他们:"不必走大门,只从园里从前开的便门内送去,我也就过去。这门离燕子坳还远,倘别处的人见了,嘱咐他们不用在燕子坳里提起。"众人答应着送礼而去。 麒麟认以为真,心里大乐,精神便觉得好些,只是语言总有些疯傻。那过礼的回来都不提名说姓,因此上下人等虽都知道,只因慧兰吩咐,都不敢走漏风声。

    且说茗筠虽然服药,这病日重一日。 玲珑等在旁苦劝,说道:"事情到了这个分儿,不得不说了。 姑娘的心事,我们也都知道。至于意外之事是再没有的。姑娘不信,只拿麒麟的身子说起,这样大病,怎么做得亲呢。姑娘别听瞎话,自己安心保重才好。" 茗筠微笑一笑,也不答言,又咳嗽数声,吐出好些血来。 玲珑等看去,只有一息奄奄,明知劝不过来, 惟有守着流泪,天天三四趟去告诉权太君。如意测度权太君近日比前疼茗筠的心差了些, 所以不常去回。况权太君这几日的心都在如金麒麟身上,不见茗筠的信儿也不大提起,只请太医调治罢了。

    茗筠向来病着,自权太君董夫人起,直到姊妹们的下人,常来问候。今见定公府中上下人等都不过来,连一个问的人都没有,睁开眼,只有玲珑一人。自料万无生理,因扎挣着向玲珑说道: "妹妹,你是我最知心的,虽是姨母派你伏侍我这几年,我拿你就当作我的亲妹妹。"说到这里,气又接不上来。 玲珑听了,一阵心酸,早哭得说不出话来。迟了半日, 茗筠又一面喘一面说道:" 玲珑妹妹,我躺着不受用,你扶起我来靠着坐坐才好。" 玲珑道: "姑娘的身上不大好,起来又要抖搂着了。" 茗筠听了,闭上眼不言语了。一时又要起来。 玲珑没法,只得同盈儿把他扶起,两边用软枕靠住,自己却倚在旁边。

    茗筠那里坐得住, 下身自觉硌的疼,狠命的撑着,叫过盈儿来道:"我的诗本子。"说着又喘。 盈儿料是要他前日所誊的诗词本子,因找来送到茗筠跟前。 茗筠点点头儿,又抬眼看那箱子。 盈儿不解,只是发怔。 茗筠气的两眼直瞪,又咳嗽起来,又吐了一口血。 盈儿连忙回身取了水来, 茗筠漱了,吐在盒内。 玲珑用绢子给他拭了嘴。 茗筠便拿那绢子指着箱子,又喘成一处,说不上来,闭了眼。 玲珑道:"姑娘歪歪儿罢。" 茗筠又摇摇头儿。 玲珑料是要绢子,便叫盈儿开箱,拿出一块白绫绢子来。 茗筠瞧了,撂在一边,使劲说道: "有字的。" 玲珑这才明白过来,要那块题诗的手帕,只得叫盈儿拿出来递给茗筠。 玲珑劝道:"姑娘歇歇罢,何苦又劳神,等好了再瞧罢。"只见茗筠接到手里,也不瞧诗,扎挣着伸出那只手来狠命的撕那绢子, 却是只有打颤的分儿,那里撕得动。 玲珑早已知他是恨麒麟, 却也不敢说破,只说:"姑娘何苦自己又生气!" 茗筠点点头儿,掖在袖里,便叫盈儿点灯。 盈儿答应,连忙点上灯来。

    茗筠瞧瞧,又闭了眼坐着,喘了一会子,又道:"笼上火盆。" 玲珑打谅他冷。因说道:"姑娘躺下,多盖一件罢。那炭气只怕耽不住。" 茗筠又摇头儿。 盈儿只得笼上,搁在地下火盆架上。 茗筠点头,意思叫挪到炕上来。 盈儿只得端上来,出去拿那张火盆炕桌。那茗筠却又把身子欠起, 玲珑只得两只手来扶着他。 茗筠这才将方才的绢子拿在手中,瞅着那火点点头儿,往上一撂。 玲珑唬了一跳,欲要抢时,两只手却不敢动。 盈儿又出去拿火盆桌子,此时那绢子已经烧着了。 玲珑劝道:"姑娘这是怎么说呢。" 茗筠只作不闻, 回手又把那诗词本子拿起来,瞧了瞧又撂下了。 玲珑怕他也要烧,连忙将身倚住茗筠,腾出手来拿时, 茗筠又早拾起,撂在火上。此时玲珑却够不着,干急。 盈儿正拿进桌子来,看见茗筠一撂,不知何物,赶忙抢时,那纸沾火就着,如何能够少待,早已烘烘的着了。 盈儿也顾不得烧手,从火里抓起来撂在地下乱踩,却已烧得所余无几了。那茗筠把眼一闭,往后一仰,几乎把玲珑压倒。 玲珑连忙叫盈儿上来将茗筠扶着放倒,心里突突的乱跳。欲要叫人时,天又晚了,欲不叫人时,自己同着盈儿和几个小丫头, 又怕一时有什么原故。好容易熬了一夜。

    到了次日早起,觉茗筠又缓过一点儿来。饭后, 忽然又嗽又吐,又紧起来。 玲珑看着不祥了,连忙将盈儿等都叫进来看守,自己却来回权太君。 那知到了权太君上房,静悄悄的,只有两三个老妈妈和几个做粗活的丫头在那里看屋子呢。 玲珑因问道:"老太太呢?"那些人都说不知道。 玲珑听这话诧异,遂到麒麟屋里去看,竟也无人。遂问屋里的丫头,也说不知。 玲珑已知八九,"但这些人怎么竟这样狠毒冷淡!"又想到茗筠这几天竟连一个人问的也没有,越想越悲,索性激起一腔闷气来, 一扭身便出来了。自己想了一想,"今日倒要看看麒麟是何形状!看他见了我怎么样过的去! 他今日竟公然做出这件事来!可知天下男子之心真真是冰寒雪冷,令人切齿的!"一面走,一面想,早已来到万花坊。只见院门虚掩,里面却又寂静的很。 玲珑忽然想到:"他要娶亲,自然是有新屋子的,但不知他这新屋子在何处? "正在那里徘徊瞻顾,看见贵生飞跑, 玲珑便叫住他。贵生过来笑嘻嘻的道:"姐姐在这里做什么?" 玲珑道:"我听见麟三爷娶亲,我要来看看热闹儿。谁知不在这里,也不知是几儿。"贵生悄悄的道:"我这话只告诉姐姐,你可别告诉盈儿他们。 上头吩咐了,连你们都不叫知道呢。就是今日夜里娶,那里是在这里,老爷派奎大爷另收拾了房子了。 "说着又问:"姐姐有什么事么?" 玲珑道:"没什么事,你去罢。"贵生仍旧飞跑去了。 玲珑自己也发了一回呆,忽然想起茗筠来,这时候还不知是死是活。 因两泪汪汪,咬着牙发狠道:" 麒麟,我看他明儿死了,你算是躲的过不见了!你过了你那如心如意的事儿,拿什么脸来见我!"一面哭,一面走,呜呜咽咽的自回去了。还未到燕子坳,只见两个小丫头在门里往外探头探脑的,一眼看见玲珑,那一个便嚷道:"那不是玲珑姐姐来了吗。" 玲珑知道不好了,连忙摆手儿不叫嚷,赶忙进去看时,只见茗筠肝火上炎, 两颧红赤。 玲珑觉得不妥,叫了玲珑的奶妈邓奶奶来。一看,他便大哭起来。这玲珑因邓奶妈有些年纪,可以仗个胆儿,谁知竟是个没主意的人,反倒把玲珑弄得心里七上八下。想去告诉韩夫人去,因姑娘来时,他只把自己给了姑娘,便什么事都不管了,素来待姑娘不冷不热的;再加上如今二老爷又要赴任,恐抽不开身,也只得罢了。正无计可施,忽然又想起一个人来,便命小丫头急忙去请。你道是谁,原来玲珑想起尤洁是个孀居,今日麒麟结亲,他自然回避。况且园中诸事向系尤洁料理,所以打发人去请他。

    尤洁正在那里给吴梅改诗,冒冒失失的见一个丫头进来回说:"二奶奶,只怕岳姑娘好不了,那里都哭呢。" 尤洁听了,吓了一大跳,也来不及问了,连忙站起身来便走,白璧跟着,一头走着,一头落泪,想着:"姐妹在一处一场,更兼他那容貌才情真是寡二少双,惟有青女素娥可以仿佛一二,竟这样小小的年纪,就作了北邙乡女!偏偏慧兰想出一条偷梁换柱之计, 自己也不好过燕子坳来,竟未能少尽姊妹之情。真真可怜可叹。"一头想着,已走到燕子坳的门口。里面却又寂然无声, 尤洁倒着起忙来,想来必是已死,都哭过了,那衣衾未知装裹妥当了没有?连忙三步两步走进屋子来。

    里间门口一个小丫头已经看见,便说:"二奶奶来了。" 玲珑忙往外走,和尤洁走了个对脸。 尤洁忙问:"怎么样?" 玲珑欲说话时,惟有喉中哽咽的分儿,却一字说不出。那眼泪一似断线珍珠一般, 只将一只手回过去指着茗筠。 尤洁看了玲珑这般光景,更觉心酸,也不再问,连忙走过来。看时,那茗筠已不能言。 尤洁轻轻叫了两声, 茗筠却还微微的开眼,似有知识之状,但只眼皮嘴唇微有动意,口内尚有出入之息,却要一句话一点泪也没有了。 尤洁回身见玲珑不在跟前,便问盈儿。 盈儿道:"他在外头屋里呢。" 尤洁连忙出来,只见玲珑在外间空床上躺着,颜色青黄,闭了眼只管流泪,那鼻涕眼泪把一个砌花锦边的褥子已湿了碗大的一片。 尤洁连忙唤他,那玲珑才慢慢的睁开眼欠起身来。 尤洁道:"傻丫头,这是什么时候,且只顾哭你的!岳姑娘的衣衾还不拿出来给他换上, 还等多早晚呢。难道他个女孩儿家,你还叫他赤身露体精着来光着去吗!" 玲珑听了这句话, 一发止不住痛哭起来。 尤洁一面也哭,一面着急,一面拭泪,一面拍着玲珑的肩膀说: "好孩子,你把我的心都哭乱了,快着收拾他的东西罢,再迟一会子就了不得了。"正闹着,外边一个人慌慌张张跑进来,倒把尤洁唬了一跳,看时却是银杏。跑进来看见这样,只是呆磕磕的发怔。 尤洁道:"你这会子不在那边,做什么来了?"说着,计清家的也进来了。银杏道:"奶奶不放心,叫来瞧瞧。既有二奶奶在这里,我们奶奶就只顾那一头儿了。 "尤洁点点头儿。银杏道:"我也见见岳姑娘。"说着,一面往里走,一面早已流下泪来。 这里尤洁因和计清家的道:"你来的正好,快出去瞧瞧去。告诉管事的预备岳姑娘的后事。 妥当了叫他来回我,不用到那边去。"计清家的答应了,还站着。 尤洁道:"还有什么话呢?"计清家的道:"刚才大奶奶和老太太商量了,那边用玲珑姑娘使唤使唤呢。 "尤洁还未答言,只见玲珑道:"计奶奶,你先请罢。等着人死了我们自然是出去的, 那里用这么。。。。。。"说到这里却又不好说了,因又改说道:"况且我们在这里守着病人, 身上也不洁净。岳姑娘还有气儿呢,不时的叫我。" 尤洁在旁解说道:"当真这岳姑娘和这丫头也是前世的缘法儿。倒是盈儿是他南边带来的,他倒不理会。 惟有玲珑,我看他两个一时也离不开。"计清家的头里听了玲珑的话,未免不受用,被尤洁这番一说,却也没的说,又见玲珑哭得泪人一般,只好瞅着他微微的笑,因又说道:"玲珑姑娘这些闲话倒不要紧,只是他却说得,我可怎么回老太太呢。况且这话是告诉得大奶奶的吗! "

    正说着,银杏擦着眼泪出来道:"告诉大奶奶什么事?"计清家的将方才的话说了一遍。 银杏低了一回头,说:"这么着罢,就叫盈姑娘去罢。" 尤洁道:"他使得吗?"银杏走到尤洁耳边说了几句, 尤洁点点头儿道:"既是这么着,就叫盈儿过去也是一样的。 "计清家的因问银杏道:" 盈儿姑娘使得吗?"银杏道:"使得,都是一样。 "计家的道:"那么姑娘就快叫盈儿姑娘跟了我去。我先去回了老太太和大奶奶去, 这可是二奶奶和姑娘的主意。回来姑娘再各自回大奶奶去。" 尤洁道:"是了。你这么大年纪,连这么点子事还不耽呢。"计家的笑道:"不是不耽,头一宗这件事老太太和大奶奶办的, 我们都不能很明白,再者又有二奶奶和杏姑娘呢。"说着,银杏已叫了盈儿出来。 原来盈儿因这几日嫌他小孩子家懂得什么,便也把心冷淡了。况且听是老太太和大奶奶叫,也不敢不去。连忙收拾了头,银杏叫他换了新鲜衣服。跟着计家的去了。随后银杏又和尤洁说了几句话。 尤洁又嘱咐银杏打那么催着计清家的叫他男人快办了来。银杏答应着出来,转了个弯子,看见计家的带着盈儿在前头走呢,赶忙叫住道:"我带了他去罢,你先告诉计大爷办岳姑娘的东西去罢。奶奶那里我替回就是了。"那计家的答应着去了。这里银杏带了盈儿到了新房子里,回明了自去办事。

    却说盈儿看见这般光景, 想起他家姑娘,也未免伤心,只是在权太君慧兰跟前不敢露出。 因又想道:"也不知用我作什么,我且瞧瞧。 麒麟一日家和我们姑娘好的蜜里调油, 这时候总不见面了,也不知是真病假病。怕我们姑娘不依,他假说丢了麒麟,装出傻子样儿来,叫我们姑娘寒了心。他好娶金姑娘的意思。我看看他去,看他见了我傻不傻。莫不成今儿还装傻么!"一面想着,已溜到里间屋子门口,偷偷儿的瞧。这时麒麟虽因失了灵玉麒麟昏愦,但只听见娶了茗筠为妻,真乃是从古至今天上人间第一件畅心满意的事了, 那身子顿觉健旺起来,____只不过不似从前那般灵透,所以慧兰的妙计百发百中----巴不得即见茗筠,盼到今日完姻,真乐得手舞足蹈,虽有几句傻话,却与病时光景大相悬绝了。 盈儿看了,又是生气又是伤心,他那里晓得麒麟的心事,便各自走开。

    这里麒麟便叫贺燕快快给他装新, 坐在董夫人屋里。看见慧兰忙忙碌碌,再盼不到吉时, 只管问贺燕道:"岳妹妹打园里来,为什么这么费事,还不来?"贺燕忍着笑道:"等好时辰。"回来又听见慧兰与董夫人道:"虽然有服,外头不用鼓乐,咱们南边规矩要拜堂的, 冷清清使不得。我传了家内学过音乐管过戏子的那些女人来吹打,热闹些。" 董夫人点头说:"使得。"

    一时大轿从大门进来, 家里细乐迎出去,二十对宫灯,排着进来,倒也新鲜雅致。傧相请了新人出轿。 麒麟见新人蒙着盖头,喜娘披着红扶着。下首扶新人的你道是谁,原来就是盈儿。 麒麟看见盈儿,犹想:"因何玲珑不来,倒是他呢?"又想道:"是了, 盈儿原是他南边家里带来的, 玲珑仍是我们家的,自然不必带来。"因此见了盈儿竟如见了茗筠的一般欢喜。傧相赞礼拜了天地。请出权太君受了四拜,后请吴礼夫妇登堂,行礼毕,送入洞房。还有坐床撒帐等事,俱是按南边旧例。吴礼原为权太君作主,不敢违拗,不信冲喜之说。那知今日麒麟居然象个好人一般,吴礼见了,倒也喜欢,那新人坐了床便要揭起盖头的, 慧兰早已防备,故请权太君董夫人等进去照应。

    麒麟此时到底有些傻气, 便走到新人跟前说道:"妹妹身上好了?好些天不见了,盖着这劳什子做什么!"欲待要揭去,反把权太君急出一身冷汗来。 麒麟又转念一想道:" 茗妹妹是爱生气的,不可造次。"又歇了一歇,仍是按捺不住,只得上前揭了。喜娘接去盖头, 盈儿走开,翠丽等上来伺候。 麒麟睁眼一看,好象如金,心里不信,自己一手持灯,一手擦眼,一看,可不是如金么!只见他盛妆艳服,玉体颀颀,鬟低鬓,眼キ息微,真是荷粉露垂, 杏花烟润了。 麒麟发了一回怔,又见翠丽立在旁边,不见了盈儿。 麒麟此时心无主意,自己反以为是梦中了,呆呆的只管站着。众人接过灯去,扶了麒麟仍旧坐下, 两眼直视,半语全无。 权太君恐他病发,亲自扶他上床。 慧兰请了如金进入里间床上坐下, 如金此时自然是低头不语。 麒麟定了一回神,见权太君董夫人坐在那边,便轻轻的叫贺燕道:"我是在那里呢?这不是做梦么?"贺燕道:"你今日好日子,什么梦不梦的混说。老爷可在外头呢。" 麒麟悄悄儿的拿手指着道:"坐在那里这一位美人儿是谁?" 贺燕握了自己的嘴,笑的说不出话来,歇了半日才说道:"是新娶的三奶奶。"众人也都回过头去,忍不住的笑。 麒麟又道:"好糊涂,你说三奶奶到底是谁?"贺燕道:"金姑娘。 "麒麟道:"岳姑娘呢?"贺燕道:"老爷作主娶的是金姑娘,怎么混说起岳姑娘来。" 麒麟道:"我才刚看见岳姑娘了么,还有盈儿呢,怎么说没有。你们这都是做什么顽呢?" 慧兰便走上来轻轻的说道:"金姑娘在屋里坐着呢。别混说,回来得罪了他,老太太不依的。" 麒麟听了,这会子糊涂更利害了。本来原有昏愦的病,加以今夜神出鬼没,更叫他不得主意,便也不顾别的了,口口声声只要找茗妹妹去。 权太君等上前安慰,无奈他只是不懂。 又有如金在内,又不好明说。知麒麟旧病复发,也不讲明,只得满屋里点起安息香来,定住他的神魂,扶他睡下。众人鸦雀无闻,停了片时, 麒麟便昏沉睡去。 权太君等才得略略放心,只好坐以待旦,叫慧兰去请如金安歇。 如金置若罔闻,也便和衣在内暂歇。 吴礼在外,未知内里原由,只就方才眼见的光景想来,心下倒放宽了。权太君见麒麟睡着,也回房暂歇。不题。

    却说吴智连日忙于应酬,无暇问及麒麟之事。恰是明日就是起程的日期,命韩夫人等打点行装。次早, 吴智辞了宗祠,过来拜别权太君,禀称:"不孝远离,惟愿老太太顺时颐养。儿子一到任所, 即修禀请安,不必挂念。 "权太君道:"你侄儿昨夜完姻,并不是同房。今日你起身,必该叫他远送才是。他因病冲喜,如今才好些,又是昨日一天劳乏,出来恐怕着了风。 "吴智不等说完,便道:"叫他送什么,只要他从此以后听他父亲的话,认真念书,就是我们吴家的福了。"权太君听了,便叫吴智坐着,叫如意去如此如此, 带了麒麟,叫贺燕跟着来。如意去了不多一会,果然麒麟来了,仍是叫他行礼。 麒麟见了二叔,神志略敛些,片时清楚,也没什么大差。吴智吩咐了几句, 麒麟答应了。权太君叫人扶他回去了。吴智出来去见吴礼。吴礼正与董夫人说话,叫董夫人管教儿子,“断不可如前娇纵”。 吴智便与吴礼董夫人见了礼,因说道:“麒麟娶了亲,病可望好,正该用心读书。明年乡试,很该叫他下场。 ”吴礼听了点头,又嘱咐了吴智一些话。吴智出来。恰吴信也过来贺喜送行,自然又受了吴智一番训饬。大家举酒送行,吴奎等一班子弟及晚辈亲友,直送至十里长亭而别。

    不言吴智起程赴任。且说麒麟回来,旧病陡发,更加昏愦,连饮食也不能进了。未知性命如何,下回分解。

第二十一卷 苦百合魂归离恨天 病花侍泪洒相思地

   话说麒麟见了吴智, 回至房中,更觉头昏脑闷,懒待动弹,连饭也没吃,便昏沉睡去。 仍旧延医诊治,服药不效,索性连人也认不明白了。大家扶着他坐起来,还是象个好人。一连闹了几天,那日恰是回九之期,若不过去,董舅母脸上过不去,若说去呢, 麒麟这般光景。 权太君明知是为茗筠而起,欲要告诉明白,又恐气急生变。如金是新媳妇,又难劝慰,必得舅妈过来才好。若不回九,舅妈嗔怪。便与董夫人慧兰商议道:"我看麒麟竟是魂不守舍,起动是不怕的。用两乘小轿叫人扶着从园里过去,应了回九的吉期,以后请舅妈过来安慰如金, 咱们一心一意的调治麒麟,可不两全?" 董夫人答应了,即刻预备。 幸亏如金是新媳妇, 麒麟是个疯傻的,由人掇弄过去了。 如金也明知其事,心里只怨母亲办得糊涂,事已至此,不肯多言。独有董舅母看见麒麟这般光景,心里懊悔,只得草草完事。

    到家, 麒麟越加沉重,次日连起坐都不能了。日重一日,甚至汤水不进。 董舅母等忙了手脚,各处遍请名医,皆不识病源。只有近日城外破寺中住着个穷医,自称姓钟离的,诊得病源是悲喜激射,冷暖失调,饮食失时,忧忿滞中,正气壅闭:此内伤外感之症。于是度量用药,至晚服了,二更后果然省些人事,便要水喝。 权太君董夫人等才放了心,请了董舅母带了如金都到权太君那里暂且歇息。

    麒麟片时清楚, 自料难保,见诸人散后,房中只有贺燕,因唤贺燕至跟前,拉着手哭道: "我问你,金姐姐怎么来的?我记得老爷给我娶了岳妹妹过来,怎么被金姐姐赶了去了?他为什么霸占住在这里?我要说呢,又恐怕得罪了他。你们听见岳妹妹哭得怎么样了?"贺燕不敢明说,只得说道:"岳姑娘病着呢。" 麒麟又道:"我瞧瞧他去。"说着,要起来。 岂知连日饮食不进,身子那能动转,便哭道:"我要死了!我有一句心里的话,只求你回明老太太: 横竖岳妹妹也是要死的,我如今也不能保。两处两个病人都要死的,死了越发难张罗。不如腾一处空房子,趁早将我同岳妹妹两个抬在那里,活着也好一处医治伏侍, 死了也好一处停放。你依我这话,不枉了几年的情分。"贺燕听了这些话, 便哭的哽嗓气噎。 如金恰好同了翠丽过来,也听见了,便说道:"你放着病不保养,何苦说这些不吉利的话。老太太才安慰了些,你又生出事来。老太太一生疼你一个,如今八十多岁的人了,虽不图你的封诰,将来你成了人,老太太也看着乐一天,也不枉了老人家的苦心。太太更是不必说了,疼你犹胜过奎大哥,若是半途死了,你丢下太太不管了么?我虽是命薄,也不至于此。据此三件看来,你便要死,那天也不容你死的, 所以你是不得死的。只管安稳着,养个四五天后,风邪散了,太和正气一足, 自然这些邪病都没有了。" 麒麟听了,竟是无言可答,半晌方才嘻嘻的笑道:"你是好些时不和我说话了,这会子说这些大道理的话给谁听?" 如金听了这话,便又说道:"实告诉你说罢, 那两日你不知人事的时候,岳妹妹已经亡故了。" 麒麟忽然坐起来,大声诧异道: "果真死了吗?" 如金道:"果真死了。岂有红口白舌咒人死的呢。老太太,太太知道你姐妹和睦, 你听见他死了自然你也要死,所以不肯告诉你。" 麒麟听了,不禁放声大哭,倒在床上。

    忽然眼前漆黑,辨不出方向,心中正自恍惚,只见眼前好象有人走来, 麒麟茫然问道:"借问此是何处?"那人道:"此阴司黄泉路。你寿未终,何故至此?" 麒麟道:"适闻有一故人已死, 遂寻访至此,不觉迷途。"那人道:"故人是谁?" 麒麟道:"扬州岳茗筠。"那人冷笑道:"岳茗筠生不同人,死不同鬼,无魂无魄,何处寻访!凡人魂魄,聚而成形,散而为气, 生前聚之,死则散焉。常人尚无可寻访,何况岳茗筠呢。汝快回去罢。" 麒麟听了,呆了半晌道:"既云死者散也,又如何有这个阴司呢?"那人冷笑道:"那阴司说有便有, 说无就无。皆为世俗溺于生死之说,设言以警世,便道上天深怒愚人,或不守分安常, 或生禄未终自行夭折,或嗜淫欲尚气逞凶无故自陨者,特设此地狱,囚其魂魄,受无边的苦, 以偿生前之罪。汝寻茗筠,是无故自陷也。且茗筠已归真如仙境,汝若有心寻访,潜心修养,自然有时相见。如不安生,即以自行夭折之罪囚禁阴司,除父母外,欲图一见茗筠,终不能矣。"那人说毕,袖中取出一石,向麒麟心口掷来。 麒麟听了这话,又被这石子打着心窝,吓的即欲回家,只恨迷了道路。

    正在踌躇,忽听那边有人唤他。回首看时,不是别人,正是权太君, 董夫人, 如金,贺燕等围绕哭泣叫着。自己仍旧躺在床上。 见案上红灯,窗前皓月,依然锦锈丛中,繁华世界。定神一想,原来竟是一场大梦。浑身冷汗, 觉得心内清爽。仔细一想,真正无可奈何,不过长叹数声而已。 如金早知茗筠已死, 因权太君等不许众人告诉麒麟知道,恐添病难治。自己却深知麒麟之病实因茗筠而起,丢失灵玉麒麟倒还在其次,故趁势说明,使其一痛决绝,神魂归一,庶可疗治。 权太君董夫人等不知如金的用意,深怪他造次。后来见麒麟醒了过来,方才放心。立即到外书房请了钟离大夫进来诊视。 那大夫进来诊了脉,便道:"不用怕了,这回脉气沉静,神安郁散,明日进调理的药,就可以望好了。"说着起身往外走,嘴里念念有词道:

    “虽有金娃时相缠,心随真如忆蝉娟。

    终离红尘繁嚣地,镜面石前独自眠。”

    嘴里叽哩咕哝着,已出去了。众人不解,然见麒麟无事,便各自安心散去。

    贺燕起初深怨如金不该告诉,惟是口中不好说出。翠丽背地也说如金道:“姑娘忒性急了。” 如金道:“你知道什么好歹,横竖有我呢。”那董如金任人诽谤,并不介意,只窥察麒麟心病,暗下针砭。一日, 麒麟渐觉神志安定,虽一时想起茗筠,尚有糊涂。更有贺燕缓缓的将"老爷选定的金姑娘为人和厚,嫌岳姑娘秉性古怪,原恐早夭,老太太恐你不知好歹, 病中着急,所以叫盈儿过来哄你"的话时常劝解。 麒麟终是心酸落泪。欲待寻死,又想着梦中之言、钟离大夫之诗,又恐老太太,太太及老爷生气,又不能撩开。又想茗筠已死, 如金又是第一等人物,方信金玉姻缘有定,自己也解了好些。 如金看来不妨大事,于是自己心也安了, 只在权太君董夫人等前尽行过家庭之礼后,便设法以释麒麟之忧。 麒麟虽不能时常坐起,亦常见如金坐在床前,禁不住春心荡漾。 如金每以正言劝解,以"养身要紧,你我既为夫妇,岂在一时"之语安慰他。那麒麟心里虽不顺遂,无奈日里权太君董夫人及董舅母等轮流相伴,夜间如金独去安寝, 权太君又派人服侍,只得安心静养。又见如金举动温柔,也就渐渐的将爱慕茗筠的心肠略移在如金身上,此是后话。

    却说麒麟成家的那一日, 茗筠白日已昏晕过去,却心头口中一丝微气不断,把个尤洁和玲珑哭的死去活来。到了晚间, 茗筠去又缓过来了,微微睁开眼,似有要水要汤的光景。此时盈儿已去,只有玲珑和尤洁在旁。 玲珑便端了一盏桂圆汤和的梨汁,用小银匙灌了两三匙。 茗筠闭着眼静养了一会子,觉得心里似明似暗的。此时尤洁见茗筠略缓, 明知是回光反照的光景,却料着还有一半天耐头,自己回到菊苑料理了一回事情。

    这里茗筠睁开眼一看,只有玲珑和奶妈并几个小丫头在那里,便一手攥了玲珑的手,使着劲说道:"我是不中用的人了。你伏侍我几年,我原指望咱们两个总在一处。不想我。 。。。。。"说着,又喘了一会子,闭了眼歇着。 玲珑见他攥着不肯松手,自己也不敢挪动,看他的光景比早半天好些,只当还可以回转,听了这话,又寒了半截。半天, 茗筠又说道: "妹妹,我这里并没疼我的亲人。我的身子是干净的,你好歹叫他们送我回去。"说到这里又闭了眼不言语了。那手却渐渐紧了,喘成一处,只是出气大入气小,已经促疾的很了。

    玲珑忙了, 连忙叫人请尤洁,可巧曼萍来了。 玲珑见了,忙悄悄的说道:"二姑娘,瞧瞧岳姑娘罢。"说着,泪如雨下。曼萍过来,摸了摸茗筠的手已经凉了,连目光也都散了。 曼萍玲珑正哭着叫人端水来给茗筠擦洗,尤洁赶忙进来了。三个人才见了,不及说话。 刚擦着,猛听茗筠直声叫道:" 麒麟, 麒麟,你好。。。。。。"说到"好"字,便浑身冷汗,不作声了。 玲珑等急忙扶住,那汗愈出,身子便渐渐的冷了。 曼萍尤洁叫人乱着拢头穿衣,只见茗筠两眼一翻,呜呼,香魂一缕随风散,愁绪三更入梦遥!

    当时茗筠气绝, 正是麒麟娶如金的这个时辰。 玲珑等都大哭起来。尤洁曼萍想他素日的可疼,今日更加可怜,也便伤心痛哭。因燕子坳离新房子甚远,所以那边并没听见。 一时大家痛哭了一阵,只听得远远一阵音乐之声,侧耳一听,却又没有了。 曼萍尤洁走出院外再听时,惟有树梢风动,月影移墙,好不凄凉冷淡!一时叫了全耀文家的过来,将茗筠停放毕,派人看守,等明早去回慧兰。

    慧兰因见权太君董夫人等忙乱,为麒麟昏愦更甚,正在着急异常之时,若是又将茗筠的凶信一回,恐权太君等又添烦恼。只得亲自到园。到了燕子坳内, 也不免哭了一场。见了尤洁曼萍,知道诸事齐备,便说:"很好。还倒是你们两个可怜他些。这么着,我还得那边去招呼那个冤家呢。但是这件事好累坠,若是今日不回,使不得;若回了,恐怕老太太搁不住。"尤洁道:"嫂子去见机行事,得回再回方好。" 慧兰点头,忙忙的去了。

    慧兰到了麒麟那里,听见大夫说不妨事, 权太君董夫人略觉放心, 慧兰便背了麒麟,缓缓的将茗筠的事回明了。 权太君董夫人听得都唬了一大跳。 权太君眼泪交流说道:"是我弄坏了他了。 但只是这个丫头也忒傻气!"说着,便要到园里去哭他一场,又惦记着麒麟, 两头难顾。 董夫人等含悲共劝权太君不必过去,"老太太身子要紧。" 权太君无奈,只得叫董夫人自去。又说:"你替我告诉他的阴灵:`并不是我忍心不来送你,只为有个亲疏。 你虽也是亲戚,但若与麒麟比起来,可是麒麟比你更亲些。倘麒麟有些不好, 我将来怎么去见他爷爷,怎么对得起吴家的祖宗呢。'"说着,又哭起来。 董夫人劝道:"岳姑娘是老太太最疼的,但只寿夭有定。如今已经死了,无可尽心,只是葬礼上要上等的发送。一则可以少尽咱们的心, 二则就是他的阴灵儿,也可以少安了。" 权太君听了,点点头儿。 忽有麒麟那里的小丫头来说:“三爷那里找老太太呢。”权太君问道:"不是又有什么缘故? "慧兰陪笑道:"能有什么缘故,他大约是想老太太的意思。" 权太君连忙扶了牡丹, 慧兰也跟着过来。

    走至半路,正遇董夫人过来,一一回明了权太君。 权太君自然又是哀痛的,只因要到麒麟那边,只得忍泪含悲的说道:"既这么着,我也不过去了。由你们办罢,我看着心里也难受, 只别委屈了他就是了。" 董夫人慧兰一一答应了。 权太君才过麒麟这边来,见了麒麟, 因问:"你做什么找我?" 麒麟笑道:"我昨日晚上看见茗妹妹来了,他说要回南去。我想没人留的住, 请老太太给我留一留他。" 权太君听着,说:"使得,只管放心罢。"贺燕因扶麒麟躺下。

    权太君出来到如金这边来。 那时如金尚未回九,所以每每见了人倒有些含羞之意。这一天见权太君满面泪痕,递了茶, 权太君叫他坐下。 如金侧身陪着坐了,才问道:"听得岳妹妹病了,不知他可好些了?" 权太君听了这话,便说:"我的儿,我告诉你,你可别告诉麒麟。都是因你岳妹妹,才叫你受了多少委屈。你如今作媳妇了,我才告诉你。这如今你岳妹妹没了两三天了,就是娶你的那个时辰死的。如今麒麟这一番病还是为着这个, 你们先都在园子里,自然也都是明白的。" 如金把脸飞红了,想到茗筠之死,又不免落下泪来。 权太君又说了一回话去了。自此如金千回万转,想了一个主意,只不肯造次,所以过了回九才想出这个法子来。如今果然好些,然后大家说话才不至似前留神。

    且说吴智启程后,茗筠之事也无人告诉韩夫人。韩夫人偶从丫头们说话之时听得茗筠死了,大吃一惊。便叫了那丫头到跟前,细问原由。那丫头道:“先前我们也不知道,是三太太的丫头小喜儿告诉我的,他是听岳姑娘的丫头说的。他们说,姑娘去的时候,没人理睬。老太太等正为麒麟娶亲,听说茗姑娘不好了,大家只说姑娘没福,忒傻气,所以该死。以奴才的想头,他们也太心肠狠了。咱们定府里上上下下这些人,那个不知道姑娘和麟三爷和?他们却都不管这个……”不等说完,韩夫人便摇了摇手,让那丫头出去了。自己便扶了小霜,过园子里来。进了燕子坳,这里早已安放停当,韩夫人不免扶柩痛哭。想茗筠自进京来,受了这些苦处,自己虽是他姨妈,也未曾好生照看他。想到这里,更加放声大哭。玲珑忙过来劝道:“姑娘已经去了,太太身子要紧……”说这话时,自己却早已泣不成声了。

    一时大家都相对涕泣。韩夫人忍悲问道:“是谁在这里料理的?” 玲珑道:“孝二奶奶和曼姑娘一直在这里的,今儿他们那里有事,都过去了。”韩夫人道:“茗丫头是怎么死的?我把你给了他,就是让你替我好生照料他,怎么倒弄成这样儿了?为什么不早告诉我?” 玲珑也不敢强辩,只说:“原要告诉给太太的,只因老爷赴任,太太事多,也就没去。”盈儿在一旁忍不住说道:“太太,姑娘是叫他们给害死的!”说着,手指向权太君住处。玲珑连忙喝住道:“休胡说!你知道什么?”韩夫人听了,却不言语。盈儿犹是嘴里咕咕哝哝着。

    忽听丫头们说:“二奶奶和曼姑娘来了。”说话间,尤洁和曼萍已进来了。见了韩夫人,都请安问好。韩夫人向尤洁道:“如今梅儿读书怎样了?”尤洁道:“回太太,媳妇日日效‘孟母教子’,不敢有怠。如今梅儿已有些进益了。”韩夫人点头道:“很好。梅儿之事,我一向无暇问及,全靠你的督促教导了。明年乡试,梅儿也去。我们梅儿也不输与别人!”又向曼萍尤洁道:“茗儿之事,你们好生料理。你姨妈地下有知,也会感激你们的。”说完,又嘱咐了一些话,便同小霜去了。

    这里尤洁曼萍认真安排茗筠之事。不题。

    独是麒麟虽然病势一天好似一天,他的痴心总不能解,必要亲去哭他一场。 权太君等知他病未除根,不许他胡思乱想,怎奈他郁闷难堪,病多反复。倒是大夫看出心病, 索性叫他开散了,再用药调理,倒可好得快些。 麒麟听说,立刻要往燕子坳来。 权太君等只得叫人抬了竹椅子过来,扶麒麟坐上。 权太君董夫人即便先行。到了燕子坳内, 一见茗筠灵柩, 权太君等都大哭了一场。 慧兰等再三劝住。尤洁便请权太君董夫人在里间歇着。

    麒麟一到,想起未病之先来到这里,今日屋在人亡,不禁嚎啕大哭。想起从前何等亲密, 今日死别,怎不更加伤感。众人原恐麒麟病后过哀,都来解劝, 麒麟已经哭得死去活来,大家搀扶歇息。其余随来的,如金等,俱极痛哭。独是麒麟必要叫玲珑来见,问明姑娘临死有何话说。 玲珑本来深恨麒麟,见如此,心里已回过来些,又见权太君董夫人都在这里, 不敢洒落麒麟,便将茗姑娘怎么复病,怎么烧毁手帕,焚化诗词本子,并将临死说的话, 一一的都告诉了。 麒麟又哭得气噎喉干。 曼萍趁便又将茗筠临终嘱咐带柩回南的话也说了一遍。 权太君等又哭起来。多亏慧兰能言劝慰,略略止些,便请权太君等回去。 麒麟那里肯舍,无奈权太君逼着,只得勉强回房。

    权太君有了年纪的人, 打从麒麟病起,日夜不宁,今又大哭一场,已觉头晕身热。虽是不放心惦着麒麟,却也挣扎不住,回到自己房中睡下。 董夫人也心痛难禁,也便回去, 派了小春帮着贺燕照应,并说:" 麒麟若再悲戚,速来告诉我们。" 如金是知麒麟一时必不能舍, 也不相劝,只用讽刺的话说他。 麒麟倒恐如金多心,也便饮泣收心。歇了一夜,倒也安稳。明日一早,众人都来瞧他,但觉气虚身弱,心病倒觉去了几分。于是加意调养, 渐渐的好起来。 权太君幸不成病,惟是董夫人心痛未痊。那日董舅母过来探望,看见麒麟精神略好,也就放心,暂且住下。

    一日, 权太君特请董舅母过去商量说:" 麒麟的命都亏舅太太救的,如今想来不妨了,独委屈了你的姑娘。如今麒麟调养百日,身体复旧,又过了娘娘的功服,正好圆房。要求舅太太作主,另择个上好的吉日。" 董舅母便道:"老太太主意很好,何必问我。再不然,还有老爷和太太呢。金丫头虽生的粗笨, 心里却还是极明白的。他的性情老太太素日是知道的。但愿他们两口儿言和意顺,从此老太太也省好些心,太太也安慰些,我也放了心了。老太太便定个日子。还通知亲戚不用呢?" 权太君道:" 麒麟和你们姑娘生来第一件大事,况且费了多少周折, 如今才得安逸,必要大家热闹几天。亲戚都要请的。一来酬愿,二则咱们吃杯喜酒, 也不枉我老人家操了好些心。" 董舅母听说,自然也是喜欢的,便将要办妆奁的话也说了一番。 权太君道:"咱们亲上做亲,我想也不必这些。若说动用的,他屋里已经满了。必定金丫头他心爱的要你几件,舅太太就拿了来。我看金丫头也不是多心的人,不比的茗丫头的脾气,所以他不得长寿。"说着,连董舅母也便落泪。恰好慧兰进来,笑道: "老太太舅妈又想着什么了?" 董舅母道:"我和老太太说起你岳妹妹来,所以伤心。" 慧兰笑道:"老太太和舅妈且别伤心,我刚才听了个笑话儿来了,意思说给老太太和舅妈听。" 权太君拭了拭眼泪,微笑道:"你说来我和舅太太听听。说不笑我们可不依。"只见那慧兰未从张口,先用两只手比着,笑弯了腰了。未知他说出些什么来,下回分解。

第二十二卷 守官箴恶奴同破例 阅邸报吴智自担惊

    话说慧兰见权太君和董舅母为茗筠伤心,便说:"有个笑话儿说给老太太和舅妈听",未从开口,先自笑了,因说道:"老太太和舅妈打谅是那里的笑话儿?就是咱们家的那二位新姑爷新媳妇啊。 "权太君道:"怎么了?"慧兰拿手比着道:"一个这么坐着,一个这么站着。 一个这么扭过去,一个这么转过来。一个又。。。。。。"说到这里, 权太君已经大笑起来, 说道:"你好生说罢,倒不是他们两口儿,你倒把人怄的受不得了。" 董舅母也笑道:"你往下直说罢,不用比了。" 慧兰才说道:"刚才我到麟兄弟屋里,我看见好几个人笑。 我只道是谁,巴着窗户眼儿一瞧,原来金妹妹坐在炕沿上,麟兄弟站在地下。麟兄弟拉着金妹妹的袖子, 口口声声只叫:`金姐姐,你为什么不会说话了?你这么说一句话, 我的病包管全好。'金妹妹却扭着头只管躲。麟兄弟却作了一个揖,上前又拉金妹妹的衣服。金妹妹急得一扯,麟兄弟自然病后是脚软的,索性一扑,扑在金妹妹身上了。金妹妹急得红了脸,说道:`你越发比先不尊重了。'"说到这里, 权太君和董舅母都笑起来。 慧兰又道:"麟兄弟便立起身来笑道:`亏了跌了这一交,好容易才跌出你的话来了。 '"董舅母笑道:"这是金丫头古怪。这有什么的,既作了两口儿,说说笑笑的怕什么。他没见他奎大哥和你。" 慧兰儿笑道:"这是怎么说呢,我饶说笑话给舅妈解闷儿,舅妈反倒拿我打起卦来了。" 权太君也笑道:"要这么着才好。夫妻固然要和气,也得有个分寸儿。我爱金丫头就在这尊重上头。只是我愁着麒麟还是那么傻头傻脑的,这么说起来,比头里竟明白多了。 你再说说,还有什么笑话儿没有?" 慧兰道:"明儿麒麟圆了房,亲家太太抱了外孙子,那时侯不更是笑话儿了么。" 权太君笑道:"猴儿,我在这里同着舅太太想你岳妹妹,你来怄个笑儿还罢了,怎么臊起皮来了。你不叫我们想你岳妹妹,你不用太高兴了, 你岳妹妹恨你,将来不要独自一个到园里去,提防他拉着你不依。" 慧兰笑道:"他倒不怨我。他临死咬牙切齿倒恨着麒麟呢。" 权太君董舅母听着,还道是顽话儿, 也不理会,便道:"你别胡拉扯了。你去叫外头挑个很好的日子给你麟兄弟圆了房儿罢。" 慧兰去了,择了吉日,重新摆酒唱戏请亲友,吴礼等自然又是一番应酬。这不在话下。

    却说麒麟虽然病好复原, 如金有时高兴翻书观看,谈论起来, 麒麟所有眼前常见的尚可记忆, 若论灵机,大不似从前活变了,连他自己也不解, 如金明知是灵玉麒麟失去,所以如此。 倒是贺燕时常说他:"你何故把从前的灵机都忘了?为什么你的脾气还觉照旧,在道理上更糊涂了呢?" 麒麟听了并不生气,反是嘻嘻的笑。 有时麒麟顺性胡闹,多亏如金劝说,诸事略觉收敛些。贺燕倒可少费些唇舌,惟知悉心伏侍。别的丫头素仰如金贞静和平,各人心服,无不安静。只有麒麟到底是爱动不爱静的,时常要到园里去逛。 权太君等一则怕他招受寒暑,二则恐他睹景伤情,虽茗筠之柩已寄放城外黄梁观中,然而燕子坳依然人亡屋在,不免勾起旧病来,所以也不使他去。况且亲戚姊妹们,董如红已回到董舅母那边去了;权仙蓉自放定时回家,如今又有了出嫁的日子, 所以不大常来,只有麒麟娶亲那一日与吃喜酒这天来过两次,也只在权太君那边住下, 为着麒麟已经娶过亲的人,又想自己就要出嫁的,也自然行动矜持些,就是有时过来,也只和如金说话,见了麒麟不过问好而已;那韩玖丽已被韩夫人叫了过那边去了:所以园内的只有尤洁,曼萍,茹萍了。 权太君还要将尤洁等挪进来,为着渊妃薨后,家中事情接二连三,也无暇及此。现今天气一天热似一天,园里尚可住得,等到秋天再挪。此是后话,暂且不提。

    且说吴智带了几个在京请的幕友,晓行夜宿,一日到了本省,见过上司,即到任拜印受事,便查盘各属州县粮米仓库。 吴智向来作京官,只晓得郎中事务都是一景儿的事情,就是外任,原是学差,也无关于吏治上。所以外省州县折收粮米勒索乡愚这些弊端, 虽也听见别人讲究,却未尝身亲其事。只有一心做好官,便与幕宾商议出示严禁,并谕以一经查出, 必定详参揭报。初到之时,果然胥吏畏惧,便百计钻营,偏遇吴智这般古执。 那些家人跟了这位老爷在都中一无出息,好容易盼到主人放了外任,便在京指着在外发财的名头向人借贷, 做衣裳装体面,心里想着,到了任,银钱是容易的了。不想这位老爷呆性发作, 认真要查办起来,州县馈送一概不受。门房签押等人心里盘算道:"我们再挨半个月,衣服也要当完了。债又逼起来,那可怎么样好呢。眼见得白花花的银子,只是不能到手。"那些长随也道:"你们爷们到底还没花什么本钱来的。我们才冤,花了若干的银子打了个门子,来了一个多月,连半个钱也没见过。想来跟这个主儿是不能捞本儿的了。 明儿我们齐打伙儿告假去。"次日果然聚齐,都来告假。 吴智不知就里,便说:"要来也是你们,要去也是你们。既嫌这里不好,就都请便。"那些长随怨声载道而去。只剩下些家人,又商议道:"他们可去的去了,我们去不了的,到底想个法儿才好。 "内中有一个管门的叫苟十儿,便说:"你们这些没能耐的东西,着什么忙!我见这长字号儿的在这里,不犯给他出头。如今都饿跑了,瞧瞧你十太爷的本领,少不得本主儿依我。 只是要你们齐心,打伙儿弄几个钱回家受用,若不随我,我也不管了,横竖拚得过你们。"众人都说:"好十爷,你还主儿信得过。若你不管,我们实在是死症了。"李十儿道:"不要我出了头得了银钱,又说我得了大分儿了。窝儿里反起来,大家没意思。"众人道:"你万安,没有的事。就没有多少,也强似我们腰里掏钱。"

    正说着,只见粮房书办走来找卫二爷。 苟十儿坐在椅子上,跷着一只腿,挺着腰说道:"找他做什么?"书办便垂手陪着笑说道: "本官到了一个多月的任,这些州县太爷见得本官的告示利害,知道不好说话,到了这时侯都没有开仓。若是过了漕,你们太爷们来做什么的。" 苟十儿道:"你别混说。老爷是有根蒂的,说到那里是要办到那里。这两天原要行文催兑,因我说了缓几天才歇的。你到底找我们卫二爷做什么?"书办道:"原为打听催文的事,没有别的。 "苟十儿道:"越发胡说,方才我说催文,你就信嘴胡诌。可别鬼鬼祟祟来讲什么帐,我叫本官打了你,退你。"书办道:"我在衙门内已经三代了。外头也有些体面,家里还过得, 就规规矩矩伺侯本官升了还能够,不象那些等米下锅的。"说着,回了一声"二太爷,我走了。" 苟十儿便站起,堆着笑说:"这么不禁顽,几句话就脸急了。"书办道:"不是我脸急,若再说什么,岂不带累了二太爷的清名呢。" 苟十儿过来拉着书办的手说: "你贵姓啊?"书办道:"不敢,我姓詹,单名是个`会'字,从小儿也在京里混了几年。 "苟十儿道:"詹先生,我是久闻你的名的。我们兄弟们是一样的,有什么话晚上到这里咱们说一说。 "书办也说:"谁不知道苟十太爷是能事的,把我一诈就吓毛了。"大家笑着走开。那晚便与书办咕唧了半夜,第二天拿话去探吴智,被吴智痛骂了一顿。

    隔一天拜客, 里头吩咐伺侯,外头答应了。停了一会子,打点已经三下了,大堂上没有人接鼓。好容易叫个人来打了鼓。 吴智踱出暖阁,站班喝道的衙役只有一个。 吴智也不查问, 在墀下上了轿,等轿夫又等了好一回。来齐了,抬出衙门,那个炮只响得一声,吹鼓亭的鼓手只有一个打鼓,一个吹号筒。 吴智便也生气说:"往常还好,怎么今儿不齐集至此。"抬头看那执事,却是搀前落后。勉强拜客回来,便传误班的要打,有的说因没有帽子误的,有的说是号衣当了误的,又有的说是三天没吃饭抬不动。 吴智生气,打了一两个也就罢了。隔一天,管厨房的上来要钱, 吴智带来银两付了。

    以后便觉样样不如意, 比在京的时侯倒不便了好些。无奈,便唤苟十儿问道:"我跟来这些人怎样都变了?你也管管。现在带来银两早使没有了,藩库俸银尚早,该打发京里取去。 "苟十儿禀道:"奴才那一天不说他们,不知道怎么样这些人都是没精打彩的, 叫奴才也没法儿。老爷说家里取银子,取多少?现在打听节度衙门这几天有生日,别的府道老爷都上千上万的送了,我们到底送多少呢?" 吴智道:"为什么不早说?" 苟十儿说:"老爷最圣明的。我们新来乍到,又不与别位老爷很来往,谁肯送信。巴不得老爷不去, 便好想老爷的美缺。" 吴智道:"胡说,我这官是皇上放的,不与节度做生日便叫我不做不成!" 苟十儿笑着回道:"老爷说的也不错。京里离这里很远,凡百的事都是节度奏闻。 他说好便好,说不好便吃不住。到得明白,已经迟了。就是老太太,太太们,那个不愿意老爷在外头烈烈轰轰的做官呢。" 吴智听了这话,也自然心里明白,道:"我正要问你, 为什么都说起来?" 苟十儿回说:"奴才本不敢说。老爷既问到这里,若不说是奴才没良心, 若说了少不得老爷又生气。" 吴智道:"只要说得在理。" 苟十儿说道:"那些书吏衙役都是花了钱买着粮道的衙门, 那个不想发财?俱要养家活口。自从老爷到了任,并没见为国家出力,倒先有了口碑载道。" 吴智道:"民间有什么话?" 苟十儿道: "百姓说,凡有新到任的老爷,告示出得愈利害,愈是想钱的法儿。州县害怕了,好多多的送银子。 收粮的时侯,衙门里便说新道爷的法令,明是不敢要钱,这一留难叨蹬,那些乡民心里愿意花几个钱早早了事, 所以那些人不说老爷好,反说不谙民情。便是府上常来的黄傥甫大人,他不多几年已巴到极顶的分儿,也只为识时达务能够上和下睦罢了。" 吴智听到这话,道:"胡说,我就不识时务吗?若是上和下睦,叫我与他们猫鼠同眠吗。" 苟十儿回说道:"奴才为着这点忠心儿掩不住,才这么说,若是老爷就是这样做去, 到了功不成名不就的时侯,老爷又说奴才没良心,有什么话不告诉老爷了。" 吴智道:"依你怎么做才好?" 苟十儿道:"也没有别的。趁着老爷的精神年纪,里头的照应,老太太的硬朗,为顾着自己就是了。不然到不了一年,老爷家里的钱也都贴补完了,还落了自上至下的人抱怨,都说老爷是做外任的,自然弄了钱藏着受用。倘遇著一两件为难的事,谁肯帮着老爷?那时办也办不清,悔也悔不及。" 吴智道:"据你一说,是叫我做贪官吗?送了命还不要紧,必定将父亲的功勋抹了才是?" 苟十儿回禀道:"老爷极圣明的人, 没看见旧年犯事的几位老爷吗?这几位都与老爷相好,老爷常说是个做清官的,如今名在那里!现有几位亲戚,老爷向来说他们不好的,如今升的升,迁的迁。只在要做的好就是了。老爷要知道,民也要顾,官也要顾。若是依着老爷不准州县得一个大钱, 外头这些差使谁办。只要老爷外面还是这样清名声原好,里头的委屈只要奴才办去, 关碍不着老爷的。奴才跟主儿一场,到底也要掏出忠心来。" 吴智被苟十儿一番言语,说得心无主见,道:"我是要保性命的,你们闹出来不与我相干。"说着,便踱了进去。

    苟十儿便自己做起威福, 钩连内外一气的哄着吴智办事,反觉得事事周到,件件随心。所以吴智不但不疑,反多相信。便有几处揭报,上司见吴智古朴忠厚,也不查察。惟是幕友们耳目最长, 见得如此,得便用言规谏,无奈吴智不信,也有辞去的,也有与吴智相好在内维持的。于是漕务事毕,尚无陨越。

    一日, 吴智无事,在书房中看书。签押上呈进一封书子,外面官封上开着:"镇守海门等处总制公文一角,飞递江西粮道衙门。" 吴智拆封看时,只见上写道:

    杭州契好,桑梓情深。昨岁供职来都,窃喜常依座右。仰蒙雅爱,许结朱陈,至今佩德勿谖。祗因调任海疆,未敢造次奉求,衷怀歉仄,自叹无缘。今幸サ戟遥临,快慰平生之愿。正申燕贺,先蒙翰教,边帐光生,武夫额手。虽隔重洋,尚叨樾荫。想蒙不弃卑寒,希望茑萝之附。小儿已承青盼,淑媛素仰芳仪。如蒙践诺,即遣冰人。途路虽遥,一水可通。不敢云百辆之迎,敬备仙舟以俟。兹修寸幅,恭贺升祺,并求金允。临颖不胜待命之至。 世弟甄籁顿首。

    原来这甄籁,姓甄名籁,字笙笳,有一子名甄琼。吴智看完书信,心想:"儿女姻缘果然有一定的。旧年因见他就了京职,又是同乡的人, 素来相好,又见那孩子长得好,在席间原提起这件事。因未说定,也没有与他们说起。 后来他调了海疆,大家也不说了。不料我今升任至此,他写书来问。我看起门户却也相当, 与曼萍到也相配。但是我并未带家眷,只可写字与他商议。"正在踌躇,只见门上传进一角文书,是议取到省会议事件。 吴智只得收拾上省,侯节度派委。

    一日在公馆闲坐,见桌上堆着一堆字纸, 吴智一一看去,见刑部一本:"为报明事,会看得杭州籍典商董如虎----" 吴智便吃惊道:"此事我一向未曾过问,想不到已经提本了!"随用心看下去,是" 董如虎殴伤张二身死,串嘱尸证捏供误杀一案。" 吴智一拍桌道:"完了!"只得又看,底下是:

    据京营节度使咨称:缘董如虎籍隶杭州,行过太平县,在李家店歇宿,与店内当槽之张二素不相认,于某年月日董如虎令店主备酒邀请太平县民冯良同饮,令当槽张二取酒。因酒不甘,董如虎令换好酒。张二因称酒已沽定难换。董如虎因伊倔强,将酒照脸泼去,不期去势甚猛,恰值张二低头拾箸,一时失手,将酒碗掷在张二囟门,皮破血出,逾时殒命。李店主趋救不及,随向张二之母告知。伊母张王氏往看,见已身死,随喊禀地保赴县呈报。前署县诣验,仵作将骨破一寸三分及腰眼一伤,漏报填格,详府审转。看得董如虎实系泼酒失手,掷碗误伤张二身死,将董如虎照过失杀人,准斗杀罪收赎等因前来。臣等细阅各犯证尸亲前后供词不符,且查<<斗杀律>>注云:"相争为斗,相打为殴。必实无争斗情形,邂逅身死,方可以过失杀定拟。"应令该节度审明实情,妥拟具题。今据该节度疏称:董如虎因张二不肯换酒,醉后拉着张二右手,先殴腰眼一拳。张二被殴回骂,董如虎将碗掷出,致伤囟门深重,骨碎脑破,立时殒命。是张二之死实由董如虎以酒碗砸伤深重致死,自应以董如虎拟抵。将董如虎依<<斗杀律>>拟绞监侯, 冯良拟以杖徒。承审不实之府州县应请。。。。。。

    以下注着"此稿未完"。吴智知董舅母曾求吴礼托过知县,若请旨革审起来,牵连着大老爷,好不放心。即将下一本开看, 偏又不是。只好翻来复去将报看完,终没有接这一本的。心中狐疑不定,更加害怕起来。

    正在纳闷,只见苟十儿进来:"请老爷到官厅伺侯去,大人衙门已经打了二鼓了。" 吴智只是发怔, 没有听见。 苟十儿又请了一遍。 吴智道:"这便怎么处?" 苟十儿道:"老爷有什么心事?" 吴智将看报之事说了一遍。 苟十儿道:"老爷放心。若是部里这么办了,还算便宜董大爷呢。奴才在京的时侯听见,董大爷在店里叫了好些媳妇,都喝醉了生事, 直把个当槽儿的活活打死的。奴才听见不但是托了知县,还求奎大爷去花了好些钱各衙门打通了才提的。 不知道怎么部里没有弄明白。如今就是闹破了,也是官官相护的,不过认个承审不实革职处分罢,那里还肯认得银子听情呢。老爷不用想,等奴才再打听罢。 不要误了上司的事。" 吴智道:"你们那里知道,只可惜那知县听了一个情,把这个官都丢了,还不知道有罪没有呢。" 苟十儿道:"如今想他也无益,外头伺侯着好半天了,请老爷就去罢。" 吴智不知节度传办何事,且听下回分解。

第二十三卷 破好事春莲结深恨 悲远嫁麒麟感离情

    话说吴智去见了节度, 进去了半日不见出来,外头议论不一。 苟十儿在外也打听不出什么事来,便想到报上的饥荒,实在也着急,好容易听见吴智出来,便迎上来跟着, 等不得回去,在无人处便问:"老爷进去这半天,有什么要紧的事?" 吴智笑道:"并没有事。只为镇海总制是这位大人的亲戚,有书来嘱托照应我,所以说了些好话。又说我们如今也是亲戚了。 "苟十儿听得,心内喜欢,不免又壮了些胆子,便竭力纵恿吴智许这亲事。 吴智心想如虎的事到底有什么挂碍,在外头信息不早,难以打点,故回到本任来便打发家人进京打听, 顺便将总制求亲之事回明权太君,如若愿意,即将二姑娘接到任所。家人奉命赶到京中,回明了韩夫人,便在吏部打听得吴礼并无处分,惟将署太平县的这位老爷革职,即写了禀帖告知了吴智,然后住着等信。

    且说董舅母为着如虎这件人命官司,各衙门内不知花了多少银钱,才定了误杀具题。原打量将当铺折变给人,备银赎罪。不想刑部驳审,又托人花了好些钱,总不中用,依旧定了个死罪,监着守候秋天大审。 董舅母又气又疼,日夜啼哭。如金虽时常过来劝解,说是:"哥哥本来没造化。承受了父亲这些家业,就该安安顿顿的守着过日子,也该奉养母亲才是。偏偏嫂子又是一个不安静的,为着一点子小事,就闹的鸡飞狗跳的,所以哥哥躲出门的:真真命该如此。妈妈为他不知受了多少气,哭掉了多少眼泪。 真正俗语说的`冤家路儿狭',哥哥出去不多几天就闹出人命来了。妈妈和二哥哥也算不得不尽心的了, 花了银钱不算,自己还求三拜四的谋干。无奈命里应该,也算自作自受。大凡养儿女是为着老来有靠,便是小户人家还要挣一碗饭养活母亲,那里有将现成的闹光了反害的老人家哭的死去活来的?不是我说,哥哥的这样行为,不是儿子,竟是个冤家对头。妈妈再不明白,明哭到夜,夜哭到明,又受嫂子的气。我呢,又不能常在这里劝解, 我看见妈妈这样,那里放得下心。他虽说是傻,也不肯叫我回去。前儿二老爷打发人回来说,看见京报唬的了不得,所以才叫人来打点的。我想哥哥闹了事,担心的人也不少。 幸亏我还是在跟前的一样,若是离乡调远听见了这个信,只怕我想妈妈也就想杀了。 我求妈妈暂且养养神,趁哥哥的活口现在,问问各处的帐目。人家该咱们的,咱们该人家的,亦该请个旧伙计来算一算,看看还有几个钱没有。" 董舅母哭着说道:"这几天为闹你哥哥的事, 你来了,不是你劝我,便是我告诉你衙门的事。你还不知道,京里的两个当铺已经给了人家,银子早拿来使完了。还有一个当铺,管事的逃了,亏空了好几千两银子,也夹在里头打官司。你二哥哥天天在外头要帐,料着京里的帐已经去了几万银子,只好拿南边公分里银子并住房折变才够。前两天还听见一个荒信,说是南边的公当铺也因为折了本儿收了。若是这么着,你娘的命可就活不成的了。"说着,又大哭起来。董如金也哭着劝道:"银钱的事,妈妈操心也不中用,还有二哥哥给我们料理。 单可恨这些伙计们,见咱们的势头儿败了,各自奔各自的去也罢了, 我还听见说帮着人家来挤我们的讹头。可见我哥哥活了这么大,交的人总不过是些个酒肉弟兄, 急难中是一个没有的。妈妈若是疼我,听我的话,有年纪的人,自己保重些。 妈妈这一辈子。想来还不致挨冻受饿。家里这点子衣裳家伙,只好听凭嫂子去,那是没法儿的了。所有的家人婆子,瞧他们也没心在这里,该去的叫他们去。就可怜春莲苦了一辈子, 只好跟着妈妈过去。实在短什么,我要是有的,还可以拿些个来,料我们那个也没有不依的。 就是贺姑娘也是心术正道的,他听见我哥哥的事,他倒提起妈妈来就哭。我们那一个还道是没事的,所以不大着急,若听见了也是要唬个半死儿的。" 董舅母不等说完,便说:"好姑娘,你可别告诉他。他为一个岳姑娘几乎没要了命,如今才好了些。要是他急出个原故来,不但你添一层烦恼,我越发没了依靠了。"如金道:" 我也是这么想,所以总没告诉他。"

    正说着,只听见丹虹跑来外间屋里哭喊道:"我的命是不要的了!男人呢,已经是没有活的分儿了。咱们如今索性闹一闹,大伙儿到法场上去拼一拼。 "说着。便将头往隔断板上乱撞,撞的披头散发。气得董舅母白瞪着两只眼,一句话也说不出来。还亏得如金嫂子长,嫂子短,好一句,歹一句的劝他。丹虹道:"姑奶奶,如今你是比不得头里的了。你两口儿好好的过日子,我是个单身人儿,要脸做什么! "说着,便要跑到街上回娘家去,亏得人还多,扯住了,又劝了半天方住。把个如红唬的再不敢见他。若是如凤在家,他便抹粉施脂,描眉画鬓,奇情异致的打扮收拾起来, 不时打从如凤住房前过,或故意咳嗽一声,或明知如凤在屋,特问房里何人。有时遇见如凤,他便妖妖乔乔,娇娇痴痴的问寒问热,忽喜忽嗔。丫头们看见,都赶忙躲开。他自己也不觉得,只是一意一心要弄得如凤感情时,好行秋英之计。那如凤却只躲着,有时遇见,也不敢不周旋一二,只怕他撒泼放刁的意思。更加丹虹一则为色迷心,越瞧越爱,越想越幻,那里还看得出如凤的真假来。只有一宗,他见如凤有什么东西都是托春莲收着, 衣服缝洗也是春莲,两个人偶然说话,他来了,急忙散开,一发动了一个醋字。欲待发作如凤,却是舍不得,只得将一腔隐恨都搁在春莲身上。却又恐怕闹了春莲得罪了如凤,倒弄得隐忍不发。

    一日, 秋英走来笑嘻嘻的向丹虹道:"奶奶看见了二爷没有?" 丹虹道:"没有。" 秋英笑道: "我说二爷的那种假正经是信不得的。咱们前日送了酒去,他说不会喝,刚才我见他到太太那屋里去, 那脸上红扑扑儿的一脸酒气。奶奶不信,回来只在咱们院门口等他,他打那边过来时奶奶叫住他问问,看他说什么。" 丹虹听了,一心的怒气,便道:"他那里就出来了呢。他既无情义,问他作什么!" 秋英道:"奶奶又迂了。他好说,咱们也好说, 他不好说,咱们再另打主意。" 丹虹听着有理,因叫秋英瞧着他,看他出去了。 秋英答应着出来。 丹虹却去打开镜奁,又照了一照,把嘴唇儿又抹了一抹,然后拿一条洒花绢子,才要出来,又似忘了什么的,心里倒不知怎么是好了。只听秋英外面说道:"二爷今日高兴呵, 那里喝了酒来了?" 丹虹听了,明知是叫他出来的意思,连忙掀起帘子出来。只见如凤和秋英说道:"今日是关大爷的好日子,所以被他们强不过吃了半钟,到这时候脸还发烧呢。"一句话没说完, 丹虹早接口道:"自然人家外人的酒比咱们自己家里的酒是有趣儿的。" 如凤被他拿话一激,脸越红了,连忙走过来陪笑道:"嫂子说那里的话。" 秋英见他二人交谈,便躲到屋里去了。

    这丹虹初时原要假意发作如凤两句, 无奈一见他两颊微红,双眸带涩,别有一种谨愿可怜之意, 早把自己那骄悍之气感化到爪洼国去了,因笑说道:"这么说,你的酒是硬强着才肯喝的呢。 "如凤道:"我那里喝得来。" 丹虹道:"不喝也好,强如象你哥哥喝出乱子来, 明儿娶了你们奶奶儿,象我这样守活寡受孤单呢!"说到这里,两个眼已经乜斜了,两腮上也觉红晕了。 如凤见这话越发邪僻了,打算着要走。 丹虹也看出来了,那里容得,早已走过来一把拉住。 如凤急了道:"嫂子放尊重些。"说着浑身乱颤。 丹虹索性老着脸道:"你只管进来,我和你说一句要紧的话。"正闹着,忽听背后一个人叫道:"奶奶,春莲来了。"把丹虹唬了一跳,回头瞧时,却是秋英掀着帘子看他二人的光景,一抬头见春莲从那边来了,赶忙知会丹虹。 丹虹这一惊不小,手已松了。 如凤得便脱身跑了。那春;莲正走着,原不理会,忽听秋英一嚷,才瞧见丹虹在那里拉住如凤往里死拽。春莲却唬的心头乱跳,自己连忙转身回去。这里丹虹早已连吓带气,呆呆的瞅着如凤去了。怔了半天,恨了一声,自己扫兴归房,从此把春莲恨入骨髓。那春莲本是要到如红那里,刚走出腰门,看见这般,吓回去了。

    是日,如金在权太君屋里听得韩夫人告诉老太太要聘曼萍一事。 权太君说道:"既是同乡的人,很好。只是听见那孩子到过我们家里,怎么智儿没有提起?"韩夫人道:"连我们也不知道。 "权太君道:"好便好,但是道儿太远。虽然智儿在那里,倘或将来调任, 可不是我们孩子太单了吗。"韩夫人道:“两家都是做官的,也是拿不定。或者那边还调进来, 即不然,终有个叶落归根。况且老爷既在那里做官,上司已经说了,好意思不给么? 想来老爷的主意定了,只是不做主,故遣人来回老太太的。" 权太君道:"你们愿意更好。只是二丫头这一去了,不知三年两年那边可能回家?若再迟了,恐怕我赶不上再见他一面了。"说着,掉下泪来。董夫人道:"孩子们大了,少不得总要给人家的。就是本乡本土的人,除非不做官还使得,若是做官的,谁保得住总在一处。只要孩子们有造化就好。譬如欣姑娘倒配得近呢,偏是时常听见他被女婿打闹,甚至不给饭吃。就是我们送了东西去,他也摸不着。近来听见益发不好了,也不放他回来。两口子拌起来就说二老爷使了他家的银钱。 可怜这孩子总不得个出头的日子。前儿我惦记他,打发人去瞧他, 欣丫头藏在耳房里不肯出来。老婆子们必要进去,看见我们姑娘这样冷天还穿着几件旧衣裳。 他一包眼泪的告诉婆子们说:`回去别说我这么苦,这也是命里所招,也不用送什么衣服东西来,不但摸不着,反要添一顿打。说是我告诉的。'老太太想想,这倒是近处眼见的,若不好更难受。如今欣姑娘实在比我们三等使唤的丫头还不如。”韩夫人听了便不言语。倪夫人说道:“我想曼丫头的亲事,二老爷既看见过女婿,定然是好才许的。只请老太太示下,择个好日子,多派几个人送到二老爷任上。该怎么着, 二老爷也必不肯将就。" 权太君便向韩夫人道:"有他老子作主,你就料理妥当,拣个长行的日子送去,也就定了一件事。"韩夫人答应着"是"。如金听得明白,也不敢则声,只是心里叫苦:"曼姑娘又要远嫁,眼看着这里的人一天少似一天了。"见董夫人等起身告辞出去,他也送了出来,一径回到自己房中,并不与麒麟说话。见贺燕独自一个做活,便将听见的话说了。贺燕也很不受用。

    却说曼萍虽是韩夫人亲生的,因韩夫人情性冷僻,一向并不待见这个女儿。如今曼萍闻得这事,并不言语,也不过自己掉泪而已。那曼萍独坐了一回,闷闷的走到麒麟这边来。麒麟因问道:"二妹妹,我听见岳妹妹死的时候你在那里来着。我还听见说,岳妹妹死的时候远远的有音乐之声。 或者他是有来历的也未可知。"曼萍笑道:"那是你心里想着罢了。只是那夜却怪,不似人家鼓乐之音。你的话或者也是。"麒麟听了,更以为实。 又想前日自己神魂飘荡之时,曾见一人,说是茗筠生不同人,死不同鬼,必是那里的仙子临凡。过了一回,曼萍去了。因必要玲珑过来, 立即回了权太君去叫他。无奈玲珑心里不愿意,虽经权太君董夫人派了过来,也就没法,只是在麒麟跟前,不是嗳声,就是叹气的。麒麟背地里拉着他,低声下气要问茗筠的话,玲珑从没好话回答。如金倒背底里夸他有忠心,并不嗔怪他。那盈儿虽是麒麟娶亲这夜出过力的, 如金见他心地不甚明白,便回了权太君董夫人,将他配了一个小厮,各自过活去了。邓奶妈养着他,将来好送茗筠的灵柩回南。麒麟本想念茗筠因此及彼,又想跟茗筠的人已经云散,更加纳闷。闷到无可如何,忽又想起茗筠死得这样清楚,必是离凡返仙去了,反又喜欢。忽然听见贺燕和如金那里讲究曼萍出嫁之事,麒麟听了,啊呀的一声,哭倒在炕上。唬得如金贺燕都来扶起说:"怎么了?"麒麟早哭的说不出来,定了一回子神,说道:"这日子过不得了! 我姊妹们都一个一个的散了!岳妹妹是成了仙去了。大姐姐呢,碰着了一个混帐不堪的东西。二妹妹又要远嫁,总不得见的了。蓉妹妹又不知要到那里去。。这些姐姐妹妹,难道一个都不留在家里, 单留我做什么!"贺燕忙又拿话解劝。如金摆着手说:"你不用劝他,让我来问他。"因问着麒麟道:"据你的心里,要这些姐妹都在家里陪到你老了,都不要为终身的事吗?若说别人,或者还有别的想头。你自己的姐姐妹妹,不用说没有远嫁的,就是有,老太太、老爷作主,你有什么法儿!打量天下独是你一个人爱姐姐妹妹呢,若是都象你,就连我也不能陪你了。 大凡人念书,原为的是明理,怎么你益发糊涂了。这么说起来,我同贺姑娘各自一边儿去,让你把姐姐妹妹们都邀了来守着你。"麒麟听了,两只手拉住如金贺燕道:"我也知道。为什么散的这么早呢?等我死了的时候再散也不迟。"贺燕掩着他的嘴道:"又胡说。才这两天身上好些,三奶奶才吃些饭。若是你又闹翻了,我也不管了。"麒麟慢慢的听他两个人说话都有道理,只是心上不知道怎么才好,只得强说道:"我却明白, 但只是心里闹的慌。"如金也不理他,暗叫贺燕快把定心丸给他吃了,慢慢的开导他。贺燕便欲告诉曼萍说临行不必来辞,如金道:"这怕什么。等消停几日,待他心里明白, 还要叫他们多说句话儿呢。况且二姑娘是极明白的人,不象那些假惺惺的人,少不得有一番箴谏。他以后便不是这样了。"正说着,权太君那边打发过如意来说,知道麒麟旧病又发,叫贺燕劝说安慰,叫他不要胡思乱想。贺燕等应了。如意坐了一会子去了。那权太君又想起曼萍远行,虽不备妆奁,其一应动用之物俱该预备,便把慧兰叫来,将曼萍之事告诉了一遍,即叫他料理去。慧兰答应,不知怎么办理,下回分解。

第二十四卷 藏春园月夜感幽魂 散花寺神签惊异兆

    却说慧兰回至房中, 见吴奎尚未回来,便分派那管办曼萍行装奁事的一干人。那天已有黄昏以后,因忽然想起曼萍来,要瞧瞧他去,便叫秀婷与两个丫头跟着,头里一个丫头打着灯笼。走出门来,见月光已上,照耀如水。 慧兰便命打灯笼的"回去罢。"因而走至茶房窗下, 听见里面有人嘁嘁喳喳的,又似哭,又似笑,又似议论什么的。 慧兰知道不过是家下婆子们又不知搬什么是非, 心内大不受用,便命佳玲进去,装做无心的样子细细打听着,用话套出原委来。佳玲答应着去了。 慧兰只带着秀婷来至园门前,门尚未关, 只虚虚的掩着。于是主仆二人方推门进去,只见园中月色比着外面更觉明朗, 满地下重重树影,杳无人声,甚是凄凉寂静。刚欲往明月阁这条路来,只听唿的一声风过, 吹的那树枝上落叶满园中唰喇喇的作响,枝梢上吱喽喽发哨,将那些寒鸦宿鸟都惊飞起来。 慧兰吃了酒,被风一吹,只觉身上发噤起来。那秀婷也把头一缩说:"好冷!" 慧兰也撑不住,便叫秀婷:"快回去把那件银鼠坎肩儿拿来,我在二姑娘那里等着。"秀婷巴不得一声,也要回去穿衣裳来,答应了一声,回头就跑了。

    慧兰刚举步走了不远, 只觉身后ЮЮ哧哧,似有闻嗅之声,不觉头发森然竖了起来。 由不得回头一看,只见黑油油一个东西在后面伸着鼻子闻他呢,那两只眼睛恰似灯光一般。 慧兰吓的魂不附体,不觉失声的咳了一声。却是一只大狗。那狗抽头回身,拖着一个扫帚尾巴, 一气跑上大土山上方站住了,回身犹向慧兰拱爪儿慧兰此时心跳神移,急急的向明月阁来。已将来至门口,方转过山子,只见迎面有一个人影儿一恍。 慧兰心中疑惑,心里想着必是那一房里的丫头,便问:"是谁?"问了两声,并没有人出来,已经吓得神魂飘荡。恍恍忽忽的似乎背后有人说道:"嫂子连我也不认得了!" 慧兰忙回头一看,只见这人形容俊俏,衣履风流,十分眼熟,只是想不起是那房那屋里的媳妇来。只听那人又说道:"嫂子只管享荣华受富贵的心盛,把我那年说的立万年永远之基都付于东洋大海了。 "慧兰听说,低头寻思,总想不起。那人冷笑道:"嫂子那时怎样疼我了, 如今就忘在九霄云外了。" 慧兰听了,此时方想起来是吴廉的先妻钟氏,便说道:"嗳呀,你是死了的人哪,怎么跑到这里来了呢!"啐了一口,方转回身,脚下不防一块石头绊了一跤, 犹如梦醒一般,浑身汗如雨下。虽然毛发悚然,心中却也明白,只见秀婷佳玲影影绰绰的来了。 慧兰恐怕落人的褒贬,连忙爬起来说道:"你们做什么呢,去了这半天?快拿来我穿上罢。"一面秀婷走至跟前伏侍穿上,佳玲过来搀扶。 慧兰道: "我才到那里,他们都睡了。咱们回去罢。"一面说,一面带了两个丫头急急忙忙回到家中。吴奎已回来了,只是见他脸上神色更变,不似往常,待要问他,又知他素日性格,不敢突然相问, 只得睡了。

    至次日五更,吴奎就起来要往总理内庭都检点太监裘世安家来打听事务。因太早了,见桌上有昨日送来的抄报,便拿起来闲看。第一件是云南节度使王忠一本,新获了一起私带神枪火药出边事,共有十八名人犯。头一名鲍音,口称系太师镇国公吴任家人。第二件苏州刺史薛义一本,参劾纵放家奴,倚势凌辱军民,以致因奸不遂杀死节妇一家人命三口事。凶犯姓时名福,自称系世袭三等职衔吴范家人。吴奎看见这两件,心中早又不自在起来,待要看第三件,又恐迟了不能见裘世安的面, 因此急急的穿了衣服,也等不得吃东西,恰好银杏端上茶来,喝了两口,便出来骑马走了。

    银杏在房内收拾换下的衣服。此时慧兰尚未起来, 银杏因说道:"今儿夜里我听着奶奶没睡什么觉, 我这会子替奶奶捶着,好生打个盹儿罢。" 慧兰半日不言语。 银杏料着这意思是了,便爬上炕来坐在身边轻轻的捶着。才捶了几拳,那慧兰刚有要睡之意,只听那边吴瑕梦中哭了。 慧兰又将眼睁开, 银杏连向那边叫道:"李妈,你到底是怎么着?姐儿哭了。你到底拍着他些。你也忒好睡了。"那边李妈从梦中惊醒,听得银杏如此说,心中没好气, 只得狠命拍了几下,口里嘟嘟哝哝的骂道:"真真的小短命鬼儿,放着尸不挺, 三更半夜嚎你娘的丧!"一面说,一面咬牙便向吴瑕身上拧了一把。吴瑕睡梦中疼得哇的一声大哭起来了,揉眼坐起,却不知是怎么回事。慧兰听见,说"了不得!你听听,他该挫磨孩子了。你过去把那黑心的养汉老婆下死劲的打他几下子,叫瑕儿过来睡。" 银杏笑道:"奶奶别生气,他那里敢挫磨姐儿, 只怕是不с防错碰了一下子也是有的。这会子打他几下子没要紧,明儿叫他们背地里嚼舌根, 倒说三更半夜打人。" 慧兰听了,半日不言语,长叹一声说道:"你瞧瞧,这会子不是我十旺八旺的呢!明儿我要是死了,剩下这小孽障,还不知怎么样呢! "银杏笑道:"奶奶这怎么说!大五更的,何苦来呢!" 慧兰冷笑道:"你那里知道,我是早已明白了。 我也不久了。虽然活了二十五岁,人家没见的也见了,没吃的也吃了,也算全了。所有世上有的也都有了。气也算赌尽了,强也算争足了,就是寿字儿上头缺一点儿,也罢了。" 银杏听说,由不的滚下泪来。 慧兰笑道:"你这会子不用假慈悲,我死了你们只有欢喜的。你们一心一计和和气气的,省得我是你们眼里的刺似的。只有一件,你们知好歹只疼我的瑕儿就是了。" 银杏听说这话,越发哭的泪人似的。 慧兰笑道:"别扯你娘的臊了,那里就死了呢。哭的那么痛!我不死还叫你哭死了呢。" 银杏听说,连忙止住哭, 道:"奶奶说得这么伤心。"一面说,一面又捶,半日不言语, 慧兰又朦胧睡去。

    银杏方下炕来要去,只听外面脚步响。谁知吴奎去迟了,那裘世安已经上朝去了,不遇而回,心中正没好气,进来就问银杏道:"那些人还没起来呢么?" 银杏回说:"没有呢。"吴奎一路摔帘子进来,冷笑道:"好,好,这会子还都不起来,安心打擂台打撒手儿!"一叠声又要吃茶。 银杏忙倒了一碗茶来。原来那些丫头老婆见吴奎出了门又复睡了,不打谅这会子回来,原不曾预备。 银杏便把温过的拿了来。吴奎生气,举起碗来,哗啷一声摔了个粉碎。

    慧兰惊醒, 唬了一身冷汗,嗳哟一声,睁开眼,只见吴奎气狠狠的坐在旁边, 银杏弯着腰拾碗片子呢。 慧兰道:"你怎么就回来了?"问了一声,半日不答应,只得又问一声。 吴奎嚷道:"你不要我回来,叫我死在外头罢!" 慧兰笑道:"这又是何苦来呢!常时我见你不象今儿回来的快,问你一声,也没什么生气的。" 吴奎又嚷道:"又没遇见,怎么不快回来呢!" 慧兰笑道:"没有遇见,少不得奈烦些,明儿再去早些儿,自然遇见了。" 吴奎嚷道:"我可不吃着自己的饭替人家赶獐子呢。我这里一大堆的事没个动秤儿的, 没来由为人家的事,瞎闹了这些日子,当什么呢!正经那有事的人还在家里受用,死活不知, 还听见说要锣鼓喧天的摆酒唱戏做生日呢。我可瞎跑他娘的腿子!"一面说,一面往地下啐了一口,又骂银杏。 慧兰听了,气的干咽,要和他分证,想了一想,又忍住了,勉强陪笑道:"何苦来生这么大气,大清早起和我叫喊什么。谁叫你应了人家的事?你既应了, 就得耐烦些,少不得替人家办办。也没见这个人自己有为难的事还有心肠唱戏摆酒的闹! "吴奎道:"你可说么,你明儿倒也问问他!" 慧兰诧异道:"问谁?" 吴奎道:"问谁!问你哥哥。" 慧兰道:"是他吗?" 吴奎道:"可不是他,还有谁呢!" 慧兰忙问道: "他又有什么事叫你替他跑?" 吴奎道:"你还在坛子里呢。" 慧兰道:"真真这就奇了,我连一个字儿也不知道。 "吴奎道:"你怎么能知道呢,因你身上常嚷不好,所以我在外头压住了,不叫里头知道的。说起来真真可人恼!你今儿不问我,我也不便告诉你。你打谅你哥哥行事象个人呢,你知道外头人都叫他什么?" 慧兰道:"叫他什么?" 吴奎道:"叫他什么,叫他`忘仁'!" 慧兰扑哧的一笑:"他可不叫‘姚旺仁’叫什么呢。" 吴奎道:"你打谅那个旺仁吗,是忘了仁义礼智信的那个`忘仁'哪!" 慧兰道:"这是什么人这么刻薄嘴儿遭塌人。" 吴奎道:"不是遭塌他吗,今儿索性告诉你,你也不知道知道你那哥哥的好处,到底知道他给他二叔做生日啊! "慧兰想了一想道:"嗳哟,可是呵,我还忘了问你,二叔不是冬天的生日吗?我记得年年都是你去。我虽不常回去,也知道二叔为人是最啬刻的,听见他们各自家里还乌眼鸡似的。如今这么早就做生日,也不知道是什么意思。 怎么我哥哥也跟着瞎闹?"吴奎道:"你还作梦呢。他们如今在京里,依仗着是咱们定府的亲戚,又是已故兵部尚书的家眷,无人敢惹,所以任意胡为。先是给你父亲办忌日,——他怕咱们知道拦他,所以没告诉咱们,——弄了好几千银子。如今又做生日,撒了个网,想着再弄几个钱,也不管亲戚朋友冬天夏天的,人家知道不知道,这么丢脸!这都是你哥哥旺仁的主意!你知道我起早为什么? 这如今的京营节度参了一本,说是原兵部尚书姚宏业之子姚旺仁伙同其叔姚宏光在京城欺男霸女,为非作歹,应绳之以法,缉拿问罪。爷儿两个急了,找了我给他们托人情。我见他们吓的那么个样儿, 再者又关系着你,我才应了。想着找找总理内庭都检点老裘替办办, 或者能开脱了。偏又去晚了,他进里头去了,我白起来跑了一趟。他们家里还那里定戏摆酒呢。你说说,叫人生气不生气!"

    慧兰听了,才知旺仁所行如此。但他素性要强护短,听吴奎如此说,便道:"凭他怎么样, 到底是你的亲大舅儿。再者,这件事死的父亲活的二叔都感激你。罢了,没什么说的,我们家的事,少不得我低三下四的求你了,省的带累别人受气,背地里骂我。"说着, 眼泪早流下来,掀开被窝一面坐起来,一面挽头发,一面披衣裳。 吴奎道:"你倒不用这么着, 是你哥哥不是人,我并没说你呀。况且我出去了,你身上又不好,我都起来了,他们还睡觉。咱们老辈子有这个规矩么!你如今作好好先生不管事了。我说了一句你就起来, 明儿我要嫌这些人,难道你都替了他们么。好没意思啊!" 慧兰听了这些话, 才把泪止住了,说道:"天呢不早了,我也该起来了。你有这么说的,你替他们家在心的办办, 那就是你的情分了。 "吴奎道:"是了, 知道了。`大萝卜还用屎浇'。" 银杏道:"奶奶这么早起来做什么,那一天奶奶不是起来有一定的时候儿呢。爷也不知是那里的邪火,拿着我们出气。何苦来呢,奶奶也算替爷挣够了,那一点儿不是奶奶挡头阵。不是我说,爷把现成儿的也不知吃了多少,这会子替奶奶办了一点子事, 又关会着好几层儿呢,就是这么拿糖作醋的起来,也不怕人家寒心。我们起迟了,原该爷生气,左右到底是奴才呀。 奶奶跟前尽着身子累的成了个病包儿了,这是何苦来呢。"说着,自己的眼圈儿也红了。那吴奎本是一肚子闷气,那里见得这一对娇妻美妾又尖利又柔情的话呢,便笑道:" 够了,算了罢。他一个人就够使的了,不用你帮着。左右我是外人,多早晚我死了,你们就清净了。 "慧兰道:"你也别说那个话,谁知道谁怎么样呢。你不死我还死呢,早死一天早心净。 "说着,又哭起来。 银杏只得又劝了一回。那时天已大亮,日影横窗。 吴奎也不便再说,站起来出去了。

    这里慧兰自己起来, 正在梳洗,忽见董夫人那边小丫头过来道:"太太说了,今日是董舅妈的生日,叫问大奶奶今日过董舅妈那边去不去?要去,说叫大奶奶同着麟三奶奶一路去呢。" 慧兰口里说道:“今儿是舅妈的生日么?我倒忘了。”心里因方才一段话,已经灰心丧意,恨娘家不给争气,又兼昨夜园中受了那一惊:所以实在没精神,便说道:"你先回太太去,我还有一两件事没办清,今日不能过去了。麟三奶奶要去各自去罢,替我向舅妈道贺。"小丫头答应着,回去回复了。不在话下。

    且说慧兰梳了头,换了衣服,想了想,虽然自己不去,也该带个信儿。于是见过董夫人,支吾了一件事,便过来到麒麟房中。只见麒麟穿着衣服歪在炕上,两个眼睛呆呆的看如金梳头。 慧兰站在门口,还是如金一回头看见了,连忙起身让坐。麒麟也爬起来, 慧兰才笑嘻嘻的坐下。如金因说贞镜道" 你们瞧着大奶奶进来也不言语声儿。"贞镜笑着道:"大奶奶头里进来就摆手儿不叫言语么。" 慧兰因向麒麟道:"你还不走,等什么呢。没见这么大人了还是这么小孩子气的。人家各自梳头,你爬在旁边看什么?成日家一块子在屋里还看不够?也不怕丫头们笑话。"说着,哧的一笑,又瞅着他咂嘴儿。麒麟虽也有些不好意思,还不理会, 把个如金直臊的满脸飞红,又不好听着,又不好说什么,只见贺燕端过茶来,只得搭讪着自己递了一袋烟。 慧兰笑着站起来接了,道:"三妹妹,你别管我们的事,你快穿衣服罢。 "麒麟一面也搭讪着找这个,弄那个。 慧兰道:"你先去罢,那里有个爷们等着奶奶们一块儿走的理呢。 "麒麟道:"我只是嫌我这衣裳不大好,不如前年穿着茗妹妹给的那件翠云裘好。" 慧兰因怄他道:"你为什么不穿?"麒麟道:"穿着太早些。" 慧兰忽然想起,自悔失言,很不好意思。贺燕却接着说道:"大奶奶还不知道呢,就是穿得,他也不穿了。" 慧兰道:"这是什么原故?"贺燕道:"告诉大奶奶,真真是我们这位爷的行事都是天外飞来的。那一年茗姑娘送了这件衣裳给三爷,谁知那一天出门就烧了。那时候还有绣翠呢,硬是病着整给他补了一夜,第二天茗姑娘才没瞧出来呢,不然不知茗姑娘怎么闹呢。去年那一天上学天冷,我叫福顺拿了去给他披披。谁知这位爷见了这件衣裳想起绣翠来了,说了总不穿了,叫我给他收一辈子呢。" 慧兰不等说完,便道:"你提绣翠,可惜了儿的, 那孩子模样儿手儿都好,就只身子弱些。偏偏儿的老太太、太太不知听了那里的谣言, 活活儿的把个小命儿要了。还有一件事,那一天我瞧见厨房里田家的女人他女孩儿,叫什么秀儿,那丫头长的和绣翠脱了个影儿似的。我心里要叫他进来,后来我问他妈,他妈说是很愿意。我想着麟三爷屋里的绣翠死了,就把秀儿补上。 银杏说太太那一天说了,凡象那个样儿的都不叫派到麟三爷屋里呢。我所以也就搁下了。这如今麟三爷也成了家了,还怕什么呢,不如我就叫他进来。可不知麟三爷愿意不愿意?要想着绣翠,只瞧见这秀儿就是了。"麒麟本要走,听见这些话已呆了。贺燕道:"为什么不愿意,早就要弄了来的,只是因为太太的话说的结实罢了。" 慧兰道:"那么着明儿我就叫他进来。 太太的跟前有我呢。"麒麟听了,喜不自胜,才走到权太君那边去了。这里如金穿衣服。 慧兰看他两口儿这般恩爱缠绵,想起吴奎方才那种光景,好不伤心, 坐不住,便起身向如金笑道:"我和你向老太太屋里去罢。"笑着出了房门,一同来见权太君。

    麒麟正在那里回贾母往舅舅家去。 权太君点头说道:"去罢,只是少吃酒,早些回来。你董大哥的案子还没结,不要惹舅妈生气。再者你身子才好些。" 麒麟答应着出来,刚走到院内,又转身回来向如金耳边说了几句不知什么。 如金笑道:"是了,你快去罢。"将麒麟催着去了。这权太君和慧兰如金说了没三句话,只见玉扣进来传说:"三爷打发福顺转来,说请三奶奶。" 如金说道:"他又忘了什么,又叫他回来?"玉扣道:"我叫小丫头问了,福顺说是`三爷忘了一句话,三爷叫我回来告诉三奶奶: 若是去呢,快些来罢,若不去呢,别在风地里站着。'"说的权太君慧兰并地下站着的众老婆子丫头都笑了。 如金飞红了脸,把玉扣啐了一口,说道:"好个糊涂东西!这也值得这样慌慌张张跑了来说。"玉扣也笑着回去叫小丫头去骂福顺。那福顺一面跑着,一面回头说道:"三爷把我巴巴的叫下马来,叫回来说的。我若不说,回来对出来又骂我了。 这会子说了,他们又骂我。"那丫头笑着跑回来说了。 权太君向如金道:"你去罢,省得他这么记挂。"说的如金站不住,又被慧兰怄他顽笑,没好意思,才走了。

    只见散花寺的姑子大了来了,给权太君请安,见过了慧兰,坐着吃茶。 权太君因问他:"这一向怎么不来?"大了道:"因这几日庙中作好事,有几位诰命夫人不时在庙里起坐,所以不得空儿来。今日特来回老太太,明儿还有一家作好事,不知老太太高兴不高兴,若高兴也去随喜随喜。" 权太君便问:"做什么好事?"大了道:"前月为王大人府里不干净,见神见鬼的,偏生那太太夜间又看见去世的老爷。因此昨日在我庙里告诉我,要在散花菩萨跟前许愿烧香, 做四十九天的水陆道场,保佑家口安宁,亡者升天,生者获福。所以我不得空儿来请老太太的安。"却说慧兰素日最厌恶这些事的,自从昨夜见鬼,心中总是疑疑惑惑的, 如今听了大了这些话,不觉把素日的心性改了一半,已有三分信意, 便问大了道:"这散花菩萨是谁?他怎么就能避邪除鬼呢?"大了见问,便知他有些信意,便说道:"奶奶今日问我,让我告诉奶奶知道。这个散花菩萨来历根基不浅,道行非常。生在西天大树国中,父母打柴为生。养下菩萨来,头长三角,眼横四目,身长三尺,两手拖地。父母说这是妖精,便弃在冰山之后了。谁知这山上有一个得道的老猢狲出来打食, 看见菩萨顶上白气冲天,虎狼远避,知道来历非常,便抱回洞中抚养。谁知菩萨带了来的聪慧,禅也会谈,与猢狲天天谈道参禅,说的天花散漫缤纷。至一千年后飞升了。 至今山上犹见谈经之处天花散漫,所求必灵,时常显圣,救人苦厄。因此世人才盖了庙,塑了像供奉。" 慧兰道:"这有什么凭据呢?"大了道:"奶奶又来搬驳了。一个佛爷可有什么凭据呢? 就是撒谎,也不过哄一两个人罢咧,难道古往今来多少明白人都被他哄了不成。 奶奶只想,惟有佛家香火历来不绝,他到底是祝国祝民,有些灵验,人才信服。" 慧兰听了大有道理,因道:"既这么,我明儿去试试。你庙里可有签?我去求一签, 我心里的事签上批的出?批的出来我从此就信了。"大了道:"我们的签最是灵的,明儿奶奶去求一签就知道了。 "权太君道:"既这么着,索性等到后日初一你再去求。"说着,大了吃了茶,到董夫人各房里去请了安,回去不提。

    这里慧兰勉强扎挣着, 到了初一清早,令人预备了车马,带着银杏并许多奴仆来至散花寺。大了带了众姑子接了进去。献茶后,便洗手至大殿上焚香。那慧兰也无心瞻仰圣像, 一秉虔诚,磕了头,举起签筒默默的将那见鬼之事并身体不安等故祝告了一回。才摇了三下,只听唰的一声,筒中撺出一支签来。于是叩头拾起一看,只见写着"第三十三签, 上上大吉。"大了忙查签薄看时,只见上面写着"薛平桂衣锦还乡"。慧兰一见这几个字,便问是何意思。大了笑道:"奶奶最是通今博古的, 难道戏文里的薛平桂还乡《大登殿》的这一段事也不晓得?" 慧兰笑道:"可是呢,我倒忘了。"说着,又瞧底下的,写的是:

    去国离乡二十年,于今衣锦返家园。

    蜂采百花成蜜后,为谁辛苦为谁甜!

    行人至,音信迟,讼宜和,婚再议。

    看完也不甚明白。大了道:"奶奶大喜。这一签巧得很, 奶奶自幼在这里长大,何曾回杭州去了。如今圣上体顾臣民,或者降旨百官,携带家眷回原籍一趟,造福故里。奶奶可不是`衣锦还乡'了?"一面说,一面抄了个签经交与丫头。 慧兰也半疑半信的。大了摆了斋来, 慧兰只动了一动,放下了要走,又给了香银。大了苦留不住,只得让他走了。 慧兰回至家中,见了权太君董夫人等,问起签来,命人一解,都欢喜非常,"或者圣上果有此心,咱们走一趟也好。" 慧兰见人人这么说,也就信了。不在话下。

    却说麒麟一日正睡午觉,醒来不见如金,正要问时,只见如金进来。 麒麟问道:"那里去了?半日不见。" 如金笑道:"我给慧兰姐姐瞧一回签。" 麒麟听说,便问是怎么样的。 如金把签帖念了一回,又道:"家中人人都说好的。据我看,这`衣锦还乡'四字里头还有原故, 后来再瞧罢了。" 麒麟道:"你又多疑了,妄解圣意。`衣锦还乡'四字从古至今都知道是好的, 今儿你又偏生看出缘故来了。依你说,这`衣锦还乡'还有什么别的解说? "如金正要解说,只见董夫人那边打发丫头过来请三奶奶。 如金立刻过去。未知何事,下回分解。

第二十五卷 吴义明骨肉病灾襟 吴德辉符水驱妖孽

    话说董夫人打发人来唤如金, 如金连忙过来,见韩夫人也在,忙请了安。 韩夫人道:“你二妹妹如今要出嫁了,只得你们作嫂子的大家开导开导他,也是你们姊妹之情。况且他也是个明白孩子, 我看你们两个也很合的来。”董如金听了,点点头儿。董夫人在旁说道:“我听见说麒麟听见他二妹妹出门子,哭的了不的,你也该劝劝他。如今我的身子是十病九痛的,你大嫂子也是三日好两日不好。你还心地明白些, 诸事也别说只管吞着不肯得罪人,将来这一番家事,都是你的担子。" 如金答应着。 董夫人又说道:"还有一件事,你大嫂子昨儿带了田家媳妇的丫头来,说补在你们屋里。" 如金道:"今日银杏才带过来,说是太太和大奶奶的主意。" 董夫人道:"是呦,你大嫂子和我说,我想也没要紧,不便驳他的回。只是一件,我见那孩子眉眼儿上头也不是个很安顿的。 起先为麒麟房里的丫头狐狸似的,我撵了一个,这你也知道。如今有你,自然不比先前了。我告诉你,不过留点神儿就是了。 你们屋里就是贺燕那孩子还可以使得。" 如金答应了,又说了几句话,便过来了。饭后到了曼萍那边,自有一番殷勤劝慰之言,不必细说。

    次日, 曼萍将要起身,又来辞麒麟。 麒麟自然难割难分。曼萍便将纲常大体的话,说的麒麟始而低头不语, 后来转悲作喜,似有醒悟之意。于是曼萍放心,辞别众人,竟上轿登程,水舟车陆而去。

    先前众姊妹们都住在藏春园中,后来渊妃薨后,也不修葺。到了麒麟娶亲,岳茗筠一死, 权仙蓉回去,董如红在家住着,园中人少,况兼天气寒冷,尤洁、曼萍、茹萍等俱挪了出来。 到了花朝月夕,依旧相约顽耍。如今曼萍一去, 麒麟病后不出屋门,益发没有高兴的人了。所以园中寂寞,只有几家看园的人住着,那日倪夫人过来送曼萍起身,因久没到园子,便进去逛了几处。觉得凄凉满目,台榭依然,女墙一带都种作园地一般,心中怅然如有所失,因回到自己处,便有些身上发热,扎挣一两天,竟躺倒了。日间的发烧犹可,夜里身热异常,便谵语绵绵。吴信连忙请了大夫看视。说感冒起的,如今缠经,入了足阳明胃经,所以谵语不清,如有所见,有了大秽即可身安。倪夫人服了两剂,并不稍减,更加发起狂来。

    吴信着急,便叫吴廉来打听外头有好医生再请几位来瞧瞧。吴廉回道:"前儿这位太医是最兴时的了。只怕我母亲的病不是药治得好的。"吴信道:"胡说,不吃药难道由他去罢。"吴廉道:"不是说不治。为的是前日母亲从老太太处去,顺便逛了逛园子,回来就身上发烧,别是撞客着了罢?外头有个曹半仙,不知是那里人,近日常在外头起课,卦很灵,不如请他来占卦占卦。看有信儿呢,就依着他,要是不中用,再请别的好大夫来。" 吴信听了,即刻叫人请来。那曹半仙坐在书房内喝了茶,便说:"府上叫我,不知占什么事?"吴廉道:"家母有病,请教一卦。"曹半仙道:"既如此,取净水洗手,设下香案。让我起出一课来看就是了。"一时下人安排定了。他便怀里掏出卦筒来,走到上头恭恭敬敬的作了一个揖, 手内摇着卦筒,口里念道:"伏以太极两仪,交感。图书出而变化不穷,神圣作而诚求必应。兹有信官吴某,为因母病,虔请伏羲,文王,周公,孔子四大圣人,鉴临在上,诚感则灵,有凶报凶,有吉报吉。先请内象三爻。"说着,将筒内的钱倒在盘内,说"有灵的头一爻就是交。"拿起来又摇了一摇,倒出来说是单。第三爻又是交。检起钱来,嘴里说是: "内爻已示,更请外象三爻,完成一卦。"起出来是单拆单。那曹半仙收了卦筒和铜钱, 便坐下问道:"请坐,请坐。让我来细细的看看。这个卦乃是`未济'之卦。世爻是第三爻, 午火兄弟劫财,晦气是一定该有的。如今尊驾为母问病,用神是初爻,真是父母爻动出官鬼来。 五爻上又有一层官鬼,我看令堂太夫人的病是不轻的。还好,还好,如今子亥之水休囚,寅木动而生火。世爻上动出一个子孙来,倒是克鬼的。况且日月生身,再隔两日子水官鬼落空,交到戌日就好了。但是父母爻上变鬼,恐怕令尊大人也有些关碍。 就是本身世爻比劫过重,到了水旺土衰的日子也不好。"说完了,便撅着胡子坐着。吴廉起先听他捣鬼,心里忍不住要笑,听他讲的卦理明白,又说生怕父亲也不好,便说道:"卦是极高明的,但不知我母亲到底是什么病?"曹半仙道:"据这卦上世爻午火变水相克,必是寒火凝结。若要断得清楚,揲蓍也不大明白,除非用大六壬才断得准。"吴廉道:"先生都高明的么?"曹半仙道:"知道些。"吴廉便要请教,报了一个时辰。曹先生便画了盘子, 将神将排定。"算去是戌上白虎,这课叫做`魄化课'。大凡白虎乃是凶将, 乘旺象气受制,便不能为害。如今乘着死神死煞及时令囚死,则为饿虎,定是伤人。就如魄神受惊消散,故名`魄化'。这课象说是人身丧鬼,忧患相仍,病多丧死,讼有忧惊。按象有日暮虎临,必定是傍晚得病的。象内说,凡占此课,必定旧宅有伏虎作怪,或有形响。如今尊驾为大人而占,正合着虎在阳忧男,在阴忧女。此课十分凶险呢。"吴廉没有听完,唬得面上失色道:"先生说得很是。但与那卦又不大相合,到底有妨碍么?" 曹半仙道:"你不用慌,待我慢慢的再看。"低着头又咕哝了一会子,便说"好了,有救星了! 算出巳上有贵神救解,谓之`魄化魂归'。先忧后喜,是不妨事的。只要小心些就是了。"

    吴廉奉上卦金,送了出去,回禀吴信,说是:"母亲的病是在傍晚得的,为撞着什么伏尸白虎。"吴信道:"你说你母亲前日傍晚从园里走回来的,可不是那里撞着的。你还记得你奎大嫂子到园里去, 回来就病了。他虽没有见什么,后来那些丫头老婆们都说是山子上一个毛烘烘的东西,眼睛有灯笼大,还会说话,把他大奶奶赶了回来,唬出一场病来。"吴廉道:"怎么不记得。我还听见福顺说,绣翠是做了园里白莲花的神了,岳姑娘死了半空里有音乐,必定他也是管什么花儿了。想这许多妖怪在园里,还了得! 头里人多阳气重,常来常往不打紧。如今冷落的时候,母亲去那里,还不知踹了什么花儿呢,不然就是撞着那一个。那卦也还算是准的。"吴信道:"到底说有妨碍没有呢? "吴廉道:"据他说,到了戌日就好了。只愿早两天好,或除两天才好。"吴信道:"这又是什么意思?"吴廉道:"那先生若是这样准,生怕老爷也有些不自在。"

    正说着,里头喊说" 奶奶要坐起到园里去,丫头们都按捺不住。"吴信等进去安慰定了。只闻倪夫人嘴里乱说:"穿红的来叫我,穿绿的来赶我。"地下这些人又怕又好笑。吴信便命人买些纸钱送到园里烧化, 果然那夜出了汗,便安静些。到了戌日,也就渐渐的好起来。由是一人传十,十人传百,都说藏春园中有了妖怪。唬得那些看园的人也不修花补树,灌溉果蔬。 起先晚上不敢行走,以致鸟兽逼人,甚至日里也是约伴持械而行。过了些时,果然吴信患病。 竟不请医调治,轻则到园化纸许愿,重则详星拜斗。吴信方好,吴廉等相继而病。如此接连数月,闹得合府上下俱怕。从此风声鹤唳,草木皆妖。园中出息,一概全蠲,各房月例重新添起,反弄得定府中更加拮据。那些看园的没有了想头,个个要离此处,每每造言生事,便将花妖树怪编派起来,各要搬出,将园门封固,再无人敢到园中。以致崇楼高阁,琼馆瑶台,皆为禽兽所栖。连权太君也着急的了不得,替另派了好些人将麒麟的住房围住,巡逻打更。 这些小丫头们还说,有的看见红脸的,有的看见很俊的女人的,吵嚷不休。唬得麒麟天天害怕。亏得如金有把持的,听得丫头们混说,便唬吓着要打,所以那些谣言略好些。 无奈各房的人都是疑人疑鬼的不安静,也添了人坐更,于是更加了好些食用。

    独有吴礼不大很信,说:"好好园子,那里有什么鬼怪!"挑了个风清日暖的日子,带了好几个家人, 手内持着器械,到园踹看动静。众人劝他不依。到了园中,果然阴气逼人。 吴礼还扎挣前走,跟的人都探头缩脑。内中有个年轻的家人,心内已经害怕,只听呼的一声, 回过头来,只见五色灿烂的一件东西跳过去了,唬得嗳哟一声,腿子发软,便躺倒了。 吴礼回身查问,那小子喘嘘嘘的回道:"亲眼看见一个黄脸红须绿衣青裳一个妖怪走到树林子后头山窟窿里去了。" 吴礼听了,便也有些胆怯,问道:"你们都看见么? "有几个推顺水船儿的回说:"怎么没瞧见,因老爷在头里,不敢惊动罢了。奴才们还撑得住。"说得吴礼害怕,也不敢再走,急急的回来,吩咐小子们:"不要提及,只说看遍了, 没有什么东西。"心里实也相信,要到真人府里请法官驱邪。岂知那些家人无事还要生事,今见吴礼怕了,不但不瞒着,反添些穿凿,说得人人吐舌。

    吴礼没法,只得请道士到园作法事驱邪逐妖。择吉日先在省亲正殿上铺排起坛场, 上供三清圣像,旁设二十八宿并马,赵,温,周四大将,下排三十六天将图像。香花灯烛设满一堂,钟鼓法器排两边,插着五方旗号。道纪司派定四十九位道众的执事,净了一天的坛。三位法官行香取水毕,然后擂起法鼓,法师们俱戴上七星冠,披上九宫八卦的法衣,踏着登云履,手执牙笏,便拜表请圣。又念了一天的消灾驱邪接福的<<洞元经>>,以后便出榜召将。 榜上大书"太乙混元上清三境灵宝符录演教大法师行文敕令本境诸神到坛听用。"

    那日定府上下爷们仗着法师擒妖, 都到园中观看,都说:"好大法令!呼神遣将的闹起来,不管有多少妖怪也唬跑了。"大家都挤到坛前。只见小道士们将旗幡举起,按定五方站住, 伺候法师号令。三位法师,一位手提宝剑拿着法水,一位捧着七星皂旗,一位举着桃木打妖鞭, 立在坛前。只听法器一停,上头令牌三下,口中念念有词,那五方旗便团团散布。法师下坛,叫本家领着到各处楼阁殿亭房廊屋舍山崖水畔洒了法水, 将剑指画了一回,回来连击牌令,将七星旗祭起,众道士将旗幡一聚,接下打怪鞭望空打了三下。 本家众人都道拿住妖怪,争着要看,及到跟前,并不见有什么形响。只见法师叫众道士拿取瓶罐,将妖收下,加上封条。法师朱笔书符收禁,令人带回在本观塔下镇住,一面撤坛谢将。

    吴礼恭敬叩谢了法师。 吴廉等小弟兄背地都笑个不住,说:"这样的大排场,我打量拿着妖怪给我们瞧瞧到底是些什么东西,那里知道是这样收罗,究竟妖怪拿去了没有?"吴信听见骂道:"糊涂东西,妖怪原是聚则成形,散则成气,如今多少神将在这里,还敢现形吗!无非把这妖气收了,便不作祟,就是法力了。"众人将信将疑,且等不见响动再说。 那些下人只知妖怪被擒,疑心去了,便不大惊小怪,往后果然没人提起了。吴信等病愈复原, 都道法师神力。独有一个小子笑说道:"头里那些响动我也不知道,就是跟着老爷进园这一日,明明是个大公野鸡飞过去了,拴儿吓离了眼,说得活象。我们都替他圆了个谎,老爷就认真起来。倒瞧了个很热闹的坛场。"众人虽然听见,那里肯信,究无人住。

    一日, 吴礼无事,正想要叫几个家下人搬住园中,看守房屋,惟恐夜晚藏匿奸人。方欲传出话去, 只见吴奎进来,请了安,回说今日听见一个荒信,"说是二叔被节度使参进来,为的是失察属员,重征粮米,请旨革职的事。" 吴礼听了吃惊道:"只怕是谣言罢。前儿你二叔带书子来说,曼萍于某日到了任所,择了某日吉时送了你妹子到了海疆, 路上风恬浪静,合家不必挂念。还说节度认亲,倒设席贺喜,那里有做了亲戚倒提参起来的。且不必言语,快到吏部打听明白就来回我。"

    吴奎即刻出去,不到半日回来便说:"才到吏部打听,果然二叔被参。题本上去,亏得皇上的恩典, 没有交部,只是令二叔暂调回京,候旨定夺。二叔已接旨起程来京,大约不日就到了。这信是准的。正在吏部说话的时候,来了一个江西引见知县,说起我们二叔,是很感激的, 但说是个好上司,只是用人不当,那些家人在外招摇撞骗,欺凌属员,已经把好名声都弄坏了。 节度大人早已知道,也说我们二叔是个好人。不知怎么样,终究还是不念亲戚之情,还是参了。想是忒闹得不好,恐将来弄出大祸,所以借了一件失察的事情参的,倒是避重就轻的意思也未可知。" 吴礼未听说完,便叫吴奎:"先去告诉你婶子知道,且不必告诉老太太就是了。"吴奎去回韩夫人。未知有何话说,下回分解。   

第二十六卷 施毒计丹虹自焚身 昧真禅傥甫空遇旧

    话说吴奎到了韩夫人那边, 一一的说了。韩夫人听了,大吃一惊,流泪叹道:"打听准了么?那外任是何尝做得的!我早瞧出不妙了,只是没法儿。如今果然叫那些混帐东西把老爷坑了! "吴奎道:"太太那里知道?"韩夫人道:"自从你二叔放了外任,并没有一个钱拿回来, 把家里的倒掏摸了好些去了。你瞧那些跟老爷去的人,他男人在外头不多几时,那些小老婆子们便金头银面的妆扮起来了,可不是在外头瞒着老爷弄钱?你叔叔忒无主张,便由着他们闹去,如今这可不是弄出事来了么! "吴奎道:"婶子说得很是。只愿二老爷回来,平安无事。靠着皇上恩典,和祖德庇佑,就是连降三级,仍只做个京官也好,安安逸逸的再做几年,才保得住一辈子的声名。 "韩夫人听了,点点头儿,道:"我去告诉老太太知道。你到底再去打听打听。别再有什么不好来。"说着,早哽咽了。吴奎道:“婶子放心,一有什么消息,我即来禀报。”

    吴奎出来。次日又到部里去了一趟,回来到韩夫人那边,过董夫人处时,只见董舅母家的老婆子慌慌张张的进去了。吴奎忙跟了过去。到董夫人里间屋内,那老婆子也没说请安,便道:"我们太太叫我来告诉这里的姑太太,说我们家了不得了,又闹出事来了。" 董夫人听了,便问:"闹出什么事来?"那婆子又说:"了不得,了不得!" 董夫人哼道:"糊涂东西!有要紧事你到底说啊!"婆子便说:"我们家二爷不在家,一个男人也没有。这件事情出来怎么办!要求太太打发几位爷们去料理料理。" 董夫人听着不懂,便急着道:"究竟要爷们去干什么事?"婆子道:"我们大奶奶死了。" 董夫人听了,便啐道: "这种女人死,死了罢咧,也值得大惊小怪的!"婆子道:"不是好好儿死的,是混闹死的。快求太太打发人去办办。"说着就要走。 董夫人又生气,又好笑,回头看见吴奎,便说:"这婆子好混帐。奎儿,倒不如你过去瞧瞧,别理那糊涂东西。"那婆子没听见打发人去,只听见说别理他,他便赌气跑回去了。这里董舅母正在着急,再等不来,好容易见那婆子来了, 便问:"姑太太打发谁来?"婆子叹说道:"人最不要有急难事,什么好亲好眷,看来也不中用。 姑太太不但不肯照应我们,倒骂我糊涂。" 董舅母听了,又气又急道:"姑太太不管,你姑奶奶怎么说了?"婆子道:"姑太太既不管,我们家的姑奶奶自然更不管了。没有去告诉。" 董舅母啐道:"姑太太是外人,姑娘是我养的,怎么不管!"婆子一时省悟道:"是啊,这么着我还去。"

    正说着, 只见吴奎来了,给董舅母请了安,道了恼,回说:"太太知道弟妇死了,问老婆子,再说不明,着急得很,打发我来问个明白,还叫我在这里料理。该怎么样,舅太太只管说了办去。" 董舅母本来气得干哭,听见吴奎的话,便笑着说:"倒要你费心。 我说姑太太是待我们最好的,都是这老货说不清,几乎误了事。请坐下,等我慢慢的告诉你。 "便说:"不为别的事,为的是媳妇不是好死的。" 吴奎道:"想是为兄弟犯事怨命死的? "董舅母道:"若这样倒好了。前几个月头里,他天天蓬头赤脚的疯闹。后来听见你兄弟问了死罪,他虽哭了一场,以后倒擦脂抹粉的起来。我若说他,又要吵个了不得,我总不理他。有一天不知怎么样来要春莲去作伴,我说:`你放着秋英,还要春莲做什么,况且春莲是你不爱的,何苦招气生。'他必不依。我没法儿,便叫春莲到他屋里去。 可怜这春莲不敢违我的话,带着病就去了。谁知道他待春莲很好,我倒喜欢。你大妹妹知道了, 说:`只怕不是好心罢。'我也不理会。头几天春莲病着,他倒亲手去做汤给他吃, 那知春莲没福,刚端到跟前,他自己烫了手,连碗都砸了。我只说必要迁怒在春莲身上, 他倒没生气,自己还拿笤帚扫了,拿水泼净了地,仍旧两个人很好。昨儿晚上,又叫秋英去做了两碗汤来,自己说同春莲一块儿喝。隔了一回,听见他屋里两只脚蹬响, 秋英急的乱嚷,以后春莲也嚷着扶着墙出来叫人。我忙着看去,只见媳妇鼻子眼睛里都流出血来, 在地下乱滚,两手在心口乱抓,两脚乱蹬,把我就吓死了,问他也说不出来,只管直嚷,闹了一回就死了。我瞧那光景是服了毒的。 秋英便哭着来揪春莲,说他把药药死了奶奶了。我看春莲也不是这么样的人,再者他病的起还起不来,怎么能药人呢。无奈秋英一口咬定。我的大爷,这叫我怎么办!只得硬着心肠叫老婆子们把春莲捆了,交给秋英,便把房门反扣了。我同你二妹妹守了一夜,等府里的门开了才告诉去的。你是明白人,这件事怎么好?" 吴奎道:"高家知道了没有?" 董舅母道:"也得撕掳明白了才好报啊。" 吴奎道:"据我看起来,必要经官才了得下来。我们自然疑在秋英身上,别人便说秋英为什么药死他奶奶,也是没答对的。若说在春莲身上,竟还装得上。"正说着,只见定府女人们进来说:"我们三奶奶来了。" 吴奎虽是大伯子,因从小儿见的, 也不回避。如金进来见了母亲,又见了吴奎,便往里间屋里同如红坐下。 董舅母也将前事告诉一遍。 如金便说:"若把春莲捆了,可不是我们也说是春莲药死的了么?妈妈说这汤是秋英做的,就该捆起秋英来问他呀。一面便该打发人报高家去,一面报官的是。" 董舅母听见有理,便问吴奎。 吴奎道:"三妹子说得很是。报官还得我去,托了刑部里的人,相验问口供的时候有照应得。只是要捆秋英放春莲倒怕难些。" 董舅母道:"并不是我要捆春莲,我恐怕春莲病中受怨着急,一时寻死,又添了一条人命,才捆了交给秋英,也是一个主意。" 吴奎道:"虽是这么说,我们倒帮了秋英了。若要放都放,要捆都捆, 他们三个人是一处的。只要叫人安慰春莲就是了。" 董舅母便叫人开门进去, 如金就派了带来几个女人帮着捆秋英。 只见春莲已哭得死去活来, 秋英反得意洋洋。以后见人要捆他, 便乱嚷起来。那禁得定府的人吆喝着,也就捆了。竟开着门,好叫人看着。这里报高家的人已经去了。

    那高家先前不住在京里, 因近年消索,又记挂女儿,新近从城外搬进京来。父亲已没,只有母亲,又过继了一个混帐儿子,把家业都花完了,不时的常到董家。那丹蚶原是个水性人儿,那里守得住空房,况兼天天心里想念如凤,便有些饥不择食的光景。无奈他这一乾兄弟又是个蠢货,虽也有些知觉,只是尚未入港。所以丹虹时常回去,也帮贴他些银钱。这些时正盼丹虹回家,只见董家的人来,心里就想又拿什么东西来了。不料说这里姑娘服毒死了,他便气得乱嚷乱叫。丹虹的母亲听见了,更哭喊起来,说:"好端端的女孩儿在他家, 为什么服了毒呢!"哭着喊着的,带了儿子,也等不得雇车,便要走来。他如今已成寡妇,那顾什么脸面。儿子头里就走,他跟了一个破老婆子出了门,在街上啼啼哭哭的雇了一辆破车,便跑到董家。

    进门也不打话, 便儿一声肉一声的要讨人命。那时吴奎到刑部托人,家里只有董舅母, 如金,如红,何曾见过个阵仗,都吓得不敢则声。便要与他讲理,他们也不听,只说: "我女孩儿在你家得过什么好处,两口朝打暮骂的。闹了几时,还不容他两口子在一处,你们商量着把女婿弄在监里,永不见面。你们娘儿们仗着好亲戚受用也罢了,还嫌他碍眼, 叫人药死了他,倒说是服毒!他为什么服毒!"说着,直奔着董舅母来。 董舅母只得后退, 说:"亲家太太且请瞧瞧你女儿,问问秋英,再说歪话不迟。"那如金如红因外面有高家的儿子,难以出来拦护,只在里边着急。恰好董夫人打发李申家的照看,一进门来, 见一个老婆子指着董舅母的脸哭骂。 李申家的知道必是丹虹的母亲,便走上来说: "这位是亲家太太么?大奶奶自己服毒死的,与我们舅太太什么相干,也不犯这么遭塌呀。"那丹虹的母亲问:"你是谁?" 董舅母见有了人,胆子略壮了些,便说:"这就是我亲戚吴府里的。" 丹虹的母亲便说道:"谁不知道,你们有仗腰子的亲戚,才能够叫姑爷坐在监里。如今我的女孩儿倒白死了不成!"说着,便拉董舅母说:"你到底把我女儿怎样弄杀了?给我瞧瞧!" 李申家的一面劝说:"只管瞧瞧,用不着拉拉扯扯。"便把手一推。高家的儿子便跑进来不依道:"你仗着府里的势头儿来打我母亲么!"说着,便将椅子打去,却没有打着。里头跟如金的人听见外头闹起来,赶着来瞧,恐怕李申家的吃亏, 齐打伙的上去半劝半喝。那高家的母子索性撒起泼来,说:"知道你们定府的势头儿。我们家的姑娘已经死了,如今也都不要命了!"说着,仍奔董舅母拼命。地下的人虽多,那里挡得住,自古说的"一人拼命,万夫莫当。"

    正闹到危急之际, 吴奎带了七八个家人进来,见是如此,便叫人先把高家的儿子拉出去,便说:"你们不许闹,有话好好儿的说。快将家里收拾收拾,刑部里头的老爷们就来相验了。 "丹虹的母亲正在撒泼,只见来了一位老爷,几个在头里吆喝,那些人都垂手侍立。 丹虹的母亲见这个光景,也不知是定府何人,又见他儿子已被人揪住,又听见说刑部来验,他心里原想看见女儿尸首先闹了一个稀烂再去喊官去,不承望这里先报了官,也便软了些。 董舅母已吓糊涂了。还是李申家的回说:"他们来了,也没有去瞧他姑娘,便作践起舅太太来了。我们为好劝他,那里跑进一个野男人,在奶奶们里头混撒村混打,这可不是没有王法了!" 吴奎道:"这回子不用和他讲理,等一会子打着问他,说:男人有男人的所在,里头都是些姑娘奶奶们,况且有他母亲还瞧不见他们姑娘么,他跑进来不是要打抢来了么!"家人们做好做歹压伏住了。 李申家的仗着人多,便说:"高太太,你不懂事,既来了,该问个青红皂白。你们姑娘是自己服毒死了,不然便是秋英药死他主子了,怎么不问明白,又不看尸首,就想讹人来了呢,我们就肯叫一个媳妇儿白死了不成!现在把秋英捆着,因为你们姑娘必要点病儿,所以叫春莲陪着他,也在一个屋里住, 故此两个人都看守在那里,原等你们来眼看看刑部相验,问出道理来才是啊。"

    丹虹的母亲此时势孤, 也只得跟着李申家的到他女孩儿屋里,只见满脸黑血,直挺挺的躺在炕上, 便叫哭起来。 秋英见是他家的人来,便哭喊说:"我们姑娘好意待春莲, 叫他在一块儿住,他倒抽空儿药死我们姑娘!"那时董家上下人等俱在,便齐声吆喝道: "胡说,昨日奶奶喝了汤才药死的,这汤可不是你做的!" 秋英道:"汤是我做的,端了来我有事走了,不知春莲起来放些什么在里头药死的。" 丹虹的母亲听未说完,就奔春莲。 众人拦住。 董舅母便道:"这样子是砒霜药的,家里决无此物。不管春莲秋英,终有替他买的,回来刑部少不得问出来,才赖不去。如今把媳妇权放平正,好等官来相验。"众婆子上来抬放。 如金道:"都是男人进来,你们将女人动用的东西检点检点。"只见炕褥底下有一个揉成团的纸包儿。 丹虹的母亲瞧见便拾起,打开看时,并没有什么,便撩开了。 秋英看见道:"可不是有了凭据了。这个纸包儿我认得,头几天耗子闹得慌,奶奶家去与舅爷要的, 拿回来搁在首饰匣内,必是春莲看见了拿来药死奶奶的。若不信,你们看看首饰匣里有没有了。"

    丹虹的母亲便依着秋英的所在取出匣子,只有几支银簪子。 董舅母便说:"怎么好些首饰都没有了? "如金叫人打开箱柜,俱是空的,便道:"嫂子这些东西被谁拿去,这可要问秋英。" 丹虹的母亲心里也虚了好些,见董舅母查问秋英,便说:"姑娘的东西他那里知道。" 李申家的道:"亲家太太别这么说呢。我知道秋英姑娘是天天跟着大奶奶的,怎么说不知! "这秋英见问得紧,又不好胡赖,只得说道:"奶奶自己每每带回家去,我管得么。 "众人便说:"好个亲家太太!哄着拿姑娘的东西,哄完了叫他寻死来讹我们。好罢了,回来相验便是这么说。" 如金叫人:"到外头告诉奎大爷说,别放了高家的人。"

    里面丹虹的母亲忙了手脚,便骂秋英道:“小蹄子别嚼舌头了!姑娘几时拿东西到我家去。” 秋英道:“如今东西是小,给姑娘偿命是大。”如红道:“有了东西就有偿命的人了。快请奎大哥问准了高家的儿子买砒霜的话,回来好回刑部里的话。” 丹虹的母亲着了急道:"这秋英必是撞见鬼了,混说起来。我们姑娘何尝买过砒霜。若这么说,必是秋英药死了的。" 秋英急的乱嚷说:"别人赖我也罢了,怎么你们也赖起我来呢!你们不是常和姑娘说,叫他别受委屈,闹得他们家破人亡,那时将东西卷包儿一走,再配一个好姑爷。这个话是有的没有?" 丹虹的母亲还未及答言, 李申家的便接口说道:"这是你们家的人说的, 还赖什么呢。" 丹虹的母亲恨的咬牙切齿的骂秋英说:"我待你不错呀, 为什么你倒拿话来葬送我呢!回来见了官,我就说是你药死姑娘的。" 秋英气得瞪着眼说:"请太太放了春莲罢,不犯着白害别人。我见官自有我的话。"

    如金听出这个话头儿来了, 便叫人反倒放开了秋英,说:"你原是个爽快人,何苦白冤在里头。你有话索性说了,大家明白,岂不完了事了呢。" 秋英也怕见官受苦,便说: "我们奶奶天天抱怨说:`我这样人,为什么碰着这个瞎眼的娘,不配给二爷,偏给了这么个混帐糊涂行子。 要是能够同二爷过一天,死了也是愿意的。'说到那里,便恨春莲。我起初不理会,后来看见与春莲好了,我只道是春莲教他什么了,不承望昨儿的汤不是好意。" 丹虹的母亲接说道:"益发胡说了,若是要药春莲,为什么倒药了自己呢?" 如金便问道:" 春莲,昨日你喝汤来着没有?" 春莲道:"头几天我病得抬不起头来,奶奶叫我喝汤, 我不敢说不喝,刚要扎挣起来,那碗汤已经洒了,倒叫奶奶收拾了个难,我心里很过不去。昨儿听见叫我喝汤,我喝不下去,没有法儿正要喝的时候儿呢,偏又头晕起来。只见秋英姐姐端了去,我正喜欢,刚合上眼,奶奶自己喝着汤,叫我尝尝,我便勉强也喝了。" 秋英不待说完,便道:"是了,我老实说罢。昨儿奶奶叫我做两碗汤,说是和春莲同喝。 我气不过,心里想着春莲那里配我做汤给他喝呢。我故意的一碗里头多抓了一把盐,记了暗记儿,原想给春莲喝的。刚端进来,奶奶却拦着我到外头叫小子们雇车,说今日回家去。我出去说了,回来见盐多的这碗汤在奶奶跟前呢,我恐怕奶奶喝着咸,又要骂我。正没法的时候,奶奶往后头走动,我眼错不见就把春莲这碗汤换了过来。 也是合该如此,奶奶回来就拿了汤去到春莲床边喝着,说:`你到底尝尝。'那春莲也不觉咸。两个人都喝完了。我正笑春莲没嘴道儿,那里知道这死鬼奶奶要药春莲,必定趁我不在将砒霜撒上了, 也不知道我换碗,这可就是天理昭彰,自害其身了。"于是众人往前后一想,真正一丝不错,便将春莲也放了,扶着他仍旧睡在床上。

    不说春莲得放,且说丹虹母亲心虚事实,还想辩赖。 董舅母等你言我语,反要他儿子偿还丹虹之命。正然吵嚷, 吴奎在外嚷说:"不用多说了,快收拾停当,刑部老爷就到了。"此时惟有高家母子着忙,想来总要吃亏的,不得已反求董舅母道:"千不是万不是, 终是我死的女孩儿不长进,这也是自作自受。若是刑部相验,到底府上脸面不好看。求亲家太太息了这件事罢。" 如金道:"那可使不得,已经报了,怎么能息呢。" 李申家的等人大家做好做歹的劝说:"若要息事,除非高亲家太太自己出去拦验,我们不提长短罢了。 "吴奎在外也将他儿子吓住,他情愿迎到刑部具结拦验。众人依允。 董舅母命人买棺成殓。不提。

    且说黄傥甫升了京兆府尹兼管税务, 一日出都查勘开垦地亩,路过知机县,到了急流津。正要渡过彼岸,因待人夫,暂且停轿。只见村旁有一座小庙,墙壁坍颓,露出几株古松,倒也苍老。 傥甫下轿,闲步进庙,但见庙内神像金身脱落,殿宇歪斜,旁有断碣, 字迹模糊,也看不明白。意欲行至后殿,只见一翠柏下荫着一间茅庐,庐中有一个道士合眼打坐。傥甫走近看时,面貌甚熟,想着倒象在那里见来的,一时再想不出来。从人便欲吆喝。 黄傥甫止住,徐步向前叫一声:"老道。"那道士双眼微启,微微的笑道:"贵官何事?" 黄傥甫便道:"本府出都查勘事件,路过此地,见老道静修自得,想来道行深通,意欲冒昧请教。"那道人说:"来自有地,去自有方。" 黄傥甫知是有些来历的,便长揖请问:"老道从何处修来,在此结庐?此庙何名?庙中共有几人?或欲真修,岂无名山,或欲结缘, 何不通衢?"那道人道:"只要心存真如,何必名山结舍。庙名久隐,断碣犹存。形影相随,何须修募。岂似那`我认得他时,他不认得我;他认得我时,我却不认得他'之辈耶!"

    黄傥甫原是个颖悟人, 听了"我不认得他"一段话,忽然想起史显之的事来。重复将那道士端详一回,见他容貌依然,便屏退从人,问道:"君家莫非史老先生么? "那道人从容笑道:"什么是,什么非!要知道如今世上是即是非,非即是是。谁又能先知,谁又能分得清是非!"黄傥甫听说出“显之”、“史飞”来, 益发无疑,便从新施礼道:"学生自蒙慨赠到都,托庇获隽公车,欲报前恩。那知老先生超悟尘凡, 飘举仙境。学生虽溯洄思切,自念风尘俗吏,未由再觐仙颜。今何幸于此处相遇, 求老仙翁指示愚蒙。倘荷不弃,京寓甚近,学生当得供奉,得以朝夕聆教。"那道人也站起来回礼道: "我于蒲团之外,不知天地间尚有何物。适才尊官所言,贫道一概不解。"说毕,依旧坐下。 黄傥甫复又心疑:"想去若非显之,何貌言相似若此?离别来四五载,面色如旧,必是修炼有成,未肯将前身说破。但我既遇恩公,又不可当面错过。看来不能以富贵动之,那妻女之私更不必说了。"想罢又道:"仙师既不肯说破前因,弟子于心何忍! "正要下礼,只见从人进来,禀说天色将晚,快请渡河。 黄傥甫正无主意,那道人道:"请尊官速登彼岸,见面有期,迟则风浪顿起。果蒙不弃,贫道他日尚在渡头候教。"说毕,仍合眼打坐。 黄傥甫无奈,只得辞了道人出庙。正要过渡,只见一人飞奔而来。未知何事,下回分解。

第二十七卷 黑太岁小鳅生大浪 痴公子余痛触前情

   话说黄傥甫刚欲过渡,见有人飞奔而来,跑到跟前,口称:"老爷,方才进的那庙火起了! "黄傥甫回首看时,只见烈炎烧天,飞灰蔽目。 黄傥甫心想,"这也奇怪,我才出来,走不多远, 这火从何而来?莫非显之遭劫于此?"欲待回去,又恐误了过河,若不回去,心下又不安。想了一想,便问道:"你方才见这老道士出来了没有?"那人道:"小的原随老爷出来, 因腹内疼痛,略走了一走。回头看见一片火光,原来就是那庙中火起,特赶来禀知老爷。 并没有见有人出来。" 黄傥甫虽则心里狐疑,究竟是名利关心的人,那肯回去看视,便叫那人:"你在这里等火灭了进去瞧那老道在与不在,即来回禀。"那人只得答应了伺候。

    黄傥甫过河,仍自去查看,查了几处,遇公馆便自歇下。明日又行一程,进了都门,众衙役接着, 前呼后拥的走着。 黄傥甫坐在轿内,听见轿前开路的人吵嚷。 黄傥甫问是何事。那开路的拉了一个人过来跪在轿前禀道:"那人酒醉不知回避,反冲突过来。小的吆喝他,他倒恃酒撒赖,躺在街心,说小的打了他了。" 黄傥甫便道:"我是管理这里地方的。你们都是我的子民, 知道本府经过,喝了酒不知退避,还敢撒赖!"那人道:"我喝酒是自己的钱, 醉了躺的是皇上的地,便是大人老爷也管不得。" 黄傥甫怒道:"这人目无法纪,问他叫什么名字。"那人回道:"我叫黑太岁沙疙瘩。" 黄傥甫听了生气,叫人:"打这太岁,瞧他是太岁不是!"手下把沙疙瘩按倒,着实的打了几鞭。 沙疙瘩负痛,酒醒求饶。 黄傥甫在轿内笑道: "原来是这么个太岁么。我且不打你,叫人带进衙门慢慢的问你。"众衙役答应,拴了沙疙瘩,拉着便走。 沙疙瘩哀求,也不中用。

    黄傥甫进内复旨回曹,那里把这件事放在心上。那街上看热闹的三三两两传说:" 沙疙瘩仗着有些力气, 恃酒讹人,今儿碰在黄大人手里,只怕不轻饶的。"这话已传到他妻女耳边。那夜果等沙疙瘩不见回家,他女儿便到各处赌场寻觅,那赌博的都是这么说,他女儿急得哭了。 众人都道:"你不用着急。那黄大人是定公府上的座上客。那府里的一个什么翔大爷和你父亲相好,你同你母亲去找他说个情,就放出来了。" 沙疙瘩的女儿听了,想了一想,"果然我父亲常说东城住着的吴大爷和他好,为什么不找他去。"赶着回来,即和母亲说了。 娘儿两个去找吴翔。那日吴翔恰在家,见他母女两个过来,便让坐。 吴翔的母亲便倒茶。 沙家母女即将沙疙瘩被黄大人拿去的话说了一遍,"求大爷说情放出来"。吴翔一口应承, 说:"这算不得什么,我到定府里说一声就放了。那黄大人全仗我们定府里才得做了这么大官,只要打发个人去一说就完了。"沙家母女欢喜,回来便到府里告诉了沙疙瘩, 叫他不用忙,已经求了吴翔,他满口应承,讨个情便放出来的。 沙疙瘩听了也喜欢。

    不料吴翔自从那日给慧兰送礼不收, 不好意思进来,也不常到定府。那定府的门上原看着主子的行事, 叫谁走动才有些体面,一时来了他便进去通报,若主子不大理了, 不论本家亲戚,他一概不回,支了去就完事。那日吴翔到府上说"给奎大爷请安"。门上的说:"大爷不在家,等回来我们替回罢。" 吴翔欲要说"请大奶奶的安",生恐门上厌烦, 只得回家。又被沙家母女催逼着说:"大爷常说府上是不论那个衙门,说一声谁敢不依。如今还是府里的一家,又不为什么大事,这个情还讨不来,白是我们大爷了。" 吴翔脸上下不来, 嘴里还说硬话:"昨儿我们家里有事,没打发人说去,少不得今儿说了就放。 什么大不了的事!"沙家母女只得听信。

    岂知吴翔近日大门竟不得进去,绕到后头要进园内找麒麟,不料园门锁着,只得垂头丧气的回来。想起"那年买了香料送给他,才派我一个苦差使。如今我没有钱去打点,就把我拒绝。他也不是什么好的, 拿着太爷留下的公中银钱在外放加一钱,我们穷本家要借一两也不能。他打谅保得住一辈子不穷的了,那知外头的声名很不好。我不说罢了,若说起来,人命官司不知有多少呢。"一面想着,来到家中,只见沙家母女都等着。 吴翔无言可支,便说道:"我们府里已经打发人说了,只言黄大人不依。你还求我们家的奴才李申去,他一个什么亲戚是能的,或许中用。"沙家母女听了说:"大爷这样体面爷们还不中用,若是奴才,是更不中用了。" 吴翔不好意思,心里发急道:"你不知道,如今的奴才比主子强多着呢。"沙家母女听来无法,只得冷笑几声说:"这倒难为大爷白跑了这几天,等我们那一个出来再道乏罢。"说毕出来,另托人将沙疙瘩弄了出来,只打了几板,也没有什么罪。

沙疙瘩回家, 他妻女将吴家不肯说情的话说了一遍。 沙疙瘩正喝着酒,便生气要找吴翔,说:"这小杂种,没良心的东西!头里他没有饭吃到府内钻谋事办,出来时,被一群无赖围上要打,亏我沙大爷帮了他。如今我有了事他不管。好罢咧,若是我黑太岁闹出来,定教他定府里上下都不干净!"他妻女忙劝道: "嗳,你又喝了黄汤便是这样有天没日头的,前儿可不是醉了闹的乱子,捱了打还没好呢, 你又闹了。" 沙疙瘩道:"捱了打便怕他不成,只怕拿不着由头!我在监里的时候,倒认得了好几个有义气的朋友,听见他们说起来,不独是城内姓吴的多,外省姓吴的也不少。 前儿监里收下了好几个吴家的家人。我倒说,这里的吴家小一辈子并奴才们虽不好, 他们老一辈的还好,怎么犯了事。我打听打听,说是和这里吴家是一家,都住在外省,审明白了解进来问罪的,我才放心。若说吴翔这小子他忘恩负义,我便和几个朋友说他家怎样倚势欺人,怎样盘剥小民,怎样逼死有男妇女,叫他们吵嚷出来,有了风声到了都老爷耳朵里,这一闹起来,叫你们才认得黑太岁呢!"他女人道:"你喝了酒睡去罢!他又逼死谁家的女人来了,没有的事你不用混说了。" 沙疙瘩道:"你们在家里那里知道外头的事。 前年我在赌场里碰见了小袁,说他女人被吴家逼死了,他还和我商量。 我倒劝他才了事的。但不知这小袁如今那里去了,这两年没见。若碰着了他,我黑太岁出个主意叫吴翔死,给我好好的孝敬孝敬我少大太爷才罢了。你倒不理我了! "说着,倒身躺下,嘴里还是咕咕嘟嘟的说了一回,便睡去了。他妻女只当是醉话,也不理他。明日早起, 沙疙瘩又往赌场中去了。不题。

    且说傥甫回到家中, 歇息了一夜,又想起道上遇见史显之的事。自思:“我没有回去瞧一瞧,倘或烧死了,可不是让那起小人说我没良心!”想着,又懊悔起来。复又想道: "他是方外的人了,自不肯和世上俗人在一处的。"反又转悲为喜。正想着,外头传进话来,禀说:"前日老爷吩咐瞧火烧庙去的回来了回话。" 傥甫踱了出来。那衙役打千请了安,回说: "小的奉老爷的命回去,也不等火灭,便冒火进去瞧那个道士,岂知他坐的地方多烧了。小的想着那道士必定烧死了。那烧的墙屋往后塌去,道士的影儿都没有,只有一个蒲团,一个瓢儿还是好好的。小的各处找寻他的尸首,连骨头都没有一点儿。小的恐老爷不信, 想要拿这蒲团瓢儿回来做个证见,小的这么一拿,岂知都成了灰了。" 傥甫听毕, 心下明白,知显之仙去,便把那衙役打发了出去。

    傥甫独坐书房,正要细想显之的话,忽有家人传报说:"内廷传旨,交看事件。" 傥甫疾忙上轿进内,只听见人说:"今日吴善道江西粮道一事,宣其兄吴德辉问话呢。" 傥甫忙到了内阁,见了各大人,将海疆办理不善的旨意看了,出来即忙找着吴礼,脸上堆着笑道:"这几日没有到府上去,老太太可好?"吴礼也强笑道:“硬朗的很。”正说着,只听里头传出旨来叫吴礼,吴礼即忙进去。各大人有与吴礼关切的,都在里头等着。等了好一回方见吴礼出来,看见他带着满头的汗。众人迎上去接着,问:"有什么旨意。" 吴礼吐舌道:"吓死人,吓死人!倒蒙各位大人关切,幸喜没有什么事,也没有提舍弟之事。"众人道:"旨意问了些什么? "吴礼道:"旨意问的是云南私带神枪一案。本上奏明是原任太师吴仁的家人。主上一直记着家父的名字,便问起来。我忙着磕头奏明家父的名字是琦仁,主上便笑了,又问:'苏州刺史奏的吴范,是你一家子么?'我又磕头奏道:'是。'主上便变色道:'纵使家奴强占良民妻女,还成事么?' 我一句不敢奏。主上又问道:'吴范是你什么人?'我忙奏道:'是远族。'主上哼了一声,降旨叫出来了。可不是诧事!"众人道:"本来也巧。怎么一连有这两件事?" 吴礼道:"事倒不奇,倒是都姓吴的不好。算来我们寒族人多,年代久了,各处都有。现在虽没有事,究竟主上记着一个"吴"字就不好。"众人说:"有就有,无就无,怕什么?" 吴礼道:"我只奇怪,主上怎么没有问舍弟的事,恐不是好兆。"  众人道:“这有什么的?或者主上念着国公爷和渊妃之情,不予追究了呢。”吴礼仍有些不放心,因说道:“现在我们家有这个世袭,我虽心里巴不得不做官,只是不能告老,这也无可奈何的。” 傥甫道:"老先生乃是世袭将军,想来做这京官是没有事的。 "吴礼道:"京官虽然没事,我究竟治家无方,不能教好兄弟子侄,也就说不齐了。"众人道:"老爷的人品行事,我们都佩服的。 就是令弟二老爷,也是个好人。只要在令弟三老爷身上严紧些就是了。" 吴礼道:"我禀性疏懒,三弟的事情不大查考,我心里也不甚放心。诸位今日提起,都是至相好,或者听见舍弟有什么不奉规矩的事么?"众人道:"没听见别的,只是几位侍郎心里不大和睦,内监里头也有些。想来不怕什么,只要嘱咐令弟,诸事留神就是了。" 众人说毕,举手而散。吴礼也自回府中,终是放心不下,也无可如何,也只有等着吴智回来再作计较。不题。

    且说吴智奉旨回来,一到京即先上了谢罪的本。皇上降旨令其归家,静候旨意。吴智退出,然后回家。众人等都迎接上来。 吴智迎着请权太君的安,然后众子侄俱请了吴智的安,一同进府。 吴智先到了权太君那里拜见了,陈述些违别的话。 权太君问曼萍消息, 吴智将许嫁曼萍的事都禀明了,还说:"儿子起身急促,难过重阳,虽没有亲见,听见那边亲家的人来说的极好。亲家老爷太太都说请老爷太太的安。还说今冬明春,大约还可调进京来。这便好了。如今闻得海疆有事,只怕那时还不能调。" 权太君始则因吴智奉旨回来,官事不明,又知曼萍远在他乡,一无亲故,心下伤感;后听曼萍安好,也便转悲为喜,便笑着叫吴智出去。 然后弟兄相见,众侄辈拜见,又与吴礼商议,定了明日清晨拜祠堂。

    吴智回到自己屋内,韩夫人等见过。吴智见了吴梅脸面丰满,文雅俊秀,便喜形于色,不以官事为念。歇息了半天,忽然想起:"为何不见茗筠?" 韩夫人听了,眼圈微红。前因家书未报:今日又刚到家,正是喜欢,不必直告,只说是病着。然后设筵接风,侄孙敬酒。慧兰虽是侄媳,现办家事,也随了尤洁等敬酒。 吴智便叫递了一巡酒,"都歇息去吧。" 命众家人不必伺候,待明早拜过宗祠,然后进见。分派已定, 吴智与韩夫人说些别后的话, 余者韩夫人都不敢言。吴智说起如虎的事,韩夫人只说他是自作自受;趁便也将茗筠已死的话告诉。 吴智反吓了一惊,不觉掉下泪来连声叹息。韩夫人也掌不住,也哭了。傍边小霜等即忙拉衣,韩夫人止住, 重又说些喜欢的话,便安寝了。

    次日一早,至宗祠行礼,众侄辈都随往。行礼毕,吴礼早在祠旁厢房坐下, 叫了吴智吴信吴奎过来,说起家中事务。吴信拣可说的说了。 吴礼又向吴智道:“你初回家,我也不便来细细查问。只是听见外头说起你在任上收礼受贿,纵使家奴胡为,可是有的?不是才回家,便说你,诸事要谨慎才好。”吴智听了,点头称是。吴礼又道:"三弟,你年纪也不小了,怎么不思进取呢,成日家无所事事,如此还怎么教育你的子侄呢?孩子们该管教管教,别叫他们在外头得罪人。奎儿也该听听。不是我说你们,因我有所闻,所以才说的。你们更该小心些。"吴信等脸涨通红的,也只答应个"是"字,不敢说什么。 吴礼也就罢了。众家人给吴智磕头,众女仆行礼,不必多赘。

    只说麒麟因见吴智归来,合府热闹,想起茗筠,他便暗里伤心,那眼泪不知滴了多少了。。见如金和贺燕等在里间说话,他便独坐外间纳闷。如金叫贺燕送过茶去,又亲身过来安慰。麒麟道:"你今晚先睡,我要定定神。 只叫贺燕陪我略坐坐。"如金不便强他,点头应允,便自己到房先睡。 麒麟出来便轻轻和贺燕说,央他:"把玲珑叫来,有话问他。但玲珑见了我,脸上总是有气似的,须得你去解劝开了他来才好。" 贺燕道:"你说要定神,我倒喜欢, 怎么又定到这上头去了?有话你明儿问不得?" 麒麟道:"我就是今晚睡不着么。好姐姐,你快去叫他来。" 贺燕道:"他不是三奶奶叫是不来的。" 麒麟道:"我所以才央你去说明了才好。" 贺燕道:"叫我说什么?" 麒麟道:"你还不知道我的心和他的心么?都为的是茗姑娘。你说我并不是负心的,我如今叫你们弄成了一个负心人了!"说着这话,他瞧瞧里间屋子,用手一指说:"他是我本不愿意的,都是老太太他们捉弄的。好端端把个茗妹妹弄死了。就是他死,也该叫我见见,说个明白, 他自己死了也不怨我嘎。你到底听见二姑娘他们说过的,临死恨怨我。那玲珑为他姑娘,也是恨的我了不得。你想我是无情的人么?绣翠到底是个丫头,也没有什么大好处, 他死了我还伤心得要死。如今茗姑娘死了,难道倒不及绣翠么?我想着做个祭文去祭一祭。茗姑娘泉下有知,或者便不那么怨我了。"贺燕道:"你要祭就祭去,谁拦着你呢。" 麒麟道:"我自从好了起来,就想要做一篇祭文,不知道我如今怎么一点灵机都没有了。要祭别人呢,胡乱还使得,祭他是断断俗俚不得一点的。所以叫玲珑来问他姑娘的心,他打那里看出来的。 我没病的头里还想得出来,一病以后都记不得了。你倒说茗姑娘已经好了,怎么忽然死的?他好的时候我不去, 他怎么说?我病的时候,他不来,他又怎么说?所有他的东西,我诓了过来,你三奶奶总不叫我动,不知什么意思。" 贺燕道:"三奶奶惟恐你伤心罢了,还有什么呢。" 麒麟道:"我不信。茗妹妹既是念我,为什么临死把诗帕烧了,不留给我做个纪念? 又听见说天上有音乐响,必是他成了神,或是登了仙去。我虽见过了棺材,到底不知道棺材里有他没有。" 贺燕道:"你这话越发糊涂了,怎么一个人没死就搁上一个空棺材当死了人呢!" 麒麟道:"不是嘎!大凡成仙的人,或是肉身去的,或是脱胎去的。 好姐姐,你到底叫了玲珑来。" 贺燕道:“如今等我细细的说明了你的心,他要肯来还好,要不肯来, 还得费多少话;就是来了,见你也不肯细说。据我的主意:明日等三奶奶上去了,我慢慢的问他,或是倒可仔细。遇着闲空儿,我再慢慢的告诉你。 ”麒麟道:"你说得也是,你不知道我心里的着急。"正说着,贞镜出来说:"三奶奶说:'天已四更了,请三爷进去睡罢, 贺燕姐姐必是说高了兴了,忘了时候。" 贺燕听了,道:"可不是该睡了,有话明儿再说罢。" 麒麟无奈,只得含愁进去,又向贺燕耳语道:"明儿好歹别忘了。" 贺燕笑道:"知道了。" 贞镜抹着脸笑道:"你们两个又闹鬼儿了。何不和三奶奶说明了,就到贺燕那边睡去? 由着你们说一夜,我们也不管。" 麒麟摆手道:"不用言语。" 贺燕恨道:"小蹄子儿,你又嚼舌根,看我明儿撕你的嘴!"回头对麒麟道:"这不是三爷闹的?说了四更天的话。"一面说,一面送麒麟进屋,各人散去。

    那夜麒麟无眠,到了次日,还想这事。只听得外头传进话来,说:"众亲朋因二老爷回家,都要送戏接风。二老爷再三推辞,说不必唱戏,竟在家里备了水酒, 倒请亲朋过来大家谈谈。于是与大老爷商定了后儿摆席请人,所以进来告诉。"麒麟无情无绪,只说:“知道了。”不知后儿如何摆席,下回分解。

第二十八卷 锦衣军查抄定公府 骢马使弹劾兴义州

    话说到了后儿,吴智便设宴请酒, 连吴礼也硬请了来。正热闹时,忽见全耀文急忙走来回吴礼道:"有锦衣府堂官霍老爷带领好几位司官说来拜望。 奴才要取职名来回, 霍老爷说:`我们至好,不用的。'一面就下车来走进来了。请老爷同爷们快接去。" 吴礼听了,心想:" 霍老爷并无来往,怎么也来?现在有客,留他不便,不留又不好。"正自思想,吴奎说:"老爷快去罢,再想一回,人都进来了。"正说着,只见二门上家人又报进来说:" 霍老爷已进二门了。" 吴礼等抢步接去,只见霍堂官满脸笑容,并不说什么,一径走上厅来。后面跟着五六位司官, 也有认得的,也有不认得的,但是总不答话。 吴礼等心里不得主意,只得跟了上来让坐。众亲友也有认得霍堂官的,见他仰着脸不大理人,只拉着吴礼的手,笑着说了几句寒温的话。众人看见来头不好,也有躲进里间屋里的,也有垂手侍立的。

    吴礼正要带笑叙话, 只见家人慌张报道:"万和王爷到了。" 吴礼慌忙去接,已见王爷进来。 霍堂官抢上去请了安,便说:"王爷已到,随来各位老爷就该带领府役把守前后门。"众官应了出去。 吴礼等知事不好,连忙跪接。万和郡王用两手扶起,笑嘻嘻的说道:"无事不敢轻造, 有奉旨交办事件,要二老爷三老爷接旨。如今满堂中筵席未散,想有亲友在此未便,且请众位府上亲友各散, 独留本宅的人听候。"众人知是定府干系,恨不能脱身。只见王爷笑道:"众位只管就请,叫人来给我送出去,告诉锦衣府的官员说,这都是亲友,不必盘查,快快放出。"那些亲友听见,就一溜烟如飞的出去了。独有吴礼吴智吴信一干人唬得面如土色, 满身发颤。

    不多一回,只见进来无数番役,各门把守。本宅上下人等,一步不能乱走。 霍堂官便转过一付脸来回王爷道:"请爷宣旨意,就好动手。"这些番役却撩衣勒臂,专等旨意。 万和王慢慢的说道:"小王奉旨带领锦衣府霍道来查看吴智吴信家产。" 吴智等听见, 俱俯伏在地。王爷便站在上头说:"有旨意:` 吴智交通外官,依势凌弱,重征粮米,收礼受贿,婪索钱物,致使民怨沸腾,辜负朕恩,有忝祖德,着革职。吴信丧失人伦,逼死良民妻女,不严惩不足以平民愤,亦着革职。钦此。'"霍堂官一叠声叫:"拿下吴智吴信,其余皆看守。"维时吴礼,吴智,吴信,吴奎,吴廉,吴强,吴梅俱在,惟麒麟假说有病,在权太君那边打闹,吴才本来不大见人的,所以就将现在几人看住。 霍堂官即叫他的家人:"传齐司员,带同番役, 分头按房抄查登帐。"这一言不打紧,唬得吴礼上下人等面面相看,喜得番役家人摩拳擦掌, 就要往各处动手。万和王道:"闻得礼老与兄弟同房各爨的,理应遵旨查看吴智吴信的家资, 其余且按房封锁,我们复旨去再候定夺。" 霍堂官站起来说:"回王爷: 吴礼与兄弟并未分家, 闻得他儿子吴奎现在承总管家,不能不尽行查抄。"万和王听了,也不言语。 霍堂官便说:"须得奴才带领去查抄才好。"万和王便说:"不必忙,先传信后宅,且请内眷回避,再查不迟。"一言未了,老霍家奴番役已经拉着本宅家人领路,分头查抄去了。王爷喝命:"不许罗唣!待本爵自行查看。"说着,便慢慢的站起来要走, 又吩咐说:"跟我的人一个不许动,都给我站在这里候着,回来一齐瞧着登数。 "正说着,只见锦衣司官跪禀说:“北跨所抄出两箱房地契又一箱借票,却都是违例取利的。 不敢擅动,回来请示王爷。”老霍便说:"好个重利盘剥!很该全抄!请王爷就此坐下, 叫奴才去全抄来再候定夺罢。"说着,只见王府长史来禀说:“守门军传进来说,主上特命升平王到这里宣旨,请爷接去。” 霍堂官听了心里喜欢说:"我好晦气,碰着这个酸王。如今那位来了,我就好施威。"一面想着,也迎出来。

    只见升平王已到大厅,就向外站着,说:"有旨意,锦衣府霍道听宣。"说:"奉旨意:`着锦衣官惟提吴智吴信吴廉质审,余交万和王遵旨查办。钦此。'"万和王领了,好不喜欢,便与升平王坐下,着霍堂官提取吴智等回衙。里头那些查抄的人听得升平王到,俱一齐出来,及闻霍堂官走了, 大家没趣,只得侍立听候。升平王便挑选两个诚实司官并十来个老年番役,余者一概逐出。万和王便说:"我正与老霍生气。幸得王爷到来降旨,不然这里很吃大亏。"升平王说:"我在朝内听见王爷奉旨查抄吴宅,我甚放心,谅这里不致荼毒。 不料老霍这么混帐。但不知现在礼老及麒麟在那里,里面不知闹到怎么样了。"众人回禀: "吴礼等在下房看守着,里面已抄得乱腾腾的了。"万和王便吩咐司员:"快将吴礼带来问话。"众人命带了上来。 吴礼跪了请安,不免含泪乞恩。升平王便起身拉着,说:" 礼老放心。"便将旨意说了。 吴礼感激涕零,望北又谢了恩,仍上来听候。王爷道:" 礼老,方才老霍在这里的时候,番役呈禀有重利欠票,我们也难掩过。倒是想个什么法儿才好。如今礼老且带司员实在将二老爷三老爷家产呈出, 也就了事,切不可再有隐匿,自干罪戾。" 吴礼答应道:"犯官再不敢。但犯官之父遗产并未分过,惟各人所住的房屋有的东西便为己有。"两王便说:"这也无妨,惟将二老爷三老爷那两边所有的交出就是了。"又吩咐司员等依命行去,不许胡混乱动。司员领命去了。

    且说权太君那边女眷也摆家宴,董夫人正在那边说:" 麒麟不到外头,恐他老子生气。"慧兰带病哼哼唧唧的说:"我看麒麟也不是怕人,他见前头陪客的人也不少了,所以在这里照应也是有的。倘或老爷想起里头少个人在那里照应,太太便把麟兄弟献出去, 可不是好?" 权太君笑道:"兰丫头病到这地位,这张嘴还是那么尖巧。"正说到高兴,只听见韩夫人那边的人一直声的嚷进来说: "老太太,太太,不。。。。。。不好了!多多少少的穿靴带帽的强。。。。。。强盗来了,翻箱倒笼的来拿东西。" 权太君等听着发呆。又见银杏披头散发拉着吴瑕哭啼啼的来说:"不好了,我正与姐儿吃饭,只见进宝被人拴着进来说: `姑娘快快传进去,请太太们回避,外面王爷就进来查抄家产。'我听了着忙,正要进房拿要紧东西,被一伙人浑推浑赶出来的。咱们这里该穿该带的快快收拾。"董韩二夫人等听得,俱魂飞天外,不知怎样才好。独见慧兰先前圆睁两眼听着,后来便一仰身栽到地下死了。 权太君没有听完,便吓得涕泪交流,连话也说不出来。正乱时,忽见廉儿媳妇也慌慌张张的来了,进门就说:“那院东西都被查封抢光了……”倪夫人话未听完,早已吓怔了。那时一屋子人拉那个,扯那个,正闹得翻天覆地,又听见一叠声嚷说:"叫里面女眷们回避,王爷进来了!"

    可怜如金麒麟等正在没法,只见地下这些丫头婆子乱抬乱扯的时候,吴奎喘吁吁的跑进来说: "好了,好了,幸亏王爷救了我们了!"众人正要问他,吴奎见慧兰死在地下,哭着乱叫,又怕老太太吓坏了,急得死去活来。还亏银杏将慧兰叫醒,令人扶着,老太太也回过气来,哭得气短神昏,躺在炕上。尤洁等再三宽慰。然后吴奎定神将两王恩典说明,惟恐权太君韩夫人倪夫人知道吴智吴信被拿,又要唬死,暂且不敢明说,只得出来照料自己屋内。

    一进屋门, 只见箱开柜破,物件抢得半空。此时急得两眼直竖,淌泪发呆。听见外头叫,只得出来。见吴礼同司员登记物件,一人报说:"赤金首饰共一百二十三件,珠宝俱全。 珍珠十三挂,淡金盘二件,金碗二对,金抢碗二个,金匙四十把,银大碗八十个,银盘二十个, 三镶金象牙筋二把,镀金执壶四把,镀金折盂三对,茶托二件,银碟七十六件,银酒杯三十六个。黑狐皮十八张,青狐六张,貂皮三十六张,黄狐三十张,猞猁狲皮十二张, 麻叶皮三张,洋灰皮六十张,灰狐腿皮四十张,酱色羊皮二十张,猢狸皮二张,黄狐腿二把,小白狐皮二十块,洋呢三十度,毕叽二十三度,姑绒十二度,香鼠筒子十件, 豆鼠皮四方,天鹅绒一卷,梅鹿皮一方,云狐筒子二件,貉崽皮一卷,鸭皮七把,灰鼠一百六十张,獾子皮八张,虎皮六张,海豹三张,海龙十六张,灰色羊四十把,黑色羊皮六十三张, 元狐帽沿十副,倭刀帽沿十二副,貂帽沿二副,小狐皮十六张,江貉皮二张,獭子皮二张,猫皮三十五张,倭股十二度,绸缎一百三十卷,纱绫一百八一卷,羽线绉三十二卷, 氆氇三十卷,妆蟒缎八卷,葛布三捆,各色布三捆,各色皮衣一百三十二件, 棉夹单纱绢衣三百四十件。玉玩三十二件,带头九副,铜锡等物五百余件,钟表十八件, 朝珠九挂,各色妆蟒三十四件,上用蟒缎迎手靠背三分,宫妆衣裙八套,脂玉圈带一条,黄缎十二卷。潮银五千二百两,赤金五十两,钱七千吊。"一切动用家伙攒钉登记,以及定公赐第,俱一一开列,其房地契纸,家人文书,亦俱封裹。吴奎在旁边窃听,只不听见报他的东西,心里正在疑惑。只闻两家王爷问吴礼道:"所抄家资内有借券,实系盘剥, 究是谁行的? 礼老据实才好。" 吴礼听了,跪在地下碰头说:"实在犯官不理家务, 这些事全不知道。问犯官犬子吴奎才知。"吴奎连忙走上跪下,禀说:"这一箱文书既在奴才屋内抄出来的, 敢说不知道么。只求王爷开恩,老爷并不知道的。"两王道:"遵照旨意,本不该查抄你处,虽是那老霍胡闹,然你既承总管家,且又抄出借券,也说不得了。你今认了也是正理。如此叫人将吴奎看守,余俱散收宅内。礼老,你须小心候旨。我们进内复旨去了,这里有官役看守。"说着,上轿出门。 吴礼等就在二门跪送。升平王把手一伸,说:"请放心。"觉得脸上大有不忍之色。

    此时吴礼魂魄方定, 犹是发怔。吴梅便说:"请大爷爷进内瞧老太太罢。 "吴礼疾忙起身进内。只见各门上妇女乱糟糟的,不知要怎样。 吴礼无心查问, 一直到权太君房中,只见人人泪痕满面,董夫人麒麟等围住权太君,寂静无言,各各掉泪。惟有韩夫人倪夫人俱哭作一团。因见吴礼进来,都说:"好了,好了!"便告诉老太太说:"老爷仍旧好好的进来, 请老太太安心罢。" 权太君奄奄一息的,微开双目说:"我的儿,不想还见得着你! "一声未了,便嚎啕的哭起来。于是满屋里人俱哭个不住。 吴礼恐哭坏老母, 即收泪说:"老太太放心罢。本来事情原不小,蒙主上天恩,两位王爷的恩典,万般轸恤。就是二老爷三老爷暂时拘质,等问明白了,主上还有恩典。如今家里一些也不动了。" 权太君见吴智吴信俱不在,又伤心起来, 吴礼再三安慰方止。

    众人俱不敢走散, 独韩夫人回至自己那边,见门总封锁,丫头婆子亦锁在几间屋内。 韩夫人无处可走,放声大哭起来,只得仍往老太太那边去。路过慧兰处,见二门旁舍亦上封条,惟有屋门开着,里头呜咽不绝。韩夫人进去,见慧兰面如纸灰,合眼躺着,银杏在旁暗哭。韩夫人便转身要走,银杏一抬头见了韩夫人,忙迎上来说:“二太太请进来坐。奶奶抬回来觉着象是死的了, 幸得歇息一回苏过来,哭了几声,如今痰息气定,略安一安神。但不知老太太怎样了?”韩夫人也不答言,仍走到权太君那边。见眼前众人俱是泪眼相对,更想自己丈夫被拘,女儿受苦,现在身无所归,那里禁得住,早又哭出声来。众人劝慰,如金等令人收拾房屋请韩夫人倪夫人暂住,董夫人拨人服侍。

    吴礼在外, 心惊肉跳,拈须搓手的等候旨意。听见外面看守军人乱嚷道:"你到底是那一院的?既碰在我们这里,就记在这里册上。拴着他,交给里头锦衣府的爷们!" 吴礼出外看时, 见是看祠堂的梁岩,正欲问话。梁岩早已看见了吴礼,便号天蹈地的哭道:"我天天劝,这些不长进的爷们,倒拿我当作冤家!今朝弄到这个田地!那院里的姑娘婆子们都被衙役抢得披头散发在一处空房里。所有的都抄出来搁着,木器钉得破烂,磁器打得粉碎。他们还抄到祠堂里,要把我拴起来。我活了八九十岁, 只有跟着太爷捆人的,那里倒叫人捆起来!我便说我是西院里的,就跑出来。那些人不依,押到这里。我如今也不要命了,和那些人拚了罢!"说着撞头。 众役见他年老,又是两王吩咐,不敢发狠,便说:"你老人家安静些,这是奉旨的事。你且这里歇歇,听个信儿再说。" 吴礼听明,虽不理他,但是心里刀绞似的,便道:"完了,完了!不料我们一败涂地如此!"

    正在着急听候内信,只见董如凤气嘘嘘的跑进来说:"好容易进来了!姑父在那里。" 吴礼道:"来得好,但是外头怎么放进来的?"如凤道: "我再三央说,又许他们钱,所以我才能够出入的。" 吴礼便将抄去之事告诉了他,便烦去打听打听,"就有好亲,在火头上也不便送信,是你就好通信了。打听一下究竟犯什么事?"如凤道:"今朝为我哥哥打听决罪的事,在衙内闻得,有两位御史风闻得三老爷强奸良民妻女,因其女不从,凌逼致死。那御史恐怕不准,还将咱们家的白和拿去,又还拉出一个姓袁的来。 "吴礼尚未听完,便跺脚道:"了不得!罢了,罢了!"叹了一口气,扑簌簌的掉下泪来。

    如凤宽慰了几句,即便又出来打听去了。隔了半日,仍旧进来说:"事情不好。我在刑科打听,倒没有听见两王复旨的信,但听得说李御史今早参奏兴义州奉承京官,迎合上司, 虐害百姓,好几大款。" 吴礼慌道:"那管他人的事,到底打听我们的怎么样?"如凤道:“说是兴义州就有我们,那参的京官就是二老爷。”吴礼道:“这话错了。二老爷是外任,不是京官。”如凤道:“如今不是京官,说的是外任之先。参的是包揽词讼,所以火上浇油。 就是同朝这些官府,俱藏躲不迭,谁肯送信。就即如才散的这些亲友,有的竟回家去了, 也有远远儿的歇下打听的。可恨那些贵本家便在路上说,`祖宗掷下的功业,弄出事来了,不知道飞到那个头上,大家也好施威。'"吴礼没有听完,复又顿足道:"都是我们二老爷忒糊涂,三弟也忒不成事体。如今老太太与奎儿媳妇是死是活还不知道呢。 你再打听去,我到老太太那边瞧瞧。若有信,能够早一步才好。"正说着,听见里头乱嚷出来说:"老太太不好了!"急得吴礼即忙进去。未知生死如何,下回分解。

第二十九卷 姚慧兰致祸抱羞惭 权太君祷天消祸患

     话说吴礼闻知权太君危急, 即忙进去看视。见权太君惊吓气逆,董夫人如意等唤醒回来,即用疏气安神的丸药服了,渐渐的好些,只是伤心落泪。 吴礼在旁劝慰,总说是"儿子们不肖, 招了祸来累老太太受惊。若老太太宽慰些,儿子们尚可在外料理;若是老太太有什么不自在,儿子们的罪孽更重了。" 权太君道:"我活了八十多岁,自作女孩儿起到你父亲手里,都托着祖宗的福,从没有听见过那些事。如今到老了,见你们倘或受罪,叫我心里过得去么!倒不如合上眼随你们去罢了。"说着,又哭。

    吴礼此时着急异常, 又听外面说:"请老爷,内廷有信。" 吴礼急忙出来,见是升平王府长史,一见面便说"大喜。" 吴礼谢了,请长史坐下,"请问王爷有何谕旨?"那长史道: "我们王爷同万和郡王进内复奏,将大人的惧怕的心,感激天恩之话都代奏了。主上甚是悯恤,不忍加罪,着加恩代弟职在工部员外上行走。所封家产, 惟将吴智吴信的入官,余俱给还。并传旨令尽心供职。惟抄出借券令我们王爷查核,如有违禁重利的一概照例入官, 其在定例生息的同房地文书尽行给还。吴奎着革去职衔,免罪释放。" 吴礼听毕即起身叩谢天恩,又拜谢王爷恩典。"先请长史大人代为禀谢,明晨到阙谢恩, 并到府里磕头。"那长史去了。少停,传出旨来。承办官遵旨一一查清,入官者入官,给还者给还,将吴奎放出,所有吴智吴信名下男妇人等造册入官。

    可怜吴奎屋内东西除将按例放出的文书发给外,其余虽未尽入官的,早被查抄的人尽行抢去,所存者只有家伙物件。 吴奎始则惧罪,后蒙释放已是大幸,及想起历年积聚的东西并慧兰的体己不下七八万金,一朝而尽,怎得不痛。且慧兰病在垂危, 一时悲痛。又见吴礼含泪叫他,问道:"我天性喜静,不惯热闹,所以不大理家,故叫你们夫妇总理家事。我问你:那重利盘剥究竟是谁干的?况且非咱们这样人家所为。 如今入了官,在银钱是不打紧的,这种声名出去还了得吗!" 吴奎跪下说道: "儿子办家事,并不敢存一点私心。所有出入的帐目,自有全耀文,计清等登记, 老爷只管叫他们来查问。现在这几年,库内的银子出多入少,虽没贴补在内,已在各处做了好些空头, 求老爷问太太就知道了。这些放出去的帐,实在连儿子也不知道那里的银子, 要问李申来福才知道。" 吴礼道:"据你说来,连你自己屋里的事还不知道,那些家中上下的事更不知道了。 我这回也不来查问你,现今你无事的人,你二叔三叔的事还不快去打听打听。" 吴奎一心委屈,含着眼泪答应了出去。 吴礼叹气连连的想道:"我瞧这些子侄没一个长进的。老天啊,老天啊!我吴家何至一败如此!我虽蒙圣恩格外垂慈,只革世职,给还家产,那两处食用自应归并一处,叫我一人那里支撑的住。方才奎儿所说更加诧异,说不但库上无银,而且尚有亏空,这几年竟是虚名在外。只恨我自己为什么糊涂若此。 "想到那里,不觉泪满衣襟。又想: "老太太偌大年纪,儿子们并没有自能奉养一日,反累他吓得死去活来。种种罪孽,叫我委之何人!"

    正在独自悲切,只见家人禀报各亲友进来看候。 吴礼一一道谢,说起:"家门不幸,是我不能管教兄弟子侄,所以至此。"有的说:"我久知令弟二老爷行事不妥, 三老爷更加骄纵。如今闹出事来,倒带累了老爷。 "有的说:"人家闹的也多,也没见御史参奏,不是信老三得罪朋友,何至如此。 "有的说:"也不怪御史,我们听见说是府上的家人同几个泥腿在外头哄嚷出来的。御史恐参奏不实,所以诓了这里的人去才说出来的。我想府上待下人最宽的,为什么还有这事。 "有的说:"大凡奴才们是一个养活不得的。今儿在这里都是好亲友我才敢说,你们二老爷在外任的所为,那外头的风声很不好,都是奴才们闹的。如今你该提防些这些奴才们呀。眼下虽说没有动你的家,倘或再有奴才生事,主上疑心起来,好些不便呢。 "吴礼听说,心下着忙道:"真要是奴才在外造谣生事,闹出事来我就吃不住了。"众人道: "如今怕也无益,只好将现在的管家们都严严的查一查,若有抗主的奴才,查出来严严的办一办。" 吴礼听了点头。便见门上进来回禀说:"铁姑爷那边打发人来说,自己有事不能来, 着人来瞧瞧。说二老爷该他一种银子,要在老爷身上还的。" 吴礼心内忧闷, 只说:"知道了。"众人都冷笑道:"人说令亲铁世心混帐,真有些。如今丈人抄了家, 不但不来瞧看帮补照应,倒赶忙的来要银子,真真不在理上。" 吴礼道:"如今且不必说他。 那头亲事原是舍弟配错的,我的侄女儿的罪已经受够了,如今又招我来。"正说着,只见如凤进来说道:"我打听锦衣府霍堂官必要照御史参的办去,只怕二老爷和三老爷吃不住。 "众人都道:"大老爷,还得是你出去求求王爷,怎么挽回挽回才好。不然就完了。" 吴礼答应致谢,众人都散。

    那时天已点灯时候, 吴礼进去请权太君的安,见权太君略略好些。回到自己房中,埋怨吴奎夫妇不知好歹,如今闹出放账取利的事情,大家不好。方见慧兰所为,心里很不受用。 慧兰现在病重,知他所有什物尽被抄抢一光,心内郁结,一时未便埋怨,暂且隐忍不言。一夜无话。次早吴礼进内谢恩,并到升平王府万和王府两处叩谢,求两位王爷照应他兄弟和侄儿。两位应许。 吴礼又在同寅相好处托情。

    且说吴奎打听得二位叔叔之事不很妥,无法可施,只得回到家中。银杏守着慧兰哭泣呢。 吴奎走近旁边,见吴奎奄奄一息,就有多少怨言,一时也说不出来。 银杏哭道:"如今事已如此,东西已去不能复来。奶奶这样,还得再请个大夫调治调治才好。 "吴奎啐道:"我的性命还不保,我还管他么!" 慧兰听见,睁眼一瞧,虽不言语, 那眼泪流个不尽,见吴奎出去,便与银杏道:"你别不达事务了,到了这样田地,你还顾我做什么。我巴不得今儿就死才好。只要你能够眼里有我,我死之后,你扶养大了瑕儿,我在阴司里也感激你的。" 银杏听了,放声大哭。 慧兰道:"你也是聪明人。他们虽没有来说我, 他必抱怨我。虽说事是外头闹的,我若不贪财,如今也没有我的事,不但是枉费心计,挣了一辈子的强,如今落在人后头。我只恨用人不当,恍惚听得那边三老爷的事说是调戏良民妻子,不从逼死,有个姓袁的在里头,你想想还有谁,若是这件事审出来,咱们大爷是脱不了的,我那时怎么活?我要即时就死,又耽不起吞金服毒的。你到还要请大夫,可不是你为顾我反倒害了我了么。" 银杏愈听愈惨,想来实在难处, 恐慧兰自寻短见,只得紧紧守着。

    幸权太君不知底细,因近日身子好些,又见吴礼无事, 麒麟如金在旁天天不离左右,略觉放心。素来最疼慧兰,便叫如意"将我体己东西拿些给兰丫头,再拿些银钱交给银杏,好好的伏侍好了兰丫头,我再慢慢的分派。" 吴智吴信这两处,所有财产房地等并家奴等俱造册收尽。这里权太君便命董夫人照看了韩夫人,又指出房子一所让倪夫人、廉儿媳妇二人居住,就在茹萍所住的间壁。又派了婆子四人丫头两个伏侍。 一应饭食起居在大厨房内分送,衣裙什物又是权太君送去,零星需用亦在帐房内开销, 俱照从前每人月例之数。那吴智吴信吴廉在锦衣府使用,帐房内实在无项可支。如今慧兰一无所有,吴奎况又多债务满身,吴礼不知家务,只说已经托人, 自有照应。吴奎无计可施,想到那亲戚里头董舅母家已败,董继隆已死,余者亲戚虽有,俱是不能照应,只得暗暗差人下屯将地亩暂卖了数千金作为监中使费。吴奎如此一行,那些家奴见主家势败,也便趁此弄鬼,并将地亩租税也就指名借用些。此是后话,暂且不提。

    且说权太君见世职革去, 现在子孙在监质审,韩夫人倪夫人等日夜啼哭, 慧兰病在垂危,虽有麒麟如金在侧,只可解劝,不能分忧,所以日夜不宁,思前想后,眼泪不干。 一日傍晚,叫麒麟回去,自己扎挣坐起,叫如意等各处佛堂上香,又命自己院内焚起斗香,用拐拄着出到院中。灵芝知是老太太拜佛,铺下大红短毡拜垫。 权太君上香跪下磕了好些头, 念了一回佛,含泪祝告天地道:"皇天菩萨在上,我吴门权氏,虔诚祷告,求菩萨慈悲。我帮夫助子,虽不能为善,亦不敢作恶。必是后辈儿孙骄侈暴佚, 暴殄天物,以致合府抄检。现在儿孙监禁,自然凶多吉少,皆由我一人罪孽, 不教儿孙,所以至此。我今即求皇天保佑:在监逢凶化吉,有病的早早安身。总有合家罪孽,情愿一人承当,只求饶恕儿孙。若皇天见怜,念我虔诚,早早赐我一死,宽免儿孙之罪。"默默说到此,不禁伤心,呜呜咽咽的哭泣起来。如意灵芝一面解劝,一面扶进房去。

    只见董夫人带了麒麟如金过来请晚安,见权太君悲伤,三人也大哭起来。 如金更有一层苦楚:想哥哥也在外监,将来要处决,不知可减缓否,翁姑虽然无事,眼见家业萧条, 麒麟依然疯傻,毫无志气。想到后来终身,更比权太君董夫人哭得更痛。 麒麟见如金如此大恸,他亦有一番悲戚。想的是老太太年老不得安,老爷太太见此光景不免悲伤, 众姐妹风流云散,一日少似一日。追想在园中嬉戏,何等热闹,自从茗妹妹一死, 我郁闷到今,又有金姐姐过来,未便时常悲切。见他忧兄思母,日夜难得笑容,今见他悲哀欲绝,心里更加不忍,竟嚎啕大哭。如意,小春,翠丽,贺燕见他们如此,也各有所思, 便也呜咽起来。余者丫头们看得伤心,也便陪哭,竟无人解慰。满屋中哭声惊天动地,将外头上夜婆子吓慌,急报于吴礼知道。那吴礼正在书房纳闷,听见权太君的人来报,心中着忙,飞奔进内。远远听得哭声甚众,打谅老太太不好,急得魂魄俱丧,疾忙进来,只见坐着悲啼,神魂方定。说是"老太太伤心,你们该劝解,怎么的齐打伙儿哭起来了。"众人听得吴礼声气,急忙止哭,大家对面发怔。 吴礼上前安慰了老太太,又说了众人几句。 各自心想道:"我们原恐老太太悲伤,故来劝解,怎么忘情大家痛哭起来。 "

    正自不解,只见老婆子带了权侯家的两个女人进来,请了权太君的安,又向众人请安毕, 便说:"我们家老爷,太太,姑娘打发我来,说听见府里的事原没有什么大事,不过一时受惊。恐怕老爷太太烦恼,叫我们过来告诉一声,说这里大老爷是不怕的了。我们姑娘本要自己来的,因不多几日就要出阁,所以不能来了。" 权太君听了,不便道谢,说:"你回去给我问好。这是我们的家运合该如此。承你老爷太太惦记,过一日再来奉谢。你家姑娘出阁,想来你们姑爷是不用说的了。他们的家计如何?"两个女人回道:"家计倒不怎么着,只是姑爷长的很好,为人又和平。我们见过好几次,看来与这里麟三爷差不多, 还听得说才情学问都好的。" 权太君听了,喜欢道:"咱们都是南边人,虽在这里住久了, 那些大规矩还是从南方礼儿,所以新姑爷我们都没见过。我前儿还想起我娘家的人来,最疼的就是你们家姑娘,一年三百六十天,在我跟前的日子倒有二百多天,混得这么大了。我原想给他说个好女婿,又为他叔叔不在家,我又不便作主。他既造化配了个好姑爷,我也放心。月里出阁我原想过来吃杯喜酒的,不料我家闹出这样事来,我的心就象在热锅里熬的似的, 那里能够再到你们家去。你回去说我问好,我们这里的人都说请安问好。你替另告诉你家姑娘,不要将我放在心里。我是八十多岁的人了,就死也算不得没福的了。 只愿他过了门,两口子和顺,百年到老,我便安心了。"说着,不觉掉下泪来。那女人道:"老太太也不必伤心。姑娘过了门,等回了九,少不得同姑爷过来请老太太的安,那时老太太见了才喜欢呢。" 权太君点头。那女人出去。别人都不理论,只有麒麟听了发了一回怔,心里想道:"如今一天一天的都过不得了。为什么人家养了女儿到大了必要出嫁,一出了嫁就改变。权妹妹这样一个人又被他叔叔硬压着配人了,他将来见了我必是又不理我了。我想一个人到了这个没人理的分儿,还活着做什么。"想到那里,又是伤心。见权太君此时才安,又不敢哭泣,只是闷闷的。

    一时吴礼不放心,又进来瞧瞧老太太,见是好些,便出来传了全耀文,叫他将合府里管事家人的花名册子拿来,一齐点了一点,除去吴智吴信入官的人,尚有三十余家,共男女二百十二名。 吴礼叫现在府内当差的男人共二十一名进来,问起历年居家用度,共有若干进来,该用若干出去。那管总的家人将近来支用簿子呈上。 吴礼看时,所入不敷所出,帐上有在外浮借的也不少。再查南省地租,近年所交不及祖上一半,如今用度比祖上更加十倍。 吴礼不看则已,看了急得跺脚道:"这了不得!我打量虽是奎儿管事, 在家自有把持,岂知好几年头里已就寅年用了卯年的,还是这样装好看,竟把世职俸禄当作不打紧的事情,为什么不败呢!我如今要就省俭起来,已是迟了。 "想到那里,背着手踱来踱去,竟无方法。众人知吴礼不知理家,也是白操心着急,便说道:"老爷也不用焦心,这是家家这样的。若是统总算起来,连王爷家还不够。不过是装着门面,过到那里就到那里。如今老爷到底得了主上的恩典,才有这点子家产,若是一并入了官, 老爷就不用过了不成。" 吴礼嗔道:"放屁!你们这班奴才最没有良心的,仗着主子好的时候任意开销, 到弄光了,走的走,跑的跑,还顾主子的死活吗!如今你们道是没有查封是好, 那知道外头的名声。大本儿都保不住,还搁得住你们在外头支架子说大话诓人骗人,到闹出事来望主子身上一推就完了。如今二老爷与三老爷的事, 说是咱们家人白和在外传播的,我看这人口册上并没有白和,这是怎么说?"众人回道: "这白和是不在册档上的。前年白和与李申的干儿子打架,三老爷恼了,同奎大爷商量,就销了名子,撵了出去。后来白和的女人哭着求奎大爷,才又留了他,只是没上名字,看他老实不老实的意思,若再生事,即撵出永不使用。老爷数年不管家事,那里知道这些事来。老爷打量册上没有名字的就只有这个人,不知一个人手下亲戚们也有,奴才还有奴才呢。 "吴礼道:"这还了得!"想去一时不能清理,只得喝退众人,早打了主意在心里了,且听吴智等事审得怎样再定。

    一日正在书房筹算, 只见一人飞奔进来说:"请老爷快进内廷问话。" 吴礼听了心下着忙,只得进去。未知凶吉,下回分解。

第三十卷 散余资太君明大义 复世职礼老沐天恩

    话说吴礼进内, 见了枢密院各位大人,又见了各位王爷。升平王道:"今日我们传你来,有遵旨问你的事。" 吴礼即忙跪下。众大人便问道:"你兄弟交通外官,恃强凌弱,重征粮米,办事不力;奸骗良民妻女,不遂逼死等事,你都知道么?" 吴礼回道:"犯官蒙主上隆恩,得袭世职,自思上有天子威慑,下有祖宗余泽,谅必不致生事,因此每日不过剪花修竹,会客望友,诵经读史而已。一应家务并未留心伺察,实在糊涂,不能管教兄弟子侄,这就是辜负圣恩。 亦求主上重重治罪。"升平王据说转奏,不多时传出旨来。升平王便述道: "主上因御史等参奏吴智工部任职之初交通外官,恃强凌弱。据该御史指出兴义州互相往来,吴智包揽词讼。 严鞫吴智,据供兴义州原系姻亲来往,并未干涉官事。该御史亦不能指实。惟有在外任期间,重征粮米,收受钱物是实的,然系被属员蒙蔽,究与贪官污吏有间。今从宽将吴智发往台站效力赎罪。所参吴信奸骗良民妻女不从逼死一款,经死者钟青之未婚夫袁南绅陈述,是实,然已无物证。再钟丝自缢掩埋并未报官一款,查钟氏实系因其妹已死,恐娘家人不依,所以自尽,并非吴信逼勒致死。但身为武职官员,罔知法纪,私埋人命,本应重治, 念伊究属定公之子,不忍加罪,亦从宽革职,派往海疆效力赎罪,吴廉年幼无干省释。 吴礼身系世袭职员,治家不正,致使兄弟子侄生事,念系渊妃之兄份上,所以只削去世职,并加恩令代弟职在工部行走。" 吴礼听了,感激涕零,叩首不及,又叩求王爷代奏下忱。升平王道:"你该叩谢天恩,更有何奏?" 吴礼道: "犯官仰蒙圣恩不加大罪,又蒙将家产给还,实在扪心惶愧,愿将家父遗受重禄积余置产一并交官。 "升平王道:"主上仁慈待下,明慎用刑,赏罚无差。如今既蒙莫大深恩, 给还财产,你又何必多此一奏。"众官也说不必。 吴礼便谢了恩,叩谢了王爷出来。恐权太君不放心,急忙赶回。

    上下男女人等不知传进吴礼是何吉凶, 都在外头打听,一见吴礼回家,都略略的放心,也不敢问。只见吴礼忙忙的走到权太君跟前,将蒙圣恩宽免的事,细细告诉了一遍。 权太君虽则放心,只是世职革去,吴智又往台站效力,吴信又往海疆,不免又悲伤起来。 韩夫人倪夫人听见那话,更哭起来。 吴礼便道:"老太太放心。二弟虽则台站效力,也是为国家办事,不致受苦,只要办得妥当,就可复职。三弟年纪略小,很该出力。若不是这样,便是祖宗的余德,亦不能久享。"说了些宽慰的话。 权太君素来本不大喜欢吴智,吴信又非自己亲生究竟隔了一层。只有韩夫人倪夫人痛哭不已。韩夫人想着"家产一空,丈夫远出,膝下无儿;虽有欣萍,又非自己亲生,且在夫家受苦;倒是曼萍是自己的女儿,然自己素来禀性怪戾,自己也知道,与女儿不睦,且也已远嫁海疆;只有孙儿梅儿在自己跟前,倒也乘巧聪明,只是媳妇尤洁与自己话少,与董夫人话多。独自己一人孤苦伶仃,怎么好。"那倪夫人本来在自己院独掌家计,除了吴信也算是惟他为尊,又与吴信夫妇倒还相和,"如今犯事远出,家财抄尽,依住西院,虽则老太太疼爱,终是难比从前。廉儿媳妇又是不能兴家立业之人。"又想着"廉儿先妻钟氏同他妹妹之事吴奎也是有份的,如今他们倒安然无事,依旧夫妇完聚。只留我们几人,怎生度日!"想到这里,痛哭起来。 权太君不忍,便问吴礼道:"你二弟和三弟现已定案,可能回家?廉儿既没他的事,也该放出来了。" 吴礼道:"若在定例,二弟三弟是不能回家的。我已托人徇个私情, 叫二弟三弟回家好置办行装,衙门内业已应了。想来廉儿同着二老爷三老爷一起出来。只请老太太放心,儿子办去。" 权太君又道:"我这几年老的不成人了,总没有问过家事。如今那两院是全抄去了,房屋入官不消说的。奎儿那里也都抄去了。 咱们这里银库,南省地土,你知道到底还剩了多少?他两个起身,也得给他们几千银子才好。 "吴礼正是没法,听见权太君一问,心想着:"若是说明,又恐老太太着急, 若不说明,不用说将来,现在怎样办法?"定了主意,便回道:"若老太太不问,儿子也不敢说。如今老太太既问到这里,现在奎儿也在这里,昨日儿子已查了,旧库的银子早已虚空,不但用尽,外头还有亏空。现今二弟三弟之事若不花银托人,虽说主上宽恩, 只怕他们两个也不大好。就是这项银子尚无打算。南省的地亩早已寅年吃了卯年的租儿了,一时也算不转来,只好尽所有的蒙圣恩没有动的衣服首饰折变了给二弟三弟作盘费罢了。 过日的事只可再打算。" 权太君听了,又急得眼泪直淌,说道:"怎么着,咱们家到了这样田地了么!据你说起来,咱们竟一两年就不能支了。" 吴礼道:"若是这个世俸不动,外头还有些挪移。如今无可指称,谁肯接济。"说着,也泪流满面,"想起亲戚来,用过我们的如今都穷了,没有用过我们的又不肯照应了。 譬如权侯家,听见说如今也是支不敷出了,也是虚架子罢了,不消一二年也要完的。咱们家,昨日儿子也没有细查,只看家下的人丁册子,别说上头的钱一无所出,那底下的人也养不起许多。"

    权太君正在忧虑, 只见吴智、吴信、吴廉一齐进来给权太君请安。 权太君看这般光景,一只手拉着吴智, 一只手拉着吴信,便大哭起来。他两人脸上羞惭,又见权太君哭泣,都跪在地下哭着说道: "儿孙们不长进,牵连大哥丢了世职,又累老太太伤心,儿孙们是死无葬身之地的了!"满屋中人看这光景,又一齐大哭起来。 吴礼只得劝解:"倒先要打算他两个的使用,大约在家只可住得一两日,迟则人家就不依了。"老太太含悲忍泪的说道:"你两个且各自同你们媳妇们说说话儿去罢。"又吩咐吴礼道:"这件事是不能久待的,想来外面挪移恐不中用,那时误了钦限怎么好。只好我替你们打算罢了。就是家中如此乱糟糟的,也不是常法儿。"一面说着,便叫如意吩咐去了。

    这里吴智等出来,又与吴礼哭泣了一会,都不免将从前任性过后恼悔如今分离的话说了一会,各自同媳妇那边悲伤去了。吴智年岁大些,倒也抛的下,独有吴信与倪夫人怎忍分离!吴廉也只有拉着父亲啼哭。吴梅虽幼,却是懂事,哭着拉了爷爷的手,说了些安心去效力,放心家里的话。吴智听了,抱着孙儿的头恸哭。虽说是比军流减等,究竟生离死别,这也是事到如此,只得大家硬着心肠过去。

    却说权太君叫董韩倪三夫人同了如意等,开箱倒笼,将做媳妇到如今积攒的东西都拿出来,又叫吴礼、吴智、吴信等,一一的分派说:"这里现有的银子,交吴智四千两,你拿二千两去做你的盘费使用,留一千给二太太另用,孝儿媳妇向来温顺,梅儿也好,也分给他们一千。。这三千给吴信,你只许拿一千去,留下二千交你媳妇过日子。仍旧各自度日,房子是在一处,饭食各自吃罢。茹丫头将来的亲事还是我的事。这是你父亲留下来的衣服,还有我少年穿的衣服首饰,如今我用不着。男的呢,叫二老爷、三老爷、奎儿、廉儿拿去分了,女的呢,叫二太太、三太太、兰丫头、孝儿媳妇、廉儿媳妇拿了分去。这五百两银子交给奎儿,明年将茗丫头的棺材送回南去。"分派定了,又叫吴礼道:"你说现在还该着人的使用,这是少不得的。你叫拿这金子变卖偿还。这是他们闹掉了我的, 你也是我的儿子,我并不偏向。 只可怜兰丫头操心了一辈子,如今弄得精光, 也给他三千两,叫他自己收着,不许叫奎儿用。如今他还病得神昏气丧,叫银杏来拿去。 麒麟已经成了家,我剩下这些金银等物,大约还值几千两银子,这是都给麒麟的了。这便是我的事情完了。" 吴礼等见母亲如此明断分晰,俱跪下哭着说:"老太太这么大年纪, 儿孙们没点孝顺,承受老祖宗这样恩典,叫儿孙们更无地自容了!" 权太君道:"别瞎说, 若不闹出这个乱儿,我还收着呢。只是现在家人过多,只有大老爷降到工部还得当差的,留几个人就够了。 你就吩咐管事的,将人叫齐了,他分派妥当。各家有人便就罢了。譬如一抄尽了,怎么样呢?我们里头的,也要叫人分派,该配人的配人,赏去的赏去。如今虽说咱们这房子不入官,你到底把这园子交了才好。那些田地原交奎儿清理,该卖的卖,该留的留,断不要支架子做空头。我索性说了罢,杭州尤府还有几两银子,大太太那里收着, 该叫人就送去罢。倘或再有点事出来,可不是他们躲过了风暴又遇了雨了么。" 吴礼本是不知当家立计的人, 一听权太君的话,一一领命,心想:"老太太实在真真是理家的人, 都是我们这些不长进的闹坏了。" 吴礼见权太君劳乏,求着老太太歇歇养神。 权太君又道:"我所剩的东西也有限,等我死了做结果我的使用。余的都给我伏侍的丫头。" 权太君等听到这里,更加伤感。大家跪下:"请老太太宽怀,只愿儿子们托老太太的福,过了些时都邀了恩眷。那时兢兢业业的治起家来,以赎前愆,奉养老太太到一百岁的时候。" 权太君道:"但愿这样才好,我死了也好见你们父亲。你们别打谅我是享得富贵受不得贫穷的人哪,不过这几年看看你们轰轰烈烈,我落得都不管,说说笑笑养身子罢了,那知道家运一败直到这样!若说外头好看里头空虚,是我早知道的了。只是`居移气,养移体',一时下不得台来。如今借此正好收敛,守住这个门头,不然叫人笑话你。你还不知,只打谅我知道穷了便着急的要死,我心里是想着祖宗都是为官作宰的,你父亲更身为国公,无一日不指望你们比祖宗还强,能够守住也就罢了。谁知他们兄弟两个做些什么勾当!"

    权太君正自长篇大论的说, 只见佳玲慌慌张张的跑来回董夫人道:"今早我们奶奶听见外头的事,哭了一场,如今气都接不上来。银杏叫我来回太太。"佳玲没有说完, 权太君听见,便问:"到底怎么样?"董夫人便代回道:"如今说是不大好。" 权太君起身道:"嗳,这些冤家竟要磨死我了! "说着,叫人扶着,要亲自看去。 吴礼即忙拦住劝道:"老太太伤了好一回的心,又分派了好些事,这会该歇歇。便是孙子媳妇有什么事,该叫媳妇瞧去就是了,何必老太太亲身过去呢。倘或再伤感起来,老太太身上要有一点儿不好,叫做儿子的怎么处呢。" 权太君道:"你们各自出去,等一会子再进来。我还有话说。" 吴礼不敢多言, 只得出来料理兄弟起身的事,又叫吴奎挑人跟去。这里权太君才叫如意等派人拿了给慧兰的东西跟着过来。

    慧兰正在气厥。 银杏哭得眼红,听见权太君带着董夫人, 麒麟, 如金过来,疾忙出来迎接。 权太君便问:"这会子怎么样了?" 银杏恐惊了权太君,便说:"这会子好些。老太太既来了,请进去瞧瞧。"他先跑进去轻轻的揭开帐子。 慧兰开眼瞧着,只见权太君进来,满心惭愧。 先前原打算权太君等恼他,不疼的了,是死活由他的,不料权太君亲自来瞧,心里一宽,觉那拥塞的气略松动些,便要扎挣坐起。 权太君叫银杏按着,"不要动,你好些么?" 慧兰含泪道:"我打从过门来,老太太,太太怎么样疼我。那知我福气薄,叫神鬼支使的失魂落魄,不但不能够在老太太跟前尽点孝心,公婆前讨个好,还是这样把我当人,叫我帮着料理家务, 被我闹的七颠八倒,我还有什么脸儿见老太太,太太呢!今日老太太,太太亲自过来,我更当不起了,恐怕该活三天的又折上了两天去了。"说着,悲咽。 权太君道: "那些事原是外头闹起来的,与你什么相干。就是你的东西被人拿去,这也算不了什么呀。我带了好些东西给你,任你自便。"说着,叫人拿上来给他瞧瞧。 慧兰本是贪得无厌的人, 如今被抄尽净,本是愁苦,又恐人埋怨,正是几不欲生的时候,今儿权太君仍旧疼他, 董夫人也没嗔怪,过来安慰他,又想吴奎无事,心下安放好些,便在枕上与权太君磕头, 说道:"请老太太放心。若是我的病托着老太太的福好了些,我情愿自己当个粗使丫头,尽心竭力的伏侍老太太,太太罢。" 权太君听他说得伤心,不免掉下泪来。 麒麟是从来没有经过这大风浪的, 心下只知安乐,不知忧患的人,如今碰来碰去都是哭泣的事,所以他竟比傻子尤甚,见人哭他就哭。 慧兰看见众人忧闷,反倒勉强说几句宽慰权太君的话,求着"请老太太,太太回去,我略好些过来磕头。"说着,将头仰起。 权太君叫银杏"好生服侍,短什么到我那里要去。"说着,带了董夫人将要回到自己房中。只听见两三处哭声。 权太君实在不忍闻见,便叫董夫人散去,叫麒麟"去见你二叔三叔,送一送就回来。 "自己躺在榻上下泪。幸喜如意等能用百样言语劝解, 权太君暂且安歇。

    不言吴智等分离悲痛。那些跟去的人谁是愿意的?不免心中抱怨,叫苦连天。正是生离果胜死别, 看者比受者更加伤心。好好的一个定公府,闹到人嚎鬼哭。 吴礼最循规矩,在伦常上也讲究的,执手分别后,自己先骑马赶至城外举酒送行,又叮咛了好些国家轸恤勋臣,力图报称的话。吴智等挥泪分头而别。

    吴礼带了麒麟回家, 未及进门,只见门上有好些人在那里乱嚷说:"今日旨意,将定国公世职仍着吴礼承袭。 "那些人在那里要喜钱,门上人和他们分争,说是"本来的世职还给我们老爷袭了,有什么喜报。"那些人说道:"那世职的荣耀比任什么还难得,你们闹掉了, 想要这个再不能的了。如今的圣人在位,赦过宥罪,依旧赏给大老爷袭了,这是千载难逢的, 怎么不给喜钱。"正闹着, 吴礼回家,门上回了,虽则喜欢,究是兄弟们犯事所致, 反觉感极涕零,赶着进内告诉权太君。董夫人正恐权太君伤心,过来安慰,听得世职复还,自是欢喜。又见吴礼进来, 权太君拉了说些勤黾报恩的话。独有韩夫人倪夫人心下悲苦, 只不好露出来。且说外面这些趋炎奉势的亲戚朋友,先前吴宅有事都远避不来,今儿吴礼复职,知圣眷尚好,大家都来贺喜。那知吴礼纯厚性成,虽然复职,想念兄弟们,心内反生烦恼, 只知感激天恩。于第二日进内谢恩,到底将赏还府第园子备折奏请入官。 内廷降旨不必, 吴礼才得放心。回家以后,循分供职,但是家计萧条,入不敷出。 吴礼又不能在外应酬。

    家人们见吴礼忠厚, 慧兰抱病不能理家,吴奎的亏缺一日重似一日,难免典房卖地。府内家人几个有钱的,怕吴奎缠扰,都装穷躲事,甚至告假不来,各自另寻门路。独有一个包勇, 虽是新投到此,恰遇定府坏事,他倒有些真心办事,见那些人欺瞒主子,便时常不忿。 奈他是个新来乍到的人,一句话也插不上,他便生气,每天吃了就睡。众人嫌他不肯随和,便在吴礼前说他终日贪杯生事,并不当差。 吴礼道:"随他去罢。原是尤府荐来,不好意思,横竖家内添这一人吃饭,虽说是穷,也不在他一人身上。"并不叫来驱逐。众人又在吴奎跟前说他怎样不好, 吴奎此时也不敢自作威福,只得由他。忽一日,包勇奈不过,吃了几杯酒,在定府街上闲逛,见有两个人说话。那人说道:"你瞧,这么个大府, 前儿抄了家,不知如今怎么样了。"那人道:"他家怎么能败,听见说里头有位娘娘是他家的姑娘, 虽是死了,到底有根基的。况且我常见他们来往的都是王公侯伯, 那里没有照应。便是现在的府尹前任的兵部是他们的至好,难道有这些人还护庇不来么? "那人道:"你白住在这里!别人犹可,独是那个黄大人更了不得!我常见他在定府来往,前儿御史虽参了,主子还叫府尹查明实迹再办。你道他怎么样?他本沾过定府的好处,怕人说他回护一家,他便狠狠的踢了一脚,所以定府里才到底抄了。你道如今的世情还了得吗!"两人无心说闲话,岂知旁边有人跟着听的明白。包勇心下暗想:"天下有这样负恩的人!但不知是我老爷的什么人。我若见了他,便打他一个死,闹出事来我承当去。 "那包勇正在酒后胡思乱想,忽听那边喝道而来。包勇远远站着。只见那两人轻轻的说道: "这来的就是那个黄大人了。"包勇听了,心里怀恨,趁了酒兴,便大声的道: "没良心的男女!怎么忘了我们吴家的恩了。"黄傥甫在轿内,听得一个"吴"字,便留神观看,见是一个醉汉,便不理会过去了。那包勇醉着不知好歹,便得意洋洋回到府中, 问起同伴,知是方才见的那位大人是这府里提拔起来的。"他不念旧恩,反来踢弄咱们家里, 见了他骂他几句,他竟不敢答言。"那定府的人本嫌包勇,只是主人不计较他,如今他又在外闯祸,不得不回,趁吴礼无事,便将包勇喝酒闹事的话回了。 吴礼此时正怕风波,听得家人回禀,便一时生气,叫进包勇骂了几句,便派去看园,不许他在外行走。那包勇本是直爽的脾气,投了主子他便赤心护主,岂知吴礼反倒责骂他。他也不敢再辨,只得收拾行李往园中看守浇灌去了。未知后事如何,下回分解。

第三十一卷 强欢笑如金庆生辰 死缠绵麒麟闻鬼哭

    却说吴礼先前曾将房产并大观园奏请入官,内廷不收,又无人居住,只好封锁。因园子接连倪夫人茹萍居处,太觉旷阔无人,遂将包勇罚看荒园。此时吴礼一心理家,又奉了权太君之命将人口渐次减少,诸凡省俭,尚且不能支持。幸喜慧兰为权太君疼惜,董夫人等虽则不大喜欢,若说治家办事尚能出力,所以将内事仍交慧兰办理。但近来因被抄以后,诸事运用不来,也是每形拮据。那些房头上下人等原是宽裕惯的,如今较之往日,十去其七,怎能周到,不免怨言不绝。 慧兰也不敢推迟,扶病承欢权太君。过了些时,吴智吴信各到当差地方,恃有用度,暂且自安,写书回家,都言安逸,家中不必挂念。于是权太君放心,韩夫人倪夫人也略略宽怀。

    一日,权仙蓉出嫁回门,来权太君这边请安。 权太君提起他女婿甚好,权仙蓉也将那里过日平安的话说了,请老太太放心。又提起茗筠去世,不免大家泪落。 权太君又想起欣萍苦楚, 越觉悲伤起来。权仙蓉劝解一回,又到各家请安问好毕,仍到权太君房中安歇,言及" 董家这样人家被董大哥闹的家破人亡。今年虽是缓决人犯,明年不知可能减等?" 权太君道: "你还不知道呢,昨儿虎儿媳妇死的不明白,几乎又闹出一场大事来。还幸亏老佛爷有眼,叫他带来的丫头自己供出来了,那高家奶奶才没的闹了,自家拦住相验。你舅妈这里才将皮裹肉的打发出去了。你说说,真真是六亲同运!董家是这样了,舅太太守着如凤过日, 为这孩子有良心他说哥哥在监里尚未结局,不肯娶亲。你韩妹妹在二太太那边也就很苦,且如今又抄了家,更不比从前了。 大太太呢,他娘家兄弟死了,他伤心得了不得。兰丫头的哥哥、叔叔都不成人,瞎闹,连兰丫头也觉抬不起头。尤家自从抄家以后别无信息。" 仙蓉道:"二姐姐去了曾有书字回家么?" 权太君道:"自从嫁了去,二老爷回来说,你二姐姐在海疆甚好。只是没有书信,我也日夜惦记,为着我们家连连的出些不好事,所以我也顾不来。如今三丫头也没有给他提亲。才儿呢,谁有功夫提起他来。如今我们家的日子比你从前在这里的时侯更苦些。只可怜你金姐姐,自过了门,没过一天安逸日子。你三哥哥还是这样疯疯颠颠,这怎么处呢!" 仙蓉道: "我从从前常来这里,那些人的脾气我都知道的。这一回来了,竟都改了样子了。我打量我隔了好些时没来,他们生疏我。我细想起来,竟不是的,就是见了我,瞧他们的意思原要象先前一样的热闹, 不知道怎么,说说就伤心起来了。我所以坐坐就到老太太这里来了。" 权太君道:"如今这样日子在我也罢了,你们年轻轻儿的人还了得!我正要想个法儿叫他们还热闹一天才好, 只是打不起这个精神来。" 仙蓉道:"我想起来了, 金姐姐不是后儿的生日吗,我多住一天,给他拜过寿,大家热闹一天。不知老太太怎么样? "权太君道:"我真正气糊涂了。你不提我竟忘了,后日可不是他的生日!我明日拿出钱来,给他办个生日。麒麟这孩子头里很伶俐很淘气,如今为着家里的事不好,把这孩子越发弄的话都没有了。廉儿媳妇本来什么不知道的,如今他竟只知道哭。倒是孝儿媳妇还好,他有的时侯是这么着,没的时侯他也是这么着,带着梅儿静静儿的过日子, 倒难为他。" 仙蓉道:"别人还不离,独有奎大嫂子连模样儿都改了,说话也不伶俐了。明日等我来引导他们,看他们怎么样。但是他们嘴里不说,心里要抱怨我,说我有了----"仙蓉说到那里,却把脸飞红了。 权太君会意,道:"这怕什么。姊妹们在一处说说笑笑,再别要留这些心。大凡一个人,有也罢没也罢,总要受得富贵耐得贫贱才好。 你金姐姐生来是个大方的人,他家好的时候,他也一点儿不骄傲,他家出了事,他也是舒舒坦坦的。如今在我家里,麒麟待他好,他也是那样安顿,一时待他不好,不见他有什么烦恼。我看这孩子倒是个有福气的。你岳姐姐那是个最小性儿又多心的, 所以到底不长命。兰丫头也见过些事,很不该略见些风波就改了样子,他若这样没见识,也就是小器了。后儿金丫头的生日,我替另拿出银子来, 热热闹闹给他做个生日,也叫他欢喜这一天。" 仙蓉答应道:"老太太说得很是。索性把那些姐妹们都请来了, 大家叙一叙。" 权太君道:"自然要请的。"一时高兴道:"叫如意拿出一百银子来交给外头,叫他明日起预备两天的酒饭。"如意领命,叫婆子交了出去。一宿无话。

    次日传话出去,打发人去接欣萍,又请了董舅母如红,叫带了春莲来。如金本没有知道,听见老太太的丫头来请,说:" 董舅太太来了,请三奶奶过去呢。"如金心里喜欢,便是随身衣服过去,要见他母亲。只见他妹子如红并春莲都在这里。心想:"今儿是什么日子,他们也来了?"便去见了权太君,然后与他母亲说了几句话。 仙蓉在旁说道:"太太们请都坐下,让我们姐妹们给姐姐拜寿。 "如金听了倒呆了一呆,回来一想:"可不是明日是我的生日吗!"便说:"妹妹们过来瞧老太太是该的, 若说为我的生日,是断断不敢的。"正推让着,麒麟也来请董舅母的安。 听见如金自己推让,他心里本早打算过如金生日,因家中闹得七颠八倒,也不敢在权太君处提起,今见仙蓉等众人要拜寿,便喜欢道:"明日才是生日,我正要告诉老太太来。 "仙蓉笑道:"扯臊,老太太还等你告诉。你打量这些人为什么来?是老太太请的!" 如金听了,心下未信。只听权太君合他母亲道:"可怜金丫头做了一年新媳妇, 家里接二连三的有事,总没有给他做过生日。今日我给他做个生日,请舅太太,太太们来大家说说话儿。 "董舅母道:"老太太这些时心里才安,他小人儿家还没有孝敬老太太,倒要老太太操心。" 仙蓉道:"老太太最疼的孙子是三哥哥,难道三嫂子就不疼了么!况且金姐姐也配老太太给他做生日。" 如金低头不语。麒麟心里想道:"我只说蓉妹妹出了阁是换了一个人了,我所以不敢亲近他,他也不来理我。如今听他的话,原是和先前一样的。为什么我们那个过了门更觉得腼腆了,话都说不出来了呢?"正想着, 小丫头进来说:"大姑奶奶回来了。"随后尤洁慧兰都进来,大家厮见一番。欣萍提起他父亲出门,说:"本要赶来见见,只是他拦着不许来,说是咱们家正是晦气时侯,不要沾染在身上。 我扭不过,没有来,直哭了两三天。" 尤洁道:"今儿为什么肯放你回来?"欣萍道: "他又说咱们家大老爷又复了世职,还可以走走,不妨事的,所以才放我来。"说着,又哭起来。 权太君道:"我原为气得慌,今日接你们来给孙子媳妇过生日,说说笑笑解个闷儿。 你们又提起这些烦事来,又招起我的烦恼来了。"欣萍等都不敢作声了。 慧兰虽勉强说了几句有兴的话,终不似先前爽利,招人发笑。 权太君心里要如金喜欢,故意的呕慧兰说话。 慧兰也知权太君之意,便竭力张罗,说道:"今儿老太太喜欢些了。你看这些人好几时没有聚在一处, 今儿齐全。"说着回过头去,看见韩夫人倪夫人不在这里,又缩住了口。 权太君为着"齐全"两字,也想韩夫人等,叫人请去。韩夫人、倪夫人、茹萍等听见老太太叫, 不敢不来,心内也十分不愿意,想着家业零败,偏又高兴给如金做生日,到底老太太偏心,便来了也是无精打采的。 权太君问起韩玖丽来,韩夫人假说病着不来。 权太君会意,知董舅母在这里有些不便,也不提了。

    一时摆下果酒。 权太君说:"也不送到外头,今日只许咱们娘儿们乐一乐。"麒麟虽然娶过亲的人,因权太君疼爱,仍在里头打混,但不与仙蓉如红等同席,便在权太君身旁设着一个坐儿, 他代如金轮流敬酒。 权太君道:"如今且坐下大家喝酒,到挨晚儿再到各处行礼去。 若如今行起来了,大家又闹规矩,把我的兴头打回去就没趣了。" 如金便依言坐下。 权太君又叫人来道:"咱们今儿索性洒脱些,各留一两个人伺侯。我叫如意带了小春、翠丽、贺燕、银杏等在后间去,也喝一钟酒。"如意等说:"我们还没有给三奶奶磕头,怎么就好喝酒去呢。 "权太君道:"我说了,你们只管去,用的着你们再来。"如意等去了。这里权太君才让董舅母等喝酒,见他们都不是往常的样子, 权太君着急道:"你们到底是怎么着?大家高兴些才好。" 仙蓉道:"我们又吃又喝,还要怎样!" 慧兰道:"咱们如今都因府里事情才定,都碍着脸不敢混说,所以老太太瞧着冷净了。"

    麒麟轻轻的告诉权太君道:"话是没有什么说的,再说就说到不好的上头来了。不如老太太出个主意, 叫他们行个令儿罢。" 权太君侧着耳朵听了,笑道:"若是行令,又得叫如意去。" 麒麟听了,不待再说,就出席到后间去找如意,说:"老太太要行令,叫姐姐去呢。" 如意道:"小爷,让我们舒舒服服的喝一杯罢,何苦来又来搅什么。" 麒麟道:"当真老太太说,得叫你去呢,与我什么相干。" 如意没法,说道:"你们只管喝,我去了就来。"便到权太君那边。老太太道:"你来了,我们要行令呢。" 如意道:"听见麟三爷说老太太叫,我敢不来吗。不知老太太要行什么令儿?" 权太君道:"那文的怪闷的慌,武的又不好,你倒是想个新鲜顽意儿才好。" 如意想了想道:"如今舅太太有了年纪,不肯费心,倒不如拿出令盘骰子来, 大家掷个曲牌名儿赌输赢酒罢。" 权太君道:"这也使得。"便命人取骰盆放在桌上。 如意说:"如今用四个骰子掷去,掷不出名儿来的罚一杯,掷出名儿来,每人喝酒的杯数儿掷出来再定。 "众人听了道:"这是容易的,我们都随着。" 如意便打点儿。 众人叫如意喝了一杯,就在他身上数起,恰是董舅母先掷。 董舅母便掷了一下,却是四个幺。 如意道:"这是有名的,叫做`商山四皓'。有年纪的喝一杯。"于是权太君,董韩倪三夫人都该喝。 权太君举酒要喝, 如意道:"这是舅太太掷的,还该舅太太说个曲牌名儿, 下家儿接一句<<千家诗>>。说不出的罚一杯。" 董舅母道:"你又来算计我了,我那里说得上来。 "权太君道:"不说到底寂寞,还是说一句的好。下家儿就是我了,若说不出来, 我陪舅太太喝一钟就是了。" 董舅母便道:"我说个`临老入花丛'。" 权太君点点头儿道: "将谓偷闲学少年。"说完,骰盆过到董如红,便掷了两个四两个二。 如意说:"也有名了, 这叫作`刘阮入天台'。"如红便接着说了个"二士入桃源。"下手儿便是尤洁,说道:"寻得桃源好避秦。"大家又喝了一口。 麒麟巴不得要说, 只是令盆轮不到,正想着,恰好到了跟前,便掷了一个二两个三一个幺,便说道:"这是什么?" 如意笑道:"这是个`臭',先喝一杯再掷罢。" 麒麟只得喝了又掷,这一掷掷了两个三两个四, 如意道:"有了,这叫做`张敞画眉'。" 麒麟明白打趣他, 如金的脸也飞红了。 慧兰不大懂得,还说:"三兄弟快说了,再找下家儿是谁。" 麒麟明知难说,自认"罚了罢,我也没下家。"过了令盆轮到权太君跟前,便掷了两个二两个三。 权太君道:"这要喝酒了?" 如意道:"有名儿的,这是`江燕引雏'。众人都该喝一杯。" 慧兰道: "雏是雏,倒飞了好些了。"众人瞅了他一眼, 慧兰便不言语。 独是麒麟听了,便发起呆来,心里想:"怎么家里这些人如今七大八小的就剩了这几个。"复又看看如意如金,虽说都在,只是不见了茗筠, 一时按捺不住,眼泪便要下来。恐人看见,便说身上躁的很,脱脱衣服去,挂了筹出席去了。这权仙蓉看见麒麟这般光景,打量麒麟掷不出好的,被别人掷了去,心里不喜欢,便去了,又嫌那个令儿没趣,便有些烦。只见权太君道:"我说什么呢,`公领孙'罢。"下手是如金,便说道:"闲看儿童捉柳花。"众人都说好。权太君道:"这个令儿也不热闹,不如蠲了罢。让如意掷一下,看掷出个什么来。"小丫头便把令盆放在如意跟前。 如意依命便掷了两个二一个五,那一个骰子在盆中只管转, 如意叫道:"不要五!"那骰子单单转出一个五来。 如意道:" 了不得!我输了。" 权太君道:"这是不算什么的吗?" 如意道:"名儿倒有,只是我说不上曲牌名来。 "权太君道:"你说名儿,我给你诌。" 如意道:"这是浪扫浮萍。" 权太君道:"这也不难,我替你说个`秋鱼入菱窠'。" 如意下手的就是仙蓉,便道:"白萍吟尽楚江秋。"众人都道:"这句很确。" 权太君道:"这令完了。咱们喝两杯吃饭罢。"回头一看,见麒麟还没进来,便问道:" 麒麟那里去了,还不来?" 如意道:"换衣服去了。" 权太君道:"谁跟了去的? "那翠丽便上来回道:"我看见三爷出去,我叫贺燕姐姐跟了去了。"权太君董夫人才放心。

    等了一回, 董夫人叫人去找来。小丫头子到了新房,只见田秀在那里插蜡。小丫头便问:"麟三爷那里去了?"田秀道:"在老太太那边喝酒呢。"小丫头道:"我在老太太那里, 太太叫我来找的。岂有在那里倒叫我来找的理。"田秀道:"这就不知道了,你到别处找去罢。 "小丫头没法,只得回来,遇见玉扣,便道:"你见三爷那里去了?"玉扣道:"我也找他。 太太们等他吃饭,这会子那里去了呢?你快去回老太太去,不必说不在家,只说喝了酒不大受用不吃饭了,略躺一躺再来,请老太太们吃饭罢。"小丫头依言回去告诉灵芝, 灵芝依言回了权太君。 权太君道:"他本来吃不多,不吃也罢了。叫他歇歇罢。告诉他今儿不必过来, 有他媳妇在这里。"灵芝便向小丫头道:"你听见了?"小丫头答应着,不便说明,只得在别处转了一转,说告诉了。众人也不理会,便吃毕饭,大家散坐说话。不题。

    且说麒麟一时伤心, 走了出来,正无主意,只见贺燕赶来,问是怎么了。 麒麟道:"不怎么,只是心里烦得慌。何不趁他们喝酒咱们两个到三太太那里逛逛去。" 贺燕道:"三太太在这里,去找谁?" 麒麟道:"不找谁,瞧瞧他现在这里住的房屋怎么样。" 贺燕只得跟着,一面走,一面说。走到倪夫人那边,又一个小门儿半开半掩, 麒麟也不进去。只见看园门的两个婆子坐在门槛上说话儿。 麒麟问道:"这小门开着么?"婆子道:"天天是不开的。 今儿有人出来说,今日预备老太太要用园里的果子,故开着门等着。" 麒麟便慢慢的走到那边,果见腰门半开, 麒麟便走了进去。 贺燕忙拉住道:"不用去,园里不干净, 常没有人去,不要撞见什么。" 麒麟仗着酒气,说:"我不怕那些。" 贺燕苦苦的拉住不容他去。 婆子们上来说道:"如今这园子安静的了。自从那日道士拿了妖去,我们摘花儿,打果子一个人常走的。三爷要去,咱们都跟著,有这些人怕什么。" 麒麟喜欢, 贺燕也不便相强,只得跟着。

    麒麟进得园来, 只见满目凄凉,那些花木枯萎,更有几处亭馆,彩色久经剥落,远远望见一楼飞檐,倒还有些气势。麒麟一想,说:"我自病时出园住到前边,一连几个月不准我到这里, 瞬息荒凉。你看独有那飞楼突兀而立,这不是飞燕楼么!" 贺燕道:"你几个月没来,连方向都忘了,那是明月阁。咱们只管说话,不觉将万花坊走过了。"回过头来用手指着道:" 这才是燕子坳呢。" 麒麟顺着袭人的手一瞧,道:"可不是过了吗!咱们回去瞧瞧。" 贺燕道:"天晚了,老太太必是等着吃饭,该回去了。" 麒麟不言,找着旧路,竟往前走。

    你道麒麟虽离了藏春园将及一载, 岂遂忘了路径?只因贺燕恐他见了燕子坳,想起茗筠又要伤心, 所以用言混过。岂知麒麟只望里走,天又晚,恐招了邪气,故麒麟问他, 只说已走过了,欲麒麟不去。不料麒麟的心惟在燕子坳内。 贺燕见他往前急走,只得赶上,见麒麟站着,似有所见,如有所闻,便道:"你听什么?" 麒麟道:"燕子坳倒有人住着么?" 贺燕道:"大约没有人罢。" 麒麟道:"我明明听见有人在内啼哭,怎么没有人!" 贺燕道:"你是疑心。素常你到这里,常听见岳姑娘伤心,所以如今还是那样。" 麒麟不信, 还要听去。婆子们赶上说道:"三爷快回去罢。天已晚了,别处我们还敢走走,只是这里路又隐僻,又听得人说这里岳姑娘死后常听见有哭声,所以人都不敢走的。" 麒麟贺燕听说,都吃了一惊。 麒麟道:"可不是。"说着,便滴下泪来,说:"茗妹妹,茗妹妹,好好儿的是我害了你了!你别怨我,只是父母作主,并不是我负心。"愈说愈痛,便大哭起来。 贺燕正在没法,只见玉扣带着些人赶来对贺燕道:"你好大胆,怎么领了三爷到这里来!老太太,太太他们打发人各处都找到了,刚才腰门上有人说是你同三爷到这里来了, 唬得老太太,太太们了不得,骂着我,叫我带人赶来,还不快回去么!" 麒麟犹自痛哭。 贺燕也不顾他哭,两个人拉着就走,一面替他拭眼泪,告诉他老太太着急。 麒麟没法,只得回来。

    贺燕知老太太不放心, 将麒麟仍送到权太君那边。众人都等着未散。 权太君便说:" 贺燕, 我素常知你明白,才把麒麟交给你,怎么今儿带他园里去!他的病才好,倘或撞着什么,又闹起来,这便怎么处?" 贺燕也不敢分辩,只得低头不语。如金看麒麟颜色不好,心里着实的吃惊。倒还是麒麟恐贺燕受委屈,说道:"青天白日怕什么。我因为好些时没到园里逛逛, 今儿趁着酒兴走走。那里就撞着什么了呢!"慧兰在园里吃过大亏的,听到那里寒毛倒竖, 说:"麟兄弟胆子忒大了。"仙蓉道:"不是胆大,倒是心实。不知是会白莲神去了,还是寻什么仙去了。" 麒麟听着,也不答言。独有董夫人急的一言不发。 权太君问道:"你到园里可曾唬着么?这回不用说了,以后要逛,到底多带几个人才好。不然大家早散了。 回去好好的睡一夜,明日一早过来,我还要找补,叫你们再乐一天呢。不要为他又闹出什么原故来。"众人听说,辞了权太君出来。董舅母便到董夫人那里住下。 权仙蓉就在权太君房中。欣萍便往茹萍那里去了。余者各自回去。不题。

    独有麒麟回到房中,嗳声叹气。如金明知其故,也不理他,只是怕他忧闷,勾出旧病来,便进里间叫贺燕来细问他麒麟到园怎么的光景。未知贺燕怎生回说,下回分解。

第三十二卷 候芳魂田秀承错爱 还孽债欣萍返真元

    话说如金叫贺燕问出原故,恐麒麟悲伤成疾,便将茗筠临死的话与贺燕假作闲谈,说是:"人生在世,有意有情,到了死后各自干各自的去了,并不是生前那样个人死后还是这样。活人虽有痴心,死的竟不知道。况且岳姑娘既说仙去,他看凡人是个不堪的浊物, 那里还肯混在世上。只是人自己疑心,所以招些邪魔外祟来缠扰了。" 如金虽是与贺燕说话, 原说给麒麟听的。 贺燕会意,也说是"没有的事。若说岳姑娘的魂灵儿还在园里, 我们也算好的,怎么不曾梦见了一次。" 麒麟在外闻听得,细细的想道:"果然也奇。 我知道岳妹妹死了,那一日不想几遍,怎么从没梦过。想是他到天上去了,瞧我这凡夫俗子不能交通神明, 所以梦都没有一个儿。我就在外间睡着,或者我从园里回来, 他知道我的实心,肯与我梦里一见。我必要问他实在那里去了,我也时常祭奠。若是果然不理我, 竟无一梦,我便不想他了。"主意已定,便说:"我今夜就在外间睡了,你们也不用管我。" 如金也不强他,只说:"你不要胡思乱想。你不瞧瞧,太太因你园里去了急得话都说不出来。 若是知道还不保养身子,倘或老太太知道了,又说我们不用心。 "麒麟道:"白这么说罢咧,我坐一会子就进来。你也乏了,先睡罢。" 如金知他必进来的,假意说道:"我睡了,叫贺姑娘伺候你罢。" 麒麟听了,正合机宜。候如金睡了, 他便叫麒麟贞镜另铺设下一副被褥,常叫人进来瞧三奶奶睡着了没有。 如金故意装睡, 也是一夜不宁。那麒麟知是如金睡着,便与贺燕道:"你们各自睡罢,我又不伤感。你若不信, 你就伏侍我睡了再进去,只要不惊动我就是了。" 贺燕果然伏侍他睡下,便预备下了茶水,关好了门,进里间去照应一回,各自假寐, 麒麟若有动静,再为出来。 麒麟见贺燕等进来,便将坐更的两个婆子支到外头,他轻轻的坐起来,暗暗的祝了几句,便睡下了,欲与神交。起初再睡不着,以后把心一静,便睡去了。

    岂知一夜安眠,直到天亮。 麒麟醒来,拭眼坐起来想了一回,并无有梦,便叹口气道:"正是`悠悠生死别经年,魂魄不曾来入梦' 。" 如金却一夜反没有睡着,听麒麟在外边念这两句,便接口道:"这句又说莽撞了,如若岳妹妹在时,又该生气了。" 麒麟听了,反不好意思,只得起来搭讪着往里间走来,说:"我原要进来的,不觉得一个盹儿就打着了。" 如金道:"你进来不进来与我什么相干。 "贺燕等本没有睡,眼见他们两个说话,即忙倒上茶来。已见老太太那边打发小丫头来, 问:"麟三爷昨睡得安顿么?若安顿时,早早的同三奶奶梳洗了就过去。" 贺燕便说:"你去回老太太,说麒麟昨夜很安顿,回来就过来。"小丫头去了。

    如金起来梳洗了,翠丽贺燕等跟着先到权太君那里行了礼,便到董夫人那边起至慧兰都让过了,仍到权太君处,见他母亲也过来了。大家问起:" 麒麟晚上好么?" 如金便说:"回去就睡了,没有什么。"众人放心,又说些闲话。只见小丫头进来说:"大姑奶奶要回去了。听见说铁姑爷那边人来到二太太那里说了些话,二太太叫人到三姑娘那边说不必留了, 让他去罢。如今大姑奶奶在二太太那边哭呢,大约就过来辞老太太。" 权太君众人听了,心中好不自在,都说:"大小姐这样一个人,为什么命里遭着这样的人,一辈子不能出头。 这便怎么好!"说着,欣萍进来,泪痕满面,因为是如金的好日子,只得含着泪, 辞了众人要回去。 权太君知道他的苦处,也不便强留,只说道:"你回去也罢了。但是不要悲伤, 碰着了这样人,也是没法儿的。过几天我再打发人接你去。"欣萍道:"老太太始终疼我,如今也疼不来了。可怜我只是没有再来的时候了。"说着,眼泪直流。众人都劝道: "这有什么不能回来的?比不得你二妹妹,隔得远,要见面就难了。" 权太君等想起曼萍,不觉也大家落泪,只为是如金的生日,即转悲为喜说:"这也不难,只要海疆平静, 那边亲家调进京来,就见的着了。"大家说:"可不是这么着呢。"说着,欣萍只得含悲而别。众人送了出来,仍回权太君那里。从早至暮,又闹了一天。

    众人见权太君劳乏,各自散了。独有董舅母辞了权太君,到如金那里,说道:"你哥哥是今年过了,直要等到皇恩大赦的时候减了等才好赎罪。这几年叫我孤苦伶仃怎么处!我想要与你二哥哥完婚, 你想想好不好?" 如金道:"妈妈是为着大哥哥娶的亲唬怕的了,所以把二哥哥的事犹豫起来。据我说很该就办。韩姑娘是妈妈知道的,如今在这里也很苦,娶了去虽说我家穷,究竟比他傍人门户好多着呢。" 董舅母道:"你得便的时候就去告诉老太太, 说我家没人,就要拣日子了。" 如金道:"妈妈只管同二哥哥商量,挑个好日子,过来和老太太,大太太说了,娶过去就完了一宗事。这里二太太也巴不得娶了去才好。 "董舅母道:"今日听见权姑娘也就回去了,老太太心里要留你妹妹在这里住几天, 所以他住下了。我想如红也不小了,只是没有合适的定亲。你闲的时候跟老太太提提,求他费心,给留心找一个好人家儿。" 如金道:"正是呢。"于是董舅母又坐了一坐,出来辞了众人回去了。

    却说麒麟晚间归房,因想昨夜茗筠竟不入梦,"或者他已经成仙,所以不肯来见我这种浊人也是有的, 不然就是我的性儿太急了,也未可知。"便想了个主意,向如金说道: "我昨夜偶然在外间睡着,似乎比在屋里睡的安稳些,今日起来心里也觉清静些。我的意思还要在外间睡两夜,只怕你们又来拦我。" 如金听了,明知早晨他嘴里念诗是为着茗筠的事了。 想来他那个呆性是不能劝的,倒好叫他睡两夜,索性自己死了心也罢了, 况兼昨夜听他睡的倒也安静,便道:"好没来由,你只管睡去,我们拦你作什么!但只不要胡思乱想, 招出些邪魔外祟来。" 麒麟笑道:"谁想什么!" 贺燕道:"依我劝三爷竟还是屋里睡罢, 外边一时照应不到,着了风倒不好。" 麒麟未及答言, 如金却向贺燕使了个眼色。 贺燕会意,便道:"也罢,叫个人跟着你罢,夜里好倒茶倒水的。" 麒麟便笑道: "这么说,你就跟了我来。" 贺燕听了倒没意思起来,登时飞红了脸,一声也不言语。 如金素知贺燕稳重,便说道:"他是跟惯了我的,还叫他跟着我罢。叫贞镜田秀儿照料着也罢了。 况且今日他跟着我闹了一天也乏了,该叫他歇歇了。" 麒麟只得笑着出来。 如金因命麝月田秀儿给麒麟仍在外间铺设了,又嘱咐两个人醒睡些,要茶要水都留点神儿。

    两个答应着出来,看见麒麟端然坐在床上,闭着眼睛,单掌直竖,放于胸前,居然象个道士一般,两个也不敢言语,只管瞅着他笑。 如金又命贺燕出来照应。 贺燕看见这般却也好笑,便轻轻的叫道: "该睡了,怎么又学起道士来了!" 麒麟睁开眼看见贺燕,便道:"你们只管睡罢,我坐一坐就睡。 "贺燕道:"因为你昨日那个光景,闹的三奶奶一夜没睡。你再这么着,成何事体。 "麒麟料着自己不睡都不肯睡,便收拾睡下。 贺燕又嘱咐了贞镜等几句,才进去关门睡了。这里贞镜田秀儿两个人也收拾了被褥,伺候麒麟睡着,各自歇下。

    那知麒麟要睡越睡不着,见他两个人在那里打铺,忽然想起绣翠来。那年茗妹妹送了件翠云裘给我,不想烧了一块儿,亏得绣翠这丫头带病补上了。想到这里,一心移在绣翠身上去了。忽又想起慧兰说田秀儿给绣翠脱了个影儿,因又将想绣翠的心肠移在田秀儿身上。自己假装睡着,偷偷的看那田秀儿,越瞧越象绣翠,不觉呆性复发。听了听,里间已无声息,知是睡了。却见贞镜也睡着了,便故意叫了贞镜两声, 却不答应。 田秀儿听见麒麟唤人,便问道:"三爷要什么?" 麒麟道:"我要漱漱口。" 田秀儿见贞镜已睡,只得起来重新剪了蜡花,倒了一钟茶来,一手托着漱盂。却因赶忙起来的,身上只穿着一件桃红绫子小袄儿,松松的挽着一个(簪?)儿。 麒麟看时,居然绣翠复生。不觉呆呆的呆看,也不接茶。

    那田秀儿自从绣翠死后, 也无心进来了。后来听见慧兰叫他进来伏侍麒麟,竟比麒麟盼他进来的心还急。不想进来以后,见如金贺燕一般尊贵稳重,看着心里实在敬慕,又见麒麟疯疯傻傻,不似先前风致:所以早把那儿女私情的心灰了。怎奈这位呆爷今晚把他当作绣翠,只管爱惜起来。 那田秀儿早已羞得两颊红潮,又不敢大声说话,只得轻轻的说道:"三爷漱口啊。" 麒麟笑着接了茶在手中,也不知道漱了没有,便笑嘻嘻的问道:"你和绣翠姐姐好不是啊?" 田秀儿听了摸不着头脑,便道:"都是姐妹,也没有什么不好的。" 麒麟听田秀说话,已经忘神,便把他的手一拉。 田秀儿急得红了脸, 心里乱跳,便悄悄说道:"三爷有什么话只管说,别拉拉扯扯的。" 麒麟才放了手,说道:"你怎么也是这么个道学先生!我看你长的和他一模一样,我才肯和你说这个话,不然早睡了。"此时田秀儿心中也不知麒麟是怎么个意思,便说道:"夜深了,三爷也睡罢,别紧着坐着,看凉着。刚才奶奶和贺燕姐姐怎么嘱咐了?" 麒麟道:"我不凉。"说到这里,忽然想起田秀儿没穿着大衣服,就怕他着了凉,便说道:"你为什么不穿上衣服就过来!" 田秀儿道:"爷叫的紧, 那里有尽着穿衣裳的空儿。要知道说这半天话儿时,我也穿上了。" 麒麟听了,连忙把自己盖的一件月白绫子绵袄儿揭起来递给田秀儿,叫他披上。 田秀儿只不肯接,说:"三爷盖着罢,我不凉。我凉我有我的衣裳。"说着,回到自己铺边,拉了一件长袄披上。又听了听, 贞镜睡的正浓,才慢慢过来说:"三爷今晚不是要养神呢么?" 麒麟笑道:"实告诉你罢,什么是养神,我倒是要遇仙的意思。" 田秀儿听了,越发动了疑心,便问道:"遇什么仙?" 麒麟道:"你要知道,这话长着呢。你挨着我来坐下,我告诉你。" 田秀儿红了脸笑道: "你在那里躺着,我怎么坐呢。" 麒麟道:"这个何妨。我和你绣翠姐姐他们就不管这些俗礼。这有什么的!大凡一个人总不要酸文假醋才好。" 田秀儿听了,句句都是麒麟调戏之意。那知这位呆爷却是实心实意的话儿。 田秀儿此时走开不好,站着不好,坐下不好,倒没了主意了,因微微的笑着道:"你别混说了,看人家听见这是什么意思。怨不得人家说你专在女孩儿身上用工夫,你自己放着三奶奶和贺燕姐姐都是仙人儿似的, 只爱和别人胡缠。明儿再说这些话,我回了三奶奶,看你什么脸见人。"正说着,只听外面咕咚一声,把两个人吓了一跳。里间如金咳嗽了一声。 麒麟听见,连忙呶嘴儿。 田秀儿也就忙忙的息了灯悄悄的躺下了。原来如金贺燕因昨夜不曾睡,又兼日间劳乏了一天,所以睡去,都不曾听见他们说话。此时院中一响, 早已惊醒,听了听,也无动静。 麒麟此时躺在床上,心里疑惑:"莫非岳妹妹来了,听见我和田秀儿说话故意吓我们的?"翻来覆去,胡思乱想,五更以后,才朦胧睡去。

    却说田秀儿被麒麟鬼混了半夜,又兼如金咳嗽,自己怀着鬼胎,生怕如金听见了,也是思前想后, 一夜无眠。次日一早起来,见麒麟尚自昏昏睡着,便轻轻的收拾了屋子。那时贞镜已醒,便道:"你怎么这么早起来了,你难道一夜没睡吗?" 田秀儿听这话又似贞镜知道了的光景, 便只是讪笑,也不答言。不一时, 如金贺燕也都起来,开了门见麒麟尚睡, 却也纳闷:"怎么外边两夜睡得倒这般安稳?"及麒麟醒来,见众人都起来了,自己连忙爬起, 揉着眼睛,细想昨夜又不曾梦见,可是仙凡路隔了。慢慢的下了床,又想昨夜田秀儿说的如金贺燕都是天仙一般, 这话却也不错,便怔怔的瞅着如金。 如金见他发怔,虽知他为茗筠之事,却也定不得梦不梦,只是瞅的自己倒不好意思,便道:"三爷昨夜可真遇见仙了么?" 麒麟听了,只道昨晚的话如金听见了,笑着勉强说道:"这是那里的话!"那田秀儿听了这一句,越发心虚起来,又不好说的,只得且看如金的光景。只见如金又笑着问田秀儿道:"你听见三爷睡梦中和人说话来着么?" 麒麟听了,自己坐不住,搭讪着走开了。 田秀儿把脸飞红,只得含糊道:"前半夜倒说了几句,我也没听真。什么`遇仙',又什么`酸文假醋',我也不懂,劝着三爷睡了,后来我也睡了,不知三爷还说来着没有。" 如金低头一想:"若尽着叫他在外头,恐怕心邪了招出些花妖月姊来。况兼他的旧病原在姊妹上情重,只好设法将他的心意挪移过来,然后能免无事。"想到这里,不免面红耳热起来,也就讪讪的进房梳洗去了。

    且说权太君两日高兴,略吃多了些,这晚有些不受用,第二天便觉着胸口饱闷。如意等要回吴礼。 权太君不叫言语,说:"我这两日嘴馋些吃多了点子,我饿一顿就好了。你们快别吵嚷。"于是如意等并没有告诉人。

    这日晚间, 麒麟回到自己屋里,见如金自权太君董夫人处才请了晚安回来。 麒麟想着早起之事,未免赧颜抱惭。 如金看他这样,也晓得是个没意思的光景,因想着:"他是个痴情人, 要治他的这病,少不得仍以痴情治之。"想了一回,便问麒麟道:"你今夜还在外间睡去罢咧?" 麒麟自觉没趣,便道:"里间外间都是一样的。" 如金意欲再说,反觉不好意思。 贺燕道:"罢呀,这倒是什么道理呢。我不信睡得那么安稳!" 田秀儿听见这话,连忙接口道:"三爷在外间睡,别的倒没什么,只是爱说梦话,叫人摸不着头脑儿,又不敢驳他的回。" 贺燕便道:"我今日挪到床上睡睡,看说梦话不说?你们只管把三爷的铺盖铺在里间就完了。" 如金听了,也不作声。 麒麟自己惭愧不来,那里还有强嘴的分儿,便依着搬进里间来。一则麒麟负愧,欲安慰如金之心,二则如金恐麒麟思郁成疾,不如假以词色,使得稍觉亲近,以为移花接木之计。于是当晚贺燕果然挪出去。 麒麟因心中愧悔, 如金欲拢络麒麟之心,自过门至今日,方才如鱼得水,恩爱缠绵,所谓二五之精妙合而凝的了。此是后话。

    且说次日麒麟如金同起, 麒麟梳洗了先过权太君这边来。这里权太君因疼麒麟,又想如金孝顺,忽然想起一件东西,便叫如意开了箱子,取出祖上所遗一个汉玉麒麟,虽不及麒麟他那块灵玉麒麟,挂在身上却也稀罕。如意找出来递与权太君,便说道:"这件东西我好象从没见的, 老太太这些年还记得这样清楚,说是那一箱什么匣子里装着,我按着老太太的话一拿就拿出来了。老太太怎么想着拿出来做什么?" 权太君道:"你那里知道,这块汉玉麒麟还是祖爷爷给我们老太爷, 老太爷疼我,临出嫁的时候叫了我去亲手递给我的。还说: `这玉麒麟是汉时所佩的东西,很贵重,你拿着就象见了我的一样。'我那时还小,拿了来也不当什么, 便撩在箱子里。到了这里,我见咱们家的东西也多,这算得什么,从没带过,一撩便撩了六十多年。今儿见麒麟这样孝顺,他又丢了一块,故此想着拿出来给他, 也象是祖上给我的意思。"一时麒麟请了安, 权太君便喜欢道:"你过来,我给你一件东西瞧瞧。 "麒麟走到床前, 权太君便把那块汉玉麒麟递给麒麟。 麒麟接来一瞧,那汉玉麒麟有三寸方圆,色有红晕,甚是精致。麒麟口口称赞。权太君道:"你爱么?这是我祖爷爷给我的,我传了你罢。" 麒麟笑着请了个安谢了,又拿了要送给他母亲瞧。 权太君道:"你太太瞧了告诉你老子,又说疼儿子不如疼孙子了。他们从没见过。" 麒麟笑着去了。如金等又说了几句话,也辞了出来。

    自此权太君两日不进饮食,胸口仍是结闷,觉得头晕目眩, 咳嗽。董韩倪三夫人慧兰等请安,见权太君精神尚好,不过叫人告诉吴礼,立刻来请了安。 吴礼出来,即请大夫看脉。不多一时,大夫来诊了脉,说是有年纪的人停了些饮食,感冒些风寒,略消导发散些就好了。开了方子, 吴礼看了,知是寻常药品,命人煎好进服。 以后吴礼早晚进来请安,一连三日,不见稍减。 吴礼又命吴奎:"打听好大夫,快去请来瞧老太太的病。 咱们家常请的几个大夫,我瞧着不怎么好,所以叫你去。"吴奎即忙答应,自去办理。不题。

    且说权太君病时,合宅女眷无日不来请安。一日,众人都在那里,只见老婆子进来,回说:"义善庵的云师父知道老太太病了,特来请安。"众人道:"他不常过来,今儿特地来,你们快请进来。" 慧兰走到床前回权太君。今日韩玖丽也在,先出去接他。只见伴云手执麈尾念珠,后面跟着伴月,飘飘拽拽的走来。玖丽见了问好,说是"我在园内住的日子,可以常常来瞧瞧你。近来因为园内人少, 一个人轻易难出来。所以这些日子不得见你。 今儿幸会。" 伴云道:"头里你们是热闹场中,你们虽在后园里住,虽是很近我也不便进园来亲近。如今知道这里的事情也不大好,又听说是老太太病着,又掂记你,并要瞧瞧金姑娘。 "一面说着,已到权太君房中。众人见了都问了好。 伴云走到权太君床前问候,说了几句套话。 权太君便道:"你是个女菩萨,你瞧瞧我的病可好得了好不了?" 伴云道:"老太太这样慈善的人,寿数正有呢。一时感冒,吃几贴药想来也就好了。有年纪人只要宽心些。 "权太君道:"我倒不为这些,我是极爱寻快乐的。如今这病也不觉怎样,只是胸隔闷饱,刚才大夫说是气恼所致。你是知道的,谁敢给我气受,这不是那大夫脉理平常么。我和奎儿说了,还是头一个大夫说感冒伤食的是,明儿仍请他来。"说着,叫如意吩咐厨房里办一桌净素菜来, 请他在这里便饭。 伴云道:"我已吃过午饭了,我是不吃东西的。 "董夫人道:"不吃也罢,咱们多坐一会说些闲话儿罢。" 伴云道:"我久已不见你们, 今儿来瞧瞧。"又说了一回话便要走,回头见茹萍站着,便问道:"三姑娘为什么这样瘦?不要只管爱画劳了心。"茹萍道:"我久不画了。如今住的房屋不比园里的显亮, 所以没兴画。" 伴云道:"你如今住在那一所了?"茹萍道:"就是东北角上,靠着园子那边的屋子。" 伴云道:"我高兴的时候来瞧你。"茹萍等说着送了出去,回身过来,听见丫头们回说大夫在权太君那边呢。众人暂且散去。

    那知权太君这病日重一日, 延医调治不效,以后又添腹泻。 吴礼着急,知病难医,即命人到衙门告假, 日夜同董夫人亲视汤药。一日,见权太君略进些饮食,心里稍宽。只见老婆子在门外探头,董夫人叫小春看去,问问是谁。小春看了是陪欣萍到铁家去的人,便道: "你来做什么?"婆子道:"我来了半日,这里找不着一个姐姐们,我又不敢冒撞,我心里又急。"小春道:"你急什么?又是姑爷作践姑娘不成么?"婆子道:"姑娘不好了。前儿闹了一场,姑娘哭了一夜,昨日痰堵住了。他们又不请大夫,今日更利害了。"小春道: "老太太病着呢,别大惊小怪的。"董夫人在内已听见了,恐老太太听见不受用,忙叫小春带他外头说去。 岂知权太君病中心静,偏偏听见,便道:"欣丫头要死了么?"董夫人便道:"没有。婆子们不知轻重,说是这两日有些病,恐不能就好,到这里问大夫。" 权太君道:"瞧我的大夫就好,快请了去。"董夫人便叫小春叫这婆子去回二太太去,那婆子去了。这里权太君便悲伤起来,说是:"我三个孙女儿,曼丫头远嫁不得见面,茹丫头又不常来瞧我,欣丫头虽苦,或者熬出来,不打量他年轻轻儿的就要死了。留着我这么大年纪的人活着做什么!"董夫人如意等解劝了好半天。那时如金不在房中, 慧兰近来有病,董夫人恐权太君生悲添病,便叫人叫了他们来陪着,自己回到房中,叫小春来埋怨这婆子不懂事,"以后我在老太太那里,你们有事不用来回。"丫头们依命不言。岂知那婆子刚到韩夫人那里,外头的人已传进来说:"大姑奶奶死了。"韩夫人听了,也便哭了一场。 现今他父亲不在家中,只得使人去请吴奎快去瞧看。谁知权太君病重,众人都不敢回。可怜一位如花似月之女,结两年余,不料被铁家揉搓以致身亡。又值权太君病笃,众人不便离开,竟容铁家草草完结。

    权太君病势日增,只想这些好女儿。一时想起仙蓉,便打发人去瞧他。回来的人悄悄的找如意,因如意在老太太身旁,董夫人等都在那里,不便上去,到了后头找了牡丹,告诉他道: "老太太想权姑娘,叫我们去打听。那里知道权姑娘哭得了不得,说是姑爷得了暴病, 大夫都瞧了,说这病只怕不能好,若变了个痨病,还可捱过四五年。所以权姑娘心里着急。又知道老太太病,只是不能过来请安,还叫我不要在老太太面前提起。倘或老太太问起来, 务必托你们变个法儿回老太太才好。"牡丹听了,咳了一声,就也不言语了,半日说道:"你去罢。"牡丹也不便回,心里打算告诉如意,叫他撒谎去,所以来到权太君床前,只见权太君神色大变,地下站着一屋子的人,嘁嘁的说"瞧着是不好了",也不敢言语了。 这里吴礼悄悄的叫吴奎到身旁,向耳边说了几句话。吴奎轻轻的答应出去了,便传齐了现在家的一干家人说:"老太太的事待好出来了,你们快快分头派人办去。头一件先请出板来瞧瞧,好挂里子。快到各处将各人的衣服量了尺寸,都开明了, 便叫裁缝去做孝衣。那棚杠执事都去讲定。厨房里还该多派几个人。"全耀文等回道:"大爷, 这些事不用爷费心,我们早打算好了。只是这项银子在那里打算?"吴奎道:"这种银子不用打算了, 老太太自己早留下了。刚才老爷的主意只要办的好,我想外面也要好看。"全耀文等答应,派人分头办去。

    吴奎复回到自己房中, 便问银杏:"你奶奶今儿怎么样?" 银杏把嘴往里一努说:"你瞧去。" 吴奎进内,见慧兰正要穿衣,一时动不得,暂且靠在炕桌儿上。 吴奎道:"你只怕养不住了。 老太太的事今儿明儿就要出来了,你还脱得过么。快叫人将屋里收拾收拾就该扎挣上去了。若有了事,你我还能回来么。" 慧兰道:"咱们这里还有什么收拾的,不过就是这点子东西,还怕什么!你先去罢,看老爷叫你。我换件衣裳就来。"

    吴奎先回到权太君房里,向吴礼悄悄的回道:"诸事已交派明白了。" 吴礼点头。外面又报太医进来了, 吴奎接入,又诊了一回,出来悄悄的告诉吴奎:"老太太的脉气不好,防着些。 "吴奎会意,与董夫人等说知。董夫人即忙使眼色叫如意过来,叫他把老太太的装裹衣服预备出来。如意自去料理。 权太君睁眼要茶喝,韩夫人便进了一杯参汤。 权太君刚用嘴接着喝,便道:"不要这个,倒一钟茶来我喝。"众人不敢违拗,即忙送上来,一口喝了,还要,又喝一口,便说:"我要坐起来。" 吴礼等道:"老太太要什么只管说,可以不必坐起来才好。" 权太君道:"我喝了口水,心里好些,略靠着和你们说说话。"灵芝等用手轻轻的扶起,看见权太君这回精神好些。未知生死,下回分解。

第三十三卷 权太君寿终归地府 姚慧兰力诎失人心

    却说权太君坐起说道:"我到你们家已经六十多年了。从年轻的时候到老来,福也享尽了。自你们老爷起,儿子孙子也都算是好的了。就是麒麟呢,我疼了他一场。"说到那里,拿眼满地下瞅着。董夫人便推麒麟走到床前。 权太君从被窝里伸出手来拉着麒麟道:"我的儿,你要争气才好!" 麒麟嘴里答应,心里一酸,那眼泪便要流下来,又不敢哭,只得站着,听权太君说道:"我想再见一个重孙子我就安心了。我的梅儿在那里呢?"尤洁也推吴梅上去。 权太君放了麒麟,拉着吴梅道:"你母亲把你拉扯这么大,受了许多苦,将来你成了人,也叫你母亲风光风光。兰丫头呢?"慧兰本来站在权太君旁边,赶忙走到眼前说:"在这里呢。" 权太君道: "我的儿,你是太聪明了,将来修修福罢。我也没有修什么,不过心实吃亏,那些吃斋念佛的事我也不大干,就是旧年叫人写了些<<金刚经>>送送人,不知送完了没有?" 慧兰道:"没有呢。" 权太君道:"早该施舍完了才好。我们二老爷和三老爷是在外头乐了,最可恶的是蓉丫头没良心, 怎么总不来瞧我。"如意等明知其故,都不言语。 权太君又瞧了一瞧如金, 叹了口气,只见脸上发红。吴礼知是回光返照,即忙进上参汤。 权太君的牙关已经紧了,合了一回眼,又睁着满屋里瞧了一瞧。董夫人如金上去轻轻扶着,韩夫人倪夫人慧兰等便忙穿衣,地下婆子们已将床安设停当,铺了被褥,听见权太君喉间略一响动,脸变笑容, 竟是去了,享年八十三岁。众婆子疾忙停床。

    于是吴礼等在外一边跪着,董夫人等在内一边跪着,一齐举起哀来。外面家人各样预备齐全,只听里头信儿一传出来,从定府大门起至内宅门扇扇大开, 一色净白纸糊了,孝棚高起,大门前的牌楼立时竖起,上下人等登时成服。 吴礼报了丁忧。礼部奏闻,主上深仁厚泽,念及系渊妃之母, 赏银一千两,谕礼部主祭。家人们各处报丧。众亲友虽知吴家势败,今见圣恩隆重,都来探丧。择了吉时成殓,停灵正寝。 吴礼是长子, 麒麟、吴才、吴梅是亲孙, 年纪又小,都应守灵。吴奎、吴廉虽也是亲孙,尚需分派家人办事。虽请了些男女外亲来照应, 内里董韩倪三夫人,尤洁、慧兰、如金等是应灵旁哭泣的,所以内里竟无一人支持。只有慧兰可以照管里头的事。况又吴奎在外作主,里外他二人倒也相宜。

    慧兰先前仗着自己的才干,原打量老太太死了他大有一番作用。董夫人等本知他必是妥当,于是即叫慧兰总理里头的事。 慧兰本不应辞,自然应了, 心想:"这里的事本是我管的,那些家人更是我手下的人,再加这种银子是现成的。外头的事又是他办着。 虽说我现今身子不好,想来也不致落褒贬。"心下已定,且待明日接了三,后日一早便叫李申家的传出话去,将花名册取上来。 慧兰一一的瞧了, 统共只有男仆二十一人,女仆只有十九人,余者俱是些丫头,连各房算上,也不过三十多人,难以点派差使。心里想道:"想不到原来府里几百人如今只剩了这几个!"又将庄上的弄出几个,也不敷差遣。

    正在思算,只见一个小丫头过来说:"如意姐姐请奶奶。" 慧兰只得过去。只见如意哭得泪人一般,一把拉着慧兰说道:"大奶奶请坐,我给大奶奶磕个头。虽说服中不行礼,这个头是要磕的。" 如意说着跪下。慌的慧兰赶忙拉住,说道:“这是什么礼,有话好好的说。”如意跪着,慧兰便拉起来。如意说道:“老太太的事一应内外都是大爷和大奶奶办,这种银子是老太太留下的。老太太这一辈子也没有糟踏过什么银钱, 如今临了这件大事,必得求大奶奶体体面面的办一办才好。我方才听见老爷说什么诗云子曰, 我不懂,又说什么`丧与其易,宁戚',我听了不明白。我问麟三奶奶,说是老爷的意思老太太的丧事只要悲切才是真孝,不必糜费图好看的念头。 我想老太太这样一个人,怎么不该体面些!我虽是奴才丫头,敢说什么,只是老太太疼大奶奶和我这一场, 临死了还不叫他风光风光!我想大奶奶是能办大事的,故此我请大奶奶来求作个主。 我生是跟老太太的人,老太太死了我也是跟老太太的,若是瞧不见老太太的事怎么办,将来怎么见老太太呢!" 慧兰听了这话来的古怪,便说:"你放心,要体面是不难的。况且老爷虽说要省,那势派也错不得。便拿这项银子都花在老太太身上, 也是该当的。" 如意道:"老太太的遗言说,所有剩下的东西是给我们的,大奶奶倘或用着不够, 只管拿这个去折变补上。就是老爷说什么,我也不好违老太太的遗言。那日老太太分派的时候不是老爷在这里听见的么。" 慧兰道:"你素来最明白的,怎么这会子那样的着急起来了。" 如意道:"不是我着急,为的是大太太如今身子不好是不管事的,老爷是怕招摇的, 若是大奶奶心里也是老爷的想头,说抄过家的人家丧事还是这么好,将来又要抄起来, 也就不顾起老太太来,怎么处!在我呢是个丫头,好歹碍不着,到底是这里的声名。 "慧兰道:"我知道了,你只管放心,有我呢!" 如意千恩万谢的托了慧兰。

    那慧兰出来想道:" 如意这东西好古怪,不知打了什么主意,论理老太太身上本该体面些。嗳,不要管他,且按着咱们家先前的样子办去。"于是叫了进宝家的来把话传出去请大爷进来。不多时,吴奎进来,说道:"怎么找我?你在里头照应着些就是了。横竖作主是咱们老爷,他说怎么着咱们就怎么着。" 慧兰道:"你也说起这个话来了,可不是如意说的话应验了么。" 吴奎道:"什么如意的话?" 慧兰便将如意请进去的话述了一遍。 吴奎道:"他们的话算什么。才刚老爷叫我去,说老太太的事固要认真办理,但是知道的呢, 说是老太太自己结果自己,不知道的只说咱们都隐匿起来了,如今很宽裕。 老太太的这种银子用不了谁还要么,仍旧该用在老太太身上。老太太是在南边的坟地虽有, 阴宅却没有。老太太的柩是要归到南边去的,留这银子在祖坟上盖起些房屋来, 再余下的置买几顷祭田。咱们回去也好,就是不回去,也叫这些贫穷族中住着,也好按时按节早晚上香,时常祭扫祭扫。你想这些话可不是正经主意?据你这个话,难道都花了罢? "慧兰道:"银子发出来了没有?" 吴奎道:"谁见过银子!我听见二太太听见了老爷的话,极力的窜掇太太和老爷,说这是好主意。叫我怎么着!现在外头棚杠上要支几百银子,这会子还没有发出来。我要去,他们都说有,先叫外头办了回来再算。你想这些奴才们有钱的早溜了,按着册子叫去,有的说告病,有的说下庄子去了。 走不动的有几个,只有赚钱的能耐,还有赔钱的本事么!" 慧兰听了,呆了半天,说道:"这还办什么!"

正说着,见来了一个丫头说:"二太太的话问大奶奶,今儿第三天了,里头还很乱,供了饭还叫亲戚们等着吗?叫了半天,来了菜,短了饭,这是什么办事的道理!" 慧兰急忙进去,吆喝人来伺候,胡弄着将早饭打发了。偏偏那日人来的多,里头的人都死眉瞪眼的。 慧兰只得在那里照料了一会子,又惦记着派人,赶着出来叫了进宝家的传齐了家人女人们,一一分派了。众人都答应着不动。 慧兰道:"什么时候,还不供饭!"众人道:"传饭是容易的,只要将里头的东西发出来,我们才好照管去。" 慧兰道:"糊涂东西,派定了你们少不得有的。"众人只得勉强应着。 慧兰即往上房取发应用之物, 要去请示董韩倪三夫人,见人多难说,看那时候已经日渐平西了,只得找了如意,说要老太太存的这一分家伙。 如意道:"你还问我呢,二太太三太太屋里使的是那里来的! "慧兰一想不差,转身就走,只得到董夫人那边找了小春等,才拿了一分出来,急忙叫小书登帐,发与众人收管。

    如意见慧兰这样慌张, 又不好叫他回来,心想:"他头里作事何等爽利周到,如今怎么掣肘的这个样儿。我看这两三天连一点头脑都没有,不是老太太白疼了他了吗!"那里知董夫人一听吴礼的话, 正合着将来家计艰难的心,巴不得留一点子作个收局。况且韩夫人在旁一力撺掇,董夫人便将发放银子的事交给韩夫人斟酌办去,自己因不舒服乐得不管。那韩夫人却想的是:“茗筠死是为麒麟娶亲,那调包计不是慧兰的主意吗?”所以深恨慧兰,一心要使慧兰难堪,便死拿住不放松。 如意只道已将这项银两交了出去了, 故见慧兰掣肘如此,便疑为不肯用心,便在权太君灵前唠唠叨叨哭个不了。 韩夫人等听了话中有话,不想到自己不令慧兰便宜行事,反说兰丫头果然有些不用心。倪夫人到了晚上叫了慧兰过来说:"咱们家虽说不济,外头的体面是要的。这两三日人来人往,我瞧着那些人都照应不到,想是你没有吩咐。还得你替我们操点心儿才好。" 慧兰听了,呆了一会,要将银两不凑手的话说出,但是银钱是外头管的,倪夫人说的是照应不到, 当着董夫人的面慧兰也不敢辨,只好不言语。韩夫人在旁说道:"论理该是我们做媳妇的操心,本不是孙子媳妇的事。但是我们动不得身,所以托你的,你是打不得撒手的。" 慧兰紫涨了脸,正要回说,只听外头鼓乐一奏,是烧黄昏纸的时候了,大家举起哀来, 又不得说, 慧兰原想回来再说,董夫人催他出去料理,说道:"这里有我们的,你快快儿的去料理明儿的事罢。"

    慧兰不敢再言,只得含悲忍泣的出来,又叫人传齐了众人,又吩咐了一会,说:"大娘婶子们可怜我罢!我上头捱了好些说,为的是你们不齐截,叫人笑话。明儿你们豁出些辛苦来罢。"那些人回道:"奶奶吩咐办事,我们敢违拗吗。只是这回的事上头过于累赘。只说打发这顿饭罢,有的在这里吃,有的要在家里吃,请了那位太太,又是那位奶奶不来。诸如此类,那得齐全。还求奶奶劝劝那些姑娘们不要挑饬就好了。" 慧兰道:"头一层是老太太的丫头们是难缠的,太太们的也难说话,叫我说谁去呢。"众人道:"奶奶从前要打要骂,怎么这样锋利,谁敢不依。如今这些姑娘们都压不住了?" 慧兰叹道:"如今已不比从前了;况这事又经不得别的,又是公中的,人人说得话。再者外头的银钱也叫不灵,即如棚里要一件东西,传了出来总不见拿进来。这叫我什么法儿呢。"众人道:"大爷在外头倒怕不应付么? "慧兰道:"还提那个,他也是那里为难。第一件银钱不在他手里,要一件得回一件, 那里凑手。"众人道:"老太太这项银子不在大爷手里吗?" 慧兰道:"你们回来问管事的便知道了。"众人道:"怨不得我们听见外头男人抱怨说:`这么件大事, 咱们一点摸不着,净当苦差!'叫人怎么能齐心呢?" 慧兰道:"如今不用说了,眼面前的事大家留些神罢。倘或闹的上头有了什么说的,我和你们不依的。"众人道:"奶奶要怎么样谁敢抱怨, 只是上头一人一个主意,我们实在难周到的。" 慧兰听了没法,只得央说道:"好大娘们!明儿且帮我一天,等我把姑娘们闹明白了再说罢咧。"众人听命而去。

    慧兰一肚子的委屈,愈想愈气,直到天亮又得上去。这些丫头们见韩夫人等不助着慧兰的威风,更加作践起他来。幸得银杏替慧兰排解,说是"大奶奶巴不得要好,只是老爷太太们吩咐了外头, 不许糜费,所以我们大奶奶不能应付到了。"说过几次才得安静些。虽说僧经道忏,上祭挂帐,络绎不绝,终是银钱吝啬,谁肯踊跃,不过草草了事。连日王妃诰命也来得不少, 慧兰也不能上去照应,只好在底下张罗,叫了那个,走了这个,发一回急, 央及一会,胡弄过了一起,又打发一起。别说如意等看去不象样,连慧兰自己心里也过不去了。

    董夫人虽说是冢妇, 仗着"悲戚为孝"四个字,倒也都不理会。韩夫人倪夫人落得跟了董夫人行事,余者更不必说了。独有尤洁瞧出慧兰的苦处,也不敢替他说话,只自叹道:"俗话说的, `牡丹虽好,全仗绿叶扶持',太太们不亏了兰丫头,那些人还帮着吗!若被抄以前还好,如今只有他几个自己的人瞎张罗,面前背后的也抱怨说是一个钱摸不着,脸面也不能剩一点儿。老爷是一味的尽孝,庶务上头不大明白,这样的一件大事,不撒散几个钱就办的开了吗!可怜兰丫头闹了几年,不想在老太太的事上,只怕保不住脸了。 "于是抽空儿叫了他的人来吩咐道:"你们别看着人家的样儿,也糟踏起奎大奶奶来。 别打量什么穿孝守灵就算了大事了,不过混过几天就是了。看见那些人张罗不开, 便插个手儿也未为不可,这也是公事,大家都该出力的。"那些素服尤洁的人都答应着说:“二奶奶说得很是。我们也不敢那么着,只听见如意姐姐们的口话儿好象怪奎大奶奶的似的。” 尤洁道:"就是如意我也告诉过他,我说奎大奶奶并不是在老太太的事上不用心, 只是银子钱都不在他手里,叫他巧媳妇还作的上没米的粥来吗?如今如意也知道了,所以他不怪他了。只是如意的样子竟是不象从前了,这也奇怪,那时候有老太太疼他倒没有作过什么威福, 如今老太太死了,没有了仗腰子的了,我看他倒有些气质不大好了。 也不知为什么。"

    说着,只见吴梅走来说:“妈妈睡罢,一天到晚人来客去的也乏了,歇歇罢。我这几天总没有摸摸书本儿,今儿大爷爷叫我家里睡,我喜欢的很,要理个一两本书才好。别等脱了孝再都忘了。”尤洁道:“好孩子,看书呢自然是好的。今儿且歇歇罢,等老太太送了殡再看罢。”吴梅道:“妈妈要睡,我也就睡在被窝里头想想也罢了。”众人听了都夸道:"好哥儿,怎么这点年纪得了空儿就想到书上!不象麟三爷娶了亲的人还是那么孩子气,这几日跟着老爷跪着,瞧他很不受用,巴不得老爷一动身就跑过来找三奶奶,不知唧唧咕咕的说些什么, 甚至弄的三奶奶都不理他了。他又去找红姑娘,红姑娘也远避他。 韩姑娘也不很同他说话。我们看那麟三爷除了和奶奶姑粮们混混,只怕他心里也没有别的事,白过费了老太太的心,疼了他这么大,那里及梅哥儿一零儿呢。二奶奶,你将来是不愁的了。 "尤洁道:"就好也还小,只怕到他大了,咱们家还不知怎么样了呢!才哥儿你们瞧着怎么样? "众人道:"这一个更不象样儿了!两个眼睛倒象个活猴儿似的,东溜溜,西看看, 虽在那里嚎丧,见了奶奶姑娘们来了,他在孝幔子里头净偷着眼儿瞧人呢。"尤洁道:"他的年纪其实也不小了。前日听见说还要给他说亲呢,如今又得等着了。嗳,还有一件事,——咱们家这些人,我看来也是说不清的,且不必说闲话,——后日送殡各房的车辆是怎么样了? "众人道:"奎大奶奶这几天闹的象失魂落魄的样儿了,也没见传出去。昨儿听见我的男人说,奎大爷派了强二爷料理,说是咱们家的车也不够,赶车的也少, 要到亲戚家去借去呢。"尤洁笑道:"车也都是借得的么?"众人道:"奶奶说笑话儿了,车怎么借不得?只是那一日所有的亲戚都用车,只怕难借,想来还得雇呢。"尤洁道: "底下人的只得雇,上头白车也有雇的么?"众人道:"现在二太太和三太太都没有车了,不雇那里来的呢?"尤洁听了叹息道:"先前见有咱们家儿的太太奶奶们坐了雇的车来咱们都笑话,如今轮到自己头上了。幸亏抄家的时候,这里靠着大太太的住所,又蒙王爷恩典,才免了查封。不然也得雇车呢!你明儿去告诉你的男人,我们的车马早早儿的预备好了,省得挤。"众人答应了出去。不题。

    且说权仙蓉因他女婿病着,权太君死后只来的一次,屈指算是后日送殡,不能不去。又见他女婿的病已成痨症,暂且不妨,只得坐夜前一日过来。想起权太君素日疼他,又想到自己命苦,刚配了一个才貌双全的男人,性情又好,偏偏的得了冤孽症候,不过捱日子罢了。 于是更加悲痛,直哭了半夜。如意等再三劝慰不止。麒麟瞅着也不胜悲伤,又不好上前去劝,见他淡妆素服,不敷脂粉,更比未出嫁的时候犹胜几分。转念又看如红等淡素装饰, 自有一种天生丰韵。独有如金浑身孝服,那知道比寻常穿颜色时更有一番雅致。心里想道:"所以千红万紫终让梅花为魁,殊不知并非为梅花开的早,竟是`洁白清香' 四字是不可及的了。但只这时候若有茗妹妹也是这样打扮,又不知怎样的丰韵了!"想到这里,不觉的心酸起来,那泪珠便直滚滚的下来了,趁着权太君的事,不妨放声大哭。 众人正劝仙蓉不止,外间又添出一个哭的来了。大家只道是想着权太君疼他的好处,所以伤悲,岂知他们两个人各自有各自的心事。这场大哭,不禁满屋的人无不下泪。还是董舅母等劝住。

    明日是坐夜之期, 更加热闹。慧兰这日竟支撑不住,也无方法,只得用尽心力,甚至咽喉嚷破敷衍过了半日。 到了下半天,人客更多了,事情也更繁了,瞻前不能顾后。正在着急, 只见一个小丫头跑来说:"大奶奶在这里呢,怪不得二太太说,里头人多照应不过来,大奶奶是躲着受用去了。"慧兰听了这话,一口气撞上来,往下一咽,眼泪直流,只觉得眼前一黑,嗓子里一甜,便喷出鲜红的血来,身子站不住,就蹲倒在地。幸亏银杏急忙过来扶住。只见慧兰的血吐个不住。未知性命如何,下回分解。

第三十四卷 如意女殉主登真如 狗彘奴欺天招伙盗

    话说慧兰听了小丫头的话,又气又急又伤心,不觉吐了一口血,便昏晕过去,坐在地下。银杏急来靠着,忙叫了人来搀扶着,慢慢的送到自己房中,将慧兰轻轻的安放在炕上,立刻叫秀婷斟上一杯开水送到慧兰唇边。 慧兰呷了一口,昏迷仍睡。 银杏见佳玲在旁站着,忙叫他快快的去回明白了大奶奶吐血发晕不能照应的话, 告诉了董韩倪三夫人。董夫人听了只得道:“叫他歇着去罢。”韩夫人打谅慧兰推病藏躲,因这时女亲在内不少, 也不好说别的,心里却全不信。倪夫人因吴信在外只得依住老太太、董夫人,不比先时,所以一向总不上前,话也不多说。众人也并无言语。只说这晚人客来往不绝,幸得几个内亲照应。家下人等见慧兰不在,也有偷闲歇力的,乱乱吵吵,已闹的七颠八倒,不成事体了。

    到二更多天远客去后,便预备辞灵。孝幕内的女眷大家都哭了一阵。只见如意已哭的昏晕过去了,大家扶住捶闹了一阵才醒过来, 便说"老太太疼我一场我跟了去"的话。众人都打谅人到悲哭俱有这些言语,也不理会。 到了辞灵之时,上上下下也有百十余人,只如意不在。众人忙乱之时,谁去捡点。到了灵芝等一干的人哭奠之时,却不见如意,想来是他哭乏了,暂在别处歇着,也不言语。辞灵以后,外头吴礼叫了吴奎问明送殡的事,便商量着派人看家。 吴奎回说:"上人里头派了翔儿在家照应,不必送殡,下人里头派了计清的一家子照应拆棚等事。但不知里头派谁看家?" 吴礼道:"听见你太太说是你媳妇病了不能去,就叫他在家的。 你三婶子又说你媳妇病得利害,还叫三丫头陪着,带领了几个丫头婆子照看上屋里才好。 "吴奎听了,心想:"三婶子与茹妹妹两个不合,所以撺掇着不叫他去,若是上头就是他照应,也是不中用的。我们那一个又病着,也难照应。"想了一回,回吴礼道:"老爷且歇歇儿,等进去商量定了再回。" 吴礼点了点头, 吴奎便进去了。

    谁知此时如意哭了一场,想到"自己跟着老太太一辈子,身子也没有着落。如今二老爷虽不在家, 二太太的这样行为我也瞧不上。老爷是不管事的人,以后便乱世为王起来了,我们这些人不是要叫他们掇弄了么。谁收在屋子里,谁配小子,我是受不得这样折磨的, 倒不如死了干净。但是一时怎么样的个死法呢?"一面想,一面走回老太太的套间屋内。刚跨进门,只见灯光惨淡,隐隐有个女人拿着汗巾子好似要上吊的样子。 如意也不惊怕, 心里想道:"这一个是谁?和我的心事一样,倒比我走在头里了。"便问道: "你是谁?咱们两个人是一样的心,要死一块儿死。"那个人也不答言。 如意走到跟前一看, 并不是这屋子的丫头,仔细一看,觉得冷气侵人时就不见了。 如意呆了一呆,退出在炕沿上坐下,细细一想道:"哦,是了,这是东院里的先廉大奶奶啊!他早死了的了,怎么到这里来?必是来叫我来了。他怎么又上吊呢?"想了一想道:"是了,必是教给我死的法儿,让我学他那么死。 "如意这么一想,邪侵入骨,便站起来,一面哭,一面就在身上解下一条汗巾,按着钟氏方才比的地方拴上。自己又哭了一回,听见外头人客散去,恐有人进来,急忙关上屋门,然后端了一个脚凳自己站上,把汗巾拴上扣儿套在咽喉,便把脚凳蹬开。可怜咽喉气绝,香魂出窍,正无投奔,只见钟氏隐隐在前, 如意的魂魄疾忙赶上说道:"廉大奶奶,你等等我。"那个人道:"我并不是什么廉大奶奶。" 如意道:"你明明是廉大奶奶,怎么说不是呢? "那人道:"这也有个缘故,待我告诉你,你自然明白了。我在真如仙境本是一只青鸟,蒙净心菩萨指派在‘情窟’作了个钟情的首座,辅佐何仙姑掌管风情月债,我降临尘世,自当为第一情人,引这些痴情怨女早早归入‘情窟’, 所以丝妹剑逝,我该当立即悬粱自尽的。如今因我看破凡情,超出情海,归入情天,所以真如仙境‘情窟’内钟情首座竟自无人任职。今何仙姑已经将你补入,尊为钟情首座,所以命我来引你前去的。" 如意的魂道:"我是个最无情的,怎么算我是个有情的人呢?"那人道:"你还不知道呢。世人都把那淫欲之事当作`情'字,所以作出伤风败化的事来,还自谓风月多情,无关紧要。不知`情'之一字,喜怒哀乐未发之时便是个性,喜怒哀乐已发便是情了。至于你我这个情,正是未发之情,就如那花的含苞一样,欲待发泄出来,这情就不为真情了。" 如意的魂听了点头会意,便跟了钟青而去。

    这里灵芝辞了灵, 听董韩倪三夫人分派看家的人,想着去问如意明日怎样坐车的,在权太君的外间屋里找了一遍不见,便找到套间里头。刚到门口,见门儿掩着,从门缝里望里看时, 只见灯光半明不灭的,影影绰绰,心里害怕,又不听见屋里有什么动静,便走回来说道: "这蹄子跑到那里去了?"劈头见了牡丹,说:"你见如意姐姐来着没有?"牡丹道: "我也找他,太太们等他说话呢。必在套间里睡着了罢。"灵芝道:"我瞧了,屋里没有。 那灯也没人夹蜡花儿,漆黑怪怕的,我没进去。如今咱们一块儿进去瞧,看有没有。"灵芝等便进去正夹蜡花,牡丹说:"谁把脚凳撂在这里,几乎绊我一跤。"说着往上一瞧, 唬的嗳哟一声,身子往后一仰,咕咚的栽在灵芝身上。灵芝也看见了,便大嚷起来,只是两只脚挪不动。

    外头的人也都听见了, 跑进来一瞧,大家嚷着报与董韩倪三夫人知道。董夫人如金等听了,都哭着去瞧。倪夫人道:"我不料如意竟有这样志气,快叫人去告诉大老爷。"连韩夫人听了也自纳罕。只有麒麟听见此信,便唬的双眼直竖。贺燕等慌忙扶着,说道:"你要哭就哭,别憋着气。" 麒麟死命的才哭出来了,心想"如意这样一个人偏又这样死法,"又想"实在天地间的灵气独钟在这些女子身上了。 他算得了死所,我们还是老太太的儿孙, 谁能赶得上他。"复又喜欢起来。那时如金听见麒麟大哭,也出来了,及到跟前,见他又笑。 贺燕等忙说:"不好了,又要疯了。"如金道:"不妨事,他有他的意思。" 麒麟听了, 更喜欢如金的话,"倒是他还知道我的心,别人那里知道。"正在胡思乱想, 吴礼等进来, 着实的嗟叹着,说道:"好孩子,不枉老太太疼他一场!"即命吴奎出去吩咐人连夜买棺盛殓,"明日便跟着老太太的殡送出,也停在老太太棺后,全了他的心志。" 吴奎答应出去。这里命人将如意放下,停放里间屋内。银杏也知道了,过来同贺燕翠丽等一干人都哭的哀哀欲绝。内中玲珑也想起自己终身一无着落,"恨不跟了岳姑娘去,又全了主仆的恩义,又得了死所。如今空悬在麒麟屋内,虽说麒麟仍是柔情蜜意,究竟算不得什么?"于是更哭得哀切。

    一时,吴奎计清带了人抬进棺材来了,便给如意盛殓。吴礼因他为权太君而死,要了香来上了三炷,作了一个揖,说:"他是殉葬的人,不可作丫头论。你们小一辈都该行个礼。" 麒麟听了,喜不自胜,走上来恭恭敬敬磕了几个头。此时吴梅也在,也要上来行礼,被韩夫人说道: "你还小,可以不必行礼了,有了一个爷们便罢了,不要折受他不得超生。"吴梅就不敢过来了。如金听了,心中好不自在,便说道:"我原不该给他行礼,但只老太太去世,咱们都有未了之事,不敢胡为,他肯替咱们尽孝,咱们也该托托他好好的替咱们伏侍老太太西去,也少尽一点子心哪。"说着扶了翠丽走到灵前,一面奠酒,那眼泪早扑簌簌流下来了,奠毕拜了几拜,狠狠的哭了他一场。 余者吴奎吴廉等也不屑行礼。无奈又是他老子的话,吴奎便借口外面有事出去了。众人也有说麒麟的两口子都是傻子,也有说他两个心肠儿好的,也有说他知礼的。 吴礼反倒合了意。

    一面商量定了看家的仍是慧兰茹萍,余者都遣去伴灵。 一夜谁敢安眠,一到五更,听见外面齐人。到了辰初发引, 吴礼居长,衰麻哭泣,极尽孝子之礼。 灵柩出了门,便有各家的路祭,一路上的风光不必细述。走了半日,来至黄梁观安灵,所有孝男等俱应在观伴宿,不题。

    且说家中计清带领拆了棚, 将门窗上好,打扫净了院子,派了巡更的人到晚打更上夜。只是定府规例,一二更,三门掩上,男人便进不去了,里头只有女人们查夜。 慧兰虽隔了一夜渐渐的神气清爽了些,只是那里动得。只有银杏同着茹萍各处走了一走, 咐吩了上夜的人,也便各自归房。

    却说李申的干儿子贾三,那年吴信管事之时,因他和白和打架, 被吴信打了一顿,撵在外头,终日在赌场过日。近知权太君死了,必有些事情领办,岂知探了几天的信,一些也没有想头,便嗳声叹气的回到赌场中,闷闷的坐下。那些人便说道:"老三,你怎么样?不下来捞本了么?"贾三道:"倒想要捞一捞呢,就只没有钱么。 "那些人道:"你到你们李大太爷那里去了几日,府里的钱你也不知弄了多少来, 又来和我们装穷儿了。"贾三道:"你们还说呢,他们的金银不知有几百万,只藏着不用。 明儿留着不是火烧了就是贼偷了,他们才死心呢。"那些人道:"你又撒谎,他家抄了家, 还有多少金银?"贾三道:"你们还不知道呢,抄去的是撂不了的。如今老太太死还留了好些金银,他们一个也不使,都在老太太屋里搁着,等送了殡回来才分呢。" 内中有一个人叫宋疤瘌,听在心里,掷了几骰,便说:"我输了几个钱,也不翻本儿了,睡去了。"说着, 便走出来拉了贾三道:"老三,我和你说句话。"贾三跟他出来。 宋疤瘌道:"你这样一个伶俐人, 这样穷,为你不服这口气。"贾三道:"我命里穷,可有什么法儿呢。" 宋疤瘌道:"你才说定府的银子这么多,为什么不去拿些使唤使唤?"贾三道:"我的哥哥,他家的金银虽多,你我去白要一二钱他们给咱们吗!" 宋疤瘌笑道:"他不给咱们,咱们就不会拿吗! "贾三听了这话里有话,便问道:"依你说怎么样拿呢?" 宋疤瘌道:"我说你没有本事,若是我,早拿了来了。"贾三道:"你有什么本事?" 宋疤瘌便轻轻的说道:"你若要发财,你就引个头儿。我有好些朋友都是通天的本事,不要说他们送殡去了,家里剩下几个女人, 就让有多少男人也不怕。只怕你没这么大胆子罢咧。" 贾三道:"什么敢不敢!你打谅我怕那个干老子么,我是瞧着干妈的情儿上头才认他作干老子罢咧,他又算了人了!你刚才的话,就只怕弄不来倒招了饥荒。他们那个衙门不熟?别说拿不来,倘或拿了来也要闹出来的。" 宋疤瘌道:“那年你和吴翔结仇,我和几个朋友替你实实的教训了他一顿。那时候你倒不怕,今日怎么瞻前顾后起来?”贾三道:“这不同的。” 宋疤瘌道:"我实与你说,你的运气来了。我的朋友还有海边上的呢,现今都在这里看个风头,等个门路。若到了手,你我在这里也无益,不如大家下海去受用不好么? 你若撂不下你干妈,咱们索性把你干妈也带了去,大家伙儿乐一乐好不好?" 贾三道:"老大,你别是醉了罢,这些话混说的什么。"说着,拉了宋疤瘌走到一个僻静地方,两个人商量了一回,各人分头而去。暂且不题。

    且说包勇自被吴礼吆喝派去看园, 权太君的事出来也忙了,不曾派他差使,他也不理会, 总是自做自吃,闷来睡一觉,醒时便在园里耍刀弄棍,倒也无拘无束。那日权太君一早出殡,他虽知道,因没有派他差事,他任意闲游。正走到园子北边上小门处,听得有人扣门。一个人说道:“如今园子里无人住,这里也没有看小门的了。咱们别从这里走了。”一个道:“再敲敲看,会不会有人听见。”说着扣门。包勇开了门,只见是两个女尼带了一个道婆。便问道:"女师父那里去?"道婆道:"今日听得老太太的事完了,不见三姑娘送殡,想必是在家看家。想他寂寞,我们师父来瞧他一瞧。"包勇道:"主子都不在家,园门是我看的,请你们回去罢。要来呢,等主子们回来了再来。"婆子道:"你是那里来的个黑炭头,也要管起我们的走动来了。"包勇道:"我嫌你们这些人,我不叫你们来, 你们有什么法儿!"婆子生了气,嚷道:"这都是反了天的事了!连老太太在日还不能拦我们的来往走动呢, 你是那里的这么个横强盗,这样没法没天的。我偏要打这里走! "说着,便低头撞来。。伴云已气的不言语,正要回身便走,不料里头看二门的婆子听见有人拌嘴似的,开门一看,见是伴云,已经回身走去, 明知必是包勇得罪了走了。近日婆子们都知道上头太太们三姑娘都亲近得很,恐他日后说出门上不放他进来, 那时如何担得住,赶忙走来说:"不知师父来,我们开门迟了。我们三姑娘在家里还正想师父呢,快请回来。看园子的小子是个新来的,他不知咱们的事,回来回了太太,打他一顿撵出去就完了。" 伴云虽是听见,总不理他。那经得看腰门的婆子赶上再四央求,后来才说出怕自己担不是,几乎急的跪下, 伴云无奈,只得随了那婆子过来。包勇见这般光景,自然不好拦他,气得瞪眼叹气而回。

    这里伴云等三人走到茹萍那里, 道了恼,叙了些闲话。说起"在家看家,只好熬个几夜。但是大奶奶病着,一个人又闷又是害怕,能有一个人在这里我就放心。如今里头一个男人也没有,今儿你既光降,肯伴我一宵,咱们下棋说话儿,可使得么?" 伴云本自不肯, 见茹萍可怜,又提起下棋,一时高兴应了,打发道婆回去取了他的茶具衣褥,命侍儿送了过来,大家坐谈一夜。惜春欣幸异常,便命宝琼去开上年蠲的雨水,预备好茶。 那伴云自有茶具。那道婆去了不多一时,又来了个侍者,带了伴云日用之物。 茹萍亲自烹茶。两人言语投机,说了半天,那时已是初更时候,宝琼放下棋枰,两人对弈。 茹萍连输两盘, 伴云又让了四个子儿, 茹萍方赢了半子。这时已到四更,天空地阔,万籁无声。 伴云道:"我到五更须得打坐一回,我自有人伏侍,你自去歇息。" 茹萍犹是不舍,见伴云要自己养神,不便扭他。

    正要歇去,猛听得西边上屋内上夜的人一片声喊起, 茹萍那里的老婆子们也接着声嚷道:"了不得了!有了人了!"唬得茹萍宝琼等心胆俱裂,听见外头上夜的男人便大声喊起来。 伴云道:"不好了,必是这里有了贼了。"正说着,这里不敢开门,便掩了灯光。在窗户眼内往外一瞧,只是几个男人站在院内,唬得不敢作声, 回身摆着手轻轻的爬下来说:"了不得,外头有几个大汉站着。"说犹未了,又听得房上响声不绝,便有外头上夜的人进来吆喝拿贼。一个人说道:"上屋里的东西都丢了,并不见人。西边有人去了,咱们到东边去。" 茹萍的老婆子听见有自己的人,便在外间屋里说道: "这里有好些人上了房了。"上夜的都道:"你瞧,这可不是吗。"大家一齐嚷起来。 只听房上飞下好些瓦来,众人都不敢上前。

    正在没法,只听园门腰门一声大响,打进门来,见一个梢长大汉,手执木棍。众人唬得藏躲不及,听得那人喊说道:"不要跑了他们一个! 你们都跟我来。"这些家人听了这话,越发唬得骨软筋酥,连跑也跑不动了。只见这人站在当地只管乱喊,家人中有一个眼尖些的看出来了,你道是谁,正是尤家荐来的包勇。 这些家人不觉胆壮起来,便颤巍巍的说道:"有一个走了,有的在房上呢。 "包勇便向地下一扑,耸身上房追赶那贼。这些贼人明知吴家无人,先在院内偷看茹萍房内, 见有个绝色女尼,便顿起淫心,又欺上屋俱是女人,且又畏惧,正要踹进门去,因听外面有人进来追赶,所以贼众上房。见人不多,还想抵挡,猛见一人上房赶来,那些贼见是一人,越发不理论了,便用短兵抵住。那经得包勇用力一棍打去,将贼打下房来。那些贼飞奔而逃,从园墙过去,包勇也在房上追捕。岂知园内早藏下了几个在那里接赃,已经接过好些,见贼伙跑回,大家举械保护,见追的只有一人,明欺寡不敌众,反倒迎上来。 包勇一见,生气道:"这些毛贼!敢来和我斗斗!"那伙贼便说:"我们有一个伙计被他们打倒了, 不知死活,咱们索性抢了他出来。"这里包勇闻声即打,那伙贼便抡起器械,四五个人围住包勇乱打起来。外头上夜的人也都仗着胆子,只顾赶了来。众贼见斗他不过, 只得跑了。包勇还要赶时,被一个箱子一绊,立定看时,心想东西未丢,众贼远逃,也不追赶。便叫众人将灯照着,地下只有几个空箱,叫人收拾,他便欲跑回上房。因路径不熟,走到慧兰那边,见里面灯烛辉煌,便问:"这里有贼没有?"里头的银杏战兢兢的说道:"这里也没开门,只听上屋叫喊说有贼呢。你到那里去罢。"包勇正摸不着路头,遥见上夜的人过来,才跟着一齐寻到上屋。见是门开户启,那些上夜的在那里啼哭。

    一时吴翔计清都进来了,见是失盗。大家着急进内查点,老太太的房门大开,将灯一照,锁头拧折,进内一瞧,箱柜已开,便骂那些上夜女人道:"你们都是死人么!贼人进来你们不知道的么! "那些上夜的人啼哭着说道:"我们几个人轮更上夜,是管二三更的,我们都没有住脚前后走的。他们是四更五更,我们的下班儿。只听见他们喊起来,并不见一个人,赶着照看,不知什么时候把东西早已丢了。求爷们问管四五更的。" 计清道:"你们个个要死,回来再说。咱们先到各处看去。"上夜的男人领着走到倪夫人住所,门儿关紧,有几个接音说:"唬死我们了。" 计清问道:"这里没有丢东西?"里头的人方开了门道: "这里没丢东西。" 计清带着人走到茹萍院内,只听得里面说道:"了不得了!唬死了姑娘了,醒醒儿罢。" 计清便叫人开门,问是怎样了。里头婆子开门说:"贼在这里打仗,把姑娘都唬坏了,亏得云师父和宝琼才将姑娘救醒。东西是没失。" 计清道:"贼人怎么打仗?"上夜的男人说:"幸亏包大爷上了房把贼打跑了去了,还听见打倒一个人呢。 "包勇道:"在园门那里呢。" 吴翔等走到那边,果见一人躺在地下死了。 细细一瞧,好象李申的干儿子。众人见了诧异,派一个人看守着,又派两个人照看前后门,俱仍旧关锁着。

    计清便叫人开了门,报了营官,立刻到来查勘。踏察贼迹是从后夹道上屋的,到了东院房上,见那瓦破碎不堪,一直过了后园去了。众上夜的齐声说道:"这不是贼,是强盗。"营官着急道:"并非明火执杖,怎算是盗。"上夜的道:"我们赶贼,他在房上掷瓦,我们不能近前,幸亏我们家的姓包的上房打退。赶到园里,还有好几个贼竟与姓包的打仗,打不过姓包的才都跑了。"营官道:"可又来,若是强盗,倒打不过你们的人么。不用说了,你们快查清了东西,递了失单,我们报就是了。"

    吴翔等又到上屋,已见慧兰扶病过来, 茹萍也来了。 吴翔请了慧兰的安,问了茹萍的好。 大家查看失物,因如意已死,灵芝等又送灵去了,那些东西都是老太太的,并没见数, 只用封锁,如今打从那里查去。众人都说:"箱柜东西不少,如今一空,偷的时候不小, 那些上夜的人管什么的!况且打死的贼是李申的干儿子,必是他们通同一气的。" 慧兰听了,气的眼睛直瞪瞪的便说:"把那些上夜的女人都拴起来,交给营里审问。"众人叫苦连天,跪地哀求。不知怎生发放,并失去的物有无着落,下回分解。

第三十五卷 活冤孽云尼遭大劫 死雠仇韦妾赴冥曹

    话说慧兰命捆起上夜众女人送营审问,女人跪地哀求。 计清同吴翔道:"你们求也无益。老爷派我们看家,没有事是造化,如今有了事,上下都担不是,谁救得你。若说是李申的干儿子,连太太起,里里外外的都不干净。" 慧兰喘吁吁的说道:"这都是命里所招,和他们说什么,带了他们去就是了。这丢的东西你告诉营里去说,实在是老太太的东西, 问老爷们才知道。等我们报了去,请了老爷们回来,自然开了失单送来。文官衙门里我们也是这样报。" 吴翔计清答应出去。

    茹萍一句话也没有,只是哭道:"这些事我从来没有听见过,为什么偏偏碰在咱们两个人身上! 明儿老爷太太回来叫我怎么见人!说把家里交给咱们,如今闹到这个分儿,还想活着么!" 慧兰道:"咱们愿意吗!现在有上夜的人在那里。" 茹萍道:"你还能说,况且你又病着。我是没有说的。这都是我太太害了我的,他撺掇大太太派我看家的。如今我的脸搁在那里呢!"说着,又痛哭起来。 慧兰道:"姑娘,你快别这么想,若说没脸,大家一样的。 你若这么糊涂想头,我更搁不住了。"二人正说着,只听见外头院子里有人大嚷的说道:"我说那三姑六婆是再要不得的,我们尤府里从来是一概不许上门的,不想这府里倒不讲究这个呢。昨儿老太太的殡才出去,那个什么庵里的尼姑死要到咱们这里来,我吆喝着不准他们进来,腰门上的老婆子倒骂我,死央及叫放那姑子进去。我不放心没敢睡,听到四更这里就嚷起来。 我来叫门,那腰门却没人开,我听见声儿紧了,打开了门,见东边院子里有人站着,我便赶走打死了。我今儿才知道,这是三姑奶奶的屋子。那个姑子就在里头,今儿天没亮溜出去了, 可不是那姑子引进来的贼么。"银杏等听着,都说:"这是谁这么没规矩?姑娘奶奶都在这里,敢在外头混嚷吗。" 慧兰道:"你听见说`他尤府里',别就是尤家荐来的那个厌物罢。" 茹萍听得明白,更加心里过不的。 慧兰接着问茹萍道:"那个人混说什么姑子,你们那里弄了个姑子住下了?" 茹萍便将伴云来瞧他留着下棋守夜的话说了。 慧兰道:"是他么,他怎么肯这样,是再没有的话。但是叫这讨人嫌的东西嚷出来,老爷知道了也不好。" 茹萍愈想愈怕,站起来要走。 慧兰虽说坐不住,又怕茹萍害怕弄出事来,只得叫他先别走。 "且看着人把偷剩下的东西收起来,再派了人看着才好走呢。"银杏道: "咱们不敢收,等衙门里来了踏看了才好收呢。咱们只好看着。但只不知老爷那里有人去了没有? "慧兰道:"你叫老婆子问去。"一回进来说:"计清是走不开,家下人要伺候查验的,再有的是说不清楚的,已经翔大爷去了。" 慧兰点头,同茹萍坐着发愁。

    且说那伙贼原是贾三等邀的, 偷抢了好些金银财宝接运出去,见人追赶,知道都是那些不中用的人, 要往西边屋内偷去,在窗外看见里面灯光底下两个美人:一个姑娘, 一个姑子。那些贼那顾性命,顿起不良,就要踹进来,因见包勇来赶,才获赃而逃。只不见了贾三。大家且躲入窝家。到第二天打听动静,知是贾三被他们打死,已经报了文武衙门。这里是躲不住的,便商量趁早规入海洋大盗一处,去若迟了,通缉文书一行,关津上就过不去了。 内中一个人胆子极大,便说:"咱们走是走,我就只舍不得那个姑子,长的实在好看。不知是那个庵里的雏儿呢?"一个人道:"啊呀,我想起来了,必就是定府北边的什么义善庵里的姑子。不是前年外头说他和定府什么麟三爷有原故,后来不知怎么又害起相思病来了,请大夫吃药的就是他。"那一个人听了,说:"咱们今日躲一天, 叫咱们大哥借钱置办些买卖行头,明儿亮钟时候陆续出关。你们在关外二十里坡等我。"众贼议定,分赃散。不题。

    且说吴礼等送殡,到了观内安厝毕,亲友散去。吴礼在外厢房伴灵,董韩倪三夫人等在内,一宿无非哭泣。到了第二日,重新上祭。正摆饭时,只见吴翔进来,在老太太灵前磕了个头, 忙忙的跑到吴礼跟前跪下请了安,喘吁吁的将昨夜被盗,将老太太上房的东西都偷去,包勇赶贼打死了一个,已经呈报文武衙门的话说了一遍。 吴礼听了发怔。董韩倪三夫人等在里头也听见了,都唬得魂不附体,并无一言,只有啼哭。 吴礼过了一会子问失单怎样开的, 吴翔回道:"家里的人都不知道,还没有开单。" 吴礼道:"还好,咱们动过家的, 若开出好的来反担罪名。快叫奎儿。" 。吴奎领了麒麟等去别处上祭未回, 吴礼叫人赶了回来。吴奎听了,急得直跳,一见翔儿,也不顾吴礼在那里,便把吴翔狠狠的骂了一顿说: "不配抬举的东西,我将这样重任托你,押着人上夜巡更,你是死人么! 亏你还有脸来告诉!"说着,往吴翔脸上啐了几口。 吴翔垂手站着,不敢回一言。 吴礼道: "你骂他也无益了。" 。吴奎然后跪下说:"这便怎么样?" 吴礼道:"也没法儿,只有报官缉贼。但只有一件:老太太遗下的东西咱们都没动,你说要银子,我想老太太死得几天, 谁忍得动他那一项银子。原打谅完了事算了帐还人家,再有的在这里和南边置坟产的, 再有东西也没见数儿。如今说文武衙门要失单,若将几件好的东西开上恐有碍, 若说金银若干,衣饰若干,又没有实在数目,谎开使不得。倒可笑你如今竟换了一个人了, 为什么这样料理不开!你跪在这里是怎么样呢!" 。吴奎也不敢答言,只得站起来就走。 吴礼又叫道:"你那里去?" 。吴奎又跪下道:"赶回去料理清楚再来回。" 吴礼哼的一声, 。吴奎把头低下。 吴礼道:"你进去回了你母亲,叫了老太太的一两个丫头去,叫他们细细的想了开单子。" 。吴奎心里明知老太太的东西都是如意经管,他死了问谁?就问灵芝, 他们那里记得清楚。只不敢驳回,连连的答应了,起来走到里头。董夫人又埋怨了一顿, 叫。吴奎快回去,问他们这些看家的说"明儿怎么见我们!" 。吴奎也只得答应了出来,一面命人套车预备灵芝等进城,自己骑上骡子,跟了几个小厮,如飞的回去。 吴翔也不敢再回吴礼,斜签着身子慢慢的溜出来,骑上了马来赶。吴奎。一路无话。

    到回了家中,计清请了安,一直跟了进来。 。吴奎到了老太太上屋,见了慧兰茹萍在那里,心里又恨又说不出来,便问计清道:"衙门里瞧了没有?" 计清自知有罪,便跪下回道:"文武衙门都瞧了,来踪去迹也看了,尸也验了。" 。吴奎吃惊道:"又验什么尸? "计清又将包勇打死的伙贼似李申的干儿子的话回了。吴奎。 。吴奎道:"叫翔儿。" 吴翔进来也跪着听话。 。吴奎道:"你见老爷时怎么没有回李申的干儿子做了贼被包勇打死的话?" 吴翔说道:"上夜的人说象他的,恐怕不真,所以没有回。" 。吴奎道:"好糊涂东西!你若告诉了我,就带了李申来一认可不就知道了。" 计清回道:"如今衙门里把尸首放在市口儿招认去了。" 。吴奎道:"这又是个糊涂东西,谁家的人做了贼,被人打死,要偿命么!" 计清回道:"这不用人家认,奴才就认得是他。" 。吴奎听了想道:"是啊,我记得三叔那一年要打的可不是李申家的什么儿子么。 "计清回说:"他和白和打架来着,还见过的呢。 "。吴奎听了更生气,便要打上夜的人。 计清哀告道:"请大爷息怒,那些上夜的人, 派了他们,还敢偷懒?只是爷府上的规矩,三门里一个男人不敢进去的,就是奴才们,里头不叫,也不敢进去。奴才在外同翔哥儿刻刻查点,见三门关的严严的,外头的门一重没有开。那贼是从后夹道子来的。" 。吴奎道:"里头上夜的女人呢。" 计清将分更上夜奉奶奶的命捆着等爷审问的话回了。 计清又问"包勇呢?" 计清说:"又往园里去了。" 。吴奎便说:"去叫来。"小厮们便将包勇带来。说:"还亏你在这里,若没有你,只怕所有房屋里的东西都抢了去了呢。"包勇也不言语。茹萍恐他说出那话,心下着急。 慧兰也不敢言语。只见外头说:"灵芝姐姐等回来了。"大家见了,不免又哭一场。

    吴奎叫人检点偷剩下的东西, 只有些衣服尺头钱箱未动,余者都没有了。 。吴奎心里更加着急,想着"外头的棚杠银,厨房的钱都没有付给,明儿拿什么还呢!"便呆想了一会。只见灵芝等进去,哭了一会,见箱柜开着,所有的东西怎能记忆,便胡乱想猜,虚拟了一张失单,命人即送到文武衙门。 。吴奎复又派人上夜。 慧兰茹萍各自回房。 。吴奎不敢在家安歇,也不及埋怨慧兰,竟自骑马赶出城外。这里慧兰又恐茹萍短见,又打发了佳玲过去安慰。

    天已二更。不言这里贼去关门,众人更加小心,谁敢睡觉。且说伙贼一心想着伴云,知是孤庵女众,不难欺负。到了三更夜静,便拿了短兵器,带了些闷香,跳上庵墙。瞧见里面灯光犹亮,便潜身溜下,藏在房头僻处。等到四更,见里头只有一盏海灯, 伴云一人在蒲团上打坐。歇了一会,便嗳声叹气的说道:"我自苏州到京,原想京都之地,人心向善,可以静修的。谁知昨儿好心去瞧三姑娘,反受了这蠢人的气,夜里又受了大惊。今日回来,那蒲团再坐不稳,只觉肉跳心惊。"因素常一个打坐的,今日又不肯叫人相伴。岂知到了五更,寒颤起来。正要叫人,只听见窗外一响,想起昨晚的事,更加害怕, 不免叫人。岂知那些婆子都不答应。自己坐着,觉得一股香气透入卤门,便手足麻木,不能动弹,口里也说不出话来,心中更自着急。只见一个人拿着明晃晃的刀进来。此时伴云心中却是明白, 只不能动,想是要杀自己,索性横了心,倒也不怕。那知那个人把刀插在背后,腾出手来将伴云轻轻的抱起,轻薄了一会子,便拖起背在身上。此时伴云心中只是如醉如痴。 可怜一个极洁极净的女儿,被这强盗的闷香熏住,由着他掇弄了去了。

    却说这贼背了伴云来到院外庵墙边, 搭了软梯,爬上墙跳出去了。外边早有伙计弄了车辆在那里外等着,那人将伴云放倒在车上,反打起官衔灯笼,叫开栅栏,急急行到城门, 正是开门之时。门官只知是有公干出城的,也不及查诘。赶出城去,那伙贼加鞭赶到二十里坡和众强徒打了照面, 各自分头奔南海而去。不知伴云被劫或是甘受污辱,还是不屈而死,不知下落,也难妄拟。

    只言义善庵跟伴云的伴月, 他本住在静室后面,睡到五更,听见前面有人声响, 只道伴云打坐不安。后来听见有男人脚步,门窗响动,欲要起来瞧看,只是身子发软懒怠开口, 又不听见伴云言语,只睁着两眼听着。到了天亮,终觉得心里清楚,披衣起来,叫了道婆预备伴云茶水,他便往前面来看伴云。岂知伴云的踪迹全无,门窗大开。心里诧异,昨晚响动甚是疑心,说:"这样早,他到那里去了?"走出院门一看,有一个软梯靠墙立着,地下还有一把刀鞘,一条搭膊,便道:"不好了,昨晚是贼烧了闷香了!"急叫人起来查看, 庵门仍是紧闭。那些婆子女侍们都说:"昨夜煤气熏着了,今早都起不起来, 这么早叫我们做什么。"伴月道:"师父不知那里去了。"众人道:"在观音堂打坐呢。"伴月道:"你们还做梦呢,你来瞧瞧。"众人不知,也都着忙,各处找了一遍皆没有,又开了庵门,四下里去找, "想来或是到了定府三姑娘那里去了。"

    众人来叩定府后园小门, 又被包勇骂了一顿。众人说道:"我们云师父昨晚不知去向,所以来找。求你老人家叫开门,我们进去问一问来了没来就是了。"包勇道:"你们师父引了贼来偷我们, 已经偷到手了,他跟了贼受用去了。"众人道:"阿弥陀佛,说这些话的防着下割舌地狱! "包勇生气道:"胡说,你们再闹我就要打了。"众人陪笑央告道:"求爷叫开门我们瞧瞧,若没有,再不敢惊动你太爷了。"包勇道:"你不信你去找,若没有,回来问你们。"包勇说着开了门。众人满园里找了一遍,皆没有。又叫开腰门,找到茹萍那里。

    茹萍正是愁闷, 惦着"伴云清早去后不知听见我们姓包的话了没有,只怕又得罪了他,以后总不肯来。我的知己是没有了。况我现在实难见人。亲娘早死,太太嫌我,头里有老太太,到底还疼我些,如今也死了,留下我孤苦伶仃,如何了局!"想到:"欣萍姐姐磨折死了, 权姐姐守着病人,曼萍姐姐远去,这都是命里所招,不能自由。独有伴云如闲云野鹤,无拘无束。我能学他,就造化不小了。但我是世家之女,怎能遂意。这回看家已大担不是, 还有何颜在这里。又恐太太们不知我的心事,将来的后事如何呢?"想到其间, 便要把自己的青丝绞去,要想出家。宝琼等听见,急忙来劝,岂知已将一半头发绞去。宝琼愈加着忙,说道:"一事不了又出一事,这可怎么好呢!"正在吵闹,只见伴月等来找伴云。宝琼问起来由,先唬了一跳,说是昨日一早去了没来。里面茹萍听见,急忙问道: "那里去了?"伴月等将昨夜听见的响动,被煤气熏着,今早不见有伴云,庵内软梯刀鞘的话说了一遍。 茹萍惊疑不定,想起昨日包勇的话来,必是那些强盗看见了他,昨晚抢去了也未可知。但是他素来孤洁的很,岂肯惜命?"怎么你们都没听见么?"众人道: "怎么不听见!只是我们这些人都是睁着眼连一句话也说不出,必是那贼子烧了闷香。 云师父一人想也被贼闷住,不能言语,况且贼人必多,拿刀弄杖威逼着,他还敢声喊么?"正说着,包勇又在腰门那里嚷,说:"里头快把这些混帐的婆子赶了出来罢,快关腰门!"宝琼听见恐担不是,只得叫伴月等出去,叫人关了腰门。伴月等气忿忿的从园里出去。不提。

这里茹萍于是更加苦楚,无奈宝琼等再三以礼相劝, 仍旧将一半青丝笼起。大家商议不必声张,就是伴云被抢也当作不知,且等老爷太太回来再说。茹萍的心里死定下一个出家的念头,暂且不提。

    且说吴奎回到黄梁观, 将到家中查点了上夜的人,开了失单报去的话回了。吴礼道: "怎样开的?"吴奎便将灵芝所记得的数目单子呈出,并说:"还有那人家不大有的东西不便开上,等儿子脱了孝出去托人细细的缉访,少不得弄出来的。" 吴礼听了合意,就点头不言。 吴奎进内见了董韩倪三夫人,商量着"劝老爷早些回家才好呢,不然都是乱麻似的。"董夫人道:"可不是,我们在这里也是惊心吊胆。 "吴奎道:"这是我们不敢说的,还是太太的主意老爷是依的。"董夫人便与韩倪二夫人商议妥了。

    过了一夜, 吴礼也不放心,打发麒麟进来说:"请太太们今日回家,过两三日再来。家人们已经派定了,里头请太太们派人罢。"董夫人派了牡丹等一干人伴灵,将李申家的等人派了总管,其余上下人等都回去。一时忙乱套车备马。 吴礼等在权太君灵前辞别,众人又哭了一场。

    都起来正要走时,只见韦姨娘还爬在地下不起。鲁姨娘打谅他还哭,便去拉他。岂知韦姨娘满嘴白沫, 眼睛直竖,把舌头吐出,反把家人唬了一大跳。吴才过来乱嚷。韦姨娘醒来说道: "我是不回去的,跟着老太太回南去。"众人道:"老太太那用你来!"韦姨娘道: "我跟了一辈子老太太,二老爷还不依,弄神弄鬼的来算计我。——我想仗着宗道婆要出出我的气,银子白花了好些,也没有弄死了一个。如今我回去了,又不知谁来算计我。 "众人听见,早知是如意附在他身上。董韩倪三夫人都不言语瞅着。只有小春等代他央告道: "如意姐姐,你死是自己愿意的,与韦姨娘什么相干,放了他罢。"见韩夫人在这里,也不敢说别的。韦姨娘道:"我不是如意,他早到仙界去了。我是阎王差人拿我去的, 要问我为什么和宗婆子用魇魔法的案件。"说着便叫"好奎大奶奶,你在这里老爷面前少顶一句儿罢,我有一千日的不好还有一天的好呢。好大奶奶,亲大奶奶,并不是我要害你, 我一时糊涂,听了那个老娼妇的话。"正闹着, 吴礼打发人进来叫才儿。婆子们去回说:"韦姨娘中了邪了,四爷看着呢。" 吴礼道:"没有的事,我们先走了。"于是爷们等先回。 这里韦姨娘还是混说,一时救不过来。韩夫人恐他又说出什么来,便说:"多派几个人在这里瞧着他,咱们先走,到了城里打发大夫出来瞧罢。"董夫人本嫌他, 也打撒手儿。如金本是仁厚的人,虽想着他害麒麟的事,心里究竟过不去,背地里托了鲁姨娘在这里照应。鲁姨娘也是个好人,便应承了。尤洁说道:"我也在这里罢。"韩夫人道:"可以不必。"于是大家都要起身。吴才急忙道:"我也在这里吗?"董夫人啐道: "糊涂东西!你姨妈的死活都不知,你还要走吗!"吴才就不敢言语了。 麒麟道:"好兄弟, 你是走不得的。我进了城打发人来瞧你。"说毕,都上车回家。观里只有韦姨娘,吴才,鲁姨娘等人。

    吴礼董夫人等先后到家,到了上房哭了一场。计清带了家下众人请了安,跪着。 吴礼喝道:"去罢!明日问你!"慧兰那日发晕了几次,竟不能出接,只有茹萍见了,觉得满面惭愧。董夫人也不理他,韩夫人却不理他,尤洁,如金拉着手说了几句话。 独有倪夫人说道:"姑娘,你操心了,倒照应了好几天!"茹萍一言不答,只涨紫了脸。如金将倪夫人一拉,使了个眼色,倪夫人等各自归房去了。 吴礼略略地看了看,叹了口气,并不言语,到书房席地坐下,叫了吴奎,吴廉,吴翔吩咐了几句话。 麒麟要在书房来陪吴礼, 吴礼道:"不必。"一宿无话。

    次日,计清一早进书房跪着, 吴礼将前后被盗的事问了一遍,并将李申供了出来,又说:"衙门拿住了白和,身边搜出了失单上的东西,现在夹讯,要在他身上要这一伙贼呢。" 吴礼听了,大怒道:"家奴负恩,引贼偷窃家主,真是反了!" 立刻叫人到城外将李申捆了,送到衙门审问。计清只管跪着,不敢起来。 吴礼道:"你还跪着干什么!"计清到:"奴才该死,求老爷开恩。" 正说着,全耀文等一干办事家人上来请安,呈上丧事帐薄。 吴礼道:"交给奎儿算明了来回。"吆喝着计清起来出去了。 吴奎一腿跪着,在吴礼身边说了一句话。 吴礼把眼一瞪道:"胡说!老太太的事,银两被贼偷去,难道就该罚奴才拿出来么?" 吴奎红了脸,不敢言语,站起来也不敢动。 吴礼道:"你媳妇怎么样了?" 吴奎又跪下说:"看来是不中用了。" 吴礼叹了口气道:"我不料家运衰败,一至如此!况且才哥他妈尚在庙中病着,也不知是什么症候。你们知道不不知道?" 吴奎也不敢言语。 吴礼道:"传出话去,让人带了大夫瞧瞧去。" 吴奎急忙答应着出来,叫人带了大夫到黄梁观去瞧韦姨娘。未知死活,下回分解。

第三十六卷 忏宿冤慧兰托村妪 释旧憾情婢感痴郎

    话说韦姨娘在观内得了暴病,见人少了,更加混说起来,唬得众人都恨,就有两个女人搀着。 韦姨娘双膝跪在地下,说一回,哭一回,有时爬在地下叫饶,说:"打杀我了!红胡子的老爷, 我再不敢了。"有一时双手合着,也是叫疼。眼睛突出,嘴里鲜血直流,头发披散, 人人害怕,不敢近前。那时又将天晚, 韦姨娘的声音只管喑哑起来了,居然鬼嚎一般。无人敢在他跟前,只得叫了几个有胆量的男人进来坐着, 韦姨娘一时死去,隔了些时又回过来, 整整的闹了一夜。到了第二天,也不言语,只装鬼脸,自己拿手撕开衣服,露出胸膛,好象有人剥他的样子。可怜韦姨娘虽说不出来,其痛苦之状实在难堪。正在危急,大夫来了,也不敢诊,只嘱咐"办理后事罢",说了起身就走。那送大夫的家人再三央告说: "请老爷看看脉,小的好回禀家主。"那大夫用手一摸,已无脉息。吴才听了, 然后大哭起来。众人只顾吴才,谁料理韦姨娘。只有鲁姨娘心里苦楚,想到:"做偏房侧室的下场头不过如此!况他还有儿子的,我将来死起来还不知怎样呢!"于是反哭的悲切。 且说那人赶回家去回禀了。 吴礼即派家人去照例料理,陪着才儿住了三天,一同回来。

    那人去了, 这里一人传十,十人传百,都知道韦姨娘使了毒心害人被阴司里拷打死了。 又说是"奎大奶奶只怕也好不了,怎么说奎大奶奶告的呢。"这些话传到银杏耳内,甚是着急,看着慧兰的样子实在是不能好的了,看着吴奎近日并不似先前的恩爱,本来事也多, 竟象不与他相干的。 银杏在慧兰跟前只管劝慰,又想着董韩倪三夫人回家几日,只打发人来问问,并不亲身来看。 慧兰心里更加悲苦。 吴奎回来也没有一句贴心的话。 慧兰此时只求速死,心里一想,邪魔悉至。只见钟丝从房后走来,渐近床前说:"大奶奶,你好呀。奶奶的心机也用尽了,咱们的大爷糊涂,也不领奶奶的情,反倒怨奶奶作事过于苛刻,把他的前程去了,叫他如今见不得人。我替奶奶气不平。" 慧兰恍惚说道:"我如今也后悔素日的争强好胜,我的心也忒窄了, 所以如今才落得这样田地。" 银杏在旁听见,说道:"奶奶说什么?" 慧兰一时苏醒,想起钟丝已死,心想:“他怎么来找我?”被银杏叫醒后,心里害怕,又不肯说出,只得勉强说道:"我神魂不定,想是说梦话。给我捶捶。" 银杏上去捶着,见个小丫头子进来,说是"八仙庄的夏嬷嬷来了,婆子们带着来请奶奶的安。" 银杏急忙下来说:"在那里呢?"小丫头子说: "他不敢就进来,还听奶奶的示下。" 银杏听了点头,想慧兰病里必是懒待见人,便说道: "奶奶现在养神呢,暂且叫他等着。你问他来有什么事么?"小丫头子说道:"他们问过了,没有事。说知道老太太去世了,因没有报才来迟了。"小丫头子说着, 慧兰听见, 便叫"银杏,你来,人家好心来瞧,不要冷淡人家。你去请了夏嬷嬷进来,我和他说说话儿。" 银杏只得出来请夏嬷嬷这里坐。

    慧兰刚要合眼,又见一个男人一个姑子走向炕前,就象要上炕似的。 慧兰着忙,便叫银杏说:“那里来了一个男人跑到这里来了!”连叫两声,只同秀婷佳玲赶来说:“奶奶要什么?”慧兰睁眼一瞧,不见有人,心里明白,不肯说出来,便问秀婷道:" 银杏这东西那里去了?"秀婷道:"不是奶奶叫去请夏嬷嬷去了么。" 慧兰定了一会神,也不言语。

    只见银杏同夏嬷嬷带了一个香儿进来, 说:"大奶奶在那里?" 银杏引到炕边, 夏嬷嬷便说:"请大奶奶安。" 慧兰睁眼一看,不觉一阵伤心,说:" 夏嬷嬷你好?怎么这时候才来?你瞧你孙女儿也长的这么高了。" 夏嬷嬷看着慧兰骨瘦如柴,神情恍惚, 心里也就悲惨起来,说:"我的奶奶,怎么这几个月不见,就病到这个分儿。我糊涂的要死, 怎么不早来请奶奶的安!"便叫香儿给慧兰请安。香儿笑着磕了头, 慧兰看了倒也十分喜欢, 便叫秀婷招呼着。 夏嬷嬷道:"我们屯乡里的人不会病的,若一病了就要求神许愿,从不知道吃药的。我想奶奶的病不要撞着什么了罢?" 银杏听着那话不在理, 便在背地里扯他。 夏嬷嬷会意,便不言语。那里知道这句话倒合了慧兰的意,扎挣着说: "嬷嬷你是有年纪的人,说的不错。你见过的韦姨娘也死了,你知道么?" 夏嬷嬷诧异道: "阿弥陀佛!好端端一个人怎么就死了?我记得他也有一个小哥儿,这便怎么样呢? "银杏道:"这怕什么,他还有老爷太太呢。" 夏嬷嬷道:"姑娘,你那里知道,不好死了是亲生的,隔了肚皮子是不中用的。"这句话又招起慧兰的愁肠,呜呜咽咽的哭起来了。众人都来劝解。

    吴瑕听见他母亲悲哭, 便走到炕前用手拉着慧兰的手,也哭起来。 慧兰一面哭着道: "你见过了嬷嬷了没有?" 吴瑕道:"没有。" 慧兰道:"你给他请个安,认他作干奶奶,我有话说。" 吴瑕便走到跟前, 夏嬷嬷忙着拉着道:"阿弥陀佛,不要折杀我了! 瑕姑娘,我一年多不来,你还认得我么?" 吴瑕道:"怎么不认得。那年你来,我还合你要隔年的蝈蝈儿,你也没有给我,必是忘了。" 夏嬷嬷道:"好姑娘,我是老糊涂了。若说蝈蝈儿,我们屯里多得很,只是不到我们那里去,若去了,要一车也容易。" 慧兰道:"不然你带了他去罢。" 夏嬷嬷笑道:"姑娘这样千金贵体, 绫罗裹大了的,吃的是好东西,到了我们那里,我拿什么哄他顽,拿什么给他吃呢?这倒不是坑杀我了么。"说着,自己还笑,又接着说:"那么着,我给姑娘做个媒罢。我们那里虽说是屯乡里,也有大财主人家,几千顷地,几百牲口,银子钱亦不少,只是不象这里有金的,有玉的。奶奶是瞧不起这种人家,我们庄家人瞧着这样大财主,也算是天上的人了。" 慧兰道:"你说去,我愿意就给。" 夏嬷嬷道:"这是顽话儿罢咧。放着奶奶这样,大官大府的人家只怕还不肯给,那里肯给庄家人。就是奶奶肯了,上头太太们也不给。 "吴瑕因他这话不好听,便走了去和香儿说话。两个女孩儿倒说得上,渐渐的就熟起来了。

    这里银杏恐夏嬷嬷话多, 搅烦了慧兰,便拉了夏嬷嬷说:"你提起太太来,你还没有过去呢。我出去叫人带了你去见见,也不枉来这一趟。" 夏嬷嬷便要走。 慧兰道:"忙什么,你坐下,我问你近来的日子还过的么?" 夏嬷嬷千恩万谢的说道:"我们若不仗着大奶奶" ,说着,指着香儿说:"他的老子娘都要饿死了。如今虽说是庄家人苦,家里也挣了好几亩地,又打了一眼井,种些菜蔬瓜果,一年卖的钱也不少,尽够他们嚼吃的了。这两年奶奶还时常给些衣服布匹,在我们村里算过得的了。阿弥陀佛,前日他老子进城, 听见奶奶这里动了家,我就几乎唬杀了。亏得又有人说不是这里,我才放心。后来又听见说这里老爷升了,我又喜欢,就要来道喜,为的是满地的庄家来不得。昨日又听说老太太没有了,我在地里打豆子,听见了这话,唬得连豆子都拿不起来了,就在地里狠狠的哭了一大场。我和柱儿说,我也顾不得你们了,不管真话谎话,我是要进城瞧瞧去的。 我儿子媳妇也不是没良心的,听见了也哭了一回子,今儿天没亮就赶着我进城来了。我也没有地方打听,一径来到后门,见是门神都糊了,我这一唬又不小。 进了门找李嫂子,再找不着,撞见一个小姑娘,说李嫂子他得了不是了,撵了。 我又等了好半天,遇见了熟人,才得进来。不打谅奶奶也是那么病。"说着,又掉下泪来。 银杏等着急,也不等他说完拉着就走,说:"你老人家说了半天,口干了,咱们喝碗茶去罢。 "拉着夏嬷嬷到下房坐着,香儿在吴瑕那边。 夏嬷嬷道:"茶倒不要。好姑娘, 叫人带了我去请太太的安,哭哭老太太去罢。" 银杏道:"你不用忙,今儿也赶不出城的了。 方才我是怕你说话不防头招的我们奶奶哭,所以催你出来的。别思量。" 夏嬷嬷道: "阿弥陀佛,姑娘是你多心,我知道。倒是奶奶的病怎么好呢?" 银杏道:"你瞧去妨碍不妨碍? "夏嬷嬷道:"说是罪过,我瞧着不好。"

    正说着,又听慧兰叫呢。 银杏及到床前, 慧兰又不言语了。 银杏正问佳玲, 吴奎进来,向炕上一瞧,也不言语,走到里间气哼哼的坐下。叫银杏来问道: "奶奶不吃药么?" 银杏道:"不吃药。怎么样呢?" 吴奎道:"我知道么! 你拿柜子上的钥匙来罢。" 银杏见吴奎有气,又不敢问,只得出来慧兰耳边说了一声。 慧兰不言语, 银杏便将一个匣子搁在吴奎那里就走。 吴奎道:"有鬼叫你吗!你搁着叫谁拿呢?" 银杏忍气打开,取了钥匙开了柜子,便问道:"拿什么?" 吴奎道:"咱们有什么吗?" 银杏气得哭道:"有话明白说,人死了也愿意!" 吴奎道:"还要说么!头里的事是你们闹的。 如今老太太的还短了四五千银子,老爷叫我拿公中的地帐弄银子,你说有么? 外头拉的帐不开发使得么?谁叫我应这个名儿!只好把老太太给我的东西折变去罢了。你不依么?" 银杏听了,一句不言语,将柜里东西搬出。只见秀婷过来说:" 杏姐姐快走,奶奶不好呢。" 银杏也顾不得吴奎,急忙过来,见慧兰用手空抓, 银杏用手攥着哭叫。 吴奎也过来一瞧,把脚一跺道:"若是这样,是要我的命了。"说着,掉下泪来。佳玲进来说:"外头找大爷呢。" 吴奎只得出去。

    这里慧兰愈加不好,秀婷等不免哭起来。 吴瑕听见赶来。 夏嬷嬷也急忙走到炕前,嘴里念佛,捣了些鬼,果然慧兰好些。一时董夫人听了丫头的信,也只得过来了,先见慧兰安静些,心下略放心,见了夏嬷嬷,便说:" 夏嬷嬷你好?什么时候来的?" 夏嬷嬷便说:"请太太安。 "不及细说,只言慧兰的病。讲究了半天,小春进来说:"老爷请太太呢。"董夫人叮咛了银杏几句话,便过去了。 慧兰闹了一回,此时又觉清楚些,见夏嬷嬷在这里,心里信他求神祷告,便把秀婷等支开,叫夏嬷嬷坐在头边,告诉他心神不宁如见鬼怪的样。 夏嬷嬷便说我们屯里什么菩萨灵,什么庙有感应。 慧兰道:"求你替我祷告,要用供献的银钱我有。"便在手腕上褪下一支银镯子来交给他。 夏嬷嬷道:"大奶奶,不用那个。我们村庄人家许了愿,好了,花上几百钱就是了,那用这些。就是我替大奶奶求去,也是许愿。 等姑奶奶好了,要花什么自己去花罢。" 慧兰明知夏嬷嬷一片好心,不好勉强,只得留下,说:" 嬷嬷,我的命交给你了。我的吴瑕也是千灾百病的,也交给你了。" 夏嬷嬷顺口答应,便说:"这么着,我看天气尚早,还赶得出城去,我就去了。明儿奶奶好了, 再请还愿去。" 慧兰因被众冤魂缠绕害怕,巴不得他就去,便说:"你若肯替我用心, 我能安稳睡一觉,我就感激你了。你孙女儿叫他在这里住下罢。" 夏嬷嬷道:"庄家孩子没有见过世面, 没的在这里打嘴。我带他去的好。" 慧兰道:"这就是多心了。这怕什么。虽说我们穷了,这一个人吃饭也不碍什么。" 夏嬷嬷见慧兰真情, 落得叫香儿住几天,又省了家里的嚼吃。只怕香儿不肯,不如叫他来问问,若是他肯, 就留下。于是和香儿说了几句。香儿因与吴瑕顽得熟了, 吴瑕又不愿他去,香儿又愿意在这里。 夏嬷嬷便吩咐了几句,辞了银杏,忙忙的赶出城去。不题。

    且说义善庵原是吴府的地址, 因老太爷在日,一心信佛,便施舍了银子在府北边盖了这庵。虽向来食用香火并不动吴府的钱粮,然吴府太太们也时常随礼的。今日伴云被劫,庵中女尼呈报到官,一则候官府缉盗的下落,二则是伴云基业不便离散,所以伴月依旧住下,尚未回苏州去。那时吴府的人虽都知道,只为吴礼新丧, 且又心事不宁,也不敢将这些没要紧的事回禀。只有茹萍知道此事,日夜不安。渐渐传到麒麟耳边, 说伴云被贼劫去,又有的说伴云凡心动了跟人而走。 麒麟听得十分纳闷, 想来必是被强徒抢去,这个人必不肯受,一定不屈而死。但是一无下落,心下甚不放心, 每日长嘘短叹。还说:"这样一个人,怎么遭此结局!"又想到:"当日他有时过来造访,园中何等热闹,自从大姐姐出阁以来,死的死,嫁的嫁,我想他一尘不染是保得住的了, 岂知风波顿起,比岳妹妹死的更奇!"由是一而二,二而三,追思起来,想到<<庄子> >上的话,虚无缥缈,人生在世,难免风流云散,不禁的大哭起来。贺燕等又道是他的疯病发作, 百般的温柔解劝。如金初时不知何故,也用话箴规。怎奈麒麟抑郁不解,又觉精神恍惚。 如金想不出道理,再三打听,方知伴云被劫不知去向,也是伤感,只为麒麟愁烦,便用正言解释。因提起"梅儿自送殡回来,虽不上学,闻得日夜攻苦。他是老太太的重孙,老太太素来望你成人,老爷为你日夜焦心,你为闲情痴意糟蹋自己,我们守着你如何是个结果!"说得麒麟无言可答,过了一回才说道:"我那管人家的闲事,只可叹咱们家的运气衰颓。"如金道:"可又来,老爷太太原为是要你成人,接续祖宗遗绪。你只是执迷不悟,如何是好。" 麒麟听来,话不投机,便靠在桌上睡去。如金也不理他,叫贞镜等伺候着,自己却去睡了。

    麒麟见屋里人少, 想起:"玲珑到了这里,我从没合他说句知心的话儿,冷冷清清撂着他,我心里甚不过意。他呢,又比不得贞镜玉扣,我可以安放得的。如今这丫头,不知为什么,见我就是冷冷的。若说为我们这一个呢,他是和岳妹妹最好的, 我看他待玲珑也不错。我有不在家的日子, 玲珑原与他有说有讲的,到我来了, 玲珑便走开了。 想来自然是为岳妹妹死了我便成了家的原故。嗳, 玲珑, 玲珑,你这样一个聪明女孩儿,难道连我这点子苦处都看不出来么!"因又一想:"今晚他们睡的睡,做活的做活,不如趁着这个空儿我找他去,看他有什么话。倘或我还有得罪之处,便陪个不是也使得。"想定主意,轻轻的走出了房门,来找玲珑。

    那玲珑的下房也就在西厢里间。 麒麟悄悄的走到窗下,只见里面尚有灯光,便用舌头舔破窗纸往里一瞧,见玲珑独自挑灯,又不是做什么,呆呆的坐着。 麒麟便轻轻的叫道:" 玲珑姐姐还没有睡么?" 玲珑听了唬了一跳,怔怔的半日才说:"是谁?" 麒麟道:" 是我。" 玲珑听着,似乎是麒麟的声音,便问:"是麟三爷么?" 麒麟在外轻轻的答应了一声。 玲珑问道:"你来做什么?" 麒麟道:"我有一句心里的话要和你说说,你开了门,我到你屋里坐坐。 "玲珑停了一会儿说道:"三爷有什么话,天晚了,请回罢,明日再说罢。 "麒麟听了,寒了半截。自己还要进去,恐玲珑未必开门,欲要回去,这一肚子的隐情,越发被玲珑这一句话勾起。无奈,说道:"我也没有多余的话,只问你一句。" 玲珑道:"既是一句,就请说。" 麒麟半日反不言语。 玲珑在屋里不见麒麟言语,知他素有痴病,恐怕一时实在抢白了他, 勾起他的旧病倒也不好了,因站起来细听了一听,又问道:"是走了, 还是傻站着呢?有什么又不说,尽着在这里怄人。已经怄死了一个,难道还要怄死一个么!这是何苦来呢!"说着,也从麒麟舔破之处往外一张,见麒麟在那里呆听。 玲珑不便再说, 回身剪了剪烛花。忽听麒麟叹了一声道:" 玲珑姐姐,你从来不是这样铁心石肠, 怎么近来连一句好好儿的话都不和我说了?我固然是个笨的,不配你们理我,但只我有什么不是,只望姐姐说明了,那怕姐姐一辈子不理我,我死了倒作个明白鬼呀!" 玲珑听了,冷笑道:"三爷就是这个话呀,还有什么?若就是这个话呢,我们姑娘在时我也跟着听俗了! 若是我们有什么不好处呢,我是二太太给茗姑娘的,又是大太太派来的,三爷倒是回太太去,左右我们丫头们更算不得什么了。"说到这里,那声儿便哽咽起来,说着又醒鼻涕, 麒麟在外知他伤心哭了,便急的跺脚道:"这是怎么说,我的事情你在这里几个月还有什么不知道的。 就便别人不肯替我告诉你,难道你还不叫我说,叫我憋死了不成!"说着,也呜咽起来了。

    麒麟正在这里伤心, 忽听背后一个人接言道:"你叫谁替你说呢?谁是谁的什么?自己得罪了人自己央及呀,人家赏脸不赏在人家,何苦来拿我们这些没要紧的垫喘儿呢。 "这一句话把里外两个人都吓了一跳。你道是谁,原来却是贞镜。 麒麟自觉脸上没趣。只见贞镜又说道:"到底是怎么着?一个陪不是,一个人又不理。你倒是快快的央及呀。 嗳,我们玲珑姐姐也就太狠心了,外头这么怪冷的,人家央及了这半天,总连个活动气儿也没有。 "又向麒麟道:"刚才三奶奶说了,多早晚了,打量你在那里呢,你却一个人站在这房檐底下做什么! "玲珑里面接着说道:"这可是什么意思呢?早就请三爷进去, 有话明日说罢。这是何苦来!" 麒麟还要说话,因见贞镜在那里,不好再说别的,只得一面同贞镜走回,一面说道:"罢了,罢了!我今生今世也难剖白这个心了!惟有老天知道罢了!"说到这里,那眼泪也不知从何处来的,滔滔不断了。贞镜道:"三爷,依我劝你死了心罢,白陪眼泪也可惜了儿的。" 麒麟也不答言,遂进了屋子。只见如金睡了, 麒麟也知如金装睡。却是贺燕说了一句道:“有什么话明日说不得,巴巴儿的跑那里去闹, 闹出……”说到这里也就不肯说,迟了一迟才接着道:“身上不觉得怎么样?”麒麟也不言语,只摇摇头儿,贺燕一面才打发睡下。一夜无眠,自不必说。

    这里玲珑被麒麟一招,越发心里难受,直直的哭了一夜。思前想后," 麒麟的事,明知他病中不能明白,所以众人弄鬼弄神的办成了。后来麒麟明白了,旧病复发,常时哭想,并非忘情负义之徒。今日这种柔情,一发叫人难受,只可怜我们茗姑娘真真是无福消受他。 如此看来,人生缘分都有一定,在那未到头时,大家都是痴心妄想。乃至无可如何,那糊涂的也就不理会了,那情深义重的也不过临风对月,洒泪悲啼。可怜那死的倒未必知道, 这活的真真是苦恼伤心,无休无了。算来竟不如草木石头,无知无觉,倒也心中干净! "想到此处,倒把一片酸热之心一时冰冷了。才要收拾睡时,只听北院里吵嚷起来。未知何事,下回分解。

第三十七卷 姚慧兰历幻返故土 尤为实蒙恩还玉阙

    却说麒麟如金听说慧兰病的危急,赶忙起来。丫头秉烛伺候。正要出院,只见董夫人那边打发人来说: "奎大奶奶不好了,还没有咽气,三爷三奶奶且慢些过去罢。奎大奶奶的病有些古怪,从三更天起到四更时候,奎大奶奶没有住嘴说些胡话,要船要轿的, 说回杭州归入册子去。众人不懂,他只是哭哭喊喊的。奎大爷没有法儿,只得去糊了船轿,还没拿来,奎大奶奶喘着气等呢。叫我们过来说,等奎大奶奶去了再过去罢。" 麒麟道:"这也奇,他说什么册子呀?"贺燕轻轻的和麒麟说道:"你不是那年病的时候做梦,我还记得说有多少册子,不是奎大奶奶也到那里去么?" 麒麟听了点头道:"是呀,可惜我都不记得那上头的话了。这么说起来,人都有个定数的了。但不知岳妹妹又到那里去了?我如今被你一说,我有些懂得了。若再做这个梦时,我得细细的瞧一瞧,便有未卜先知的分儿了。"贺燕道:"你这样的人可是不可和你说话的,偶然提了一句,你便认起真来了吗?就算你能先知了,你有什么法儿!" 麒麟道:"只怕不能先知,若是能了,我也犯不着为你们瞎操心了。"

    两个正说着, 如金走来问道:"你们说什么?" 麒麟恐他盘诘,只说:"我们谈论大嫂子。" 如金道:"人要死了,你们还只管议论人。旧年你还说我咒人,那个签不是应了么?" 麒麟又想了一想,拍手道:"是的,是的。这么说起来,你倒能先知了。我索性问问你,你知道我将来怎么样? "如金笑道:"这是又胡闹起来了。我是就他求的签上的话混解的, 你就认了真了。你就和韩妹妹一样的了,你失了灵玉麒麟,他去求伴云扶乩,批出来的众人不解,他还背地里和我说伴云怎么前知,怎么参禅悟道。如今他遭此大难,他如何自己都不知道, 这可是算得前知吗?就是我偶然说着了大奶奶的事情,其实知道他是怎么样了, 只怕我连我自己也不知道呢。这样下落可不是虚诞的事,是信得的么!" 麒麟道:"别提他了。你只说韩妹妹罢,自从我们这里连连的有事,把他这件事竟忘记了。你们家这么一件大事怎么就草草的完了,也没请亲唤友的。" 如金道:"你这话又是迂了。我们家的亲戚只有咱们这里最近。咱们家遭了老太太的大事,所以也没请,就是奎大哥张罗了张罗。别的亲戚虽也有一两门子,你没过去,如何知道。 算起来我们这二嫂子的命和我差不多,我妈妈原想体体面面的给二哥哥娶这房亲事的。 一则为我大哥哥在监里,二哥哥也不肯大办,二则为咱家的事, 三则为我二嫂子在二太太那边忒苦,又加着抄了家,二太太是苛刻一点的,他也实在难受:所以我和妈妈说了,便将将就就的娶了过去。我看二嫂子如今倒是安心乐意的孝敬我妈妈, 比亲媳妇还强十倍呢。待二哥哥也是极尽妇道的,和春莲又甚好,二哥哥不在家,他两个和和气气的过日子。虽说是穷些,我妈妈近来倒安逸好些。 就是想起我大哥哥来不免悲伤。况且常打发人家里来要使用,多亏二哥哥在外头帐头儿上讨来应付他的。 我听见说城里有几处房子已经典去,还剩了一所在那里,打算着搬去住。 "麒麟道:"为什么要搬?住在这里你来去也便宜些,若搬远了,你去就要一天了。" 如金道:"虽说是亲戚,倒底各自的稳便些。住的这么近,没的给你们家添麻烦。"

    麒麟还要讲出些不搬去的理,董夫人打发人来说:"奎大奶奶咽了气了。所有的人多过去了,请三爷三奶奶就过去。" 麒麟听了,也掌不住跺脚要哭。 如金虽也悲戚,恐麒麟伤心, 便说:"有在这里哭的,不如到那边哭去。"于是两人一直到慧兰那里。只见好些人围着哭呢。 如金走到跟前,见慧兰已经停床,便大放悲声。 麒麟也拉着吴奎的手大哭起来。吴奎也重新哭泣。银杏等因见无人劝解,只得含悲上来劝止了。众人都悲哀不止。吴奎此时手足无措,叫人传了全耀文来,叫他办理丧事。自己回明了吴礼去,然后行事。但是手头不济,诸事拮据,又想起慧兰素日来的好处,更加悲哭不已,又见吴瑕哭的死去活来,越发伤心。哭到天明,即刻打发人去请他大舅子姚旺仁过来。那旺仁自从父亲死后, 同其叔任性胡为,已闹的六亲不和。今知妹子死了,只得赶着过来哭了一场。 见这里诸事将就,心下便不舒服,说:"我妹妹在你家辛辛苦苦当了好几年家,也没有什么错处,你们家该认真的发送发送才是。怎么这时候诸事还没有齐备!" 吴奎本与旺仁不睦,见他说些混帐话,知他不懂的什么,也不大理他。 旺仁便叫了他外甥女儿吴瑕过来说: "你娘在时,本来办事不周到,只知道一味的奉承老太太,把我们的人都不大看在眼里。外甥女儿,你也大了,看见我曾经沾染过你们没有!如今你娘死了, 诸事要听着舅舅的话。你母亲娘家的亲戚就是我和你二姥爷了。你父亲的为人我也早知道的了。 如今你娘死了,你父亲就这样的将就办去吗!你也不快些劝劝你父亲。"吴瑕道: "我父亲巴不得要好看,只是如今比不得从前了。现在手里没钱,所以诸事省些是有的。 "旺仁道:"你的东西还少么!"吴瑕道:"旧年抄去,何尝还了呢。" 旺仁道:"你也这样说。 我听见老太太又给了好些东西,你该拿出来。"吴瑕又不好说父亲用去,只推不知道。 旺仁便道:"哦,我知道了,不过是你要留着做嫁妆罢咧。"吴瑕听了,不敢回言,只气得哽噎难鸣的哭起来了。银杏生气说道:"舅老爷有话,等我们大爷进来再说,姑娘这么点年纪,他懂的什么。" 旺仁道:"你们是巴不得大奶奶死了,你们就好为王了。我并不要什么,好看些也是你们的脸面。"说着,赌气坐着。吴瑕满怀的不舒服,心想:" 我父亲并不是没情,我妈妈在时舅舅不知拿了多少东西去,如今说得这样干净。"于是便不大瞧得起他舅舅了。岂知旺仁心里想来,他妹妹不知攒积了多少,虽说抄了家,那屋里的银子还怕少吗。"必是怕我来缠他们,所以也帮着这么说,这小东西儿也是不中用的。"从此姚旺仁也嫌了吴瑕了。

    吴奎并不知道,只忙着弄银钱使用。外头的大事叫全耀文办了,里头也要用好些钱,一时实在不能张罗。 银杏知他着急,便叫吴奎道:"大爷也别过于伤了自己的身子。" 吴奎道: "什么身子,现在日用的钱都没有,这件事怎么办!偏有个糊涂行子又在这里蛮缠, 你想有什么法儿!" 银杏道:"大爷也不用着急,若说没钱使唤,我还有些东西旧年幸亏没有抄去,在里头。大爷要就拿去当着使唤罢。" 吴奎听了,心想难得这样,便笑道:"这样更好,省得我各处张罗。等我银子弄到手了还你。" 吴奎道:"我的也是奶奶给的, 什么还不还,只要这件事办的好看些就是了。" 吴奎心里倒着实感激他,便将银杏的东西拿了去当钱使用, 诸凡事情便与银杏商量。不题。

    再说慧兰停了十余天,送了殡。吴礼守着老太太的孝,总在外书房。那时清客相公渐渐的都辞去了, 只有个洪仁还在那里,时常陪着说说话儿。提起"家运不好,一连人口死了好些, 二老爷和三老爷又在外头,家计一天难似一天。外头南庄地亩也不知道怎么样,总不得了呀!" 洪仁道:"我在这里好些年,也知道府上的人那一个不是肥己的。 一年一年都往他家里拿,那自然府上是一年不够一年了。又添了二老爷三老爷那边两处的费用,外头又有些债务,前儿又破了好些财,要想衙门里缉贼追赃是难事。老世翁若要安顿家事, 除非传那些管事的来,派一个心腹的人各处去清查清查,该去的去,该留的留,有了亏空着在经手的身上赔补,这就有了数儿了。那一座大的园子人家是不敢买的。这里头的出息也不少,又不派人管了。那年不是就有些人弄神弄鬼儿的,闹的一个人不敢到园里。这都是家人的弊。此时把下人查一查,好的使着,不好的便撵了,这才是道理。" 吴礼点头道:"先生你所不知,不必说下人,便是自己的儿子、侄儿也靠不住。 若要我查起来,那能一一亲见亲知。况我又在服中,不能照管这些了。我素来又兼不大理家, 有的没的,我还摸不着呢。" 洪仁道:“老世翁最是仁德的人,若在别家的, 这样的家计,就穷起来,十年五载还不怕,便向这些管家的要也就够了。我听见世翁的家人还有做知县的呢。”吴礼道:“一个人若要使起家人们的钱来,便了不得了,只好自己俭省些。但是册子上的产业,若是实有还好,生怕有名无实了。" 洪仁道: "老世翁所见极是。晚生为什么说要查查呢!" 吴礼道:"先生必有所闻。" 洪仁道: "我虽知道些那些管事的神通,晚生也不敢言语的。" 吴礼听了,便知话里有因,便叹道:"我家世代都是仁厚的,从没有刻薄过下人。我看如今这些人一日不似一日了。在我手里行出主子样儿来,又叫人笑话。"

    两人正说着, 门上的进来回道:"杭州尤老爷到来了。" 吴礼便问道:"尤老爷进京为什么?"那人道:"奴才也打听了,说是蒙圣恩起复了。" 吴礼道:"不用说了,快请罢。"那人出去请了进来。那尤老爷即是尤仕麟之父,名叫尤为实,表字“斐”,也是杭州人氏,功勋之后。原与吴府有亲,素来走动的。因前年挂误革了职,动了家产。今遇主上眷念功臣, 赐还世职,行取来京陛见。知道权太君新丧,特备祭礼择日到寄灵的地方拜奠,所以先来拜望。 吴礼有服不能远接,在外书房门口等着。那位尤老爷一见,便悲喜交集,因在制中不便行礼,便拉着了手叙了些阔别思念的话,然后分宾主坐下,献了茶,彼此又将别后事情的话说了。 吴礼问道:"老亲翁几时陛见的?" 尤为实道:"前日。" 吴礼道:" 主上隆恩,必有温谕。" 尤为实道:"主上的恩典真是比天还高,下了好些旨意。" 吴礼道:"什么好旨意?" 尤为实道:"近来越寇猖獗,海疆一带小民不安,派了安国公征剿贼寇。 主上因我熟悉土疆,命我前往安抚,但是即日就要起身。昨日知老太太仙逝,谨备瓣香至灵前拜奠, 稍尽微忱。" 吴礼即忙叩首拜谢,便说:"老亲翁即此一行,必是上慰圣心,下安黎庶,诚哉莫大之功,正在此行。但弟不克亲睹奇才,只好遥聆捷报。现在镇海统制是弟舍亲, 会时务望青照。" 尤为实道:"老亲翁与统制是什么亲戚?" 吴礼道:"舍弟吴智那年在江西粮道任时,将侄女许配与统制少君,结已经三载。因海口案内未清,继以海寇聚奸, 所以音信不通。弟深念侄女,俟老亲翁安抚事竣后,拜恳便中请为一视。弟即修数行烦尊纪带去, 便感激不尽了。" 尤为实道:"儿女之情,人所不免,我正在有奉托老亲翁的事。 日蒙圣恩召取来京,因小儿年幼,家下乏人,将贱眷全带来京。我因钦限迅速,昼夜先行,贱眷在后缓行,到京尚需时日。弟奉旨出京,不敢久留。将来贱眷到京,少不得要到尊府,定叫小犬叩见。如可进教,遇有姻事可图之处,望乞留意为感。" 吴礼一一答应。那尤为实又说了几句话,就要起身,说:"明日在城外再见。" 吴礼见他事忙,谅难再坐,只得送出书房。

    吴奎麒麟早已伺候在那里代送,因吴礼未叫,不敢擅入。 尤为实出来,两人上去请安。 尤为实一见麒麟,呆了一呆,心想:"这个怎么甚象我家仕麟?只是浑身缟素。"因问:"至亲久阔, 爷们都不认得了。" 吴礼忙指吴奎道:"这是犬子吴奎。"又指着麒麟道: "这是第二小犬,名叫麒麟。" 尤为实拍手道奇:"我在家听见说老亲翁有个攥玉生的爱子, 名叫麒麟。与小儿同庚且同貌,心中甚为罕异。后来想着这个也是常有的事,不在意了。 岂知今日一见,不但面貌相同,且举止一般,这更奇了。" 吴礼便因提起承属包勇,问及令郎哥儿与小儿同庚同貌的话述了一遍。 尤为实因属意麒麟,也不暇问及那包勇的得妥,只连连的称道:"真真罕异!"因又拉了麒麟的手, 极致殷勤。又恐安国公起身甚速,急须预备长行,勉强分手徐行。 吴奎麒麟送出,一路又问了麒麟好些的话。及至登车去后, 吴奎麒麟回来见了吴礼,便将尤为实问的话回了一遍。

    吴礼命他二人散去。 吴奎又去张罗算明慧兰丧事的帐目。 麒麟回到自己房中,告诉了如金,说是:"常提的尤仕麟,我想一见不能,今日倒先见了他父亲了。我还听得说仕麟也不日要到京了,要来拜望我老爷呢。又人人说和我一模一样的,我只不信。若是他后儿到了咱们这里来, 你们都去瞧去,看他果然和我象不象。" 如金听了道:"嗳,你说话怎么越发不留神了,什么男人同你一样都说出来了,还叫我们瞧去吗!" 麒麟听了,知是失言,脸上一红,连忙的还要解说。不知何话,下回分解。

第三十八卷 惑偏私茹萍矢素志 证同类麒麟失相知

    话说麒麟为自己失言被如金问住,想要掩饰过去,只见玉扣进来说:"外头老爷叫三爷呢。" 麒麟巴不得一声,便走了。去到吴礼那里, 吴礼道:"我叫你来不为别的,现在你穿着孝,不便到学里去,你在家里,必要将你念过的文章温习温习。我这几天倒也闲着, 隔两三日要做几篇文章我瞧瞧,看你这些时进益了没有。" 麒麟只得答应着。 吴礼又道: "你才兄弟梅侄儿我也叫他们温习去了。倘若你作的文章不好,反倒不及他们,那可就不成事了。 "麒麟不敢言语,答应了个"是",站着不动。 吴礼道:"去罢。" 麒麟退了出来,正撞见全耀文诸人拿着些册子进来。

    麒麟一溜烟回到自己房中, 如金问了知道叫他作文章,倒也喜欢,惟有麒麟不愿意, 也不敢怠慢。正要坐下静静心,见有两个姑子进来, 麒麟看是妙仙庵的明悟跟了一个徒弟,来和如金说:"请三奶奶安。" 如金待理不理的说:"你们好?"因叫人来:"倒茶给师父们喝。" 麒麟原要和明悟等说话,见如金似乎厌恶这些,也不好兜搭。明悟见如金心烦,也不久坐, 辞了要去。 如金道:"再坐坐去罢。"明悟道:"我们因在黄梁观做了功德,好些时没来请太太奶奶们的安, 今日来了,见过了奶奶太太们,还要看三姑娘呢。" 如金点头,由他去了。

    明悟便到茹萍那里, 见了宝琼,说:"姑娘在那里呢?"宝琼道:"不用提了。姑娘这几天饭都没吃,只是歪着。" 明悟道:"为什么?"宝琼道:"说也话长。你见了姑娘只怕他便和你说了。" 茹萍早已听见,急忙坐起来说:"你们两个人好啊?见我们家事差了,便不来了。" 明悟道:"阿弥陀佛!有也是施主,没也是施主,别说我们是本家庵里的, 受过老太太多少恩惠呢。只为螭大爷在庵里闹了些事,如今门上也不肯常放进来了。如今为老太太的事好容易进来了,太太奶奶们都见了,只没有见姑娘,心里惦记,今儿是特特的来瞧姑娘来的。"便问茹萍道:"前儿听见说义善庵的云师父怎么跟了人去了?" 茹萍道:"那里的话!说这个话的人提防着割舌头。人家遭了强盗抢去, 怎么还说这样的坏话。" 明悟道:"云师父的为人怪僻,只怕是假惺惺罢。在姑娘面前我们也不好说的。那里象我们这些粗夯人,只知道讽经念佛,给人家忏悔,也为着自己修个善果。" 茹萍道:"怎么样就是善果呢?" 明悟道:"除了咱们家这样善德人家儿不怕,若是别人家,那些诰命夫人小姐也保不住一辈子的荣华。到了苦难来了,可就救不得了。只有个观世音菩萨大慈大悲,遇见人家有苦难的就慈心发动,设法儿救济。 为什么如今都说大慈大悲救苦救难的观世音菩萨呢。我们修了行的人,虽说比夫人小姐们苦多着呢,只是没有险难的了。虽不能成佛作祖,修修来世或者转个男身,自己也就好了。 不象如今脱生了个女人胎子,什么委屈烦难都说不出来。姑娘你还不知道呢,要是人家姑娘们出了门子,这一辈子跟着人是更没法儿的。若说修行,也只要修得真。那云师父自为才情比我们强,他就嫌我们这些人俗,岂知俗的才能得善缘呢。他如今到底是遭了大劫了。 "茹萍被明悟一番话说得合在机上,也顾不得丫头们在这里, 便将倪夫人待他怎样,前儿看家的事说了一遍。并将头发指给他瞧道:"你打谅我是什么没主意恋火坑的人么? 早有这样的心,只是想不出道儿来。" 明悟听了,假作惊慌道:"姑娘再别说这个话!三太太听见还要骂杀我们,撵出庵去呢!姑娘这样人品,这样人家,将来配个好姑爷,享一辈子的荣华富贵。" 茹萍不等说完,便红了脸说:"三太太撵得你, 我就撵不得么?" 明悟知是真心,便索性激他一激,说道:"姑娘别怪我们说错了话, 太太奶奶们那里就依得姑娘的性子呢?那时闹出没意思来倒不好。我们倒是为姑娘的话。 "茹萍道:"这也瞧罢咧。"宝琼等听这话头不好,便使个眼色儿给明悟叫他去。 明悟会意,本来心里也害怕,不敢挑逗,便告辞出去。 茹萍也不留他,便冷笑道:"打谅天下就是你们一个妙仙庵么!" 明悟等也不敢答言去了。

    宝琼见事不妥,恐担不是,悄悄的去告诉了倪夫人说:"三姑娘绞头发的念头还没有息呢。 他这几天不是病,竟是怨命。太太提防些,别闹出事来,那会子归罪我们身上。"倪夫人道: "他那里是为要出家,他为的是老爷不在家,安心和我过不去,也只好由他罢了。"宝琼等没法,也只好常常劝解。岂知茹萍一天一天的不吃饭,只想绞头发。宝琼等吃不住,只得到各处告诉。董韩二夫人等也都劝了好几次,怎奈茹萍执迷不解。

    董夫人正要告诉吴礼, 只听外头传进来说:"尤家的太太带了他们家的仕麟来了。 "众人急忙接出,便在董夫人处坐下。众人行礼,叙些温寒,不必细述。只言董夫人提起尤仕麟与自己的麒麟无二, 要请尤仕麟一见。传话出去,回来说道:"尤少爷在外书房同老爷说话,说的投了机了,打发人来请我们三爷四爷,还叫梅哥儿,在外头吃饭。吃了饭进来。"说毕,里头也便摆饭。不题。

    且说吴礼见尤仕麟相貌果与麒麟一样,试探他的文才,竟应对如流,甚是心敬,故叫麒麟等三人出来警励他们。再者倒底叫麒麟来比一比。 麒麟听命,穿了素服,带了兄弟侄儿出来, 见了尤仕麟,两人行了礼,然后吴才吴梅相见。本来吴礼席地而坐,要让尤仕麟在椅子上坐。 尤仕麟因是晚辈,不敢上坐,就在地下铺了褥子坐下。如今麒麟等出来,又不能同吴礼一处坐着,为尤仕麟又是晚一辈,又不好叫麒麟等站着。 吴礼知是不便,站着又说了几句话,叫人摆饭,说:"我失陪,叫小儿辈陪着,大家说说话儿,好叫他们领领大教。" 尤仕麟逊谢道:"老伯大人请便。 侄儿正欲领世兄们的教呢。" 吴礼回复了几句,便自往内书房去。那尤仕麟反要送出来, 吴礼拦住。 麒麟等先抢了一步出了书房门槛,站立着看吴礼进去,然后进来让尤仕麟坐下。彼此套叙了一回,诸如久慕竭想的话,也不必细述。

    且说吴麒麟素知尤仕麟为人必是和他同心,以为得了知己。因初次见面,不便造次。且又吴才吴梅在坐,只有极力夸赞说:"久仰芳名,无由亲炙。今日见面,真是谪仙一流的人物。"那尤仕麟素来也知吴麒麟的为人,今日一见,果然不差,"只是可与我共学,不可与你适道,他既和我同庚同貌,也是三生石上的旧精魂了。既我略知了些道理,怎么不和他讲讲。但是初见,尚不知他的心与我同不同, 只好缓缓的来。"便道:"世兄的才名,弟所素知的,在世兄是数万人的里头选出来最清最雅的, 在弟是庸庸碌碌一等愚人,忝附同貌,殊觉玷辱了这副容颜。" 麒麟听了,心想:"这个人果然同我的心一样的。但是你我都是男人,不比那女孩儿们清洁,怎么他拿我当作女孩儿看待起来? "便道:"世兄谬赞,实不敢当。弟是至浊至愚,何敢比世兄品望高清,实配此副容貌。" 尤仕麟道:"弟少时不知分量,自谓尚可琢磨。岂知家遭消索,数年来更比瓦砾犹残,虽不敢说历尽甘苦,然世道人情略略的领悟了好些。世兄是锦衣玉食,无不遂心的,必是文章经济高出人上,所以老伯钟爱, 将为席上之珍。弟所以才说尊貌与兄方称。" 麒麟听这话头又近了追逐功名利禄之徒的旧套,想话回答。吴才见未与他说话,心中早不自在。倒是吴梅听了这话甚觉合意,便说道:"世叔所言固是太谦, 若论到文章经济,实在从历练中出来的,方为真才实学。在小侄年幼,虽不知文章为何物, 然将读过的细味起来,那膏粱文绣比着令闻广誉,真是不啻百倍的了。" 尤仕麟未及答言, 麒麟听了梅儿的话心里越发不合,想道:"这孩子从几时也学了这一派酸论。"便说道:"弟闻得世兄也诋尽流俗,性情中另有一番见解。今日弟幸会芝范,想欲领教一番超凡入圣的道理,从此可以净洗俗肠,重开眼界,不意视弟为蠢物,所以将世路的话来酬应。" 尤仕麟听说,心里晓得"他知我少年的性情,所以疑我为假。我索性把话说明,或者与我作个知心朋友也是好的。"便说道:"世兄高论,固是真切。但弟少时也曾深恶那些旧套陈言,只是一年长似一年,家君致仕在家,懒于酬应,委弟接待。后来见过那些大人先生尽都是显亲扬名的人,便是著书立说,无非言忠言孝,自有一番立德立言的事业, 方不枉生在圣明之时,也不致负了父亲师长养育教诲之恩,所以把少时那一派迂想痴情渐渐的淘汰了些。 如今尚欲访师觅友,教导愚蒙,幸会世兄, 定当有以教我。适才所言,并非虚意。" 麒麟愈听愈不耐烦,又不好冷淡,只得将言语支吾。幸喜里头传出话来说:"若是外头爷们吃了饭,请尤少爷里头去坐呢。" 麒麟听了,趁势便邀尤仕麟进去。

    那尤仕麟依命前行, 麒麟等陪着来见董夫人。 麒麟见是尤太太上坐,便先请过了安,吴才吴梅也见了。 尤仕麟也请了董夫人的安。两母两子互相厮认。虽是麒麟是娶过亲的,那尤夫人年纪已老,又是老亲,因见麒麟的相貌身材与他儿子一般,不禁亲热起来。董夫人更不用说,拉着尤仕麟问长问短,觉得比自己家的麒麟老成些。众人一见吴麒麟尤仕麟,都来瞧看,说道:"真真奇事,岁属同了也罢,怎么相貌身材都是一样的。亏得是我们麒麟穿孝,若是一样的衣服穿着,一时也认不出来。 "内中玲珑一时痴意发作,便想起茗筠来,心里说道:"可惜岳姑娘死了,若不死时, 就将那尤仕麟配了他,只怕也是愿意的。"正想着,只听得尤夫人道:"前日听得我们老爷回来说,我们仕麟年纪也大了,求这里老爷留心一门亲事。"董夫人正爱尤仕麟, 顺口便说道:"我也想要与令郎作伐。我家有三个姑娘,那两个都不用说,死的死,嫁的嫁了,还有我们三老爷的女儿,只是年纪过小几岁,恐怕难配。倒是我们三媳妇的亲妹子生得人才齐整,正好与令郎为配。过一天我给令郎作媒,但是他家的家计如今差些。"尤夫人道:"太太这话又客套了。如今我们家还有什么,只怕人家嫌我们穷罢了。"董夫人道:"现今府上复又出了差,将来不但复旧,必是比先前更要鼎盛起来。"尤夫人笑着道:"但愿依着太太的话更好。这么着就求太太作个保山。 "尤仕麟听他们说起亲事,便告辞出来。迎面见尤洁因尤夫人来了过来请安,便见了礼。然后来找吴礼叙话。 麒麟等只得陪着来到书房,见吴礼已在那里, 复又立谈几句。听见尤家的人来回尤仕麟道:"太太要走了,请爷回去罢。"于是尤仕麟告辞出来。 吴礼命麒麟才梅相送。不题。

    且说麒麟自那日见了尤仕麟之父, 知道尤仕麟来京,朝夕盼望。今儿见面原想得一知己,岂知谈了半天,竟有些冰炭不投。闷闷的回到自己房中,也不言,也不笑,只管发怔。 如金便问:"那尤仕麟果然象你么?" 麒麟道:"相貌倒还是一样的。只是言谈间看起来并不知道什么,不过也是个追逐功名利禄之徙耳。" 如金道:"怎么见得呢? "麒麟道:"他说了半天,并没个明心见性之谈,不过说些什么文章经济,又说什么为忠为孝,这样人可不是个追逐功名利禄之徙么!只可惜他也生了这样一个相貌。我想来,有了他,我竟要连我这个相貌都不要了。" 如金见他又发呆话,便说道:"你真真说出句话来叫人发笑, 这相貌怎么能不要呢。况且人家这话是正理,做了一个男人原该要立身扬名的, 谁象你一味的柔情私意。不说自己没有刚烈,倒来瞎编派人家。" 麒麟本听了尤仕麟的话甚不耐烦,又被如金抢白了一场,心中更加不乐,闷闷昏昏,不觉将旧病又勾起来了,并不言语,只是傻笑。 如金不知,只道是"我的话错了,他所以冷笑",也不理他。 岂知那日便有些发呆,贺燕等怄他也不言语。过了一夜,次日起来只是发呆,竟有前番病的样子。

    一日, 董夫人因为茹萍定要绞发出家,倪夫人不能拦阻,看着茹萍的样子是若不依他必要自尽的, 虽然昼夜着人看着,终非常事,便告诉了吴礼。 吴礼叹气跺脚,只说:"三弟不知干了什么, 闹到如此地位。"叫了吴廉来说了一顿,叫他去和他母亲说,认真劝解劝解。"若是必要这样,就不是我们家的姑娘了。"岂知倪夫人不劝还好,一劝了更要寻死, 说:"做了女孩儿终不能在家一辈子的,若象大姐姐一样,老爷太太们倒要烦心,况且死了。如今譬如我死了似的,放我出了家,干干净净的一辈子,就是疼我了。况且我又不出京城, 就是义善庵,原是咱们家的基趾,离府里也近,我就在那里修行。我有什么,你们也照应得着。你们依我呢,我就算得了命了;若不依我呢,我也没法,只有死就完了。我如若遂了自己的心愿,那时老爷回来我和他说,并不是你们逼着我的。 若说我死了,未免老爷回来倒说你们不容我。"倪夫人本与茹萍不合,听他的话也似乎有理,只得去与董夫人商议。

    董夫人已到如金那里,见麒麟神魂失所,心下着忙,便说贺燕道:"你们忒不留神,三爷犯了病也不来回我。 "贺燕道:"三爷的病原来是常有的,一时好,一时不好。天天到太太那里仍旧请安去,原是好好儿的,今儿才发糊涂些。三奶奶正要来回太太,恐防太太说我们大惊小怪。 "麒麟听见董夫人说他们,心里一时明白,恐他们受委屈,便说道:"太太放心,我没什么病,只是心里觉着有些闷闷的。"董夫人道:"你是有这病根子,早说了好请大夫瞧瞧,吃两剂药好了不好!若再闹到头里丢了灵玉麒麟的时候似的,就费事了。 "麒麟道:"太太不放心便叫个人来瞧瞧,我就吃药。"董夫人便叫丫头传话出来请大夫。这一个心思都在麒麟身上,便将茹萍的事忘了。迟了一回,大夫看了,服药。董夫人回去。

    过了几天, 麒麟更糊涂了,甚至于饭食不进,大家着急起来。恰又忙着脱孝,家中无人,又叫了吴翔来照应大夫。 吴奎家下无人,请了旺仁来在外帮着料理。那吴瑕是日夜哭母,也是病了。所以定公府中又闹得马仰人翻。

    一日又当脱孝来家,董夫人亲身又看麒麟,见麒麟人事不醒,急得众人手足无措。一面哭着,一面告诉吴礼说:"大夫回了,不肯下药,只好预备后事。" 吴礼叹气连连,只得亲自看视, 见其光景果然不好,便又叫吴奎办去。 吴奎不敢违拗,只得叫人料理。手头又短,正在为难,只见一个人跑进来说:"大爷,不好了,又有饥荒来了。" 吴奎不知何事, 这一唬非同小可,瞪着眼说道:"什么事?"那小厮道:"门上来了一个道士,手里拿着三爷的这块丢的麒麟, 说要一万赏银。" 吴奎照脸啐道:"我打量什么事,这样慌张。前番那假的你不知道么! 就是真的,现在人要死了,要这东西做什么!"小厮道:"奴才也说了, 那道士说给他银子就好了。"又听着外头嚷进来说:"这道士撒野,各自跑进来了,众人拦他拦不住。" 吴奎道:"那里有这样怪事,你们还不快打出去呢。"正闹着, 吴礼听见了, 也没了主意了。里头又哭出来说:"麟三爷不好了!" 吴礼益发着急。只见那道士嚷道: "要命拿银子来!" 吴礼忽然想起,头里麒麟的病是道士治好的,这会子道士来,或者有救星。 但是这麒麟倘或是真,他要起银子来怎么样呢?想了一想,姑且不管他,果真人好了再说。

    吴礼叫人去请,那道士已进来了,也不施礼,也不答话,便往里就跑。 吴奎拉着道:"里头都是内眷,你这野东西混跑什么!"那道士道:"迟了就不能救了。" 吴奎急得一面走一面乱嚷道: "里头的人不要哭了,道士进来了。"董夫人等只顾着哭,那里理会。 吴奎走近来又嚷, 董夫人等回过头来,见一个瘸腿拄拐的长大道士,唬了一跳,躲避不及。那道士直走到麒麟炕前, 如金避过一边,贺燕见董夫人站着,不敢走开。只见那道士道:"施主们, 我是送灵玉麒麟来的。"说着,把那块麒麟擎着道:"快把银子拿出来,我好救他。"董夫人等惊惶无措, 也不择真假,便说道:"若是救活了人,银子是有的。"那道士笑道:"拿来。"董夫人道:"你放心,横竖折变的出来。"道士哈哈大笑,手拿着灵玉麒麟在麒麟耳边叫道:" 麒麟, 麒麟,你的麒麟回来了。"说了这一句,董夫人等见麒麟把眼一睁。贺燕说道:"好了。"只见麒麟便问道:"在那里呢?"那道士把灵玉麒麟递给他手里。 麒麟先前紧紧的攥着,后来慢慢的得过手来,放在自己眼前细细的一看说:"嗳呀,久违了!"里外众人都喜欢的念佛, 连如金也顾不得有道士了。 吴奎也走过来一看,果见麒麟回过来了,心里一喜,疾忙躲出去了。

    那道士也不言语,赶来拉着吴奎就跑。 吴奎只得跟着到了前头,赶着告诉吴礼。 吴礼听了喜欢, 即找道士施礼叩谢。道士还了礼坐下。 吴奎心下狐疑:"必是要了银子才走。 "吴礼细看那道士,又非前次见的,便问:"道观何方?真人尊号?这灵玉麒麟是那里得的?怎么小儿一见便会活过来呢? "那道士微微笑道:"我也不知道,只要拿一万银子来就完了。 "吴礼见这和尚粗鲁,也不敢得罪,便说:"有。"道士道:"有便快拿来罢,我要走了。" 吴礼道:"略请少坐,待我进内瞧瞧。"道士道:"你去快出来才好。"

    吴礼果然进去,也不及告诉便走到麒麟炕前。 麒麟见是父亲来,欲要爬起,因身子虚弱起不来。 董夫人按着说道:"不要动。" 麒麟笑着拿这麒麟给吴礼瞧道:" 麒麟来了。" 吴礼略略一看,知道此事有些根源,也不细看,便和董夫人道:" 麒麟好过来了。这赏银怎么样?"董夫人道:"尽着我所有的折变了给他就是了。" 麒麟道:"只怕这道士不是要银子的罢。 "吴礼点头道:"我也看来古怪,但是他口口声声的要银子。"董夫人道:"老爷出去先款留着他再说。" 吴礼出来, 麒麟便嚷饿了,喝了一碗粥,还说要饭。婆子们果然取了饭来,董夫人还不敢给他吃。 麒麟说:"不妨的,我已经好了。"便爬着吃了一碗,渐渐的神气果然好过来了,便要坐起来。贞镜上去轻轻的扶起,因心里喜欢,忘了情说道: "真是宝贝,才看见了一会儿就好了。怪道人说这灵玉麒麟是个仙家之物,果然灵验,失了的魂这是不回来了么? "麒麟听了这话,神色一变,把灵玉麒麟一撂,身子往后一仰。未知死活,下回分解

第三十九卷 得麒麟仙境悟仙缘 送慈柩故乡全孝道

    话说麒麟一听贞镜的话,身往后仰,复又死去,急得董夫人等哭叫不止。贞镜自知失言致祸,此时董夫人等也不及说他。那贞镜一面哭着,一面打定主意,心想:"若是麒麟一死, 我便自尽跟了他去!"不言贞镜心里的事。且言董夫人等见叫不回来,赶着叫人出来找道士救治。岂知吴礼进内出去时,那道士已不见了。 吴礼正在诧异,听见里头又闹,急忙进来。见麒麟又是先前的样子,口关紧闭,脉息全无。用手在心窝中一摸,尚是温热。 吴礼只得急忙请医灌药救治。

    那知那麒麟的魂魄早已出了窍了。 你道死了不成?却原来恍恍惚惚赶到前厅,见那送麒麟的道士坐着, 便施了礼。那知道士站起身来,一手拄拐,一手拉着麒麟就走。 麒麟跟了道士,觉得身轻如叶, 飘飘摇摇,也没出大门,不知从那里走了出来。行了一程,到了个荒野地方,远远的望见一座牌楼,好象曾到过的。正要问那道士时,只见恍恍惚惚来了一个女人。 麒麟心里想道:"这样旷野地方,那得有如此的丽人,必是神仙下界了。" 麒麟想着,走近前来细细一看, 竟有些认得的,只是一时想不起来。见那女人和道士打了一个照面就不见了。 麒麟一想,竟是钟丝的样子,越发纳闷:"怎么他也在这里?"又要问时,那道士拉着麒麟过了那牌楼, 只见牌上写着"真如福地"四个大字,两边一幅对联,乃是:

    假去真来真胜假,无原有是有非无。

    转过牌坊,便是一座宫门。门上横书四个大字道"福善祸淫"。又有一副对子,大书云:

    过去未来,莫谓智贤能打破,

    前因后果,须知亲近不相逢。

    麒麟看了,心下想道:"原来如此。我倒要问问因果来去的事了。这么一想,只见如意站在那里招手儿叫他。 麒麟想道:“我走了半日,原不曾出园子,怎么改了样子了呢?”赶着要和如意说话,岂知一转眼便不见了,心里不免疑惑起来。 走到如意站的地方儿,乃是一溜六所配殿,各处都有匾额。 麒麟无心去看,只向如意立的所在奔去。 见那一间配殿的匾额上写着“情窟”二字,门却半掩半开, 麒麟也不敢造次进去,心里正要问那道士一声,回过头来,道士早已不见了。见那殿宇巍峨,绝非藏春园景象。麒麟恍惚,便走了进去,又是一道门,便立住脚,抬头看那匾额上写道:"引觉情痴"。两边写的对联道:

    喜笑悲哀都是假,贪求思慕总因痴。

    麒麟看了,便点头叹息。想要进去找如意问他是什么所在, 细细想来甚是熟识,便仗着胆子推门进去。满屋一瞧,并不见如意,里头只是黑漆漆的,心下害怕。正要退出,见有数十个大橱,橱门半掩。

    麒麟忽然想起:"我那年做梦曾到过这个地方。如今能够亲身到此,也是大幸。"恍惚间,把找如意的念头忘了。便壮着胆把写有“杭州”字样的大橱开了橱门一瞧,见有好几本册子,心里更觉喜欢,想道:"大凡人做梦,说是假的,岂知有这梦便有这事。我常说还要做这个梦再不能的,不料今儿被我找着了。但不知那册子是那个见过的不是?"伸手在上头取了一本, 册上写着"杭州女儿录仙簿",右边两个小字“主子”。麒麟拿着一想道:"我恍惚记得是那个,只恨记不得清楚。"便打开头一页看去,见上面有几行字迹也不甚清楚,尚可摹拟,便细细的看去,见有什么“香茗翠筠”,心里想道:“不要是说茗妹妹罢?”便认真看去,底下又有"如花金娃"四字,诧异道"怎么又象他的名字呢。 "复将前后四句合起来一念道:"也没有什么道理,只是暗藏着他两个名字,并不为奇。独有那`已不见'、`付何人'等字不好。这是怎么解?"想到那里,又自啐道:"我是偷着看,若只管呆想起来,倘有人来,又看不成了。"遂往后看去,见什么"漫言浮萍风吹远"一句,便恍然大悟道:"是了,果然机关不爽,这必是曼萍妹妹了。若都是这样明白,我要抄了去细玩起来,那些姊妹们的寿夭穷通没有不知的了。 我回去自不肯泄漏,只做一个未卜先知的人,也省了多少闲想。"又向各处一瞧,并没有笔砚,又恐人来,只得一面叹息,一面忙着看去。也有一看便知的,也有一想便得的,也有不大明白的,心下牢牢记着。堪堪的瞧了十余首诗,往后愈看愈不明白,又见册子尚厚,不耐烦起来,遂扔了。又取那“杭州女儿录仙簿”写有“奴婢”字样的册子来看,看到“优伶有福近,公子无缘去”,先前不懂,复见上面有“贺燕”的名字,便大惊痛哭起来。

    待要往后再看,听见有人说道:“你又发呆了!茗妹妹请你呢。”好似如意的声气,回头却不见人。心中正自惊疑,忽如意在门外招手。 麒麟一见,喜得赶出来。但见如意在前影影绰绰的走,只是赶不上。 麒麟叫道:"好姐姐,等等我。"那如意并不理,只顾前走。 麒麟无奈,尽力赶去,忽见别有一洞天,楼阁高耸,殿角玲珑, 且有好些宫女隐约其间。 麒麟贪看景致,竟将如意忘了。 麒麟顺步走入一座宫门,内有奇花异卉,都也认不明白。惟有白石花阑围着一株小小的百合花,也不见有何奇处,意这样矜贵。只见微风动处,那百合花轻轻摇摆,其妩媚之态,不禁心动神怡,魂消魄丧。 麒麟只管呆呆的看着,只听见旁边有一人说道:"你是那里来的俗物, 在此窥探仙葩!" 麒麟听了,吃了一惊,回头看时,却是一位仙女,便施礼道: "我找如意姐姐,误入仙境,恕我冒昧之罪。请问神仙姐姐,这里是何地方?怎么我如意姐姐到此还说是茗妹妹叫我?望乞明示。"那人道:"谁知你的姐姐妹妹,我是看管仙花的, 不许凡人在此逗留。" 麒麟欲待要出来,又舍不得,只得央告道:"神仙姐姐既是那管理仙花的,必然是花神姐姐了。但不知这株百合花有何好处?"那仙女道:"你要知道这花,说起来话长着呢。那百合花本长在蓬山乱石之中,因那时病枯,幸得一个护花侍者日日看护、浇灌,得以长生。后来降凡历劫,报了恩,今返归真境。所以何仙姑命我看管, 不令蜂缠蝶恋。" 麒麟听了不解,一心疑定必是遇见了花神了,今日断不可当面错过, 便问:"管这花的是神仙姐姐了。还有无数名花必有专管的,我也不敢烦问,只有看管白莲花的是那位神仙?"那仙女道:"我却不知,除是我主人方晓。" 麒麟便问道:"姐姐的主人是谁?"那仙女道:"我主人是飞燕宫主。" 麒麟听道:"是了, 你不知道这位宫主就是我的表妹岳茗筠。"那仙女道:"胡说。此地乃上界神女之所,虽号为飞燕宫主,并不是飞燕合德之辈,何得与凡人有亲。你少来混说,瞧着叫力士打你出去。"

    麒麟听了发怔, 只觉自形秽浊,正要退出,又听见有人赶来说道:"里面叫请护花侍者。"那人道:"我奉命等了好些时,总不见有护花侍者过来,你叫我那里请去。"那一个笑道:"才退去的不是么?"那侍女慌忙赶出来说:"请护花侍者回来。" 麒麟只道是问别人,又怕被人追赶,只得踉跄而逃。正走时,只见一人手提宝剑迎面拦住说:"那里走!"唬得麒麟惊慌无措,仗着胆抬头一看却不是别人,就是钟丝。 麒麟见了,略定些神,央告道:"姐姐,我从前并没有与你说过几句话,怎么你也来逼起我来了。"那人道:"你们兄弟叔侄没有一个好人,败人名节, 破人婚姻。今儿你到这里,是不饶你的了!" 麒麟听去话头不好,正自着急,只听后面有人叫道:"姐姐快快拦住,不要放他走了。"钟丝道:"我奉宫主之命等侯已久,今儿见了,必定要一剑斩断你的尘缘。" 麒麟听了益发着忙,又不懂这些话到底是什么意思,只得回头要跑。岂知身后说话的并非别人,却是绣翠。 麒麟一见,悲喜交集,便说:"我一个人走迷了道儿, 遇见仇人,我要逃回,却不见你们一人跟着我。如今好了,绣翠姐姐,快快的带我回家去罢。"绣翠道:"侍者不必多疑,我非绣翠,我是奉宫主之命特来请你一会, 并不难为你。" 麒麟满腹狐疑,只得问道:"姐姐说是宫主叫我,那宫主究是何人? "绣翠道:"此时不必问,到了那里自然知道。" 麒麟没法,只得跟着走。细看那人背后举动恰是绣翠, 那面目声音是不错的了,"怎么他说不是?我此时心里模糊。且别管他, 到了那边见了宫主,就有不是,那时再求他,到底女人的心肠是慈悲的,必是恕我冒失。 "

    正想着,不多时到了一个所在。只见殿宇精致,色彩辉煌。廊檐下立着几个侍女,都是宫妆打扮,见了麒麟进来,便悄悄的说道:"这就是护花侍者么?"引着麒麟的说道:"就是。你快进去通报罢。"有一侍女笑着招手, 麒麟便跟着进去。过了几层房舍,见一正房,珠帘高挂。那侍女说:"站着候旨。" 麒麟听了,也不敢则声,只得在外等着。那侍女进去不多时,出来说:"请侍者参见。"又有一人卷起珠帘。只见一女子,头戴花冠,身穿绣服,端坐在内。 麒麟略一抬头,见是茗筠的形容, 便不禁的说道:"妹妹在这里!叫我好想。"那帘外的侍女悄咤道:"这侍者无礼,快快出去。"说犹未了,又见一个侍儿将珠帘放下。 麒麟此时欲待进去又不敢,要走又不舍,待要问明,见那些侍女并不认得,又被驱逐,无奈出来。心想要问绣翠,回头四顾,并不见有绣翠。 心下狐疑,只得怏怏出来,又无人引着,正欲找原路而去,却又找不出旧路了。

    正在为难,见慧兰站在一所房檐下招手。 麒麟看见喜欢道:"可好了,原来回到自己家里了。我怎么一时迷乱如此。"急奔前来说:"姐姐在这里么,我被这些人捉弄到这个分儿。茗妹妹又不肯见我,不知何原故。"说着,走到慧兰站的地方,细看起来并不是慧兰, 原来却是吴廉的前妻钟氏。 麒麟得立住脚要问"廉嫂子,兰姐姐在那里",那钟青氏也不答言,竟自往屋里去了。 麒麟恍恍惚惚的又不敢跟进去,只得呆呆的站着,叹道:"我今儿得了什么不是,众人都不理我。"便痛哭起来。见有几个黄巾力士执鞭赶来,说是"何处男人敢闯入我们这天仙福地来,快走出去!" 麒麟听得,不敢言语。正要寻路出来,远远望见一群女子说笑前来。 麒麟看时,又象有欣萍等一干人走来,心里喜欢,叫道:"我迷住在这里,你们快来救我!"正嚷着,后面力士赶来。 麒麟急得往前乱跑,忽见那一群女子都变作鬼怪形像,也来追扑。

    麒麟正在情急,只见那送灵玉麒麟来的道士手里拿着一葫芦向上一举道:"我奉净心菩萨旨意,特来救你。"登时鬼怪全无仍是一片荒郊。 麒麟拉着道士说道:"我记得是你领我到这里, 你一时又不见了。看见了好些亲人,只是都不理我,忽又变作鬼怪,到底是梦是真,望老师明白指示。"那道士道:"你到这里曾偷看什么东西没有?" 麒麟一想道:"他既能带我到天仙福地,自然也是神仙了,如何瞒得他。况且正要问个明白。"便道:"我倒见了好些册子来着。"那道士道:"可又来,你见了册子还不解么!世上的情缘都是那些魔障。只要把历过的事情细细记着,将来我与你说明。"说着,把麒麟狠命的一推,说:"回去罢!" 麒麟站不住脚,一交跌倒,口里嚷道:"阿哟!"

    董夫人等正在哭泣, 听见麒麟苏来,连忙叫唤。 麒麟睁眼看时,仍躺在炕上,见董夫人如金等哭的眼泡红肿。 定神一想,心里说道:"是了,我是死去过来的。"遂把神魂所历的事呆呆的细想, 幸喜多还记得,便哈哈的笑道:"是了,是了。"董夫人只道旧病复发, 便好延医调治,即命丫头婆子快去告诉吴礼,说是"麒麟回过来了,头里原是心迷住了, 如今说出话来,不用备办后事了。" 吴礼听了,即忙进来看视,果见麒麟苏来,便道: "没的痴儿你要唬死谁么!"说着,眼泪也不知不觉流下来了。又叹了几口气,仍出去叫人请医生诊脉服药。这里贞镜正思自尽,见麒麟一过来,也放了心。只见董夫人叫人端了桂圆汤叫他喝了几口,渐渐的定了神。董夫人等放心,也没有说贞镜,只叫人仍把那灵玉麒麟交给如金给他带上, "想起那道士来,这灵玉麒麟不知那里找来的,也是古怪。怎么一时要银一时又不见了,莫非是神仙不成?" 如金道:"说起那道士来的踪迹去的影响,那麒麟并不是找来的。头里丢的时候,必是那道士取去的。"董夫人道:" 麒麟在家里怎么能取的了去?" 如金道:"既可送来,就可取去。"董夫人点头道:"那些道士真真古怪。那年麒麟病的时候,来的那个道士就是用这块灵玉麒麟治好的。自然这块灵玉麒麟到底有些来历。况且你女婿养下来就手里攥着的。只是不知终久这块麒麟到底是怎么着, 就连咱们这一个也还不知是怎么着。病也是这块麒麟,好也是这块麒麟, 生也是这块麒……"说到这里忽然住了,不免又流下泪来。 麒麟听了,心里却也明白,更想死去的事愈加有因,只不言语,心里细细的记忆。那时茹萍便说道: "那年失了灵玉麒麟时,还请伴云请过仙,说是`飘渺峰上倚古松',还有什么`入我门来一笑逢'的话, 想起来`入我门'三字大有讲究。那时请的是拐仙,不知究竟是何意思。" 麒麟听了,又冷笑几声。 如金听了,不觉的把眉头儿ケ揪着发起怔来。倪夫人道:"偏你一说就是这些乱七八糟的了。你出家的念头还没有歇么?"茹萍笑道:"不瞒太太说,我早已断了荤了。"董夫人道: "好孩子,阿弥陀佛,这个念头是起不得的。"茹萍听了,也不言语。 麒麟想"今伴古佛修"的诗句,不禁连叹几声。忽又想起“喜贺燕尔时”的诗句来,拿眼睛看着贺燕, 不觉又流下泪来。众人都见他忽笑忽悲,也不解是何意,只道是他的旧病。岂知麒麟触处机来, 竟能把偷看册上诗句俱牢牢记住了,只是不说出来,心中早有一个成见在那里了。暂且不题。

    且说众人见麒麟死去复生,神气清爽,又加连日服药,一天好似一天,渐渐的复原起来。便是吴礼见麒麟已好,现在丁忧无事,想起老太太的灵柩久停观内,终不放心,欲要扶柩回南安葬,便叫了吴奎来商议。吴奎便道:"老爷想得极是,如今趁着丁忧干了一件大事更好。将来老爷起了服,生恐又不能遂意了。只是这件事也得好几千银子。衙门里缉赃那是再缉不出来的。" 吴礼道:"我的主意是定了,特叫你来安排一下。你是不能出门的。现在这里没有人,我为是好几口材都要带回去的,一个怎么样的照应呢, 想起把廉哥儿带了去。况且有他媳妇的棺材也在里头。还有你茗妹妹的,也要送回扬州去。我想这一项银子只好在那里挪借几千, 也就够了。"吴奎道:"如今的人情过于淡薄。老爷呢,又丁忧,二老爷三老爷又在外头,一时借是借不出来的了。只好拿房地文书出去押去。" 吴礼道:"住的房子是官盖的, 那里动得。"吴奎道:"住房是不能动的。外头还有几所可以出脱的,等老爷起复后再赎也使得。只是老爷这么大年纪,辛苦这一场,儿子心里实不安。" 吴礼道:"老太太的事,是应该的。只要你在家谨慎些,把持定了才好。"吴奎道:"老爷这倒只管放心,儿子虽糊涂,断不敢不认真办理的。况且老爷回南少不得多带些人去, 所留下的人也有限了,这点子费用还可以过的来。就是老爷路上短少些,必经过全明哲的地方,可也叫他出点力儿。" 吴礼道:"自己的老人家的事,叫人家帮什么。"吴奎答应了"是",便退出来打算银钱。

    吴礼便告诉了董夫人,叫他管了家,自己便择了发引长行的日子,就要起身。 麒麟此时身体复元, 吴才吴梅倒认真念书, 吴礼都交付给吴奎,叫他管教,"今年是大比的年头。 才儿是有服的,不能入场,务必叫麒麟同着侄儿考去。 能够中一个举人,也好赎一赎咱们的罪名。"吴奎等唯唯应命。 吴礼又吩咐了在家的人, 说了好些话,才别了宗祠,便在城外念了几天经,就发引下船,带了计清等而去。也没有惊动亲友,惟有自家男女送了一程回来。

    且说麒麟病了一场,董夫人连急带病,那心口疼又犯了。因吴礼命麒麟赴考,董夫人便不时强扎挣着催逼查考起他的工课来。那如金贺燕时常劝勉, 自不必说。那知麒麟病后虽精神日长,他的念头一发更奇僻了,竟换了一种。不但厌弃功名仕进, 竟把那儿女情缘也看淡了好些。只是众人不大理会, 麒麟也并不说出来。 一日,恰遇玲珑送了岳茗筠的灵柩回来,闷坐自己屋里啼哭,想道:" 麒麟无情,见他岳妹妹的灵柩回去并不伤心落泪,见我这样痛哭也不来劝慰,反瞅着我笑。这样负心的人,从前都是花言巧语来哄着我们!前夜亏我想得开,不然几乎又上了他的当。只是一件叫人不解, 如今我看他待贺燕等也是冷冷儿的。三奶奶是本来不喜欢亲热的,贞镜那些人就不抱怨他么? 我想女孩子们多半是痴心的,白操了那些时的心,看将来怎样结局!"正想着,只见田秀儿走来瞧他,见玲珑满面泪痕,便说:"姐姐又想岳姑娘了?想一个人闻名不如眼见,头里听着麟三爷女孩子跟前是最好的,我母亲再三的把我弄进来。岂知我进来了,尽心竭力的伏侍了几次病,如今病好了,连一句好话也没有剩出来,如今索性连眼儿也都不瞧了。"玲珑听他说的好笑,便噗嗤的一笑,啐道:"呸,你这小蹄子, 你心里要麒麟怎么个样儿待你才好?女孩儿家也不害臊,连名公正气的屋里人瞧着他还没事人一大堆呢, 有功夫理你去!"因又笑着拿个指头往脸上抹着问道:"你到底算麒麟的什么人哪? "那田秀听了,自知失言,便飞红了脸。待要解说不是要麒麟怎么看待, 说他近来不怜下的话,只听院门外乱嚷说:"外头道士又来了,要那一万银子呢。太太着急,叫奎大爷和他讲去,偏偏奎大爷又不在家。那道士在外头说些疯话,太太叫请三奶奶过去商量。"不知怎样打发那道士,下回分解。

第四十卷 阻超凡佳人双护宝 欣聚党恶子独承家

    话说董夫人打发人来叫如金过去商量, 麒麟听见说是道士在外头,赶忙的独自一人走到前头, 嘴里乱嚷道:"我的师父在那里?"叫了半天,并不见有道士,只得走到外面。 见龚成将道士拦住,不放他进来。 麒麟便说道:"太太叫我请师父进去。"龚成听了松了手, 那道士便一瘸一拐的进去。 麒麟看见那道士的形状与他死去时所见的一般,心里早有些明白了, 便上前施礼,连叫:"师父,弟子迎候来迟。"那道士说:"我不要你们接待,只要银子,拿了来我就走。" 麒麟听来又不象有道行的话,看他手拄铁拐,混身腌か破烂,心里想道:"自古说`真人不露相,露相不真人',也不可当面错过,我且应了他谢银,并探探他的口气。"便说道:"师父不必性急,现在家母料理,请师父坐下略等片刻。弟子请问,师父可是从`真如仙境'而来?"那道士道:"什么仙境,不过是来处来去处去罢了!我是送还你的麒麟来的。我且问你,那麒麟是从那里来的?" 麒麟一时对答不来。那道士笑道:"你自己的来路还不知,便来问我!" 麒麟本来颖悟,又经点化,早把红尘看破,只是自己的底里未知,一闻那道士问起灵玉麒麟来,好象当头一棒,便说道:"你也不用银子了,我把那灵玉麒麟还你罢。"那道士笑道:"也该还我了。"

    麒麟也不答言,往里就跑,走到自己院内,见如金贺燕等都到董夫人那里去了,忙向自己床边取了那灵玉麒麟便走出来。迎面碰见了贺燕,撞了一个满怀,把贺燕唬了一跳,说道: "太太说,你陪着道士坐着很好,太太在那里打算送他些银两。你又回来做什么?" 麒麟道: "你快去回太太,说不用张罗银两了,我把这麒麟还了他就是了。"贺燕听说,即忙拉住麒麟道: "这断使不得的!那麒麟就是你的命,若是他拿去了,你又要病着了。" 麒麟道:"如今不再病的了,我已经有了心了,要那麒麟何用!"摔脱贺燕,便要想走。贺燕急得赶着嚷道: "你回来,我告诉你一句话。" 麒麟回过头来道:"没有什么说的了。"贺燕顾不得什么,一面赶着跑,一面嚷道:"上回丢了灵玉麒麟,几乎没有把我的命要了!刚刚儿的有了,你拿了去,你也活不成,我也活不成了!你要还他,除非是叫我死了!"说着,赶上一把拉住。 麒麟急了道:"你死也要还,你不死也要还!"狠命的把贺燕一推,抽身要走。怎奈贺燕两只手绕着麒麟的带子不放松,哭喊着坐在地下。里面的丫头听见连忙赶来, 瞧见他两个人的神情不好,只听见贺燕哭道:"快告诉太太去,麟三爷要把那灵玉麒麟去还道士呢! "丫头赶忙飞报董夫人。那麒麟更加生气,用手来掰开了贺燕的手,幸亏贺燕忍痛不放。 玲珑在屋里听见麒麟要把灵玉麒麟给人,这一急比别人更甚,把素日冷淡麒麟的主意都忘在九霄云外了,连忙跑出来帮着抱住麒麟。那麒麟虽是个男人,用力摔打,怎奈两个人死命的抱住不放, 也难脱身,叹口气道:"为一块麒麟这样死命的不放,若是我一个人走了,又待怎么样呢?" 贺燕玲珑听到那里,不禁嚎啕大哭起来。

    正在难分难解,董夫人如金急忙赶来, 见是这样形景,便哭着喝道:" 麒麟,你又疯了吗!" 麒麟见董夫人来了,明知不能脱身,只得陪笑说道:"这当什么,又叫太太着急。他们总是这样大惊小怪的,我说那道士不近人情,他必要一万银子,少一个不能。我生气进来拿这麒麟还他,就说是假的,要这麒麟干什么。他见得我们不希罕那麒麟,便随意给他些就过去了。"董夫人道:“我打谅真要还他,这也罢了。为什么不告诉明白了他们,叫他们哭哭喊喊的象什么。” 如金道:"这么说呢倒还使得。要是真拿那麒麟给他,那道士有些古怪,倘或一给了他, 又闹到家口不宁,岂不是不成事了么?至于银钱呢,就把我的头面折变了,也还够了呢。"董夫人听了道:"也罢了,且就这么办罢。" 麒麟也不回答。只见如金走上来在麒麟手里拿了这灵玉麒麟,说道:"你也不用出去,我合太太给他钱就是了。" 麒麟道:" 麒麟不还他也使得, 只是我还得当面见他一见才好。" 贺燕等仍不肯放手,到底如金明决,说:"放了手由他去就是了。" 贺燕只得放手。 麒麟笑道:"你们这些人原来重物不重人哪。你们既放了我, 我便跟着他走了,看你们就守着那块麒麟怎么样!" 贺燕心里又着急起来,仍要拉他,只碍着董夫人和如金的面前,又不好太露轻薄。恰好麒麟一撒手就走了。 贺燕忙叫小丫头在三门口传了福顺等, "告诉外头照应着三爷,他有些疯了。"小丫头答应了出去。

    董夫人如金等进来坐下, 问起贺燕来由, 贺燕便将麒麟的话细细说了。董夫人如金甚是不放心, 又叫人出去吩咐众人伺候,听着道士说些什么。回来小丫头传话进来回董夫人道:"三爷真有些疯了。外头小厮们说,里头不给他麒麟,他也没法,如今身子出来了,求着那道士带了他去。"董夫人听了说道:"这还了得!那道士说什么来着?"小丫头回道: "道士说要麒麟不要人。" 如金道:"不要银子了么?"小丫头道:"没听见说,后来道士和三爷两个人说着笑着,有好些话外头小厮们都不大懂。"董夫人道:"糊涂东西,听不出来, 学是自然学得来的。"便叫小丫头:"你把那小厮叫进来。"小丫头连忙出去叫进那小厮,站在廊下,隔着窗户请了安。董夫人便问道:" 道士和三爷的话你们不懂,难道学也学不来吗?"那小厮回道:"我们只听见说什么`飘渺峰',什么`镜面石',又说什么`真如境',`斩断尘缘'这些话。"董夫人听了也不懂。 如金听了,唬得两眼直瞪,半句话都没有了。 正要叫人出去拉麒麟进来,只见麒麟笑嘻嘻的进来说:"好了,好了。" 如金仍是发怔。董夫人道:"你疯疯颠颠的说的是什么?" 麒麟道:"正经话又说我疯颠。那道士与我原是认得的, 他不过也是要来见我一见。他何尝是真要银子呢,也只当化个善缘就是了。 所以说明了他自己就飘然而去了。这可不是好了么!"董夫人不信,又隔着窗户问那小厮。 那小厮连忙出去问了门上的人,进来回说:"果然道士走了。说请太太们放心,我原不要银子,只要麟三爷时常到他那里去去就是了。诸事只要随缘,自有一定的道理。 "董夫人道:"原来是个好道士,你们曾问住在那里?"门上道:"奴才也问来着, 他说我们三爷是知道的。"董夫人问麒麟道:"他到底住在那里?" 麒麟笑道:"这个地方说远就远,说近就近。" 如金不待说完,便道:"你醒醒儿罢,别尽着迷在里头。现在老爷太太就疼你一个人, 老爷还吩咐叫你干功名长进呢。" 麒麟道:"我说的不是功名么!你们不知道,`一子出家,七祖升天'呢。"董夫人听到那里,不觉伤心起来,说:"我们的家运怎么好,一个三丫头口口声声要出家,如今又添出一个来了。我这样个日子过他做什么!"说着,大哭起来。 如金见董夫人伤心,只得上前苦劝。 麒麟笑道:"我说了这一句顽话,太太又认起真来了。"董夫人止住哭声道:"这些话也是混说的么!"

    正闹着, 只见丫头来回话:"奎大爷回来了,颜色大变,说请太太回去说话。"董夫人又吃了一惊, 说道:"又有什么事? "只得过去。那吴奎见了董夫人,请了安。回说道:"刚才接了二叔的书信,说是病重的很,叫咱们家去人,若迟了恐怕不能见面了。"董夫人道:"书上写的是什么病? "吴奎道:"写的是感冒风寒起来的,如今成了痨病了。现在危急,专差一个人连日连夜赶来的, 说如若再耽搁一两天就不能见面了。故来回太太。我想,梅儿还小,又要赴考,必得儿子去才好。只是家里没人照管。强儿翔儿虽说糊涂,到底是个男人,外头有了事来还可传个话。 "董夫人点点头道:“你办得很好。只是我如今心口疼又犯了,没精神理会家事了,况且麒麟又时常令我担心。”吴奎道:“太太身子要紧。有什么事交给二太太三太太也是一样,省得操劳过度,倒不好了。”董夫人点点头儿。吴奎道:“我去跟婶子们说一声去。”便出来先到倪夫人那里,又说了一番,“我母亲现病着,外面有强儿翔儿呢,内里就请婶子和二太太费心罢。侄儿家里倒没有什么事。虽是瑕儿没有照应,还亏银杏的心不很坏。妞儿心里也明白,只是性气比他娘还刚硬些,求婶子时常管教管教他。”说着眼圈儿一红, 连忙把腰里拴槟榔荷包的小绢子拉下来擦眼。倪夫人道:"放着他亲祖母在那里,托我做什么?不然还有二太太呢。"吴奎轻轻的说道:"婶子要说这个话,侄儿就该活活儿的打死了。婶子也知道我们老爷和太太只疼麒麟,不待见我的;况且太太今又犯了心痛旧疾,那有心情管别的事。二太太素来性情冷淡,不喜热闹,也不敢托他。没别的什么说的,总求婶子始终疼侄儿就是了。"说着,就跪下来了。倪夫人也眼圈儿红了,说:"你快起来, 娘儿们说话儿,这是怎么说。只是一件,孩子也大了,倘或二老爷有个一差二错又耽搁住了, 或者有个门当户对的来说亲,还是等你回来,还是你太太作主?"吴奎道: "现在太太们在家,自然是太太们做主,不必等我。"倪夫人道:"你要去,就写了禀帖给大老爷送个信, 说家下无人,你二叔不知怎样,快请大老爷将老太太的大事早早的完结, 快快回来。"吴奎答应了"是",正要走出去,复转回来回说道:"咱们家的家下人家里还够使唤, 只是园里没有人太空了。包勇又跟了他们老爷去了。园里一带屋子都空着,忒没照应,还得婶子叫人常查看查看。如今,舅太太和董二爷他们已搬到别处去了,不在这里了,剩咱们定府一家更冷清了。"倪夫人听了叹道:"别说亲戚们,连咱们家还有人要出去呢。这几日,三丫头正吵着要出家呢。你想咱们家什么样的人家,好好的姑娘出了家,还了得!"吴奎道:"婶子不提起侄儿也不敢说,三妹妹一向孤僻,他亲妈又早死了,三叔又在外头。侄儿听见要寻死觅活了好几次。他既是心里这么着的了,若是牛着他,将来倘或认真寻了死,比出家更不好了。"倪夫人听了点头道:"这件事真真叫我也难担。我也做不得主,由他去就是了。"吴奎便出来,又去见了韩夫人,禀明事委。韩夫人也只有胆惊落泪而已。不过说些“费心照料”的话。

    吴奎又说了几句安慰的话才出来,叫了众家人来交待清楚,写了书,收拾了行装,银杏等不免叮咛了好些话。只有吴瑕惨伤的了不得,吴奎又欲托姚旺仁照应,吴瑕到底不愿意,听见外头托了强翔二人,心里更不受用,嘴里却说不出来,只得送了他父亲,谨谨慎慎的随着银杏过日子。佳玲秀婷因慧兰去世,告假的告假,告病的告病,银杏意欲接了家中一个姑娘来,一则给吴瑕作伴,二则可以带量他。遍想无人,也只得罢了。

    且说吴翔吴强送了吴奎, 便进来见了董韩倪三夫人。他两个倒替着在外书房住下,日间便与家人厮闹,有时找了几个朋友吃个车箍辘会,甚至聚赌,里头那里知道。一日韩立岭姚旺仁来, 瞧见了吴翔吴强住在这里,知他热闹,也就借着照看的名儿时常在外书房设局赌钱喝酒。所有几个正经的家人, 吴礼带了几个去,吴奎又跟去了几个,只有那全计诸家的儿子侄儿。那些少年托着老子娘的福吃喝惯了的,那知当家立计的道理。 况且他们长辈都不在家,便是没笼头的马了,又有两个旁主人怂恿,无不乐为。这一闹,把个定公府闹得没上没下,没里没外。那吴强还想勾引麒麟, 吴翔拦住道:"麟三爷那个人没运气的,不用惹他。那一年我给他说了一门子绝好的亲,父亲在外头做税官,家里开几个当铺, 姑娘长的比仙女儿还好看。我巴巴儿的细细的写了一封书子给他,谁知他没造化,----"说到这里,瞧了瞧左右无人,又说:"他心里早和咱们这个三婶娘好上了。你没听见说,还有一个岳姑娘呢,弄的害了相思病死的,谁不知道。这也罢了,各自的姻缘罢咧。 谁知他为这件事倒恼了我了,总不大理。他打谅谁必是借谁的光儿呢。" 吴强听了点点头,才把这个心歇了。

    他两个还不知道麒麟自会那道士以后,他是欲断尘缘。一则在董夫人跟前不敢任性,已与如金贺燕等皆不大款洽了。那些丫头不知道,还要逗他, 麒麟那里看得到眼里。他也并不将家事放在心里。时常董夫人如金劝他念书,他便假作攻书,一心想着那个道士引他到那仙境的机关。心目中触处皆为俗人,却在家难受,闲来倒与茹萍闲讲。他们两个人讲得上了, 那种心更加准了几分,那里还管吴才吴梅等。那吴才为他父亲不在家, 韦姨娘已死,董夫人不大理会他,便入了吴强一路。有相好的丫头好心规劝他,反被吴才辱骂。如今麒麟吴才他哥儿两个各有一种脾气, 闹得人人不理。独有吴梅跟着他母亲上紧攻书,作了文字送到学里请教吴修。因近来吴修老病在床,只得自己刻苦。尤洁是素来沉静,除了请董韩倪三夫人的安, 会会如金,余者一步不走,只有看着吴梅攻书。所以定府住的人虽不少,竟是各自过各自的, 谁也不肯做谁的主。吴才吴强等愈闹的不象事了,甚至偷典偷卖,不一而足。吴才更加宿娼滥赌,无所不为。

    一日韩立岭姚旺仁都在吴家外书房喝酒,一时高兴,叫了几个陪酒的来唱着喝着劝酒。 吴强便说:"你们闹的太俗。我要行个令儿。"众人道:"使得。" 吴强道:"咱们`月'字流觞罢。 我先说起`月'字,数到那个便是那个喝酒,还要酒面酒底。须得依着令官,不依者罚三大杯。"众人都依了。吴强喝了一杯令酒,便说:"飞羽觞而醉月。"顺饮数到吴才。 吴强说:"酒面要个`桂'字。"吴才便说道"`冷露无声湿桂花'。酒底呢?" 吴强道:"说个` 香'字。"吴才道:"天香云外飘。"韩立岭说道:"没趣,没趣。你又懂得什么字了,也假斯文起来!这不是取乐,竟是怄人了。咱们都蠲了,倒是ココ拳,输家喝输家唱,叫做` 苦中苦'。若是不会唱的,说个笑话儿也使得,只要有趣。"众人都道:"使得。"于是乱コ起来。 姚旺仁输了,喝了一杯,唱了一个。众人道好,又コ起来了。是个陪酒的输了,唱了一个什么" 小姐小姐多丰彩"。以后韩立岭输了,众人要他唱曲儿,他道:"我唱不上来的,我说个笑话儿罢。" 吴强道:"若说不笑仍要罚的。" 韩立岭就喝了杯,便说道:"诸位听着:村庄上有一座元帝庙,旁边有个土地祠。那元帝老爷常叫土地来说闲话儿。一日元帝庙里被了盗,便叫土地去查访。土地禀道:`这地方没有贼的,必是神将不小心,被外贼偷了东西去。'元帝道:`胡说,你是土地,失了盗不问你问谁去呢?你倒不去拿贼,反说我的神将不小心吗?'土地禀道:`虽说是不小心,到底是庙里的风水不好。'元帝道: `你倒会看风水么?'土地道:`待小神看看。'那土地向各处瞧了一会,便来回禀道:`老爷坐的身子背后两扇红门就不谨慎。小神坐的背后是砌的墙,自然东西丢不了。 以后老爷的背后亦改了墙就好了。'元帝老爷听来有理,便叫神将派人打墙。众神将叹口气道:`如今香火一炷也没有,那里有砖灰人工来打墙!'元帝老爷没法,叫众神将作法,却都没有主意。那元帝老爷脚下的龟将军站起来道:`你们不中用,我有主意。你们将红门拆下来,到了夜里拿我的肚子垫住这门口,难道当不得一堵墙么?'众神将都说道:`好,又不花钱,又便当结实。'于是龟将军便当这个差使,竟安静了。岂知过了几天, 那庙里又丢了东西。众神将叫了土地来说道:`你说砌了墙就不丢东西,怎么如今有了墙还要丢? '那土地道:`这墙砌的不结实。'众神将道:`你瞧去。'土地一看,果然是一堵好墙,怎么还有失事?把手摸了一摸道:`我打谅真是有墙,却原来是无墙(吴强)!'"众人听了大笑起来。 吴强也忍不住的笑,说道:"舅爷,你好!我没有骂你,你为什么骂我! 快拿杯来罚一大杯。" 韩立岭喝了,已有醉意。

    众人又喝了几杯,都醉起来。 韩立岭说他姐姐不好,姚旺仁说他妹妹不好,都说的狠狠毒毒的。吴才听了,趁着酒兴也说慧兰不好, 怎样苛刻我们,怎么样踏我们的头。众人道:"大凡做个人,原要厚道些。看兰姑娘仗着老太太这样的利害, 如今焦了尾巴梢子了,只剩了一个姐儿,只怕也要现世现报呢。 "吴翔想着慧兰待他不好,又想起吴瑕见他就哭,也信着嘴儿混说。还是吴强道:"喝酒罢,说人家做什么。"那两个陪酒的道:"这位姑娘多大年纪了?长得怎么样? "吴强道:"模样儿是好的很的。年纪也有十三四岁了。"那陪酒的说道:"可惜这样人生在府里这样人家, 若生在小户人家,父母兄弟都做了官,还发了财呢。"众人道:"怎么样?"那陪酒的说:"现今有个外藩王爷,最是有情的,要选一个妃子。若合了式,父母兄弟都跟了去。 可不是好事儿吗?"众人都不大理会,只有姚旺仁心里略动了一动,仍旧喝酒。

    只见外头走进全计两家的子弟来, 说:"爷们好乐呀!"众人站起来说道:"老大老三怎么这时候才来?叫我们好等!"那两个人说道:"今早听见一个谣言,说是咱们家又闹出事来了,心里着急,赶到里头打听去,并不是咱们。"众人道:"不是咱们就完了,为什么不就来? "那两个说道:"虽不是咱们,也有些干系。你们知道是谁,就是黄傥甫老爷。我们今儿进去,看见带着锁子,说要解到三法司衙门里审问去呢。我们见他常在咱们家里来往,恐有什么事,便跟了去打听。" 吴翔道:"到底老大用心,原该打听打听。你且坐下喝一杯再说。 "两人让了一回,便坐下,喝着酒道:"这位傥甫老爷人也能干,也会钻营,官也不小了,只是贪财,被人家参了个婪索属员的几款。如今的万岁爷是最圣明最仁慈的, 独听了一个`贪'字,或因糟蹋了百姓,或因恃势欺良,是极生气的,所以旨意便叫拿问。 若是问出来了,只怕搁不住。若是没有的事,那参的人也不便。如今真真是好时候,只要有造化做个官儿就好。"众人道:"你的哥哥就是有造化的,现做知县还不好么。 "全家的说道:"我哥哥虽是做了知县,他的行为只怕也保不住怎么样呢。"众人道:"手也长么?"全家的点点头儿,便举起杯来喝酒。众人又道:"里头还听见什么新闻?"两人道:"别的事没有,只听见海疆的贼寇拿住了好些,也解到法司衙门里审问。 还审出好些贼寇,也有藏在城里的,打听消息,抽空儿就劫抢人家,如今知道朝里那些老爷们都是能文能武,出力报效,所到之处早就消灭了。"众人道:"你听见有在城里的,不知审出咱们家失盗了一案来没有?"两人道:"倒没有听见。恍惚有人说是有个内地里的人, 城里犯了事,抢了一个女人下海去了。那女人不依,被这贼寇杀了。那贼寇正要跳出关去,被官兵拿住了,就在拿获的地方正了法了。"众人道:"义善庵的什么伴云不是叫人抢去, 不要就是他罢?" 吴才道:"必是他!"众人道:"你怎么知道?" 吴才道: "伴云这个东西是最讨人嫌的。他一日家捏酸,见了麒麟就眉开眼笑了。我若见了他,他从不拿正眼瞧我一瞧。真要是他,我才趁愿呢!"众人道:“抢的人也不少,那里就是他。”吴翔道:“有点信儿。前日有个人说,他庵里的姑子做梦,说看见是伴云叫人杀了。”众人笑道:“梦话算不得。” 韩立岭道:"管他梦不梦,咱们快吃饭罢。今夜做个大输赢。"众人愿意,便吃毕了饭,大赌起来。

    赌到三更多天,只听见里头乱嚷,说是三姑娘合三太太拌嘴,把头发都绞掉了,赶到董韩二夫人那里去磕了头, 说是要求容他做尼姑呢,送他一个地方,若不容他他就死在眼前。那董夫人正病着,韩夫人又担心吴智在外的病情,都无心管,叫请强儿翔儿进去。吴翔听了,便知是那回看家的时候起的念头,想来是劝不过来的了,便合吴强商议道:"太太叫我们进去,我们是做不得主的。 况且也不好做主,只好劝去。若劝不住,只好由他们罢。咱们商量了写封书给奎叔,便卸了我们的干系了。"两人商量定了主意,进去见了董韩倪三位太太,便假意的劝了一回。无奈茹萍立意必要出家,就不放他出去,只求一两间净屋子给他诵经拜佛也可。倪夫人见他两个不肯作主,又怕茹萍寻死,自己便硬做主张,说是:"这个不是索性我耽了罢。 说我做太太的容不下姨娘生的女儿,逼他出了家了就完了。若说到外头去呢, 断断使不得。若在家里呢,又忒不象样儿。只好在近处找一个所在,太太们都在这里,算我的主意罢。叫强哥儿写封书子给你三老爷奎大爷就是了。" 吴强等答应了。不知董韩二夫人怎么个计较,下回分解。

第四十一卷 记微嫌叔兄欺弱女 惊谜语妻妾谏痴人

    说话董韩二夫人听倪夫人一段话, 明知也难挽回。董夫人只得说道:"姑娘要行善,这也是前生的夙根, 我们也实在拦不住。只是咱们这样人家的姑娘出了家,不成了事体。 如今你太太说了准你修行,也是好处。却有一句话要说,那头发可以不剃的,只要自己的心真,那在头发上头呢。你想伴云也是带发修行的,不知他怎样凡心一动,才闹到那个分儿。 姑娘执意如此,我们就把姑娘送到义善庵里静修罢。所有服侍姑娘的人也得叫他们来问:他若愿意跟的,就讲不得说亲配人,若不愿意跟的,另打主意。"茹萍听了,收了泪,拜谢了董韩倪三夫人。董夫人说了,便问宝琼等谁愿跟姑娘修行。 宝琼等回道:"太太们派谁就是谁。"董夫人知道不愿意,正在想人。贺燕立在麒麟身后, 想来麒麟必要大哭,防着他的旧病。岂知麒麟叹道:"真真难得。" 贺燕心里更自伤悲。 如金虽不言语,遇事试探,见是执迷不醒,只得暗中落泪。董夫人才要叫了众丫头来问。 忽见玲珑走上前去,在董夫人面前跪下,回道:"刚才太太问跟三姑娘的姐姐,太太看着怎么样?"董夫人道:"这个如何强派得人的,谁愿意他自然就说出来了。" 玲珑道:"姑娘修行自然姑娘愿意,并不是别的姐姐们的意思。我有句话回太太,我也并不是拆开姐姐们,各人有各人的心。我服侍岳姑娘一场,岳姑娘待我也是太太们知道的, 实在恩重如山,无以可报。他死了,我恨不得跟了他去。但是他不是这里的人,我又受主子家的恩典,难以从死。如今三姑娘既要修行,我就求太太们将我派了跟着姑娘,服侍姑娘一辈子。不知太太们准不准。若准了,就是我的造化了。"董韩倪三夫人尚未答言, 只见麒麟听到那里,想起茗筠一阵心酸,眼泪早下来了。众人才要问他时,他又哈哈的大笑,走上来道:"我不该说的。这玲珑蒙太太派给我屋里,我才敢说。求太太准了他罢, 全了他的好心。"董夫人道:"你头里姊妹出了嫁,还哭得死去活来,如今看见三妹妹要出家,不但不劝,倒说好事,你如今到底是怎么个意思,我索性不明白了。 "麒麟道:"三妹妹修行是已经准的了,三妹妹也是一定主意了。若是真的,我有一句话告诉太太,若是不定的,我就不敢混说了。"茹萍道:"三哥哥说话也好笑,一个人主意不定便扭得过太太们来了? 我也是象玲珑的话,容我呢,是我的造化,不容我呢。还有一个死呢。那怕什么!三哥哥既有话,只管说。" 麒麟道:"我这也不算什么泄露了,这也是一定的。 我念一首诗给你们听听罢!"众人道:"人家苦得很的时侯,你倒来做诗。怄人! "麒麟道:"不是做诗,我到一个地方儿看了来的。你们听听罢。"众人道:"使得。你就念念,别顺着嘴儿胡诌。" 麒麟也不分辩,便说道:

    昔日画仙游,今伴古佛修。

    吴门矢志女,缁衣换绣绸!

    尤洁如金听了,诧异道:"不好了,这人入了迷了。"董夫人听了这话,点头叹息,便问麒麟:"你到底是那里看来的?" 麒麟不便说出来,回道:"太太也不必问,我自有见的地方。"董夫人回过味来,细细一想,便更哭起来道: "你说前儿是顽话,怎么忽然有这首诗?罢了,我知道了,你们叫我怎么样呢!我也没有法儿了, 也只得由着你们罢!但是要等我合上了眼,各自干各自的就完了!" 如金一面劝着,这个心比刀绞更甚,也掌不住便放声大哭起来。 贺燕已经哭的死去活来,幸亏玉扣扶着。 麒麟也不啼哭,也不相劝,只不言语。吴才吴梅听到那里,各自走开。尤洁竭力的解说: "总是麟兄弟见三妹妹修行,他想来是痛极了,不顾前后的疯话,这也作不得准的。 独有玲珑的事情准不准,好叫他起来。"董夫人道:"什么依不依,横竖一个人的主意定了, 那也扭不过来的。可是麒麟说的也是一定的了。" 玲珑听了磕头。茹萍又谢了董夫人。 玲珑又给麒麟如金磕了头。 麒麟说道"难得,难得。不料你倒先好了!" 如金虽然有把持,也难掌住。只有贺燕,也顾不得董夫人在上,便痛哭不止,说:"我也愿意跟了三姑娘去修行。" 麒麟笑道:"你也是好心,但是你不能享这个清福的。" 贺燕哭道:"这么说,我是要死的了!" 麒麟听到那里,倒觉伤心,只是说不出来。因时已五更, 麒麟请董夫人安歇,尤洁等各自散去。宝琼等暂且伏侍茹萍回去,后来指配了人家。 玲珑终身伏侍,毫不改初。此是后话。

    且言吴礼扶了权太君灵柩一路南行, 因遇着班师的兵将船只过境,河道拥挤,不能速行,在道实在心焦。幸喜遇见了海疆的官员,闻得镇海统制钦召回京,想来侄女一定回家, 略略解些烦心。只打听不出起程的日期,心里又烦燥。想到盘费算来不敷,不得已写书一封,差人到全明哲任上借银五百,叫人沿途迎上来应需用。那人去了几日, 吴礼的船才行得十数里。那家人回来,迎上船只,将全明哲的禀启呈上。书内告了多少苦处,备上白银五十两。 吴礼看了生气,即命家人立刻送还,将原书发回,叫他不必费心。那家人无奈,只得回到全明哲任所。

    全明哲接到原书银两, 心中烦闷,知事办得不周到,又添了一百,央求来人带回,帮着说些好话。 岂知那人不肯带回,撂下就走了。 全明哲心下不安,立刻修书到家,回明他父亲,叫他设法告假赎出身来。于是全家托了吴强吴翔等在董夫人面前乞恩放出。 吴强明知不能,过了一日,假说董夫人不依的话回复了。全家一面告假,一面差人到全明哲任上,叫他告病辞官。董夫人并不知道。

    那吴翔听见吴强的假话,心里便没想头,连日在外又输了好些银钱,无所抵偿,便和吴才相商。 吴才本是一个钱没有的,虽是韦姨娘积蓄些微,早被他弄光了,那能照应人家。 便想起慧兰待他刻薄,要趁吴奎不在家要摆布吴瑕出气,遂把这个当叫吴翔来上, 故意的埋怨吴翔道:"你们年纪又大,放着弄银钱的事又不敢办,倒和我没有钱的人相商。" 吴翔道:"四叔,你这话说的倒好笑,咱们一块儿顽,一块儿闹,那里有银钱的事。 "吴才道:"不是前儿有人说是外藩要买个偏房,你们何不和姚大舅商量把吴瑕说给他呢? "吴翔道:"叔叔,我说句招你生气的话,外藩花了钱买人,还想能和咱们走动么。" 吴才在吴翔耳边说了些话, 吴翔虽然点头,只道吴才是小孩子的话,也不当事。恰好姚旺仁走来说道: "你们两个人商量些什么,瞒着我么?" 吴翔便将吴才的话附耳低言的说了。 姚旺仁拍手道:"这倒是一种好事,又有银子。只怕你们不能,若是你们敢办,我是亲舅舅,做得主的。只要才老四在大太太跟前那么一说,我找韩舅爷再到二太太面前一说,只要这两位太太同意了,三太太更不必虑了。所以,太太们问起来你们齐打伙说好就是了。" 吴才等商议定了,姚旺仁便去找韩立岭, 吴翔吴才便去回董韩倪三夫人,说得锦上添花。

    董夫人听了虽然入耳,只是不信,因心痛加剧,无力支撑,就教韩倪二夫人斟酌料理,完了回他。韩夫人听得韩立岭知道,便打发人找了韩立岭来问他。 那韩立岭已经听了姚旺仁的话,又可分肥,便在韩夫人跟前说道:"若说这位郡王, 是极有体面的。若应了这门亲事,虽说是不是正配,保管一过了门,这里老爷们俱能复官, 且声势又好了。"韩夫人本是没主意人,再加因茗筠之事,本暗恨董夫人等了,那管其他,只一心报复,所以被韩立岭一番假话,哄得心动,请了姚旺仁来一问,更说得热闹。于是韩夫人倒叫人出去追着吴翔去说。姚旺仁即刻找了人去到外藩公馆说了。那外藩不知底细,便要打发人来相看。 吴翔又钻了相看的人,说明"原是瞒着合宅的,只是王府相亲。等到成了,他祖母和二太太作主,亲舅舅的保山,是不怕的。"那相看的人应了。 吴翔便送信与韩夫人,并回了董夫人倪夫人。那尤洁如金等不知原故,只道是件好事,也都欢喜。

    那日果然来了几个女人,都是艳妆丽服。韩夫人接了进去,叙了些闲话。韩夫人因事未定,也没有和吴瑕说明,只说有亲戚来瞧,叫他去见。那吴瑕到底是个小孩子,那管这些,便跟了奶妈过来。银杏不放心,也跟着来。只见有两个宫人打扮的,见了吴瑕便浑身上下一看,更又起身来拉着吴瑕的手又瞧了一遍, 略坐了一坐就走了。倒把吴瑕看得羞臊,回到房中纳闷,想来没有这门亲戚,便问银杏。 银杏先看见来头,却也猜着八九必是相亲的。"但是大爷不在家,大太太一向不待见这一房,且又病着,难道叫二太太做主么?只是到底不知是那府里的。若说是对头亲,不该这样相看。瞧那几个人的来头,不象是本支王府,好象是外头路数如今且不必和姑娘说明,且打听明白再说。"

    银杏心下留神打听。 那些丫头婆子都是银杏使过的, 银杏一问,所有听见外头的风声都告诉了。 银杏便吓的没了主意,虽不和吴瑕说,便赶着去告诉了如金,求他告诉董夫人和倪夫人。倪夫人知道这事不好,便来董夫人处禀知。董夫人只得硬撑着,叫请二太太来问。怎奈韩夫人信了兄弟并姚旺仁的话,反劝董夫人说:“孙女儿也大了,现在奎儿不在家,太太要拿好主意。况且是他亲舅舅打听的,难道倒比别人不真么!太太放心,这事错不了的!"董夫人本没有精神,便只点点头儿。

    独有倪夫人听了这些话, 不敢驳回,心下暗暗生气,勉强说些闲话,便走了出来,告诉了如金,自己落泪。麒麟劝道:"婶子别烦恼,这件事我看来是不成的。这又是吴瑕命里所招,只求婶子不管就是了。"倪夫人道:"你一开口就是疯话。人家说定了就要接过去。若依银杏的话,你奎大哥可不抱怨我么。别说自己的侄孙女儿,就是亲戚家的,也是要好才好。把如红说给尤家,也是看那仕麟肯上进,他家又复了官,圣眷隆重,大太太才答应作媒的。就是权姑娘是他叔叔的主意,头里原好,如今姑爷痨病死了,你权妹妹立志守寡,也就苦了。。若是吴瑕错给了人家儿,可不是我负了你大哥的重托?"

正说着, 银杏过来瞧如金,并探听董夫人的口气。倪夫人将韩夫人与董夫人说的话述了一遍。银杏呆了半天, 跪下求道:" 吴瑕终身全仗着太太。若信了人家的话,不但姑娘一辈子受了苦,便是奎大爷回来怎么说呢!"倪夫人道:"你是个明白人,起来,听我说。 吴瑕到底是大太太孙女儿, 他要信了,叫二太太作主,我能够拦他们么?" 麒麟劝道:"无妨碍的,只要明白就是了。" 银杏生怕麒麟疯颠嚷出来,也并不言语,回了倪夫人竟自去了。倪夫人又坐了一坐,因裴氏来找,也去了。

    且说董夫人因心痛加剧,令韩夫人回去,叫丫头扶着躺下。正要睡时,只见吴梅进来请了安,回道:“今早大爷爷那里打发人带了一封书子来,外头小子们传进来的。”说着,一面把书子呈上。董夫人勉强接过书信,拆开看时,见上面写着道:

    近因沿途俱系海疆凯旋船只,不能迅速前行。闻曼姐随翁婿来都,不知曾有信否?前接到奎儿手禀,知二老爷身体欠安,亦不知已有确信否? 麒麟梅哥场期已近,务须实心用功,不可怠惰。老太太灵柩抵家,尚需日时。我身体平善,不必挂念。此谕麒麟等知道。月日手书。廉儿另禀。

    董夫人看毕,仍旧递给吴梅,说:"你拿去给你三叔瞧瞧,顺便告诉你祖母,说你二姑姑要来。"吴梅答应了自去。

    这里董夫人觉胸口沉闷,刚躺下,忽然丫头来报:“舅太太和董二爷来了。董二爷外面接了去,舅太太已到这边来了。”董夫人听了,想起来还是前次给尤仕麟说了如红,后来放定下茶,想来此时尤家要娶过门,所以董舅母来商量这件事情来了。正想着,董舅母已进来了。董夫人让了坐。董舅母果然将尤家要娶如红的话说了一遍。大家商议了一会子。董夫人便说起吴礼来书,说麒麟场期近了,命他和侄儿实心用功。董舅母便问了吴礼在路好,又说:“他们爷儿两个又没进过学,怎么能下场呢?”董夫人道:"老爷回南起身时,早给他们爷儿两个援了例监了。"董舅母点点头,又说了一会子话,见董夫人不能支持,便说要过如金这边来瞧瞧。

    却说麒麟送了倪夫人去后, 正拿着<<秋水>>一篇在那里细玩。 如金从里间走出,见他看的得意忘言,便走过来一看,见是这个,心里着实烦闷。细想他只顾把这些出世离群的话当作一件正经事,终久不妥。看他这种光景,料劝不过来,便坐在麒麟旁边,怔怔的坐着。 麒麟见他这般,便道:“你这又是为什么?” 如金道:"我想你我既为夫妇,你便是我终身的倚靠,却不在情欲之私。论起荣华富贵,原不过是过眼烟云,但自古圣贤, 以人品根柢为重。" 麒麟也没听完,把那书本搁在旁边,微微的笑道:"据你说人品根柢,又是什么古圣贤,你可知古圣贤说过`不失其赤子之心'。那赤子有什么好处,不过是无知无识无贪无忌。 我们生来已陷溺在贪嗔痴爱中,犹如污泥一般,怎么能跳出这般尘网。 如今才晓得`聚散浮生'四字,古人说了,不曾提醒一个。既要讲到人品根柢,谁是到那太初一步地位的! "如金道:"你既说`赤子之心',古圣贤原以忠孝为赤子之心, 并不是遁世离群无关无系为赤子之心。尧舜禹汤周孔时刻以救民济世为心,所谓赤子之心,原不过是`不忍'二字。若你方才所说的,忍于抛弃天伦,还成什么道理?" 麒麟点头笑道:"尧舜不强巢许,武周不强夷齐。" 如金不等他说完,便道:"你这个话益发不是了。 古来若都是巢许夷齐,为什么如今人又把尧舜周孔称为圣贤呢!况且你自比夷齐, 更不成话,伯夷叔齐原是生在商末世,有许多难处之事,所以才有托而逃。当此圣世,咱们世受国恩,祖父锦衣玉食,况你自有生以来,自去世的老太太以及老爷太太视如珍宝,反远了奎大哥。你方才所说,自己想一想是与不是。" 麒麟听了也不答言,只有仰头微笑。 如金因又劝道:"你既理屈词穷,我劝你从此把心收一收,好好的用用功。但能搏得一第,便是从此而止, 也不枉天恩祖德了。" 麒麟点了点头,叹了口气说道:"一第呢,其实也不是什么难事,倒是你这个`从此而止,不枉天恩祖德'却还不离其宗。" 如金未及答言, 贺燕过来说道:"刚才三奶奶说的古圣先贤,我们也不懂。我只想着我们这些人从小儿辛辛苦苦跟着三爷, 不知陪了多少小心,论起理来原该当的,但只三爷也该体谅体谅。 况三奶奶替三爷在老爷太太跟前行了多少孝道,就是三爷不以夫妻为事,也不可太辜负了人心。 至于神仙那一层更是谎话,谁见过有走到凡间来的神仙呢!那里来的这么个道士,说了些混话,三爷就信了真。三爷是读书的人,难道他的话比老爷太太还重么!" 麒麟听了,低头不语。

    贺燕还要说时,只听外面脚步走响,隔着窗户问道:"三叔在屋里呢么?" 麒麟听了, 是吴梅的声音,便站起来笑道:"你进来罢。" 如金也站起来。吴梅进来笑容可掬的给麒麟如金请了安,问了贺燕的好,——袭人也问了好——便把书子呈给麒麟瞧。 麒麟接在手中看了,便道:"你二姑姑回来了。" 吴梅道:"大爷爷既如此写,自然是回来的了。" 麒麟点头不语,默默如有所思。 吴梅便问:"叔叔看见大爷爷后头写的叫咱们好生念书了?叔叔这一程子只怕总没作文章罢?" 麒麟笑道:"我也要作几篇熟一熟手,好去诓这个功名。" 吴梅道:"叔叔既这样,就拟几个题目,我跟着叔叔作作,也好进去混场,别到那时交了白卷子惹人笑话。不但笑话我,人家连叔叔都要笑话了。" 麒麟道:"你也不至如此。 "说着, 如金命吴梅坐下。 麒麟仍坐在原处, 吴梅侧身坐了。两个谈了一回文,不觉喜动颜色。 如金见他爷儿两个谈得高兴,便仍进屋里去了。心中细想麒麟此时光景,或者醒悟过来了, 只是刚才说话,他把那"从此而止"四字单单的许可,这又不知是什么意思了。 如金尚自犹豫,惟有贺燕看他爱讲文章,提到下场,更又欣然。心里想道:"阿弥陀佛!好容易讲四书似的才讲过来了!"这里麒麟和吴梅讲文,翠丽沏过茶来, 吴梅站起来接了。 又说了一会子下场的规矩并请尤仕麟在一处的话, 麒麟也甚似愿意。一时吴梅回去,便将书子留给麒麟了。

    那麒麟拿着书子, 笑嘻嘻走进来递给贞镜收了,便出来将那本<<庄子>>收了,把几部向来最得意的,如<<参同契>><<元命苞>><<五灯会元>>之类,叫出贞镜玉扣翠丽等都搬了搁在一边。 如金见他这番举动,甚为罕异,因欲试探他,便笑问道:"不看他倒是正经, 但又何必搬开呢。" 麒麟道:"如今才明白过来了。这些书都算不得什么,我还要一火焚之,方为干净。" 如金听了更欣喜异常。只听麒麟口中微吟道:"内典语中无佛性, 金丹法外有仙丹。" 如金也没很听真,只听得"无佛性""有仙丹"几个字,心中转又狐疑, 且看他作何光景。 麒麟便命贞镜玉扣等收拾一间静室,把那些语录名稿及应制诗之类都找出来搁在静室中,自己却当真静静的用起功来。 如金这才放了心。

    那贺燕此时真是闻所未闻,见所未见,便悄悄的笑着向如金道:"到底奶奶说话透彻,只一路讲究,就把三爷劝明白了。就只可惜迟了一点儿,临场太近了。" 如金点头微笑道: "功名自有定数,中与不中倒也不在用功的迟早。但愿他从此一心巴结正路,把从前那些邪魔永不沾染就是好了。"说到这里,见房里无人,便悄说道:"这一番悔悟回来固然很好,但只一件,怕又犯了前头的旧病,和女孩儿们打起交道来,也是不好。"贺燕道:"奶奶说的也是。三爷自从信了道士,才把这些姐妹冷淡了,如今不信道士,真怕又要犯了前头的旧病呢。我想奶奶和我三爷原不大理会,玲珑去了,如今只他们四个,这里头就是田秀有些个狐媚子,听见说他妈求了孝二奶奶和奶奶,说要讨出去给人家儿呢。 但是这两天到底在这里呢。贞镜玉扣虽没别的,只是三爷那几年也都有些顽顽皮皮的。 如今算来只有翠丽三爷倒不大理会,况且翠丽也稳重。我想倒茶弄水只叫翠丽带着小丫头们伏侍就够了,不知奶奶心里怎么样。" 如金道:"我也虑的是这些,你说的倒也罢了。"正说着,董舅母进来了。如金等忙请安问好。董舅母便说是为尤家娶如红的事来的。如金道:“才刚麒麟梅儿还说请仕麟一同赴考呢。”董舅母道:“正是呢。尤家要在考期前娶过如红去。”说完,又问了麒麟如今读书的情形,知他用功,也不打扰,便跟着如凤回去了。

    那麒麟并不知董舅母来,也不出房门。从此,麒麟天天只差人去给董夫人请安。董夫人听见他这番光景,虽是病中,那一种欣慰之情,更不待言了。到了八月初三,这一日正是权太君的冥寿。麒麟早晨过来磕了头,便回去,仍到静室中去了。过了几日,到了如红娶的日子,如金领着贺燕等去了董家。独留麒麟自在静室冥心危坐,忽见翠丽端了一盘瓜果进来说:"太太叫人送来给三爷吃的。 说别用功累坏了身子。"麒麟站起来答应了,复又坐下,便道:"搁在那里罢。"翠丽一面放下瓜果一面悄悄向麒麟道:"太太那里夸三爷呢。"麒麟微笑。翠丽又道: "太太说了,三爷这一用功,明儿进场中了出来,明年再中了进士,作了官,老爷太太可就不枉了盼三爷了。 "麒麟也只点头微笑。翠丽道:"如今三爷可是有造化的,我们姑娘到你们家媳妇,与也是他的造化了。"麒麟听到这里,又觉尘心一动, 连忙敛神定息,微微的笑道:"据你说来,我是有造化的,你们姑娘也是有造化的,你呢?"翠丽把脸飞红了,勉强道:"我们不过当丫头一辈子罢咧,有什么造化呢!"麒麟笑道: "果然能够一辈子是丫头,你这个造化比我们还大呢!"翠丽听见这话似乎又是疯话了,恐怕自己招出麒麟的病根来,打算着要走。只见麒麟笑着说道:"傻丫头,我告诉你罢。"未知麒麟又说出什么话来,且听下回分解。

第四十二卷 中乡魁麒麟却尘缘 沐皇恩吴家延世泽

   话说翠丽见麒麟说话摸不着头脑, 正自要走,只听麒麟又说道:"傻丫头,我告诉你罢。你姑娘既是有造化的,你跟着他自然也是有造化的了。你贺燕姐姐是靠不住的。只要往后你尽心伏侍他就是了。日后或有好处,也不枉你跟着他熬了一场。"翠丽听了前头象话,后头说的又有些不象了,便道:"我要去瞧瞧太太的病。知道了。三爷要吃果子时,打发小丫头叫我就是了麒麟点头说了场声“太太前替我问候罢”,翠丽才答应去了。不题。

    且说过了几天便是场期,别人只知盼望他爷儿两个作了好文章便可以高中的了,只有如金见麒麟的功课虽好, 只是那有意无意之间,却别有一种冷静的光景。知他要进场了, 头一件,叔侄两个都是初次赴考,恐人马拥挤有什么失闪,第二件, 麒麟自道士去后总不出门,虽然见他用功喜欢,只是改的太速太好了,反倒有些信不及,只怕又有什么变故。所以进场的头一天,一面派了贺燕带了小丫头们同着白璧等给他爷儿两个收拾妥当,自己又都过了目,好好的搁起预备着,一面过来同尤洁回了董夫人韩夫人等,拣家里的老成管事的多派了几个,只说怕人马拥挤碰了。

    次日麒麟吴梅换了半新不旧的衣服,欣然过来见了董夫人韩夫人。董夫人嘱咐道:"你们爷儿两个都是初次下场,但是你们活了这么大,并不曾离开府里一天。就是不在我们眼前,也是丫鬟媳妇们围着, 何曾自己孤身睡过一夜。今日各自进去,孤孤凄凄,举目无亲,须要自己保重。 早些作完了文章出来,找着家人早些回来,也叫你母亲媳妇们放心。"说着不免伤心起来。韩夫人倒没什么,只向梅儿道:“你安心地去。要中了举,我才喜欢!”吴梅听大太太二太太说一句,他答应一句。只见麒麟一声不哼,待他们说完了, 走过来给董夫人跪下,满眼流泪,磕了三个头,说道:"母亲生我一世,我也无可答报,只有这一入场用心作了文章,好好的中个举人出来。那时太太喜欢喜欢,便是儿子一辈的事也完了, 一辈子的不好也都遮过去了。"董夫人听了,更觉伤心起来,便道:"你有这个心自然是好的, 可惜你老太太不能见你的面了!"一面说,一面扎挣着拉他起来。那麒麟只管跪着不肯起来,便说道:"老太太见与不见,总是知道的,喜欢的,既能知道了,喜欢了,便不见也和见了的一样。只不过隔了形质,并非隔了神气啊。"尤洁见董夫人和他如此,一则怕勾起麒麟的病来,二则也觉得光景不大吉祥,连忙过来说道:"太太,这是大喜的事, 为什么这样伤心?况且麒麟兄弟近来很知好歹,很孝顺,又肯用功,只要带了侄儿进去好好的作文章, 早早的回来,写出来请咱们的世交老先生们看了,等着爷儿两个都报了喜就完了。"一面叫人搀起麒麟来。 麒麟却转过身来先给倪夫人行了礼,又给韩夫人和尤洁作了个揖,说: "二太太,二嫂子放心。我们爷儿两个都是必中的。日后梅哥还有大出息,二嫂子还要带凤冠穿霞帔呢。 "尤洁笑道:"但愿应了叔叔的话,也不枉----"说到这里,恐怕又惹起董夫人的伤心来, 连忙咽住了。 麒麟笑道:"只要有了个好儿子能够接续祖基,就是孝二哥哥不能见, 也算他的后事完了。"尤洁见天气不早了,也不肯尽着和他说话,只好点点头儿。此时如金听得早已呆了,这些话不但麒麟,便是董夫人尤洁所说,句句都是不祥之兆, 却又不敢认真,只得忍泪无言。 麒麟走到跟前,深深的作了一个揖。众人见他行事古怪, 也摸不着是怎么样,又不敢笑他。只见如金的眼泪直流下来。众人更是纳罕。又听麒麟说道:"姐姐,我要走了,你好生跟着太太听我的喜信儿罢。"如金道:"是时候了,你不必说这些唠叨话了。" 麒麟道:"你倒催的我紧,我自己也知道该走了。"回头见众人都在这里, 只没茹萍玲珑,便说道:"三妹妹和玲珑姐姐跟前替我说一句罢,横竖是再见就完了。 "众人见他的话又象有理,又象疯话。大家只说他从没出过门,都是大太太的一套话招出来的, 不如早早催他去了就完了事了,便说道:"外面有人等你呢,你再闹就误了时辰了。 "麒麟仰面大笑道:"走了,走了!不用胡闹了,完了事了!"众人也都笑道: "快走罢。"独有董夫人和如金娘儿两个倒象生离死别的一般,那眼泪也不知从那里来的, 直流下来,几乎失声哭出。但见麒麟嘻天哈地,大有疯傻之状,遂从此出门走了。正是:

    走求名利无双地,打出樊笼第一关。

    不言麒麟吴梅出门赴考。 且说吴才见他们考去,自己又气又恨,便自大为王说:"我可要给母亲报仇了。家里一个男人没有,上头太太们依了我,还怕谁!"想定了主意,跑到韩夫人那边请了安, 说了些奉承的话。那韩夫人自然喜欢,便说道:"你这才是明理的孩子呢。 象那吴瑕的事,我倒好心给他们做成,你太太糊涂,放着这好事不要,倒同着你三婶子问我起来。我这是何苦来!”吴才道:"人家那头儿也说了,只认得这一门子。现在定了,还要备一分大礼来送太太呢。 不是我说自己的太太,他们恃着有奎大哥、兰嫂子和麟三哥,便欺压的人难受。那茗筠姐姐是怎么死的?还不是叫他们给活活气死的!如今咱们倒好心张罗吴瑕的事,三太太和银杏这东西竟看咱们象鬼一样呢。”韩夫人听这话合了意,也说道:"只怕你大哥在家也找不出这么门子好亲事来!但只银杏那个糊涂东西,他倒说这件事不好,告诉你三婶子在你太太跟前说坏话。这一件事,若迟了你大哥回来,又听他们的话,就办不成了。"吴才道:"那边都定了, 只等咱们出了八字。王府的规矩,三天就要来娶的。但只一件,那边说是这里动过家的,不愿忒张扬,只好悄悄的抬了去,等咱们家免了罪做了官,再大家热闹起来。"韩夫人道:"这有什么。大太太处我我去说。"吴才道:“既这么着,全仗二太太了。”韩夫人道:"大太太如今病着,瑕儿的事我给他料理好了就是了。里头都是女人,你叫翔哥儿写了一个帖子送去。"吴才听说,喜欢的了不得,自为此事以后不妥也有二太太顶缸,连忙答应了出来,赶着和吴翔说了,邀着姚旺仁到那外藩公馆立文书兑银子去了。

    那知刚才所说的话, 早被跟韩夫人的丫头听见。那丫头是求了银杏才挑上的,便抽空儿赶到银杏那里, 一五一十的都告诉了。 银杏早知此事不好,已和吴瑕细细的说明。 吴瑕哭了一夜,必要等他父亲回来作主,二太太的话不能遵。今儿又听见这话,便大哭起来,要和祖母讲去。 银杏急忙拦住道:"姑娘且慢着。太太因你麟三叔出门时说的话古怪,担心起来,急得病重了,正延医疗治呢。如今已命二太太全权料理了。况且还有舅舅做保山。他们都是一气,姑娘一个人那里说得过呢。我到底是下人,说不上话去。如今只可想法儿,断不可冒失的。" 韩夫人那边的丫头道: "你们快快的想主意,不然可就要抬走了。"说着,各自去了。 银杏回过头来见吴瑕哭作一团,连忙扶着道:"姑娘,哭是不中用的,如今是大爷够不着,听见他们的话头----" 这句话还没说完,只见韩夫人那边打发人来告诉:"姑娘大喜的事来了。叫银杏将姑娘所有应用的东西料理出来。若是赔送呢,原说明了等大爷回来再办。"银杏只得答应了。

    回来又见倪夫人过来, 吴瑕一把抱住,哭得倒在怀里。倪夫人也哭道:"妞儿不用着急,我为你吃了二太太好些话,你太太又信着他,看来是扭不过来的。我们只好应着缓下去,即刻差个家人赶到你父亲那里去告诉。 "银杏道:"太太还不知道么?早起才四爷在二太太跟前说了, 什么外藩规矩三日就要过去的。如今二太太已叫翔哥儿写了名字年庚去了,还等得大爷么?"倪夫人听了,便气得说不出话来,呆了半天一叠声叫人找吴才。找了半日,人回:"今早同强哥儿姚舅爷出去了。"倪夫人问:"翔哥呢?"众人回说不知道。 吴瑕屋内人人瞪眼,一无方法。倪夫人也难和韩夫人争论,只有大家抱头大哭。

    有个婆子进来,回说:"后门上的人说,那个夏嬷嬷又来了。" 倪夫人道:"咱们家遭着这样事, 那有工夫接待人。不拘怎么回了他去罢。" 银杏道:"太太该叫他进来,他是姐儿的干祖母, 也得告诉告诉他。"倪夫人点点头儿。那婆子便带了夏嬷嬷进来。各人见了问好。 夏嬷嬷见众人的眼圈儿都是红的,也摸不着头脑,迟了一会子,便问道:"怎么了? 太太姑娘们必是想大奶奶了。"吴瑕听见提起他母亲,越发大哭起来。银杏道:"嬷嬷别说闲话, 你既是姑娘的干祖母,也该知道的。"便一五一十的告诉了。把个夏嬷嬷也唬怔了,等了半天,忽然笑道:"你这样一个伶俐姑娘,没听见过鼓儿词么,这上头的方法多着呢。这有什么难的。"银杏赶忙问道:"嬷嬷你有什么法儿快说罢。" 夏嬷嬷道:"这有什么难的呢,一个人也不叫他们知道,扔崩一走,就完了事了。" 银杏道:"这可是混说了。我们这样人家的人,走到那里去!" 夏嬷嬷道:"只怕你们不走,你们要走,就到我庄里去。我就把姑娘藏起来,即刻叫我儿子弄了人,叫姑娘亲笔写个字儿,赶到大爷那里,少不得他就来了。可不好么?" 银杏道:"二太太知道呢?" 夏嬷嬷道:"我来他们知道么? "银杏道:"二太太住在后头,他待人刻薄,有什么信没有送给他的。你若前门走来就知道了, 如今是后门来的,不妨事。" 夏嬷嬷道:"咱们说定了几时,我叫儿子打了车来接了去。" 银杏道:"这还等得几时呢,你坐着罢。"急忙进去,将夏嬷嬷的话避了旁人告诉了。倪夫人想了半天不妥当。 银杏道:"只有这样。为的是太太才敢说明,太太就装不知道,回来倒问二太太。我们那里就有人去,想大爷回来也快。"倪夫人不言语,叹了一口气。吴瑕听见,便和倪夫人道:"只求太太救我,横竖父亲回来只有感激的。" 银杏道:"不用说了,太太回去罢。回来只要太太派人看屋子。"倪夫人道:"掩密些。你们两个人的衣服铺盖是要的。" 银杏道:"要快走了才中用呢,若是他们定了,回来就有了饥荒了。 "一句话提醒了倪夫人,便道:"是了,你们快办去罢,有我呢。"于是倪夫人回去,倒过去找韩夫人说闲话儿,把韩夫人先绊住了。 银杏这里便遣人料理去了,嘱咐道: "倒别避人,有人进来看见,就说是大太太吩咐的,要一辆车子送夏嬷嬷去。"这里又买嘱了看后门的人雇了车来。 银杏便将吴瑕装做香儿模样,急急的去了。后来银杏只当送人, 眼错不见,也跨上车去了。

    原来近日定公府后门虽开,只有一两个人看着,余外虽有几个家下人, 因房大人少,空落落的,谁能照应。且韩夫人又是个不怜下人的,众人明知此事不好,恐董夫人病好了迁怒于人, 又都感念银杏的好处,所以通同一气放走了吴瑕。 韩夫人还自和倪夫人说话,那里理会。只有倪夫人甚不放心,说了一回话,悄悄的走到如金那里坐下, 心里还是惦记着。如金刚瞧了董夫人的病回来,见倪夫人神色恍惚,便问:"太太的心里有什么事?"倪夫人将这事背地里和如金说了。 如金道:"险得很!如今得快快儿的叫翔哥儿止住那里才妥当。 "倪夫人道:"我找不着才儿呢。" 如金道:"太太总要装作不知,等我想个法儿去叫大太太知道才好。只是大太太如今已卧病在床,甚是厉害。我只宽缓回了才好。"倪夫人点头,一任如金想法。暂且不言。

    且说外藩原是要买几个使唤的女人, 据媒人一面之辞,所以派人相看。相看的人回去禀明了藩王。 藩王问起人家,众人不敢隐瞒,只得实说。那外藩听了,知是国公之后,便说:"了不得!这是有干例禁的,几乎误了大事!况我朝觐已过,便要择日起程,倘有人来再说,快快打发出去。"这日恰好吴翔姚旺仁等递送年庚,只见府门里头的人便说:"奉王爷的命,再敢拿吴府的人来冒充民女者,要拿住究治的。如今太平时候,谁敢这样大胆!"这一嚷,唬得旺仁等抱头鼠窜的出来,埋怨那说事的人,大家扫兴而散。

    吴才在家候信,先闻倪夫人传唤,忙躲了起来。正等着吴翔等不到时,忽闻董夫人又传唤,急得烦燥起来。见吴翔一人回来,赶着问道:"定了么?"吴翔慌忙跺足道:"了不得,了不得!不知谁露了风了!"还把吃亏的话说了一遍。 吴才气得发怔说:"我早起在二太太跟前说的这样好,如今怎么样处呢?这都是你们众人坑了我了!"正没主意,听见里头乱嚷,叫着吴才等的名字说:"大太太二太太三太太叫呢。"两个人只得蹭进去。只见董夫人靠在椅子上,如金扶着,已是怒容满面。吓得两个人不敢言语。董夫人颤巍巍地说:"你们干的好事!如今逼死了瑕儿和银杏了, 快快的给我找还尸首来完事!"两个人跪下。吴才不敢答话,吴翔低头说道:"孙子不敢干什么, 为的是韩舅太爷和姚舅爷说给瑕太爷和王舅爷说给瑕妹妹作媒,我们才回太太们的。二太太替太太做主,才叫孙子写帖儿去的。人家还不要呢。怎么我们逼死了妹妹呢!"董夫人道:"才儿在二太太那里说的,三日内便要抬了走。说亲作媒有这样的么!你们见我病了,通同一气的哄着我。我也不问你们,快把瑕儿还了我们,等老爷回来再说。"倪夫人倒了意。独韩夫人如今是一句话儿说不出了,只有低头不语。 董夫人便骂吴才说:"韦姨娘这样混帐的东西,留的种子也是这混帐的!"说着,也不理韩夫人,命如金扶着进里屋躺下了。倪夫人等便各自出来。

    那吴才吴翔韩夫人三个人互相埋怨, 说道:"如今且不用埋怨,想来死是不死的,必是银杏带了他到那什么亲戚家躲着去了。 "韩夫人叫了前后的门人来骂着,问吴瑕和银杏知道那里去了。岂知下人一口同音说是:"二太太不必问我们,问当家的爷们就都知道了。在二太太也不用闹,等我们太太问起来我们有话说。要打大家打,要发大家都发。自从奎大爷出了门,外头闹的还了得!我们的月钱月米是不给了,赌钱喝酒闹小旦, 还接了外头的媳妇儿到宅里来。这不是爷吗。"说得吴翔等顿口无言。董夫人那边又打发人来催说: "叫爷们快找来。"那吴才等急得恨无地缝可钻,又不敢盘问吴瑕那边的人。明知众人深恨,是必藏起来了。但是这句话怎敢在董夫人面前说。只得各处亲戚家打听,毫无踪迹。里头一个韩夫人,外头才儿等,这几天闹的昼夜不宁。

    看看到了出场日期,董夫人只盼着麒麟吴梅回来。等到晌午,不见回来,董夫人尤洁如金着忙, 打发人去到下处打听。去了一起,又无消息,连去的人也不来了。回来又打发一起人去, 又不见回来。众人心里如热油熬煎,等到傍晚有人进来,见是吴梅。众人喜欢问道: "麟三叔呢?"吴梅也不及请安,便哭道:"三叔丢了。"董夫人听了这话便怔了,半天也不言语,便直挺挺的躺倒床上。亏得小春等在后面扶着,下死的叫醒转来哭着。 见如金也是白瞪两眼。贺燕等已哭得泪人一般,只有哭着骂吴梅道:"糊涂东西,你同三叔在一处,怎么他就丢了?"吴梅道:"我和三叔在下处,是一处吃一处睡。进了场,相离也不远,刻刻在一处的。今儿一早,三叔的卷子早完了,还等我呢。我们两个人一起去交了卷子,一同出来,在龙门口一挤,回头就不见了。我们家接场的人都问我, 龚成还说看见的,相离不过数步,怎么一挤就不见了。现叫龚成等分头的找去,我也带了人各处号里都找遍了,没有,我所以这时候才回来。"董夫人是哭的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如金心里已知八九,贺燕痛哭不已。吴佳强等不等吩咐,也是分头而去。可怜定府的人个个死多活少,空备了接场的酒饭。吴梅也忘却了辛苦,还要自己找去。倒是韩夫人拦住道:"我的儿,你麟叔叔丢了,还禁得再丢了你么。好孩子,你歇歇去罢。"吴梅那里肯走。茹萍这日恰好从义新善庵来瞧董夫人的病,见闹到这样田地,众人中只有他心里却明白了,只不好说出来,便问如金道:"三哥哥带了灵玉麒麟去了没有?" 如金道:"这是随身的东西,怎么不带!" 茹萍听了便不言语。贺燕想起那日抢夺灵玉麒麟的事来,也是料着那道士作怪,柔肠几断,珠泪交流,呜呜咽咽哭个不住。 看看那天已觉是四更天气,并没有个信儿。尤洁又怕董夫人苦坏了,极力的劝着回房。众人都跟着伺候, 只有韩夫人拉了倪夫人一同回去了。吴才躲着不敢出来。尤洁叫吴梅睡去了,众人一夜无眠。次日天明,虽有家人回来,都说没有一处不寻到,实在没有影儿。于是董舅母,如凤,权仙蓉,如红等,接二连三的过来请安问信。

    如此一连数日,董夫人哭得饮食不进,命在垂危。忽有家人回道:"海疆来了一人,口称统制大人那里来的,说我们家的二姑奶奶明日到京了。"董夫人听说曼萍回京,虽不能解麒麟之愁, 那个心略放了些,倒没说什么。独是曼萍之母韩夫人说道:“这丫头出门了好几年,总没有来瞧瞧我们。如今还知道回来啊!”到了明日,果然曼萍回来。众人远远接着,见曼萍出跳得比先前更好了,服采鲜明。见了董夫人形容枯槁,众人眼肿腮红,便也大哭起来,哭了一会,然后行礼。只不大理会韩夫人。看见茹萍道姑打扮,心里很不舒服。又听见麒麟心迷走失,家中多少不顺的事,大家又哭起来。还亏得曼萍能言,见解亦高,把话来慢慢儿的劝解了好些时,董夫人等略觉好些。再明儿,二姑爷也来了。知有这样的事,曼萍住下劝解。跟曼萍的丫头老婆也与众姐妹们相聚, 各诉别后的事。独韩夫人见曼萍回来跟董夫人亲近,自己虽是他亲生母子亲,倒不来多说几句话,心里便觉气忿,然见众人都不来理他,也不敢生事。从此上上下下的人,竟是无昼无夜专等麒麟的信。

    那一夜五更多天, 外头几个家人进来到二门口报喜。几个小丫头乱跑进来,也不及告诉大丫头了,进了屋子便说:"太太奶奶们大喜。"董夫人打谅麒麟找着了,便喜欢的站起身来说:"在那里找着的,快叫他进来。"那人道:"中了第七名举人。"董夫人道:" 麒麟呢?"家人不言语,董夫人仍旧坐下。曼萍便问:"第七名中的是谁?"家人回说"是麟三爷。"正说着,外头又嚷道:"梅哥儿中了。"那家人赶忙出去接了报单回禀,见吴梅中了一百三十名。韩夫人尤洁曼萍等心下喜欢,因董夫人不见了麒麟,不敢喜形于色。董夫人见吴梅中了, 心下也是喜欢,只想:"若是麒麟一回来,咱们这些人不知怎样乐呢!"独有如金心下悲苦,又不好掉泪。众人道喜,说是"麒麟既有中的命,自然再不会丢的。况天下那有迷失了的举人。"董夫人等想来不错,略有笑容。众人便趁势劝董夫人等多进了些饮食。只见三门外头福顺乱嚷说:"我们三爷中了举人,是丢不了的了。"众人问道:"怎见得呢?"福顺道:"`一举成名天下闻,如今三爷走到那里,那里就知道的。谁敢不送来!"里头的众人都说:"这小子虽是没规矩,这句话是不错的。" 茹萍道:"这样大人了,那里有走失的。 只怕他勘破世情,入了空门,这就难找着他了。"这句话又招得董夫人等又大哭起来。尤洁道:"古来成佛作祖成神仙的,果然把爵位富贵都抛了也多得很。"董夫人哭道:"他若抛了父母,这就是不孝,怎能成佛作祖。"曼萍道:"大凡一个人不可有奇处。 三哥哥生来带块灵玉麒麟来,都道是好事,这么说起来,都是有了这块灵玉的不好。若是再有几天不见,我不是叫太太生气,就有些原故了,只好譬如没有生这位哥哥罢了。果然有来头成了正果, 也是太太几辈子的修积。"如金听了不言语,贺燕那里忍得住,心里一疼, 头上一晕便栽倒了。董夫人见了可怜,命人扶他回去。吴才见哥哥侄儿中了,又为吴瑕的事大不好意思,只报怨佳强吴翔两个,知道董夫人等事多,一时无暇顾及自己,但此事绝不肯干休,又不敢躲开,这几天竟是如在荆棘之中。

    明日吴梅只得先去谢恩, 知道尤仕麟也中了,大家序了同年。提起吴麒麟心迷走失,尤仕麟叹息劝慰。知贡举的将考中的卷子奏闻,皇上一一的披阅,看取中的文章俱是平正通达的。 见第七名吴麒麟是杭州籍贯,第一百三十名又是杭州吴梅,皇上传旨询问, 两个姓吴的是杭州人氏,是否渊妃一族。大臣领命出来,传吴麒麟吴梅问话,吴梅将麒麟场后迷失的话并祖父三代陈明, 大臣代为转奏。皇上最是圣明仁德,知是定公之后,命大臣查复,大臣便细细的奏明。皇上甚是悯恤,命有司将吴智吴信犯罪情由查案呈奏。皇上又看到海疆靖寇班师善后事宜一本,奏的是海宴河清,万民乐业的事。皇上圣心大悦,命九卿叙功议赏,并大赦天下。吴梅等朝臣散后拜了座师,并听见朝内有大赦的信, 便回了韩夫人等。合家略有喜色,只盼麒麟回来。董舅母更加喜欢,便要打算赎罪。

    一日,人报尤老爷同二姑爷来道喜,董夫人便命吴梅出去接待。不多一回,吴梅进来笑嘻嘻的回董韩倪三夫人道:"太太们大喜了。尤老伯在朝内听见有旨意,说是老爷世职不动,二老爷三老爷都免了罪,所抄家产,全行赏还。三叔的文章,皇上看了甚喜,问知渊妃内侄,升平王还奏说人品亦好, 皇上传旨召见,众大臣奏称据伊侄吴梅回称出场时迷失,现在各处寻访,皇上降旨着五营各衙门用心寻访。这旨意一下,请太太们放心,皇上这样圣恩,再没有找不着了。"董夫人等这才大家称贺,喜欢起来。只有吴才等心下着急,四处找寻吴瑕。

     那知吴瑕随了夏嬷嬷带着银杏出了城, 到了庄上, 夏嬷嬷也不敢轻亵吴瑕,便打扫上房让给吴瑕银杏住下。每日供给虽是乡村风味,倒也洁净。又有香儿陪着,暂且宽心。 那庄上也有几家富户,知道夏嬷嬷家来了吴府姑娘,谁不来瞧,都道是天上神仙。也有送菜果的,也有送野味的,到也热闹。内中有个极富的人家,姓周,名琼,家财巨万,良田千顷。只有一子,生得文雅清秀,年纪十四岁,他父母延师读书,新近科试中了秀才。那日他母亲看见了吴瑕, 心里羡慕,自想:"我是庄家人家,那能配得起这样世家小姐!"呆呆的想着。 夏嬷嬷知他心事,拉着他说:"你的心事我知道了,我给你们做个媒罢。"周妈妈笑道:"你别哄我,他们什么人家,肯给我们庄家人么。" 夏嬷嬷道:"说着瞧罢。"于是两人各自走开。

    夏嬷嬷惦记着吴府, 叫儿子进城打听,那日恰好到定公府门左近,只见有好些车轿在那里。柱子便在邻近打听,说是:"定公府的老爷们复了官,赏还抄的家产,如今府里又要起来了。只是他们的麒麟中了官,不知走到那里去了。"柱子心里喜欢,便要回去,又见好几匹马到来,在门前下马。只见门上打千儿请安说:"大爷回来了,大喜!二老爷身上安了么?"那位爷笑着道:"好了。又遇恩旨,就要回来了。"还问:"那些人做什么的?"门上回说: "是皇上派官在这里下旨意,叫人领家产。"那位爷便喜欢进去。柱子便知是吴奎了。也不用打听,赶忙回去告诉了他母亲。 夏嬷嬷听说,喜的眉开眼笑,去和吴瑕贺喜,将柱子的话说了一遍。银杏笑说道:"可不是,亏得嬷嬷这样一办,不然姑娘也摸不着那好时候。 "吴瑕更自欢喜。正说着,那送吴奎信的人也回来了,说是:"大爷感激得很, 叫我一到家快把姑娘送回去。又赏了我好几两银子。" 夏嬷嬷听了得意,便叫人赶了两辆车,请吴瑕银杏上车。 吴瑕等在夏嬷嬷家住熟了,反是依依不舍,更有香儿哭着,恨不能留下。 夏嬷嬷知他不忍相别,便叫香儿跟了进城,一径直奔荣府而来。

    且说吴奎先前知道吴智病重, 赶到配所,叔侄相见,痛哭了一场,渐渐的好起来。吴奎接着家书,知道家中的事,禀明吴智回来,走到中途,听得大赦,又赶了两天,今日到家, 恰遇颁赏恩旨。里面董夫人等正愁无人接旨,虽有吴梅,终是年轻,人报奎大爷回来, 大家相见,悲喜交集,此时也不及叙话,即到前厅叩见了钦命大人。说明日到内府领赏,所封房舍发交居住。众人起身辞别,吴奎送出门去。见有几辆屯车,家人们不许停歇,正在吵闹。吴奎早知道是吴瑕来的车,便骂家人道:"你们这班糊涂忘八崽子,我不在家,就欺心害主,将瑕儿都逼走了。如今人家送来,还要拦阻,必是你们和我有什么仇么!"众家人原怕吴奎回来不依,想来少时才破,岂知吴奎说得更明,心下不懂,只得站着回道:"大爷出门,奴才们有病的,有告假的,都是四爷,强大爷,翔大爷作主,不与奴才们相干。"吴奎道:"什么混帐东西!我完了事再和你们说,快把车赶进来!"

    吴奎进去先见韩夫人,冷冷地行了礼,说了二叔的病情,转身到了倪夫人那里,跪下磕了个头,回道:"姐儿回来了,全亏婶子。只是翔儿这东西,他上回看家就闹乱儿,如今我去了几个月,便闹到这样。回来告诉我母亲,这种人撵了他不往来也使得。"倪夫人道:"你大舅子为什么也是这样?"吴奎道:"婶子不用说,我自有道理。"正说着,小春等找来道: "瑕姑娘请大爷呢,他去太太屋里了。"吴奎便同了倪夫人忙过来。那吴瑕见了董夫人,虽然别不多时,想起这样逃难的景况,不免落下泪来。 吴瑕也便大哭。吴奎谢了夏嬷嬷。倪董夫人便拉夏嬷嬷坐下,说起那日的话来。吴瑕又拜谢了倪夫人。吴奎见银杏, 外面不好说别的,心里感激,眼中流泪。自此吴奎心里愈敬银杏,打算等二叔三叔事定,父亲从南边回来,要扶银杏为正。此是后话,暂且不题。

    韩夫人正恐吴奎不见了吴瑕, 必有一番的周折, 便叫丫头去打听着。回来说是吴瑕同着夏嬷嬷在那里说话,韩夫人才如梦初觉,知他们的鬼。正想着,董夫人派人来请。韩夫人不知如何发落,慢慢过来。只见董夫人正和倪夫人夏嬷嬷等说话,见他进来,董夫人先把头里的话都说在吴翔姚旺仁身上, 说:"二太太原是听见人说,为的是好事,那里知道外头的鬼。"韩夫人听了,自觉羞惭,见董夫人竟然不怪,心里暗服。于是董韩夫人彼此心下相安。

    银杏回了董夫人,带了吴瑕到如金那里来请安,各自提各自的苦处。又说到"皇上隆恩,咱们家该兴旺起来了。想来麟三爷必回来的。"正说到这话,只见玉扣急忙来说:"贺燕不好了!"不知何事,且听下回分解。

第四十三卷 史显之详说真如情 黄傥甫归结金玉缘

    话说如金听玉扣说贺燕不好,连忙进去瞧看。吴瑕同银杏也随着走到贺燕炕前。 只见贺燕心痛难禁,一时气厥。 如金等用开水灌了过来,仍旧扶他睡下,一面传请大夫。 吴瑕问如金道:" 贺燕姐姐怎么病到这个样?" 如金道:"大前儿晚上哭伤了心了,一时发晕栽倒了。 太太叫人扶他回来,他就睡倒了。因外头有事,没有请大夫瞧他,所以致此。"说着,大夫来了, 如金等略避。大夫看了脉,说是急怒所致,开了方子去了。

    原来贺燕模糊听见说麒麟若不回来, 便要打发屋里的人都出去,一急越发不好了。到大夫瞧后, 玉扣给他煎药。他各自一人躺着,神魂未定,好象麒麟在他面前,恍惚又象是个和尚,眼睛一眨又似乎是个道士,手里拿着一本册子揭着看,还说道:"你别错了主意,我是不认得你们的了。" 贺燕似要和他说话,玉扣走来说:"药好了,姐姐吃罢。" 贺燕睁眼一瞧,知是个梦,也不告诉人。吃了药,便自己细细的想:" 麒麟必是跟了和尚道士去。上回他要拿灵玉麒麟出去,便是要脱身的样子, 被我揪住,看他竟不象往常,把我混推混揉的,一点情意都没有。后来待三奶奶更生厌烦。在别的姊妹跟前,也是没有一点情意。这就是悟道的样子。但是你悟了道,抛了三奶奶怎么好!我是太太派我服侍你,虽是月钱照着那样的分例,其实我究竟没有在老爷太太跟前回明就算了你的屋里人。若是老爷太太打发我出去,我若死守着,又叫人笑话,若是我出去,心想麒麟待我的情分,实在不忍。"左思右想,实在难处。想到刚才的梦" 好象和我无缘"的话,"倒不如死了干净。"岂知吃药以后,心痛减了好些, 也难躺着,只好勉强支持。过了几日,起来服侍如金。 如金想念麒麟玉,暗中垂泪,自叹命苦。又知他母亲打算给哥哥赎罪,很费张罗,不能不帮着打算,便领了翠丽过去。暂且不表。

    且说吴礼等,路过扬州,命吴廉送茗筠的灵去安葬。然后,吴礼扶权太君灵柩,吴廉送了钟氏慧兰如意的棺木,到了杭州,也安了葬。一日,吴礼正料理坟墓之事,忽接到家书,一行一行的看到麒麟吴梅得中, 心里自是喜欢。后来看到麒麟走失,复又烦恼,只得赶忙回来。在道儿上又闻得有恩赦的旨意,又接家书,果然赦罪赏了家产,更是喜欢,便日夜趱行。

    一日,行到 陵驿地方,那天乍寒下雪,泊在一个清静去处。 吴礼打发吴廉等上岸投帖辞谢朋友,总说即刻开船,都不敢劳动。船中只留一个小厮伺候,自己在船中写家书,先要打发人起旱到家。写到麒麟的事,便停笔。抬头忽见船头上微微的雪影里面一个人, 头发蓬松,赤着一双脚,背上披着一领大红猩猩毡的斗篷,向吴礼倒身下拜。 吴礼尚未认清, 急忙出船,欲待扶住问他是谁。那人已拜了四拜,站起来。吴礼才要还揖, 迎面一看,不是别人,却是麒麟。 吴礼吃一大惊,忙问道:"可是麒麟么?"那人只不言语,似喜似悲。 吴礼又问道:"你若是麒麟,如何这样打扮,跑到这里?" 麒麟未及回言, 只见舡头上来了两个道人,夹住麒麟。只听一个说道:“无欲无为,无得无失,非无非有,即是大道。”另一个说道:"俗缘已毕,还不快走。"说着,三个人飘然登岸而去。 吴礼不顾地滑,疾忙来赶。见那三人在前,那里赶得上。只听见他们三人口中不知是那个作歌曰:

我所居兮,飘渺仙峰。我所游兮,鸿蒙太空。谁与我游兮, 吾谁与从。子虚乌有兮,归彼真境。

    吴礼一面听着,一面赶去,转过一小坡,倏然不见。 吴礼已赶得心虚气喘,惊疑不定,回过头来,见自己的小厮也是随后赶来。 吴礼问道: "你看见方才那三个人么?"小厮道:"看见的。奴才为老爷追赶,故也赶来。后来只见老爷,不见那三个人了。" 吴礼还欲前走,只见白茫茫一片旷野,并无一人。 吴礼知是古怪,只得回来。

    吴廉与众家人回舡,见吴礼不在舱中,问了舡夫,说是"老爷上岸追赶三个道士去了。"吴廉等也从雪地里寻踪迎去,远远见吴礼来了,迎上去接着,一同回船。 吴礼坐下, 喘息方定,将见麒麟的话说了一遍。众人回禀,便要在这地方寻觅。 吴礼叹道:"你们不知道, 这是我亲眼见的,并非鬼怪。况听得歌声大有元妙。那麒麟生下时攥着灵玉来,便也古怪, 我早知不祥之兆,为的是老太太疼爱,又见他伶俐,所以养育到今。便是那两个道士,我也都见过。那一个拄铁拐的来送灵玉麒麟时,坐在前厅,我一转眼就不见了。我心里便有些诧异,只道麒麟果真有造化,高僧仙道来护佑他的。岂知麒麟是下凡历劫的,竟哄了老太太十九年! 如今叫我才明白。"说到那里,掉下泪来。众人道:"麟三爷果然是下凡的仙人,就不该中举人了。怎么中了才去?" 吴礼道:"你们那里知道,大凡天上星宿,山中老僧, 洞里的精怪,他自具一种性情。你看麒麟何尝肯念书,他若略一经心,无有不能的。他那一种脾气也是各别另样。"说着,又叹了几声。众人便拿"梅哥得中,家道复兴"的话解了一番。 吴礼仍旧写家书,便把这事写上,劝谕合家不必想念了。写完封好,即着家人回去。 吴礼随后赶回。暂且不题。

    且说董舅母得了赦罪的信, 便命如凤去各处借贷。并自己凑齐了赎罪银两。刑部准了, 收兑了银子,一角文书将如虎放出。他们母子姊妹弟兄见面,不必细述,自然是悲喜交集了。 董如虎自己立誓说道:"若是再犯前病,必定犯杀犯剐!" 董舅母见他这样,便要握他嘴说:"只要自己拿定主意,必定还要妄口巴舌血淋淋的起这样恶誓么!只春莲跟了你受了多少的苦处, 你媳妇已经自己治死自己了,如今虽说穷了,这碗饭还有得吃,据我的主意,我便算他是媳妇了,你心里怎么样?"如虎点头愿意。 如金等也说:"很该这样。"倒把春莲急得脸胀通红,说是:"伏侍大爷一样的,何必如此。"众人便称起大奶奶来, 无人不服。如虎便要去拜谢吴家, 董舅母如金也都过来。见了众人,彼此聚首, 又说了一番的话。

    正说着,恰好那日吴礼的家人回家,呈上书子,说:"老爷不日到了。"董夫人叫小春将书子念给听。小春念到吴礼亲见麒麟的一段,众人听了都痛哭起来,董夫人如金贺燕等更甚。大家又将吴礼书内叫家内"不必悲伤,原是借胎"的话解说了一番。"与其作了官,倘或命运不好,犯了事坏家败产,那时倒不好了。宁可咱们家出一位高人异士,倒是老爷太太的积德,所以才投到咱们家来。太太这么一想,心里便开豁了。"董夫人哭着和董舅母道:" 麒麟抛了我,我还恨他呢。我叹的是媳妇的命苦, 才成了几年的亲,怎么他就硬着肠子都撂下了走了呢!" 董舅母听了也甚伤心。 如金哭得人事不知。 所有爷们都在外头, 董夫人便说道:"我为他担了一辈子的惊,刚刚儿的娶了亲, 中了举人,又知道媳妇作了胎,我才喜欢些,不想弄到这样结局!早知这样, 就不该娶亲害了人家的姑娘!" 董舅母道:"这是自己一定的,咱们这样人家,还有什么别的说的吗? 幸喜有了胎,将来生个外孙子必定是有成立的,后来就有了结果了。 你看孝二奶奶,如今梅哥儿中了举人,明年成了进士,可不是就做了官了么。他头里的苦也算吃尽的了, 如今的甜来,也是他为人的好处。我们姑娘的心肠儿太太是知道的, 并不是刻薄轻佻的人,太太倒不必耽忧。" 董夫人被董舅母妈一番言语说得极有理,心想:" 如金从前更是廉静寡欲极爱素淡的,他所以才有这个事,想人生在世真有一定数的。 看着如金虽是痛哭,他端庄样儿一点不走,却倒来劝我,这是真真难得的!不想麒麟这样一个人, 红尘中福分竟没有一点儿!"想了一回,也觉解了好些。又想到贺燕身上:"若说别的丫头呢,没有什么难处的,大的配了出去,小的伏侍三奶奶就是了。独有贺燕可怎么处呢?"此时人多,也不好说,且等晚上和董舅母商量。

    那日董舅母并未回家,因恐如金痛哭,所以在如金房中解劝。那如金却是极明理,思前想后, "麒麟原是一种奇异的人。夙世前因,自有一定,原无可怨天尤人。"更将大道理的话告诉他母亲了。 董舅母心里反倒安了,便到董夫人那里先把如金的话说了。 董夫人点头叹道: "若说我无德,不该有这样好媳妇了。"说着,更又伤心起来。 董舅母倒又劝了一会子, 因又提起贺燕来,说:"我见贺燕近来瘦的了不得,他是一心想着麟哥儿。 但是正配呢理应守的,屋里人愿守也是有的。惟有这贺燕,虽说是算个屋里人,到底他和麟哥儿并没有过明路儿的。"董夫人道:"我才刚想着,正要等你来商量商量。若说放他出去, 恐怕他不愿意,又要寻死觅活的,若要留着他也罢,又恐老爷不依。所以难处。"董舅母道:"我看姑老爷是再不肯叫守着的。再者姑老爷并不知道贺燕的事,想来不过是个丫头,那有留的理呢?只要太太叫他本家的人来,狠狠的吩咐他,叫他配一门正经亲事,再多多的陪送他些东西。那孩子心肠儿也好,年纪儿又轻,也不枉跟了太太会子, 也算太太待他不薄了。贺燕那里还得我细细劝他。就是叫他家的人来也不用告诉他,只等他家里果然说定了好人家儿,我们还去打听打听,若果然足衣足食,女婿长的象个人儿,然后叫他出去。"董夫人听了道:"这个主意很是。不然叫老爷冒冒失失的一办, 我可不是又害了一个人了么!" 董舅母听了点头道:"可不是么!"又说了几句,便辞了董夫人,仍到如金房中去了。        

    看见贺燕泪痕满面,董舅母便劝解譬喻了一会。 贺燕本来老实,不是伶牙利齿的人, 董舅母说一句,他应一句,回来说道:"我是做下人的人,舅太太瞧得起我,才和我说这些话, 我是从不敢违拗太太的。" 董舅母听他的话,"好一个柔顺的孩子!"心里更加喜欢。如金又将大义的话说了一遍,大家各自相安。

    过了几日,吴礼回家,众人迎接。吴礼见吴智吴信已都回家,大家相见,不免历叙一番别来的景况。然后内眷们见了,不免想起麒麟来,又大家伤了一会子心。吴礼喝住道: "这是一定的道理。如今只要我们在外把持家事,你们在内相助,断不可仍是从前这样的散慢。别房的事,各有各家料理,也不用承总。我们本房的事,里头全归于你,都要按理而行。"董夫人便将如金有孕的话也告诉了,将来丫头们都劝放出去。吴礼听了,点头无语。

    次日吴礼进内, 请示大臣们,说是:"蒙恩感激,但未服阕,应该怎么谢恩之处,望乞大人们指教。"众朝臣说是代奏请旨。于是圣恩浩荡,即命陛见。吴礼进内谢了恩,圣上又降了好些旨意, 又问起麒麟的事来。吴礼据实回奏。圣上称奇,旨意说, 麒麟的文章固是清奇, 想他必是过来人,所以如此。若在朝中,可以进用。他既不敢受圣朝的爵位,便赏了一个"文妙真人"的道号。吴礼又叩头谢恩而出。

    回到家中,吴信吴奎接着,吴礼将朝内的话述了一遍,众人喜欢。吴智吴信便说:“东边两处院子收拾齐全,打算要搬过去。”吴礼点头,又说了一番仰报天恩的话。吴奎也趁便回说:“瑕儿亲事,太太主意愿意给周家为媳,不知老爷看怎么样?”吴礼昨晚也知吴瑕的始末,便说:"你太太作主就是了。莫说村居不好,只要人家清白,孩子肯念书,能够上进。朝里那些官儿难道都是城里的人么?"吴奎答应了"是"。吴智因说道:“我有了这番苦劫,是心都淡了,况且又有疾症的根子,静养几年,不能帮大哥料理家事,诸事大哥费心罢。”吴礼道:“提起村居养静,甚合我意。只是我受恩深重,尚未酬报耳。”吴礼说毕进内。吴智吴信也自去歇息。吴奎打发请了夏嬷嬷来,应了这件事。夏嬷嬷见了董夫人等,便说些将来怎样升官,怎样起家,怎样子孙昌盛。

    正说着,丫头回道:"贺燕的娘进来请安。"董夫人问几句话,秦氏将亲戚作媒,说的是城南游家的,现在有房有地,又有铺面,姑爷年纪略大了几岁,并没有娶过的,况且人物儿长的是百里挑一的。董夫人听了愿意,说道:"你去应了,隔几日进来再接你女儿罢。"董夫人又命人打听,都说是好。董夫人便告诉了如金,仍请了董舅母细细的告诉了贺燕。贺燕悲伤不已,又不敢违命的,心里想"如今太太硬作主张。若说我守着,又叫人说我不害臊,若是去了,实不是我的心愿",便哭得咽哽难鸣,又被董舅母如金等苦劝, 回过念头想道:"我若是死在这里,倒把太太的好心弄坏了。我该死在家里才是。 "

    于是, 贺燕含悲叩辞了众人,那姐妹分手时自然更有一番不忍说。 贺燕怀着必死的心肠上车回去,见了父母,也是哭泣,但只说不出来。那贺麻子悉把游家的娉礼送给他看,又把自己所办妆奁一一指给他瞧,说那是太太赏的,那是置办的。贺燕此时更难开口,住了两天,细想起来:"父母办事不错,若是死在家里,岂不又害了父母二老呢。"千思万想,左右为难,真是一缕柔肠,几乎牵断,只得忍住。

    那日已是迎娶吉期, 贺燕本不是那一种泼辣人,委委屈屈的上轿而去,心里另想到那里再作打算。岂知过了门,见那游家办事极其认真,全都按着正配的规矩。一进了门, 丫头仆妇都称奶奶。贺燕此时欲要死在这里,又恐害了人家,辜负了一番好意。那夜原是哭着不肯俯就的, 那姑爷却极柔情曲意的承顺。到了第二天开箱,这姑爷看见一件绿汗衫,认得是自己的,方知是麒麟的丫头。原来当初只知是权太君的侍儿,益想不到是贺燕。此时游思海念着麒麟待他的旧情, 倒觉满心惶愧,更加周旋,又故意将麒麟所换那件紫红汗衫拿出来。贺燕看了,方知这姓游的原来就是游思海,始信姻缘前定。贺燕才将心事说出,游思海也深为叹息敬服,不敢勉强,并越发温柔体贴,弄得个贺燕真无死所了。看官听说:虽然事有前定,无可奈何。但孽子孤臣,义夫节妇,这"不得已"三字也不是一概推委得的。正是前人过那桃花庙的诗上说道:

    千古艰难惟一死,伤心岂独息夫人!

    不言贺燕从此又是一番天地。 且说那黄傥甫犯了婪索的案件,审明定罪,今遇大赦, 褫籍为民。傥甫因叫家眷先行,自己带了一个小厮,一车行李,来到急流津觉迷渡口。 只见一个道者从那渡头草棚里出来,执手相迎。 傥甫认得是史显之,也连忙打恭,显之道:"黄老先生别来无恙?" 傥甫道:"老仙长到底是史老先生!何前次相逢觌面不认?后知火焚草亭,下鄙深为惶恐。今日幸得相逢,益叹老仙翁道德高深。奈鄙人下愚不移, 致有今日。"史显之道:"前者老大人高官显爵,贫道怎敢相认!原因故交,敢赠片言,不意老大人相弃之深。 然而富贵穷通,亦非偶然,今日复得相逢,也是一桩奇事。这里离草庵不远,暂请膝谈,未知可否?"

    傥甫欣然领命,两人携手而行,小厮驱车随后,到了一座茅庵。显之让进傥甫坐下, 小童献上茶来。 傥甫便请教仙长超尘的始末。显之笑道:"一念之间,尘凡顿易。老先生从繁华境中来,岂不知温柔富贵乡中有一麒麟乎?" 傥甫道:"怎么不知。近闻纷纷传述, 说他也遁入空门。下愚当时也曾到他定府里去过几次,再不想此人竟有如是之决绝。"士隐道:"非也。这一段奇缘,我先知之。昔年我与先生在扬州别后,不久即已会过他一面。 "傥甫惊讶道:"京城离贵乡甚远,何以能见?"显之道:"神交久矣。"傥甫道:"既然如此,现今麒麟的下落,仙长定能知之。"显之道:"麒麟,即麒麟也。那年定府查抄之前,茗金分离之日,此麒麟早已离世。一为避祸,二为撮合,从此夙缘一了,形质归一, 又复稍示神灵,高魁贵子,方显得此灵玉麒麟那天奇地灵之宝,非凡间可比。前经子虚乌有两位仙人携带下凡, 如今尘缘已满,仍是此二人携归本处,这便是麒麟的下落。"傥甫听了, 虽不能全然明白,却也十知四五,便点头叹道:"原来如此,下愚不知。但那麒麟既有如此的来历, 又何以情迷至此,复又豁悟如此?还要请教。"显之笑道:"此事说来,老先生未必尽解。那真如仙境一番阅册,原始要终之道,历历生平,如何不悟?百合归真,焉有灵玉麒麟不复原之理呢!" 傥甫听着,却不明白了。知仙机也不便更问, 因又说道:"麒麟之事既得闻命,但是吴门闺秀如此之多,何以算来结局俱属平常呢?" 显之叹息道:"吴族之女俱属从真如仙境‘情窟’而来。大凡古今女子,那`淫'字固不可犯,只这`情'字也是沾染不得的。所以崔莺苏小,无非仙子尘心, 宋玉相如,大是文人口孽。凡是情思缠绵的,那结果就不可问了。" 傥甫听到这里,不觉拈须长叹, 因又问道:"请教老仙翁,那定公府,尚可如前否?" 显之道:"福善祸淫, 古今定理。现今定公府,善者修缘,恶者悔祸,将来世代变幻,天地一新,梅竹齐芳,家道复初,也是自然的道理。 "傥甫低了半日头,忽然笑道:"是了,是了。现在他府中有一个名梅的已中乡榜,恰好应着`梅'字。适间老仙翁说‘梅竹齐芳',又道麒麟‘高魁子贵',莫非他有遗腹之子,竟名‘竹’的, 可以飞黄腾达的么?" 显之微微笑道:"此系后事,未便预说。" 傥甫还要再问, 显之不答,便命人设俱盘飧,邀傥甫共食。

    食毕, 傥甫还要问自己的终身,显之便道:"老先生草庵暂歇,我还有一段俗缘未了,正当今日完结。"傥甫惊讶道:"仙长纯修若此,不知尚有何俗缘?" 显之道:"也不过是儿女私情罢了。 "傥甫听了益发惊异:"请问仙长,何出此言?" 显之道:"老先生有所不知, 小女珂莲幼遭尘劫,老先生初任之时曾经判断。今归董姓,产难完劫,遗一子于董家以承宗祧。 此时正是尘缘脱尽之时,只好接引接引。" 显之说着拂袖而起。 傥甫心中恍恍惚惚,就在这急流津觉迷渡口草庵中睡着了。

    这显之自去度脱了珂莲,送到真如仙境,交那净心菩萨对册,刚过牌坊,见那子虚乌有二位真人,缥渺而来。显之接着说道:"吕李二位道长,恭喜,贺喜!情缘完结,都交割清楚了么?"那二人说道:"情缘尚未全结,倒是那灵玉麒麟已经回来了。还得把他送还原所,将他的后事叙明,不枉他下世一回。"显之听了,便供手而别。那子虚乌有仍携了灵一麒麟到漂渺峰上,将灵玉麒麟镶嵌在镜面石上,又大展仙术,将麒麟所历之事,从头到尾,皆镌在镜面石上,以待后人有缘,传抄问世。子虚乌有然后相视一笑,各自云游而去。从此后,"天外书传天外事,两番人作一番人。"

    这一日却尘和尚又从漂渺峰前经过,见那净心菩萨所遗之灵玉麒麟仍在那里,镜面石上字迹依然如旧, 又从头的细细看了一遍,见后面历叙了红尘繁华,痴情悲欢,及收缘结果的话头,便点头叹道:"我从前见此石上这段奇文,一则为有趣可诵,二则也为自己积些阴骘,所以曾经抄录,付梓问世,今再观此文,实可羡麒麟兄下凡一次,磨出光明,修成圆觉,也可谓无复遗憾了。只怕年深日久,字迹模糊,反有舛错,不如我再抄录一番,寻个世上无事的人,托他传遍, 知道奇而不奇,俗而不俗,有而非有,无而非无。或者尘梦劳人,聊倩鸟呼归去,山灵好客, 更从石化飞来,亦未可知。"想毕,便又抄了,到那繁华昌盛的地方,遍寻了一番,不是建功立业之人,即系饶口谋衣之辈,那有闲情更去和却尘和尚饶舌书墨。直寻到急流津觉迷度口, 草庵中睡着一个人,因想他必是闲人,便要将这抄录的《灵玉传》给他看看。那知那人再叫不醒。却尘和尚复又使劲拉他,才慢慢的开眼坐起,便草草一看,仍旧掷下道:"这事我早已亲见尽知。你这抄录的尚无舛错,我只指与你两个人,托他们传去,便可归结这一新鲜逸文了。"却尘和尚忙问何人,那人道:"你须待某年某月某日到一个月小山房书斋中,有程小泉和高兰墅两位先生在那里,只说黄傥甫言托他们如此如此。"说毕,仍旧睡下了。

    那却尘和尚牢牢记着此言, 又不知经了几番春秋冬夏,果然有个月小山房书斋,见那程小泉与高兰墅两位先生正在那里,一个伏案酣睡,一个正翻阅历来的古史。却尘和尚便将黄傥甫言了,方把这<<灵玉传>>示看。那人笑道:“果然是‘荒唐敷衍’了!”却尘和尚便问:"先生何以认得此人,便肯替他传述? "那人又笑道:"你号虽‘却尘’,仍混迹凡尘,并更无聪明彻悟之处矣。既是荒唐敷衍,但无鲁鱼亥豕以及背谬矛盾之处, 乐得与二三同志,酒余饭饱,雨夕灯窗之下,同消寂寞,又不必大人先生品题传世, 似你这样寻根问底,便是刻舟求剑,胶柱鼓瑟了。"只见案边酣睡那人忽伸个懒腰,打个呵欠道:“世事太纷杂,何若梦黄梁!”说毕,复又睡下。那却尘和尚听了,仰天大笑,掷下抄本,飘然而去。一面走着,口中说道:"果然是敷衍荒唐!不但作者不知,抄者不知,并阅者也不知。不过游戏笔墨,陶情适性而已!"后人见了这本奇传,亦曾题过四句为作者缘起之言更转一竿头云:

    说到辛酸处,荒唐愈可悲。

    由来同一梦,休笑世人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