跻云楼
跻云楼 [清] 烟霞主人 编撰
《跻云楼》系清人烟霞所撰,后人因其“览此以思奋,易因穷约而自阻”得以传世。
《跻云楼》共14回,明清艳情小说。正如作者序中所言这部小说单讲一段穷通的道理,行芳终身屈抑,而柳毅少年荐扬,似可幸矣!……终日奔波,讵望显达!”小说虽说不乏明清艳情小说的流俗之笔,但其反映出了人情世态中艰辛劳碌求功名取禄利的另一面,较之其他,思想性有其可取之处。
序
从来英杰之器,多由逆成。盖以磨炼久而才识裕,始克任重大而不惊也。故舜困井廪,说筑傅岩,夷吾桎梏,百里饭牛。历古圣贤,往往皆然。
这部小说单讲一段穷通的道理,行芳终身屈抑,而柳毅少年荐扬,似可幸矣!然当其卖屦市上,游学城中,终日奔波,讵望显达!卒之配神女而为名臣,建奇勋而升仙界。取如操券,得诸无心,是知否极必泰,固运数之循环,而由困而亨,实玉成之资藉。有志者,其当览此以思奋,勿因穷约而自阻也夫。诗曰:
大任未轻降是人,动心忍性受沉沦。
养成鳞甲待春日,终际天衢超世尘。
目 录
第 一 回 产英男河中浮玉简
第 二 回 探慈母林内拾金囊
第 三 回 山阴岭借宿订嘉耦
第 四 回 泾阳陂寄信结奇缘
第 五 回 合卺夜新婚溯旧约
第 六 回 奠雁辰佳人办才郎
第 七 回 寻铜锤孤儿保性命
第 八 回 辨铁鞭贞女全名节
第 九 回 白石岗焚牒拘猛兽
第 十 回 黑水津仗剑斩悍蛟
第十一 回 虎皮将救驾沙漠场
第十二 回 龙甲军破敌巴里坤
第十三 回 归故里父子受荣禄
第十四 回 宴群仙夫妻登蓬瀛
第一回 产英男河中浮玉简
话说大唐开元年间,湖广郎州府武陵县梅花村有寒士,姓柳,名洁,字行芳。读书半生,功名未就。因家计穷乏,遂以佣书为业。夫人庄氏,善织草鞋。夫妇两个茹荼食苦,协力同心,不觉过至四十有余。后来行芳两目昏花,不能书写。日逐上山打柴一担,挑到市上卖些钱钞,籴些粮米,聊以活生。夫人庄氏,娶过二十多年,并未生产。
一日,天刮大风。行芳山上打柴而回,见门首有个全真道人,盘膝坐地,手敲木鱼,口称化斋。行芳挑着山柴,走到跟前,道人说道:“贫道自昆仑山而来,路过宝村。偶缺资斧,万望山主舍斋一顿,福德无量。”行芳答道:“我为寒家,无可施舍。师傅别处去化罢!莫误了你的工夫!”那道人把行芳上下一相,说道:“尊驾年过四十,并无子嗣,还不行些好事?”行芳闻听,大为愕然,答道:“师傅少待!我把柴禾送到院里,再来和你说话!”说毕,就挑到院里。放下担子,向庄氏道:“外边有个游方道人,向我化斋。我说咱家贫寒,无可施舍。他说我年过四十,尚无子嗣,何不行些好事?他与我素不相识,为何晓得这般清楚?”庄氏道:“云游道人常有神仙下界点化愚民,一饭之费几何,你出去说家里给他做饭哩!再仔细寻问,叫他把咱两个后来的结果说个明白,岂不是好!”
行芳出来,说道:“乡间别无可献,米饭一饱。师傅不弃嫌否?”道人答道:“一粒之施,恩同沧海。那敢弃嫌!”行芳问道:“方才师傅说我乏嗣,我果然乏嗣。但不知师傅如何晓得?”道人道:“你子女宫带有寒气,应主无后。但你心田端正,积些阴骘,行些好事,将来还有一子之望。”
刚才说完,庄氏送出蒸饭一盂、菜汤一碗、四碟小菜。那道士接过,立时吃完,谢道:“多蒙施舍,再图后会!”遂拈笔题诗一首,递与行芳,说道:“此诗应在后人,断勿失落!”说罢,就起身乘风往北而去。行芳看其诗,云:
世外烟霞远,域中日月长。
乾姿肖子晋,坤体赛云娘。
功著岩廊霞,范垂绣阁香。
丹成九转候,相会在瑶房。
觉迷道人题赠
却说行芳回到院里,向庄氏道:“这个道人说我命该无子,但心田不坏。积些阴德,日后还不终绝,赠我律诗一首。可惜咱家太穷,这个阴德从何处积起?”庄氏道:“积阴德,不必定在钱财。但逐处存些好心,行些方便,就是了。”行芳把诗交与庄氏收住,饭后仍上山打柴,不题。这正是:
要培一己方土地,却被旁人指引来。
却说梅花村前有山一座,名为木瓜山。山下一道河,叫做延溪河。河中水势迅激,无可停泊。凡是东往西来,一定经过此处。每年六月间,大雨时行,山水突下。行将之人,多被漂没。过此河者,俱以为患。行芳屡经河旁,意欲修一小桥,以便行走。遂于打柴之暇,相近山下碎石,从河中填起。日积月累,半年以后就筑成了一个三空的规模。山上伐了几棵大树,截成桥梁,搁在孔上。又雇木匠,锯了些板片,棚在桥上,两旁修上栏杆。从此你往我来,个个便宜。但秋水涨溢,时常把桥漫了。行芳又把修桥剩的木头扎成一只大筏,用揽系在桥边。水落从桥上走,水长从筏上渡。徒涉之病,自此永无有了。
一日,行芳打柴。下得山来,见河边浅水中漂一只黄雀,被恶鸟食其半。体不能飞动,落在水里。两目睁上,却有望救之状。行芳一时发了慈心,拿到家里。洗以香汤,搽以细药,朝夕喂养。住至百天,羽毛长全,然后放去。
又一日,见个少年美妇乘筏过渡。才上筏时,坠入河中。行芳恃着自己会水,那避嫌疑!就跳到河里,把女子背上岸来。叫他夫人让到家里,去晒干了衣裳,款待一饭而走。
行芳向庄氏道:“我设筏,本以济人。今反害人,如何是好?”庄氏道:“善念既开,不可改悔!再图万全之策罢了!”从此,行芳鸡鸣时上山,打柴一担。日出时,就到市上卖了。回来吃过早饭,亲身在河边等候。男人过河,听其自便。若妇女过河,必站在水里,亲手推筏,送至河岸。日逐如此,住有三年。
又一日,行芳吃饭而出。刚到河边,见有个妇人,领着两个幼童、一个男人,牵着一个牛犊,共登筏上。渡至中流,被风一刮,筏翻落水。慌得行芳急跳下去,先抱上两个幼童来,再背上女的来,后背上男的来,又把牛犊给他牵到岸上。四人彼此相笑,再三致谢而去。
却说行芳日以济人为事,转盼就是五年。一日,行芳打了担山柴,市上去卖。忽见那个化斋的道人从旁走来,向行芳一揖,问道:“你不是梅花村柳施主么?”行芳答道:“我却不认得师傅了。”道人道:“五年前曾在宅上扰斋一顿,难道忘了吗?”行芳答道:“已过之事,偶尔忘怀。”道人道:“尊驾红光满面,厄气尽脱,阴德所积已不小了。你命中本该无子,据今看来,不惟有子,且生贵子。可贺,可贺!”行芳道:“师傅你闹我了!前几年,犹设妄想。目下拙荆年届五十,如何还能生长?”道人道:“这却不拘,后日你看!”说完,彼此散去。
行芳卖了柴禾,回到家中,向庄氏道:“才在市上遇见从前那个化斋的道人,他说我阴骘已深,不惟有子,且生贵子。我说你年已五十,如何还能生长?他说这个却不拘。难道世上有五十岁的女人还生长吗?”庄氏道:“相公莫说他是戏言,妾已怀妊三月,未曾向你说知。或者老年生得一男半女,也是有的。”行芳道:“果然这样,殊属可幸!”
光阴似箭,日月如梭。这庄氏到了临盆近期,行芳仍在河边看筏济人。一日,时当午刻,忽从上流漂来一个玉简,直至桥前不动。长半尺,阔三寸。行芳甚是觉样,从水内捞出一看,上面篆刻着一个“毅”字,背面有小字一行:“得此简者,昌大其门。”行芳把玉简拿到家中,递给庄氏看。庄氏道:“此瑞征也!妾分娩大约只在今晚,你在家罢,不可河上去了!”
却说行芳在家,候至二更时分,并无动静。一时困倦,不觉睡去。梦见一个青衣女子走到跟前,说道:“吾乃玄天圣母使者,前奉圣母之命,往谒南极,路过此山。被枭鸟所残,亏吾半体,蒙君恩养,得全归。禀知圣母,圣母转奏玉帝。玉帝嘉君阴德,着记录司记君大功一次。犹恐君之济人未必始终如一,故差麻姑仙牛女二星,两次下来试你。俱回奏君之济人,果出诚意,又记你大功二次。今五年限满,特着天禄星下界,光大你的门庭。你看祥光霭霭,香气馥馥,莫不是星君来了吗?”行芳听说,向前一看,见一位大员,车马仆从络绎载道,到了门口。下得轿来,竟入院中,慌得行芳应接不暇。
那边庄氏叫道:“相公快些起来,去请东邻王大嫂!”行芳听说,连忙起身。把东院王大嫂请到家来。住不多时,庄氏就产下一男。行芳不胜大喜,因瑞此玉节,就起名叫做柳毅。三朝祭拜天地,从空中飘下一张颂子来。行芳拾起一看,只见上面写着道:
作善降祥本相因,济人只恐心不真。
虔修应获麟儿报,窃喜鉴观有鬼神。
却说柳毅原非凡人所转。过了三朝满月,并无半点坷绊。周岁之后,聪明异常。至八岁入学,闻览经史,涉猎百家。数年后,就成了一个名士。长至一十六岁,蒙举孝廉。
往日行芳家道贫穷,托人给柳毅谋婚,数年不就。自举孝廉后,人见其渐有生机,争相攀仰。梅花村东有个庄,名为东店。庄上有个寒儒,姓贾,名延龄,字庆长,是个孝廉之子。他有一女,叫做堇娘,与柳毅同庚。亲友题媒,就许配了柳毅。堇娘过门后,善执妇道,把家做活,丈夫、公婆没一个不喜。
无如福难常享,祸从猝投。行芳自柳毅得了功名,娶了家小,年已觉老,就不上山打柴去了。一日走到河边,见所修石桥数年来渐就倾圮。又于无事之暇,搬石修整。桥才修好,忽得大病。三五日间,竟自故去。柳毅极力操办,把他父亲发送入土。
剩得母亲庄氏,与他夫妇两个度日维艰。庄氏织两双草鞋,堇娘纺几斤线子,柳毅拿去集上卖了,买些粮食。以此苟且延命,堇娘总无半点怨声。住有半载,堇娘从娘家得病而归。柳毅请医调治,总不见痊。病至月余,渐就垂危。
弥留之际,忽然死去。住有三个时辰,方才醒来,叫道:“婆婆那里?”庄氏答道:“我在此!”又叫道:“丈夫那里?”柳毅答道:“我也在此!”喘息多时,开口说道:“我方才到了阴司,遇见公公大人,说:‘媳妇儿你来得太早,你还该有三日阳寿哩!我且领你到个去处看看!’我跟着公公,走到个王府门前。大门内是仪门,进了仪门,是一座大殿、两座班房。大殿上设着公座,下边两旁排着许多的人役。公公说:‘这是你丈夫的大堂!’往里又走,是一座二堂、两座厢房。过了二堂,才是宅门。进去宅门,东西两配楼,正中一堂楼。室楼悬一金字大匾,写着‘跻云楼’三字。公公道:‘这是你丈夫的卧楼。’东楼门上挂‘龙室’二字,西楼门上挂‘虎窟’二字。从楼里走出两位娘子来,颜色胜我十倍。公公道:‘这是你丈夫的两个室人。’又见两个幼童,公公说:‘这是你丈夫的一对儿子、媳妇儿,可惜你福命太薄,寿限过促,不及与他们同享荣华了!阴司中默默沾些风光罢!我且送你回去。对你丈夫说,叫他奋志读书,断勿以穷困自阻。对你婆婆说,我虽死后却甚舒坦,叫他不必以我为念!’说完,就把我送到家来了。我请他院里坐坐,他说:‘幽明相隔,进去不便。’撤身回去了。”
庄氏道:“这是你病中的谎话,且将养你的精神罢!”堇娘又活了三天,渐觉气微,终自瞑目而死。柳毅母子见堇娘死讫,放声大哭。着人上店,送信给他娘家。贾庆长听说,夫妇两个立时走来,哭了一场。
柳毅把贾庆长让到别房里坐下,庄氏向前拜道:“亲家令爱死去,是我家担他不起。两位亲家看该怎样发送?虽系没钱,小儿无不从命。”贾庆长答道:“小女亡故,是她的命薄。今岁亲翁仙游,女婿已经竭力。又遭重丧,是何等景况!做岳丈的不能分文相帮,已觉讨愧。乘此机会,故为索讨,天下无此情理。殡葬之事,任从亲家的便宜。如有半句闲言,并非人类!”庄氏道:“亲家既这般相谅,甚觉蒙情!”叫道:“柳毅过来,谢你丈人、丈母!”
柳毅谨遵母命,给庆长夫妇磕头。贾庆长心中酸痛,翁婿两个携手大哭,半日方住。贾庆长道:“贤婿,你少年发身,大成有望!小女无福,竟先舍去。嗣后亲戚还是好亲戚,莫因小女不在,就从此与我疏淡!”柳毅道:“岳父既这样留恋小婿,焉敢负心!”庆长夫妇两个回去,再请也不来了。
柳毅做文一篇,把堇娘祭奠了一番,其文云:
维吾妻之持家兮,不厌糟糠。尽孝道于双亲兮,克备酒浆。效贤德于良人兮,罔避风霜。胡天夺之太速兮,遽入仙乡。痛吾心之难割兮,几时或忘。苟灵魂其不昧兮,歆此薄觞。尚飨!
柳毅东结西借,仅仅出纸,五天把堇娘葬讫。
剩下柳毅与他母亲庄氏,并无半点生计。集上卖草鞋所获,总不济事。时常并日而食,庄氏处之泰然,柳毅亦全不露相。
这梅花村西头有个富翁,姓程,名广济,字惠心,为人疏财仗义。闻柳毅如此穷苦,时常送些柴米来,以相周济,柳毅母子十分感激他。但不知柳毅后来如何,再看下回分解。
第二回 探慈母林内拾金囊
却说贾庆长女儿虽死,翁婿相得依然如故。到了十月半间,忽把柳毅请到家里去,问道:“贤婿连遭重丧,日用艰难不消说了。来岁还是在家静坐?可愿意出外去走走。”柳毅答道:“小婿被诗书所误,出外有何能干?”
庆长道:“我有个年伯,姓秦,名秉乾,是辰州卢溪县人。他有字来,托我替他转请先生,我意欲把贤婿荐去。与令堂相商,若叫贤婿去时,我以便写回字给他。”柳毅道:“代为谋馆,是岳丈的盛情。小婿断不肯推家母,亦无容商议。”庆长道:“贤婿既然愿意,我就写字叫他家人带去。”遂取笔砚,道:
兹承尊命,代谋西席。有小婿柳某,系上科孝廉;涉猎经史,精通诗赋;兼以人品端方,无愧师范。供馔外,但得束金六十,即便出门。老年伯如果中意,下启行聘,务在岁前。余言不宣,肃此上达。
贾庆长写完了回字,把秦宅家人叫过,吩咐道:“你家老爷托我转请先生,别人我俱不中意。这位柳爷,是我的门婿,系上科孝廉。学问、品行人所共仰。回去对你家老爷说,若愿请时,请启、聘金务于岁前送到。这是回字一封,明日带去。”那家人得了回字,没等次日,立刻就走了。庆长留下柳毅,谈至日夕方回。
柳毅来到家中,向母亲道:“今日蒙岳丈的大情,为孩儿荐馆。明年衣食之资,庶有所出了。”庄氏道:“束金若干?”答道:“供馔外束修六十两。”庄氏道:“姓什么?住在那里?”答道:“姓秦,住在辰州卢溪县。”庄氏道:“束金不少,路太长些。幸而我未甚老,你去也无妨的。”
却说秦家家人回去,把贾庆长的回书呈上。秦乡绅一看,甚喜。就写一个请启,封了六两聘金,十一月初旬差人送到贾家来。贾庆长把柳毅请到家中,看了请启,收了聘金,与来人说定:新正十八日来接。庆长留柳毅吃过午饭,才回家去。
庄氏问道:“你丈人请你,是说什么?”柳毅答道:“馆已定妥,这是聘金六两,母亲收去。”庄氏道:“设太虽系舌耕,关系一家生计,务要用心教学,使人束修才觉无愧。”柳毅道:“孩儿深悉,无烦母亲嘱付。”
且说过了元旦,就是灯节。到得十七日,秦宅差人来接,贾庆长来与柳毅说知。庄氏说道:“吾儿,你只管放心前去,断勿以我为念!”贾庆长道:“贤婿去后,令堂大人我不时的叫你丈母过来照料。”程惠心闻知,也来向柳毅说道:“贤侄赴馆,束修梢不到时,令堂若缺少柴米,自管往我家去取。”柳毅俱为谢的。到得次早,同秦宅来人上路而去。
每日晚上,贾庆长着他夫人来与庄氏作伴。程家送过白米一石、柴两千,庄氏甚是衔感。
却说柳毅来到秦宅,秦乡绅一见,甚觉如意。设席款待,择吉上学。徒弟个个钦服,宾主十分相得。柳毅却能授完功课,到底不懈。
却说秦乡绅有个幼妾,是从扬州买来的。其人水性过盛,嫌秦乡绅衰老,慕柳毅妙年。他住的卧室,与书房只相隔壁,又有意要与柳毅私通,苦于无便可乘。到了十月初一,秦乡绅同着他儿子往乡中上坟,往来得三四天,这却是个闲空。他做了情诗一首,着丫环送到柳毅斋中来。
柳毅接过展开一看,其诗云:
人生佳景有几何?漫漫春日空蹉跎。
言约百年谁易望?相思半点须消磨。
坐怀不乱愚殊甚!花下缱绻趣自多。
精舍虽非幽会处,愿效牛女渡银河。
柳毅想道:“此人闺范不谨,久则必为所污。作速辞去,方不坏我人品。”当时把诗扯碎,力叱了丫环出去,紧把书房门闭住。
住了几天,秦乡绅回家。柳毅就写了辞帖,立刻辞馆。秦乡绅不知何故,极力留道:“先生不必作谦!今岁未免有些简亵,明年还要从厚。”柳毅答道:“屡蒙老先生盛情,甚觉讨愧。且家母年高,时刻挂念。路途遥远,往来探望甚不便宜。来岁之命断不敢领。”秦乡绅道:“先生既系念高堂,弟亦不肯久留。但转年就携尊堂大人同来,亦无不可。务要先生如意,还求屈驾以全弟脸。”柳毅道:“老先生既如此留恋,回去再与家母商议。”秦乡绅道:“弟仍有字给令岳,以候先生的回音。”
次日,设度给柳毅饯行。着小轿一乘、家人两个,送柳毅回家。这卢溪到武陵,约有三百余里。柳毅行了两程,落在店里。心下想着:“送到地头,轿夫、家人尚须有些照应。不如就此叫他们回去罢!”遂吩咐那人道:“这离家只剩得一程,路子又甚好走,不劳你们再送了。这是盘缠一千,明早拿着回去罢!”那人得了盘缠,也等不到次早,就晚上合伙走了。
却说柳毅念母情切,睡不多时,遂起身出店而去。这正是:
一往原系平坦路,不料反蹈险坡中。
柳毅上路,走不数里,路旁有个大林,树木甚是稠密。忽从林内跑出一只异兽来,坐在常道把柳毅截住,两边并无别路可转。你道这兽是何形状?
非虎非豹似驼形,两目光员赛铜铃。
前后五足参差列,一角特峙劳峥嵘。
项间长鬣下垂地,身上肉鞍天生成。
鹿蹄马尾号神犴,专为孝子救灾星。
柳毅见了这兽,心中害怕。欲走不能,欲退无路。央告道:“我乃解馆而归,因家中有七十的老母,不知如何盼望,所以走得这么早。一时冲撞,万乞开恩,放我过去罢!”那兽端然不动。又说道:“你要吃我,就任凭你吃罢了。”那兽把头摇摇,走近前来,把柳毅的衣襟咬住,往林内直拉。柳毅道:“你要拉到褡里边去吃我吗?我就跟你里边去。”那兽把柳毅拉到一个林角里,有火一堆,还未灭尽,旁边有个褡子。那兽把柳毅拉到褡子跟前方才撒口。
柳毅把褡子拾起来,掂了一掂,是四封银子。想道:“此定系大盗所遗,拾去必来追赶。又且不义之财,断不发家。”把褡子抛在地下,那兽使角挑起,仍旧送至柳毅手中。柳毅道:“你定住叫我拿着吗?”那兽把头点点。柳毅拿着褡子,那兽仍旧咬定柳毅的衣襟拉到原山路上去。双膝伏在地下,不住的回头看那肉鞍子。柳毅道:“是叫我骑着你吗?”那兽把头又点了两点。柳毅把行李褡子搁在那兽身上,跨入鞍内坐定。提着项上长鬃,以代辔首。那兽起来,向前走去。走得最快,又甚安稳。
走到一座山前,忽从山后转出两个人来,手执长棒,向柳毅就打。那兽吼了一声,腾空而起。一阵风响,一顿饭时间已到柳毅家门首。柳毅把行李褡子拿下来,那兽仍乘风而去。
柳毅把门一敲,里面庄氏问道:“天还未明,你是何人,敢叩吾门?”答道:“孩儿柳毅回来了!母亲起来开门!”庄氏懂的是儿的声音,向贾夫人道:“是你女婿回家了!”起来点上灯,出去开了门。柳毅进来,放下行李,恭拜母亲,并拜了岳母。庄氏问道:“吾儿,你如何来得这么早?”答道:“孩儿幸蒙异兽相送,所以一日之程片刻即到。”遂把路上之事向母亲说了,将银子全交给母亲。庄氏惊喜天地,焚香拜谢了一番。方才天明,贾夫人回家而去。
贾庆长听说女婿解馆而归,就来看望。问道:“贤婿,来年之局可说就否?”柳毅道:“秦先生留之甚谆,小婿辞之甚力。倘或再有字来,烦吾丈替我辞煞罢!”到底并不明言其故。庆长道:“主意拿自贤婿,相推却是不难。”
到了次岁,秦乡绅又差人来请柳毅,贾庆长代为辞开。
却说柳毅得了四封银子,急欲寻一妻室奉侍母亲。左说右说,总不能妥,只得按下。不题。
柳毅就在本庄上合了一个伙计,叫做顾有已,贩些杂货,在马家口集上开铺,言明除本分利。不料那人是个拐子,做了半年生意,却也赚钱。忽一日,顾有己从集上回来,向柳毅说道:“俺丈母死了,叫贱荆娘家走去。我还得给他照料几天,才能上集。一切货物,俱在铺里屯着哩!”
柳毅信以为真,不知那人早已卖了银子,下入腰柜,晚上领着他女人往河南去了。住有半月,并不见他回来。着人去问他丈人,他丈人道:“贱荆并未曾死,女儿也并没回家。这未必不是顾有己设计坑你,何不上集去盘货物?”柳毅听说,到了集上一看,才知他货俱变讫,领着家小,上别处跑了。
柳毅回来,一场暗恼。身着大病,请人吃药,又把银子花了有三十两,方才起得身来。剩下七十两银子,庄氏收在柜里,再不肯拿出来使了。
时当六月天气,柳毅往远处行礼,被大雨所隔,晚上没得回家。庄氏无人作伴,独自睡去。到得半夜,忽有大盗进院。明火执仗,开了屋门。走到床前,把庄氏捆住,说道:“你儿子拾俺银子四封,作速拿出给俺!不给,定要你命!”庄氏道:“银子四封,委实有的。小儿不善识人,被伙计顾有己坑去一百,人所共知。剩下一百,小儿害病耗费了三十两,其余只剩银子七十两整,现在柜中,任你拿去。我与你无仇,万勿害我性命!”那贼道:“看你家这般寒苦,使出去的断难倒回!”就开了柜,取出银子一包。把庄氏放了,哄然跳墙而出。
次日,柳毅回来。庄氏向他告诉。柳毅长叹了几声,因作诗一首以寄慨,云:
算来丰约不由人,休把遭逢太认真!
端木结驷难夸富,原思环堵讵厌贫?
财非应有终须散,福不能享反累身。
爨火久虚总是命,宁甘淡泊受艰辛。
话说柳毅所得银子四封,俱经化散。欲待回头教学,一时谁家来请?欲求程惠心帮助罢,自觉絮烦,难以开口。仍落得母子两个依旧卖草鞋为生。
一日,柳毅在南罗镇上卖鞋。见一个行客,站在店门口前,问道:“你这草鞋,要多少钱一双。”柳毅答道:“要二钱一双。”那人道:“三百不也罢了!”柳毅道:“实不勾本,暂当发市,就卖双给你。”那人把柳毅仔细一看,问道:“尊兄,你不是个卖草的人,如何做这样生意?”柳毅道:“事出无奈,故而如此。”那人道:“看尊兄,好像个发过身的。”柳毅道:“身虽发过,无济于贫。”那人问道:“兄是那科的?”柳毅答道:“是上科的。” 那人道:“弟也是上科的。这等说,咱两个系大同年了。”
那人就把柳毅让到店里,坐下。问道:“年兄是那里人?”柳毅答道:“弟贱姓柳,是朗州府武陵县人,住在梅花村内。”柳毅问那人道:“年兄籍贯何处?”那人答道:“弟姓商,名琏,是廉州府合浦县人,住在昌平集上。”那人问柳毅道:“年兄家中还有何人?”答道:“还有家母,已高年了。”
那人道:“你我既系同年,不啻兄弟。相兄仪表,日后定不以一标终局。目下如此颠沛,弟实代为痛心。别无可赠,暂助白银二十五两,以为柴米茶果之资。”柳毅不受,那人不准。柳毅无可奈何,只得收讫。彼此写了籍贯,叙了齿录。柳毅再三致谢而回。
来到家里,庄氏见柳毅有二十多两银子,问其来由,说道:“这是天无绝人之路,我儿以此作本,买些笔墨纸张,外边游学去罢!勿坐视山空,再像从前。”柳毅答道:“孩儿亦想要这样。”但不知柳毅在外游学如何,下回分解。
第三回 山阴岭借宿订喜耦
话说柳毅得了二十五两银子,把家安点了安点。剩余若干,拿到武陵县内买了些笔墨、纸张、耳碗、汗巾等物,就往岳州、澧阳一带游学变卖去,至月余,也落得二三两银子,回来奉养母亲。这正是:
只因家无柴和米,那顾身历水共山!
柳毅在外游学,正当七月天气。余暑未尽,大雨犹来。一日清晨,从安乡县起身,走到山阴岭前。你说这个岭好不难上,一高一低,从红日初升直走到时近傍午,方才上得岭来。缘定石崖,走有里许。见一块石板,其大如床,其平如砥。旁有垂杨四株,蕃阴下罩。前边长着许多花草,甚是幽雅,又极凉快。柳毅就坐在这石板上歇脚,望下一看,如在半虚空中。一时兴动,取出笔砚,作古风一篇,道其景云:
峭石壁立步难投,侧耳只闻涧水流。
攀藤费尽百般力,只身始登峻岭头。
岭头上与霄汉通,峦嶂悉被白云封。
虎豹敛迹显有象,蛟龙遁形潜无踪。
绿树苍茫遮红日,黄花烂漫映青松。
君不见洞可栖仙似三神,穴可藏书赛二酉。
猎夫担禽巅上来,牧童骑牛岗下走。
岭间佳趣准赏玩,畅怀何须沾美酒!
柳毅诗才赋完,一时神倦,倒在石板上睡去。及至醒来,满天云雾,并不知是什么时候。只见西北一带电光闪闪,雷声轰轰,渐来渐近。欲下山去,恐赶庄不着;欲在山上,雨来人无处躲闪。前瞻后顾,甚是作难。心中又一转想着:“或者岭南有避雨处也未可知。”就转过岭头,向东一看,远远望见一个草门,内有茅屋三座。柳毅喜道:“这却是家人家,何不向彼投去?”就掇着他的货物,直往东走。
走到门口,叫声:“有人么?”从里面走出一个老妈,年纪不过五十。开门问道:“是做什么的?”柳毅答道:“小生游学到此,大雨忽来,无处可躲。特投贵宅,暂歇片刻,雨住就走。”老妈道:“这却无妨!请相公内边屋里坐。”
柳毅进去,老妈仍把门关上,让柳毅中堂里坐定。当时献上茶来,老妈问道:“相公是何处人?”答道:“小生是朗州武陵县人,住在梅花村内。” 又问:“尊姓呢?”答道:“小生姓柳。”又问:“家中父母俱全吗?”答道:“只有家母,先父去世数年了。”又问: “贵娘子多大了?”答道:“拙荆前岁亡故了。”又问道“可曾再续否?”答道:“小生家道贫寒,一时安能说就!”又问道:“相公可曾发过吗?”答道:“虽经发过,犹之未发。” 老妈道:“相公这等妙年,兼以蒙过乡荐,有女家不肯招以为婿,可谓有眼无珠了。”
柳毅问老妈道:“夫人贵姓?”老妈答道:“老身姓寅,先夫寅文炳,去世已久。只一女儿,名唤虓儿,同老身在此度日。小女今岁十八,尚未许人。适值上亲家去了,数日还未回家。相公既系鳏居,老身斗胆上攀,愿以小女奉侍巾栉,意下若何?”
柳毅答道:“萍水相逢,夫人盛情,如何敢当?”老妈道:“山间村俗,相公未见小女的容颜,怎肯轻相许诺?彼此有心,从长商议。”
话才说完,大雨盆倾,直下了三个时辰方才住点。忽然风吹云散,露出一轮明月,从东而上。老妈就在两边房里收拾床铺,柳毅宿了。老妈亦关门睡去。
柳毅心里度量:“这是个什么人家,母女两个敢在这深山中居住?且素不相识,却慨然以女儿许我,甚属蹊跷。”左思右想,翻来覆去,总睡不着。
到了三更时分,月光上升,满院明亮。忽听墙外风响,如有人进院一般。柳毅起来,从窗棂内往外一看。见个素装女子,骑一黑虎,从空而降。那女子叫道:“母亲,开门!孩儿回来了!”老妈起来,把门开了,问道:“你为何数日不回家来?”答道:“孩儿巡山已周,闻说西域王母于八月十六日大会群仙,孩儿欲赴蟠桃盛会。走到半路中间,遇着文殊菩萨。说孩儿道业虽深,俗缘未尽。还该在人间享三十余年荣华,方才归成正果。这会儿还赴不得。所以回来,住几日。”又问道:“西厢内似有人窥看,是谁住在这里?”老妈答道:“是个游学的,姓柳。”那女子道:“可是武陵梅花村柳毅吗?”老妈道:“想必是他。”女子道:“母亲为孩儿择配,多不称心,此人断不可当下错过!”老妈道:“我已提及,彼尚未应。明晨再作计较。”母女两个进入屋中,把门关上。
柳毅到了次早,起来要走,老妈留道:“山中别无可敬,聊具盘餐,以尽主情。”就着虓儿送水一盆巾一幅给柳毅洗脸。柳毅抬头一看,只见虓儿:
腰如临风杨柳,面似出水芙蓉。金莲三寸等弯弓,两目光觉光静。 差同羞花闭月,堪拟落雁流莺。结缘何须系赤绳,早把心神牵动。 右调《西江月》
柳毅见了虓儿的姿色,早有些欣羡之意。脸已洗完,老妈让他在中堂坐下,说道:“方才送水的就是小女,可配过相公吗?”柳毅道:“令爱丰姿绰约,小生殊觉形秽。”老妈道:“夜晚所说结亲一事,可肯应承否?”柳毅道:“夫人既不下弃葑菲,小生敢不上阴丝萝!但路途遥远,家无日用,聘娶之资,苦无所出。此中尚须酌度。”老妈道:“老身志在择一佳婿,增光门楣,并不苛求六礼。但着小轿一乘,亲来把小女迎去,这就是了。家无余钱,断不可过为铺张。”柳毅道:“老夫人如此相谅,小生自应允从。”就转身谢过老妈,老妈回答道:“矣婿娇客,老身焉敢当礼!”说罢,排饭款待柳毅,无非山鸡、野兔、豕醢、鹿脯等品。
饭毕,柳毅取出湖笔一封、徽墨一匣、耳挖一支、汗巾一条,递与老妈。说道:“小婿道途仓呈,未暇备礼,聊具不腆,以代聘仪。”老妈接过,送入里间,叫虓儿收住。随后拿出绣囊一个、红笺一幅,递与柳毅,说道:“此囊系小女亲手纂成,笺上诗句系小女亲笔所作。矣婿带去,以为凭信!”柳毅接在手中,先把诗句一看,上写道:
吹箫引凤事诚遥,射屏结缘材可标。
织女下机河畔待,再望七夕填鹊桥。
柳毅看毕,暗喜道:“此女不惟有貌,兼以有才,真堪为吾嘉偶。”遂与老妈约定:八月二十六日来娶。老妈亲送柳毅下岭而去。这且不题。
却说山阴岭南有座老山,名曰蟠龙山。山上有一个石洞,洞里有个熊精,颇有些道业,人都呼他为熊大王。他羡慕虓儿的美貌,屡次托媒来说,要娶他去做压寨的夫人。虓儿执意不肯,熊精老羞成怒。意欲坏虓儿母子的道业,却又无法可使。
熊精洞里有他的一个妓妾,叫做灵狐。善于窥人动静,听人言语。就差他不时地来岭头上打探。那日寅夫人与柳毅结亲所说的言语,都被灵狐听去。回来面向熊大王一诉,熊大王大怒。就率领许多山精,来与虓儿母子厮杀。寅夫人终是个女质,屡次敌他不过。就在岳州城里买了一处房子,母子两个搬去居住,改作姓王。熊大王才不敢进城去闹。
话说虓儿母子住在岳州城里,一切媒人听说他家有个女儿,才貌兼全,题媒者不离其门。王夫人道:“我家姑娘生来手上有个‘柳’字,是与姓柳的系有夙缘。嗣后非柳生,不必来说。”众媒渐渐退去了。
却说柳毅自与寅夫人结亲,而后回到家中。庄氏问道:“你这次出去,所获若何?”答道:“钱虽不多,幸得结了亲事。”遂一一告诉他母亲。庄氏道:“这等人家的女孩,到咱家才能安生。须作速娶来,与我作伴才好。”柳毅道:“孩儿已约定下月二十六日过门。”
柳毅就制了几件头面,做了两套衣服。到得八月中旬,雇了一乘小轿,亲自领着,直投山阴岭去。走了几天,已到岭上。记得原旧去处,走到跟前。宅房俱没,止剩得一个石洞,洞门半掩半开。往里一看,有些烂柴,门外堆着些骨头,却原来是个虎窝。
柳毅正发疑闷,旁边一个猎户高声喊道:“别往里看,里边有虎!”吓得柳毅撤身跑回。猎户问道:“相公,你是要做么?”答道:“此处有个老妈,姓寅,上月间曾在他家避雨一宵。今日过此,特来看他。是搬在那里去了?”
猎户道:“此处历来没有人家,往日有两只母虎,居此洞中。一个是娘,一个是女。夜夜出来,步罡拜斗,修了不知多少年。时常变成妇女形状,在岭上行走。他不伤人,人也不想害他。他却能镇山岭,左近山中近些年来并无大虫。自他两个走了,这几天山中大虫成群,午后就出来害人。这洞中现有十数多只,相公作速下岭去罢!少迟,恐为所伤。”
柳毅听说,吓得出了一身凉汗。心中怅然,就在洞旁石壁上题诗一首,道:
坐依石壁听松风,翘首再望岭头东。
素装仙娥何处去?茅庐数椽迹成空。
巫山如故阳台渺,桃源犹有路莫通。
回忆从前订约日,宛似南柯一梦中。
柳毅题诗已完,下得岭来,落在店中,写封家字,叫跟来的人带回。自己到澧阳城内,买了些货物,仍旧逐处游学去了。
一日,游到沣阳城西一个庄上,这庄叫做齐家坊。天色已晚,赶店不及,就在庄里寻宿。见一个老人坐在门口,柳毅向前道:“小生姓柳,游学天晚,赶店不上。望老先生借座闲房,暂住一夜,蒙情不尽。”那老人道:“我路南有闲房三座,尽可住了。但里面不静,你未必敢去。”柳毅道:“我常常出门,胆子极大,并不怕么!”齐老人道:“你既然不怕,我就送你里边去睡。”柳毅跟着那老人,进来一看,却是三座瓦房。正房中间,有现成小床一张。柳毅道:“这却甚妥。”齐老人叫人送过一壶茶来,向柳毅道:“适值小儿夜间赴馆去了,若他在家时,定叫他来与你作伴。”说罢,齐老人退去。
柳毅就在床上睡了。天气尚热,前后门并没关煞。睡至半夜,微有月色。见一个人眉毛长有寸许,走到床前,笑着说道:“柳孝廉,你我有缘,明日务带我武陵去看看。”柳毅全然不怕,亦不答言。那长眉人就在床边上坐下。
少顷,从外又进来一人。纱帽圆领,黄袍玉带,叫道:“长眉,中堂内有生人气,你看是那个贱奴在此搅闹?速速给我拉出去!”长眉答道:“不是贱奴,却是贵客。”那人向前一望,惊走道:“果是贵客!我且回避!”直奔西厢内去了。柳毅问长眉道:“方才来的,是何鬼怪?”长眉答道:“并非鬼怪,乃金精也。”柳毅问道:“埋在何处?”答道:“在西厢牖下石匣内。”说罢,长眉人也同归西厢而去。
到了天明,齐老人进来,问道:“夜间曾见鬼否?”柳毅答道:“并无甚鬼。西厢南牖下有金子一匣,是他成精作怪。何不着人掘出?”齐老人叫了人来,果于西厢南牖下掘出一个石匣来。开匣一看,内有黄金五百余锭,齐老人从此大富。拿出十锭来酬谢柳毅,柳毅不受。让之再三,就中取了一锭。两翅甚长,约有三十多两。齐老人留柳毅住了一天,彼此叙谈。方说他儿子也是个孝廉,柳毅却以未曾见面为憾。
却说柳毅得了这锭金子,回到家来,母亲庄氏道:“吾儿误寻虎女,幸没娶来,却是咱家造化。”柳毅把金子一锭交与他母亲,庄氏道:“前年拾银四封,不能享受。今又得金一锭,断勿终致消耗。”遂叫柳毅把这锭金子兑换成银子,从容度日,再不外边游学去了。未知柳毅后来如何,再看下回分解。
第四回 泾阳陂寄信结奇缘
话说柳毅得了这宗金子,日用微觉从容,遂把功名一道从新提起。到得来年,就是一个科分。柳毅把家安妥,辞拜了母亲,早赴长安而去。到了方中,雇了下处,日夜留心读书,静候进场。这且莫题。
却说长安东有道泾河,河中有个龙王,姓敖,名虔。所生二子,长名慧郎,次名痴郎。敖虔与洞庭湖大王辰熙常同伴行雨,两个相交甚密。辰熙有个女儿,名唤螭娘,就许配了痴郎。
敖虔宫内有个婢女,叫做鱞儿。人材丰俊,心计诡谲。从小与痴郎有染,长至成人,亦时与敖虔私通,龙婆并不能拘管。螭娘过门之日,鱞儿恐其夺宠。把痴郎叫到一边,说道:“方才在新娘房里,听见他骂你。”痴郎问道:“他骂我什么?”鱞儿道:“他说你系鳖精,怎堪上配龙女。”痴郎道:“果然吗?”鱞儿道:“我从几会说谎话来?”痴郎信以为真,怒道:“贱人欺我太甚!我今生誓不与他成亲。”从此别床异铺,并不近螭娘的身边。螭娘向他说话,痴郎并不答理,惟与鱞儿纵情恣欲,竟似未曾娶过亲的一般。鱞儿心犹未休,还要置螭娘于死地。这正是:
须下毒中手,方得分外欢。
却说泾河水中每年出宝珠一颗,泾阳君祝寿玉帝,定执此珠为礼,俱叫龙婆收着。龙婆一日拿出来看,不知不觉被鱞儿窃去,暗放在螭娘头面箱中。
及玉帝寿期已到,敖虔向龙婆来要此珠,那里还有!敖虔把龙婆百般打骂,如何还找得出!鱞儿插嘴道:“大王却不必着急!二娘子头面箱里有颗珠子,何不要来看看?”敖虔就叫龙婆向螭娘来要,螭娘道:“娘家并未陪我珠子,箱子里有什么珠子?”鱞儿道:“有与没有,把箱子拿来大王看看,何妨?”螭娘执意不给,却被鱞儿强力夺去。把箱子拿到中堂,打开一看,那珠子果然在内。敖虔大怒,骂道:“这等贱妇,欺压吾儿,抵盗吾宝,要作何用!立即逐出门外,叫他在泾阳坡中以牧放囚龙为事!”螭娘有口难诉,再不准她回家来了。鱞儿大遂其愿,就与痴郎明铺夜盖,直同夫妇一般。这且莫题。
却说柳毅应试长安,场务已毕。候至揭晓,因诗腰偶倒一字,落第而归。一日走到个书房门前,柳毅向里一看,门上悬着“育英斋”三个字的一面匾额,下贴对联一付:
绛丈流风邈,琴堂化雨新。
柳毅看了,心中喜道:“这定是位名师,何不进去一谈,以抒闷怀?”走至屋中,先生不知那里去了。几上有未就的诗稿一幅,上面写着两句:
卧牛觉阴短,栖凤嫌叶长。
柳毅问道:“此诗何人所作?其徒答道:“是家师。因院中竹子,偶成佳句。下边竟绝对了,外去构思,不知几时才回。”柳毅道:“对有何难?”遂拈起笔来,足上两句以相嘲云:
节外强生枝,腹中苦无禳。
武陵柳毅续貂
诗已写完,心中笑道:“荒塾村师,如此不通!还敢误人子弟!”仍出门而走。
往前走到泾阳陂边,见一个放羊的少妇坐着啼哭。你道这个妇人是怎生的打扮?
容颜妖娆,坐陂边,哀音缭绕。姿近王嫱,年还小;态似郑旦,女中真希少。泪眼怎开,秋波漾,啼口半掩辅颊好。含冤负恨有谁晓?赍咨涕泣,意欲向人表。 右调寄《醉落魂》
却说柳毅来的渐近,那妇人收泪站起,问道:“相公,你莫不是武陵县柳郎吗?”柳毅答道:“小生正是。”那妇人道:“妾有一事相烦,望相公万勿辞,柳毅问道:“娘子有何事?若可效力,断不敢辞!”那妇人道:“妾乃洞庭君之女,与泾阳君次郎为妻。被婢所谮,逐出在此。烦相公捎书一封,叫我爹妈好来救我。”柳毅道:“这却不难,但洞庭君深居水府,书从何处投进?”那妇人道:“相公回家定过洞庭。洞庭湖北岸有龙王庙一座,庙后有大橘子树一棵。你走到那里,把橘子树重击三声,水中就有人出来照应。”柳毅道:“既是这样,速写书来!我好带去。”那妇人忙把裙上白绫扯下了半幅,咬破指头一个,就写了血书一道:
不孝女螭娘叩禀父母大人膝下:儿自嫁至敖门,不幸被婢女鱞儿陷害。始见恶于丈夫,后触怒于公婆。逐出陂外,看守牧羊。夜里不避风霜,昼间缺乏衣食。万般苦状,难更仆数。见字速来相救,稍迟则儿命休矣!临启曷胜翘企之至!
螭娘把书写完封好,交与柳毅。屈身拜道:“千万奉托,切勿相误!”柳毅答道:“些须小事,娘子放怀!”
柳毅带着这封书子,往前走去。走了些时,已到洞庭湖北岸。岸上果有座龙王庙,庙后果有棵橘子树。柳毅去把橘子树击了三下,立时从水中出来一个夜叉,问道:“是做什么的?”柳毅答道:“是要见大王投家书的。”夜叉道:“相公少待!我先去禀知大王,再来请你!”说罢,复跳入湖中去了。
住有半顿饭时,只见湖水两开,从中现出一条干路。夜叉上来说道:“大王请相公里面相会!”柳毅跟定夜叉,向前直走。不多时,已到水晶宫前。你说这宫,好不耐人观瞻:
但见门墙高耸,殿宇巍峨。东廊西厢,无非琉璃碧瓦,红墙斗拱画栋雕梁。檐前铁马,触洪涛而无风自响,扉上铜驼,映清流而昏夜常明。视虬祁之规模,尤觉宏整;较阿房之形势,倍增壮丽。真乃海藏龙宫,不同帝居王府。
那夜叉把柳毅领到殿前,早有位大王白袍玉带、金冠皂靴,在上相候。看见柳毅,降阶相迎。同到殿上,叙礼让坐。那大王问道:“先生尊姓?”柳毅答道:“晚生姓柳。”又问道:“从何处来?”答道:“从长安应试而来。”又问道:“带的何书?”答道:“晚生路过泾阳,陂前有一个牧羊的少妇。他说是大王的令爱,特修一书,托晚生带来。”就把书子呈上。洞庭君拆开一看,长叹道:“此皆老夫之罪也!”又从背靠后转出一位大王,黑袍玉带,紫袍皂靴。过来与柳毅见礼,就在洞庭君右首坐下。柳毅问洞庭君道:“这是何人?”答道:“此乃三舍弟,号为钱塘君。”洞庭君向柳毅说道:“老夫适有要事,暂着舍弟奉陪。先生万勿见怪!”柳毅道:“大王有事自管照料!”洞庭君退去。
却说洞庭君转到别殿,坐了公座。把令牌一击,大小水族俱来听令,就差了鳖元帅、鼍将军、鲥总兵、鲂督司四员大将,率领三千水族,直往泾阳进发,去救螭娘。
洞庭君又修了一道本章,上奏玉帝。其本云:
盖闻万化原于闺门,人道始自夫妇。此名分所宜正,而嫌疑尤当别也。敖虔父子,听奴婢之唆拨,逐匹俪于野外;昧家主之体统,图聚尘于宫中。有玷风教,取戾纲常。臣已统兵剿没,用彰天讨。擅兴之罪,疏奏候旨。
玉帝批道:“敖氏颠乱伦常,理应剿灭。泾阳河水府事,暂着辰杰代管”。洞庭君接旨已过,仍转回大殿,与柳毅彼此叙谈,这且不表。
却说泾阳君敖虔,领着慧郎,往极西国行雨,只剩得痴郎在家守宫。八月尽间,天还不甚凉。痴郎领着鱞儿,在一个内书房里赤身露体交媾起来,无所不至。忽看门的老蟹进来禀道:“从东南来了一枝人马,好像洞庭大王那边来给二娘出气的。少爷当作准备?”痴郎道:“料他不敢。若是来接那贱人,叫他陂前去接罢!并不必进我门来。”老蟹唯唯而退。
说话终间,四员大将已把看门的老蟹杀讫,将闯至书房门前。鱞儿见势头不顺,衣裳并没及穿,赤着身子,往外就跑。早被鲥总兵揪住头发,不能动转了。痴儿见鱞儿被擒,手执大刀,出来交战。被鲂督司一脚把刀踢落在地,着人背后绑住。四员大将直入后宫,把龙婆并慧郎夫人俱各枭首。转回殿上坐下,叫痴郎跪在一边,把鱞儿拉翻在地。着人行杖,五板一换,直打得两臀肉尽,方才歇手。又抽出脊筋,取出肝肠,然后把痴郎杀死。宫内一切水族,并没走脱一个。
却说敖虔父子,行雨已毕,回至半路,耳热眼跳,甚是惊恐。意料家中有事,极力赶来。刚到门首,四员大将从宫内走出。鼍将军看见,没用分说,过去一刀一个,俱各杀了。又进入宫里,放起火来。才统领水族,往陂前去接螭娘。按下不表。
却说柳毅与洞庭君兄弟两个正在殿上坐着说话,忽见一条赤龙,驼着一红装女子,腾空而来,落在殿前。那女子一见柳毅,叩头相谢,向洞庭君道:“柳君系孩儿的大恩人,父王断勿轻待!”洞庭君道:“老夫感佩在心,何烦女儿相嘱!”那女子走入后宫而去。
午刻,宴柳毅于碧霄殿,单着钱塘君相陪。旨酒佳肴,人间并未经尝过。席终,柳毅告辞,钱塘君留道:“先生才到寒舍,少歇一宵,明晨着人送出湖去。弟还有一言冒渎,须得晚间相商。我暂且领先生外边去走走。”
柳毅同钱塘君出了宫门,到了一园中。异树奇花,不可胜数。当中有座亭子,上悬“照远亭” 三字。进入里边,上悬着大镜一块。柳毅问道:“此镜何用?”钱塘君道:“这镜能远照万里,后照百年。先生请近前照照!”柳毅听说,过去一照。见一个大池,池内两条老蛟,锁在铁柱子上。柳毅问道:“这系何故?”答道:“此乃悍蛟,日后定作大孽,暂且锁禁在此。”又看见二座大山,山上有一只大虎、数只小虎,咆哮跳梁。柳毅若有惧色,钱塘君道:“此虎虽恶,终属有人拘管。先生文武全才,上山伏虎豹,下海擒蛟龙,时来正借此显名当代,何故作此怯懦情状?”说完,回到宫来。
天色已黑,涵光轩内,点上灯烛,摆上肴核。从此洗盏更酌,彼此谈心。钱塘君道:“老夫闻先生诗才最好,愿聆佳作,以开鄙怀。就以洞庭湖为题,韵限庚字。”柳毅略不推辞,开口咏一诗,道:
巴陵胜状在洞庭,气象千般莫可名。
朝雾潜通云梦域,晚烟隐射岳阳城。
平流何待中秋月,内伏神龙水自清。
勿羡禹功明德远,安澜同致历万庚。
钱塘君道:“先生过奖!愚兄弟安敢上拟神禹!”柳毅问道:“大王欲与晚生相商何事?敢请说明!”钱塘君道:“舍侄女新寡,慕君高义,愿充下陈,望先生笑纳!”柳毅心中暗想:“山阴结婚,徒成画饼。这如何还敢认真?”答道:“大王见爱,晚生心感。但家有老母,尚须禀命,暂且相辞。”钱塘君道:“先生既不敢自专,小弟亦难以相强。果系有缘,终须后会。”晚上,就照管柳毅在湛然居中睡去。
次早,柳毅要走。洞庭君道:“先生不必过急,饭后定送先生出湖。”少顷,见一鳜婆,手托金盘,盘内盛一珠子,送至洞庭君前。洞庭君道:“小女蒙君大恩,无以为报。聊借此珠,以伸微情。日后明珠还浦,始见先生与小女原非陌上人也。”柳毅把珠子收讫,随后饭到。饭过,洞庭君道:“愚兄弟亲送先生出湖!”于是,携手同行湖底,仍开出一条干路。走有里许,已登湖南岸上。洞庭君道:“先生既扑正路,愚兄弟从此作别了。”说罢,彼此一揖而散。
柳毅往前走不多时,已到梅花村前。进得门来,参拜了母亲,就把所遇龙女之事说了一番。庄氏道:“你前年所遇是虎,今年所遇是龙。云龙风虎之从,定主功名显达之兆。可惜我年已衰老,未必及见了。”柳毅道:“母亲自应寿比南山,何必以此为虑!”
那料大限难逃,住有月余,庄氏竟自故去。发送已过,柳毅落得一空如洗,并无半点倚靠。贾庆长夫妇诸般照应,自不必说。但不知柳毅几时才好,且听下回分解。
第五回 合卺夜新婚溯旧约
话说柳毅在家守制,到了三年服满,又是个会试的年头。程惠心向柳毅道:“今岁大比之年,为何不打整上京?”柳毅答道:“手无分文,如何去得?”程惠心道:“所费几何?盘缠无妨,全在我身上!”柳毅谢过。到得次日,程惠心送来白银一封,催促柳毅起身。柳毅得了这宗盘缠,拜辞了岳父、岳母,复望长安而去。
一日,船过洞庭,回想从前结婚不允,心下未免有些后悔,因作五言律诗一首:
烟波犹惟旧,景物已非前。
俯瞰龙室幽,空怀女装妍。
吉期无从纳,结缡在几年?
灯下谈心夜,胡甘负良缘!
诗已咏完,柳毅把草稿掷入湖内。当时风飙忽起,船走如飞。八百里湖面,那消半天,已经过去。柳毅过得湖来,到了长安,雇下寓所。场期尚远,在家静候。
一日,天气晴朗。出去街上游玩,走到一座吕祖庙前。见山门上贴着“预决魁元”四个大字,暗想道:“这定是算命先生,何不进去看看!”就走入山门内,来到了大殿檐下。见个算命先生,坐在那里。旁有一人,年纪未满四十。写出八字,正叫他推算。柳毅却仿佛认得这人,却不好上去惊动,只在下边远望。那算命先生把那个人的八字接过一看,说道:“大爷,你见今文昌星押运,兼以日犯岁君,定主利于场屋。且喜得贵人相助,今科断无不发之理。吕祖神签甚灵验。何不讨上一签?”那人听说,连忙走到神前,双膝跪下,把签筒一摇,当时跳出一支,系上上签,其占语云:
功名非易就,大器待晚成。
钓叟来后车,耕夫任阿衡。
经过磨练苦,方受簪缨荣。
鹏搏程在望,何须问君平?
那人看了签帖,算士道:“卦与签同,高发后我定要取扰。”那人道:“倘得侥幸,自应重酬。”下了殿廊,往外就走。
柳毅过去,深深一揖,道:“商年兄一年纳福!”那人答道:“年兄,你是何人?弟却忘了!”柳毅道:“南罗镇店中,助弟白银二十五两,不是兄吗?”那人道:“这样说,你就是武陵县梅花村柳年兄了。”两个重新叙礼,转上大殿台来坐下说话。柳毅问道:“商年兄,寓在何处?”答道:“寓在贡院街西头辰太太家。”商琏问柳毅道:“年兄,贵寓在那里?”答道:“住在荷花巷王东山家。”柳毅向商琏道:“适才见年兄所算,今科一定要高发了。”商琏答道:“算卦之言,难得认真。但这位先生算得详细,年兄何不也叫他算算?”柳毅道:“弟之命薄,不如不算为妙。”那算士接口,说道:“这位大爷,你虽不算,我却给你相定了。你二十五岁以前不免受些颠沛,目下天喜、天贵两个吉星儿于眉间,室家完就、功名显达,俱在眼前了。”柳毅道:“多谢先生相夸!小弟安敢望此!”说完,那商琏就同柳毅出了庙门,各归寓所而去。从此,商生和柳生你来我往,逐日不离。
转眼已是进场的日期,柳毅买了场具,制了果饼。进入场内,坐的是腾字八号。住了一会,见个人进来找号,就是商琏。柳毅看见,慌忙接过场具。领到号里,他是腾字九号。两个收讫了号房,搁了场具,就在号胡同里坐下说话。直说到二鼓以后,才各入号房睡去。睡不多时,号军已把题旨挨号送到。柳毅看清题目,首一道题是“初日照高楼”,韵限“尤” 字。第二道题是“紫陌阅行人”,韵限“真”字。第三道题是“秋稼如云”,韵得“云”字,静坐构思了一会,正要展卷起草,忽听得隔号商琏若有病声。柳毅过来问道:“年兄为何这样?”商琏答道:“偶得陡病,甚不舒坦,惜难完场了。”柳毅道:“三年一次,甚非容易,岂可当下错过!年兄且静养身子,操笔之事全在小弟身上,何如?”商琏答道:“如此蒙情不尽!”
却说柳毅把自己三首应制的诗早早做完,誊起收在卷袋里面。又替商琏做诗三首,亲自送去,说道:“年兄,弟替你做完了,不知能书写否?”商琏答道:“这会子我渐觉好了,誊必亲手,才不误事。年兄少候片时,等我誊完,好同你交卷出去。”柳毅仍归本号而坐。
却说商琏把三首展开一看,真是千金难买,一时喜欢,病就全好了。研墨挥毫,立时誊上,遂同柳毅交卷出来。及至到了揭晓以后,商琏中了会元,拉了词林;柳毅中了第八名进士,做了部郎。
一日,大会同年,众进士齐集一处。有报喜人进来禀道:“柳老爷已补衙门,先来禀告,再往家里去报。”柳毅答道:“这就是了,不必劳你去罢!”众同年道:“年兄差了,你在京夸官,何不扳去,叫年嫂也喜欢喜欢!”柳毅道:“弟已鳏居数载,家下委系无人,不必去罢!”众人道:“年兄,既经高发,室家断不可少。就在京中娶一位也罢了!”柳毅道:“弟乃寒家,谁肯寻我?”商琏道:“这是一桩要事,弟当为兄图之。”席终,众人俱散。商琏道:“柳年兄,明日饭后,务在下处等我,断勿外出!”柳毅应允,彼此各别去。这正是:
幸值红鸾照当命,早有冰人来提媒。
却说商琏次日来到柳毅下处,问道:“年兄失偶,是实话吗?”答道:“果然这样。” 商琏道:“弟房主辰太太家有个闺女,年纪二十以上。昨前同他母亲出来上庙,我曾见过。人才甚好,是个太太的气象。我代为年兄一提,若何?”柳毅道:“这是年兄的美意,只恐辰家未必应从。”商琏道:“年兄放心!弟自善为调停,务使归落君手。”柳毅道:“年兄既然相为,小弟自应心感。”
商琏回到下处,买了八色厚礼。次日早晨,着人送入院中,说:“商老爷在此高发,虽系人杰,实由地灵。特具微物,致谢太太。”辰太太说道:“商老爷盛情,老身本不敢当。但过却涉于不恭,暂且收下。”就写了一个回帖,道:
午刻一饭候教。 辰室虬氏端拜
及至到了午间,辰太太就在住室当门设席,款待商琏,自己在旁相陪。商琏问道:“太太宅上还有何人?”辰太太道:“只有一女,年过二十,尚未许人。择配一事,老身甚犯踌躇。不论家之有无,路之远近,务得一佳婿,才觉甘心。烦先生代为的意,千万奉托,感佩不忘!”商琏道:“太太既有此意,敝同年柳兄,是郎州府武陵县人,今年二十六岁。品格学问,俱足服人,现在失偶。晚生欲为令爱作伐,不知太太肯否?”辰太太道:“这却甚好,老身无不从命!但路途修阻,不知小女意下如何?晚间再作商量,明日饭后定去回信。”商琏席终而出。
到了次日饭后,辰太太把商琏请到中堂,说道:“蒙先生美意,老身已与小女相商,他却甚愿结亲,实是不易的了。但老身寄居京都,离家太远,妆奁无人制办,这话也须先要说明。”商琏道:“柳年兄亦系客居,断不责备。”辰太太道:“既是这样,先生就回信那边,叫他择期换柬,作速过门罢了!”商琏回信给柳毅,柳毅致谢不已。换过庚帖,就议定十月十六日过门。
却说柳毅亲虽结妥,聘娶苦于乏钱,未免有些作难,却又不好向人开口。同年中有一人姓齐,名岱,窥透其意,向商琏议道:“柳年兄喜期渐近,手中大乏。弟与年兄出一知单,代为一敛,以当相帮,年兄看该怎样?”商琏道:“弟亦久蓄此意。”两个就出了一个知单,上写道:
克果柳年兄,合卺有期。凡我同人,理应庆贺。每人务各助银二两,以备花烛。愿随者请书台号于左。
年眷弟商琏、齐岱同具
话说知单一出,住有半月,就敛银子三百余两。齐岱交与柳毅,柳毅与齐岱细谈,才知他即系澧阳城西得金齐老人之子,从此相交甚好。柳毅得了这宗银子,甚为感谢,就制办了些衣服、头面,托王东山给他雇了一处房子。
到了十月十六日,就把螭娘娶进门来。是日三百个同年,俱来贺喜。柳毅应接不暇,一天并没还到新人房内看看。
晚上客散,柳毅回到洞房。正要进去,近前一看,那螭娘却把里间屋门双手关上,说道:“朱陈结好,原因慕君才学。今以‘几上素琴’为题韵,限‘纶’字,彼此联句作诗一首,方让进我房来。”柳毅道:“这有何难!”遂口咏一起句道:
欣逢焦尾列筵前,毅
聊把柔丝续断弦。螭
声奏午鹤韵已邈,毅
操称孤凰调犹传。螭
高山一曲知音少,毅
终阕更张意堪怜。螭
在御幸欹今夕夜,毅
结缘早兆赠珠年。螭
柳毅道:“玩娘子的诗句,你莫非洞庭君之女吗?”螭娘把门一开,说道:“是与不是,请郎君自认!”柳毅进来一看,真是一位绝世佳人,较泾阳相见之时更俊百倍。柳毅问道:“嫁娶大事,洞庭君何不亲来送你过门?”螭娘答道:“妾父系有职守,不得擅离寸地。故着母亲寄居此处,使妾配合郎君。对月以后,也就回去了。”螭娘转问柳毅道:“妾所赠明珠一颗,原示半尘不染之意。郎君尚收着否?”柳毅答道:“明珠现在,半尘不染恐未可必。”螭娘笑而不答。是夜夫妇二人情意绸缪,妙难备述。柳毅才知螭娘名虽再醮,原系处女。
过了三朝六日,已是对月。辰太太把螭娘接回家去,住了几天。亲自领着送来,对柳毅嘱咐道:“妇人义主顺从,凡事必须禀报丈夫,不得专任己意。彼此相敬如宾,冀缺之妻,所以见称千古也。倘怠肆骄矜,贻讥反目,今生休想再进吾门。”螭娘答道:“母亲之言,孩儿敢不遵禀!”又向柳毅道:“《易》有之:‘夫夫妇妇,而家道正。’嗣后小女倘有差失,贤婿自管督责,断勿过为寅容,致乖妇道。”柳毅答道:“岳母素有闺训,令爱何至如此!”辰太太晚间回去,次早柳毅着人去请,已走无踪影了。
却说螭娘嫁了柳毅,恪守妇道。将近三年,并没生长一子,向柳毅说道:“相公年届三旬,还无子嗣,何不再娶一房,以图生产?万勿为妾所误!”柳毅道:“子之有无,关乎天命!贤妻年尚未老,下官岂肯轻做这事,贻笑旁人?”螭娘道:“不孝有三,无后为大。先人宗嗣,安可甘听斩绝!相公虽顾大体,妾实不忍坐视。回到娘家,代相公再娶一房何如?” 柳毅道:“这是夫人的好意,但你娘家住在水底,如何送你回去?”螭娘道:“这却不劳相公相送,妾自乘便去罢!”住了几天,雷雨之下,从前那条赤龙仍把螭娘驼去。未知螭娘回去如何,再看下回分解。
第六回 奠雁晨佳人办才郎
话说螭娘回到湖来,洞庭君夫妇一见大惊,说道:“女儿,你既系有家,应从夫度日,何得无故而回?”螭娘答道:“孩儿此来,一则归宁父母,二则正为柳郎。”辰太太问道:“这是怎说?”螭娘答道:“孩儿奉侍柳郎,已近三载,并未得生得一男半女。恐他为我所误,故回到家来,替他再娶一房,好叫他上接宗脉。”洞庭君道:“这却做得甚是!咱宫中婢女颇多,俟回家时,拣好的带个去罢!”螭娘道:“一切婢女,那堪入选!柳郎另有夙缘,久经失迷孩儿欲代为寻着,好叫他彼此团圆。”
住了几天,螭娘就女扮男装,扮做柳毅的模样。但见他:
头戴乌纱,身着红袍。腰间玉带,莹洁并日星之光;脚底皂靴,庄拟肖山陵之势。来掷果于车前,俟俏堪拟潘安。觇鸡群其鹤立,风流不减叔夜。真乃翩翩官度,那同泛泛才郎!
螭娘向辰太太道:“母亲,看孩儿可像柳郎吗?”辰太太道:“却也酷似!”螭娘就领了两个家人:一个叫红鲫,一个叫河鲤。带了三百两银子,出了洞庭,直投岳州而来。到得岳州,落了店里,分咐店主道:“有官媒婆,给我叫一个来!”店主听说,应允而去。
却说岳州城中有一个官媒婆,叫做施巧嘴,他常在乡绅人家走动,适值他在家,还未出外。店主找到他家来,说道:“我店里新下了一位官长,他着我来叫你,大约是要娶妾。这定有些财发,你作速跟我前去!”施媒婆听见这话,饭也没吃,就到店里来。见了螭娘,磕了头,起来在一旁站着,问道:“老爷叫小妇人,有何吩咐?”螭娘道:“下官姓柳,是朗州府武陵县人。系两榜出身,现做部郎。不幸太太去世,家中无人料理。今告假回家祭祖,路过此处,托你给我说一位太太,以便带回京去。事成自有重赏。”施媒婆答道:“老爷既然相托,小妇人敢不留心打听!数日后来回老爷信罢!”
螭娘又拿出文扇一柄,上面写诗两句:
织女下机河畔待,专望七夕填鹊桥。
螭娘向施媒婆道:“这扇子系下官亲笔写的,诗句系下官亲手做的。人也女子有爱中此扇者,这媒就易说了。”施媒婆接过扇子,回到家来,与他伙计商量说:“这是个现任的官员,结亲须要门当户对才好。城里几家乡宦,并无闺女,那里给他去寻?”他伙计答道:“西街上王夫人家还有一位女娘,人家也好,何不那边去说一头?且这位老爷姓柳,安知不正合彼意!”
两个议定,就同到王夫人家来。王夫人问道:“你两个是来提媒吗?”答道:“正是!” 王夫人道:“有成的便说,没成的不必开口。我且问你:说的是那家?”二媒答道:“是外来的一位老爷,他家姓柳,系朗州府武陵县人。两榜出身,现做京官。日下失偶,回家祭祖,路过岳州,要娶一位太太,好带进京去。若不是姓柳,断不敢轻来相渎。”王夫人道:“这却罢了!等我拿拿主意,明日你两个再来候信。”又向施媒婆问道:“你手中扇子,是要卖的么?”施媒婆答道:“不是,这扇子是柳老爷亲笔书写的。人家的姑娘有爱中此扇者,好借此以便结亲。”王夫人道:“你暂把扇子留下,叫我家姑娘看看!”两个媒婆把扇子交与王夫人,出门走了。王夫人向虓儿道:“适才两媒所说,籍贯、家乡的是柳郎无疑了。明日再来,我就应承了他罢!”虓儿道:“既有前盟,岂可更改!若不是柳郎,孩儿的诗句如何写在他扇子上?”
次日饭后,两媒婆果又来问信,说道:“太太主意拿定了么?”王夫人道:“无容再说,叫他择期来换柬罢!”二媒婆见王夫人已经应承,就两下里磕了喜头,各得赏银而去。
时正三月中间,螭娘换过了婚书,就择于四月初十日过门。到了那天,彩轿红灯,细吹细打,把虓儿娶进店来。拜过天地,送入洞房,不题。
却说王夫人先到,把新郎一看,甚是喜欢,那辨真假!惟虓儿心中有些疑惑。午间送饭的女客,不下百有余人。各各俱浑身锦绣,满头珠翠。每人俱有黄金镂成的个“王”字,插于头额以前,见者莫解其意。
晚间客散,螭娘进入洞房。刚才坐定,走过一个丫环,手执诗笺一幅,说道:“这首诗,系新娘亲自做的,呈于贵人过目。”螭娘接过,读其诗云:
佳婿乘龙喜气扬,看君何似一娘行。
今朝虽谐凤凰卜,柳郎恐非真柳郎。
螭娘把诗念完,心中暗道:“这个虎精,倒也伶俐,叫他看出破绽,殊觉不妥。”遂拈笔和诗一首,叫丫环送去,说道:“这系贵人和诗一首,祈新娘万勿见哂!”虓儿接过,看其诗云:
彩凤辇来瑞气扬,俟庭安见是娘行?
将来共占熊罴梦,柳郎依然真柳郎。
虓儿暗暗想道:“你看这诗句,只讲异日,不论当前,这个娇客定是假的了。我就此回去,如何见得母亲?且惹人耻笑!暂且住着,看他带到京去。若无真正柳郎,看他把我置于何处?”螭娘恐怕露出马脚,向前说道:“娘子,今夜夫妻初会,本该同床。但前妻亡去未久,目睹新人,想起有些不快,暂且各睡。俟回京时,再成亲罢!”虓儿答道:“如此正合妾意!”遂叫侍儿把房门关上,就枕睡去。螭娘亦在外间里,独自就寝。从今后,日日如此。
不觉倏忽之间,已过对月。螭娘雇了车轿,辞别了王夫人,领着虓儿,直投长安而来。王夫人仍回山阴岭去了。螭娘到了长安,落在店里,向虓儿道:“下官先到衙门,再差人来接你。”虓儿应过。
却说螭娘到了家中,见了柳毅,告道:“妾已替相公娶了一位佳人,现在店中。一会接来,成亲只可黑影里,就寝断不可点上灯烛,使他与我斗气。”柳毅道:“下官晓得了。”
起更时分,着人抬轿,把虓儿接进衙门。螭娘先领他到一座暗室内坐下,说道:“钦天监奏道,今夜京城主有火灾,奉旨大门小户俱各禁火一宵。今晚且暗寝了罢!”虓儿信以为真。约有二更以后,螭娘出去,柳毅偷进房来。把门关上,解衣上床,与虓儿并肩睡去。
到了天明,虓儿起来梳洗,柳毅还没睡醒。虓儿向前一看,这才是西厢下借宿的真柳生哩!暗惊道:“幸无失身于别人,坏我名节,但彼时私见一面,恐柳郎未必还认得我。”就口咏一诗,道:
卧依绣榻候熏风,举日漫望崖岭东。
黛绿仙娥幸在御,茅庐故址何妨空。
巫山犹旧约渐赴,桃源虽迷路已通。
欣幸今宵同枕事,宁云蝴蝶一梦中!
虓儿念完此诗,那柳毅睁眼问道:“娘子,所念的诗句是自作的,还是套来的?”虓儿答道:“是妾从山阴岭洞旁石壁上诗句套下来的。”柳毅道:“你一个女子,如何就到了那里?虓儿答道:“妾母子虽居岳州,山阴岭实系故处。”柳毅道:“如此说,你就是寅夫人的女人了。”虓儿答道:“贱妾正是。”从袖中取出耳碗一支、汗巾一条,付与柳毅,道:“此原系郎君聘妾之物,今日仍旧奉还。但所赠之绣囊,不知还存留否?”柳毅答道:“常佩身边,何敢失去!”虓儿道:“妾与郎君,系有夙缘,自应终归君手。但不知替君娶我的是为谁人?妾赠郎君的诗句,为何落在他手?”柳毅道:“不必究问,一会便见明白。”
话未说完,窗外叫道:“相公,快快开门!我与新娘子讲话。”柳毅起来,把门开了,螭娘进入屋中。虓儿一见是个女流,羞得满脸通红,说道:“姐姐,何相戏之深也?妾与相公结亲,有素小轿一乘,尽可把我接来,那里烦得如此周转!”螭娘道:“别无话说。但问妹子:这柳郎可是真的不是真的?”虓儿掩口而笑。从新又摆香案,柳毅与虓儿也拜了天地。又来到中堂,参拜螭娘。虓儿道:“小妹年幼无知,诸事还望姐姐宽谅!”螭娘也道:“论娶之先后,愚姐早占春光;论聘之早晚,贤妹先系赤绳。嗣后不讲谁大谁小,只要一心一计。”虓儿道:“小妹诸事,谨遵娘命。”
柳毅问虓儿道:“昔年借宿岭上,你家姓寅;今日结缡岳州,却又姓王。这却是何缘故?”虓儿答道:“妾母子被熊大王所逼,不能相抗,故避居岳州,改作姓王。相公的娶期,因此耽误。妾知相公定不空返,必有手迹。回去一看,果有律诗八句。留心抄来,时常讽诵,以慰渴望。在岳州住了二年,母亲要把妾送到梅花村中去。妾念聘则为妻,奔则为妾。未经亲迎,私自送去。终系明珠暗投,未免有玷女史。力违母命,所以等至于今,费了姐姐的许多气力。”螭娘道:“妹妹,你的人品这样端方,庶无愧为女中领袖。”柳毅向虓儿道:“娘子,看你的容颜,居然仙子;论你的原身,终属山精。枕席之间,叫下官到底有些害怕。”虓儿道:“龙虎,一也。相公既不怕龙,宁独怕虎乎!”三人彼此大笑。
却说柳毅又娶了这位夫人,商琏听说,又传知同寅,登门拜贺。热热闹闹,住了些时。皇上旨下,把柳毅外放江西抚州府郡守。领凭已过,柳毅因府属太大,要多请几位募宾,然后上任。
螭娘道:“一切公务,有俺姊妹二人,尽可代为恭酌,募宾何必多请!但出做外员,不同内官,必有着己的亲朋,待带几位,是个扶傍。”柳毅道:“家中无人,却叫下官带谁?”虓儿道:“贾家爹娘,独非相公的至亲吗?何不把他接了来?”柳毅道:“二位夫人说的甚是。”随即官了一封家书,带去百金的盘缠,着人往武陵县去接贾庆长夫妇。外又带字一函,请程惠心的安。这且按下不题。
却说柳毅到任,住有半年,大法小廉,弊绝风清。一郡之人,群称龚黄在世。一日,柳毅从省回署。路间正走,忽从空中落下桂花两枝,当于桥前。柳毅着人拾起,莫解其故。归告二位夫人,虓儿道:“妾姊妹二人,俱怀凡胎,将来未必不应在此。”螭娘向柳毅道:“妾等虽系无知,古人胎教之说,窃思遵守,以生贵子。俟分娩后,再与相公同寝罢!”柳毅道:“任从尔便。”自此以后,两位夫人晚间并不当夕。
却说贾庆长夫妇,见了女婿的家书,得了百金的盘缠,就收拾行装,同柳毅的家人直投抚州而来。进了衙门,翁婿一见,叙了许多的家常,甚是优待。两位夫人视庆长夫妇,不啻生身父母一般。庆长夫妇待二位夫人,无异身出的女孩一样。
住有几月,螭娘、虓儿同日同时,各生一子。柳毅大喜,宰猪杀羊,拜谢天地。贾夫人一切照料,无不应心。螭娘之子,起名柳萼。虓儿之子,起名柳华。两位夫人念贾庆长无后,又给他娶了一房。后来也产了两个儿子,庆长夫妇甚是衔感。不知柳毅在抚州后来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七回 寻铜锤孤儿保性命
话说柳毅在抚州做郡守,那一日夜间,似睡不睡。见一幼童并一弱女,身带桎梏,颈系赤绳,跪在案前,央柳毅救命。柳毅麾之不去,却自惊醒。告诉两位夫人,两位夫人道:“幽渺之事,不可预先说破。”这且按下不题。
却说吉安府吉水县,城东南有个村庄,名为五里堡。庄内有一个人,姓白,名天香,是个钱贩子。家道殷实,身边常带银子三百两,在吉水县城里、集上给人封粮,借此以便买钱。他西邻有个孀妇,姓辛。辛寡妇有个异子,叫做辛泰。读书读到一十六岁,因家计贫乏舍了书本,母子两个靠织布为生。那一日是吉水县城里大集,辛泰往集上去卖布。先到白家,问道:“白大叔,集上去了么?”白天香答道:“侄子,你来得好!我正要找你合伴,你好给我背褡子。辛泰就把褡子接过来,背在肩上,手里拿着布匹。两个出了大门,说说笑笑,一直上城里去了。进得城来,辛泰把褡子交给天香,就上了布市。白天香就在大街上铺里坐下,给人家封粮。
那一日集上布却甚迟,辛泰等至红日西沉,才把匹白布卖出。又买了些东西,天气渐黑。来找白天香,同伴回去。却见白天香在酒肆中坐着吃酒,辛泰问道:“白大叔,还不回家吗?” 白天香答道:“我的银子多半使出去了,钱没给金,还有几两散碎银子,带在身边,褡子不劳你背了。这是褂子一个,你先给我捎回家去罢!对你白婶子说,掌灯以后我就到了,叫他不必挂心。”辛泰拿着白天香的褂子,就先出城而走。走有里许,路旁有座小庙,台上坐着个人,问道:“来的不是辛泰吗?”辛泰答道:“正是。”辛泰近前仔细一看,那人是石官屯石岩,超号叫做铜锤石二。
却说石二吃酒赌小,无所不为。时常做些歹事,人却不大提防。今晚正为输不而出,意欲候至半夜,断人几两银子,好去还帐,辛泰那里知道!石二又问道:“你来时见与白天香同伴,回去为何不见他来?”辛泰答道:“他还在城里吃酒哩!出城得到定更以后。”说了几句话,辛泰就走了。石二听了这话,就心起不良,在庙台上专候白天香,到时以便断他。
却说辛泰来到庄上,见了白天香之妻焦氏,正在门首站着。见了辛泰,问道:“你白大叔为么还不回来?”辛泰答道:“他还在那里吃酒哩!叫我先来了,这里他的褂子一个,婶子你且收去。”焦氏接过褂子,转入院里。
辛泰到了家中,把布银交给他母亲。吃了晚饭,出来门口坐着。时近二更,还不见白天香回来,辛泰又去问道:“白大叔来了么?”焦氏道:“至今没有。”辛泰道:“我往前去接他。住一时片刻就会回了。”辛泰出了庄头,接至二里以外,并无踪影。回复道:“这时尚不来,想必在城里住下了。白婶子,你关门睡罢!”焦氏应诺关门回家睡了。
却说白天香在酒铺里吃了个醉,把剩下的几两银子放在褡里,束在腰间,出了铺门。东倒西歪走到城外,约有更天。一时酒上,跌倒在地,呼呼睡去。
那石二等至二更,总不见白天香过来,他就渐渐向前迎去。却见白天香倒在路旁,过去推着叫道:“白大叔,你睡着了吗?”这白天香睡了一会,酒力稍解,问道:“你是谁人?”答道:“我是石二。白大叔起来,我送你家去。”白天香拉着石二的手,勉强爬起。石二扶着他走,走到一个沟前,说道:“送有半路了,你自己回家去罢!快把褡子给我!”白天香道:“褡子是我的,你如何问我要?”石二道:“你真个不给我吗?”天香道:“我不给你,你敢怎样?”石二此时贼性复发,过去一拳,打倒了。白天香正要起时,劈耳门又是一脚,白天香就立时死了。石二把褡内几两银子拿出,下入腰中。正待走时,又转想道:“晚间曾遇见辛泰,万一事情发觉,他就是个确证。不如把这场官司嫁给他罢!”就把白天香推入路旁沟里,又脱下他的一条裤子,并那个褡子暗暗的偷送到辛泰家后边一座屋里,搁在梁头以上,仍把门给他锁好。
却说到了次日饭时,终不见天香回来。焦氏甚是发闷,出门不住的往西北探望。忽见两个走路的说:“西北路沟里有个死人,却不知是谁。”焦氏听见,吃了一惊。便向辛泰道:“人说西北路沟里有个死人,没的是你白大叔被人害了吗?”辛泰听说,跑去一看,不是他是谁。回来说道:“白婶子,不好了!白大叔被人谋害了。”焦氏闻说,走去一看,果然是他丈夫。哭了一场,进城报了县公。县公差捕衙出来相验,是被人踢死的。县公叫焦氏补了状子,差人给他拿贼。焦氏着人把白天香的死尸抬到家来,暂且成殓。
却说吉水县虽然差人拿贼,渺无风信,一时如何就能拿住!那一日,是白天香的七日。焦氏请了几位僧人,给他丈夫念经。座位不够,向西邻辛家来借板凳。辛寡妇答道:“板凳锁在后边屋里。辛泰在家,就叫他给你送去。他又上城里去了,这不是钥匙,你开门自己搬去罢!”焦氏到了后边,把屋门给他开了。进来一看,见他男人的一条裤子并那个褡子,俱在梁头上搁着。当下闭口无言,搬了两条凳子,把门锁上,交了钥匙,进入东院去了。
午后经事已完,焦氏偷偷地跑到城里,禀知县公,回道:“小的是白天香的女人。白天香被人踢死,前已具状到台下,现在拿人。目今正犯已有主了,小的特来报知。”县公问道:“正犯是谁?”焦氏回道:“是小的西邻辛寡妇的儿子辛泰。”县主就标了一支飞签,差了三班捕头,跟着焦氏来辛家拿人。辛寡妇见公差进门,吓得魂飞魄散,说道:“我儿子并没害人,凭何经来拿他?”焦氏道:“你家现有真赃实犯,还要强口!”辛泰道:“有何赃犯,给我拿出!”焦氏道:“这倒不难!”当下领着差人,开了后边房门,就把那裤子、褡子,当着公差的面,从梁上拿下来。辛泰母子,竟是有口也难分诉了。差人把辛泰立时锁起,带进城去。
县主坐堂讯问,一夹根三十板,辛泰受刑不过,只得招了。辛寡妇听说,日夜号哭,无法可救。
到了过府,太府更用酷刑,不得不仍照前案。由府解省,路过五里堡前。辛寡妇使钱买通解役,母子两个才见了一面。辛寡妇见了辛泰,母子抱头相哭,死而复苏。辛泰哭道:“母亲,你半世守起孩儿一个人来,实指望着养老送终。那料忽然遭此奇祸,这是我命该如此,情甘一身当去。母亲保全自己,不必代我忧愁。”寡妇道:“吾儿此去,今世断不能再见面了。”两个又哭了一场,辛泰方随差役而走。
及至解到提刑衙门,过堂时上台见他生得单弱,不像个凶徒。心中疑道:“一个十六岁的幼童,如何就能打死个大人?此事未必不屈。”及至当堂审问,果把前案尽情翻了。提刑大人把辛泰暂且寄监,行文提抚州府进省,同吉安府会审此案。柳毅见了文书,星夜赴省而去。
却说螭娘向虓儿道:“相公此去,定决疑狱。正当趁此机会,大显声名。”虓儿道:“姐姐何不给老爷指条明路?”螭娘当下手题七言律诗一首封好,着得当家人送到省中。柳毅折开一看,见其诗云:
害命非缘有夙嫌,只因图财丧心田。
踢伤掀入深沟内,故把衣囊置屋前。
鞫狱少闻秦镜照,当官误将无辜连。
若问正犯真名姓,不在梓旁在柘边。
柳毅看了这诗,心下已知正犯是姓石了。
到了次日,约定在城皇庙会审。吉安府先到,抚州府后到。吉安府见了柳毅,说道:“老哥,这起官司费了小弟许多心思才能问成。不料到省,却又翻案。一会儿审时,把辛泰这个囚奴须得着实夹起!”柳毅答道:“真假自有分辨,大刑岂可滥加!”两个坐了公座,把辛泰带到案前。柳毅问道:“辛泰,天网恢恢,疏而不漏。白天香果系你打死,就招承了罢!省得你受刑罚!”辛泰回道:“犯人实系冤枉,但县主老爷一见即用重刑,小人当受不起,只得强招。实望解至府堂,或可洗冤。孰料太爷仍用重刑,使招前案。解到省来,幸上台大人少存哀矜,着二位太爷眼同会审。只求太爷原情推理,犯人就死也甘心。”柳毅问道:“当日上集时,是你两个同去的吗?”辛泰回道:“是同去的。”柳毅又问道:“下集时,是你两个回来的?可是你先来的?”辛泰回道:“散集时,犯人约白天香同走。他还在那里吃酒,把褂子一个交给犯人。犯人就先回到家来,把褂子交给他女人了。犯人回家吃过了饭,等到二更多天,并不见白天香回来,又去接了他有二里地,也没见踪影。及至次日早上,白天香已死在路沟里了。焦氏告犯人图财害命,县主老爷差人来拿时,不知是何缘故,却从犯人后边屋梁上搜出白天香的褡子一个、裤子一条,弄假成真。此中须费太老爷的心思判断。”
吉州府道:“依你所供,现有真赃,还不招承!拉下去,给我重夹!”柳毅道:“且住!其间定有缘故,待小弟再仔细问他。”又问道:“辛泰,你上集时只你两个同走,可还有别人?”辛泰回道:“只俺两个,并无别人。”柳毅又问道:“下集时,你曾见旁人没见旁人?”辛泰回道:“犯人在城里并没见旁人,出城走到一座庙前,见石官屯石岩,他的超号叫做铜锤石二。他曾问我:‘白天香为何不同你回来?’犯人答道:‘他还在店里吃酒哩!’只说这几句话,犯人就回家来了。”
柳毅向吉州府说道:“事系委曲,把辛泰暂且寄监,待小弟禀明大人,再为审夺。”柳毅据着辛泰的供词,禀了提刑,遂即亲出了一张火票,行到吉水县来:
票仰吉安府吉水县差役将石官屯铜锤石二拿获解省,毋得有误!特示。
吉水县见了臬台的火票,就差三班捕快,把石二拿住,星夜解进省来,仍同吉安府在城隍庙里会审。
柳毅一见石二的相貌,勃然大怒,骂道:“你这无王法的奴才。图财害命,贻累好人,该当何罪!”石二回道:“白天香是辛泰害的,与小人何涉?”柳毅道:“你还要诬赖吗?白天香系你打死,推入沟中,他的褂子、裤子是你暗地送在辛家屋梁上去。本司悉打听得确,如何还要瞒我?”石二见说出真情,畏其明断,料难逃过,没用十分夹打,早把真情吐出。柳毅吩咐给监,把个吉安府愧惭得无缝可钻。
柳毅差了两个得当衙役,上石二家去起赃。他断的白天香的银子尚没花完。又从柜中搜出铜锤两个,上刻“铜锤贼”三字,才知石二原来是个大盗。柳毅把这两个铜锤存在提刑库里,把石二问成大辟,给白天香偿命,又把铜锤、一干人犯究出发遣。
唤过焦氏来吩咐道:“你夫仇已报,辛泰终系被屈。两家原是邻居,这仇怨何时可解?依本府看来,你家过的,辛家穷若,不如把辛泰认为义子,帮助他一切日用。俟辛泰娶妻生子时,叫他给你一个承祀,如此才可解冤。”焦氏回道:“太老爷吩咐,小妇人敢不听从!” 柳毅就当堂批了一张断状给辛泰拿着,叫焦氏立时递了遵依。其断状云:
断得焦氏为夫鸣冤,虽非故射墉集;辛泰无辜被累,终属央及池鱼。讼狱既息,衅隙应杜。分白家之余财,赡彼孤寡,权当谢罪。过辛门之一子,续兹宗脉,亦足酬恩。联异姓为同室,何得视若秦越;化结怨为报德,庶几无启戈矛。倘或更口,执此鸣官。
柳毅审了这起官司,声名从此大振。回到衙门,向螭娘谢道:“这段公案,幸得夫人的指示,是以能脱人罪网。”螭娘答道:“妾等别无能干,似此小事,尚能代为办理。”未知虓儿后来如何,下回分解。
第八回 辨铁鞭贞女全名节
话说柳毅从抚州郡守调升了广东提刑,领着两位夫人,上任已过。虓儿向柳毅道:“相公迁升此处,不可不知此处的土俗民情并一切毒虫恶兽。妾有《异类谱》一册,是我母亲巡山时亲眼所经。凑成一帙,以当铸形象物之意。所载两广,尤为备详。相公常看此书,颇可广拓识见,有裨治理。”柳毅道:“如此更妙!”虓儿遂把这一册书呈于柳生,柳毅展开一看,首载《铁鞭蛇赋》一篇,其词云:
维毒出之滋长,实变幻其莫测。苟考辨之未详,每躬逢而受灾。尔乃品居蛇类,名号铁鞭。眠于夏日,旺在秋天。啖脑汁之一饱,恒掩卧乎三年。形虽蜿蜒,质同金钢。掉尾相击,所经必伤。伏行旅之邸舍。入佳人之闺房,时潜藏于林底,亦隐蟠夫屋梁。至若性忌灯光,喜托暗室。搏闪醉后,噬乘睡馀。不畏刀剑,专怕熏炙。虽产育乎此地,实土人所未悉。
柳毅看了一遍,说道:“这书颇有用处。”遂细心披阅。不题。
却说韶州府城里有个富家,姓刘,名霭。一生无子,只有一个女儿,叫做贞娘。他对门有家乡绅,姓隋,名经干,曾做过京员。其子隋郎,年至十八,还未娶妻。隋、刘两家爱好作亲,结为婚姻,议定八月初六日过门。到了那日,一家显贵,一家殷实,男宾女客照应不暇。隋乡绅操持了一天,甚是困乏。叫他儿子早归洞房,他老夫妇两个就关门睡去。
却说隋郎到了房里,新娘一见,有些害羞,不肯就寝,隋郎只得独自上床睡了。新娘见他丈夫已睡,就躲在当屋外间,在两把椅子上睡去。到得夜甚深时,夫妇两个俱经睡熟。长明灯未曾挑剔,不觉自己灭息,室中甚是黑暗。那床上地棚板内藏着一铁鞭巨蛇,见新人房中有些香气,就从穴内钻出,爬上床来。隋郎梦中矇眬惊醒,那蛇听见人声,就爬近前来,照隋郎头上一尾击去,早已经是脑浆迸裂。那蛇吃了个大饱,仍旧钻入地棚板内卧下。
却说新娘到了天明,正要上里间内去梳头。进来一看,只见满床红血,并不知他丈夫几时死去。吓了个倒仰,出来把门开开,喊道:“不好了!祸从天来了!”公婆听得是新媳妇的声音,总忙起来,问道:“媳妇,有甚事情?”贞娘哭着说道:“你儿子死在床上了!” 隋乡绅进房看时,见他儿子头骨粉碎,脑浆俱无。捶胸顿足,痛哭了一场,才把个死尸停在当门。
刘霭听说女婿死去,过来吊孝。走近尸床一看,见脑骨俱碎,甚为愕然。隋乡绅把刘霭让到客舍坐下,说道:“小儿成婚未过一宿,就被人活活地打死。此中必有缘故,亲家根问令爱,定知端底。”刘霭无言可答,向贞娘问道:“夜间有什么动静,难道你没听见吗?” 贞娘答道:“他先上床睡的,我在那外间来,也睡着了,并无什么动静。天明起来,见他已 经死在床上了。”刘霭再三追问,贞娘答道:“委系不知,叫我从那里说起!”隋乡绅在门外喊道:“吾儿死得不明,这非到当官,断难鸣冤!”刘霭见他亲家说话不好,向贞娘道:“女儿,你与隋郎前世有仇,所以死得这样暗昧不明。不惟你难以洗清,连俺做爹娘的也难以说嘴了。”贞娘答道:“这是孩儿命该如此,无可说了。”两个大哭了一场,刘霭无颜在此,转回他家去了。
刘霭的夫人方氏问道:“事情怎样?我好过去吊孝。”刘霭答道:“你不必去了!他家定要鸣官,女儿多半是个死人了,打点救咱家的孩子罢!”方氏哭道:“吾儿素守闺训,我的家教又甚严谨,有什么外事,他公婆怎么就猜到这上头来?”这且不提。
却说隋乡绅禀了县主,县主就来相尸,验的系铁器打死。刘霭恐他女儿受刑,上下打点,就费了一二百两银子。县主把贞娘带到衙门,着官媒押了一夜。到了次日早堂,带上去审。县主问道:“你这个贱妇,结交的何人,把你丈夫打死?”贞娘回道:“犯妇闺门不出,并无三兄六弟,又轻易到不了亲戚、邻舍,从何处结交外人?况我家原系旧族,颇知礼义,岂肯做此不良之事,玷辱宗祖?还求老爷原情!”县主道:“一派胡说!你丈夫尸伤的系铁器打死,你如何还说没有结交别人?这不拶不招。”叫左右:“给我拶起来!”就把贞娘拶了一拶,从早堂直到午刻方才放拶。贞娘声声叫苦,又回道:“隋郎死得若屈,叫奴偿命,情甘就死。若说别的,到底不招!”县主大怒,又把贞娘打了三十个嘴巴,打的满口流血,送入监中。
次日方氏进监来,看他女儿,只见贞娘:
云鬓缭乱,头戴飞蓬之状;桃脸垢积,面着染病之色。双手尽关木扭,欲举动而不能;浑身悉被铁链,将展转其奚自?本是天台仙姬,竟成了地狱冤魂。
母女两个一见,抱头大哭。方氏道:“我儿,刑罚难受,不如权且招承了罢!若不该死,到得上司衙门,定有清官代为解脱。”贞娘答道:“孩儿实无别事,强为招承,咱家门风安在!”方氏道:“事到其间,也说不得了。”说完,母女两个洒泪而别。
后来县主提出又审,贞娘回道:“犯妇纵吐真情,老爷到底不信。依老爷说画招是了!” 县主道:“你既肯招承,省得多受刑罚。”审过解府,刘霭又到府上打点了一番。连审三堂,前案尽翻。遂分付暂且寄监内,以候再审。贞娘作诗一首以自叹,道:
恼恨彼时心太愚,登床何不同丈夫?
祸来一己身当去,免使狱成涉糊涂。
六月飞霜渺无望,三年不雨难再首。
璧称洁白谁肯信?屈死九泉徒咽呜!
却说韶州府郡守恐上宪行文催提,特进省参见提刑,禀道:“卑职因断狱未决,恐误朝审的日期,先来禀明大人。”柳毅问道:“贵府所断是那一案?”答道:“韶州城内有家乡绅,姓隋。娶一新妇,不知在家结交的何人,花烛之夜,竟把他丈夫打得脑浆迸裂,死在床上。隋乡绅报知本县,县主问成是结奸谋害。及到解到卑职衙门,尽翻前案。须得发回本县,审清解来。”说完,告辞而出。柳毅进了后宅,就把这事告诉二位夫人。虓儿道:“此案定有委曲!与其发回本县,不如解到省来,替他问个明白。”
次日,韶州府进来辞行。柳毅分咐:犯人、原卷一齐解到提刑衙门。过堂已讫,柳毅叫官媒婆给贞娘洗了脸,梳了头,换上衣裳。锁到三堂后边一个密书房里,叫一位夫人出来验了一番。回来向柳毅道:“此女仍系处子,断官以结奸问罪,何良心之丧尽也!相公照铁鞭蛇一条问去,庶可得其原情,保全这女子的性命。”柳毅道:“下官也看是这样。”
柳毅把隋乡绅并刘霭俱提进省来,当堂候审。柳毅先问隋乡绅道:“你与刘家作亲,是图他的妆奁,可是图他的人家?”隋乡绅回道:“是图他的人家。”柳毅道:“既是图他的人家,焉有名门大族任其女之结交奸夫者!况你系宦家,深宅大院,纵有匪人,如何骤能进入内室?照结奸推究,不惟刘家难以见人,连你面上也觉无光。暂且下去!”
把刘霭叫上来,问道:“你这个女儿,他常在家里,也不时地出来外去?”刘霭回道:“生家外有男仆,内有女童。贞娘卧楼不下,已经数年。大人不信,提姆母并两邻来问,便知真假。”柳毅道:“这就是了!料你这等人家,断无如此不才之女!也且下去。”
把贞娘叫上去,问道:“你的住室,可与公婆相近还是相远?”贞娘回道:“公婆住在堂屋,犯妇夫妻两个住在偏房。”柳毅又问道:“房内是土地,可是砖地呢?”贞娘回道:“当门地系砖铺,两断间内俱系板棚。”柳毅又问道:“板是新棚的,可是原旧的?”贞娘回道:“当门砖系新铺,里间板系旧棚。”柳毅道:“下去!本司已明白了。”
又把隋乡绅叫上来,吩咐道:“本司着官媒相验,你儿妇尚系处女。为何诬告他结奸害夫?”隋乡绅回道:“现今我的儿子被人打死,如何反成诬告?”柳毅笑道:“你虽中过两榜,无奈学问有限。你这里出一样异蛇,名叫铁鞭,以尾伤人,如同铁器,吃人脑汁饱卧三年,常隐人家床下。你可知道吗?”隋乡绅回道:“大人所见,出自何典?”柳毅道:“你还不服吗?”就把《异类谱》所载《铁鞭蛇赋》给他一看,隋乡绅还是半信半疑。
柳毅仍把贞娘寄监,着差人多拿火把,来到隋家新人房内。把床抬出,点上火把,把地棚板一掀。下边有个大穴,穴内蟠一大蛇。长有半丈,粗如鹅卵。被火一蒸,浑身软了。差役把这蛇放在筒里,解到省来。
柳毅仍坐大堂,一时看者不计其数。柳毅吩咐隋乡绅道:“蛇是真的了,食人脑汁你还未必深信。”着人使差人剖破蛇腹,所吃隋郎的脑浆尚未化净。柳毅道:“这桩命案,本司断得否?”隋乡绅下边只是磕头。又把贞娘提出监来,问道:“你丈夫原系毒蛇害命,已经报仇。你愿回娘家去,还是愿回公婆家去?”贞娘道:“妇人之义,从一而终。丈夫虽死,仍回婆家为正。”柳毅道:“你与隋郎,原非夫妇,所以成此奇案。不如仍回娘家,再作商议为妥。”叫刘霭把贞娘立时领去,隋乡绅愧悔哭泣而归。这且莫题。
却说柳毅在抚州府所断图财害命一案,辛泰母子与焦氏合为一家,日用渐觉从容。辛泰的父亲原来是个书生,辛泰欲续先绪,以盖前愆。重新立志读书,到了二十三岁,也举了孝廉。感柳毅救命之恩,制了些礼物,亲来广东恭见。柳毅就留在衙门里住着,柳毅问道:“贤契功名已就,可曾完过亲否?”辛泰答道:“门生幸被大人救出法网,仅能少进竿头,那暇提及室家!”柳毅道:“这样看来,贤契真可谓有志了。”着人打听刘霭的女儿还未嫁人,就着人代为提媒,刘霭允了。就择定吉期,叫辛泰把贞娘娶在衙门里来。柳毅才知前此所梦赤绳系足、央求救命,就应在这两人身上。住有月余,柳毅做了些衣服,赠了些银子,把辛泰夫妻两个送回江西去了。不知柳毅后来如何,下回分解。
第九回 白石岗焚牒拘猛兽
话说柳毅从广东提刑调升福建观察,衙门坐在建州。建州城南三十里,有一道大岭,名为白石岗。这岗高有百丈,树木甚稠。狼虫虎豹生息其中者不可胜数,却是南往北来的一条大路。岗东北十里许,有一村庄叫做惠家堂。庄内有个农夫,姓曹,名凯。夫妇两个,以务农为生。生有一子,名叫曹彪。从小会学虎啸声,念书却甚伶俐,兼有诗才。长至一十八岁,缘他娶了媳妇。刚过一年,就生了一个儿子,曹凯夫妇甚是欢喜。
却说曹彪自得儿之后,逐日俱于鸡叫时出去,掌灯后方回,欲问其去向,非托言看望亲戚,就假口结交友朋,曹凯夫妇并不疑他。到自己屋里,叫他媳妇给他剔牙,剔出来的尽是些生肉丝子,满口喷的是血腥气。其妇纳闷,却不敢轻告公婆。
如是三月有余,曹彪之妇据实以告,说:“你儿子出去,是吃的什么东西?是坐落什么人家?公公大人务要留心查考。”曹凯听说,就于五更头曹彪出去之时,私自追踪其后。惠家堂南有个大坟,叫做井家林。林内有许多松树,却甚高耸。只见曹彪走进林来,脱下身上的衣裳,捆成一卷,搁在松树稠密、人看不见之处。就地下打一个滚,变成一只黑虎。起来把尾剪剪,长啸一声,直投白石岗一带而去。曹凯才知,他儿子原来是个虎精转世。回了家来,并不告诉别人。
到得次早,又随他出去。到了林边,见曹彪又变虎前去。把他所藏的衣服、鞋袜寻着,偷偷拿回家来。向媳妇说:“你丈夫出去,变成一只大虎,望白石岗投去。这不是他的衣裳、鞋袜,我都拿回来了。晚上回家,务要小心,切勿为他所害。”曹彪媳妇听说,吓得浑身颤抖,不敢作声。
却说曹彪在白石岗上打食一天,至晚回到林中。要变转人形,好回家去。左寻右找,衣裳卷总不见了。自知机关泄漏,难以再变人形回家去了。夜间来到庄上,跳入院中,以首叩曹凯之门,曹凯夫妇并不敢动弹。又叩自己的房门,其妻亦当没听见。院内走来走去,如有哭泣之声。住有两个时辰,见没人开门,遂以爪画地,题诗八句,嘱托其妻。仍跳墙而出,奔归白石岗去了,把一家之人倒吓了个半死。次早曹凯起来,见其诗云:
故转人形投世间,曾承鞠育许多般。
堂前未获待晨暮,林下无心漏机关。
恳托奉亲代尽孝,更望教子莫辞艰!
家中非我存留处,仍听风从归远山。
却说曹彪变成虎形,到了白石岗上。呼朋招类,聚虎五六十只。日逐在岗上截路,所害之人不计其数。三月以后,白日里断了路。行人、官宦、商旅经过此地,必先预备猪羊祭品。岗上祭祷一番,再把猪羊祭品掷于道旁。俟其食尽,方能过得此岗。这只黑虎,有词一首形写其状,云:
视耽耽,欲逐逐,一啸风生,百谷如呼。不必履尾而常惧(褫,无俟负)而莫敢撄触。虽叔段之好勇,难暴献于公所;即庄子之善剌,亦退处于无谋。真堪号称山君,为王兽族。
后玄宗差尚书闫祝三往流球国封王,路过建州。这闫祝三乃宰相李林甫之婿,权势赫奕,内外官员,谁不敬惮!柳毅同全城官吏,郊迎三十余里,接入公馆。众官员参见已毕,独留柳观察叙谈。柳毅问道:“大人鞍马劳顿,在此少歇数日,再赴前程。”闫祝三答道:“王命森戾,限期迫促。暂歇一宵,明晨就要走了。”柳毅留之再三,闫祝三执意不住。柳毅告辞而出,吩咐:“办事官员预备轿马、人夫,次早好打发大人起身。”
到得次早,建州郡守进来参见,禀道:“大人前去,定过白石岗,岗上多虎。到了岗前,有卑职备下的猪羊祭品,必先祭祷一番,过岗才能无事。特为禀明。”闫祝三笑道:“吾乃煌煌王使,钦命在身。纵有虎狼,敢奈我何!”出了公馆,竟自上轿而去。柳毅合大小官员,俱送至十里长亭,方才作别而还。
却说闫祝三不听祭祷之言,走至傍午,已到岗上。意欲速过岗去,却不料一时难以骤过。忽听一阵风响,抬头看时,见黑虎一只,率领数十只虎,扑将前来。跟随人役放枪的放枪,撒箭的撒箭。那虎全然不怕,早把马上的从人挝去几个。闫祝三吩咐转轿回来,那只黑虎过来一爪,把轿打碎,闫祝三跌翻在地。那虎正待使嘴来咬,幸被众人保护,那虎方才转身而去。左右把闫祝三扶起,仍回建州公馆住下。
建州督监听说,率领全城官员,齐来谢罪。闫祝三责备郡守道:“你为此处的郡守,并不能清除道路,所管何事?况我钦命在身,误了限期,尔等该当何罪!限你明日午刻,把虎俱要拿住,误限定行参究。”建州郡守叩头而出,立时出了一张火票,齐集猎户上岗去拿虎。猎户回道:“虎之出入无常,且所居并非一处,如何一时俱能获住?还求太爷宽限!”郡守大怒,撒下签来,把猎户头打了三个。
众猎户皆怀鬼胎而去,到了岗上,等了一夜。至次日饭时,并没拿住一只。众猎户商议道:“不久就是午刻了,限期已误,回去如何见得太爷?不如大家去央柳大人,转禀钦差大人,说个人情,再求宽限。”商议已定,众猎户俱回城来,在观察衙门前等候。
适值柳毅参见闫祝三回来,众猎户跪下禀道:“小人俱系猎户,奉太爷之命,往白石岗拿虎。自夜日午后出去,等到今日饭后,没见个虎的踪影。限期已是误了,见了太爷,定该死罪。特来央求大人,为小人们开条生路。转恳钦差大人宽限两天,好再上岗去拿。”柳毅吩咐道:“你们且下去!见了大人,定为你等转恳。”众猎户磕头而去。
柳毅进了内宅,谈及猎户央情一事。虓儿道:“此虎料非猎户所能力获。但此差不办,连累城内官员。老爷见了大人,还求他宽限一日,待贱妾把众虎拿到,献送馆前。”柳毅道:“夫人有此能干,下官何难禀明大人!”说罢,柳毅复入公馆,来见大人。才进二门,见建州郡守跪在丹墀,回报误限一事。闫祝三大怒,道:“猎户逃散,系你号令不严。还敢前来禀我?”柳毅近前禀道:“请大人暂且息怒!卑职衙内,却有个人善于拿虎。乞大人宽限一天,明日午后把虎拿到,以凭发放何如?”闫祝三道:“贵衙既有能人,一日之期何难少待!” 柳毅回告虓儿道:“吾已禀明大人,宽限一日了!夫人必须把虎拿住,方不使我落成谎话。” 虓儿道:“无此手段,安敢夸口!”
到了次早,虓儿坐着四人大轿,领着二三十个从人,来到白石岗上。拣一块平坦去处,摆上公案。虓儿下轿坐定,先发牒文一张,其文云:
维大唐某年某月某日,钦差尚书省闫南赴流球,经过此岗。不料大虫逞凶,致乖法律。仰尔山神、土地,限午时初刻,务将群虎齐驱案前,以凭究处。毋得有违,自干未便!须至牒者。
柳夫人把牒文发去,忽见一位老叟走至案前,深深一揖,禀道:“虎仙下降,小神失误远迎!”虓儿道:“你看守此岗,责有攸归。昨日钦差大人经过,怎么敢放出群虎,伤其仆从,误其行期?”老叟答道:“此虎素有道业,虽在此处截路,小神实不能拘管。”虓儿道:“这也不必过责你,今限你午时初刻,把群虎驱到,断不可误!”那老者应允而去。
虓儿叫人拾山上小石,在公案旁摆做一座小城,南北两门相对。城才摆完,已是巳刻将尽。只见岗前、岗后,有虎五六十只,俱向虓儿案前而来。虓儿又发了牒文一道,那些虎俱来到案前跪下。虓儿吩咐道:“大人路过此岗,尔等肆其搏噬,该当万死!但杀人者偿命,自是定理。尔等俱从石城南门入,北门出,以定罪之有无。”说罢,只见那些虎没害人的起来进南门,出北门,坦然归山去了。害过人的,浑身打颤,并不敢进入城门。虓儿着人个个捆了。那只黑虎跪在案前,只是磕头。虓儿吩咐道:“因你修炼多年,故往常任吾骑坐,闻你转成人身,也就罢了。为何仍还原形,在此作怪?但自今系得罪大人,我也做不得主。解你前去。任凭大人发落罢了!”遂着人锁了牵着,其余叫人抬着,转回衙门。向柳生说道:“虎已全获,老爷速送至大人公馆。那只黑虎道业已深,将来定归正果。只可加罚,不可致死。余尽杀之,可也!”柳毅到了公馆,禀知大人:“虎已拿到!”闫祝三吩咐:“尽行刺死!”柳毅着人把那只黑虎牵至阶前,那虎双膝跪下,向上叩头。闫祝三道:“这只为何不杀?”柳毅答道:“此虎饶有道业,将来必成正果,断断不可致死!叫他护送大人,逢山开道,一路平安罢了!”闫祝三道:“怕他未必这样听说!”柳毅向虎吩咐道:“罚你护送大人,一路务要小心!”那虎点头而去。
闫祝三向柳毅道:“本部堂前去,还经历许多的崇山峻岭,愿借拿虎的能手,带去相帮,未知肯否?”柳毅答道:“虎可以拿,人不可借!有这只黑虎护送,大人一路前行,料已没事了。”闫祝三访问了别员,才知拿虎的能手系柳毅室人寅氏。称奖道:“柳观察有此贤助,将来功业所就,诚难限量。本部堂回京复命时,定然奏闻朝廷,以示奖赏。”遂拈笔题诗一首以相赠,其诗云:
冯妇勇名自古留,那知女辈有匹俦。
王家肯将弓车招,堪并武夫作好逑。
话说闫祝三次日起程,出的公馆,那只黑虎早在前边引路。及至到了白石岗上,履如康庄,非复前日的光景。闫祝三从建州至流球,过了无数的大山,俱系此虎护送,并无半点差失。白石岗亦自此永无虎患。但未知柳毅常在建州否,再听下回分解。
第十回 黑水津仗剑斩悍蛟
话说柳毅由福建观察奉旨升了四川的监督,衙门座落在剑南府城内。府城外有江一道,名曰锦江。锦江口东有一渡处,叫做黑水津。黑水津旁有个深潭,号为乌龙潭。潭内有两条老蛟,能变作书生的形状,上岸来引诱人家的妇女。过此江者,祭奠不到,往往坏人的船只。居人、行客,多以为病。
剑南城里有家乡绅,姓范,名珠,字维宝,曾做过江西南昌府郡守。缺乏子嗣,生有二女:长名翠娥,次名芳姬。姊妹两个,容色绝世。
剑南田俗,每年三月三日,锦江龙王庙大会。演剧建醮,百般玩耍,无不俱全。城方乡村,不论大门小户,一切妇女,尽出来赶会游春。会之中日,范维宝两个女儿出来赶会。那二蛟精,早变成两个白面书生,在人空里过来过去。窥看人家的妇女,适与翠娥、芳姬走了个对面。那蛟精看见这两个女子,心中十分爱慕。二女子见了两个书生,也未免有些动情。
日夕会散,二蛟精还入潭中。心里想这两个女子,生了一计:着母鳖精变美女形状,往范宅内,去挑动两女子的春心。你说变的是何等模样?
金莲缓缓步,香裾轻轻飘。桃腮杏眼莺声娇,善引人魂销。 故把风情诱,漫将浪语挑。任你闺秀性多骄,那怕不相招。 右调《巫山一片云》
话说这个变成的美女,坐在范宅门首啼哭。适逢范维宝出来送客,一见此女,心中诧异,问道:“你这位女子,是何处人?为什么在我门前啼哭?”答道:“奴乃云安府巫山人氏。父亲康建,贸易南充。前月间着人来接家眷,奴母子三个坐着驼轿,走到城西一座山前。不料山上跑下两只老虎,把骡夫咬死,奴母与弟俱被老虎驼去。剩奴一人,幸得逃进城来。见宅上门户高大,料是乡绅人家。特来哀求,暂且收留几日。以便捎信给我娘舅,叫他好来接我。”
范维宝就把这个女子领到院里,与夫人见礼。范夫人一见甚喜欢,道:“这样闺女,堪与吾儿成双作对。”就叫翠娥、芳姬两个出来,与他相会。彼此意气投合,遂结成姊妹。晚间同在一座楼上去睡,住有半月。
一日晚间,上了卧楼。灯光之下,三个彼此谈心。翠娥问那女子道:“姐姐,你曾有婆婆家吗?”答道:“有虽是有,却不称心。”翠娥问道:“是家道贫寒,可是女婿丑陋?”答道:“妹子,你我的容貌虽不及郑艳、楚娃,颇堪称倾国倾城,必得个美貌男子,侍以终身,才可了愿。至于穷富,实由命定,却不介怀。”翠娥道:“如此说,姐姐定是丈夫丑陋了。”答道:“正是这般。”芳姬道:“美貌男子,正是不可多得的。前日锦江口会上,遇见两个书生,十分俊俏。姐姐倘得那人为婿,必定称心。”那女子问道:“是何等光景?” 翠娥道:“两个年庚不相上下,大约不过十七、八岁。头戴方巾,身穿蓝衫,脚蹬皂靴。眉清目秀,处处可人。为女子的有此佳婿,才不枉生了一世。”那女子道:“这样说,二位妹子到是有心于他了。”芳姬道:“虽是有心,择配出自父母,安能自作主张!”那女子道:“两位妹子,我有一方,叫他偷上楼来,与咱颠鸾倒凤,暂消渴思,若何?”翠娥道:“倘或父母知道,如何了得?”那女子道:“我能叫他来无影,去无踪。就一年半载住在楼上,总不至走漏消息。”翠娥道:“姐姐方却甚好,明日再作商议。”说完,三个上床睡去。
那鳖精见两个女子已经首肯,到了次日,就辞去了。出了范宅,归到潭中,向蛟精说道:“两个女子,俱系上钩。你今夜速去结好,断勿叫他变了主意!”
二蛟精听说,大喜。仍变作两个书生形状,到了半夜中间,一阵清风,闯入翠娥卧楼里来。走至床前,两女子正在梦中。他就脱了衣服,钻入被窝,同枕睡去。到了天明,两女子贪恋才色,如何肯放他走!二蛟精道:“美娘,俺在此久住,反属不便。俺离此不远,只是晚来早去,夜夜不断罢了!”说罢飘然而去。自此以后,二蛟精夜夜来在楼上,与二女子饮酒赋诗,谈笑戏谑,家里人并不见踪迹。
住有月余,翠娥、芳姬颜色倍觉光润,神情却有些恍惚。范夫人心下疑惑,道:“这两个丫头,为何这般光景?”从此留心查考,也总看不出什么破绽。
一日,正当暑热天气。范夫人叫翠娥姊妹早上楼关门睡去,自家在楼前月台上坐着静听。坐至半夜时分,闻楼内似有云雨之声。范夫人满心生气,却不敢作声。耐至天明,好叫人来给他女儿捉奸。又住了一会,见两个书生从楼缝里钻出。范夫人叫声:“快来拿贼!”已走的看不见了。范夫人遂叫道:“你两个起来,给我开门!”翠娥听见他母亲叫门,就起来把门开了。范夫人进入楼内,骂道:“你两个贱才,做的好事!结交何人,夜夜与他通奸?” 二女子那肯招承。却被范夫人左找右寻,从枕头后翻出两首情诗来。先看头一首,道:
羡卿容色多妖妍,目逆早兆江口前。
绣阁未通媒妁信,玉楼暂结邂逅缘。
红霄可资昆仑邈,韩寿偷香情意绵。
从此同梦乐共枕,惟祈偕老到百年。
俚句恭呈翠娘香闺 素练道人戏笔
范夫人又把第二首诗展开,上写道:
淑女妙姿殊罕俦,求耦何事咏河洲?
订盟纵乏冰人语,道左相逢意已投。
昼去夜来谁能窥?花前月下堪同游。
一朝握手缘渐密,莫把交情付水流!
诗赠芳卿笑览 有沱居士偶题
范夫人得了这两首诗,叫范维宝上楼。一看,就把两个女儿打了个半死。翠儿方才招道:“这两个书生姓蛟,住在黑水津旁乌龙潭内。他是兄弟两个,昨前在锦江口会上见俺姊妹二人,他就有些羡慕。不料前日住下的那个女子,竟把他引在孩儿楼上来。事已至此,也无可说了,死活任凭爹娘处置罢!”这正是:
逐夜风流多快意,一朝败露徒赧颜。
话说范维宝向他夫人道:“黑水津旁并无人家,那有什么姓蛟的!乌龙潭是个水坑,人却如何在里头住的?常听说乌龙潭内有两条老蛟,时常出来作怪。定是他变成人形,污害吾女。”范夫人道:“方才两个书生见从门缝里钻出,是人断不这样。”
夫妇两个下的楼来,商量要除此妖邪,保全两个女儿的性命。闻说顺庆府岳池县有个法士,姓常,名能镇,善于斩妖除邪。就具启下聘,请到家来。那人先到翠娥卧楼内看了一看,说道:“这段公案,引路的是个鳖精,通奸的是两个蛟精。若除此害,须在黑水津边摆上坛场。看我先斩鳖精,后斩蛟精,也许令爱的性命可保。若再迟月余,就治不的了。”范维宝悉依其言。
到得那日,常能镇登在坛上,披发仗剑,口念咒语。少顷,从潭内出来一个老母鳖。爬到坛前,伏首在地,引颈受刑,被常能镇掷剑斩死。又发符一道,见阴云从潭中而起,跳出两条老蛟。来到坛前,雷声大作。左右前后,旋绕而飞。常能镇正要仗剑斩去,一声霹雳,早把常能镇击死坛边,二蛟精仍回潭中去了。
却说这蛟精怀恨在心,夜间复上翠娥楼来,百般缠扰。没消半月,姊妹两个就病在床上,不能动转了。范夫人极力追问,才知道二蛟精要他姊妹两个的性命。范维宝听说大怒,向他夫人说道:“此妖私下不能斩除,须得以官法治之。”就写了一张呈子,往督监衙门去递。央他代为设法,除此一害。其呈云:
具呈原任南昌府郡守范珠,为水怪逞凶奸污弱女事:切照卑职,居住剑南城内。三月初间,两女往锦江口赶会。不料被乌龙潭蛟精看去,嗣后变作书生形状,夜入妆楼,肆其淫污,性命难保,天条安在!为此哀恳本督监大人垂怜苦衷,代除此害,焚顶无既。
话说柳毅接了他的呈词,拿到内宅,给两位夫人一看。螭娘道:“事关闺门,一为声张,便坏了两个女子的名节。且此精作恶已久,指日即遭天谴,劝他按下不题为正。”柳毅答道:“夫人所说极是!”遂即吩咐差役,把范维宝请到衙中,让在内书房相会。屏去左右,劝道:“阅你的呈词,悍蛟污害良女,本当诛灭。但两位令爱,日后还要适人。声张于外,殊觉不雅,按下不题方是。半月之后,此妖若不遭天谴,本监再为你去除治未晚。”范维宝允谢而出。蛟精倒有知觉,自范维宝递呈之后,夜间却不敢来了。这且莫题。
却说唐玄宗差杨国忠南往交址,路过剑南。一夕,船泊黑水津旁,天近三更。有两个白面书生,口称锦江水神,上船来索祭,被杨国忠叱出。次日开船,行不数里,狂风大作,怒浪肆起。船只尽坏,杨国忠坠落江中,幸得救命船捞出,没至丧命。剑南大小官员,俱各害怕。杨国忠却不迁怒于人,只住在城内,督工监造船只,以候起程。
螭娘闻知此事,向柳毅说道:“蛟精死期至矣!应在十六日夜间。相公务出告条,晓谕百姓:叫他于十六日夜间,俱用棉花塞耳,以避雷声。”柳毅依言,到得次日,出了告条,悬挂四门:
督监剑南等处加五级纪录入次柳,为晓谕事:照得本月十六日夜间,江边主有霹雷暴雨,乡城居民,务用棉花塞耳,以避雷声。违者震死勿悔,特示。
柳毅着人把告示张挂四门,杨国忠也不知是为何故。
到了十六日晚上,柳毅亲赴公馆,禀知国忠,说道:“今夜主有霹雷,正为坏船之故,大人不必惊恐!”说罢,回到衙门,已是起更以后了。忽然,阴云从西面而起,雷声渐响渐近。不过二更天时,已到督监衙门宅上。电光之下,见一宫装女子,两手捧定诏书,空中叫道:“螭娘,玉帝有旨,命你子时三刻乌龙潭斩蛟!还不出来接旨。”螭娘听说,着人摆上香案,望空遥拜一番。身换霓裳,手执宝剑,腾空随雷声而去。到了黑水津边,霹雳之声,循环不断。
那蛟精知是为他而来,牢蟠潭中,再不肯动。时刻已到,两龙下入潭内,共擒一蛟,腾空而上。一声霹雳,被螭娘斫为两断。那一老蛟,见势无可逃,跳出潭外,就与那龙相斗。又霹雳响时,叫螭娘断为三截,俱死于锦江岸上。当时风息云散,雷歇电收,闪出一天星斗。
螭娘回至官署,楼上才打四鼓,向柳毅说道:“妾奉天讨,幸得除此一害。”柳毅答道:“多蒙夫人劳神,下官礼当拜谢!”螭娘道:“些须小事,贱妾何敢居功!”
到了次日早晨,柳毅同杨国忠出城一看。见所斩两蛟,长有三丈,粗如筲筒。一时看者,个个心骇。范维宝夫妇听说,甚是痛快。翠娥姊妹两个的病,也好了。杨国忠问柳毅道:“二蛟系天雷击死,刀剑之迹是何缘故?”柳毅答道:“两蛟虽系天诛,实系荆人辰氏所斩。”
杨国忠听说,甚是惊异,则夸道:“令正诚非寻常人也!下官回京时,定为启奏皇上。”说罢,一同进城。
却说杨国忠住有几月,船只造完,仍顺流扬帆而下。一路安澜,直到交趾。不知螭娘、虓儿后来若何,再看下文分解。
第十一回 虎皮将救驾沙漠场
话说杨国忠自交趾而还,把螭娘奉天斩蛟一事奏知玄宗。玄宗惊喜道:“吾朝竟有这等异人!”适值闫祝三回朝复命,把虓儿伏虎一事也修疏具题。玄宗道:柳督监有这等内助,真可辅赞皇家!此诚社稷之福也!”命差内监马弁,赍黄金千两、锦缎百匹,赐与螭娘、虓儿,以示旌赏。两夫人声名,从此哄动了京师。
一日,两位夫人向柳毅道:“妾等微展薄技,就能上动朝廷,相公不日定升大位了。但朝臣中不无借端生嫌弹射吾辈者,倘事起不测,却是相公被妾等所累。请暂且各回母家,俟五年后再为朝廷建立奇功,使皇上不生猜疑,群下悉泯诽谤,乃吾夫妇团聚日也。”柳毅道:“贤妻系下官的羽翼,各回家去,再有疑难大事,共谁商榷?早晚之间,何人服侍?还望二位夫人体念!”虓儿道:“衙门事务,自有募宾照理。柳萼、柳华,早为完婚。子妇奉侍,尽可替俺两人。无得过为留恋,致滋祸端。”到了次日早晨,两位夫人并不知几时去了,柳毅甚为怅然。
且说柳毅代两位夫人谢恩的本章,玄宗一览甚喜,御笔批道:
柳毅文武全才,兼有贤助,特升岭南节度。领凭赴任,勿迟!
话说柳毅岭南上任以后,玄宗迁蜀后,肃宗登基。朝内有一个谏官,姓何,名依樊。那卧牛与栖凤之句,就是此人所作。因柳毅诗言相嘲,发愤读书,所以后来官居言路。见柳毅以妇人之功,升为大员。心下有些不服,且欲报相嘲之恨,就题了一本,奏道:
伏惟盛世论才,不尚奇诡之技矣!臣建功无需闺门之能。岭南节度柳毅,因妇人之妖术,窃王家之宠荣,恐非所以励官。方肃国体,理应削其禄秩,夺其旌赏,乃见朝廷崇正黜邪之意。臣居言路,不敢隐瞒,谨疏奏闻。
疏上,肃宗微有疑心,批道:“俟再夺。”尚书省商琏、国子监祭酒齐岱同上疏辩道:
臣闻朝廷用人,取其才人邦家,无问出身来历。节度柳毅室人寅、辰氏,虽一龙胤,一系虎裔,然伏虎斩蛟,均系有功生民。既不等乎山精水怪,亦何玷于名教纲常!伏乞圣载,用杜谗口。
肃宗批云:
寅、辰氏既建奇功,定非凡品。再有诋毁者,照妒贤问罪。
自此满朝官员,再无一人敢私相谤诋了。
却说柳毅自两位夫人去后,日夜思想,无时置下,如何等得五年!就修了两封家书,着了一个得当官员,先往洞庭投书,去接螭娘。后往山阴岭投书,去接虓儿。
及至那差官回来,禀道:“小官先到洞庭湖边龙王庙旁,橘子树依然如故,击了三声,并无人出来照应。只听湖底水中人喊马嘶,鼓响金鸣,如同操演的景状。候至日夕,其声方住。小官只得把家书投入湖内而走。到了山阴岭前,上岭一望,见岭下有个大池,一位妇人在池旁跳舞,却像二太太的模样。走到跟前,又不见了。小官转回岭上,寻到洞前。见洞门两扉紧闭,侧耳细听,里面似有人声。小官把家书从门缝里投进去,内有一童子叫道:‘差官,等候回札,勿得擅走!’小官等了两、三个时辰,从洞门底下刮出一首诗来。小官得了这诗,又回到洞庭湖边龙王庙前,看有什么回音。见橘子树上贴一红简,写着律诗一首。小官一并揭来,敢呈与大人亲览。”
柳毅遂把两首诗接过,先看头一首诗,道:
劝君无事过流连,暂回母家杜祸缘。
目下虽歌三月句,伫看偕老在他年。
贱妾寅氏亲笔
柳毅又看第二首诗,道:
代君暂且苦经营,庚子年头事业成。
朝臣承恩归故里,一门团聚受宠荣。
贱妾辰氏谨题
柳毅看完这两首诗,心中甚觉不快。
却说杨国忠前在剑南,范维宝不时地参见。杨国忠嘉其才干敏捷,回京保补原职。三、五年间,就升到礼部左堂,与商琏、齐岱相交甚密。范维宝感柳毅大恩,两下题媒,把商琏之女许配了柳萼,齐岱之女许配了柳华。
是年正当会试,柳萼兄弟进场应试已毕。及张榜以后,柳华中了榜首,柳萼中了状元。那一日,大开曲江,主宴官却是卢杞。长安城内有诗一首,其诗云:
红绫赐罢谢君恩,一榜春元簇色新。
争羡柳家美男子,笑胜把盏蓝面人。
卢杞闻说此诗,疑系柳郎所作,甚为心衔。
后柳萼兄弟登朝面君,肃宗一见甚喜。赐酒簪花,游街三日。复来谢恩,肃宗问道:“卿等如此妙龄,可曾娶过亲否?”柳萼奏道:“臣等俱系聘定,还未过门。”肃宗道:“金榜题名,自应洞房花烛。着护部官赍黄金千两,驰驿回岭南完婚。”柳萼兄弟具疏奏道:
臣兄弟二人岳丈,俱系内宦:一是尚书省商琏,一是国子监祭酒齐岱。家眷现在京中,无烦驰驿归娶,谨为奏明。
肃宗看罢此疏,即着内侍捧旨而出,那旨上道:
择吉九月十二日过门,着礼部侍郎范维宝主婚。一切应用物品,工部着办事官如数供给。
及至到得过门之日,满街灯彩,数层鼓吹,车马仆从,填塞道路。柳家两位公子,奉旨把两个新人娶进门来。是日合朝官员,齐来贺喜。到得三朝,柳萼兄弟入朝谢恩。肃宗道:“卿等功名已就,家室已完。但忠孝并重,欲为忠臣,先为孝子。准卿等寄假年半,率领新妇,往岭南省亲。限满后,再回京就班。”柳萼兄弟二人谢恩而出。
转瞬之间,三朝、六日、双九、对月俱经过去,兄弟两个又启本奏明,雇了车轿,领着两位新娘一路往岭南而来,好不风光!这正是:
一枝杏花红十里,两元归去马如飞。
话说柳萼兄弟走了两月有余,已到他父亲衙门。两个公子领两位新娘,进了内宅,参拜了柳毅。又请婆婆行礼,柳毅着人辞道:“两位太太俱回娘家去了,异日婆媳再相见罢!”两新人听说,甚为愕然。各人问其丈夫,亦不直告其母之去向。次日,各处官员抬酒牵羊,贺喜者不离其门,热闹了半月有余。
一日,柳毅正在中堂宴客。忽有京报投进,展开一看,乃是圣上拟于十月初二日起銮,亲往沙漠场打猎。日夕客散,柳毅向两公子道:“圣上西狩沙漠,我断不能安于无事。你二位母亲俱各回家,使我如失两手。倘有疑难大事,却仗赖何人?”说着,不觉泣下。两公子道:“父亲不必过忧,吾母系有仙体,如遇紧急关头,断无不来相助之理。”
到了次日,只见报事官禀道:“圣旨已到,大人速出去接旨!”柳毅出城,走不数里,已经接着。拜毕,捧旨官当下读道: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圣王御宇,虽矢游畋之戒;纬后经邦,不废讲武之文。兹当秋尽,理应合围。拟于十月初二日驾銮亲率嫔妃、诸王,西猎沙漠。着岭南节度柳毅,代朕前驱。署内一切事务,暂着柳萼照管。闻旨即统部下人马,直投沙漠候驾,无烦进京请命。钦此。
柳毅接过旨意,把节度应管的事务,悉交给柳萼。率部下人马,直投沙漠场去。
却说沙漠场有座城池,名曰瓜州。城内有行宫一处,乃唐王西狩、往来驻跸之所。柳毅统兵到此,就在城外扎下营盘,专候驾到。
肃宗将起銮时,张皇后奏道:“陛下以万乘之尊,临荒漠之地,倘有不测,后悔何及!还乞圣裁!”肃宗不听。陆贽奏道:“陛下驾幸瓜州,须有防备。柳毅屯兵西域,一路犹多险塞。须着郭子仪、鱼朝恩保驾前去,方可无虞!”肃宗道:“郭子仪年已衰老,不堪随朕远行,鱼朝恩尚须看守宫掖。西狩一事,朕只视若寻常,卿等不必代为过虑!”遂着大同总镇潘振武、西安总兵滕克敌两人护驾,率领嫔妃、诸王起銮,向西域而来,这且莫题。
却说肃宗朝内有个管事的太监,叫做崔宠。其先人崔天柱,原系韩国夫人的家奴。恃其主势,最有威权。那一年正月十五,韩国夫人出来看灯,与洛阳公主争道。崔天柱打死洛阳公主的家人,并公主的乘舆亦为掀翻。次日,公主入朝奏知明皇,明皇并不追究。时肃宗为太子,心下不愤。晚间看灯,灯火之下遇见崔天柱,着人立时打死。后来其子崔宠净身入宫,做了太监。肃宗却甚喜他,但崔宠怀有为父报仇之意,却不敢轻易启齿。
肃宗有个贵妃,姓王,先是为韩国夫人的养女。马嵬变后韩国夫人失宠,暗被肃宗着人致死。王氏无所依靠,选入宫中,为肃宗的昭仪。屡蒙宠幸,升为贵妃。王妃也常想着替韩国夫人洗冤,因与崔宠内钩外连,结为党援。一切宦官、宫妾,俱被买透,无一人不乐为所使。时时刻刻觊觎着肃宗,苦于无衅可乘。崔宠闻肃宗西狩旨下,就讨了个大差,往瓜州监管修理行宫。肃宗准奏。
崔宠到了瓜州,监修行宫。把行宫周遭群廊下掘成地窖,填上干柴,柴内埋上火药。正殿、卧室内地里穿成大孔,孔中伏上地雷。地雷的引线,却与地窖内干柴相属。点着干柴,烘药突起,地窖尽塌,地雷齐出,宫殿悉焚,肃宗如何还能逃出火去。布置完备,住有两日,肃宗驾到,进入行宫。柳毅奏道:“瓜州城内,只一行宫,并无居民。其势孤危,臣请统兵入城,以保圣驾。”肃宗道:“卿兵势众多,城中难容。暂与潘振武等屯兵城外,明日出猎,再为合营。”柳毅承旨而出。
却说崔宠通知王妃,叫他用酒把肃宗并一切妃子俱各灌醉,以便行事。又着心腹人守定四门不许轻易开放。王妃得了崔宠的信,晚间在太元殿内委曲侍奉肃宗,把盏劝饮。又令许多妃子在宴前歌舞,一概俱为赏酒,歌道:
吾皇御宇治道昌,普天率土乐平康。驾幸沙漠威名彰,睹龙光,奉觞祝寿庆无疆。 右调《忆王孙》
肃宗一时兴发,遂御制律诗一首,诗曰:
大宝身登受共球,翠华驻处竟冕旒。
夏王洛表事堪载,周王东都迹应留。
鹿逐秦郊徒吊叹,吴官夜宴殊风流。
但祈车辇遍天下,那怕强藩进胶舟!
诗已咏完,就吃了个酩酊大醉。一切妃子,俱被王妃灌酒,吃得不能动弹。到得夜已深时,宫中上下俱各睡去,王妃密送一信给崔宠,叫他好动手。
崔宠得信,就着人把地窖内干柴用火点起。一时烘药俱发,地窖悉被是线所引,地雷齐响,宫殿俱着。你说这场火好不吓人:
初非祝融肆虐,胡为气燎中原?未闻回禄降灾,竟尔势炎山岗。视阿房之告焚,虽未息经三月;较廊庙之被烧,已属煽及。一朝焰焰,不可扑灭,烈烈谁敢向前!
肃宗惊醒,起来看时,一片火光,无处躲闪。急向外走,宫门早被崔宠紧紧把住。转回入内,正殿已塌,两廊尽倒。突向王妃道:“卿有何方,使朕出去?”王妃道:“此系天灾。婢子亦无可如何!”说话终间,宫人已烧煞大半,王妃亦不知躲到何处去了。随驾诸王,闻说有火,也只在宫门以外往来探望,并无一个能进来相救。
肃宗正在危迫,忽见有一员女将,戎装俱是虎皮做成,率领健卒四人,冒火而来。把肃宗用手架起,腾空直上,越城而出,送到柳毅营前。
却说柳毅闻宫中有变,同滕克敌、潘振武正要进城救驾。城门屡叫不开,回来见肃宗驾到,方才放心。虓儿复转进城,到了宫内,把崔宠、王妃着人紧紧绑定。凡系崔宠的羽翼,个个尽情杀死。着人开了城门,随驾诸王,一拥而出。随后虓儿把王妃、崔宠押解出城,来到肃宗驾下。肃宗问道:“卿系何人?朕得幸蒙相救。”虓儿奏道:“妾乃柳毅之妻寅氏。” 此时柳毅正要向前说话,虓儿先拒道:“今日王家多难,救驾不暇,家中私事那应提起!” 言终莫知所往。
肃宗遂当下罢了打猎之命,同柳毅急急班师回京。把王妃立时缢死,崔宠夷其九族,把柳毅封为上等公,调转河西节度。不知后来若何,再看下回分解。
第十二回 龙甲军破敌巴里坤
话说柳毅自沙漠救驾而回,满朝文武,莫不钦仰,王恃为股肱。四境安戢,咸谓永无外患。
不料庚子年三月十五日,正是肃宗的五十圣寿。满朝文武百官,庆贺已毕,赐宴赋诗,直至日夕,方才退班。到了次日早朝,太史星官出班奏道:“臣夜观天文,见贼星侵犯帝座,主有寇警。启吾皇,务作准备。”肃宗向群臣道:“回纥、吐蕃,是我朝两家外患。回纥新收,岂敢再犯中原!吐蕃去岁和就,宁肯背弃前好?太史所奏,不知应在何方?”柳毅奏道:“子仪尚在回纥,固属无忧。吐蕃反复无常,犯边却未可定。臣先差一能员,领兵迎去,以探敌人虚实,好再作准备。”卢杞辨道:“天道渺冥难测,不应轻动兵马,耗费粮饷。”柳毅道:“兵贵先发,寇至方思应敌,胜敌难矣!”肃宗道:“柳卿所言,甚是。”卢杞与柳毅从此有隙,这正是:
酒逢知己千杯少,话不投机半句多。
话说柳毅转回河西,边吏报道:“吐蕃国王统领倾国人马,来与归化城相近。”柳毅闻报,就差太原总兵骆能贤,统兵五千人马,一直迎去。走有三十多程,已与吐蕃兵对垒。营盘方才扎定,那吐蕃兵乘其无备,一鼓而进,把骆能贤围在核心。杀了一天一夜,五千人马俱被折损。骆能贤独力难支,被吐蕃擒住,上了囚车,带到营内。并程而进,数十日间来,与长安相距只剩千有余里。
飞牒报来,肃宗正要发兵前去,与他对敌。那吐蕃国王鄂思勒却把兵屯住,修了一道本章,并败将骆能贤差人解送京来。将表呈于圣上,肃宗看其表云:
外服者中国之屏翰,天朝者四夷之统领。然必亲觐天颜,方可克状声势。臣今者,本来朝见天子,并非扰乱边疆。不料骆能贤妄肆杀戮,致负皇恩。被臣拿获,解送阙下。伏乞御驾亲临,共敦夙愿。如或以上视下,慢举玉趾,指日兵到长安,恐已噬脐无及。在此候旨,伏乞圣裁。
肃宗览罢表章,不觉大惊。卢杞奏道:“柳毅用人不当,致有此辱。理应贬其公爵,往使应敌。倘不胜任,提京治罪。”本上,肃宗批准。
柳毅兵犹未发,尚书省黄国桢奏道:“吐蕃雄兵百万,战将千员,与之交锋,定为所败。不如先去讲和,若不肯持,再交兵未晚。”肃宗准奏,遂差少监马思齐奉旨前赴敌营。入帐参拜已毕,说道:“大唐天子闻大王统兵前来,特差微臣前来犒师。还求大王体念夙好,退兵三舍,情愿送黄金百镒、锦缎万疋、牛羊骡马各三千头,以为大王还国之资。异日还,别有见赐,未知大王尊意若何?”鄂思勒答道:“孤家原为谢恩而来,并无他意。因骆能贤妄肆戮杀,故致兵临近地。但望圣上屈驾郊原,使得一觐龙光,吾即引兵而退。一应财物,俱不敢领。”马思齐回奏肃宗,肃宗大为添忧。
卫尉班良奏道:“吐蕃兵势太强,只可诱之使去,不可激之使前,再割地请盟,暂令回国。陛下虽或食言,亦无不可。”肃宗准奏,又差行人司颜光耀前去,说:“唐天子愿将河套以南割地六百里,以为大王属邑。暂求退兵回国,同归和好。”鄂思勒执意不肯。颜光耀回奏,道“吐蕃主志在圣驾亲临,纵割地千里,亦不肯退去。”肃宗闻奏大怒,说道:“吐蕃视朕太弱,若不与他决一死战,何以镇服四夷?”遂择日兴师,以柳毅为元帅,左司马赵铎、右司马梁彦为两队,兵部正堂牛维高为监军。统领三十万人马,往北进发。肃宗驾率三千羽林军,追踪其后。
却说鄂思勒闻唐王亲征,却按兵不动。候官兵来与相近,把百万健卒分为四队:两队应敌,两队守寨。差人来下战书,肃宗批道:“约于本月初二日交兵。”及至到了那日,柳毅当先,肃宗在后,与吐蕃兵交战。战不一合,鄂思勒便佯败而走。官兵极力追去,那两队人马早拔寨向前来。如是者连败了十数多阵,官兵追赶了两千余里。不知不觉,已到巴里坤前。唐兵扎下营盘,人皆卸甲,马俱解辔。肃宗杀牛宰羊,犒劳军士,人皆口称“万岁”。到得晚间,众兵丁皆入帐安寝,以养锐气。
却说鄂思勒吩咐众首领道:“唐兵连胜多阵,其气必骄,不作准备。今夜谁能劫破唐营,回来定有重赏。”军中有一员女将,叫做耶律夫人,生来甚是骁勇,又且谙练军务,应声奏道:“小将愿劫唐营,上报主恩。”鄂思勒大喜,就拨了三千人马,叫他去劫唐寨。约定以击鼓为号,大军随后杀去,安排已定。
是夜天色黑暗,耶律夫人统领三千人马,来到唐营跟前,并无一人知觉,一直闯入营内。唐兵闻见击杀之声,才到起时,已经杀伤数千余人。耶律夫人见唐兵知觉,转出寨外,令三千兵丁俱击起鼓来。霎时间,四队人马一齐杀到。把官兵紧紧围在中间,四下并无出路。一连围了三昼三夜,把三十万人马残伤过半,八十员战将多死在阵前。剩得柳毅与三千羽林军保定肃宗,未曾受伤。肃宗向柳毅道:“朕今遇此劲敌,是天灭唐也!卿有何策,使朕得脱出重围?”柳毅奏道:“敌兵云屯山积,四外围有数层,一时如何攻破?但主上自有洪福,未必无人前来救援。不然君辱臣死,有一身报国而已。”君臣二人,俱各泪下。
正说话时,军中喊声大振。只见一员女将,统领龙鳞军数万,从南杀来。敌兵惊散,肃宗乘间逃出。螭娘一见肃宗,滚鞍下马,跪在阵前,奏道:“河西节度柳毅妻辰氏接驾。”肃宗问道:“卿是为救朕而来吗?”螭娘奏道:“臣妻知圣上有难,特来相拯。主上坐骥太迟,一时不能远避。臣妻有马一匹,名唤龙驹,转瞬可以千里。东南上有座小山,名叫燕石。形势峻峭,可避贼锋。圣上速乘此马,向彼转去。”肃宗才上马时,柳毅也杀出重围。螭娘道:“相公快与圣上同乘一骑,急赴燕石山去!看贱妾破此仇虏!”说完,螭娘转入军中去了。
肃宗与柳毅乘坐龙驹,立刻到了燕石山上。以高视下,看阵前却甚清楚。只见忽然阴云四起,狂风大作,一声雷响,冰雹倾下。一顿饭时间,平地水深三尺。吐蕃人马脚浮,不能着地,龙鳞军大肆杀戮。杀来杀去,只剩下鄂思勒和耶律夫人,率百余残卒,往塞外鼠窜而逃。一时雨歇云散,龙鳞军与螭娘并不知那里去了。肃宗向柳毅道:“前此沙漠遇难,寅氏冒火救驾。今兹巴里陈师,辰氏以水破敌。若非贤卿夫妇相帮,则唐朝宗社危矣!”柳毅奏道:“此系列祖默佑,陛下洪福,微臣夫妇何敢居功!”
柳毅保定肃宗转回长安。满朝文武,无不庆贺吐蕃王纳表投降。叙次战功,柳毅官复原职,外更加奖赏。黄门官捧旨出朝,柳毅拜接已毕,读其诏云: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材无文武,应建奇功。人无男女,须抱雄略。尔河西节度柳毅夫妇三人,姿本神异,品越凡庸。救主难于沙漠,奸宄敛迹;破吐蕃于巴里,寇虏潜形。功业非常,崇奖宜优。兹封尔为平康王,辰氏为龙骧夫人,寅氏为虎翼夫人。于戏纶音下颁,用扬一时之烈鸿休仰承,永标百代之名。
柳毅入朝谢恩,黄门官回朝复命。住了几日,肃宗旨下:
着工部择选地基,雇觅工匠,支发帑银,给节度柳毅修建王府,仍照,故例。
是时卢杞适当拜相,柳毅避其奸险,恐遭弹谤,入朝辞道:
臣以草莽愚夫,叨膺爵赏,已属愧不敢当。况京畿重地,臣有何功,敢与诸王并立门户!仍愿身列原职,用效奔走,伏乞圣恩,衔感无既。
肃宗见奏,笑道:“卿之微意,朕已知之。”即命工部行文朗州郡守,支领库银,就在武陵县梅花村柳毅故处起盖王府,且按下不题。着柳毅仍任节度事,提柳萼、柳华进京补缺,一个补了中书令,一个补了詹事府。俟王府告竣,令其回家终养。
却说湖广藩司委员在梅花村上修造王府,规模甚是阔大:前边是一座大门,进去是一座仪门。仪门以内,东西两列班房,中间是一座大堂。大堂以后,正中一座二堂,东西相对是两厢房。二堂后才是宅门,进去宅门,正北是一座堂楼,东西相对是两座配楼。左有暖室,右有凉厅。后有花园,台阁池沼,无不齐楚。起初修盖堂楼,上梁之日,又逢十五。到得月正南时,有一块紫云,上接月光,下触楼台。从月中走出几位神仙,脚登紫云,步入楼内。笑语半夜,仍从紫云升入月中而去。监工官员、一切人等,莫不称为神奇。东楼上梁,有一赤龙蟠绕其上;西楼上梁,有一黑虎坐踞其侧。
王府工竣,报奏朝廷,监工官员就把这三件异事并为题明。肃宗览疏,惊异道:“柳卿夫妇,俱有仙姿,定不久羁人间也。”遂御笔亲题匾额三面,并对联一付委官送去。堂楼上是三字匾,名为“跻云楼”。东西两楼是二字匾,东边楼上的匾写着“龙室”二字,西边楼上的匾写着“虎窟”二字。堂中有一副对联,上写道:
奋武揆文,经纶独创千秋业;
妻荣子贵,竹帛永垂百代名。
王府工竣,但不知柳毅回家若何?要知端的,下回分解。
第十三回 归故里父子受荣禄
却说梅花村王府工竣,柳毅入朝谢恩,肃宗加九锡,赐采田。令柳萼兄弟回家,终养柳毅。父子拜阙出朝,择期归里。上自诸王,下及百官,阻道奉侍者,莫计其数。柳毅向二子道:“衣锦而归故里,人生诚为快事。可惜你两位母亲不得亲见我如此荣耀,想来未免心伤。” 柳萼答道:“到得家时,孩儿兄弟两人一赴洞庭,一往山阴。苦苦哀求两位母亲,亦断无不回来之理。”
行不月余,已是梅花村前。柳毅先拜谢程惠心,然后到了王府门首。下得轿来,步入宅中。抬头看时,两位夫人从东、西两楼内走出,下阶迎道:“老爷征尘况瘁,妾等久候多时了。”柳毅一见大喜,称道:“贤妻去来不测,真神人也。”令柳萼、柳华各领媳妇,参拜婆婆。二位娘子见了两位夫人,亦甚为惊讶。从此一家团圆,拜谢天地。庄乡亲友来拜看望者,络绎不绝,较昔日大不相同,这正是:
时当无须送炭日,来者尽是添花人。
一日,有看门的忽来禀报:“外面有一位官长并一位太太,坐两乘大轿而来,说系王爷的亲眷,住在洞庭湖边,特来拜贺。叫小人先来禀知。”柳毅着柳萼出来迎接,乃是洞庭君夫妇。柳毅闻说,亲接到大堂阶下,让到内宅相会。洞道君道:“贤婿衣锦荣归,愚夫妇未能早来相贺,有罪,有罪!”柳毅答道:“小婿幸托岳丈福力,叼膺王家爵赏。又劳远来看望,如何敢当!”柳毅拜倒在地,洞庭君亦为答礼。螭娘同虓儿出来,参拜了爹娘。洞庭君向辰夫人道:“寅氏姐姐,真堪与吾儿并肩。”辰夫人道:“寅太太是何等人物,自应有此异女。”虓儿道:“孩儿视姐姐相逊远矣!爹娘何得如此过奖!”到了午间,就在螭娘楼中设席,款待洞庭君夫妇。
到了日夕,见一乘驼轿,里边坐着位华贵夫人,男仆女童跟有七八个人。来到王府门口,向看门的说道:“山阴寅老太太到了!进去先通报一声。”看门的进来一禀,螭娘向虓儿道:“娘家母亲来了,咱作速出去相迎。”虓儿跟定螭娘,迎出仪门以外。寅夫人已竟下轿,走到大门里边。螭娘道:“儿等不知母亲下降,未免失误远迎。”寅夫人道:“老身猝然相顾,你们那里知道!”正才说道,柳毅也从里边迎出。
到了中楼,寅夫人看见辰太太,问虓儿道:“这位贵客是谁?”虓儿答道:“是辰家母亲,也是今日才来的。”寅夫人道:“平日未曾见过,亲家千万莫怪!”当下两个重新见礼,螭娘同虓儿一齐过来参拜了寅夫人。寅夫人向螭娘说道:“小女素少教训,诸般全望姐姐领料。”螭娘答道:“妹子诸事练达,远胜孩儿百倍。”虓儿道:“姐姐性格宽和,孩儿蒙顾多矣!一言难尽。”寅夫人又拜谢了螭娘,辰夫人道:“亲家太多礼了!他姊妹们相处甚得,你我做娘的何须过为挂念!”
刚才说完,柳毅进来参拜寅氏夫人。寅夫人道:“贤婿如此显贵,老身怎敢当礼!”柳毅倒身下拜,寅夫人也同拜了。洞庭君要请见寅夫人,寅夫人全然不避。相见礼毕,洞庭君退出,别室坐下,向柳毅说道:“寅夫人满面祥光,真乃蓬瀛人物!贤婿毋得以泛常女流视之。”柳毅答道;“微岳丈相嘱,小婿早不敢以凡庸相待。”到了次日,洞庭君先告辞而归。留下辰太太和寅氏夫人少住半年,一并回去。
看门人又进来禀道:“外面有一位贵客来拜王爷。”柳毅听说,在中堂相候,着人请进,却是钱塘君辰杰。柳毅远远望见,连忙降阶相迎。彼此携手,进了中堂,相见叙礼坐定,钱塘君道:“贤侄坦位列鼎,铉老夫告叨荣耀。”柳毅答道:“愚侄婿仗托叔岳山斗,幸获蒙恩朝廷,几不胜任多矣!”钱塘君道:“贤侄坦不必过谦!昔年间游洞庭时,我所说上山伏虎豹,下海擒蛟龙,以此扬名当代。这几句话可落空否?”柳毅道:“叔岳所言果然不谬。” 彼此大笑。螭娘同虓儿出来参拜了叔父,设席款待。钱塘君仅住一宿而去。
却说柳毅回家住了半年,启了一本,请追封先代并嫡妻贾氏。疏上,批准:
诰封柳洁为乐善王;诰封庄氏为淑德夫人;诰封嫡妻贾氏为淑懿夫人。
皇上发帑银千两,令其建坊。柳毅入朝谢恩,肃宗厚加赏赐而归。
螭娘劝柳毅把贾庆长二子招到府来,照管成名,聘娶了范维宝二女为妻。柳毅念他父亲修桥济人,致有此报。就雇觅工夫,把桥重修了一番。刻石于上,额其桥曰“普济桥”。
一日,辰太太、寅夫人在楼上奕棋,忽一女仆进来说道:“看门的请辰老太太,有要事相禀。”辰太太下的楼来,看门人禀道:“外边有个黑长汉子,领着一个女人,却甚爽利。说他姓熊名良,住在蟠龙山内。夫妇两人度日不过,要投在王爷府下为奴。但恐二太太不容,先央辰老太太给他说个人情。”辰太太道:“为人方便,自是好事。叫他进来,我再问他。”看门人回信熊良,辰太太随后步至中堂。熊良夫妇跟着看门人走进堂前,一见辰太太,夫妇两个一齐跪下磕头。辰太太问道:“你夫妇两个正当壮年,为何要投在柳府门下作仆?”熊良回道:“小人住在荒山,衣食不给,故愿投为奴,以效奔走。因往年得罪过二太太与寅老太太,特央辰老太太替小人讲个情面,王爷那边就易说了。”辰太太道:“这却不难,外面伺候!”
却说辰太太回到楼上,把熊良求情一事向寅夫人一说。寅夫人道:“这是蟠龙山住的熊大王,他颇有些道业。他的女人名为灵狐,也是修炼了多年的一个狐仙。今日来投,并非真心为奴,实是要借此阶梯,同归正果。君子从来与人为善,女儿虽系无知,断不咎其既往。只要他小心办事罢了!”当下就同辰太太把柳毅请到楼上,将熊良夫妇愿投为奴之事逐一说明。柳前答道:“既两位岳母举荐,小婿那有不收之理!”辰太太复至中堂,叫过熊良夫妇来,分咐道:“二太太、寅老太太俱已领我情面,王爷跟前我同寅老太太俱替你说清了。男在外厢,女在内厨。除衣食外,每年各给身价银二十两。明日写了投词,就进宅磕头罢了!” 熊良夫妇叩谢而去。
辰太太转入楼来,寅夫人问道:“亲家,你都向他说清了吗?”辰太太答道:“俱经说清,明晨就进宅来磕头。”寅夫人道:“熊良夫妇来投,这正是卿家升仙的先兆,女儿等无得真以奴仆相待。异日跻云楼成为升仙楼,熊良夫妇来投之意才见明白。”螭娘、虓儿两个听了这几句话,彼此相视而笑。
到了次日,熊良写了一张投词,托看门人传进来。上写道:
其投词熊良并妻狐氏,因家中度日不过,情愿投于柳府门下为奴。言明衣食外每年各给身价银二十两。进宅之后,任凭呼唤。如不小心,甘受责罚。恐后无据,立此存照。
柳毅收了投词,熊良夫妇进入宅中,从上而下磕头已过。熊良就在外边看守书房,狐氏就在内宅照管厨房。二人办事,处处勤谨。满宅中人,无不如意。又住了几个月,寅、辰两位夫人各自回家而去。
却说时当十月中间,忽然阴云密布,雪花乱飘。没消三两个时辰,平地下就有一二尺深。忽从雪里走来一个全真道人,走到王府门前,坐下化缘。看门的问道:“师傅你是化钱,是化饭呢?早些说清,我好打发你走路。你看王府门首,不可在此久住。”那道人答道:“贫道也不化钱,也不化饭,只化王爷见一面。”看门的道:“这却难了!你是何人,就敢惊动王爷?”那道人答道:“贫道与王爷系有故交,宁不叫我一见吗?”旁边有一个掌家,说道:“王爷、太太,尽好管事。我上去代你禀声,准见固好,不准见别怨。”道人道:“正是这样。”
那掌家进宅禀道:“外边有个道人,说与王爷系有夙交,特要求见王爷。”柳毅吩咐:“请他在东书房相会。”掌家出来,说道:“王爷在东书房相候,请师傅作速进去”。那道人跟定掌家,来到东书房里,与柳毅见礼。柳毅问道:“师傅住在那山?”道人答道:“贫道住在昆仑山内。”柳毅问道:“适才小人儿说师傅与我系有夙交,是在何年会过?”那道人答道:“老王爷修桥济人之先,贫道曾在宅上扰斋一次。外有所赠律诗一首,这些年来不知还收着否?”柳毅听了这几句话,知道他就是觉迷道人。当时让坐赐斋,斋罢,柳毅就留他住下。道人答道:“贫道非为一斋而来,正要常居府中,以尽我来之意。”柳毅道:“府中缺人清淡,如此正妙!”遂与柳毅朝夕叙谈,说的尽是些方外的事情。柳毅听得津津有味,遂敬以为神。
一日,道人向柳毅说道:“王爷位极王公,尊荣无尚。但俗态未脱,日后何以与两位太太同归正果?我有《度世良缘》一册,览此可洗脱尘氛,保养性灵。”说罢,就从囊中取书一卷,呈于柳毅。柳毅接上,展开一看,尽是行功、运气、辟谷、炼丹诸方。柳毅得了这书,就把一切家务俱交于柳萼照管,日与两位夫人在楼上看书静养。将近半载,就能不食人间烟火。
辟谷一年,道人又向柳毅说道:“王爷俗肠洗净,再以灵芝、甘露培其性根,以九转神丹滋其元气,庶几遐升可望了。”柳毅道:“灵芝、甘露,谁能去求?炉火炼丹,何人执掌?”道人说道:“熊良夫妇,颇能办此。照样做去,断不推脱。”柳毅遂着熊良专管炉火,狐氏采取芝露。嗣后,柳毅饥食灵芝,渴饮甘露,飘飘然如入仙境。
又住了三年,丹已炼成,共得七粒。道人拿去一粒,熊良夫妇各吃一粒,把四粒献与柳毅。两位夫人各吃一粒,柳毅吃了两粒,自此,柳毅夫妇也不下楼了。每月望日夜间,月中从紫云上下来几位仙人,步入楼内,与柳毅夫妇谈笑多时,半夜方各散去。道人向柳毅说道:“王爷仙体已成,贫道从此告辞。”又留下律诗一首,仍当雪夜而去。其诗云:
修仙无事寻阶梯,养性虔诚赛木鸡。
点破真精能羽化,一灵独自到畦西。
但不知柳毅后来成仙如何,要知端的,下回分解。
第十四回 宴群仙夫妻登蓬瀛
诗曰:
生来本自异凡庸,修炼多年秀骨成。
一朝幸与群仙会,脱去俗缘归太清。
话说柳毅夫妇在楼上,又静养了三年,正当八月初旬。一日清晨,满院兰蕙馨香,扑入鼻孔,合宅人眷群惊为奇。螭娘、虓儿向柳毅说道:“今日主有群仙降临,相公务要设席款待。”柳毅遂着熊良打扫客舍,狐氏预备酒桌。到得午刻,柳毅夫妇三人俱下了楼来,在中堂相候。
住不多时,看门的进来禀道:“外面有一群远客,来拜王爷。内有一个女人、一个瘸子、一个幼童、一个骑着黑驴,宛似八仙的模样。”柳毅听说,连忙走出仪门相迎。八个仙人见了柳毅,哑然笑道:“河西公修炼已成,殊为可敬!”柳毅将八个仙人让到中堂,彼此见了礼。螭娘、虓儿姊妹两个,也过来相见。八仙称道:“龙、虎二仙,脱尽凡胎,真堪与吾辈共登云路。”熊良夫妇在两旁伺候,吕洞宾夸道:“你夫妇两个为奴迎府,可谓投得其主了。”
少顷上席,七个男仙坐了两席,柳毅奉陪。一个女仙,独坐一席,螭娘、虓儿两个相陪。七个男仙向柳毅说道:“今日来访,本属不速之客。反蒙主人设此盛馔,如何敢当?”柳毅答道:“菽水薄肴,未免简亵。”霎时间席终,张果老道:“仙有八个,偕柳君暂去一游,如何?”柳毅答道:“不揣凡陋,愿步仙踪。”七男仙向何仙姑道:“你暂同二位仙姊叙话,吾等游完即还。”七个男仙领定柳毅,腾空驾云而去。
何仙姑向螭娘、虓儿道:“二位仙姐,道气充盈,祥光现露。虽玉郎、毛女,无过如是,叫小仙十分钦慕。别无有献,聊赠小瓶两个,以表微忱。”遂从腰间摘下两个瓶来,递与螭娘、虓儿两人。螭娘、虓儿问道:“瓶内盛的何物?”何仙姑答道:“黄瓶内是盛的金浆,白瓶内是盛的玉液。二位仙姐与柳郎饮此浆液,不久即升仙界了。异日驾青牛、骑白鹿,逍遥太虚,方觉别有一种奇趣。”二位夫人千万致谢,就邀何仙姑同登跻云楼中闲谈,不题。这正是:
落花流水杳然去,别有天地非人间。
却说七个男仙,把柳毅领到山上一座屋子里,琴棋书画、笙管笛箫,无不备具。往外一看,名山秀水,不可胜数。屋子前后,有许多的桔树,其香满山。柳毅与群仙在屋里坐了一会,不觉心旷神怡,超然物表,因问道:“这是什么去处?”铁里拐答道:“此名桔室,乃仙人居也。”往前又到一座城内,三街六市,人烟辏骈。家家门首,俱有芙蓉一池,其花鲜妍可爱。柳毅跟问城名,曹国舅答道:“此名为芙蓉城,乃群仙往来经过之处。”往前走,把素虎□、修羊塌、山头杏、陆地莲、太白泉。一切仙景,俱各看完,又到一座山上,高有万丈,长延千里。奇松怪石,森然可畏。柳毅问道:“此系何山?”蓝彩何答道:“此山名为崆峒,昔年黄帝访道文成子,就是这个去处。”
在山上盘桓了一会,韩湘子道:“腹中偶饥,奈何?”汉钟离道:“何不做顿饭吃?” 柳毅留心看着,崖下有一口小锅,韩湘子过去添上了些涧水,拾树下干枝,烧起火来,立时锅滚。柳毅暗道:“纵然锅滚,无米安能做饭?”汉钟离把山上的碎白石捧了两捧,下在锅里。说话终间,石烂饭熟,竟成了一锅米粥。张果老腰间解下葫瓢舀起米粥而吃。传至柳毅,也吃了一瓢。饭净锅没,并不见烧的灰烬,柳毅甚为惊异。
起的云来,又到了一座楼前。七男仙说:“柳君,你随俺到内看看!”柳毅跟定群仙,一连上十二、三层,才到楼上。群仙向柳毅道:“此楼名为十二楼,乃王母登眺之处。八景中第一观也。非吾等,断难到得此处。”往北一望,一片大水。柳毅问道:“此系何水?”群仙答道:“俗云弱水三千,就是彼处。”又看见一道大江,柳毅问道:“此系何江?”群仙答道:“此名扇江,昔吴猛以羽扇画江而渡,就是此江。”又见一眼大井,柳毅问道:“此系何井?”群仙答道:“葛玄向井呼钱,就是这井,故至名为呼钱井。”逐处游完,群仙同柳毅下的楼来,不一时转回王府。中堂内坐下,柳毅谢道:“幸蒙提携,获拓眼目。仙家景况,真与尘埃不同。”何仙姑同二位夫人,亦走出中堂。吕洞宾道:“兹同柳君八景俱经看过,但无佳句。何仙雅怀!必男赋男诗,女咏女句,今夕之欢,方不虚负。请从柳君起咏,吾等随后联去。就以‘仙路非遥’为题,咏限‘游’字。”
柳毅口起一句道:
黄石遗踪今仍留。
汉钟离接一句道:
乘云姑射海外游。
吕洞宾咏一句道:
绛丹飞雪超人世。
张果老接一句道:
玄杵凝霜迈俗流。
曹国舅咏一句道:
仙界何须桂父引。
铁拐李接一句道:
纯修可偕茅君谋。
蓝彩何咏一句道:
中秋月下笙歌夜。
韩湘子结一句道:
共登仙槎赴瀛洲。
何仙姑向两夫人道:“你我不必联句,小仙独有一诗相赠。”遂口中咏道:
仙姿偶尔下尘埃,漫把灵门过徘徊。
虎躯脱尽山谷气,龙形变成妖娇态。
半点俗氛全不染,一元真宰独往来。
月下同登鹤返路,三人携手上丹台。
诗已咏完,群仙与柳毅相别而去。
又住了几日,就是中秋佳节。只见柳毅夫妇把楼门紧紧关闭,并不发言语。柳萼、柳华,也不敢上楼去叫。熊良夫妇二人,出来进去,恍惚不定。家里人俱不知是何缘故。到得日夕时候,空中仙乐之声旋绕楼头,闻者个个诧异。及至晚间,月光东上,忽见从外走来一个异兽,跑上楼台,在楼门外边卧下。又见一条赤龙,从空而降,蟠在东边柱子上。又见一只黑虎,上的楼来,坐在西边柱子旁。
及至到得半夜,月当正中,与楼相对。忽然有一块紫云,飘至楼前。上接月光,下触楼台,却像个梯子一般。从前那个全真道人,纶巾羽扇,从月中而出,踏着紫云下来,步入楼内。说道:“玉帝有旨,命天禄星并龙、虎二仙,限定子时初刻,赴阙朝见,还不乘云而上,更待何时!”说罢,只见楼门大开。柳毅出来,跨上神兽,螭娘坐定赤龙,虓儿骑了黑虎。那道人在前,熊良在左,狐氏在右,从紫云上步入月中而去。
柳萼、柳华见他父母升仙,摆上香案,望空拜了一番。上楼看时,卧室内脱下虎皮一张,龙壳一个,并柳毅随身穿的些衣服,柳萼兄弟就据此殡葬了。修本奏知朝廷。肃宗道:“柳毅夫妇,定当遐升,朕已料之久矣!今竟果然。”遂奉旨改“跻云楼”为“升仙楼”,就楼中妆塑柳毅夫妇三个的神像,委官祭奠。不题。
尚书省商琏、国子祭酒齐岱,各赠律诗一首,悬贴于楼中。头一章诗曰:
忆昔谈心旅店时,于今回想渺难期。
建功立业卓当代,修道成仙更出奇。
身化白云去已邈,欲追鹤驾路何迟!
相逢应在魂梦内,安能乘风到瑶池!
年家姻眷弟商琏拜题
又一章诗道:
琼林共宴已多年,遥忆交情殊可怜。
承宠王家恩历尽,乘云飞去何飘然!
当躬尸解脱尘氛,局外争羡徒流连。
倘得神山近在目,愿追仙踪古洞前。
年家姻眷弟齐岱拜赠
是时辛泰官至大司农,闻柳毅夫妇成仙,作文一篇。差人来跻云楼前祭奠,并令工匠于梅花村王府门前刻石立碑。其文云:
吾师柳大人,名毅,字克果,武陵梅花村人也。幼而英敏,壮而卓荦。赐进士出身,由岭南、河西两任节度,诰封王爵。详述生平异迹,寻铜锤,辨铁鞭,士民被其恩膏;清宫妖,遏寇虏,朝庭恃为柱石。终以身配神媛,遐升仙界。其扬休一时,流芳百代者,不与古之王乔、赤松,并堪耀人耳目间哉!爰登贞珉,用志不朽。
沐恩门生吉水辛泰沐手拜篆
柳萼兄弟二人进朝谢恩,肃宗问柳毅夫妇升仙的始末如何,柳萼详细奏闻。肃宗大异,向群臣道:“世间有这等奇人!非特一门之庆,实属邦家之光。”因御制律诗一首,以示旌表,云:
川岳钟灵萃一门,男材女质超乾坤。
河浮玉简瑞先兆,龙虎结缘有夙根。
功业就时承主眷,戈矛向处震雄藩。
升腾更非寻常事,仙踪永留梅花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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