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阴城守紀
(清)韓菼 編
序
江頭片壤,沾國家深仁厚澤,百有餘年矣。茅簷耆老,每談乙酉攖城事,無不痛當時殉義之烈,而議當時梗化之非也。勝國天下亡於逆闖,本朝入關討賊,率土歸仁,乃彈丸下邑、蟣虱編氓,偏欲從新朝革命之餘,為故國回天之舉;識時命者,萬萬不出此。顧明季綱常節義,誠所難言;而此區區者,獨能顧綱常、思節義,甘以十萬人之肝腦,同膏八十日之斧鉞。使當流寇橫行之日,燕京如此,必將眾志成城;列郡如此,何至勢如破竹。由此而論,雖昧則天、命,抗王師亦有足多者。故謂之愚,則誠愚;謂之忠,則未始非忠也。菼少遊戚氏殉節地,長謁閻、陳二公祠,耳其事,間訪其書,鄉人以事關兵燹,多所畏忌。嗟乎!乙酉之事,不忍傳,實不忍不傳;所當諱,實不當盡諱者也。聖朝寬大,國史褒忠,近復微臣錫以通謚、士民許以祠祭,匪曰仇之,直甚予之。若遺聞紀略等書,上諸輶軒,必收宬閣,亦何嫌何疑,而令當時軼事湮沒不傳耶!因不自揣,搜羅散逸,刪煩去複,彙為一編;發烈士之孤忠,彰聖朝之盛德,周頑、殷義,一視同仁。閱是編者,可以風矣。
時康熙乙未孟冬月,長洲慕廬氏韓菼謹識。
江陰城守紀 卷上
長洲慕廬氏韓菼編
江陰,古延陵地。春秋屬吳公子札。戰國時,楚封春申君黃歇。自漢迄元,為鄉、為縣、為國、為望、為軍、為州、為郡、為路,沿革不常。明隸南直之常州府。其地北濱大江,東連常熟,西界武進,南界無錫、陽湖。南北相去七十里,東西相去百四十里。中峙三十三山,為田一百十三萬畝,輸糧六萬餘石,出賦十餘萬兩。蓋江以南,一劇邑也。東關外,舊設朝陽驛,蘇、松、浙、閩赴京之衝途;黃山港通大洋,順風一日夜即至,洋船俱泊於港。故屢被倭寇,亦江防之要區矣。南幹龍入中國一支,盡於江陰,巨區之火,溢於芙蓉湖。由申、夏二港注之江,則邑乃山水交會之地。洪武初,駐驆瞰江山,嘗有建都之議。鵝鼻截江,火脈直射金山,采石以下,第一重門戶。元設萬戶府,明命吳楨、吳良等統重兵鎮守,規其形勢,誠南都之藩衛也。風俗淳厚,敦禮讓,崇氣節,不屑屑以富貴利達為事。故名公巨卿外,代產仙佛及畸人。即有明一代事,論洪武初,焦故人隻雞斗酒,與帝班坐,不肯受官。徐麒詔徵諭蜀,復命辭職,帝命舉朝餞行。正德朝,黃御史安甫、史御史良佐、黃主事昭,稱殿前三虎。天啟詔朝獄者十三賢,江邑繆文貞、李忠毅居其二。鼎革時,陳震亨殉節泗陵、朱養時殉節舟山、胡熙雲殉節海虞。其他孝悌節義之事,志不絕書,如周蘭等之禦海寇、吳兌等之禦倭寇,編氓賤隸,皆知取義成仁、捐軀報國,豈鍾毓之氣使然耶?亦漸染有素也云爾。
江陰災荒。
萬曆五年,大水。六年,蟲荒。八年,大水。九年,海溢。十一年,大水。十四年,大水。十五年,水災,民食草木。十六年,旱災。十七年,大旱。二十一年,雹災。二十三年,水災。二十四年,水災。二十六年夏、秋,雨災。二十七年,久雨,無麥。二十九年,無麥。天啟四年,久雨江漲,麥盡漂末。五年,無麥。六年,旱蝗。七年,蟲食麥禾。崇禎二年秋、冬,不雨。三年,二麥萎末,菜盡傷。五年夏,旱。六年,潮沖圩岸,傷人;九月,風變,田禾若掃。七年夏,旱,麥鄖;秋,大雨,損稻。□年二麥盡,青蟲食禾。十一年,大風,損麥;秋,旱,蝗起,原野成空,復食麥苗。十二年,旱,蝗。十四年,大旱。
江陰變異
崇禎二年,城鳴。十二年,雨赤小豆;四月,蟲聚,鳴於天。十三年,虎至,傷人。十四年,虎又至,捕得之。十五年,河囗力鳥見(囗力音火,一名囗力騮),形不甚大,聲如兒啼,在城內外哀鳴一日。邑令吳鼎泰嘆曰:此城將有兵禍!十七年,民家曉起,皆有黑圈記其門,或於釜底畫梅一枝,一夜殆遍。五里亭平地出虎,大如犢,而勢甚猛,傷人頗多;逐至百丈地方,跳河淹水中,漁婦刺殺之。
★慕廬氏曰:嘉靖、萬曆以來,僉壬柄國,閹勢滔天,士氣不揚,人理滅絕。歷朝末季,未有如明之失政者也。人事變於下,故天象應於上。天人交棄,雖有孝子、慈孫,安能挽回造化哉!■
大清順治元年(崇禎十七年五月改元),明亡。
三月二十日,闖賊破燕京,思皇帝殉社稷,明至此亡。
大清發兵討賊。
四月,平西伯吳三桂將援京師,未及而陷,令副將等走清朝乞師。世祖命睿親王(多爾袞)代統大軍,授奉命大將軍印,錫以御用纛蓋,星夜進發,遇賊將唐通於一片石,邀擊之,斬百餘人,賊遁。三桂率屬迎謁,乃入關。闖賊率馬步二十餘萬,自北山橫亙至海,列陣以待,大風迅作,塵沙蔽天,呼噪奮擊,追殺至四十里,賊遁走燕京。因晉三桂爵為平西王,命統馬步一萬,追殺流賊。
大清定鼎燕京。
五月初一日,攝政王直趨燕京,所過州縣,官民並開城迎降。及至京城,賊已焚宮殿西遁。明文武官出迎五里外,王進朝陽門,老幼焚香跪迎,入武英殿受賀,傳檄安撫畿甸郡縣,即具疏迎世祖。九月,駕至燕京,為崇禎帝發喪,以禮改葬,追謚曰莊烈愍皇帝。躬祀郊壇,告祭廟社,御皇極殿受朝。
★慕廬氏曰:中國無主,臣民推戴,誠所謂天與人歸,得天下之正,古今未之有也。■
江陰民亂。
四月三十日夜,始得都城凶問。市井不逞之徒,乘機生亂,三五成群,各鎮搶掠焚劫,殺人如草。縣主無如之何,乃懇諸生中老成碩望者,同學師分往各鄉,諭以理義,動以利害。東北濱江一帶,許學師晉、諸生陳明時;正東,徐學師廷退、諸生章經世;西鄉,馮學師厚敦、諸生吳幼學;南鄉,邑紳湯澄心、諸生張鼎泰。典史閻應元單騎至申港,解諭之。
福王稱號於南都。
五月十五,史可法、高得功、劉良佐、馬士英等集北來臣民,迎立福王朱由崧於金陵,稱明年為宏光元年。
★慕廬氏曰:時當國破君亡,南北隔絕,援立親藩,冀延宗社,在可法不可謂非忠於明者!■
大清順治二年乙酉(南都稱宏光元年、福州稱隆武元年),大清兵南下。
福王荒淫無度,諸臣復不一心。五月,豫親王多鐸等統兵南下,連克淮揚,直抵江寧。福王奔蕪湖,公侯閣部文武臣僚二百餘人、馬步兵二十三萬八千有奇皆降。
江陰欲勤王。
福王之立也,江陰白眼狂生李介立名寄者,欲進中興三策。時登妯娌山,觀星象,痛哭而返,知天意已難回矣。
大兵南下,典史陳明遇、訓導馮厚敦、都司周瑞瓏等糾集紳士,於五月十五日早拜牌集議,募兵勤王,而事無由集,揮淚而散。
南都亡。
豫王於南京戲飲,遣貝勒尼堪等追福王於蕪湖。知廣昌伯劉良佐勤王兵到,豫王遣一將統兵三百擒之。良佐叩頭乞降,請擒福王贖罪。福王聞信,先往太平府劉孔昭家,劉不納,遂奔詈子磯黃得功營。得功曰:陛下死守京城,臣可借勢,奈何輕出!二十五日,良佐至,得功怒,不甲而出,單騎馳北營,隔河罵曰:我黃將軍志不受屈。良佐伏弩中其喉,得功曰:我無能為矣!歸營,拔劍自刎。良佐入其營,與總兵田雄、馬得功縛宏光以獻,豫王執之北去。
命降臣劉光斗安撫常州。
御史劉光斗,武進人;大兵南下,詣軍前降,豫親王命安撫常州各屬。檄至,江陰獨不應。
江陰知縣林之驥去任。
之驥,進士,福建莆田人。崇禎十七年到任,不解江南語,眾號林木瓜。時,鄭帥率流兵千人過境,頭裹紅羅,始則攜小鹽包,百姓爭買;啟視,中有金銀貨寶,而兵不知也。蓋淮揚巨室,載以避亂,為所掠得者。繼乃縱兵士掠城外,百姓洶洶爭城而入。兵欲劫城,幸之驥與鄭帥同鄉,出謁之,彼此燕語,繼以痛哭,遂肅然無犯。之驥乃哭廟,解印綏去。時,五月二十五日也。
參將張宿、海防程某、縣丞胡廷棟、學使朱國昌、兵備馬鳴霆去任。
劉光斗勸降,宿以義不可從,慷慨謝任。程、胡亦去之,朱與馬潛逸。諸生日詣學宮,相向哭。
主簿莫士英權署縣事。
六月,士民以邑無官,推士英權知縣事。士英潛通光斗,繳印冊,並解帑金、獻善馬,備極諂諛,揚揚以縣令自居。
大清特授知縣方亨到任。
亨,豫人,乙科進士。時,豫省未入版圖,乃先詣軍前納款者。先四日,有飛傳騎檄至,士英失望,令居民養於察院中。滿城洶洶,欲為拒守計,以器甲芻糧未備,不敢遽發。二十四日,亨至,紗帽藍袍,未改明服。年頗少,不帶家屬,止有家丁二十餘人。亨入空署,耆老八人入見。亨曰:各縣已獻冊,江陰何以獨無?耆老出,遂諭各圖造冊,獻於府,轉送於南京,已歸順矣。旋出謁上臺,莫主簿亦以參謁出,先歸,乃傳薙髮之信。民情惶惶,俟縣令歸,一決可否。
收器甲。
先是,福建勤王師為清兵以敗,有鳥船三隻逃至江上,賤售器物,江民爭買,北州尤多。二十六日,亨下令收之。
命軍民薙髮。
豫王下令,江陰限三日薙髮。二十七日,常州太守宗灝差滿兵四人至,居察院中,亨供奉甚虔。
嚴飭薙髮。
二十八日,亨出示曉諭,申嚴法令。
邑民呈請留髮。
二十九日,北州鄉耆何茂、邢叔、周順、邢季、楊芳、薛永、楊起、季茂、辛榮等公呈請縣詳憲留髮,亨大罵不已。眾譁曰:汝是明朝進士,頭戴紗帽、身穿圓領,來做清朝知縣,羞也不羞、醜也不醜?亨無如何,聽之而已。
閏六月初一,江陰倡義守城。
清晨,亨行香,諸生百餘人及耆老百姓從至文廟。眾問曰:今江陰已順,想無他事矣。亨曰:止有薙髮爾。前所差四兵,為押薙髮故也。眾曰:髮可薙乎?亨曰:此清律,不可違。遂回衙。諸生許用等大言於明倫堂曰:頭可斷,髮決不可薙也。適府中檄下,有留頭不留髮、留髮不留頭之語。亨命吏書示此言,吏擲筆於地曰:就死也罷。享欲笞之,共譁而出。
下午,北門少年素好拳勇,聞之奮袂而起,各服紙冊,蒙以棉襖,推季世美、季從孝、王試、何常、何泰等為首,鳴鑼執械,揚兵至縣前,三銃一吶喊。至縣後,亦如之。四門應者萬人。亨猶坐堂上,作聲色,怒叱從役收兵器。眾呼曰:備兵所以禦敵,收之反為敵用,死不服。適亨老師無錫效順之蘇提學(一作舊學使宗敦)遣家人來賀喜,從私署出,在堂上罵曰:爾這些奴才們,個個都該砍頭。眾人詬曰:此降賊僕也!奮臂毆死。將頭門、二門八扇,於丹墀內,焚其尸。亨出,欲親執首事者。眾不遜,直前裂其冠服。莫主簿懼,踉蹌走匿。亨怯,許眾備文詳請免薙,眾遂散。亨閉衙,急馳書於宗太守,並囑守備陳瑞之飛報征勦。
臨晚,縣吏密告曰:自汝等散後,亨即傳我備文詳豫王,請兵來殺汝等;已馬上飛遞去矣。眾怒,遂入署。以夏布巾繫亨之頸,拽之曰:汝欲生乎、死乎?亨曰:一憑汝等。乃拘亨於賓館。抵暮,亨向舉人夏維新疾呼解救,眾恐宵遁,因送亨於維新(或云走避鄉紳曹子王家)。是夜,諸生沈曰敬等十三人集議覆上臺,亨意欲多殺樹威。議不協,遂散。
初二日,江陰義民下方亨、莫士英於獄。
次早,方亨回署,閉衙不敢出。闔邑聞風響應,四鄉居民不約而至者數十萬計。三尺童子,皆以蹈白刃無憾。有不至此,共訐之。分隊伍,樹旗幟,鳴金進止,集教場,議戰守,填塞道路,容足無處,分途出入,自辰至酉方息,合城罷市。亨惶急失措,乘肩輿登君山安民,詭稱江民義勇向誤於陸承差殺一警百之說。眾收陸,陸舉家遁,毀其釀具、什物。秋毫不染指,有竊一鼎者,立斬以徇。宗太守行文解諭,拒不納。士民等設高皇帝位於明倫堂,誓眾起師,亨亦同誓稱戈。各保赴縣求發火藥、器械,亨亦首肯。實乃潛馳書於宗太守,稱江陰已反,急下大兵來勦。時城門已詰奸細,搜得書,將使者臠之;入內衙,攜亨出,並搜獲莫主簿。莫懇降為明官,眾不信,均下之獄。眾曰:既已動手,同察院中有滿兵四人押薙髮者,盍殺之。於是,千人持鎗進院。四兵發矢傷數人,眾欲退;有壯者持刀擁進,兵返走,一墮廁中、一匿廁上、一躲夾墻、一跳屋上,俱被提出。先是,四兵到府,偽作滿狀、滿語,食生物,小遺庭內,席地而臥。至是,入內見床帷、灶釜頗精麗,頓作蘇語曰:我本蘇人,非□子,乞饒性命!眾磔之。臨死曰:莫主簿令我來,今害我。
是役也,有典史陳明遇者,素長厚,與民無怨,眾擁為主而從其令。
初三日,發兵器安營。
先是,兵備曾化龍聞流寇至,造見血封喉弩,懸三、四間屋。兵備張調鼎亦鑄大□,儲火藥。至是,皆發之。
距城三十里者,各保咸領鄉兵入城,令於夏港葫橋相地扎營,防清兵西來。臨晚,方散。
守備陳瑞之夜遁。
忽傳大兵由楊舍進,眾疑楊舍守備沈廷謨曾赴縣薙髮,必為之向導,合城鳴金糾眾,奮勇爭拒。至東城,知訛傳,乃返。適本營守備陳瑞之乘馬赴東關,眾怒其納款、謀陞參將,且代方亨申文請勦也,詈辱之。瑞之拔刀策馬返,譁而進,殺其負纛一人、馬二疋,瑞之亦傷,夜與其子越城遁(或云:眾欲推為主,瑞之不從,甫出,以鎗刺之,躍屋上,趨出城,伏於荳田內)。
初四日,下陳瑞之於獄。
是早,執瑞之妻孥下獄。上午,城外兵縛瑞之父子來解,亦收禁。
贍軍,城中戒嚴。
士民議曰:我等誓死守城,其老弱婦孺與不能同志者,宜速去。由是,城門盡閉,議守、議戰、議更五方服色旗號、議借黃蜚為外援、議請閻典史為主將,持論紛紜,各出一見,日無寧晷。
發林令所藏封庫藏贍軍,不足;徽商程壁捐餉三萬五千兩,陳典史拜而納之。入暮,又報大兵由常州抵申港,民兵爭出禦之。城中戒嚴,恐外兵乘虛,燈火徹夜,互為盤詰。漏二下,盤獲細作時隆,命拘之獄。
初五日,搜獲細作,討武弁王瓏,殲郡兵於秦望山。
黎明,士民齊集公堂,明遇同遊巡守備顧元泌會鞫時隆,供稱伏兵在城七十餘人,奉太守令,每人給火藥四斤、銀四兩、開元錢一百二十文,約於初八夜舉火為號,外兵望火殺人,招詞鑿鑿。當獲羽黨四人,梟示。亟往菴觀及空隙地,搜獲六十有奇,復詞連武弁王瓏;瓏遁,收其黨,盡殺之。在外鄉民,即往售山,燒瓏居,執其父與妻妾來獻,並誅之;而宗太守果遣郡兵三百人間導襲江陰,土人殲之秦望山下。明遇下令城中有能獲奸細者,官給銀五十兩。
殺陳瑞之。
是日,殺陳守備(一作自殺),欲收其一妻、二子、一女、一僕盡殺之,其長子叩頭請曰:我能造軍器,幸貸我!仍繫之獄。
初六日,大清發兵收江陰。
有青衣人,行於市,跡甚詭。鄉兵疑而執之,搜出地圖一紙,上書兵馬從入之路及諸山瞭望埋伏處;並私書一函。詢之,乃璜塘夏中書家人新投亨署遣出乞師者。送顧元泌拷訊,復供:沈曰敬及吏書吳大成、任粹然等在馬三家協謀屠洗。收馬三、大成等磔於市,曰敬僅以身免。粹然臨刑曰:四門俱有大□,汝等宜自為計。
士人既殲宗灝所遣兵,灝以事聞專閫。是晚,報大清馬步兵千餘從郡城出,水師統兵官王良亦率舟師進發,城中巡守愈嚴。西門月城內搜獲奸細二人,審視鎖鑰、門鍵已壞,執守門兵拷訊之,招出買路銀兩;當與細作均斬城下。
初七日,江陰義兵敗於虞門。
是早,鄉兵出城打仗。北門驍銳自立衝鋒營,季世美令三鼓一□造飯,四鼓二□吃飯,五鼓三□抬管,百人揭戈先往。老弱餽食不絕,令地保持銕筩,用鍋底煤塗黑作假□,安閘橋上。過浮橋,又命地方折斷橋;經夏港,亦然。上午,至申港,方思造飯,塘報訛傳清兵相距止五、六里,眾奮呼曰:戰而後食,未晚也。疾馳數十里,抵暮,至虞門,方遇戰;彼眾我寡,腹枵力乏,兼以馬步不敵,衝鋒兵敗,世美陣亡,郡兵馳宿虞門曹坤家。
初八日,殲水師於雙橋。
是早,城中避難者,皆挈妻子去;兵復出禦,四鄉負義勇而來者十數萬人,咸以效死勿去為念。清兵亦觀望不進,水師兵五百--領兵官王良,本邑中大盜降清者;舟經雙橋(一作葫橋),田夫辱罵之。士卒怒,欲擒斬田夫,群拔青苗擲船上,泥滑不可駐足,大半墮水死。得登岸者,鄉民圍之,乃跪曰:獻刀。鐋鋤交下,浮尸蔽河,積如木□,直至石撞,水為不流。
起舊游擊徐觀海為將。
觀海,邑人,陞太平營總兵,嘗為游擊。明遇以虞門之敗,軍行無帥,進退無所稟承,欲起為將。觀海病,不能勝,命弟攝其事(弟行五,失其名與字;天香閣中有傳),乃造令箭十枝,用大明中興旂號,人執為信,防塘報訛傳也。
觀海於五月中隨操江收福山港,六月初一到蘇州,為清兵殺敗而歸。
初九日,拜邵康公為將。
時,城中尚無帥,徽商程璧薦回籍邵康公嫻武事。康公年未四十,人材出眾,力敵四、五十人。明遇乃同顧元泌等率眾拜為將,邵亦招兵自衛。適舊都司周瑞瓏領舟師數百人駐江口,聲言協助,借為犄角。糧皆北門餽送;不繼,城中出典米給之。
舉孝廉夏維新、諸生章經世、王華管糧餉,舉中書戚勛、貢生黃毓祺、庠生許用等二十餘人為參謀。
殺方亨、莫士英於獄。
方亨在獄,嘗使作書退兵;後兵日進,乃密謀殺之,以絕內應。夜二鼓,帶兵二十人擁入,赤身擒出,斬於堂上,並家屬親知(一云殺於夏維新家桂樹下,一云拖出西門打死,一云為百姓焚死)。繼殺莫士英父子、僕從,囚其妻妾。莫父潛逃三日,搜出斬之。
★慕廬氏曰:亨係新朝縣令,況所施為,皆分所應得;即兩次請兵,亦勢所難已。赫赫之威壓於上,洶洶之勢成於下,並不可謂亨激成之也。但城中既已舉事,亦勢不能不除之。惟士英不善立身,則枉送一死耳。■
初十日,都司周瑞瓏戰大清兵於城西。
清兵進,營城西隅。元泌登城,請周都司往吳淞借兵於總帥吳志葵。吳不應,但言兵久無糧,能犒千金,當盡命。乃出林令去時署內封留之衣飾囊資共八百,復借典銀二百,合成一千。城上給發。瑞瓏約邵兵出東門,己從北門夾攻。邵兵亦至,瑞瓏遇戰不利,還駐江口。抵暮,清兵扎營城南張孝廉園中。
★慕廬氏曰:林令到任僅一載,流兵一擾,先事掛冠,其才、其識,均有足多者。至庫藏封留,謂公物耳;而署內之囊資衣飾,留此何為者!其存心行事,迥非俗人所能臆度者,安得以「木瓜」謬稱之!■
十一日,大清兵屯麻皮橋。
清兵退屯麻皮橋,密遣二人入城,偵虛實;被獲,梟示。城中亦遣一人偵清兵,至葫橋,見彼列□嚴禁;伺其懈,盡投之水,以一□復命。周都司奇而賞之。
清兵三日不至,城中逃難者咸以敵去,絡繹歸來。數日間,民人復聚。
下劣生尹吉於獄。
吉素不軌,謀內應。一日,暴雷震,聞馬嘶聲;眾入其室,搜出馬二疋、衣甲器械無數,當斬其僕唐寧,而下吉於獄,城中防衛愈固。
十五日,靖江兵戰大清兵於城南。
有傳淮撫田仰示至,稱即日統兵赴援,印押不爽,民疑喜交集;後竟無至者。復有靖江夏起隆者,統沙兵八百人(一作二十),原隸鎮將高杰(一云曾破高杰騎兵),命一人執信字旂,渡江來稱,渴欲援江陰。因遣夏維新、章經世往犒師,議給賞銀四千兩,料理豬羊、酒米、火藥等物,俱極豐備。未幾,兩領兵官率眾南來,酗酒賭博,人無鬥志。戰於城南,大挫,殺傷五百人,四散逃亡。有竊火藥返者,靖江署縣事典史盤獲,綁送江陰處分。先是,大家給散銀米每人錢一千,齎酒肉犒軍;江口軍竟無功,故執之。程璧亦開典,靖江沙兵敗,歸恨之,起掠一空。後有泰興張九達者,名逵,善拳棒;因靖邑兵敗,田淮撫乃檄朱公子借逵兵三千渡江而來。清兵放牛馬於兩石灣,逵率親信三十餘人登岸收之。伏發,逵與三十人無一脫者,驍勇耿和尚亦死。
鄉兵打仗。
外兵軍勢日甚,各鄉保鄉兵距城五、六十里者,日入城打仗,荷戈負糧,棄農不顧。不用命者互相攻訐,雖死無悔。
陳典史每巡城,凡搏戰至城下者,必開城獎納,鼓以忠義,有功必賞,獻敵首一級給銀三兩,或為下拜。
鄉兵陣伍散亂,進退無節。然清兵所至,盡力攻殺,多有斬獲;即不勝,亦未嘗俯首效順也。有高瑞者,為所縛,令薙髮降,寧死不屈。是以清兵不得安處,相對多楚容。
命程璧乞師。
時,黃蜚由蕪湖屯兵太湖。總兵吳升嘉,字之蔡;由吳淞駐兵福山,糾洞庭兩山之民,接應常熟,攻破蘇州,聲勢百倍。陳典史命程璧往二處乞師,兼往田淮撫處。璧盡出所儲錢十四萬金充餉,往乞不應,復往徽郡金聲、江天一處。及至,兵已潰。比返,城已陷,遂為僧於徐墅。
魯王監國於紹興,唐王稱號於福州。
南都既破,天下舊臣、遺老志不忘明者,皆輔明之餘孽,以冀中興。於是,趙王起於太湖,義陽王起於崇明,桂王起於廣西(號興隆),潞王起於杭州,靖江王稱監國,保寧王起於河南,羅川王、永寧王起於湖東,益王集二千人起兵,惠王、瑞王、安仁王、永明王、德化王、安東王、晉平王紛紛不靖。
閏六月初九日,張國維、陳函輝等迎魯王監國。初十日,黃道周、張肯堂迎立唐王,改元隆武。浙、閩起事,江南北民心煽動,豫王留兵二千駐蘇州,大軍悉下浙江,仍命劉光斗安撫常州。
二十一日,大清兵圍城。
清兵連日不能克,羽檄乞師,爰命七王、八王、十王等率將弁千員、馬步十餘萬向江陰進發。降將劉花馬良佐為先鋒,首掠西門,江民出戰,被殺者五十人,而清兵不傷,乃退歸。移兵至南關,邵康公往禦不克。眾以康公為無功,其守南關也,士民不許出入而私放其鄉人,爰下之獄。清兵歷東門到北門,分十六營圍城,繼燒東城,大掠城外富戶,鄉兵死戰,敗走。清亦喪其騎將一員。分兵北門,鄉兵三路禦之,兩路皆潰。數十人據橋力戰,殺其騎將,乃收兵返。
二十三日,大清兵掠東鄉。
清兵合營並北,焚民居,多殺戮。轉掠而東,大橋東西灣二保拒之,殺其騎將二員。泗善港葛輔弼父子率兵五百人,自負慓悍,入城赴援,各保咸出兵助之。但素為鹽盜,不諳紀律,亦至民家劫掠,酣飲樗蒲。至三官殿,勉強交戰,殲焉。清兵乘勝東下,恣掠大橋、周莊等處,搜山掠地,肆意抄殺,所傷老弱、男女無算。周莊民搜敵索戰,侯城人(一作陶城民三人)殺其騎將一員,乃退。
兵亂日久,政令不能出城,遠鄉叛奴乘□索券、焚宅、弒主者,絡繹而起。煙光降火相雜蔽天,大家救死不暇。
清兵日多,旋營君山、黃山,燒掠四城民居,晝夜不絕。
二十四日,大清招降。
劉良佐作招降書一紙,從東城外射進。其書曰:傳諭鄉紳士庶人等知悉:照得本府原為安撫地方,況南北兩直、川、陝、河南、山東等處地方俱已薙髮,惟爾江陰一處故執違國令,何不顧身家性命!即令本府奉旨平伊江陰,大兵一、二日即到。爾等速薙髮投順,保全身家。本府訪得該縣程璧,素係好人,爾等百姓即便具保,本府題敘管爾縣。如有武職官員,亦具保狀,仍前題敘,照舊管事。本府不忍殺爾百姓,念爾等皆係清朝赤子,錢糧猶小,薙髮為大。今秋成之時,爾等在鄉者即便務農,在城者即便貿易。爾等及早投順,本府斷不動爾一絲一粒也。特諭。
二十五日,江陰義民答書。
陳典史及城中士民等公議回書,秉筆者王華也。其略曰:江陰禮樂之邦,忠義素著;止以變革大故,隨時從俗。方謂雖經易代,尚不改衣冠文物之舊。豈意薙髮一令,大拂人心。是以鄉城老幼,誓死不從,堅持不二。屢次兵臨境上,勝敗相持,皆以各鄉鎮勤王義師聞風赴鬥。若城中大眾齊心固守,並未嘗輕敵也。今天下大勢,所爭不在一邑,蘇、杭一帶俱無定局,何必戀此一方,稱兵不解。況既為義舉,便當愛養百姓,收拾人心,何故屠戮、奸淫、燒搶、劫掠,使天怒人怨,愴目痛心。為今之計,當速收兵,靜聽蘇、杭大郡行止。蘇、杭若行,何有江陰一邑。不然,縱百萬臨城,江陰死守之志已決,斷不苟且求生也。謹與諸公約,總以蘇、杭為率,從否唯命,餘無所言。
★慕廬氏曰:隨時從俗,已自認從清;所不肯者,薙髮耳。然蘇、杭若行,何有江陰一邑,亦是老實言語。使良佐竟坐實此言,收兵他住,俟平定蘇、杭後,發一使至城下,其又何辭?且究屬拳大地方,即緩緩收服,不患其翅飛去也。計不出此,而損去三王、十八將,或亦彼此有定劫耳。■
二十八日,都司周瑞瓏逸。
良佐令軍士四散焚劫,鄉兵見清兵勢大不可敵,悉遠遁,無復來援者。周都司亦揚帆去。
二十九日,追殺鄉兵。
良佐仍令軍士追殺遠竄鄉兵。
七月初一日,專意攻城。
良佐再令軍士搜殺星散鄉民,而鄉兵斷絕,遂專意攻城矣。
城中嚴禦,外軍箭如雨注,城上人一手以鍋蓋自蔽,一手接箭,日得三、四百枝(一作三、四十萬)。
初五日,誅守備顧元泌。
外兵攻城時,元泌登城射敵,矢每不及敵而墜;眾疑之。其效用馬矮子,竊火藥從城上投敵,眾執之,同往搜元泌寓,得請兵文書一道。蓋閏六月初,眾會申文田淮撫請兵,元泌私易文緩兵,故原文猶在寓也。遂誅元泌並效用者四十人,內應遂絕。
迎原任典史閻應元。
應元字麗亨,北直通州人,由武生起椽吏,官京倉大使。崇禎辛巳,赴江陰典史任。始至,海寇顧三麻子率數百艘犯黃田港,應元集兵拒守,手射三矢,應絃而倒,賊畏不敢犯。後又平鹽盜,弭民亂,邑民德之,為肖像社學中。以大臣論薦,特授都司劄,軍前檄用;而馬、阮用事,僅平轉廣東韶州英德縣主簿。母病兼道梗,挈家避居砂山之麓。變作時,陳典史與邑士民即擬敦請,元泌百計撓阻。至是,泌誅,遂決意迎之。漕撫田仰亦移文勸勉。明遇耑使十六人,縋城夜出,至其居。應元曰:爾等能從我則可,不然不為若主也。眾曰:敢不惟命是聽。
初九日,閻應元入江陰城。
祝塘少年五十人(一作六百人)執械護送,經七里廟,題詩於壁,以見「事則萬無可為、死則萬無可免」也。及至城,謂鄉兵裹糧而來,勢不能入;且烏合之眾,不足制勝,厚犒遣還。獨與家丁王進忠等四十八人入守。
始至,即出邵康公於獄。
發原任兵使徐世蔭、曾化龍所造火藥、火攻器具為用,伊在任時所監造者。
次,傳諭巨室,各出資助餉;鏹不足,凡泉貨百物得估值充數,收儲察院內,備民兵犒賞諸費。
乃大料民居,盡知城中若干保、若干戶、若干口丁、壯老幼若干人,悉取注冊。擇驍勇者隸麾下,卒賴其力,以成義舉。
初十日,祭旗發令。
命各城收拾衣甲、器械、祭旗。
命武舉人王公略守東門,把總汪某守南門,陳明遇守西門;應元自守北門,而與明遇仍總督四門,晝夜巡歷。
命開城門,合鄉兵二十餘萬人與在城民兵,分保而守。城門用大木塞斷,派十人守一垛。卯時,喊殺一聲;午時再派十人,喊殺一聲;酉時,仍換前十人,隨宿。夜半,再換後十人更番,週而復始。城下設十堞廠,日夕輪換,安息燒煮。公屋無用者,毀拆磚瓦,使瞽目人傳遞不停。十人小旗一面,百人大旗一面、紅夷□一座。初時,夜間兩堞一燈,繼而五堞一燈,後遂八堞一燈。初用燭,繼用油,後以飯和油則風不動、油不潑。每堞上瓦四塊、磚石一堆,井井有條,絲毫不亂。鄉兵由是復振。
命章經世、夏維新、王華主芻糧,每人給米、鹽、蔬菜若干,每戶給油火若干;四門堞城,各給油蠟若干。
傳齊北門衝鋒營士千人,選李從孝為先鋒、何常執大旗、王試掛得勝鼓、何泰吹號頭,准備軍服、器甲。
苦乏油,命健兒取椎車入城中,給以藏豆,膏火足用。鹽不足時,「海寇」載兩大艦,由黃田港進;魚則從水關入,舉網即得。但苦無矢,乃命月黑夜束草為人,外披兵服,人持一竿,竿挑一燈,直立雉垛,士卒伏垣內大噪;北兵望見,矢如蝟集,獲強矢無算。
由是,圍城中有火藥三百甕、鉛彈子千石、大□百位、鳥機千張、錢千萬貫、絮帛千萬端、酤千釀、果萬鍾、豆千□、芻□千萬束、鹽萬斤、銅鐵器萬枚、牛千頭、羊豕千隻、乾魚千包,蔬千畦。
十一日,大清兵攻北門,七王死之。
外兵知城中不可動,乃伏□攻北門,第四鋪禦之,矢石如雨注,外兵不敢近。主帥怒,命上將九員先駕雲梯上城。城上長鎗刺之,死者四,而傷者五。有身中三箭者,有劈去頭顱者,有墮下成虀粉者,有火箭燒死者。主帥益怒,奮身獨上,勢甚猛。有霸王劉耐者,以短鎗拒之。彼以口嚙鎗,拔刀欲砍;一人挺鎗中其喉,遂仆。城下外兵散走,皆失聲大哭曰:此七王也。
二都督大怒曰:我得北京、得鎮江、得南京,未嘗懼怯,未嘗費力;不要說江陰拳大的地方,就如此費力。遂傳令十營內選猛將幾員、步軍三萬,扎雲梯十張,來日分十處上城,如有退者立斬。
十二日,大清兵仍攻北門,二都督死之。
清晨,城外放□吶喊,三萬軍造浮橋十條,一齊過外城河,分十處運雲梯上城。城上用磚石擲下,長鎗拒敵。或以船蔽體而進,城內□石雜施,無不立碎。凡城堞四,進者兩對,見兵至,發□弩斃之。其來攻城腳者,以長□沿石擲下;或旗竿截斷,列釘於上投下,死傷無算。二都督恃勇,衣三層甲,腰懸兩刀,肩插兩刃,手執隻刀,獨登雲梯,毀雉堞,跨上城垛,執刀亂砍。城上以棺木支禦,鎗刺其身不能入。或曰:止有面可刺耳。遂群刺其面。旁堞垛一湯姓童子,持鉤鐮鎗,用刀鉤斷其喉管;竹匠姚邇,割其頭,身墮城下,外兵齊來搶尸。城上梆鼓齊鳴,磚石、小箭如雨點下,傷千餘人。復用牛皮帳擋住矢石,始拖尸去。後劉良佐日令軍士拜索其頭,不允;願出銀買,乃命將銀當面裝入銀鞘,弔入城。又命軍士羅拜,口中高叫「還我王爺的頭」。然後以蒲包裹一黃狗頭擲還之。將頭懸城上,外復苦求,乃投下;取去縫合,掛孝三日,令道士設醮招魂。有紅箭衣六人,拜城下;內發□,化為塵。又一日,持祭物來奠,一僧捧金帛隨行,道經何家埭;內發□斃之,取其酒食餉守城者。
應元既卻北城攻,知不日清兵必大至,廣為戰具,招青暘弩師黃鳴崗與其從千餘人入城,造小弩千張、小箭數萬枝,分派守城軍士。又用季從孝所合火藥敷箭頭,射人見血立死。弩長尺餘(一作四尺)、箭長五寸(一作一尺),百步之外,命中如志。應元初入城,鳴鼓門堂,鼓內跌出小弩十餘張,上刻「誠意伯劉基造」數字,即鳴崗所造弩式也。出陳瑞之子於獄,令製火磚、木銃。火磚廣三、四寸許,著人即燒。木銃類銀鞘,長三尺五寸,廣二、三寸,木為之,中藏藥;敵至投下,機發木裂,鐵菱角飛出,觸人即死。應元自造撾(一作鎚)弩,用鐵一塊,旁設數鉤,繫以棉繩;擲著,即勾進斬之。又倣舊制造火球、火箭之類,無不曲盡其妙。故清兵雖眾,向城畏服,戰慄無人色。其自北來者,聞之皆膽落,無不以生歸為祝。
十四日,江陰詐降,薛王死之。
前此,北州薛王營令人執旗招安。十三日,閻、陳二人令范、周、朱、季四生員至薛王營答話,若有將計就計之處,速還報。四生至薛王營,留宴飲,餽元寶四錠重二百兩。四生歸,獻計曰:必得捨命百餘人,命前數人執降旗,後握木銃,假充銀鞘,賺開營門,可以濟事。二人相視,哂而點首。是日。百餘人握木銃,桶底安磚,即令四生前導。四生面面相覷,立斬之(季生名學文,芳之嫡叔祖);另點白髮耆老數人,執降旗,焚香前導,縋城出。至薛王營,通報獻銀買命,求免殺戮。薛王大喜,陞帳放□,吩咐開營門,將銀抬入帳中;正要令將收驗,一時火發□裂,煙焰蔽天,震響如雷,觸者咸死。薛王惟剩一頭;帳中上下約傷二千餘人,內傷上將二員。當日,十王命三軍掛孝,合營舉哀,禮薛王頭於北州蘇家墩。
清兵屢失利,請兵羽檄旁午;兵赴江上,日以千數。劉良佐作勸民歌諭降,弗聽;遂設牛皮帳,握城東北隅,城上壓以巨石。
十五日,大清兵攻東北城。
良佐命西南放□,東北掘城皆用山爬(?),城內以火球、火箭拒之。外兵欲退,良佐止之。城內仍以投磚石,不及避,數百人悉死城下。良佐慚甚,又設三層牛皮帳,中設九樑、八柱。矢石投之,皆反躍不能入,乃取人糞,和以桐油煎滾澆下,即時皮穿,及其身,肉爛而死。未及者,皆驚惶散去。內以繩繫銕槌擲之,鉤入城中,梟首。外兵手足無措,紛紛逃散。敵營疑守城者殺下,遂發銃禦,反傷馬步卒無數。後由西門,經閘橋,依君山為營。俟其半渡,□繫之,應聲仆;或以木門自蔽,用小箭射之,中其手,手釘在門,號叫痛甚,即不獲生。又作大浮橋,從黃田港暗渡,登君山,瞰城中;亦為□所中,移營去。
十六日,江陰四出乞援。
是時,田淮撫已從魯王於紹興,黃蜚、吳之葵同入太湖。貝勒引大軍趨吳淞,二人兵敗被執,兩處俱已絕望。
「海寇」顧三麻子率舟師來援,巨艘數百號;留三日,遇戰不利,揚帆云(顧三麻子名顧容,自號忠義王)。
有義陽王者,明之宗藩,太監季太傳、田軍門、荊監軍、總兵胡來貢各統兵輔之,建義旗於崇明,稱海上雄兵十萬。太倉、崑山、嘉定各處響應,同往乞師。王與太監溫詞慰勞,僅以空言塞責。後遣其將往駐江口,甯其愚率僧兵數百赴援,扎營砂山,戰甫合,知不可敵,皆遁去。
聞兵部嚴子張名栻者,時與敏守常熟,亦往乞兵。初不應,旋以唇齒相關,金秀才□(字貢南),集精勇四百餘人,先駐砂山檔住來路,俟子張軍到,一齊進取;八、九日無耗,遂先發。良佐差鐵騎三千邀截周莊左右,全軍俱沒,貢南僅以身免。
江陰城守紀 卷下
長洲慕廬氏韓菼編
大清移營鄧墓。
孤城死守,外兵屢敗,內亦殺傷相當;用□打北城,徹夜不息,城垛陷數丈。應元命石匠往外取石料,匠難之;再拜遣之,匠為感動。修固後,嚴禦如初。
外兵依鄧墓深林以避矢石,折門窗屋木為浮橋,渡河逼城下。城上協力拒守,矢石交下,不能支,欲遁,其將斬先走者二人。復驅而前,□雲梯至城下,凡三十餘處。一將突出,眾先上;內發□橫擊之,尸隨雲梯仆。外兵走,內縋人出,收其雲梯、器仗等物,並伐鄧墓松楸,使敵無所蔽,取浮橋以供薪。一騎將既拔己所中箭,復下馬拔馬股所中箭;又恐馬中毒,用口收其血,力策而返。
十七日,江陰兵劫營。
良佐移營十方菴。是夜,應元擇勇士千人,出南門劫營,或執板斧、或執短刀、或用扁擔,突入敵營,傷千餘人。及他營來救,內兵已入城矣。
松江解到大□百位,收民家食鍋鑄為鐵彈,重十三斤,納大□以攻。
十八日,劉良佐勸降。
良佐前命十方菴僧向城跪泣,陳說利害,勸眾早降。城中以「效死勿去」諭之。是晚,僧又至,卻之如初。
良佐策馬近城,諭民早降。因踞弔橋,約城上釋弓矢,謂應元曰:宏光已北,江南皆下,若足下轉禍為福,爵位豈在良佐下!何自苦如此!公從容對曰:江邑士民,咸謂三百年食毛踐土,深戴國恩,不忍望風降附。應元乃大明典史,義不得事二君。將軍位為侯伯,身擁重兵;進不能恢復中原,退不能保障江左,何面目見我江陰忠義士民乎!良佐慚而退。
七月十九日,具勒統兵攻江陰。
良佐復奉命來招安。應元曰:有降將軍,無降典史。一聲梆響,火箭齊發。良佐連跨三、四馬逸去,太息曰:江陰人沒救矣。具勒博洛既定松江,悉統所部共幾二十萬來江陰;以師久無功,將劉帥綑責。躬巡城下者三,復登君山望之,謂左右曰:此城舟形也,南首北尾;若攻南北必不破,惟攻其中則破矣。
縛降將黃蜚、吳志葵至城下,命作書勸降。蜚曰:我於城中無相識,何書為之?葵涕泗交頤,情詞悲楚。應元叱曰:大臣被縛,當速就死,安用喋喋為!再拜泣去,蜚默無言。
二十日至二十七日,用□猛攻。
具勒見城中守義不可動,進攻益急。分兵先鈔斷各鎮救兵,乃以竹籠盛火□,鼓吹前迎,□手被紅,限三日破城。於城南側放起,□聲震處,城垣五處崩裂,飛彈如電。一人立城上,頭隨彈去,而身僵立不仆;一人胸背俱穿,直立如故。城裂處,內以鐵葉裹門,貫以銕護之。又以空棺實土,障其垂壞者。又用絮浸水覆城上,以防火攻。時,東、西、南三門俱堅守,惟北門一保,人獨少。具勒舁□君山下,放□者用竹棧包泥,而蔽伏其側,俟□發,放者即抹去□中藥矣,盛藥再□,連珠不絕。城上欲擊放□者,鐵子遇竹簍軟泥即止,不能傷。後又移□近城,放□者豫掘地穴,塞兩耳,燃火即伏穴中;蓋恐震破膽死也。
甲士爬城。
日中時,眾方食,明遇聞錚錚有聲,往探,見外將六人,衣重甲,縳利刃,持兩釘插城隙,攀援而上。其餘鑌鐵介冑,接踵而上者無數。刀斧擊之不能傷,用長鎗刺其首始墮城下,餘悉退避。
神兵助陣。
外兵大怒,大舉來攻。忽見一少年將持戟衝突,鋒不可當。戰畢,不知所往。眾疑土神陳烈士,悉往虔祀。又見緋衣將三人,登城指揮,外兵不敢進。執土人問姓名,不知所對,遠近訝為神助。
內舁關帝、睢陽王、二東平王、城隍神五像,張黃蓋巡歷城上。以磁石捻神鬚,遇銕器,鬚輒翕張,用關捩扶神手指揮。外兵遙望,疑為將,咸驚佈。良佐命其子攻城,正當睢陽王像神指揮開□,一發而薨(城破日,良佐砍開睢陽王頭。眾又砍傷東平王以報仇)。
一日,風雨夜作,城上燈不能燃,率眾哭禱睢陽王。忽神光四起如晝,四門燈火,徹夜不滅,外兵無可設施。
掠東南鄉。
清兵東掠大橋、周莊、華墅、陶城、三官、祝塘等鎮;祝塘人拒之,兵燹之慘,甲於他鎮。分掠陸官、舍橋,有徐玉揚者有膂力,望清兵蜂擁而來,遂匿橋洞中,見二卒引一將過,狀甚偉;躍出登岸,殺之。稱將之首,重十八斤,懸於樹上,後兵多畏避。其樹至今尚存。
南掠至峭岐,詢土名,即回騎;蓋嫌音似「消旗」也。掠至青暘,鄉民嚴守圩堤,行列如軍伍;防有伏,不敢入。
二十八日,大清兵攻北城,閻應元傷右臂。
□擊北城角,城裂;夜半,修訖,敵以為神。鐵丸中應元右臂,應元傷,猶左手握搠,格殺數人。
應元軀幹豐碩,雙眉卓豎,目細而長曲,面赤有鬚。每巡城,一人執大刀以隨,頗類關壯繆。外兵望見,以為天神。而號令嚴肅,凡偷安不法者,必貫耳鞭背示眾,雖豪右不少貸。然戰士困苦,必手自注湯酌酒,溫言慰勞;如遇害,則立具棺衾,哭奠而殮之。接見敢死士,則不名,俱稱兄弟。每遇事,必詢於眾曰:我兄弟誰當此事者?有人號於路曰:我欲殺敵,苦無短刀。即以所佩之刀值三十金者,親解佩之。明遇本性長厚,每事平心經理。遇戰士勞苦,撫慰至於流涕。有倦極假寐者,以利害勸諭之,不輕呵叱。二人待下如此,故民懷德畏威,瀕死不悔。
★慕廬氏曰:昔日張、許,今日閻、陳,情事不同,而圍城風景,恐是一樣。勛業同,而效死心腸,亦是無二。至分城而守,性情作事,彷彿相同。說者謂閻是嚴父,陳是慈母。如此不愧為民之父母。■
二十九日,大清攻南城,十王死之。
復攻北城,應元命每人納石一塊,頃刻如山積,甃石城一重於內。外知不可破,徙攻南城,□聲震天,聞二百里。一晝夜用火藥萬五千斤,城牆幾陷。清兵乘勢擁上,刀矢如蝟,守城者不能禦,乃發□猛擊,傷敵數千人。敵於外亦發□對擊,忽見女將一員立於城上,將袖一拂,敵□回擊,自斃其馬步無數,眾以為前湖烈女云。
十王痛薛王中計而亡,命大將掠城外居民大箱千餘隻,在十方菴後疊成將臺,高與城齊。十王坐其上,用上將四人、親軍二百四十人圍繞令臺傍,親軍各持狼煙噴筒先發,將南京、鎮江大□五、六步排一座,共計百座,令聞號齊發,猛擊東南角城。守城軍士不敢開目。應元伏城膝行,看明十王在臺指揮三軍,遂命中街巷口有力之湯三老兒掮一大□,對準十王安放。應元又左右細看,絲毫不爽,然後親自燃火放去。湯三老係重聽,尚未知,端立呆望;而火路一條,十王、四將暨二百四十人齊隨火滅;惟有黃傘一把在半天圓轉,一腳連靴自上而下。
★慕廬氏曰:三王、十八將,皆歿於王事;蕩平後,宜廟食於茲土。■
八月初二日,燒外營,殺夏維新、王華。
應元遣周祥、金滿、李芳、針子等四人夜出燒營,外兵被火,夢中驚覺,毛焦皮爛者甚眾。忿甚,四散殺掠。應元命賞祥等銀各一兩,夏維新、王華每兩實給六錢,眾大譁。應元恐人心激變,不得已,斬之。蓋圍城日久,儲餉將罄,短給本非剋扣;因維新於發時誤聽方亨作揖勸眾,至此眾怒未釋,故欲藉此陷之。華雖引明遇自解,亦難獨免。
★慕廬氏曰:餉缺費繁,圍城中恰難指置;二人通融調劑,亦屬一時權宜。此情此勢,應元豈所不知;無奈眾人之藉是洩忿也。至代方亨勸眾,事後論之,亦不甚錯。各圖獻策,業已歸順,官民和協,省得激成禍端;無奈眾人之喜事樂禍也。若章經世同主芻糧而漏誅、同陷圍城而免死,豈別有保身之道歟!■
命許用掌芻糧。
芻糧乏人,以許用能,命佐章經世。
楊舍守備沈廷謨舉城降。
江陰民晝夜守禦,亦甚憊矣。然揚兵稍後,口中有然疑者,必立斬之。
清兵四出殺掠,民不聊生。有先薙髮赴營歸順者,城上望見,必怒詈,雖至親如仇敵;而外兵日出打糧,刻無寧晷,畏禍者俱竄遠方。
楊舍營守備沈廷謨,斂民錢,□牛酒赴良佐營修款,祈免楊舍一方之死。良佐許之,給大清號旗四面,懸楊舍城四門。廷謨旋披髮乘馬歷江陰城下,勸民速降;內將開□,乃遁去。
詐降。
一日,眾詐降,遍取民間亂髮投城下誘敵;外兵相顧驚喜,報良佐。良佐曰:未可信也,須察其守城人薙髮否。眾探之,始知為詐。
議和。
貝勒使人緩言乘說,第拔去「大明中興」旗號,懸大清旗號四面,斬四門首事者數人,餘悉宥不誅;即不薙髮,亦當飭兵返。應元曰:寧斬我一人;餘無罪,何可斬也。
議不決而止。
貝勒又進大清旗四面,使豎四城,亦即退兵。內遣諸生朱暉吉、耆老王晴湖等四人詣外營會議,方縋城,良佐即策馬迎去,留飲終日,備極款洽。約歸順後,誓不殺一人;但遣官上城勘驗,即收兵覆命。將別,又各贈五金,約三日定議。吉等入城,匿金不言,而主議降順,眾不聽。至期,外兵向城呼吉等,內詢故,備述留飲贈金事;內立斬四人,復嚴守。
勸降。
吳軍門督兵至江上,宰牛誓諸將,歸順後不許殺掠。
王海防自恃居郡有恩信,臨城招撫,眾無應者。攝政王曉諭招安,合城不聽(此初六日事)。豫王示到,以矢射入城中,言明已亡,何苦死守。內書其後曰:願受□打,寧死不降。射還之(初七日事)。
初八日,釘□眼。
是日,大雨;民立雨中受□,毫無降意。夜半,應元使善落水者陳憲欽渡外城河,釘沒外兵□眼,緩二日不攻,城內乘夜修砌城垛。後五日,良佐恐城內復來釘眼,命軍士晝夜攻擊。至夕,風雨怒號不已,□乃止。
初九日,甃南城。
再納石甃南城,高於舊三尺。
應元預令人將麥磨麵,制造月餅。
十二日,甃北城。
又甃北城,城中石灰將缺,不能乘夜修城。又飯米漸少,徵民間元米以備缺乏;令二日一給,不得預領。貝勒偵知之,欲留軍四萬為久困計,飭大兵北上。良佐不可,乃止。
十三日,登陴楚歌。
給民間賞月錢,計至十七日止,百姓攜壺觴登陴,分曹快飲。許用倣楚歌,作五更轉曲,令善謳者登高傳唱,和以笙笛簫鼓。時天無纖翳,皓月當空,清露薄野,劍戟無聲。黃弩師鼓胡琴於西城之敵樓,歌聲悲壯,響徹雲霄。外兵爭前竊聽,或怒罵、或悲歎,甚有泣下者。
良佐乃作勸降詞,使士卒相倚而歌,與僚佐飲帳中。酒未數行,城上□發,亟避去。
十九日,北門阻降。
外猶多方招降,三城亦有猶豫者;惟北門誓死益固,眾意遂決。
二十日,大清兵攻東北城。
貝勒從四十餘騎繞君山青龍菴左,相地形。城上望見,□弩齊發,騎皆踉蹌蹂躪,貝勒僅以身免。
金陵又解到大□二十四位,較前更大,每舟止載一位,仍收沿城民家鐵器鑄□子重二十斤。又築土壟,以避矢石。將攻東城,機泄,移至東北角。大雨如注,一晝夜□聲不絕,縣屬悉為震動。城中困疲已極,計無所出,待死而已。
是日,城上人吶喊,外兵聞之皆鬼聲。城中四隅空曠處,遙見白鵝數萬飛泊,迫視之,毫無形影;識者謂魂升魄降。白鵝者,即劫數中人之魂也。
二十一日,江陰城陷。
前月二十四日,京中遣國師和尚來江陰,日日繞城細看。至前日,始看明,向貝勒云:江陰城形似芙蓉,若在瓣上攻打,越打越緊。其蒂在東北角,打花家壩;花蒂既碎,花瓣自落。故貝勒令數百人盡徙二百餘座大□至花家壩,專打東北城。鐵子入城,洞門十三重,樹亦穿過數重,落地深數尺。是日,雨勢甚急,外用牛皮帳護□裝藥,城頭危如壘卵。城上見外□猛烈,見燃火即避伏垣內。□聲過,周麾而登。外寬之,故放空□;乃於中一□只放狼煙,煙漫障天,咫尺莫辨。守城者謂□聲霹靂,兵難遽入;而清兵已潛渡城河,從煙霧中蜂擁突上,眾不及禦而潰。
午刻,有紅光一線直射入城,正對祥符寺,城遂陷。
方清兵上城時,城下人猶向城列陣。清兵恐有伏,持刀立視,半日不敢下。相持至暮,城中沸,陣亦亂,乃得下城。
閻應元坐東城敵樓,索筆題門曰:八十日帶髮效忠,表太祖十七朝人物;十萬人同心死義,留大明三百里江山。題訖,引千人上馬格鬥,殺無算。奪門西走,不得出;勒馬巷戰者八,背被箭者三。顧謂從者曰:為我謝百姓,吾報國事畢矣。自拔短刀,刺胸血出,即投前湖中。義民陸正先欲從水中扯起,適劉良佐遣兵來擒,言與有舊,必欲生致;卒見髮浮水面,出而縛之。良佐踞坐乾明佛殿,見應元至,躍起,兩手拍應元肩而哭。應元曰:何哭!事至此,只有一死,速殺我!貝勒坐縣署,急索應元;(應元)至堂上,挺立不屈,背向貝勒,罵不絕口。一卒以鎗刺其脛,血湧沸而仆。日暮,擁至栖霞菴。菴僧夜聞呼「速殺我」不絕口,已而寂然。天明,已遇害。家丁存者猶十餘人,詢其不降而戮之,偕死一處。陸正先,亦同殉。有維新上人者,在圍城中與應元曉夜共事;應元所著「和眾乘城略」,維新以授黃子心,子心又旁採見聞,著「閻公死守孤城狀」。
陳明遇令閉衙舉火,焚死男女大小共四十三人,自持刀至兵備道前下騎搏戰,身負重創,握刀僵立倚壁上,不仆。
訓導馮厚敦,公服縊於明倫堂,妻與姊投井死。中書戚勳、諸生許用,合門焚死。
八月二十二日,屠城。
次日,猶巷戰不已,清兵用火攻敗之。四民駢首就死,咸以先死為幸,無一人順從者。下令從東門出者不禁,又下令十三歲以下童子不殺,男女老少赴水、蹈火、自刎、投繯者不能悉記。內外城河、泮河、孫郎中池、玉帶河、湧塔菴河、裏教場河處處填滿,疊尸數重,投四眼井者二百餘人。
二十三日,止殺。
滿城殺盡,然後封刀。午後,出榜安民。城中所存無幾,躲在寺觀塔上隱僻處及僧印白等,共計大小五十三人。是役也,守城八十一日,城內死者九萬七千餘人,城外死者七萬五千餘人。
★慕盧氏曰:臣心已盡,臣力已竭;土歸新朝、身還故主,臣節於以完矣。■
★又曰:記生死總數,各本多寡不同;見於傳略及他處者,互有同異。當時所聞異辭,張皇約略,未知孰為清冊也。載筆者無從考核,亦僅各據所聞而已。■
附錄
江陰守城記
許重熙
江陰以乙酉六月方知縣至,下薙髮之令;閏六月初一日,諸生許用德懸明太祖御容於明倫堂,率眾拜且哭曰:頭可斷,髮不可剃。下午,北門鄉兵奮袂先起,拘知縣於賓館;四城內外,應者數萬人,求發舊藏火藥器械,典史陳明遇許之。隨執守備陳瑞之,搜獲在城奸細。以徽商邵康公嫻武事,眾拜為將。邵亦招兵自衛。舊都司周瑞瓏船駐江口,約邵兵出東門,己從北門協勦。遇戰,軍竟無功,敵勢日熾。各鄉兵盡力攻殺,每獻一級,城上給銀四兩。
是時,叛奴乘釁四起,大家救死不暇。清兵首掠西城,移至南關。邵康公往禦,不克。敵燒東城,火劫城外富戶。鄉兵死戰,有兄弟殺騎將一人。鄉兵高瑞為敵所縛,不屈死。周瑞瓏下船逃去。
時舊典史閻應元,已陞廣東英德縣主簿,以母病未行。會國變,挈家僑居邑東之砂山。明遇曰:吾智勇不如閻君,此大事,須閻君來。乃夜馳騎往迎應元。元應投袂起,率家丁四十餘人入城協守。敵四散焚劫,鄉兵遠竄,無復來援者。敵專意攻城,城中兵不滿千,戶裁及萬,又餉無所出,應元料尺籍,治樓櫓,令戶出一男子乘城,餘丁傳餐。已乃發前兵備道曾化龍所製火藥、火器,貯堞樓。已乃勸輸巨室,令曰:輸不必金,出粟菽、帛布及他物者聽。國子上舍程璧首捐二萬五千金,捐者麇集。於是,圍城中有火藥三百罌、鉛丸鐵子千石、大□百、鳥機千張、錢千萬緡、粟麥豆萬石,他酒酤、鹽鐵、芻□稱是。已乃分城而守,武舉黃略守東門,把總某守南門,陳明遇守西門,應元自守北門,仍徼巡四門。
時,清兵薄城下者已十萬,列營百數,四面圍數十重,引弓仰射,頗傷城上人。而城上礧□機弩,乘高下,殺傷甚眾。又架大□擊城,城垣裂;應元命用鐵葉裹門板貫鐵護之,取空棺實以土障隤處。乃攻北城,一人駕雲梯獨上,內用長鎗拒之;將以口納鎗,奮身躍上,一童子力提而起,旁一人斬首,屍墮城下。或曰:此七王也。又一將周身服利刃,以大釘插城而上,內用鎚擊斃之。敵騎日益,依君山為營,瞰城虛實。居民有黃雲江者,素善弩,火鏃發弩,中人面目,號叫而斃。陳瑞之子在獄製木銃,銃類銀鞘,從城上投下,火發銃裂,中藏鐵烏菱,觸人立死。應元復製鐵撾,用棉繩繫擲,著人即弔進城。又製火毯、火箭之類。敵皆畏之,乃離城三里止營。帥劉良佐,故宏光四鎮之一,封廣昌伯,降敵為上將;設牛皮帳攻城東北角,眾索巨石投下,數百人皆死。良佐移營十方菴,令僧望城跪泣,陳說利害,眾不聽。良佐策馬近城,呼曰:吾與閻君雅故,為我語閻君,欲相見。應元出,立城上,良佐謂之曰:宏光已走,江南無主;君早降,可保富貴。應元曰:我明朝一典史耳,死何足惜!汝受朝廷封爵,為國重鎮,不能保障江淮,今日反來侵逼,何面目見吾邑義士民乎!良佐慚而去。應元偉軀幹,面蒼黑,微髭;性嚴毅,號令明肅,犯法者鞭笞貫耳不稍貰。然輕財,賞賜無所□。傷者,手為裹創;死者厚棺殮,酹醊而哭之。與壯士語,必稱好兄弟,不呼名。明遇寬厚嘔煦,每巡城,拊循其士卒,相勞苦,或至流涕。故兩人皆能得士心,樂為之死。一夕,風雨怒號,滿城燈火不然。忽有神光四起,敵中時見三緋衣在城指揮,其實無之;又見女將執旗指揮,亦實無之。敵破松江,貝勒率馬步來江上,縛吳志葵、黃蜚於十方菴,命作書招降。蜚曰:我與城中無相識,何書為!臨城下,志葵勸眾早降,蜚默然。應元厲聲曰:汝不能斬將殺敵,一朝為敵所縛,自應速死,奚喋喋耶!志葵大泣拜謝。城下大□日增,間五、六尺地一具,彈飛如雹;一人立城上,頭隨彈去而僵不仆。又一人胸背洞穿,而直立如故。會八月望,應元給錢與軍民賞月,分曹攜具登城痛飲,而許用德製樂府五轉曲,令善謳者曼聲歌之。歌聲與刁斗笳吹聲相應,竟三夜罷。具勒既覘知城中無降意,攻愈急。梯衝死士,鎧冑皆鑌鐵,刀斧及之,聲鏗然,鋒口為缺。□聲徹晝夜,百里內地為之震。城中死傷日積,巷哭聲相聞。應元慷慨登陴,意氣自若。旦日大雨如注,至日中,有紅光一縷起土橋,直射城西,城俄陷。清兵從煙焰霧雨中蜂擁而上,遂入城。應元率死士百人,馳突巷戰者八,所當殺傷以千數。再奪門,門閉不得出。應元度不免,踴身投前湖,水不沒頂。而劉良佐令軍中必欲生致,應元遂被縛。良佐箕踞乾明佛殿,見應元至,躍起,持之哭。應元笑曰:何哭!事至此,有一死耳。見貝勒,挺立不屈;一卒持鎗刺應元貫脛,脛折踣地。日暮,擁至栖霞禪院。院僧夜聞大呼「速斫我」,罵不絕口而死。陳明遇下馬搏戰,至兵備道前被殺,身負重創,手握刀,僵立倚壁上不仆。或曰:闔門投火死。有韓姓者,格殺三人,乃自刎。訓導馮某,金壇人,自經於明倫堂。中書戚勳,字伯平,家青暘;入城協守,知力不支,大書於壁曰:戚勳死此,勳之妻若女、子若媳死此。闔門自焚。許用德,亦闔室自焚。黃雲江,故善彈唱;城陷後,抱胡琴出城,人莫識其為弩師也。凡攻守八十一日,清兵圍城者二十四萬,死者六萬七千,巷戰死者又七千,凡損卒七萬五千有奇。城中死者,井中處處填滿,孫郎中池及津池疊屍數層,然竟無一人降者。
★江陰野史曰:有明之季,士林無羞惡之心,居高官、享重名者以蒙面乞降為得意,而封疆大帥無不反戈內向;獨閻、陳二典史,乃以一城見義。向使守京口如是,則江南不至拱手獻人矣。時為之語曰:八十日戴髮效忠,表太祖十七朝人物;六萬人同心死義,存大明三百里江山。■
平吳事略
南園嘯客輯
順治元年三月十七日,賊游騎之平則門,環攻九門,門外三大營悉降賊。十八日,攻益急。自成駐彰義門外,遣降賊太監杜勳縋入見帝,求禪位。帝怒斥之。日暝,太監曹化淳啟彰義門,賊盡入。帝出登煤山,望烽火徹天。帝歎息曰:苦我民耳。徘徊久之,歸乾清宮;皇太子、二王至,猶盛服入。上曰:此何時,而不易服乎!亟命持敝衣來,上親為之解其衣換之,且手繫其帶。告之曰:汝今日為太子,明日便為平人。在亂離之中,匿形跡、藏姓名,見年老者呼之以翁,見年長者呼之以伯叔。萬一得全,報父母仇,無忘我今日之戒也。左右皆哭失聲。命人送太子及永王、定王於戚畹周奎家。太子至,不得入。二王亦不能匿,先後擁見自成,皆不屈。自成羈之營中,封太子為宋王。
四月二十九日丙戌,自成僭帝號於武英殿。是夕,焚宮殿及九門城樓。詰日,挾太子、二王西走。李自成,陝之米脂縣雙泉人。祖海、父守忠,葬於三峰子地方亂山中,山勢險惡,林木叢雜,氣概雄偉;募府檄米脂令邊大綬掘之,以泄殺氣。先破海塚,骨黑如墨,頭額生白毛六、七寸。次至守忠塚,中蟠白蛇,長一尺二寸,頭角嶄然;見人昂首張口,無所畏。眾擊殺之。守忠骨節間色如銅綠,生黃毛五、六寸。其餘環繞數塚,骨皆血潤,亦有生毛者(大綬有記名「虎口餘生錄」,載之甚詳且悉)。闖賊限三月十八日抵燕都,既而如期破京師。先是,移檄遠近,中有句云:『主非甚暗,孤立而煬蔽恆多;臣盡行私,比黨而公忠絕少』;逆臣周鍾筆也。聞者無不扼腕。鍾復獻下江南之策;賊敗,潛歸南都,戮於市。
乙酉三月,大兵入儀封,破睢、歸,進逼江北,直下淮、潁。四月,左良玉以擴清君側為名,提兵下九江;遣靖南伯黃得功禦之,上游空虛。五月初九,大兵渡江,福王走黃得功營,得功戰死,檻車北轅。
順治二年五月初八日,大兵抵江滸。九日昧爽,煙霧蔽江,乃縛芻置木筏上,順江而下,以紿京口兵,而大軍潛由龍潭竹哨渡。十日,馬士英猶有長江天塹之對。十一日,都城陷矣。
順治二年乙酉六月乙卯,王師至蘇州。豫王既定金陵,傳檄各郡,徵版籍,募能檄行蘇州者。吳縣周荃,時在金陵,劄御船通判。或薦崇明人前鴻臚少卿黃家鼒為安撫正使,而以荃副之。甫抵郡,適明監軍蘇松巡撫楊文驄潰兵至,執家鼒,殺之覓渡橋下,荃逸去,僇其家人張留並執荃友太學生顧凝遠號青霞者。凝遠子諸生樂胥聞父被執,倉皇赴難,願代死父,得亡命。樂胥解軍前,得釋。越三日,都督李延齡、總兵土國寶露刃南下,文驄兵遁。大兵至,士民各書「順民」二字於門,爭持羊酒迎候。迨薙髮令下,時有福山副總魯之嶼者字瑟若,首先倡拒,鄉兵四起,頭纏白布。諸生陸世鑰,聚眾千餘,屯陳湖中。有十將官者,亦屯千餘人於左近,繞城而呼,民間柴斧、婦女裙幅皆為干戈旂幟而猖狂於道。又有太湖盜赤腳張三,負嵎劫掠富民,從而和之。土國寶出榜曉諭,無如愚民之不從也。已而湖寇所部有被獲下獄者,陳湖之師伏力士劫之,焚城樓,城內士民應之。閏六月十三日,突入葑門,一時洶洶,焚撫按府長吳五署,巡撫避入瑞光寺浮屠。官兵奮勇殺出;之嶼眾潰,全軍殲焉。有韋志斌者,亦同時死。六門堅閉,城中人死無算。未幾,都督李公至,土國寶必欲屠城,李知西北民居稠密,與土國寶分鬮,二鬮俱寫東南,土國寶拈得東南,遂由盤門屠至飲馬橋。橋畔有關公像,民舁至橋上,冀兵畏神像而止。及至兵到,忽見關公立馬橋上,人馬俱跪而止;神誠護國佑民哉!李公遂封刃不殺。吳人立祠於虎邱山塘,建「德崇宇宙」坊以誌不朽。先是,王師駐於南園,營中需水草,而民皆逃避一空。有長洲人葉茂華者,素醇謹,好為諸善事,故未去城,因與其兄茂才、兄子汝輯率先薙髮,為郡民之倡;遂輸芻納茭,馬賴飽騰。無何,寇至,茂華、茂才、汝輯遂遇害。督撫懸示招安,周荃每左右之,全活城中人無數。諸生張悌,乘亂上揭,得委署府通判事;修怨肆螫,故多以叛黨立誅,人皆德荃而恨悌。土公廉知悌惡,係之獄,自以剪斷喉舌死。黃家鼒以死事錫廕,而茂華等為順民之倡,例得優卹。荃至京,授開封府知府。是時,吳江進士吳易踞擾白蕩、狼山總兵王佐才等攖城拒守,次第平定。
順治二年,長興劇盜赤腳張三揭竿肆擾,入太湖,掠橫山,又掠木瀆。至康熙初,湖路梗塞,未能弋獲,當道莫可如何。有朱允恭,洞庭山人,富而有才,家有園亭聲妓之奉。時,允恭效力於巡撫轅門,中丞韓世世琦詢以湖盜事宜,欲發兵勦之。允恭堅持不可,曰:赤腳張三,非他可比也。渠矯健絕倫,人不敢近。然好聲色,可圖也。請給假五十日,得便宜行事,當縛之轅門以獻。韓公許之。允恭訪得其黨,好言說之曰:張君誠豪傑人也,我欲與之交歡。人以千金為壽,欲保我桑梓。賊黨攜金致詞,張大悅,約日到山謝,允恭乃盛設合樂以餉之。越宿,備陳女妓。陰遣勇士雜優伶中,酒酣,即席擒之,釘其手足,馳解撫轅正法,餘黨悉散。太湖中自此安謐也。允恭之功,豈淺鮮哉!
順治二年,王師下江南,楊維斗先生(廷樞)屏居鄧尉山中。是時,太湖有盜,咸以白布纏頭,勝國紳衿士庶亡命者悉託為逋逃藪;以倡義為名,招公共事。楊曰:倡義固出忠心,但糧從何辦?湖寇曰:取之於民,不患無糧。楊曰:若此,則為盜矣。何義之有!誓不從。當事者恐楊之終入湖為患,遂執之見巡撫土國寶。將軍巴曰:汝欲反乎?楊曰:我非反也。為人臣者,國亡則與之俱亡,國存則與之俱存;今國既亡矣,吾不死何為?土國寶勸之再三,終不屈。將軍怒,命斬之。臨刑,仰天歎曰:吾得死所矣。立而受刑,死於吳江之蘆墟。
順治二年乙酉六月二十六日,破城。二十一日,有鄉民十餘舟出城,至南湖,天尚未明,見燐火青青,散漫水波,漲千亙萬,眾懼,揮之不去;抑兵死,生魂豫游波上耶!二十三日,城外見城內天星亂落如雨。──甲申六月初六日,北來難民嚴泰等報稱大清兵於五月初一日追賊至京,出示曉諭曰:大清國攝政王令旨,諭南朝官紳軍民人等知悉。曩者我國欲與爾明和好,永享太平;屢致書通問不答,以致四次深入,期爾朝悔悟耳。豈意爾君臣堅執不從。今被流寇所滅,事屬既往,不必論也。且天下者,非一人之天下,有德者居之;軍民者,非一人之軍民,有德者主之。我今居此,為爾朝雪君父之仇。破釜沈舟,一賊不滅,誓不返轍。所過州縣地方,有能削髮投順、開城納款,即與爵祿,世守富貴。如有抗拒不遵,王師一到,玉石不分,盡行屠戮。有志之士,正幹功名立業之秋。如有失信,將何以服天下乎?特此通諭知之。
順治二年乙酉六月初九日,大清兵抵嘉興。時,馬士英在杭,命督府陳洪範與大清議和。過嘉興,舟旂書「奉使清朝」。兵巡道吳克孝聞之,投水;左右救之,遁去。同知朱議濱、推官孫昌祖、知縣某等棄職遁去,知府鍾鼎臣以城降,居民爭粘「順民」二字於門。具勒王禮營演武場,先遣數騎進城,揭安民榜。士民有到營獻策者,即承制給劄,授銜隨征,遇缺委補,謂之南選。住三日,拔營;進北門,出南門。騎兵由草蕩陸行,步兵舟從漕河行軍;秋毫不犯,市肆安堵。明潞王常淓同世子、官民開門迎降,隨委縣官署事。秀水縣胡之臣,先在天寧寺前賣藥,人素輕賤之;因籍軍需,嚴威脅,民怨之切骨,更委投降總兵陳梧至郡鎮守。時,各官尚服明朝冠帶。至閏六月初五日,下令剃頭,百姓鬨至陳梧署中。梧云:剃頭事小,但剃後汝等妻子俱不保。民遂沸然。時有外邑鄉紳屠象美,與梧歃盟共事。
初七日,聚軍於大察院。象美袖出偽詔開府,道署示諭城內外二十四坊居民,每家出兵一人。民有遷避不出者,眾兵鈔搶其資,書逃民於其房,入官。數日間,聚眾三萬餘,無將領,隊伍亦無軍令約束。持木揭竿,或以寸鐵縳竹杪,葛衣露體,足躡草履,烏合喧呶竟同兒戲。日給兵餉,悉派本坊鄉紳、巨族、質庫。是日,眾擁委署知縣胡之臣至梧署,亂兵攢刺,磔屍毬場。
十二日晚,東關外盤獲沙船一隻,詢稱鹽寇謀為內應。於是,急閉四門,搜斬黨羽。市郭鄉村,一時傳遍,搜殺甚多。各坊居民,不容往來,逾界者即親識,立時擒殺。鄉村之民,亦各歃盟團結。群不逞藉稱盤詰,遇逃難男女經過,或身帶銀資,一概殺劫。平昔豪橫輩流毒閭里者,盡為仇家報復;殺人放火,隨地皆然。旬日之間,自相殘戮,屍橫遍野矣。
十三日,大兵次陡門。梧遣標營陸中軍哨領陸兵先鋒朱大定等部水師,又率民兵繼後救應,迎戰於鎮西。兩軍相接,大兵數百忽繞出郡兵後,前後夾擊,郡兵大敗,砍殺赴水死者大半,殘兵退保入城,水軍返棹鼠竄。初,象美與梧起兵時,梧輕象美是柔懦書生,且權非獨握,陰有微隙,流言屠有異志。至是,象美見各縣調兵出戰不利,又往太湖調黃蜚兵不至。二十五日,新安水師敗於麻雀墩,繼而民兵被坑於姚油車、殲於石灰橋,知事漸危,聚集家將懷寶開北門欲遁,隨被亂兵所殺。郡兵恐大兵登真如浮屠,窺城中虛實,縱火焚之。貝勒在杭,發披甲三千應之。晚抵嘉興,四鼓進薄西門外鋤頭壩,作浮橋達城腳下,大□連發,聲如雷震,守城兵紛紛逃下。
二十六日,天未明,梧開東門,口稱親出掣兵率家丁同朱大定遁走平湖,城門遂閉。黎明,傳大兵踰城已入。郝千戶開東門,百姓喧擠出逃,踐踏而死,嚎咷震天,接踵而行,首尾數十里不絕。大兵知陳梧東走,分兵趕至朝陽廟,不及而還。時,城中逃出者十二、三,未及出者十之七、八,間有削髮為僧避於佛寺者,有自係獄中詭稱署囚者。僅三百餘人,其餘盡行殺戮。血滿溝渠,屍積里巷;煙焰漲天,結成赤雲,障蔽日月,數日不散。郡守鍾鼎臣自縊。
順治二年乙酉四月,大兵下維揚,總兵張鵬翼與右都督徐洪王彥合兵入援,未至而江寧失守,遂從海道投監國魯王。
丙戌三月,移屯大山。鵬翼弟繼勞,勇冠諸軍;及兵至,疾鬥力竭而死。有老僧舁其屍歸,將近衢里許,道傍有旅店,忽見繼勞披甲躍馬從數人至店下馬,命具酒食。店民飛報入城,軍中皆驚喜,急出迎之,繼勞屍適至;始知向入旅店者,乃其魂也。後城陷,洪王彥、鵬翼皆死之。
八月初三日,王師抵松江。時,百姓已歸順,鄉官沈猶龍,前總制兩粵,有威望;倡義守城,募鄉兵為拒敵計。勢孤無援,所募皆市井白徒;金鼓一震,鳥散鼠竄,殺戮最慘。至是,果罹屠城之禍,沈公及進士李待問、孝廉章簡俱死之。
揚州城守紀略
桐城戴田有著
宏光元年四月二十五日,大兵破揚州,督師太子太師建極殿大學士史可法死之。史公字道鄰,順天大興人。始為西安府推官有聲,歷遷安廬兵備副使,陞巡撫;丁母憂。服闋,起總督漕運,巡撫淮揚。久之,拜南京兵部尚書。當是時,賊起延綏,蔓遍天下。江北為賊衝,公與賊大小數十百戰,保障江淮;江南北安危,皆視歸乎公。公死而南京亡。
先是,崇禎十七年四月,南中諸大臣聞北京之變,議立君,未有所屬。總督鳳陽馬士英遺書南中,言福王神宗之孫,序當立。士英握兵於外,與諸將黃得功、劉良佐、劉澤清等深相結納;諸將連兵駐河北,勢甚張,諸大臣畏之,不敢違。五月壬寅,王即皇帝位於南京,改明年為宏光元年。史可法、馬士英俱入閣辦事,而得功等方各擁兵爭江北諸郡。高傑圍揚州,縱兵大掠,公奏設督師於揚州,節制諸將。士英既居政府,弄構不肯出鎮;言於朝曰:吾在軍中久,年且老、筋力憊矣,無能為也。史公任巖疆,屢建奇績;高傑兵,非史公莫能控制者。淮南士民,仰史公威德,不啻如明神慈父。今日督師之任,舍史公其誰?史公曰:東西南北,惟君所使,吾敢惜頂踵、私尺寸,墮軍實而長寇讎!願受命。吳縣諸生盧渭率太學生上書,言可法不可出;且曰:秦檜在內、李綱在外,宋終北轅。一時朝野傳誦,稱為敢言。東閣大學士兼禮部尚書高宏圖、姜曰廣及士英廷議:請分江北為四鎮,以黃得功、劉良佐、劉澤清、高傑分統之;傑駐徐州,良佐駐壽州,澤清駐淮安,得功駐廬州。尋進封得功為靖南侯,又進左良玉為寧南侯、劉澤清為東平侯、劉良佐為廣昌伯、高傑為興平伯。高傑者,本流賊,其妻邢夫人,李自成妻也;傑竊之,率兵來降。當王師之敗於郟縣也,傑奔延安;自成既陷西安,全陝皆不守,傑率兵南走,沿途恣殺掠無忌。馬士英以其眾可用,使使聘以金帛;上手詔「將軍以身許國,當帶礪共之」。於是,傑渡淮至於揚州。其兵不戢,揚州人畏之,登陴固守,四野皆遭屠殺無算。江都進士鄭元勳負氣自豪,出面為調停,往傑營,飲酒談論甚懽。傑酬以珠幣,元勳還入城,氣益揚。言於眾曰:高將軍之來,敕書召之也。即入南京,尚其聽之;況揚州乎?眾大鬨,謂元勳且賣揚州以示德,遂共殺之,食其肉立盡。傑聞元勳死,大恨怒,欲為元勳報仇;將合圍,而公適至。初,傑兵殺人滿野,聞公將至,分命兵士中夜掘坎埋胔骸。及公至,升帳召見傑,傑拜於帳下,傑辭色俱變,惴惴懼不免,而公坦懷平易,雖褊裨皆慰問殷勤。傑一軍遂有輕公心,因劫公於福緣菴,兵仗甲士環列,公處之夷然。浹旬上書,請以瓜步屯其眾;揚州人乃安,傑眾亦稍稍戢。已而,督巡淮安,奏以澤清駐淮安、高傑駐瓜揚、黃得功駐儀真、劉良佐駐壽州,各有分界。
九月,公還揚州,定從征文武官經制俸廩之數。鑄印七:一為督餉道,以黃鉉掌之。一為監軍道,以高岐鳳掌之。一為行軍兵備職方司郎中,以黃日芳、秦士奇、何剛、施鳳儀先後掌之。一為監紀推官,以陸遜之、應廷吉、劉景綽、梁以樟、呂彥良先後掌之。一為督師大廳副總兵,以李正春掌之。一為督師中軍旗鼓,以馬應魁、翟天葵、陶匡明先後掌之。一為督師軍前賞功參將,以汪一誠掌之。從征立功,為故翰林院庶吉士吳爾壎、故滁泗總兵備石啟明、故開封推官李長康、贊畫通判張□、知縣殷埕、支益、吳道正。而督師與諸將各分汛以守:大江而上,為左良玉;天靈州而下至儀真三汊河,為黃得功;三汊河而北至高郵,為高傑;自淮安而北至清江浦,為劉澤清;自王家營而北至宿遷為危險重地,公自當之;自宿遷至駱馬湖,為總督河道王永吉。而高傑必欲駐揚州,要公為請於朝;揚州人又大鬨,且以無府第為辭。公遂遷於東偏公署,而以督府居傑。既入城,號令嚴肅,頗安堵無患;其間小有攘奪,官亦不能禁也。
當是時,登萊總兵黃蜚奉召移鎮京口,取道淮揚,慮為劉、高二營所掠。蜚故與得功善,使人謂得功,以兵逆之。得功果以兵往,而三汊河守備遽告傑曰:黃將軍襲揚州矣;傑乃密布精騎於土橋左右。而得功不之知也,行至土橋,角巾緩帶,蓐食將飲馬;而伏兵皆起,得功不及備戰,馬值千金斃於矢,奪他馬以馳,隨行三百騎皆沒。而傑別遣千人襲儀真,為得功部將所殲,無一存者。黃、高交惡,各治兵欲相攻。萬元吉奉朝命往解,史公親為調攝,慬而後定。諸將惟高傑兵最強,可以禦敵;至是始歸史公,奉約束惟謹。公決意經略河南,奏李成棟為徐州總兵,賀大成為揚州總兵,王之綱為開封總兵,李本身、胡茂楨為興平前鋒總兵──諸將皆傑部將也,陸遜之為大梁屯田僉事,胡蘄忠為睢州知州,冷時中為開封府通判,李長康為開封府推官;而傑遂於十月十四日引兵而北。將行,風吹大纛忽折,□無故自裂,人多疑之。傑曰:偶然耳。不顧而行。是時,大兵已收山東,浸尋及於邳、宿,而史公部將張天祿駐瓜州、許大成駐高資港、李棲鳳駐睢寧、劉肇基駐高家集、張士儀駐王家樓、沈通明駐白洋河。十一月,宿遷不收,公自抵白洋河,使應廷吉監劉肇基軍、高岐鳳監李棲鳳軍,進取宿遷;大兵引去。越數日,復圍邳州,軍於城北,劉肇基、李棲鳳軍於城南。相持踰旬,大兵復引去。是時,馬士英方弄權納賄,阮大鋮、張孫振用事,日相與排斥善類、報私仇,漫不以國事為意。史公奏請,皆多所牽制,兵餉亦不以時發。南北東西,不遑奔命,國事已不可為矣。
公經營軍務,每至夜分,寒暑不輟、往往獨處舟中,左右侍從皆散去。僚佐有言宜加警備者。公曰:吾命在天,人為何益!後以軍事日繁,謂行軍職方司郎中黃日芳曰:君老成練達,當與吾共處;一切機宜,可以面決。對曰:日芳老矣,不能日侍左右;相公亦宜節勞珍重,勿以食少事繁、蹈前人故轍。且發書走檄,幕僚濟濟,具優為之;徵兵問餉,有司事耳。相公第董其成,綽有餘裕;何必躬親,以博勞瘁、損精神為耶?公曰:固知君輩皆喜安佚,不堪辛苦。日芳曰:兵者,殺機也;當以樂意行之。公曰:將者,死官也;當以生氣出之(?)。郭汾陽聲色滿前,窮奢極欲,何嘗廢事!公笑而不答。是冬,紫微垣諸星皆暗,公屏人,夜召應廷吉,仰視曰:星垣失曜,奈何?廷吉曰:上相獨明。公曰:輔弼皆暗,上相其獨生乎?愴然不樂,歸於帳中。
明年正月,餉缺,諸軍皆饑。史公葷酒久不御,日惟疏食啜茗而已。公所乘舟桅,輒夜作聲,自上而下,復自下而上。頃之,高傑凶問至。公流涕頓足曰:中原不可為,建武、紹興之事,其何望乎!遂如徐州。初,高傑與睢州人許定國有隙。定國少從軍,積功至總兵;崇禎末,有罪下獄,尋赦之,仍為總兵。崇禎十七年冬十一月,掛鎮北將軍印,守開封。至是,聞傑之至也,懼不免,佯執禮甚恭,且享傑;傑信之。伏兵殺傑,及其從行三百人於睢州,定國渡河北降,且導大兵而南。傑部將李本身,屠睢州城外二百里,皆盡引兵還徐州。傑既死,諸將互爭雄,幾至大亂。公與諸將盟,奏以李本身為揚州提督。本身,傑甥也;以胡茂楨為督師中軍、李成棟為徐州總兵,其餘將佐,各有分地,立其子高元爵為世子。於是,眾志乃定,而高營兵既引還徐州,於是大梁以南皆不守。大兵自歸德,一趨亳州,一趨碭山、徐州;李成棟奔揚州。當土橋之變也,黃得功怨望甚,不能忘;及聞傑死,欲引兵襲揚州,代領其軍。公自徐至揚,使同知曲從直、中軍馬應魁入得功營和解之;亦會朝命太監高起潛、盧九德持節諭解,得功奉詔。邢夫人慮稚子之弱也,知史公無子,欲以元爵為公子;公不可。客有說公者曰:元爵系高氏,今高起潛在此,君盍為盟主,令子元爵而撫之,庶有以塞邢夫人之意而固其心。公曰:諾。明日,邢夫人設宴,將吏畢集,公以語起潛。起潛曰:諾。受其子拜。邢夫人亦拜,並拜公;公不受,環柱而走,起潛止焉。明日,起潛亦設宴宴公;並宴高世子。公甫就坐,起潛使小黃門數輩挾公坐,不得起,令世子拜,稱公為父,邢夫人亦拜;公怏怏彌日。自是,高營將士愈皆歸誠於公。馬士英、阮大鋮忌公威名,謀欲奪公兵權,乃以故左春坊左中允衛胤文監興平伯軍,軍中皆憤不受命。尋加胤文兵部右侍郎,總督興平軍,駐揚州,揚州又設督府。幕僚集議曰:公,督師也;督師之體,居中調度,與藩鎮異。今與彼互分汛地,是督師與藩鎮等也。為今之計,公盍移駐泗州,防護祖陵,以成居重禦輕之勢;然後上書請命,以淮揚之事付之總督衛子安、總河王鐵山乎(子安,胤文字鐵山,永吉字也)?公曰:曩之分汛,虞師武臣之不力也,吾故以身先之;移鎮泗州,亦今日之急務。遂使應廷吉督參將恆劉祿、遊擊孫桓、都司錢鼎新、于光等兵會防河郎中黃日芳於清江浦,渡洪澤湖,向泗州而發。先是,公所至,凡有技、能獻書言事者,輒收之,月有廩餼以應。廷吉董其事,名曰禮賢館。於是,四方倖進之徒,多接踵而至。廷吉言於公,請散遣之。公曰:吾且以禮為羅,冀投一、二於千百,以濟緩急耳。廩之如故。然眾皆望公破格擢用;久之不得,則稍稍引去。城破之日,從公而及於難者,尚一十九人。至是,移鎮之議既定,公命廷吉定其才識,量能授官,凡二十餘人。明日,諸生進謝;公留廷吉飲酒,從容問曰:君精三式之學,嘗言夏至前後南都多事,此何說也?廷吉曰:今歲太乙陽局,鎮坤二宮始繫關提,主大將囚;且文昌與太陰迸,凶禍有不可言者。夏至之後,更換陰局,大事去矣!公欷歔,出袖中手詔示廷吉曰:左兵叛而東下矣,吾且赴難。如君言,奈天意若何?因令廷吉督諸軍赴淮泗,便宜行事;而會泗州已失,廷吉等屯高郵、邵泊間。公至燕子磯,而黃得功已破左兵於江上。公請入朝,不許。詔曰:北兵南向,即速至盱、泗應敵。當是時,馬、阮濁亂朝政,天下寒心,避禍者多奔左良玉營。而良玉自先帝時已擁兵跋扈,不奉朝命,其眾百萬,皆降賊;素慕南都富麗,日夜為反謀。良玉被病,其子平賊將軍夢庚欲舉兵反。適有假太子之事,一時失職被收諸臣如黃澍、何志孔等又為春秋與趙鞅之說以贊成之,遂以奉太子密旨誅姦臣馬士英為名,空國行。豎二旗於鷁首,左曰「清君側」,右曰「定儲君」。遂破九江、安慶,屠之;江南大震。馬、阮懼,相與謀曰:與左兵來,寧北兵來;與其死於左,寧死於北。故緩北而急左,邊備空虛,大兵直入無留矣。史公至天長,而盱眙、泗州已失;泗州守將張方嚴敗沒,總兵李遇春等降。史公同副將史得威數騎回揚州,登陴設守。而揚州人訛言許定國引大兵至,欲殲高氏;高營兵斬關奪門而出,奔泰州。北警日亟,黃日芳引蜀將胡尚文、韓尚諒營茱萸灣,應廷吉率諸軍來會,營瓦窯舖以為犄角。史公檄召各鎮兵來援,皆觀望不進,惟劉肇基、何剛率所部兵入城共守。城陷之日,何剛以弓弦自縊死(剛,上海舉人,崇禎十七年正月上書烈皇帝請纓自效者也)。肇基以北兵未集,請乘其不備,背城一戰。公曰:銳氣未可輕試,姑養全力以待之。及大兵自泗州取紅夷□至,一鼓而下;肇基率所部四百人巷戰,力盡皆死。
先是,有使自北來,自稱燕山衛王百戶,持書一函,署云:豫王致書史老先生閣下。史公上其書於朝,而厚待使者,遣之去。至是,大兵既集,降將李遇春等以豫王書來說降,又父老二人奉豫王令至城下約降;因縋健卒投其書並父老於河。李遇春走,豫王復以書來者,凡五、六,皆不啟,投之火中。部將押住者,本降夷也,匹馬劫大兵營;奪一馬,斬一人而還;公賞以白金百兩。是時,李成棟駐高郵,劉澤清與淮陽巡撫田仰駐淮安,皆擁兵不救。大兵攻圍甚急,外援且絕,餉亦不繼,而高岐鳳、李棲鳳將欲劫史公以應大兵。公曰:揚州,吾死所;公等欲富貴,各從其志,不相強也。李、高中夜拔營而去,胡尚友、韓尚諒亦隨以行。公恐生內變,皆聽其去,不之禁。自此,備禦益單弱矣。
四月十九日,公知事不支,召史得威入,相持哭。得威曰:相公為國殺身,得威義當同死。公曰:吾為國亡,汝為我家存。吾母老矣,而吾無子,汝為吾嗣,以事吾母。我不負國,汝無負我!得威辭曰:得威不敢負相公;然得威江南世族,不與相公同宗,且無父母之命,安敢為相公後。時,劉肇基在旁,泣曰:相公不能顧其親,而君不從相公言,是重負相公也。得威拜受命。公遂書遺表,上宏光皇帝;又為書,一遺豫王,一遺太夫人,一遺伯叔父及兄若弟,一遺夫人;函封畢,俱付得威。訣得威曰:我死,汝當葬我於太祖高皇帝之側,其或不能,則梅花嶺可也。復操筆書曰:可法受先帝恩,不能雪讎恥;受今上恩,不能保疆土。受慈母恩,不能備孝養。遭時不造,有志未伸;一死以保國家,故其分也。獨恨不早從先帝於地下耳。四月十九日,可法絕筆。書畢,亦付得威。
二十五日,大兵攻愈急,公在城上親拜天,以大□擊之,大兵死者數千人。俄而城西北崩,大兵入。公持刀自剄,參將許謹救之,血濺謹衣,未絕。令得威刃之;得威不忍,謹與得威等皆身被數十矢,死。惟得威存。時,大兵不知為史公;公曰:吾史可法也。大兵驚喜,執付新城樓上見豫王。王曰:前書再三拜請,不蒙報答。今忠義既成,先生為我收拾江南,當不惜重任也。公曰:吾天朝大臣,豈可苟且偷生,得罪萬世;願速死從先帝於地下!王曰:既為忠臣,當殺之以全其名。公曰:城亡與亡,吾死豈有恨!但揚州既為爾有,當待以寬大。死守者,我也;我可殺,揚州人不可殺也。王不答,使左右兵之,屍裂而死。闔城文武官皆殉難死,其最著者為提督劉肇基、總兵莊子固、乙邦才、故兵部尚書張伯鯨、翰林院庶吉士吳爾壎、兵部職方司主事何剛、兵科給事中施鳳儀、督餉僉事黃鉉、通判吳道隆、揚州知府任民育、江都知縣羅伏龍、原任知縣周志畏、監餉知縣吳道正、禮賢館諸生盧涇才、胡如瑾、何臨正、旗鼓副總兵馬應魁、副旗鼓參將陶國祚、陶匡明、副總兵李豫、賞功參將汪思誠、左營參將許謹、右營參將陳光玉、運使楊振熙、同知王纘爵、隨征書記顧啟胤、陸曉、龔之序、唐經世、督師僕史書、都司千總等官姚懷龍、解學曾、吳魁、馮士、富近仁、孟容、徐應承、張小山、段元、范倉、張應舉、郭倉、曹登亥、范泗、范晦、王東樓等二百人。
初,高傑兵之至揚也,士民皆遷湖瀦以避之;多為賊所害,有舉室淪喪者。及北警戒嚴,郊外人謂城可恃,皆相扶攜入城;不得入者,稽首長號,哀聲震地。公輒令開城納之。至是城破,豫王下令屠之,凡七日乃止。公既死,得威被執,將殺,大呼曰:吾史可法子也。王令許定國鞫之,踰旬乃免。既免,亟收公遺骸,而天暑眾屍皆蒸變,不能辨識,得威哭而去。先是,得威以公遺書藏於商人段氏;至是,往段氏,則段氏皆死。得威徬徨良久,忽於破屋廢紙中得之,持往南京,獻於太夫人。其辭曰:兒仕宦一十有八年,諸苦備嘗,不能有益於朝廷,徒致曠違定省;不忠不孝,何以立於天地之間!今日殉城,死不足贖罪。望母委之天數,勿復過悲。副將史得威完兒後事,母以親孫撫之。其與夫人書曰:『可法死矣,前與夫人有約,當於泉下相俟也』。其遺伯叔父兄若弟書曰:揚州旦夕不守,一死以報朝廷,亦復何憾!獨先帝之仇未復,是謂大恨耳。遺豫王書不得達;其辭曰:敗軍之將,不可言勇;負國之臣,不可言忠。身死封疆,實有餘恨;得以骸骨歸葬鍾山之側,求太祖高皇帝鑒此心,於願足矣。宏光元年四月十九日,大明罪臣史可法書。
當揚州圍時,總兵黃斌卿、鄭彩守京口,常鎮巡撫楊文聰駐金山。五月初十夜,大霧橫江,大兵數十人以小舟飛渡,南岸守兵皆潰。鎮海將軍鄭鴻逵以水師奔福建,黃斌卿、鄭彩、楊文聰皆相繼走,鎮江遂失。而忻城伯趙之龍已先於初五夜使人□降書往迎大兵矣。馬士英奉太后如杭州,上幸太平入黃得功營。
十八日,豫王入南京,劉良佐來降。
二十二日,良佐率兵犯駕,左柱國太師靖國公黃得功死之,其將田雄、張傑奉上如大兵營。
明年春三月,史得威舉公衣冠及笏葬於揚州郭外梅花嶺,封坎建碑;遵遺命也已而。敕賜旱西門屋一區以處其母妻,有司給粟帛以養之。歲戊子,鹽城人某偽稱史公,號召愚民,掠廟灣,入淮浦,有司仍拘繫公母妻。江寧有鎮將曰:曩者,維揚之役,吾為前鋒,史公實死吾手。此固假託名字者,行當自敗,何必拘其母妻哉!乃釋之。
江阴城守纪
(清)韩菼 编
序
江头片壤,沾国家深仁厚泽,百有余年矣。茅檐耆老,每谈乙酉撄城事,无不痛当时殉义之烈,而议当时梗化之非也。胜国天下亡于逆闯,本朝入关讨贼,率土归仁,乃弹丸下邑、虮虱编氓,偏欲从新朝革命之余,为故国回天之举;识时命者,万万不出此。顾明季纲常节义,诚所难言;而此区区者,独能顾纲常、思节义,甘以十万人之肝脑,同膏八十日之斧钺。使当流寇横行之日,燕京如此,必将众志成城;列郡如此,何至势如破竹。由此而论,虽昧则天、命,抗王师亦有足多者。故谓之愚,则诚愚;谓之忠,则未始非忠也。菼少游戚氏殉节地,长谒阎、陈二公祠,耳其事,间访其书,乡人以事关兵燹,多所畏忌。嗟乎!乙酉之事,不忍传,实不忍不传;所当讳,实不当尽讳者也。圣朝宽大,国史褒忠,近复微臣锡以通谥、士民许以祠祭,匪曰仇之,直甚予之。若遗闻纪略等书,上诸輶轩,必收宬阁,亦何嫌何疑,而令当时轶事湮没不传耶!因不自揣,搜罗散逸,删烦去复,汇为一编;发烈士之孤忠,彰圣朝之盛德,周顽、殷义,一视同仁。阅是编者,可以风矣。
时康熙乙未孟冬月,长洲慕庐氏韩菼谨识。
江阴城守纪 卷上
长洲慕庐氏韩菼编
江阴,古延陵地。春秋属吴公子札。战国时,楚封春申君黄歇。自汉迄元,为乡、为县、为国、为望、为军、为州、为郡、为路,沿革不常。明隶南直之常州府。其地北滨大江,东连常熟,西界武进,南界无锡、阳湖。南北相去七十里,东西相去百四十里。中峙三十三山,为田一百十三万亩,输粮六万余石,出赋十余万两。盖江以南,一剧邑也。东关外,旧设朝阳驿,苏、松、浙、闽赴京之冲途;黄山港通大洋,顺风一日夜即至,洋船俱泊于港。故屡被倭寇,亦江防之要区矣。南干龙入中国一支,尽于江阴,巨区之火,溢于芙蓉湖。由申、夏二港注之江,则邑乃山水交会之地。洪武初,驻驆瞰江山,尝有建都之议。鹅鼻截江,火脉直射金山,采石以下,第一重门户。元设万户府,明命吴桢、吴良等统重兵镇守,规其形势,诚南都之藩卫也。风俗淳厚,敦礼让,崇气节,不屑屑以富贵利达为事。故名公巨卿外,代产仙佛及畸人。即有明一代事,论洪武初,焦故人只鸡斗酒,与帝班坐,不肯受官。徐麒诏征谕蜀,复命辞职,帝命举朝饯行。正德朝,黄御史安甫、史御史良佐、黄主事昭,称殿前三虎。天启诏朝狱者十三贤,江邑缪文贞、李忠毅居其二。鼎革时,陈震亨殉节泗陵、朱养时殉节舟山、胡熙云殉节海虞。其它孝悌节义之事,志不绝书,如周兰等之御海寇、吴兑等之御倭寇,编氓贱隶,皆知取义成仁、捐躯报国,岂钟毓之气使然耶?亦渐染有素也云尔。
江阴灾荒。
万历五年,大水。六年,虫荒。八年,大水。九年,海溢。十一年,大水。十四年,大水。十五年,水灾,民食草木。十六年,旱灾。十七年,大旱。二十一年,雹灾。二十三年,水灾。二十四年,水灾。二十六年夏、秋,雨灾。二十七年,久雨,无麦。二十九年,无麦。天启四年,久雨江涨,麦尽漂末。五年,无麦。六年,旱蝗。七年,虫食麦禾。崇祯二年秋、冬,不雨。三年,二麦萎末,菜尽伤。五年夏,旱。六年,潮冲圩岸,伤人;九月,风变,田禾若扫。七年夏,旱,麦郧;秋,大雨,损稻。□年二麦尽,青虫食禾。十一年,大风,损麦;秋,旱,蝗起,原野成空,复食麦苗。十二年,旱,蝗。十四年,大旱。
江阴变异
崇祯二年,城鸣。十二年,雨赤小豆;四月,虫聚,鸣于天。十三年,虎至,伤人。十四年,虎又至,捕得之。十五年,河囗力鸟见(囗力音火,一名囗力骝),形不甚大,声如儿啼,在城内外哀鸣一日。邑令吴鼎泰叹曰:此城将有兵祸!十七年,民家晓起,皆有黑圈记其门,或于釜底画梅一枝,一夜殆遍。五里亭平地出虎,大如犊,而势甚猛,伤人颇多;逐至百丈地方,跳河淹水中,渔妇刺杀之。
★慕庐氏曰:嘉靖、万历以来,佥壬柄国,阉势滔天,士气不扬,人理灭绝。历朝末季,未有如明之失政者也。人事变于下,故天象应于上。天人交弃,虽有孝子、慈孙,安能挽回造化哉!■
大清顺治元年(崇祯十七年五月改元),明亡。
三月二十日,闯贼破燕京,思皇帝殉社稷,明至此亡。
大清发兵讨贼。
四月,平西伯吴三桂将援京师,未及而陷,令副将等走清朝乞师。世祖命睿亲王(多尔衮)代统大军,授奉命大将军印,锡以御用纛盖,星夜进发,遇贼将唐通于一片石,邀击之,斩百余人,贼遁。三桂率属迎谒,乃入关。闯贼率马步二十余万,自北山横亘至海,列阵以待,大风迅作,尘沙蔽天,呼噪奋击,追杀至四十里,贼遁走燕京。因晋三桂爵为平西王,命统马步一万,追杀流贼。
大清定鼎燕京。
五月初一日,摄政王直趋燕京,所过州县,官民并开城迎降。及至京城,贼已焚宫殿西遁。明文武官出迎五里外,王进朝阳门,老幼焚香跪迎,入武英殿受贺,传檄安抚畿甸郡县,即具疏迎世祖。九月,驾至燕京,为崇祯帝发丧,以礼改葬,追谥曰庄烈愍皇帝。躬祀郊坛,告祭庙社,御皇极殿受朝。
★慕庐氏曰:中国无主,臣民推戴,诚所谓天与人归,得天下之正,古今未之有也。■
江阴民乱。
四月三十日夜,始得都城凶问。市井不逞之徒,乘机生乱,三五成群,各镇抢掠焚劫,杀人如草。县主无如之何,乃恳诸生中老成硕望者,同学师分往各乡,谕以理义,动以利害。东北滨江一带,许学师晋、诸生陈明时;正东,徐学师廷退、诸生章经世;西乡,冯学师厚敦、诸生吴幼学;南乡,邑绅汤澄心、诸生张鼎泰。典史阎应元单骑至申港,解谕之。
福王称号于南都。
五月十五,史可法、高得功、刘良佐、马士英等集北来臣民,迎立福王朱由崧于金陵,称明年为宏光元年。
★慕庐氏曰:时当国破君亡,南北隔绝,援立亲藩,冀延宗社,在可法不可谓非忠于明者!■
大清顺治二年乙酉(南都称宏光元年、福州称隆武元年),大清兵南下。
福王荒淫无度,诸臣复不一心。五月,豫亲王多铎等统兵南下,连克淮扬,直抵江宁。福王奔芜湖,公侯阁部文武臣僚二百余人、马步兵二十三万八千有奇皆降。
江阴欲勤王。
福王之立也,江阴白眼狂生李介立名寄者,欲进中兴三策。时登妯娌山,观星象,痛哭而返,知天意已难回矣。
大兵南下,典史陈明遇、训导冯厚敦、都司周瑞珑等纠集绅士,于五月十五日早拜牌集议,募兵勤王,而事无由集,挥泪而散。
南都亡。
豫王于南京戏饮,遣贝勒尼堪等追福王于芜湖。知广昌伯刘良佐勤王兵到,豫王遣一将统兵三百擒之。良佐叩头乞降,请擒福王赎罪。福王闻信,先往太平府刘孔昭家,刘不纳,遂奔詈子矶黄得功营。得功曰:陛下死守京城,臣可借势,奈何轻出!二十五日,良佐至,得功怒,不甲而出,单骑驰北营,隔河骂曰:我黄将军志不受屈。良佐伏弩中其喉,得功曰:我无能为矣!归营,拔剑自刎。良佐入其营,与总兵田雄、马得功缚宏光以献,豫王执之北去。
命降臣刘光斗安抚常州。
御史刘光斗,武进人;大兵南下,诣军前降,豫亲王命安抚常州各属。檄至,江阴独不应。
江阴知县林之骥去任。
之骥,进士,福建莆田人。崇祯十七年到任,不解江南语,众号林木瓜。时,郑帅率流兵千人过境,头裹红罗,始则携小盐包,百姓争买;启视,中有金银货宝,而兵不知也。盖淮扬巨室,载以避乱,为所掠得者。继乃纵兵士掠城外,百姓汹汹争城而入。兵欲劫城,幸之骥与郑帅同乡,出谒之,彼此燕语,继以痛哭,遂肃然无犯。之骥乃哭庙,解印绥去。时,五月二十五日也。
参将张宿、海防程某、县丞胡廷栋、学使朱国昌、兵备马鸣霆去任。
刘光斗劝降,宿以义不可从,慷慨谢任。程、胡亦去之,朱与马潜逸。诸生日诣学宫,相向哭。
主簿莫士英权署县事。
六月,士民以邑无官,推士英权知县事。士英潜通光斗,缴印册,并解帑金、献善马,备极谄谀,扬扬以县令自居。
大清特授知县方亨到任。
亨,豫人,乙科进士。时,豫省未入版图,乃先诣军前纳款者。先四日,有飞传骑檄至,士英失望,令居民养于察院中。满城汹汹,欲为拒守计,以器甲刍粮未备,不敢遽发。二十四日,亨至,纱帽蓝袍,未改明服。年颇少,不带家属,止有家丁二十余人。亨入空署,耆老八人入见。亨曰:各县已献册,江阴何以独无?耆老出,遂谕各图造册,献于府,转送于南京,已归顺矣。旋出谒上台,莫主簿亦以参谒出,先归,乃传剃发之信。民情惶惶,俟县令归,一决可否。
收器甲。
先是,福建勤王师为清兵以败,有鸟船三只逃至江上,贱售器物,江民争买,北州尤多。二十六日,亨下令收之。
命军民剃发。
豫王下令,江阴限三日剃发。二十七日,常州太守宗灏差满兵四人至,居察院中,亨供奉甚虔。
严饬剃发。
二十八日,亨出示晓谕,申严法令。
邑民呈请留发。
二十九日,北州乡耆何茂、邢叔、周顺、邢季、杨芳、薛永、杨起、季茂、辛荣等公呈请县详宪留发,亨大骂不已。众哗曰:汝是明朝进士,头戴纱帽、身穿圆领,来做清朝知县,羞也不羞、丑也不丑?亨无如何,听之而已。
闰六月初一,江阴倡义守城。
清晨,亨行香,诸生百余人及耆老百姓从至文庙。众问曰:今江阴已顺,想无他事矣。亨曰:止有剃发尔。前所差四兵,为押剃发故也。众曰:发可剃乎?亨曰:此清律,不可违。遂回衙。诸生许用等大言于明伦堂曰:头可断,发决不可薙也。适府中檄下,有留头不留发、留发不留头之语。亨命吏书示此言,吏掷笔于地曰:就死也罢。享欲笞之,共哗而出。
下午,北门少年素好拳勇,闻之奋袂而起,各服纸册,蒙以棉袄,推季世美、季从孝、王试、何常、何泰等为首,鸣锣执械,扬兵至县前,三铳一吶喊。至县后,亦如之。四门应者万人。亨犹坐堂上,作声色,怒叱从役收兵器。众呼曰:备兵所以御敌,收之反为敌用,死不服。适亨老师无锡效顺之苏提学(一作旧学使宗敦)遣家人来贺喜,从私署出,在堂上骂曰:尔这些奴才们,个个都该砍头。众人诟曰:此降贼仆也!奋臂殴死。将头门、二门八扇,于丹墀内,焚其尸。亨出,欲亲执首事者。众不逊,直前裂其冠服。莫主簿惧,踉跄走匿。亨怯,许众备文详请免剃,众遂散。亨闭衙,急驰书于宗太守,并嘱守备陈瑞之飞报征剿。
临晚,县吏密告曰:自汝等散后,亨即传我备文详豫王,请兵来杀汝等;已马上飞递去矣。众怒,遂入署。以夏布巾系亨之颈,拽之曰:汝欲生乎、死乎?亨曰:一凭汝等。乃拘亨于宾馆。抵暮,亨向举人夏维新疾呼解救,众恐宵遁,因送亨于维新(或云走避乡绅曹子王家)。是夜,诸生沉曰敬等十三人集议覆上台,亨意欲多杀树威。议不协,遂散。
初二日,江阴义民下方亨、莫士英于狱。
次早,方亨回署,闭衙不敢出。阖邑闻风响应,四乡居民不约而至者数十万计。三尺童子,皆以蹈白刃无憾。有不至此,共讦之。分队伍,树旗帜,鸣金进止,集教场,议战守,填塞道路,容足无处,分途出入,自辰至酉方息,合城罢市。亨惶急失措,乘肩舆登君山安民,诡称江民义勇向误于陆承差杀一警百之说。众收陆,陆举家遁,毁其酿具、什物。秋毫不染指,有窃一鼎者,立斩以徇。宗太守行文解谕,拒不纳。士民等设高皇帝位于明伦堂,誓众起师,亨亦同誓称戈。各保赴县求发火药、器械,亨亦首肯。实乃潜驰书于宗太守,称江阴已反,急下大兵来剿。时城门已诘奸细,搜得书,将使者脔之;入内衙,携亨出,并搜获莫主簿。莫恳降为明官,众不信,均下之狱。众曰:既已动手,同察院中有满兵四人押剃发者,盍杀之。于是,千人持槍进院。四兵发矢伤数人,众欲退;有壮者持刀拥进,兵返走,一堕厕中、一匿厕上、一躲夹墙、一跳屋上,俱被提出。先是,四兵到府,伪作满状、满语,食生物,小遗庭内,席地而卧。至是,入内见床帷、灶釜颇精丽,顿作苏语曰:我本苏人,非□子,乞饶性命!众磔之。临死曰:莫主簿令我来,今害我。
是役也,有典史陈明遇者,素长厚,与民无怨,众拥为主而从其令。
初三日,发兵器安营。
先是,兵备曾化龙闻流寇至,造见血封喉弩,悬三、四间屋。兵备张调鼎亦铸大□,储火药。至是,皆发之。
距城三十里者,各保咸领乡兵入城,令于夏港葫桥相地扎营,防清兵西来。临晚,方散。
守备陈瑞之夜遁。
忽传大兵由杨舍进,众疑杨舍守备沈廷谟曾赴县剃发,必为之向导,合城鸣金纠众,奋勇争拒。至东城,知讹传,乃返。适本营守备陈瑞之乘马赴东关,众怒其纳款、谋升参将,且代方亨申文请剿也,詈辱之。瑞之拔刀策马返,哗而进,杀其负纛一人、马二匹,瑞之亦伤,夜与其子越城遁(或云:众欲推为主,瑞之不从,甫出,以槍刺之,跃屋上,趋出城,伏于豆田内)。
初四日,下陈瑞之于狱。
是早,执瑞之妻孥下狱。上午,城外兵缚瑞之父子来解,亦收禁。
赡军,城中戒严。
士民议曰:我等誓死守城,其老弱妇孺与不能同志者,宜速去。由是,城门尽闭,议守、议战、议更五方服色旗号、议借黄蜚为外援、议请阎典史为主将,持论纷纭,各出一见,日无宁晷。
发林令所藏封库藏赡军,不足;徽商程壁捐饷三万五千两,陈典史拜而纳之。入暮,又报大兵由常州抵申港,民兵争出御之。城中戒严,恐外兵乘虚,灯火彻夜,互为盘诘。漏二下,盘获细作时隆,命拘之狱。
初五日,搜获细作,讨武弁王珑,歼郡兵于秦望山。
黎明,士民齐集公堂,明遇同游巡守备顾元泌会鞫时隆,供称伏兵在城七十余人,奉太守令,每人给火药四斤、银四两、开元钱一百二十文,约于初八夜举火为号,外兵望火杀人,招词凿凿。当获羽党四人,枭示。亟往庵观及空隙地,搜获六十有奇,复词连武弁王珑;珑遁,收其党,尽杀之。在外乡民,即往售山,烧珑居,执其父与妻妾来献,并诛之;而宗太守果遣郡兵三百人间导袭江阴,土人歼之秦望山下。明遇下令城中有能获奸细者,官给银五十两。
杀陈瑞之。
是日,杀陈守备(一作自杀),欲收其一妻、二子、一女、一仆尽杀之,其长子叩头请曰:我能造军器,幸贷我!仍系之狱。
初六日,大清发兵收江阴。
有青衣人,行于市,迹甚诡。乡兵疑而执之,搜出地图一纸,上书兵马从入之路及诸山瞭望埋伏处;并私书一函。询之,乃璜塘夏中书家人新投亨署遣出乞师者。送顾元泌拷讯,复供:沉曰敬及吏书吴大成、任粹然等在马三家协谋屠洗。收马三、大成等磔于市,曰敬仅以身免。粹然临刑曰:四门俱有大□,汝等宜自为计。
士人既歼宗灏所遣兵,灏以事闻专阃。是晚,报大清马步兵千余从郡城出,水师统兵官王良亦率舟师进发,城中巡守愈严。西门月城内搜获奸细二人,审视锁钥、门键已坏,执守门兵拷讯之,招出买路银两;当与细作均斩城下。
初七日,江阴义兵败于虞门。
是早,乡兵出城打仗。北门骁锐自立冲锋营,季世美令三鼓一□造饭,四鼓二□吃饭,五鼓三□抬管,百人揭戈先往。老弱馈食不绝,令地保持铁筒,用锅底煤涂黑作假□,安闸桥上。过浮桥,又命地方折断桥;经夏港,亦然。上午,至申港,方思造饭,塘报讹传清兵相距止五、六里,众奋呼曰:战而后食,未晚也。疾驰数十里,抵暮,至虞门,方遇战;彼众我寡,腹枵力乏,兼以马步不敌,冲锋兵败,世美阵亡,郡兵驰宿虞门曹坤家。
初八日,歼水师于双桥。
是早,城中避难者,皆挈妻子去;兵复出御,四乡负义勇而来者十数万人,咸以效死勿去为念。清兵亦观望不进,水师兵五百--领兵官王良,本邑中大盗降清者;舟经双桥(一作葫桥),田夫辱骂之。士卒怒,欲擒斩田夫,群拔青苗掷船上,泥滑不可驻足,大半堕水死。得登岸者,乡民围之,乃跪曰:献刀。铴锄交下,浮尸蔽河,积如木□,直至石撞,水为不流。
起旧游击徐观海为将。
观海,邑人,升太平营总兵,尝为游击。明遇以虞门之败,军行无帅,进退无所禀承,欲起为将。观海病,不能胜,命弟摄其事(弟行五,失其名与字;天香阁中有传),乃造令箭十枝,用大明中兴旗号,人执为信,防塘报讹传也。
观海于五月中随操江收福山港,六月初一到苏州,为清兵杀败而归。
初九日,拜邵康公为将。
时,城中尚无帅,徽商程璧荐回籍邵康公娴武事。康公年未四十,人材出众,力敌四、五十人。明遇乃同顾元泌等率众拜为将,邵亦招兵自卫。适旧都司周瑞珑领舟师数百人驻江口,声言协助,借为犄角。粮皆北门馈送;不继,城中出典米给之。
举孝廉夏维新、诸生章经世、王华管粮饷,举中书戚勋、贡生黄毓祺、庠生许用等二十余人为参谋。
杀方亨、莫士英于狱。
方亨在狱,尝使作书退兵;后兵日进,乃密谋杀之,以绝内应。夜二鼓,带兵二十人拥入,赤身擒出,斩于堂上,并家属亲知(一云杀于夏维新家桂树下,一云拖出西门打死,一云为百姓焚死)。继杀莫士英父子、仆从,囚其妻妾。莫父潜逃三日,搜出斩之。
★慕庐氏曰:亨系新朝县令,况所施为,皆分所应得;即两次请兵,亦势所难已。赫赫之威压于上,汹汹之势成于下,并不可谓亨激成之也。但城中既已举事,亦势不能不除之。惟士英不善立身,则枉送一死耳。■
初十日,都司周瑞珑战大清兵于城西。
清兵进,营城西隅。元泌登城,请周都司往吴淞借兵于总帅吴志葵。吴不应,但言兵久无粮,能犒千金,当尽命。乃出林令去时署内封留之衣饰囊资共八百,复借典银二百,合成一千。城上给发。瑞珑约邵兵出东门,己从北门夹攻。邵兵亦至,瑞珑遇战不利,还驻江口。抵暮,清兵扎营城南张孝廉园中。
★慕庐氏曰:林令到任仅一载,流兵一扰,先事挂冠,其才、其识,均有足多者。至库藏封留,谓公物耳;而署内之囊资衣饰,留此何为者!其存心行事,迥非俗人所能臆度者,安得以「木瓜」谬称之!■
十一日,大清兵屯麻皮桥。
清兵退屯麻皮桥,密遣二人入城,侦虚实;被获,枭示。城中亦遣一人侦清兵,至葫桥,见彼列□严禁;伺其懈,尽投之水,以一□复命。周都司奇而赏之。
清兵三日不至,城中逃难者咸以敌去,络绎归来。数日间,民人复聚。
下劣生尹吉于狱。
吉素不轨,谋内应。一日,暴雷震,闻马嘶声;众入其室,搜出马二匹、衣甲器械无数,当斩其仆唐宁,而下吉于狱,城中防卫愈固。
十五日,靖江兵战大清兵于城南。
有传淮抚田仰示至,称即日统兵赴援,印押不爽,民疑喜交集;后竟无至者。复有靖江夏起隆者,统沙兵八百人(一作二十),原隶镇将高杰(一云曾破高杰骑兵),命一人执信字旗,渡江来称,渴欲援江阴。因遣夏维新、章经世往犒师,议给赏银四千两,料理猪羊、酒米、火药等物,俱极丰备。未几,两领兵官率众南来,酗酒赌博,人无斗志。战于城南,大挫,杀伤五百人,四散逃亡。有窃火药返者,靖江署县事典史盘获,绑送江阴处分。先是,大家给散银米每人钱一千,赍酒肉犒军;江口军竟无功,故执之。程璧亦开典,靖江沙兵败,归恨之,起掠一空。后有泰兴张九达者,名逵,善拳棒;因靖邑兵败,田淮抚乃檄朱公子借逵兵三千渡江而来。清兵放牛马于两石湾,逵率亲信三十余人登岸收之。伏发,逵与三十人无一脱者,骁勇耿和尚亦死。
乡兵打仗。
外兵军势日甚,各乡保乡兵距城五、六十里者,日入城打仗,荷戈负粮,弃农不顾。不用命者互相攻讦,虽死无悔。
陈典史每巡城,凡搏战至城下者,必开城奖纳,鼓以忠义,有功必赏,献敌首一级给银三两,或为下拜。
乡兵阵伍散乱,进退无节。然清兵所至,尽力攻杀,多有斩获;即不胜,亦未尝俯首效顺也。有高瑞者,为所缚,令剃发降,宁死不屈。是以清兵不得安处,相对多楚容。
命程璧乞师。
时,黄蜚由芜湖屯兵太湖。总兵吴升嘉,字之蔡;由吴淞驻兵福山,纠洞庭两山之民,接应常熟,攻破苏州,声势百倍。陈典史命程璧往二处乞师,兼往田淮抚处。璧尽出所储钱十四万金充饷,往乞不应,复往徽郡金声、江天一处。及至,兵已溃。比返,城已陷,遂为僧于徐墅。
鲁王监国于绍兴,唐王称号于福州。
南都既破,天下旧臣、遗老志不忘明者,皆辅明之余孽,以冀中兴。于是,赵王起于太湖,义阳王起于崇明,桂王起于广西(号兴隆),潞王起于杭州,靖江王称监国,保宁王起于河南,罗川王、永宁王起于湖东,益王集二千人起兵,惠王、瑞王、安仁王、永明王、德化王、安东王、晋平王纷纷不靖。
闰六月初九日,张国维、陈函辉等迎鲁王监国。初十日,黄道周、张肯堂迎立唐王,改元隆武。浙、闽起事,江南北民心煽动,豫王留兵二千驻苏州,大军悉下浙江,仍命刘光斗安抚常州。
二十一日,大清兵围城。
清兵连日不能克,羽檄乞师,爰命七王、八王、十王等率将弁千员、马步十余万向江阴进发。降将刘花马良佐为先锋,首掠西门,江民出战,被杀者五十人,而清兵不伤,乃退归。移兵至南关,邵康公往御不克。众以康公为无功,其守南关也,士民不许出入而私放其乡人,爰下之狱。清兵历东门到北门,分十六营围城,继烧东城,大掠城外富户,乡兵死战,败走。清亦丧其骑将一员。分兵北门,乡兵三路御之,两路皆溃。数十人据桥力战,杀其骑将,乃收兵返。
二十三日,大清兵掠东乡。
清兵合营并北,焚民居,多杀戮。转掠而东,大桥东西湾二保拒之,杀其骑将二员。泗善港葛辅弼父子率兵五百人,自负慓悍,入城赴援,各保咸出兵助之。但素为盐盗,不谙纪律,亦至民家劫掠,酣饮樗蒲。至三官殿,勉强交战,歼焉。清兵乘胜东下,恣掠大桥、周庄等处,搜山掠地,肆意抄杀,所伤老弱、男女无算。周庄民搜敌索战,侯城人(一作陶城民三人)杀其骑将一员,乃退。
兵乱日久,政令不能出城,远乡叛奴乘□索券、焚宅、弒主者,络绎而起。烟光降火相杂蔽天,大家救死不暇。
清兵日多,旋营君山、黄山,烧掠四城民居,昼夜不绝。
二十四日,大清招降。
刘良佐作招降书一纸,从东城外射进。其书曰:传谕乡绅士庶人等知悉:照得本府原为安抚地方,况南北两直、川、陕、河南、山东等处地方俱已剃发,惟尔江阴一处故执违国令,何不顾身家性命!即令本府奉旨平伊江阴,大兵一、二日即到。尔等速剃发投顺,保全身家。本府访得该县程璧,素系好人,尔等百姓即便具保,本府题叙管尔县。如有武职官员,亦具保状,仍前题叙,照旧管事。本府不忍杀尔百姓,念尔等皆系清朝赤子,钱粮犹小,剃发为大。今秋成之时,尔等在乡者即便务农,在城者即便贸易。尔等及早投顺,本府断不动尔一丝一粒也。特谕。
二十五日,江阴义民答书。
陈典史及城中士民等公议回书,秉笔者王华也。其略曰:江阴礼乐之邦,忠义素着;止以变革大故,随时从俗。方谓虽经易代,尚不改衣冠文物之旧。岂意剃发一令,大拂人心。是以乡城老幼,誓死不从,坚持不二。屡次兵临境上,胜败相持,皆以各乡镇勤王义师闻风赴斗。若城中大众齐心固守,并未尝轻敌也。今天下大势,所争不在一邑,苏、杭一带俱无定局,何必恋此一方,称兵不解。况既为义举,便当爱养百姓,收拾人心,何故屠戮、奸淫、烧抢、劫掠,使天怒人怨,怆目痛心。为今之计,当速收兵,静听苏、杭大郡行止。苏、杭若行,何有江阴一邑。不然,纵百万临城,江阴死守之志已决,断不苟且求生也。谨与诸公约,总以苏、杭为率,从否唯命,余无所言。
★慕庐氏曰:随时从俗,已自认从清;所不肯者,剃发耳。然苏、杭若行,何有江阴一邑,亦是老实言语。使良佐竟坐实此言,收兵他住,俟平定苏、杭后,发一使至城下,其又何辞?且究属拳大地方,即缓缓收服,不患其翅飞去也。计不出此,而损去三王、十八将,或亦彼此有定劫耳。■
二十八日,都司周瑞珑逸。
良佐令军士四散焚劫,乡兵见清兵势大不可敌,悉远遁,无复来援者。周都司亦扬帆去。
二十九日,追杀乡兵。
良佐仍令军士追杀远窜乡兵。
七月初一日,专意攻城。
良佐再令军士搜杀星散乡民,而乡兵断绝,遂专意攻城矣。
城中严御,外军箭如雨注,城上人一手以锅盖自蔽,一手接箭,日得三、四百枝(一作三、四十万)。
初五日,诛守备顾元泌。
外兵攻城时,元泌登城射敌,矢每不及敌而坠;众疑之。其效用马矮子,窃火药从城上投敌,众执之,同往搜元泌寓,得请兵文书一道。盖闰六月初,众会申文田淮抚请兵,元泌私易文缓兵,故原文犹在寓也。遂诛元泌并效用者四十人,内应遂绝。
迎原任典史阎应元。
应元字丽亨,北直通州人,由武生起椽吏,官京仓大使。崇祯辛巳,赴江阴典史任。始至,海寇顾三麻子率数百艘犯黄田港,应元集兵拒守,手射三矢,应弦而倒,贼畏不敢犯。后又平盐盗,弭民乱,邑民德之,为肖像社学中。以大臣论荐,特授都司札,军前檄用;而马、阮用事,仅平转广东韶州英德县主簿。母病兼道梗,挈家避居砂山之麓。变作时,陈典史与邑士民即拟敦请,元泌百计挠阻。至是,泌诛,遂决意迎之。漕抚田仰亦移文劝勉。明遇端使十六人,缒城夜出,至其居。应元曰:尔等能从我则可,不然不为若主也。众曰:敢不惟命是听。
初九日,阎应元入江阴城。
祝塘少年五十人(一作六百人)执械护送,经七里庙,题诗于壁,以见「事则万无可为、死则万无可免」也。及至城,谓乡兵裹粮而来,势不能入;且乌合之众,不足制胜,厚犒遣还。独与家丁王进忠等四十八人入守。
始至,即出邵康公于狱。
发原任兵使徐世荫、曾化龙所造火药、火攻器具为用,伊在任时所监造者。
次,传谕巨室,各出资助饷;镪不足,凡泉货百物得估值充数,收储察院内,备民兵犒赏诸费。
乃大料民居,尽知城中若干保、若干户、若干口丁、壮老幼若干人,悉取注册。择骁勇者隶麾下,卒赖其力,以成义举。
初十日,祭旗发令。
命各城收拾衣甲、器械、祭旗。
命武举人王公略守东门,把总汪某守南门,陈明遇守西门;应元自守北门,而与明遇仍总督四门,昼夜巡历。
命开城门,合乡兵二十余万人与在城民兵,分保而守。城门用大木塞断,派十人守一垛。卯时,喊杀一声;午时再派十人,喊杀一声;酉时,仍换前十人,随宿。夜半,再换后十人更番,周而复始。城下设十堞厂,日夕轮换,安息烧煮。公屋无用者,毁拆砖瓦,使瞽目人传递不停。十人小旗一面,百人大旗一面、红夷□一座。初时,夜间两堞一灯,继而五堞一灯,后遂八堞一灯。初用烛,继用油,后以饭和油则风不动、油不泼。每堞上瓦四块、砖石一堆,井井有条,丝毫不乱。乡兵由是复振。
命章经世、夏维新、王华主刍粮,每人给米、盐、蔬菜若干,每户给油火若干;四门堞城,各给油蜡若干。
传齐北门冲锋营士千人,选李从孝为先锋、何常执大旗、王试挂得胜鼓、何泰吹号头,准备军服、器甲。
苦乏油,命健儿取椎车入城中,给以藏豆,膏火足用。盐不足时,「海寇」载两大舰,由黄田港进;鱼则从水关入,举网即得。但苦无矢,乃命月黑夜束草为人,外披兵服,人持一竿,竿挑一灯,直立雉垛,士卒伏垣内大噪;北兵望见,矢如猬集,获强矢无算。
由是,围城中有火药三百瓮、铅弹子千石、大□百位、鸟机千张、钱千万贯、絮帛千万端、酤千酿、果万钟、豆千□、刍□千万束、盐万斤、铜铁器万枚、牛千头、羊豕千只、干鱼千包,蔬千畦。
十一日,大清兵攻北门,七王死之。
外兵知城中不可动,乃伏□攻北门,第四铺御之,矢石如雨注,外兵不敢近。主帅怒,命上将九员先驾云梯上城。城上长槍刺之,死者四,而伤者五。有身中三箭者,有劈去头颅者,有堕下成虀粉者,有火箭烧死者。主帅益怒,奋身独上,势甚猛。有霸王刘耐者,以短槍拒之。彼以口啮槍,拔刀欲砍;一人挺鎗中其喉,遂仆。城下外兵散走,皆失声大哭曰:此七王也。
二都督大怒曰:我得北京、得镇江、得南京,未尝惧怯,未尝费力;不要说江阴拳大的地方,就如此费力。遂传令十营内选猛将几员、步军三万,扎云梯十张,来日分十处上城,如有退者立斩。
十二日,大清兵仍攻北门,二都督死之。
清晨,城外放□吶喊,三万军造浮桥十条,一齐过外城河,分十处运云梯上城。城上用砖石掷下,长槍拒敌。或以船蔽体而进,城内□石杂施,无不立碎。凡城堞四,进者两对,见兵至,发□弩毙之。其来攻城脚者,以长□沿石掷下;或旗竿截断,列钉于上投下,死伤无算。二都督恃勇,衣三层甲,腰悬两刀,肩插两刃,手执只刀,独登云梯,毁雉堞,跨上城垛,执刀乱砍。城上以棺木支御,槍刺其身不能入。或曰:止有面可刺耳。遂群刺其面。旁堞垛一汤姓童子,持钩镰槍,用刀钩断其喉管;竹匠姚迩,割其头,身堕城下,外兵齐来抢尸。城上梆鼓齐鸣,砖石、小箭如雨点下,伤千余人。复用牛皮帐挡住矢石,始拖尸去。后刘良佐日令军士拜索其头,不允;愿出银买,乃命将银当面装入银鞘,吊入城。又命军士罗拜,口中高叫「还我王爷的头」。然后以蒲包裹一黄狗头掷还之。将头悬城上,外复苦求,乃投下;取去缝合,挂孝三日,令道士设醮招魂。有红箭衣六人,拜城下;内发□,化为尘。又一日,持祭物来奠,一僧捧金帛随行,道经何家埭;内发□毙之,取其酒食饷守城者。
应元既却北城攻,知不日清兵必大至,广为战具,招青旸弩师黄鸣岗与其从千余人入城,造小弩千张、小箭数万枝,分派守城军士。又用季从孝所合火药敷箭头,射人见血立死。弩长尺余(一作四尺)、箭长五寸(一作一尺),百步之外,命中如志。应元初入城,鸣鼓门堂,鼓内跌出小弩十余张,上刻「诚意伯刘基造」数字,即鸣岗所造弩式也。出陈瑞之子于狱,令制火砖、木铳。火砖广三、四寸许,着人即烧。木铳类银鞘,长三尺五寸,广二、三寸,木为之,中藏药;敌至投下,机发木裂,铁菱角飞出,触人即死。应元自造挝(一作锤)弩,用铁一块,旁设数钩,系以棉绳;掷着,即勾进斩之。又仿旧制造火球、火箭之类,无不曲尽其妙。故清兵虽众,向城畏服,战栗无人色。其自北来者,闻之皆胆落,无不以生归为祝。
十四日,江阴诈降,薛王死之。
前此,北州薛王营令人执旗招安。十三日,阎、陈二人令范、周、朱、季四生员至薛王营答话,若有将计就计之处,速还报。四生至薛王营,留宴饮,馈元宝四锭重二百两。四生归,献计曰:必得舍命百余人,命前数人执降旗,后握木铳,假充银鞘,赚开营门,可以济事。二人相视,哂而点首。是日。百余人握木铳,桶底安砖,即令四生前导。四生面面相觑,立斩之(季生名学文,芳之嫡叔祖);另点白发耆老数人,执降旗,焚香前导,缒城出。至薛王营,通报献银买命,求免杀戮。薛王大喜,升帐放□,吩咐开营门,将银抬入帐中;正要令将收验,一时火发□裂,烟焰蔽天,震响如雷,触者咸死。薛王惟剩一头;帐中上下约伤二千余人,内伤上将二员。当日,十王命三军挂孝,合营举哀,礼薛王头于北州苏家墩。
清兵屡失利,请兵羽檄旁午;兵赴江上,日以千数。刘良佐作劝民歌谕降,弗听;遂设牛皮帐,握城东北隅,城上压以巨石。
十五日,大清兵攻东北城。
良佐命西南放□,东北掘城皆用山爬(?),城内以火球、火箭拒之。外兵欲退,良佐止之。城内仍以投砖石,不及避,数百人悉死城下。良佐惭甚,又设三层牛皮帐,中设九梁、八柱。矢石投之,皆反跃不能入,乃取人粪,和以桐油煎滚浇下,实时皮穿,及其身,肉烂而死。未及者,皆惊惶散去。内以绳系铁槌掷之,钩入城中,枭首。外兵手足无措,纷纷逃散。敌营疑守城者杀下,遂发铳御,反伤马步卒无数。后由西门,经闸桥,依君山为营。俟其半渡,□系之,应声仆;或以木门自蔽,用小箭射之,中其手,手钉在门,号叫痛甚,即不获生。又作大浮桥,从黄田港暗渡,登君山,瞰城中;亦为□所中,移营去。
十六日,江阴四出乞援。
是时,田淮抚已从鲁王于绍兴,黄蜚、吴之葵同入太湖。贝勒引大军趋吴淞,二人兵败被执,两处俱已绝望。
「海寇」顾三麻子率舟师来援,巨艘数百号;留三日,遇战不利,扬帆云(顾三麻子名顾容,自号忠义王)。
有义阳王者,明之宗藩,太监季太传、田军门、荆监军、总兵胡来贡各统兵辅之,建义旗于崇明,称海上雄兵十万。太仓、昆山、嘉定各处响应,同往乞师。王与太监温词慰劳,仅以空言塞责。后遣其将往驻江口,宁其愚率僧兵数百赴援,扎营砂山,战甫合,知不可敌,皆遁去。
闻兵部严子张名栻者,时与敏守常熟,亦往乞兵。初不应,旋以唇齿相关,金秀才□(字贡南),集精勇四百余人,先驻砂山档住来路,俟子张军到,一齐进取;八、九日无耗,遂先发。良佐差铁骑三千邀截周庄左右,全军俱没,贡南仅以身免。
江阴城守纪 卷下
长洲慕庐氏韩菼编
大清移营邓墓。
孤城死守,外兵屡败,内亦杀伤相当;用□打北城,彻夜不息,城垛陷数丈。应元命石匠往外取石料,匠难之;再拜遣之,匠为感动。修固后,严御如初。
外兵依邓墓深林以避矢石,折门窗屋木为浮桥,渡河逼城下。城上协力拒守,矢石交下,不能支,欲遁,其将斩先走者二人。复驱而前,□云梯至城下,凡三十余处。一将突出,众先上;内发□横击之,尸随云梯仆。外兵走,内缒人出,收其云梯、器仗等物,并伐邓墓松楸,使敌无所蔽,取浮桥以供薪。一骑将既拔己所中箭,复下马拔马股所中箭;又恐马中毒,用口收其血,力策而返。
十七日,江阴兵劫营。
良佐移营十方庵。是夜,应元择勇士千人,出南门劫营,或执板斧、或执短刀、或用扁担,突入敌营,伤千余人。及他营来救,内兵已入城矣。
松江解到大□百位,收民家食锅铸为铁弹,重十三斤,纳大□以攻。
十八日,刘良佐劝降。
良佐前命十方庵僧向城跪泣,陈说利害,劝众早降。城中以「效死勿去」谕之。是晚,僧又至,却之如初。
良佐策马近城,谕民早降。因踞吊桥,约城上释弓矢,谓应元曰:宏光已北,江南皆下,若足下转祸为福,爵位岂在良佐下!何自苦如此!公从容对曰:江邑士民,咸谓三百年食毛践土,深戴国恩,不忍望风降附。应元乃大明典史,义不得事二君。将军位为侯伯,身拥重兵;进不能恢复中原,退不能保障江左,何面目见我江阴忠义士民乎!良佐惭而退。
七月十九日,具勒统兵攻江阴。
良佐复奉命来招安。应元曰:有降将军,无降典史。一声梆响,火箭齐发。良佐连跨三、四马逸去,太息曰:江阴人没救矣。具勒博洛既定松江,悉统所部共几二十万来江阴;以师久无功,将刘帅捆责。躬巡城下者三,复登君山望之,谓左右曰:此城舟形也,南首北尾;若攻南北必不破,惟攻其中则破矣。
缚降将黄蜚、吴志葵至城下,命作书劝降。蜚曰:我于城中无相识,何书为之?葵涕泗交颐,情词悲楚。应元叱曰:大臣被缚,当速就死,安用喋喋为!再拜泣去,蜚默无言。
二十日至二十七日,用□猛攻。
具勒见城中守义不可动,进攻益急。分兵先钞断各镇救兵,乃以竹笼盛火□,鼓吹前迎,□手被红,限三日破城。于城南侧放起,□声震处,城垣五处崩裂,飞弹如电。一人立城上,头随弹去,而身僵立不仆;一人胸背俱穿,直立如故。城裂处,内以铁叶裹门,贯以铁护之。又以空棺实土,障其垂坏者。又用絮浸水覆城上,以防火攻。时,东、西、南三门俱坚守,惟北门一保,人独少。具勒舁□君山下,放□者用竹栈包泥,而蔽伏其侧,俟□发,放者即抹去□中药矣,盛药再□,连珠不绝。城上欲击放□者,铁子遇竹篓软泥即止,不能伤。后又移□近城,放□者豫掘地穴,塞两耳,燃火即伏穴中;盖恐震破胆死也。
甲士爬城。
日中时,众方食,明遇闻铮铮有声,往探,见外将六人,衣重甲,縳利刃,持两钉插城隙,攀援而上。其余镔铁介冑,接踵而上者无数。刀斧击之不能伤,用长槍刺其首始堕城下,余悉退避。
神兵助阵。
外兵大怒,大举来攻。忽见一少年将持戟冲突,锋不可当。战毕,不知所往。众疑土神陈烈士,悉往虔祀。又见绯衣将三人,登城指挥,外兵不敢进。执土人问姓名,不知所对,远近讶为神助。
内舁关帝、睢阳王、二东平王、城隍神五像,张黄盖巡历城上。以磁石捻神须,遇铁器,须辄翕张,用关捩扶神手指挥。外兵遥望,疑为将,咸惊布。良佐命其子攻城,正当睢阳王像神指挥开□,一发而薨(城破日,良佐砍开睢阳王头。众又砍伤东平王以报仇)。
一日,风雨夜作,城上灯不能燃,率众哭祷睢阳王。忽神光四起如昼,四门灯火,彻夜不灭,外兵无可设施。
掠东南乡。
清兵东掠大桥、周庄、华墅、陶城、三官、祝塘等镇;祝塘人拒之,兵燹之惨,甲于他镇。分掠陆官、舍桥,有徐玉扬者有膂力,望清兵蜂拥而来,遂匿桥洞中,见二卒引一将过,状甚伟;跃出登岸,杀之。称将之首,重十八斤,悬于树上,后兵多畏避。其树至今尚存。
南掠至峭岐,询土名,即回骑;盖嫌音似「消旗」也。掠至青旸,乡民严守圩堤,行列如军伍;防有伏,不敢入。
二十八日,大清兵攻北城,阎应元伤右臂。
□击北城角,城裂;夜半,修讫,敌以为神。铁丸中应元右臂,应元伤,犹左手握搠,格杀数人。
应元躯干丰硕,双眉卓竖,目细而长曲,面赤有须。每巡城,一人执大刀以随,颇类关壮缪。外兵望见,以为天神。而号令严肃,凡偷安不法者,必贯耳鞭背示众,虽豪右不少贷。然战士困苦,必手自注汤酌酒,温言慰劳;如遇害,则立具棺衾,哭奠而殓之。接见敢死士,则不名,俱称兄弟。每遇事,必询于众曰:我兄弟谁当此事者?有人号于路曰:我欲杀敌,苦无短刀。即以所佩之刀值三十金者,亲解佩之。明遇本性长厚,每事平心经理。遇战士劳苦,抚慰至于流涕。有倦极假寐者,以利害劝谕之,不轻呵叱。二人待下如此,故民怀德畏威,濒死不悔。
★慕庐氏曰:昔日张、许,今日阎、陈,情事不同,而围城风景,恐是一样。勋业同,而效死心肠,亦是无二。至分城而守,性情作事,仿佛相同。说者谓阎是严父,陈是慈母。如此不愧为民之父母。■
二十九日,大清攻南城,十王死之。
复攻北城,应元命每人纳石一块,顷刻如山积,甃石城一重于内。外知不可破,徙攻南城,□声震天,闻二百里。一昼夜用火药万五千斤,城墙几陷。清兵乘势拥上,刀矢如猬,守城者不能御,乃发□猛击,伤敌数千人。敌于外亦发□对击,忽见女将一员立于城上,将袖一拂,敌□回击,自毙其马步无数,众以为前湖烈女云。
十王痛薛王中计而亡,命大将掠城外居民大箱千余只,在十方庵后叠成将台,高与城齐。十王坐其上,用上将四人、亲军二百四十人围绕令台傍,亲军各持狼烟喷筒先发,将南京、镇江大□五、六步排一座,共计百座,令闻号齐发,猛击东南角城。守城军士不敢开目。应元伏城膝行,看明十王在台指挥三军,遂命中街巷口有力之汤三老儿掮一大□,对准十王安放。应元又左右细看,丝毫不爽,然后亲自燃火放去。汤三老系重听,尚未知,端立呆望;而火路一条,十王、四将暨二百四十人齐随火灭;惟有黄伞一把在半天圆转,一脚连靴自上而下。
★慕庐氏曰:三王、十八将,皆殁于王事;荡平后,宜庙食于兹土。■
八月初二日,烧外营,杀夏维新、王华。
应元遣周祥、金满、李芳、针子等四人夜出烧营,外兵被火,梦中惊觉,毛焦皮烂者甚众。忿甚,四散杀掠。应元命赏祥等银各一两,夏维新、王华每两实给六钱,众大哗。应元恐人心激变,不得已,斩之。盖围城日久,储饷将罄,短给本非克扣;因维新于发时误听方亨作揖劝众,至此众怒未释,故欲藉此陷之。华虽引明遇自解,亦难独免。
★慕庐氏曰:饷缺费繁,围城中恰难指置;二人通融调剂,亦属一时权宜。此情此势,应元岂所不知;无奈众人之藉是泄忿也。至代方亨劝众,事后论之,亦不甚错。各图献策,业已归顺,官民和协,省得激成祸端;无奈众人之喜事乐祸也。若章经世同主刍粮而漏诛、同陷围城而免死,岂别有保身之道欤!■
命许用掌刍粮。
刍粮乏人,以许用能,命佐章经世。
杨舍守备沉廷谟举城降。
江阴民昼夜守御,亦甚惫矣。然扬兵稍后,口中有然疑者,必立斩之。
清兵四出杀掠,民不聊生。有先剃发赴营归顺者,城上望见,必怒詈,虽至亲如仇敌;而外兵日出打粮,刻无宁晷,畏祸者俱窜远方。
杨舍营守备沉廷谟,敛民钱,□牛酒赴良佐营修款,祈免杨舍一方之死。良佐许之,给大清号旗四面,悬杨舍城四门。廷谟旋披发乘马历江阴城下,劝民速降;内将开□,乃遁去。
诈降。
一日,众诈降,遍取民间乱发投城下诱敌;外兵相顾惊喜,报良佐。良佐曰:未可信也,须察其守城人剃发否。众探之,始知为诈。
议和。
贝勒使人缓言乘说,第拔去「大明中兴」旗号,悬大清旗号四面,斩四门首事者数人,余悉宥不诛;即不剃发,亦当饬兵返。应元曰:宁斩我一人;余无罪,何可斩也。
议不决而止。
贝勒又进大清旗四面,使竖四城,亦即退兵。内遣诸生朱晖吉、耆老王晴湖等四人诣外营会议,方缒城,良佐即策马迎去,留饮终日,备极款洽。约归顺后,誓不杀一人;但遣官上城勘验,即收兵复命。将别,又各赠五金,约三日定议。吉等入城,匿金不言,而主议降顺,众不听。至期,外兵向城呼吉等,内询故,备述留饮赠金事;内立斩四人,复严守。
劝降。
吴军门督兵至江上,宰牛誓诸将,归顺后不许杀掠。
王海防自恃居郡有恩信,临城招抚,众无应者。摄政王晓谕招安,合城不听(此初六日事)。豫王示到,以矢射入城中,言明已亡,何苦死守。内书其后曰:愿受□打,宁死不降。射还之(初七日事)。
初八日,钉□眼。
是日,大雨;民立雨中受□,毫无降意。夜半,应元使善落水者陈宪钦渡外城河,钉没外兵□眼,缓二日不攻,城内乘夜修砌城垛。后五日,良佐恐城内复来钉眼,命军士昼夜攻击。至夕,风雨怒号不已,□乃止。
初九日,甃南城。
再纳石甃南城,高于旧三尺。
应元预令人将麦磨面,制造月饼。
十二日,甃北城。
又甃北城,城中石灰将缺,不能乘夜修城。又饭米渐少,征民间元米以备缺乏;令二日一给,不得预领。贝勒侦知之,欲留军四万为久困计,饬大兵北上。良佐不可,乃止。
十三日,登陴楚歌。
给民间赏月钱,计至十七日止,百姓携壶觞登陴,分曹快饮。许用仿楚歌,作五更转曲,令善讴者登高传唱,和以笙笛箫鼓。时天无纤翳,皓月当空,清露薄野,剑戟无声。黄弩师鼓胡琴于西城之敌楼,歌声悲壮,响彻云霄。外兵争前窃听,或怒骂、或悲叹,甚有泣下者。
良佐乃作劝降词,使士卒相倚而歌,与僚佐饮帐中。酒未数行,城上□发,亟避去。
十九日,北门阻降。
外犹多方招降,三城亦有犹豫者;惟北门誓死益固,众意遂决。
二十日,大清兵攻东北城。
贝勒从四十余骑绕君山青龙庵左,相地形。城上望见,□弩齐发,骑皆踉跄蹂躏,贝勒仅以身免。
金陵又解到大□二十四位,较前更大,每舟止载一位,仍收沿城民家铁器铸□子重二十斤。又筑土垄,以避矢石。将攻东城,机泄,移至东北角。大雨如注,一昼夜□声不绝,县属悉为震动。城中困疲已极,计无所出,待死而已。
是日,城上人吶喊,外兵闻之皆鬼声。城中四隅空旷处,遥见白鹅数万飞泊,迫视之,毫无形影;识者谓魂升魄降。白鹅者,即劫数中人之魂也。
二十一日,江阴城陷。
前月二十四日,京中遣国师和尚来江阴,日日绕城细看。至前日,始看明,向贝勒云:江阴城形似芙蓉,若在瓣上攻打,越打越紧。其蒂在东北角,打花家坝;花蒂既碎,花瓣自落。故贝勒令数百人尽徙二百余座大□至花家坝,专打东北城。铁子入城,洞门十三重,树亦穿过数重,落地深数尺。是日,雨势甚急,外用牛皮帐护□装药,城头危如垒卵。城上见外□猛烈,见燃火即避伏垣内。□声过,周麾而登。外宽之,故放空□;乃于中一□只放狼烟,烟漫障天,咫尺莫辨。守城者谓□声霹雳,兵难遽入;而清兵已潜渡城河,从烟雾中蜂拥突上,众不及御而溃。
午刻,有红光一线直射入城,正对祥符寺,城遂陷。
方清兵上城时,城下人犹向城列阵。清兵恐有伏,持刀立视,半日不敢下。相持至暮,城中沸,阵亦乱,乃得下城。
阎应元坐东城敌楼,索笔题门曰:八十日带发效忠,表太祖十七朝人物;十万人同心死义,留大明三百里江山。题讫,引千人上马格斗,杀无算。夺门西走,不得出;勒马巷战者八,背被箭者三。顾谓从者曰:为我谢百姓,吾报国事毕矣。自拔短刀,刺胸血出,即投前湖中。义民陆正先欲从水中扯起,适刘良佐遣兵来擒,言与有旧,必欲生致;卒见发浮水面,出而缚之。良佐踞坐干明佛殿,见应元至,跃起,两手拍应元肩而哭。应元曰:何哭!事至此,只有一死,速杀我!贝勒坐县署,急索应元;(应元)至堂上,挺立不屈,背向贝勒,骂不绝口。一卒以槍刺其胫,血涌沸而仆。日暮,拥至栖霞庵。庵僧夜闻呼「速杀我」不绝口,已而寂然。天明,已遇害。家丁存者犹十余人,询其不降而戮之,偕死一处。陆正先,亦同殉。有维新上人者,在围城中与应元晓夜共事;应元所着「和众乘城略」,维新以授黄子心,子心又旁采见闻,着「阎公死守孤城状」。
陈明遇令闭衙举火,焚死男女大小共四十三人,自持刀至兵备道前下骑搏战,身负重创,握刀僵立倚壁上,不仆。
训导冯厚敦,公服缢于明伦堂,妻与姊投井死。中书戚勋、诸生许用,合门焚死。
八月二十二日,屠城。
次日,犹巷战不已,清兵用火攻败之。四民骈首就死,咸以先死为幸,无一人顺从者。下令从东门出者不禁,又下令十三岁以下童子不杀,男女老少赴水、蹈火、自刎、投缳者不能悉记。内外城河、泮河、孙郎中池、玉带河、涌塔庵河、里教场河处处填满,叠尸数重,投四眼井者二百余人。
二十三日,止杀。
满城杀尽,然后封刀。午后,出榜安民。城中所存无几,躲在寺观塔上隐僻处及僧印白等,共计大小五十三人。是役也,守城八十一日,城内死者九万七千余人,城外死者七万五千余人。
★慕卢氏曰:臣心已尽,臣力已竭;土归新朝、身还故主,臣节于以完矣。■
★又曰:记生死总数,各本多寡不同;见于传略及他处者,互有同异。当时所闻异辞,张皇约略,未知孰为清册也。载笔者无从考核,亦仅各据所闻而已。■
附录
江阴守城记
许重熙
江阴以乙酉六月方知县至,下剃发之令;闰六月初一日,诸生许用德悬明太祖御容于明伦堂,率众拜且哭曰:头可断,发不可剃。下午,北门乡兵奋袂先起,拘知县于宾馆;四城内外,应者数万人,求发旧藏火药器械,典史陈明遇许之。随执守备陈瑞之,搜获在城奸细。以徽商邵康公娴武事,众拜为将。邵亦招兵自卫。旧都司周瑞珑船驻江口,约邵兵出东门,己从北门协剿。遇战,军竟无功,敌势日炽。各乡兵尽力攻杀,每献一级,城上给银四两。
是时,叛奴乘衅四起,大家救死不暇。清兵首掠西城,移至南关。邵康公往御,不克。敌烧东城,火劫城外富户。乡兵死战,有兄弟杀骑将一人。乡兵高瑞为敌所缚,不屈死。周瑞珑下船逃去。
时旧典史阎应元,已升广东英德县主簿,以母病未行。会国变,挈家侨居邑东之砂山。明遇曰:吾智勇不如阎君,此大事,须阎君来。乃夜驰骑往迎应元。元应投袂起,率家丁四十余人入城协守。敌四散焚劫,乡兵远窜,无复来援者。敌专意攻城,城中兵不满千,户裁及万,又饷无所出,应元料尺籍,治楼橹,令户出一男子乘城,余丁传餐。已乃发前兵备道曾化龙所制火药、火器,贮堞楼。已乃劝输巨室,令曰:输不必金,出粟菽、帛布及他物者听。国子上舍程璧首捐二万五千金,捐者麇集。于是,围城中有火药三百罂、铅丸铁子千石、大□百、鸟机千张、钱千万缗、粟麦豆万石,他酒酤、盐铁、刍□称是。已乃分城而守,武举黄略守东门,把总某守南门,陈明遇守西门,应元自守北门,仍僥巡四门。
时,清兵薄城下者已十万,列营百数,四面围数十重,引弓仰射,颇伤城上人。而城上礧□机弩,乘高下,杀伤甚众。又架大□击城,城垣裂;应元命用铁叶裹门板贯铁护之,取空棺实以土障隤处。乃攻北城,一人驾云梯独上,内用长槍拒之;将以口纳槍,奋身跃上,一童子力提而起,旁一人斩首,尸堕城下。或曰:此七王也。又一将周身服利刃,以大钉插城而上,内用锤击毙之。敌骑日益,依君山为营,瞰城虚实。居民有黄云江者,素善弩,火镞发弩,中人面目,号叫而毙。陈瑞之子在狱制木铳,铳类银鞘,从城上投下,火发铳裂,中藏铁乌菱,触人立死。应元复制铁挝,用棉绳系掷,着人即吊进城。又制火毯、火箭之类。敌皆畏之,乃离城三里止营。帅刘良佐,故宏光四镇之一,封广昌伯,降敌为上将;设牛皮帐攻城东北角,众索巨石投下,数百人皆死。良佐移营十方庵,令僧望城跪泣,陈说利害,众不听。良佐策马近城,呼曰:吾与阎君雅故,为我语阎君,欲相见。应元出,立城上,良佐谓之曰:宏光已走,江南无主;君早降,可保富贵。应元曰:我明朝一典史耳,死何足惜!汝受朝廷封爵,为国重镇,不能保障江淮,今日反来侵逼,何面目见吾邑义士民乎!良佐惭而去。应元伟躯干,面苍黑,微髭;性严毅,号令明肃,犯法者鞭笞贯耳不稍贳。然轻财,赏赐无所□。伤者,手为裹创;死者厚棺殓,酹醊而哭之。与壮士语,必称好兄弟,不呼名。明遇宽厚呕煦,每巡城,拊循其士卒,相劳苦,或至流涕。故两人皆能得士心,乐为之死。一夕,风雨怒号,满城灯火不然。忽有神光四起,敌中时见三绯衣在城指挥,其实无之;又见女将执旗指挥,亦实无之。敌破松江,贝勒率马步来江上,缚吴志葵、黄蜚于十方庵,命作书招降。蜚曰:我与城中无相识,何书为!临城下,志葵劝众早降,蜚默然。应元厉声曰:汝不能斩将杀敌,一朝为敌所缚,自应速死,奚喋喋耶!志葵大泣拜谢。城下大□日增,间五、六尺地一具,弹飞如雹;一人立城上,头随弹去而僵不仆。又一人胸背洞穿,而直立如故。会八月望,应元给钱与军民赏月,分曹携具登城痛饮,而许用德制乐府五转曲,令善讴者曼声歌之。歌声与刁斗笳吹声相应,竟三夜罢。具勒既觇知城中无降意,攻愈急。梯冲死士,铠冑皆镔铁,刀斧及之,声铿然,锋口为缺。□声彻昼夜,百里内地为之震。城中死伤日积,巷哭声相闻。应元慷慨登陴,意气自若。旦日大雨如注,至日中,有红光一缕起土桥,直射城西,城俄陷。清兵从烟焰雾雨中蜂拥而上,遂入城。应元率死士百人,驰突巷战者八,所当杀伤以千数。再夺门,门闭不得出。应元度不免,踊身投前湖,水不没顶。而刘良佐令军中必欲生致,应元遂被缚。良佐箕踞干明佛殿,见应元至,跃起,持之哭。应元笑曰:何哭!事至此,有一死耳。见贝勒,挺立不屈;一卒持槍刺应元贯胫,胫折踣地。日暮,拥至栖霞禅院。院僧夜闻大呼「速斫我」,骂不绝口而死。陈明遇下马搏战,至兵备道前被杀,身负重创,手握刀,僵立倚壁上不仆。或曰:阖门投火死。有韩姓者,格杀三人,乃自刎。训导冯某,金坛人,自经于明伦堂。中书戚勋,字伯平,家青旸;入城协守,知力不支,大书于壁曰:戚勋死此,勋之妻若女、子若媳死此。阖门自焚。许用德,亦阖室自焚。黄云江,故善弹唱;城陷后,抱胡琴出城,人莫识其为弩师也。凡攻守八十一日,清兵围城者二十四万,死者六万七千,巷战死者又七千,凡损卒七万五千有奇。城中死者,井中处处填满,孙郎中池及津池叠尸数层,然竟无一人降者。
★江阴野史曰:有明之季,士林无羞恶之心,居高官、享重名者以蒙面乞降为得意,而封疆大帅无不反戈内向;独阎、陈二典史,乃以一城见义。向使守京口如是,则江南不至拱手献人矣。时为之语曰:八十日戴发效忠,表太祖十七朝人物;六万人同心死义,存大明三百里江山。■
平吴事略
南园啸客辑
顺治元年三月十七日,贼游骑之平则门,环攻九门,门外三大营悉降贼。十八日,攻益急。自成驻彰义门外,遣降贼太监杜勋缒入见帝,求禅位。帝怒斥之。日暝,太监曹化淳启彰义门,贼尽入。帝出登煤山,望烽火彻天。帝叹息曰:苦我民耳。徘徊久之,归干清宫;皇太子、二王至,犹盛服入。上曰:此何时,而不易服乎!亟命持敝衣来,上亲为之解其衣换之,且手系其带。告之曰:汝今日为太子,明日便为平人。在乱离之中,匿形迹、藏姓名,见年老者呼之以翁,见年长者呼之以伯叔。万一得全,报父母仇,无忘我今日之戒也。左右皆哭失声。命人送太子及永王、定王于戚畹周奎家。太子至,不得入。二王亦不能匿,先后拥见自成,皆不屈。自成羁之营中,封太子为宋王。
四月二十九日丙戌,自成僭帝号于武英殿。是夕,焚宫殿及九门城楼。诘日,挟太子、二王西走。李自成,陕之米脂县双泉人。祖海、父守忠,葬于三峰子地方乱山中,山势险恶,林木丛杂,气概雄伟;募府檄米脂令边大绶掘之,以泄杀气。先破海冢,骨黑如墨,头额生白毛六、七寸。次至守忠冢,中蟠白蛇,长一尺二寸,头角崭然;见人昂首张口,无所畏。众击杀之。守忠骨节间色如铜绿,生黄毛五、六寸。其余环绕数冢,骨皆血润,亦有生毛者(大绶有记名「虎口余生录」,载之甚详且悉)。闯贼限三月十八日抵燕都,既而如期破京师。先是,移檄远近,中有句云:『主非甚暗,孤立而炀蔽恒多;臣尽行私,比党而公忠绝少』;逆臣周钟笔也。闻者无不扼腕。钟复献下江南之策;贼败,潜归南都,戮于市。
乙酉三月,大兵入仪封,破睢、归,进逼江北,直下淮、颍。四月,左良玉以扩清君侧为名,提兵下九江;遣靖南伯黄得功御之,上游空虚。五月初九,大兵渡江,福王走黄得功营,得功战死,槛车北辕。
顺治二年五月初八日,大兵抵江浒。九日昧爽,烟雾蔽江,乃缚刍置木筏上,顺江而下,以绐京口兵,而大军潜由龙潭竹哨渡。十日,马士英犹有长江天堑之对。十一日,都城陷矣。
顺治二年乙酉六月乙卯,王师至苏州。豫王既定金陵,传檄各郡,征版籍,募能檄行苏州者。吴县周荃,时在金陵,札御船通判。或荐崇明人前鸿胪少卿黄家鼒为安抚正使,而以荃副之。甫抵郡,适明监军苏松巡抚杨文骢溃兵至,执家鼒,杀之觅渡桥下,荃逸去,僇其家人张留并执荃友太学生顾凝远号青霞者。凝远子诸生乐胥闻父被执,仓皇赴难,愿代死父,得亡命。乐胥解军前,得释。越三日,都督李延龄、总兵土国宝露刃南下,文骢兵遁。大兵至,士民各书「顺民」二字于门,争持羊酒迎候。迨剃发令下,时有福山副总鲁之屿者字瑟若,首先倡拒,乡兵四起,头缠白布。诸生陆世钥,聚众千余,屯陈湖中。有十将官者,亦屯千余人于左近,绕城而呼,民间柴斧、妇女裙幅皆为干戈旗帜而猖狂于道。又有太湖盗赤脚张三,负嵎劫掠富民,从而和之。土国宝出榜晓谕,无如愚民之不从也。已而湖寇所部有被获下狱者,陈湖之师伏力士劫之,焚城楼,城内士民应之。闰六月十三日,突入葑门,一时汹汹,焚抚按府长吴五署,巡抚避入瑞光寺浮屠。官兵奋勇杀出;之屿众溃,全军歼焉。有韦志斌者,亦同时死。六门坚闭,城中人死无算。未几,都督李公至,土国宝必欲屠城,李知西北民居稠密,与土国宝分阄,二阄俱写东南,土国宝拈得东南,遂由盘门屠至饮马桥。桥畔有关公像,民舁至桥上,冀兵畏神像而止。及至兵到,忽见关公立马桥上,人马俱跪而止;神诚护国佑民哉!李公遂封刃不杀。吴人立祠于虎丘山塘,建「德崇宇宙」坊以志不朽。先是,王师驻于南园,营中需水草,而民皆逃避一空。有长洲人叶茂华者,素醇谨,好为诸善事,故未去城,因与其兄茂才、兄子汝辑率先剃发,为郡民之倡;遂输刍纳茭,马赖饱腾。无何,寇至,茂华、茂才、汝辑遂遇害。督抚悬示招安,周荃每左右之,全活城中人无数。诸生张悌,乘乱上揭,得委署府通判事;修怨肆螫,故多以叛党立诛,人皆德荃而恨悌。土公廉知悌恶,系之狱,自以剪断喉舌死。黄家鼒以死事锡荫,而茂华等为顺民之倡,例得优恤。荃至京,授开封府知府。是时,吴江进士吴易踞扰白荡、狼山总兵王佐才等撄城拒守,次第平定。
顺治二年,长兴剧盗赤脚张三揭竿肆扰,入太湖,掠横山,又掠木渎。至康熙初,湖路梗塞,未能弋获,当道莫可如何。有朱允恭,洞庭山人,富而有才,家有园亭声妓之奉。时,允恭效力于巡抚辕门,中丞韩世世琦询以湖盗事宜,欲发兵剿之。允恭坚持不可,曰:赤脚张三,非他可比也。渠矫健绝伦,人不敢近。然好声色,可图也。请给假五十日,得便宜行事,当缚之辕门以献。韩公许之。允恭访得其党,好言说之曰:张君诚豪杰人也,我欲与之交欢。人以千金为寿,欲保我桑梓。贼党携金致词,张大悦,约日到山谢,允恭乃盛设合乐以饷之。越宿,备陈女妓。阴遣勇士杂优伶中,酒酣,即席擒之,钉其手足,驰解抚辕正法,余党悉散。太湖中自此安谧也。允恭之功,岂浅鲜哉!
顺治二年,王师下江南,杨维斗先生(廷枢)屏居邓尉山中。是时,太湖有盗,咸以白布缠头,胜国绅衿士庶亡命者悉托为逋逃薮;以倡义为名,招公共事。杨曰:倡义固出忠心,但粮从何办?湖寇曰:取之于民,不患无粮。杨曰:若此,则为盗矣。何义之有!誓不从。当事者恐杨之终入湖为患,遂执之见巡抚土国宝。将军巴曰:汝欲反乎?杨曰:我非反也。为人臣者,国亡则与之俱亡,国存则与之俱存;今国既亡矣,吾不死何为?土国宝劝之再三,终不屈。将军怒,命斩之。临刑,仰天叹曰:吾得死所矣。立而受刑,死于吴江之芦墟。
顺治二年乙酉六月二十六日,破城。二十一日,有乡民十余舟出城,至南湖,天尚未明,见磷火青青,散漫水波,涨千亘万,众惧,挥之不去;抑兵死,生魂豫游波上耶!二十三日,城外见城内天星乱落如雨。──甲申六月初六日,北来难民严泰等报称大清兵于五月初一日追贼至京,出示晓谕曰:大清国摄政王令旨,谕南朝官绅军民人等知悉。曩者我国欲与尔明和好,永享太平;屡致书通问不答,以致四次深入,期尔朝悔悟耳。岂意尔君臣坚执不从。今被流寇所灭,事属既往,不必论也。且天下者,非一人之天下,有德者居之;军民者,非一人之军民,有德者主之。我今居此,为尔朝雪君父之仇。破釜沉舟,一贼不灭,誓不返辙。所过州县地方,有能削发投顺、开城纳款,即与爵禄,世守富贵。如有抗拒不遵,王师一到,玉石不分,尽行屠戮。有志之士,正干功名立业之秋。如有失信,将何以服天下乎?特此通谕知之。
顺治二年乙酉六月初九日,大清兵抵嘉兴。时,马士英在杭,命督府陈洪范与大清议和。过嘉兴,舟旗书「奉使清朝」。兵巡道吴克孝闻之,投水;左右救之,遁去。同知朱议滨、推官孙昌祖、知县某等弃职遁去,知府钟鼎臣以城降,居民争粘「顺民」二字于门。具勒王礼营演武场,先遣数骑进城,揭安民榜。士民有到营献策者,即承制给札,授衔随征,遇缺委补,谓之南选。住三日,拔营;进北门,出南门。骑兵由草荡陆行,步兵舟从漕河行军;秋毫不犯,市肆安堵。明潞王常淓同世子、官民开门迎降,随委县官署事。秀水县胡之臣,先在天宁寺前卖药,人素轻贱之;因籍军需,严威胁,民怨之切骨,更委投降总兵陈梧至郡镇守。时,各官尚服明朝冠带。至闰六月初五日,下令剃头,百姓哄至陈梧署中。梧云:剃头事小,但剃后汝等妻子俱不保。民遂沸然。时有外邑乡绅屠象美,与梧歃盟共事。
初七日,聚军于大察院。象美袖出伪诏开府,道署示谕城内外二十四坊居民,每家出兵一人。民有迁避不出者,众兵钞抢其资,书逃民于其房,入官。数日间,聚众三万余,无将领,队伍亦无军令约束。持木揭竿,或以寸铁縳竹杪,葛衣露体,足蹑草履,乌合喧呶竟同儿戏。日给兵饷,悉派本坊乡绅、巨族、质库。是日,众拥委署知县胡之臣至梧署,乱兵攒刺,磔尸球场。
十二日晚,东关外盘获沙船一只,询称盐寇谋为内应。于是,急闭四门,搜斩党羽。市郭乡村,一时传遍,搜杀甚多。各坊居民,不容往来,逾界者即亲识,立时擒杀。乡村之民,亦各歃盟团结。群不逞藉称盘诘,遇逃难男女经过,或身带银资,一概杀劫。平昔豪横辈流毒闾里者,尽为仇家报复;杀人放火,随地皆然。旬日之间,自相残戮,尸横遍野矣。
十三日,大兵次陡门。梧遣标营陆中军哨领陆兵先锋朱大定等部水师,又率民兵继后救应,迎战于镇西。两军相接,大兵数百忽绕出郡兵后,前后夹击,郡兵大败,砍杀赴水死者大半,残兵退保入城,水军返棹鼠窜。初,象美与梧起兵时,梧轻象美是柔懦书生,且权非独握,阴有微隙,流言屠有异志。至是,象美见各县调兵出战不利,又往太湖调黄蜚兵不至。二十五日,新安水师败于麻雀墩,继而民兵被坑于姚油车、歼于石灰桥,知事渐危,聚集家将怀宝开北门欲遁,随被乱兵所杀。郡兵恐大兵登真如浮屠,窥城中虚实,纵火焚之。贝勒在杭,发披甲三千应之。晚抵嘉兴,四鼓进薄西门外锄头坝,作浮桥达城脚下,大□连发,声如雷震,守城兵纷纷逃下。
二十六日,天未明,梧开东门,口称亲出掣兵率家丁同朱大定遁走平湖,城门遂闭。黎明,传大兵逾城已入。郝千户开东门,百姓喧挤出逃,践踏而死,嚎咷震天,接踵而行,首尾数十里不绝。大兵知陈梧东走,分兵赶至朝阳庙,不及而还。时,城中逃出者十二、三,未及出者十之七、八,间有削发为僧避于佛寺者,有自系狱中诡称署囚者。仅三百余人,其余尽行杀戮。血满沟渠,尸积里巷;烟焰涨天,结成赤云,障蔽日月,数日不散。郡守钟鼎臣自缢。
顺治二年乙酉四月,大兵下维扬,总兵张鹏翼与右都督徐洪王彦合兵入援,未至而江宁失守,遂从海道投监国鲁王。
丙戌三月,移屯大山。鹏翼弟继劳,勇冠诸军;及兵至,疾斗力竭而死。有老僧舁其尸归,将近衢里许,道傍有旅店,忽见继劳披甲跃马从数人至店下马,命具酒食。店民飞报入城,军中皆惊喜,急出迎之,继劳尸适至;始知向入旅店者,乃其魂也。后城陷,洪王彦、鹏翼皆死之。
八月初三日,王师抵松江。时,百姓已归顺,乡官沉犹龙,前总制两粤,有威望;倡义守城,募乡兵为拒敌计。势孤无援,所募皆市井白徒;金鼓一震,鸟散鼠窜,杀戮最惨。至是,果罹屠城之祸,沈公及进士李待问、孝廉章简俱死之。
扬州城守纪略
桐城戴田有着
宏光元年四月二十五日,大兵破扬州,督师太子太师建极殿大学士史可法死之。史公字道邻,顺天大兴人。始为西安府推官有声,历迁安庐兵备副使,升巡抚;丁母忧。服阕,起总督漕运,巡抚淮扬。久之,拜南京兵部尚书。当是时,贼起延绥,蔓遍天下。江北为贼冲,公与贼大小数十百战,保障江淮;江南北安危,皆视归乎公。公死而南京亡。
先是,崇祯十七年四月,南中诸大臣闻北京之变,议立君,未有所属。总督凤阳马士英遗书南中,言福王神宗之孙,序当立。士英握兵于外,与诸将黄得功、刘良佐、刘泽清等深相结纳;诸将连兵驻河北,势甚张,诸大臣畏之,不敢违。五月壬寅,王即皇帝位于南京,改明年为宏光元年。史可法、马士英俱入阁办事,而得功等方各拥兵争江北诸郡。高杰围扬州,纵兵大掠,公奏设督师于扬州,节制诸将。士英既居政府,弄构不肯出镇;言于朝曰:吾在军中久,年且老、筋力惫矣,无能为也。史公任岩疆,屡建奇绩;高杰兵,非史公莫能控制者。淮南士民,仰史公威德,不啻如明神慈父。今日督师之任,舍史公其谁?史公曰:东西南北,惟君所使,吾敢惜顶踵、私尺寸,堕军实而长寇雠!愿受命。吴县诸生卢渭率太学生上书,言可法不可出;且曰:秦桧在内、李纲在外,宋终北辕。一时朝野传诵,称为敢言。东阁大学士兼礼部尚书高宏图、姜曰广及士英廷议:请分江北为四镇,以黄得功、刘良佐、刘泽清、高杰分统之;杰驻徐州,良佐驻寿州,泽清驻淮安,得功驻庐州。寻进封得功为靖南侯,又进左良玉为宁南侯、刘泽清为东平侯、刘良佐为广昌伯、高杰为兴平伯。高杰者,本流贼,其妻邢夫人,李自成妻也;杰窃之,率兵来降。当王师之败于郏县也,杰奔延安;自成既陷西安,全陕皆不守,杰率兵南走,沿途恣杀掠无忌。马士英以其众可用,使使聘以金帛;上手诏「将军以身许国,当带砺共之」。于是,杰渡淮至于扬州。其兵不戢,扬州人畏之,登陴固守,四野皆遭屠杀无算。江都进士郑元勋负气自豪,出面为调停,往杰营,饮酒谈论甚欢。杰酬以珠币,元勋还入城,气益扬。言于众曰:高将军之来,敕书召之也。即入南京,尚其听之;况扬州乎?众大哄,谓元勋且卖扬州以示德,遂共杀之,食其肉立尽。杰闻元勋死,大恨怒,欲为元勋报仇;将合围,而公适至。初,杰兵杀人满野,闻公将至,分命兵士中夜掘坎埋胔骸。及公至,升帐召见杰,杰拜于帐下,杰辞色俱变,惴惴惧不免,而公坦怀平易,虽褊裨皆慰问殷勤。杰一军遂有轻公心,因劫公于福缘庵,兵仗甲士环列,公处之夷然。浃旬上书,请以瓜步屯其众;扬州人乃安,杰众亦稍稍戢。已而,督巡淮安,奏以泽清驻淮安、高杰驻瓜扬、黄得功驻仪真、刘良佐驻寿州,各有分界。
九月,公还扬州,定从征文武官经制俸廪之数。铸印七:一为督饷道,以黄铉掌之。一为监军道,以高岐凤掌之。一为行军兵备职方司郎中,以黄日芳、秦士奇、何刚、施凤仪先后掌之。一为监纪推官,以陆逊之、应廷吉、刘景绰、梁以樟、吕彦良先后掌之。一为督师大厅副总兵,以李正春掌之。一为督师中军旗鼓,以马应魁、翟天葵、陶匡明先后掌之。一为督师军前赏功参将,以汪一诚掌之。从征立功,为故翰林院庶吉士吴尔埙、故滁泗总兵备石启明、故开封推官李长康、赞画通判张□、知县殷埕、支益、吴道正。而督师与诸将各分汛以守:大江而上,为左良玉;天灵州而下至仪真三汊河,为黄得功;三汊河而北至高邮,为高杰;自淮安而北至清江浦,为刘泽清;自王家营而北至宿迁为危险重地,公自当之;自宿迁至骆马湖,为总督河道王永吉。而高杰必欲驻扬州,要公为请于朝;扬州人又大哄,且以无府第为辞。公遂迁于东偏公署,而以督府居杰。既入城,号令严肃,颇安堵无患;其间小有攘夺,官亦不能禁也。
当是时,登莱总兵黄蜚奉召移镇京口,取道淮扬,虑为刘、高二营所掠。蜚故与得功善,使人谓得功,以兵逆之。得功果以兵往,而三汊河守备遽告杰曰:黄将军袭扬州矣;杰乃密布精骑于土桥左右。而得功不之知也,行至土桥,角巾缓带,蓐食将饮马;而伏兵皆起,得功不及备战,马值千金毙于矢,夺他马以驰,随行三百骑皆没。而杰别遣千人袭仪真,为得功部将所歼,无一存者。黄、高交恶,各治兵欲相攻。万元吉奉朝命往解,史公亲为调摄,慬而后定。诸将惟高杰兵最强,可以御敌;至是始归史公,奉约束惟谨。公决意经略河南,奏李成栋为徐州总兵,贺大成为扬州总兵,王之纲为开封总兵,李本身、胡茂桢为兴平前锋总兵──诸将皆杰部将也,陆逊之为大梁屯田佥事,胡蕲忠为睢州知州,冷时中为开封府通判,李长康为开封府推官;而杰遂于十月十四日引兵而北。将行,风吹大纛忽折,□无故自裂,人多疑之。杰曰:偶然耳。不顾而行。是时,大兵已收山东,浸寻及于邳、宿,而史公部将张天禄驻瓜州、许大成驻高资港、李栖凤驻睢宁、刘肇基驻高家集、张士仪驻王家楼、沉通明驻白洋河。十一月,宿迁不收,公自抵白洋河,使应廷吉监刘肇基军、高岐凤监李栖凤军,进取宿迁;大兵引去。越数日,复围邳州,军于城北,刘肇基、李栖凤军于城南。相持逾旬,大兵复引去。是时,马士英方弄权纳贿,阮大铖、张孙振用事,日相与排斥善类、报私仇,漫不以国事为意。史公奏请,皆多所牵制,兵饷亦不以时发。南北东西,不遑奔命,国事已不可为矣。
公经营军务,每至夜分,寒暑不辍、往往独处舟中,左右侍从皆散去。僚佐有言宜加警备者。公曰:吾命在天,人为何益!后以军事日繁,谓行军职方司郎中黄日芳曰:君老成练达,当与吾共处;一切机宜,可以面决。对曰:日芳老矣,不能日侍左右;相公亦宜节劳珍重,勿以食少事繁、蹈前人故辙。且发书走檄,幕僚济济,具优为之;征兵问饷,有司事耳。相公第董其成,绰有余裕;何必躬亲,以博劳瘁、损精神为耶?公曰:固知君辈皆喜安佚,不堪辛苦。日芳曰:兵者,杀机也;当以乐意行之。公曰:将者,死官也;当以生气出之(?)。郭汾阳声色满前,穷奢极欲,何尝废事!公笑而不答。是冬,紫微垣诸星皆暗,公屏人,夜召应廷吉,仰视曰:星垣失曜,奈何?廷吉曰:上相独明。公曰:辅弼皆暗,上相其独生乎?怆然不乐,归于帐中。
明年正月,饷缺,诸军皆饥。史公荤酒久不御,日惟疏食啜茗而已。公所乘舟桅,辄夜作声,自上而下,复自下而上。顷之,高杰凶问至。公流涕顿足曰:中原不可为,建武、绍兴之事,其何望乎!遂如徐州。初,高杰与睢州人许定国有隙。定国少从军,积功至总兵;崇祯末,有罪下狱,寻赦之,仍为总兵。崇祯十七年冬十一月,挂镇北将军印,守开封。至是,闻杰之至也,惧不免,佯执礼甚恭,且享杰;杰信之。伏兵杀杰,及其从行三百人于睢州,定国渡河北降,且导大兵而南。杰部将李本身,屠睢州城外二百里,皆尽引兵还徐州。杰既死,诸将互争雄,几至大乱。公与诸将盟,奏以李本身为扬州提督。本身,杰甥也;以胡茂桢为督师中军、李成栋为徐州总兵,其余将佐,各有分地,立其子高元爵为世子。于是,众志乃定,而高营兵既引还徐州,于是大梁以南皆不守。大兵自归德,一趋亳州,一趋砀山、徐州;李成栋奔扬州。当土桥之变也,黄得功怨望甚,不能忘;及闻杰死,欲引兵袭扬州,代领其军。公自徐至扬,使同知曲从直、中军马应魁入得功营和解之;亦会朝命太监高起潜、卢九德持节谕解,得功奉诏。邢夫人虑稚子之弱也,知史公无子,欲以元爵为公子;公不可。客有说公者曰:元爵系高氏,今高起潜在此,君盍为盟主,令子元爵而抚之,庶有以塞邢夫人之意而固其心。公曰:诺。明日,邢夫人设宴,将吏毕集,公以语起潜。起潜曰:诺。受其子拜。邢夫人亦拜,并拜公;公不受,环柱而走,起潜止焉。明日,起潜亦设宴宴公;并宴高世子。公甫就坐,起潜使小黄门数辈挟公坐,不得起,令世子拜,称公为父,邢夫人亦拜;公怏怏弥日。自是,高营将士愈皆归诚于公。马士英、阮大铖忌公威名,谋欲夺公兵权,乃以故左春坊左中允卫胤文监兴平伯军,军中皆愤不受命。寻加胤文兵部右侍郎,总督兴平军,驻扬州,扬州又设督府。幕僚集议曰:公,督师也;督师之体,居中调度,与藩镇异。今与彼互分汛地,是督师与藩镇等也。为今之计,公盍移驻泗州,防护祖陵,以成居重御轻之势;然后上书请命,以淮扬之事付之总督卫子安、总河王铁山乎(子安,胤文字铁山,永吉字也)?公曰:曩之分汛,虞师武臣之不力也,吾故以身先之;移镇泗州,亦今日之急务。遂使应廷吉督参将恒刘禄、游击孙桓、都司钱鼎新、于光等兵会防河郎中黄日芳于清江浦,渡洪泽湖,向泗州而发。先是,公所至,凡有技、能献书言事者,辄收之,月有廪饩以应。廷吉董其事,名曰礼贤馆。于是,四方幸进之徒,多接踵而至。廷吉言于公,请散遣之。公曰:吾且以礼为罗,冀投一、二于千百,以济缓急耳。廪之如故。然众皆望公破格擢用;久之不得,则稍稍引去。城破之日,从公而及于难者,尚一十九人。至是,移镇之议既定,公命廷吉定其才识,量能授官,凡二十余人。明日,诸生进谢;公留廷吉饮酒,从容问曰:君精三式之学,尝言夏至前后南都多事,此何说也?廷吉曰:今岁太乙阳局,镇坤二宫始系关提,主大将囚;且文昌与太阴迸,凶祸有不可言者。夏至之后,更换阴局,大事去矣!公欷歔,出袖中手诏示廷吉曰:左兵叛而东下矣,吾且赴难。如君言,奈天意若何?因令廷吉督诸军赴淮泗,便宜行事;而会泗州已失,廷吉等屯高邮、邵泊间。公至燕子矶,而黄得功已破左兵于江上。公请入朝,不许。诏曰:北兵南向,即速至盱、泗应敌。当是时,马、阮浊乱朝政,天下寒心,避祸者多奔左良玉营。而良玉自先帝时已拥兵跋扈,不奉朝命,其众百万,皆降贼;素慕南都富丽,日夜为反谋。良玉被病,其子平贼将军梦庚欲举兵反。适有假太子之事,一时失职被收诸臣如黄澍、何志孔等又为春秋与赵鞅之说以赞成之,遂以奉太子密旨诛奸臣马士英为名,空国行。竖二旗于鹢首,左曰「清君侧」,右曰「定储君」。遂破九江、安庆,屠之;江南大震。马、阮惧,相与谋曰:与左兵来,宁北兵来;与其死于左,宁死于北。故缓北而急左,边备空虚,大兵直入无留矣。史公至天长,而盱眙、泗州已失;泗州守将张方严败没,总兵李遇春等降。史公同副将史得威数骑回扬州,登陴设守。而扬州人讹言许定国引大兵至,欲歼高氏;高营兵斩关夺门而出,奔泰州。北警日亟,黄日芳引蜀将胡尚文、韩尚谅营茱萸湾,应廷吉率诸军来会,营瓦窑铺以为犄角。史公檄召各镇兵来援,皆观望不进,惟刘肇基、何刚率所部兵入城共守。城陷之日,何刚以弓弦自缢死(刚,上海举人,崇祯十七年正月上书烈皇帝请缨自效者也)。肇基以北兵未集,请乘其不备,背城一战。公曰:锐气未可轻试,姑养全力以待之。及大兵自泗州取红夷□至,一鼓而下;肇基率所部四百人巷战,力尽皆死。
先是,有使自北来,自称燕山卫王百户,持书一函,署云:豫王致书史老先生阁下。史公上其书于朝,而厚待使者,遣之去。至是,大兵既集,降将李遇春等以豫王书来说降,又父老二人奉豫王令至城下约降;因缒健卒投其书并父老于河。李遇春走,豫王复以书来者,凡五、六,皆不启,投之火中。部将押住者,本降夷也,匹马劫大兵营;夺一马,斩一人而还;公赏以白金百两。是时,李成栋驻高邮,刘泽清与淮阳巡抚田仰驻淮安,皆拥兵不救。大兵攻围甚急,外援且绝,饷亦不继,而高岐凤、李栖凤将欲劫史公以应大兵。公曰:扬州,吾死所;公等欲富贵,各从其志,不相强也。李、高中夜拔营而去,胡尚友、韩尚谅亦随以行。公恐生内变,皆听其去,不之禁。自此,备御益单弱矣。
四月十九日,公知事不支,召史得威入,相持哭。得威曰:相公为国杀身,得威义当同死。公曰:吾为国亡,汝为我家存。吾母老矣,而吾无子,汝为吾嗣,以事吾母。我不负国,汝无负我!得威辞曰:得威不敢负相公;然得威江南世族,不与相公同宗,且无父母之命,安敢为相公后。时,刘肇基在旁,泣曰:相公不能顾其亲,而君不从相公言,是重负相公也。得威拜受命。公遂书遗表,上宏光皇帝;又为书,一遗豫王,一遗太夫人,一遗伯叔父及兄若弟,一遗夫人;函封毕,俱付得威。诀得威曰:我死,汝当葬我于太祖高皇帝之侧,其或不能,则梅花岭可也。复操笔书曰:可法受先帝恩,不能雪雠耻;受今上恩,不能保疆土。受慈母恩,不能备孝养。遭时不造,有志未伸;一死以保国家,故其分也。独恨不早从先帝于地下耳。四月十九日,可法绝笔。书毕,亦付得威。
二十五日,大兵攻愈急,公在城上亲拜天,以大□击之,大兵死者数千人。俄而城西北崩,大兵入。公持刀自刭,参将许谨救之,血溅谨衣,未绝。令得威刃之;得威不忍,谨与得威等皆身被数十矢,死。惟得威存。时,大兵不知为史公;公曰:吾史可法也。大兵惊喜,执付新城楼上见豫王。王曰:前书再三拜请,不蒙报答。今忠义既成,先生为我收拾江南,当不惜重任也。公曰:吾天朝大臣,岂可苟且偷生,得罪万世;愿速死从先帝于地下!王曰:既为忠臣,当杀之以全其名。公曰:城亡与亡,吾死岂有恨!但扬州既为尔有,当待以宽大。死守者,我也;我可杀,扬州人不可杀也。王不答,使左右兵之,尸裂而死。阖城文武官皆殉难死,其最著者为提督刘肇基、总兵庄子固、乙邦才、故兵部尚书张伯鲸、翰林院庶吉士吴尔埙、兵部职方司主事何刚、兵科给事中施凤仪、督饷佥事黄铉、通判吴道隆、扬州知府任民育、江都知县罗伏龙、原任知县周志畏、监饷知县吴道正、礼贤馆诸生卢泾才、胡如瑾、何临正、旗鼓副总兵马应魁、副旗鼓参将陶国祚、陶匡明、副总兵李豫、赏功参将汪思诚、左营参将许谨、右营参将陈光玉、运使杨振熙、同知王缵爵、随征书记顾启胤、陆晓、龚之序、唐经世、督师仆史书、都司千总等官姚怀龙、解学曾、吴魁、冯士、富近仁、孟容、徐应承、张小山、段元、范仓、张应举、郭仓、曹登亥、范泗、范晦、王东楼等二百人。
初,高杰兵之至扬也,士民皆迁湖潴以避之;多为贼所害,有举室沦丧者。及北警戒严,郊外人谓城可恃,皆相扶携入城;不得入者,稽首长号,哀声震地。公辄令开城纳之。至是城破,豫王下令屠之,凡七日乃止。公既死,得威被执,将杀,大呼曰:吾史可法子也。王令许定国鞫之,逾旬乃免。既免,亟收公遗骸,而天暑众尸皆蒸变,不能辨识,得威哭而去。先是,得威以公遗书藏于商人段氏;至是,往段氏,则段氏皆死。得威仿徨良久,忽于破屋废纸中得之,持往南京,献于太夫人。其辞曰:儿仕宦一十有八年,诸苦备尝,不能有益于朝廷,徒致旷违定省;不忠不孝,何以立于天地之间!今日殉城,死不足赎罪。望母委之天数,勿复过悲。副将史得威完儿后事,母以亲孙抚之。其与夫人书曰:『可法死矣,前与夫人有约,当于泉下相俟也』。其遗伯叔父兄若弟书曰:扬州旦夕不守,一死以报朝廷,亦复何憾!独先帝之仇未复,是谓大恨耳。遗豫王书不得达;其辞曰:败军之将,不可言勇;负国之臣,不可言忠。身死封疆,实有余恨;得以骸骨归葬钟山之侧,求太祖高皇帝鉴此心,于愿足矣。宏光元年四月十九日,大明罪臣史可法书。
当扬州围时,总兵黄斌卿、郑彩守京口,常镇巡抚杨文聪驻金山。五月初十夜,大雾横江,大兵数十人以小舟飞渡,南岸守兵皆溃。镇海将军郑鸿逵以水师奔福建,黄斌卿、郑彩、杨文聪皆相继走,镇江遂失。而忻城伯赵之龙已先于初五夜使人□降书往迎大兵矣。马士英奉太后如杭州,上幸太平入黄得功营。
十八日,豫王入南京,刘良佐来降。
二十二日,良佐率兵犯驾,左柱国太师靖国公黄得功死之,其将田雄、张杰奉上如大兵营。
明年春三月,史得威举公衣冠及笏葬于扬州郭外梅花岭,封坎建碑;遵遗命也已而。敕赐旱西门屋一区以处其母妻,有司给粟帛以养之。岁戊子,盐城人某伪称史公,号召愚民,掠庙湾,入淮浦,有司仍拘系公母妻。江宁有镇将曰:曩者,维扬之役,吾为前锋,史公实死吾手。此固假托名字者,行当自败,何必拘其母妻哉!乃释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