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粟詞話
金粟詞話
詞以自然為宗,但自然不從追琢中來,便率易無味。如所云絢爛之極,乃造平澹耳。若使語意澹遠者,稍加刻畫,鏤金錯繡者,漸近天然,則駸駸乎絕唱矣。
宋人張玉田論詞,極推少游、竹屋、白石、梅谿、夢窗諸家,而稍詘美成。夢窗之詞雖琱繢滿眼,然情致纏綿,微為不足。余獨愛其「除夕立春」一闋,兼有天人之巧。美成詞如十三女子,玉豔珠鮮,政未可以其軟媚而少之也。
李易安「被冷香銷新夢覺,不許愁人不起」,「守著窗兒,獨自怎生得黑」,皆用淺俗之語,發清新之思,詞意並工,閨情絕調。
詞人用語助入詞者甚多,入豔詞者絕少。惟秦少游「悶則和衣擁」新奇之甚。用則字亦僅見此詞。
柳耆卿「卻傍金籠教鸚鵡,念粉郎言語」,《花間》之麗句也。辛稼軒「驀然回首,那人卻在燈火闌珊處」,秦、周之佳境也。少游「怎得香香深處,作箇蜂兒抱」,亦近似柳七語矣。
山谷「女邊著子,門裏安心」,鄙俚不堪入誦。如齊梁樂府「霧露隱芙蓉,明燈照空局」,何蘊藉乃沿為如此語乎。
南宋詞人,如白石、梅谿、竹屋、夢窗、竹山諸家之中,當以史邦卿為第一。昔人稱其分鑣清真,平睨方回,紛紛三變行輩,不足比數,非虛言也。
詞家每以秦七、黃九並稱,其實黃不及秦甚遠。猶高之視史,劉之視辛,雖齊名一時,而優劣自不可掩。
范希文〈蘇幕遮〉一調,前段多入麗語,後段純寫柔情,遂成絕唱。「將軍白髮征夫淚」,亦復蒼涼悲壯,慷慨生哀。永叔欲以「玉階遙獻南山壽」敵之,終覺讓一頭地。窮塞主故是雅言,非實錄也。
詞以豔麗為本色,要是體製使然。如韓魏公、寇萊公、趙忠簡,非不冰心鐵骨,勳德才望,照映千古。而所作小詞,有「人遠波空翠」,「柔情不斷如春水」,「夢回鴛帳餘香嫩」等語,皆極有情致,盡態窮妍。乃知廣平梅花,政自無礙。儒輒以為怪事耳。司馬溫公亦有「寶髻鬆」一闋,姜明叔力辨其非,此豈足以誣溫公,真贗要可不論也。
林處士梅妻鶴子,可稱千古高風矣。乃其惜別詞,如「吳山青,越山青」一闋,何等風致?閒情一賦,詎必玉瑕珠纇耶!
牛嶠「須作一生𢬵,盡君今日歡」,是盡頭語。作豔語者,無以復加。柳七亦自有唐人妙境,今人但從淺俚處求之,遂使《金荃》、《蘭畹》之音,流入〈掛枝〉、〈黃鶯〉之調,此學柳之過也。
稼軒之詞,胸有萬卷,筆無點塵,激昂措宕,不可一世。今人未有稼軒一字,輒紛紛有異同之論,宋玉罪人,可勝三歎。
作詞必先選料,大約用古人之事,則取其新穎,而去其陳因。用古人之語,則取其清雋,而去其平實。用古人之字,則取其鮮麗,而去其淺俗。不可不知也。
詞雖小道,然非多讀書則不能工。觀方虛谷之譏戴石屏,楊用修之論曹元寵,古人且然,何況今日。
近人詩餘,雲間獨盛。然能作景語,不能作情語。嘗從素箑,見宋丞〈長相思〉十六闋,仿沈約六憶詩體,刻畫無餘,令人色飛魂斷,言情之作,斯為優矣。董蒼水、錢寶汾,善為婉麗之詞,亦往往風美動人。宋丞新著及董錢二家,俱集中所未及載。
長調之難於小調者,難於語氣貫串,不冗不複,徘徊宛轉,自然成文。今人作詞,中小調獨多,長調寥寥不概見,當由興寄所成,非專詣耳。唯龔中丞芊緜溫麗,無美不臻,直奪宋人之席。熊侍郎之清綺,吳祭酒之高曠,曹學士之恬雅,皆卓然名家,照耀一代,長調之妙,斯歎觀止矣。此偶記酒間之語,餘容細為揚榷耳。
詠物詞,極不易工,要須字字刻畫,字字天然,方為上乘。即間一使事,亦必脫化無跡乃妙。近在廣陵,見程邨、阮亭諸作,便為歎絕,始幾幾乎與白石、梅谿頡頏今古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