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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一回

潘金蓮激打孫雪娥

西門慶梳籠李桂姐

詩曰:

六街簫鼓正喧闐,初月今朝一線添。

睡去烏衣惊玉剪,斗來宵燭渾朱帘。

香綃染處紅余白,翠黛攢來苦味甜。

阿姐當年曾似此,縱他戲汝不須嫌。

話說潘金蓮在家恃寵生驕,顛寒作熱,鎮日夜不得個宁靜。性极多疑,專一听篱察壁。那個春梅,又不是十分耐煩的。一日,金蓮為些零碎事情不湊巧,罵了春梅几句。春梅沒處出气,走往后邊廚房下去,槌台拍凳鬧狠狠的模樣。那孫雪娥看不過,假意戲他道:“怪行貨子!想漢子便別處去想,怎的在這里硬气?”春梅正在悶時,听了這句,不一時暴跳起來:“那個歪斯纏我哄漢子?”雪娥見他性不順,只做不听得。春梅便使性做几步走到前邊來,一五一十,又添些話頭,道:“他還說娘教爹收了我,俏一幫儿哄漢子。”挑撥与金蓮知道。金蓮滿肚子不快活。因送吳月娘出去送殯,起身早些,有些身子倦,睡了一覺,走到亭子上。只見孟玉樓搖〔風占〕的走來,笑嘻嘻道:“姐姐如何悶悶的不言語?”金蓮道:“不要說起,今早倦的了不得。三姐你在那里去來?”玉樓道:“才到后面廚房里走了走來。”金蓮道:“他与你說些甚么來?”玉樓道:“姐姐沒言語。”金蓮心雖怀恨,口里卻不說出。兩個做了一回針指。只見春梅拿茶來,吃畢,兩個悶倦,就放桌儿下棋耍子。忽見看園門小 琴童走來,報道:“爹來了。”慌的兩個婦人收棋子不迭。西門慶恰進門檻,看見二人家常都帶著銀絲〔髟狄〕髻,露著四鬢,耳邊青寶石墜子,白紗衫儿,銀紅比甲,挑線裙子,雙彎尖〔走喬〕,紅鴛瘦小,一個個粉妝玉琢,不覺滿面堆笑,戲道:“好似一對儿粉頭,也值百十兩銀子!”潘金蓮說道:“俺們倒不是粉頭,你家正有粉頭在后邊哩!”那玉樓抽身就往后走,被西門慶一手拉住,說道:“你往那里去?我來了,你倒要脫身去了。實說,我不在家,你兩個在這里做甚么?”金蓮道:“俺倆個悶的慌,在這里下了兩盤棋,時沒做賊,誰知道你就來了。”一面替他接了衣服,說道:“你今日送殯來家早。”西門慶道:“今日齋堂里都是內相同官,天气又熱,我不耐煩,先來家。”玉樓問道:“他大娘怎的還不來?”西門慶道:“他的轎子也待進城,我先回,使兩個小 接去了。”一面坐下。因問:“你兩個下棋賭些甚么?”金蓮道:“俺兩個自下一盤耍子,平白賭什么?”西門慶道:“等我和你們下一盤,那個輸了,拿出一兩銀子做東道。”金蓮道:“俺們沒銀子。”西門慶道:“你沒銀子,拿簪子問我當,也是一般。”于是擺下棋子,三人下了一盤。潘金蓮輸了。西門慶才數子儿,被婦人把棋子扑撒亂了。一直走到瑞香花下,倚著湖山,推掐花儿。西門慶尋到那里,說道:“好小油嘴儿!你輸了棋子,卻躲在這里。”那婦人見西門慶來,昵笑不止,說道:“怪行貨子!孟三儿輸了,你不敢禁他,卻來纏我!”將手中花撮成瓣儿,洒西門慶一身。被西門慶走向前,雙關抱住,按在湖山畔,就口吐丁香,舌融甜唾,戲謔做一處。不防玉樓走到根前,叫道:“六姐,他大娘來家了。咱后邊去來。”這婦人撇了西門慶,說道:“哥儿,我回來和你答話。”遂同玉樓到后邊,与月娘道了万福。月娘問:“你們笑甚么?”玉樓道:“六姐今日和他爹下棋,輸了一兩銀子,到明日整治東道,請姐姐耍子。”月娘笑了。金蓮只在月娘面前打了個照面儿,就走來前邊陪伴西門慶。分付春梅房中薰香,預備澡盆浴湯,准備晚間效魚水之歡。看官听說:家中雖是吳月娘居大,常有疾病,不管家事。只是人情來往,出入銀錢,都在李嬌儿手里。孫雪儿單管率領家人媳婦,在廚中上灶,打發各房飲食。譬如西門慶在那房里宿歇,或吃酒,或吃飯,造甚湯水,俱經雪娥手中整理,那房里丫頭自往廚下去拿。此不必說。當晚西門慶在金蓮房中,吃了回酒,洗畢澡,兩人歇了。

次日,也是合當有事。西門慶許下金蓮,要往廟上替他買珠子穿箍儿戴。早起來,等著要吃荷花餅、銀絲〔魚乍〕湯,使春梅往廚下說去。那春梅只顧不動身。金蓮道:“你休使他。有人說我縱容他,教你收了,俏成一幫儿哄漢子。百般指豬罵狗,欺負俺娘儿們。你又使他后邊做甚么去?”西門慶便問:“是誰說的?你對我說。”婦人道:“說怎的!盆罐都有耳朵,你只不叫他后邊去,另使秋菊去便了。”這西門慶遂叫過秋菊,分付他往廚下對雪娥說去。約有兩頓飯時,婦人已是把桌儿放了,白不見拿來。急的西門慶只是暴跳。婦人見秋菊不來,使春梅:“你去后邊瞧瞧那奴才,只顧生根長苗的不見來。”

春梅有几分不順,使性子走到廚下。只見秋菊正在那里等著哩,便罵道:“賊奴才,娘要卸你那腿哩!說你怎的就不去了。爹等著吃了餅,要往廟上去。急的爹在前邊暴跳,叫我采了你去哩!”這孫雪娥不听便罷,听了心中大怒,罵道:“怪小淫婦儿!馬回子拜節--來到的就是?鍋儿是鐵打的,也等慢慢儿的來,預備下熬的粥儿又不吃,忽剌八新興出來要烙餅做湯。那個是肚里蛔虫!”春梅不忿他罵,說道:“沒的扯〔毛必〕淡!主子不使了來,那個好來問你要。有与沒,俺們到前邊只說的一聲儿,有那些聲气的?”一只手擰著秋菊的耳朵,一直往前邊來。雪娥道:“主子奴才,常遠似這等硬气,有時道著!”春梅道:“有時道沒時道,沒的把俺娘儿兩個別變了罷!”于是气狠狠走來。婦人見他臉气得黃黃的,拉著秋菊進門,便問:“怎的來了?”春梅道:“你問他。我去時還在廚房里雌著,等他慢條 禮儿才和面儿。我自不是,說了一句‘爹在前邊等著,娘說你怎的就不去了?’倒被那小院儿里的,千奴才、万奴才罵了我恁一頓。說爹馬回子拜節--走到的就是!只象那個調唆了爹一般,預備下粥儿不吃,平白新生發起要甚餅和湯。只顧在廚房里罵人,不肯做哩。”婦人在旁便道:“我說別要使他去,人自恁和他合气。說俺娘儿兩個霸攔你在這屋里,只當吃人罵將來。”這西門慶听了大怒,走到后邊廚房里,不由分說,向雪娥踢了几腳,罵道:“賊歪剌骨!我使他來要餅,你如何罵他?你罵他奴才,你如何不溺泡尿把你自家照照!”雪娥被西門慶踢罵了一頓,敢怒而不敢言。西門慶剛走出廚房外,孫雪娥對著來昭妻一丈青說道:“你看,我今日晦气!早是你在旁听,我又沒曾說什么。他走將來凶神似一般,大吆小喝,把丫頭采的去了,反對主子面前輕事重報,惹的走來平白地把恁一場儿。我洗著眼儿,看著主子奴才長遠恁硬气著,只休要錯了腳儿!”不想被西門慶听見了,复回來又打了几拳,罵道:“賊奴才淫婦!你還說不欺負他,親耳朵听見你還罵他。”打的雪娥疼痛難忍,西門慶便往前邊去了。那雪娥气的在廚房里兩淚悲流,放聲大哭。吳月娘正在上房,才起來梳頭,因問小玉:“廚房里亂些甚么?”小玉回道:“爹要餅吃了往廟上去,說姑娘罵五娘房里春梅來,被爹听見了,踢了姑娘几腳,哭起來。”月娘道:“也沒見他,要餅吃連忙做了与他去就罷了,平白又罵他房里丫頭怎的!”于是使小玉走到廚房,攛掇雪娥和家人媳婦忙造湯水,打發西門慶吃了,往廟上去,不題。

這雪娥气憤不過,正走到月娘房里告訴此事。不妨金蓮驀然走來,立于窗下潛听。見雪娥在房里對月娘、李嬌儿說他怎的霸攔漢子,背地無所不為:“娘,你還不知淫婦,說起來比養漢老婆還浪,一夜沒漢子也不成的。背地干的那茧儿,人干不出,他干出來。當初在家,把親漢子用毒藥擺死了,跟了來。如今把俺們也吃他活埋了。弄的漢子烏眼雞一般,見了俺們便不待見。”月娘道:“也沒見你,他前邊使了丫頭要餅,你好好打發与他去便了。平白又罵他怎的?”孫雪娥道:“我罵他禿也瞎也來?那頃,這丫頭在娘房里著緊不听手。俺沒曾在灶上把刀背打他,娘尚且不言語。可可今日輪到他手里,便驕貴的這等了。”正說著,只見小玉走到,說:“五娘在外邊。”少傾,金蓮進房,望著雪娥說道:“比如我當初擺死親夫,你就不消叫漢子娶我來家,省得我霸攔著他,撐了你的窩儿。論起春梅,又不是我的丫頭,你气不憤,還教他伏侍大娘就是了。省得你和他合气,把我扯在里頭。那個好意死了漢子嫁人?如今也不難的勾當,等他來家,与我一紙休書,我去就是了。”月娘道:“我也不曉的你們底事。你們大家省言一句儿便了。”孫雪娥道:“娘,你看他嘴似淮洪也一般,隨問誰也辯他不過。明在漢子根前戳舌儿,轉過眼就不認了。依你說起來,除了娘,把俺們都攆,只留著你罷!”那吳月娘坐著,由著他那兩個你一句我一句,只不言語。后來見罵起來,雪娥道:“你罵我奴才!你便是真奴才!”險些儿不曾打起來。月娘看不上,使小玉把雪娥拉往后邊去。這潘金蓮一直歸到前邊,卸了濃妝,洗了脂粉,烏云散亂,花容不整,哭得兩眼如桃,躺在床上。

到日西時分,西門慶廟上來,袖著四兩珠子,進入房中,一見便問:“怎的來?”婦人放聲號哭起來,問西門慶要休書。如此這般告訴一遍:“我當初又不曾圖你錢財,自恁跟了你來。如何今日教人這等欺負?千也說我擺殺漢子,万也說我擺殺漢子!沒丫頭便罷了,如何要人房里丫頭伏侍?吃人指罵!”這西門慶不听便罷,听了時,三尸神暴跳,五臟气衝天。一陣風走到后邊,采過雪娥頭發來,盡力拿短棍打了几下。多虧吳月娘向前拉住了,說道:“沒得大家省些事儿罷了!好交你主子惹气!”西門慶便道:“好賊歪剌骨,我親自听見你在廚房里罵,你還攪纏別人。我不把你下截打下來也不算。”看官听說:不爭今日打了孫雪娥,管教潘金蓮從前作過事,沒興一齊來。正是:

自古感恩并積恨,万年千載不生塵。當下西門慶打了雪娥,走到前邊,窩盤住了金蓮,袖中取出廟上買的四兩珠子,遞与他。婦人見漢子与他做主,出了气,如何不喜。由是要一奉十,寵愛愈深。

話休饒舌,一日正輪該花子虛家擺酒會茶,這花家就在西門慶緊隔壁。內官家擺酒,甚是丰盛。眾兄弟都到了。因西門慶有事,約午后才來,都等他,不肯先坐。少頃,西門慶來到,然后敘禮讓坐,東家安西門慶居首席。兩個妓女,琵琶箏〔竹秦〕在席前彈唱。端的說不盡梨園嬌艷,色藝雙全。但見:

羅衣疊雪,寶髻堆云。櫻桃口,杏臉桃腮;楊柳腰,蘭心蕙性。歌喉

宛轉,聲如枝上流鶯;舞態蹁躚,影似花間鳳轉。腔依古調,音出天然。

舞回明月墜秦樓,歌遏行云遮楚館。高低緊慢按宮商,輕重疾徐依格調,

箏排雁柱聲聲慢,板拍紅牙字字新。少頃,酒過三巡,歌吟兩套,兩個唱的放下樂器,向前花枝搖〔風占〕般來磕頭。西門慶呼玳安書袋內取兩封賞賜,每人二錢,拜謝了下去。因問東家花子虛道:“這位姐儿上姓?端的會唱。”東家未及答應,應伯爵插口道:“大官人多忘事,就不認的了?這彈箏的是花二哥令翠--勾欄后巷吳銀儿。這彈琵琶的,就是我前日說的李三媽的女儿、李桂卿的妹子,小名叫做桂姐。你家中見放著他的親姑娘。如何推不認的?”西門慶笑道:“元來就是他,我六年不見,不想就出落得恁般成人了!”落后酒闌,上席來遞酒。這桂姐殷勤勸酒,情話盤桓。西門慶因問:“你三媽与姐姐桂卿,在家做甚么?怎的不來我家看看你姑娘?”桂姐道:“俺媽從去歲不好了一場,至今腿腳半邊通動不的,只扶著人走。俺姐姐桂卿被准上一個客人包了半年,常接到店里住,兩三日不放來家。家中好不無人,只靠著我逐日出來供唱,好不辛苦!時常也想著要往宅里看看姑娘,白不得個閑。爹許久怎的也不在里邊走走?几時放姑娘家去看看俺媽也好。”西門慶見他一團和气,說話儿乖覺伶變,就有几分留戀之意,說道:“我今日約兩位好朋友送你家去。你意下如何?”桂姐道:“爹休哄我。你肯貴人腳儿踏俺賤地?”西門慶道:“我不哄你。”便向袖中取出汗巾連挑牙与香茶盒儿,遞与桂姐收了。桂姐道:“多咱去?如今使保儿先家去先說一聲,作個預備。”西門慶道:“直待人散,一同起身。”少頃,遞畢酒,約掌燈人散時分,西門慶約下應伯爵、謝希大,也不到家,騾馬同送桂姐,逕進勾欄往李家去。正是:

陷人坑,土窖般暗開掘;迷魂洞,囚牢般巧砌疊;檢尸場,屠鋪般明

排列。整一味死溫存活打劫。招牌儿大字書者:買俏金,哥哥休扯;纏頭

錦,婆婆自接;賣花錢,姐姐不賒。

西門慶等送桂姐轎子到門首,李桂卿迎門接入堂中。見畢禮數,請老媽出來拜見。不一時,虔婆扶拐而出,半邊胳膊都動彈不得,見了西門慶,道了万福。說道:“天么,天么!姐夫貴人,那陣風儿刮得你到這里?”西門慶笑道:“一向窮冗,沒曾來得,老媽休怪。”虔婆又向應、謝二人說道:“二位怎的也不來走走?”伯爵道:“便是白不得閑,今日在花家會茶,遇見桂姐,因此同西門爹送回來。快看酒來,俺們樂飲三杯。”虔婆讓三位上首坐了。一面點茶,一面打抹春台,收拾酒菜。少頃,掌上燈燭,酒肴羅列。桂姐從新房中打扮出來,旁邊陪坐,免不得姐妹兩個金樽滿泛,玉阮同調,歌唱遞酒。正是:

琉璃鍾,琥珀濃,小槽酒滴珍珠紅。烹龍炮鳳玉脂泣,羅幃繡〔巾莫

〕圍香風。吹龍笛,擊鼉鼓。皓齒歌,細腰舞。況是青春莫虛度,銀缸掩

映嬌娥語,不到劉伶墳上去。當下姊妹兩個唱了一套,席上觥籌交錯飲酒。西門慶向桂卿道:“今日二位在此,久聞桂姐善舞能歌南曲,何不請歌一詞,奉勸二位一杯儿酒!”應伯爵道:“我又不當起動,借大官人余光,洗耳愿听佳音。”那桂姐坐著只是笑,半晌不動身。原來西門慶有心要梳籠桂姐,故先索落他唱。那院中婆娘見識精明,早已看破了八九分。桂卿在旁,就先開口說道:“我家桂姐從小儿養得嬌,自來生得 腆,不肯對人胡亂便唱。”于是西門慶便叫玳安書袋內取出五兩一錠銀子來,放在桌上,說道:“這些不當甚么,權与桂姐為脂粉之需,改日另送几套織金衣服。”桂姐連忙起身謝了。先令丫鬟收去,方才下席來唱。這桂姐雖年紀不多,卻色藝過人,當下不慌不忙,輕扶羅袖,擺動湘裙,袖口邊搭剌著一方銀紅撮穗的落花流水汗巾儿,歌唱道:

【駐云飛】舉止從容,壓盡勾欄占上風。行動香風送,頻使人欽重。

〔口茶〕!玉杵污泥中,豈凡庸?一曲宮商,滿座皆惊動。胜似襄王一夢

中,胜似襄王一夢中。唱畢,把個西門慶喜歡的沒入腳處。分付玳安回馬家去,晚夕就在李桂卿房里歇了一宿。緊著西門慶要梳籠這女子,又被應伯爵、謝希大兩個一力攛掇,就上了道儿。次日,使小 往家去拿五十兩銀子,段鋪內討四件衣裳,要梳籠桂姐。那李嬌儿听見要梳籠他的侄女儿,如何不喜?連忙拿了一錠大元寶付与玳安,拿到院中打頭面,做衣服,定桌席,吹彈歌舞,花攢錦簇,飲三日喜酒。應伯爵、謝希大又約會了孫寡嘴、祝實念、常峙節,每人出五分分子,都來賀他。鋪的蓋的都是西門慶出。每日大酒大肉,在院中玩耍,不在話下。

舞裙歌板逐時新,散盡黃金只此身。

寄語富儿休暴殄,儉如良藥可醫貧。

第十二回

潘金蓮私仆受辱

劉理星魘胜求財

詩曰:

可怜獨立樹,枝輕根亦搖。

雖為露所〔 邑〕,复為風所飄。

錦衾襞不開,端坐夜及朝。

是妾愁成瘦,非君重細腰。

話說西門慶在院中貪戀桂姐姿色,約半月不曾來家。吳月娘使小 拿馬接了數次,李家把西門慶衣帽都藏過,不放他起身。丟的家中這些婦人都閑靜了。別人猶可,惟有潘金蓮這婦人,青春未及三十歲,欲火難禁一丈高。每日打扮的粉妝玉琢,皓齒朱唇,無日不在大門首倚門而望,只等到黃昏。到晚來歸入房中,粲枕孤幃,鳳台無伴,睡不著,走來花園中,款步花苔。看見那月洋水底,便疑西門慶情性難拿;偶遇著玳瑁貓儿交歡,越引逗的他芳心迷亂。當時玉樓帶來一個小 ,名喚琴童,年約十六歲,才留起頭發,生的眉目清秀,乖滑伶俐。西門慶教他看管花園,晚夕就在花園門首一間小耳房內安歇。金蓮和玉樓白日里常在花園亭子上一處做針指或下棋。這小 專一獻小殷勤,常觀見西門慶來,就先來告報。以此婦人喜他,常叫他入房,賞酒与他吃。兩個朝朝暮暮,眉來眼去,都有意了。

不想到了七月,西門慶生日將近。吳月娘見西門慶留戀煙花,因使玳安拿馬去接。這潘金蓮暗暗修了一柬帖,交付玳安,教:“悄悄遞与你爹,說五娘請爹早些家去罷。”這玳安儿一直騎馬到李家,只見應伯爵、謝希大、祝實念,孫寡嘴,常峙節眾人,正在那里伴著西門慶,摟著粉頭歡樂飲酒。西門慶看見玳安來到,便問:“你來怎麼?家中沒事?”玳安道:“家中沒事。”西門慶道:“前邊各項銀子,叫傅二叔討討,等我到家算帳。”玳安道:“這兩日傅二叔討了許多,等爹到家上帳。”西門慶道:“你桂姨那一套衣服,捎來不曾?”玳安道:“已捎在此。”便向氈包內取出一套紅衫藍裙,遞与桂姐。桂姐道了万福,收了,連忙分付下邊,管待玳安酒飯。那小 吃了酒飯,复走來上邊伺候。悄悄向西門慶耳邊說道:“五娘使我捎了個帖儿在此。請爹早些家去。”西門慶才待用手去接,早被李桂姐看見,只道是西門慶那個表子寄來的情書,一手撾過來,拆開觀看,卻是一幅回文錦箋,上寫著几行墨跡。桂姐遞与祝實念,教念与他听。這祝實念見上面寫詞一首,名《落梅風》,念道:

黃昏想,白日思,盼殺人多情不至。因他為他憔悴死,可怜也繡衾獨

自!

燈將殘,人睡也,空留得半窗明月。眠心硬,渾似鐵,這凄涼怎

捱今夜?下書:“愛妾潘六儿拜。”那桂姐听畢,撇了酒席,走入房中,倒在床上,面朝里邊睡了。西門慶見桂姐惱了,把帖子扯的稀爛,眾人前把玳安踢了兩腳。請桂姐兩遍不來,慌的西門慶親自進房,抱出他來,說道:“分付帶馬回去,家中那個淫婦使你來,我這一到家,都打個臭死!”玳安只得含淚回家。西門慶道:“桂姐,你休惱,這帖子不是別人的,乃是我第五個小妾寄來,請我到家有些事儿計較,再無別故。”祝實念在旁戲道:“桂姐,你休听他哄你哩!這個潘六儿乃是那邊院里新敘的一個表子,生的一表人物。你休放他去。”西門慶笑赶著打,說道:“你這賤天殺的,單管弄死了人,緊著他恁麻犯人,你又胡說。”李桂卿道:“姐夫差了,既然家中有人拘管,就不消梳籠人家粉頭,自守著家里的便了。才相伴了多少時,便就要拋离了去。”應伯爵插口道:“說的有理。你兩人都依我,大官人也不消家去,桂姐也不必惱。今日說過,那個再恁,每人罰二兩銀子,買酒咱大家吃。”于是西門慶把桂姐摟在怀中陪笑,一遞一口儿飲酒。少傾,拿了七鍾茶來,馨香可掬,每人面前一盞。應伯爵道:“我有個曲儿,單道這茶好處:

【朝天子】這細茶的嫩芽,生長在春風下。不揪不采葉儿楂,但煮著

顏色大。絕品清奇,難描難畫。口里儿常時呷,醉了時想他,醒來時愛他

。原來一簍儿千金价。”謝希大笑道:“大官人使錢費物,不圖這‘一摟儿’,卻圖些甚的?如今每人有詞的唱詞,不會詞,每人說個笑話儿,与桂姐下酒。”就該謝希大先說,因說道:“有一個泥水匠,在院中墁地。老媽儿怠慢了他,他暗把陰溝內堵上塊磚。落后天下雨,積的滿院子都是水。老媽慌了,尋的他來,多与他酒飯,還秤了一錢銀子,央他打水平。那泥水匠吃了酒飯,悄悄去陰溝內把那塊磚拿出,那水登時出的罄盡。老媽便問作頭:‘此是那里的病?’泥水匠回道:‘這病与你老人家的病一樣,有錢便流,無錢不流。’”桂姐見把他家來傷了,便道:“我也有個笑話,回奉列位。有一孫真人,擺著筵席請人,卻教座下老虎去請。那老虎把客人都路上一個個吃了。真人等至天晚,不見一客到。不一時老虎來,真人便問:‘你請的客人都那里去了?’老虎口吐人言:‘告師父得知,我從來不曉得請人,只會白嚼人。’”當下把眾人都傷了。應伯爵道:“可見的俺們只是白嚼,你家孤老就還不起個東道?”于是向頭上撥下一根鬧銀耳斡儿來,重一錢;謝希大一對鍍金网巾圈,秤了秤重九分半;祝實念袖中掏出一方舊汗巾儿,算二百文長錢;孫寡嘴腰間解下一條白布裙,當兩壺半酒;常峙節無以為敬,問西門慶借了一錢銀子。都遞与桂卿,置辦東道,請西門慶和桂姐。那桂卿將銀錢都付与保儿,買了一錢豬肉,又宰了一只雞,自家又陪些小菜儿,安排停當。大盤小碗拿上來,眾人坐下,說了一聲動箸吃時,說時遲,那時快,但見:

人人動嘴,個個低頭。遮天映日,猶如蝗蚋一齊來;擠眼掇肩,好似

餓牢才打出。這個搶風膀臂,如經年未見酒和肴;那個連三筷子,成歲不

筵与席。一個汗流滿面,卻似与雞骨禿有冤仇;一個油抹唇邊,把豬毛皮

連唾咽。吃片時,杯盤狼藉;啖頃刻,箸子縱橫。這個稱為食王元帥,那

個號作淨盤將軍。酒壺番晒又重斟,盤饌已無還去探。正是:珍羞百味片

時休,果然都送入五臟廟。當下眾人吃得個淨光王佛。西門慶与桂姐吃不上兩鍾酒,揀了些菜蔬,又被這伙人吃去了。那日把席上椅子坐折了兩張,前邊跟馬的小 ,不得上來掉嘴吃,把門前供養的土地翻倒來,便剌了一泡〔禾囗也〕谷都的熱屎。臨出門來,孫寡嘴把李家明間內供養的鍍金銅佛,塞在褲腰里;應伯爵推斗桂姐親嘴,把頭上金琢針儿戲了;謝希大把西門慶川扇儿藏了;祝實念走到桂卿房里照面,溜了他一面水銀鏡子。常峙節借的西門慶一錢銀子,競是寫在嫖賬上了。原來這起人,只伴著西門慶玩耍,好不快活。有詩為証:

工妍掩袖媚如猱,乘興閑來可暫留。

若要死貪無厭足,家中金鑰教誰收?

按下眾人簇擁著西門慶飲酒不題。單表玳安回馬到家,吳月娘和孟玉樓、潘金蓮正在房坐的,見了便問玳安:“你去接爹來了不曾?”玳安哭的兩眼紅紅的,說道:被爹踢罵了小的來了。爹說那個再使人接,來家都要罵。”月娘便道:“你看恁不合理,不來便了,如何又罵小 ?”孟玉樓道:“你踢將小 便罷了,如何連俺們都罵將來?”潘金蓮道:“十個九個院中淫婦,和你有甚情實!常言說的好:船載的金銀,填不滿煙花寨。”金蓮只知說出來,不防李嬌儿見玳安自院中來家,便走來窗下潛听。見金蓮罵他家千淫婦万淫婦,暗暗怀恨在心。從此二人結仇,不在話下。正是:

甜言美語三冬暖,惡語傷人六月寒。

不說李嬌儿与潘金蓮結仇。單表金蓮歸到房中,捱一刻似三秋,盼一時如半夏。知道西門慶不來家,把兩個丫頭打發睡了,推往花園中游玩,將琴童叫進房与他酒吃。把小 灌醉了,掩上房門,褪衣解帶,兩個就干做一處。但見:

一個不顧綱常貴賤,一個那分上下高低。一個色膽歪邪,管甚丈夫利

害;一個淫心蕩漾,縱他律法明條。百花園內,翻為快活排場;主母房中

,變作行樂世界。霎時一滴驢精髓,傾在金蓮玉体中。自此為始,每夜婦人便叫琴童進房如此。未到天明,就打發出來。背地把金裹頭簪子兩三根帶在頭上,又把裙邊帶的錦香囊葫蘆儿也与了他。豈知這小 不守本分,常常和同行小 街上吃酒耍錢,頗露机關。常言:若要不知,除非莫為。有一日,風聲吹到孫雪娥、李嬌儿耳朵內,說道:“賊淫婦,往常假撇清,如何今日也做出來了?”齊來告月娘。月娘再三不信,說道:“不爭你們和他合气,惹的孟三姐不怪?只說你們擠撮他的小 。”說的二人無言而退。落后婦人夜間和小 在房中行事,忘記關廚房門,不想被丫頭秋菊出來淨手,看見了。次日傳与后邊小玉,小玉對雪娥說。雪娥同李嬌儿又來告訴月娘如此這般:“他屋里丫頭親口說出來,又不是俺們葬送他。大娘不說,俺們對他爹說。若是饒了這個淫婦,非除饒了蝎子!”

此時正值七月二十七日,西門慶從院中來家上壽。月娘道:“他才來家,又是他好日子,你們不依我,只顧說去!等他反亂將起來,我不管你。”二人不听月娘,約的西門慶進入房中,齊來告訴金蓮在家怎的養小 一節。這西門慶不听万事皆休,听了怒從心上起,惡向膽邊生。走到前邊坐下,一片聲叫琴童儿。早有人報与潘金蓮。金蓮慌了手腳,使春梅忙叫小 到房中,囑咐千万不要說出來,把頭上簪子都拿過來收了。著了慌,就忘解了香囊葫蘆下來。被西門慶叫到前廳跪下,分付三四個小 ,選大板子伺候。西門慶道:“賊奴才,你知罪么?”那琴童半日不敢言語。西門慶令左右:“撥下他簪子來,我瞧!”見沒了簪子,因問:“你戴的金裹頭銀簪子,往那里去了?”琴童道:“小的并沒甚銀簪子。”西門慶道:“奴才還搗鬼!与我旋剝了衣服,拿板子打!”當下兩三個小 扶侍一個,剝去他衣服,扯了褲子。見他身底下穿著玉色絹〔 旋〕儿,〔 旋〕儿帶上露出錦香囊葫蘆儿。西門慶一眼看見,便叫:“拿上來我瞧!”認的是潘金蓮裙邊帶的物件,不覺心中大怒,就問他:“此物從那里得來?你實說是誰与你的?”唬的小 半日開口不得,說道:“這是小的某日打掃花園,在花園內拾的。并不曾有人与我。”西門慶越怒,切齒喝令:“与我捆起來著實打!”當下把琴童繃子繃著,打了三十大棍,打得皮開肉綻,鮮血順腿淋漓。又叫來保:“把奴才兩個鬢毛与我〔 尋〕了!赶將出去,再不許進門!”那琴童磕了頭,哭哭啼啼出門去了。

潘金蓮在房中听見,如提冷水盆內一般。不一時,西門慶進房來,嚇的戰戰兢兢,渾身無了脈息,小心在旁扶侍接衣服,被西門慶兜臉一個耳刮子,把婦人打了一交。分付春梅:“把前后角門頂了,不放一個人進來!”拿張小椅儿,坐在院內花架儿底下,取了一根馬鞭子,拿在手里,喝令:“淫婦,脫了衣裳跪著!”那婦人自知理虧,不敢不跪,真個脫去了上下衣服,跪在面前,低垂粉面,不敢出一聲儿。西門慶便問:“賊淫婦,你休推夢里睡里,奴才我已審問明白,他一一都供出來了。你實說,我不在家,你与他偷了几遭?”婦人便哭道:“天那,天那!可不冤屈殺了我罷了!自從你不在家半個來月,奴白日里只和孟三儿一處做針指,到晚夕早關了房門就睡了。沒勾當,不敢出這角門邊儿來。你不信,只問春梅便了。有甚和鹽和醋,他有個不知道的?”因叫春梅:“姐姐你過來,親對你爹說。”西門慶罵道:“賊淫婦!有人說你把頭上金裹頭簪子兩三根都偷与了小 ,你如何不認?”婦人道:“就屈殺了奴罷了!是那個不逢好死的嚼舌根的淫婦,嚼他那旺跳身子。見你常時進奴這屋里來歇,無非都气不憤,拿這有天沒日頭的事壓枉奴。就是你与的簪子,都有數儿,一五一十都在,你查不是!我平白想起甚么來与那奴才?好成材的奴才,也不枉說的,恁一個尿不出來的毛奴才,平空把我篡一篇舌頭!”西門慶道:“簪子有沒罷了。”因向袖中取出那香囊來,說道:“這個是你的物件儿,如何打小 身底下捏出來?你還口強甚么?”說著紛紛的惱了,向他白馥馥香肌上,颼的一馬鞭子來,打的婦人疼痛難忍,眼噙粉淚,沒口子叫道:“好爹爹,你饒了奴罷!你容奴說便說,不容奴說,你就打死了奴,也只臭爛了這塊地。這個香囊葫蘆儿,你不在家,奴那日同孟三姐在花園里做生活,因從木香棚下過,帶儿系不牢,就抓落在地,我那里沒尋,誰知這奴才拾了。奴并不曾与他。”只這一句,就合著琴童供稱一樣的話,又見婦人脫的光赤條條,花朵儿般身子,嬌啼嫩語,跪在地下,那怒气早已鑽入爪洼國去了,把心已回動了八九分,因叫過春梅,摟在怀中,問他:“淫婦果然与小 有首尾沒有?你說饒了淫婦,我就饒了罷。”那春梅撒嬌撒痴,坐在西門慶怀里,說道:“這個,爹你好沒的說!我和娘成日唇不离腮,娘肯与那奴才?這個都是人气不憤俺娘儿們,做作出這樣事來。爹,你也要個主張,好把丑名儿頂在頭上,傳出外邊去好听?”几句把西門慶說的一聲儿沒言語,丟了馬鞭子,一面叫金蓮起來,穿上衣服,分付秋菊看菜儿,放桌儿吃酒。這婦人滿斟了一杯酒,雙手遞上去,跪在地下,等他鍾儿。西門慶分付道:“我今日饒了你。我若但凡不在家,要你洗心改正,早關了門戶,不許你胡思亂想。我若知道,并不饒你!”婦人道:“你分付,奴知道了。”又与西門慶磕了四個頭,方才安坐儿,在旁陪坐飲酒。潘金蓮平日被西門慶寵的狂了,今日討這場羞辱在身上。正是:

為人莫作婦人身,百年苦樂由他人。

當下西門慶正在金蓮房中飲酒,忽小 打門,說:“前邊有吳大舅、吳二舅、傅伙計、女儿、女婿,眾親戚送禮來祝壽。”方才撇了金蓮,出前邊陪待賓客。那時應伯爵、謝希大眾人都有人情,院中李桂姐家亦使保儿送禮來。西門慶前邊亂著收人家禮物,發柬請人,不在話下。

且說孟玉樓打听金蓮受辱,約的西門慶不在房里,瞞著李嬌儿、孫雪娥,走來看望。見金蓮睡在床上,因問道:“六姐,你端的怎么緣故?告我說則個。”那金蓮滿眼流淚哭道:“三姐,你看小淫婦,今日在背地里白唆調漢子,打了我恁一頓。我到明日,和這兩個淫婦冤仇結得有海深。”玉樓道:“你便与他有瑕玷,如何做作著把我的小 弄出去了?六姐,你休煩惱,莫不漢子就不听俺們說句話儿?若明日他不進我房里來便罷,但到我房里來,等我慢慢勸他。”金蓮道:“多謝姐姐費心。”一面叫春梅看茶來吃。坐著說了回話,玉樓告回房去了。至晚,西門慶因上房吳大妗子來了,走到玉樓房中宿歇。玉樓因說道:“你休枉了六姐心,六姐并無此事,都是日前和李嬌儿、孫雪娥兩個有言語,平白把我的小 扎罰了。你不問個青紅皂白,就把他屈了,卻不難為他了!我就替他賭個大誓,若果有此事,大姐姐有個不先說的?”西門慶道:“我問春梅,他也是這般說。”玉樓道:“他今在房中不好哩,你不去看他看去?”西門慶道:“我知道,明日到他房中去。”當晚無話。

到第二日,西門慶正生日。有周守備、夏提刑、張團練、吳大舅許多官客飲酒,拿轎子接了李桂姐并兩個唱的,唱了一日。李嬌儿見他侄女儿來,引著拜見月娘眾人,在上房里坐吃茶。請潘金蓮見,連使丫頭請了兩遍,金蓮不出來,只說心中不好。到晚夕,桂姐臨家去,拜辭月娘。月娘与他一件云絹比甲儿、汗巾花翠之類,同李嬌儿送出門首。桂姐又親自到金蓮花園角門首:“好歹見見五娘。”那金蓮听見他來,使春梅把角門關得鐵桶相似,說道:“娘分付,我不敢開。”這花娘遂羞訕滿面而回,不題。

單表西門慶至晚進入金蓮房內來,那金蓮把云鬢不整,花容倦淡,迎接進房,替他脫衣解帶,伺候茶湯腳水,百般殷勤扶侍。到夜里枕席歡娛,屈身忍辱,無所不至,說道:“我的哥哥,這一家誰是疼你的?都是露水夫妻,再醮貨儿。惟有奴知道你的心,你知道奴的意。旁人見你這般疼奴,在奴身邊的多,都气不憤,背地里駕舌頭,在你跟前唆調。我的傻冤家!你想起甚么來,中人的拖刀之計,把你心愛的人儿這等下無情的折挫!常言道:家雞打的團團轉,野雞打的貼天飛。你就把奴打死了,也只在這屋里。就是前日你在院里踢罵了小 來,早是有大姐姐、孟三姐在跟前,我自不是說了一聲,恐怕他家粉頭掏淥坏了你身子,院中唱的一味愛錢,有甚情節?誰人疼你?誰知被有心的人听見,兩個背地做成一幫儿算計我。自古人害人不死,天害人才害死了。往后久而自明,只要你与奴做個主儿便了。”几句把西門慶窩盤住了。是夜与他淫欲無度。

過了几日,西門慶備馬,玳安、平安兩個跟隨,往院中來。卻說李桂姐正打扮著陪人坐的,听見他來,連忙走進房去,洗了濃妝,除了簪環,倒在床上裹衾而臥。西門慶走到,坐了半日,老媽才出來,道了万福,讓西門慶坐下,問道:“怎的姐夫連日不進來走走?”西門慶道:“正是因賤日窮冗,家中無人。”虔婆道:“姐儿那日打攪。”西門慶道:“怎的那日桂卿不來走走?”虔婆道:“桂卿不在家,被客人接去店里。這几日還不放了來。”說了半日話,才拿茶來陪著吃了。西門慶便問:“怎的不見桂姐?”虔婆道:“姐夫還不知哩,小孩儿家,不知怎的,那日著了惱,來家就不好起來,睡倒了。房門儿也不出,直到如今。姐夫好狠心,也不來看看姐儿。”西門慶道:“真個?我通不知。”因問:“在那邊房里?我看看去。”虔婆道:“在他后邊臥房里睡。”慌忙令丫鬟掀帘子。西門慶走到他房中,只見粉頭烏云散亂,粉面慵妝,裹被坐在床上,面朝里,見了西門慶,不動一動儿。西門慶道:“你那日來家,怎的不好?”也不答應。又問:“你著了誰人惱,你告我說。”問了半日,那桂姐方開言說道:“左右是你家五娘子。你家中既有恁好的迎歡賣俏,又來稀罕俺們這樣淫婦做甚么?俺們雖是門戶中出身,蹺起腳儿,比外邊良人家不成的貨色儿高好些!我前日又不是供唱,我也送人情去。大娘到見我甚是親熱,又与我許多花翠衣服。待要不請他見,又說俺院中沒禮法。聞說你家有五娘子,當即請他拜見,又不出來。家來同俺姑娘又辭他去,他使丫頭把房門關了。端的好不識人敬重!”西門慶道:“你到休怪他。他那日本等心中不自在,他若好時,有個不出來見你的?這個淫婦,我几次因他咬群儿,口嘴傷人,也要打他哩!”桂姐反手向西門慶臉上一掃,說道:“沒羞的哥儿,你就打他?”西門慶道:“你還不知我手段,除了俺家房下,家中這几個老婆丫頭,但打起來也不善,著緊二三十馬鞭子還打不下來。好不好還把頭發都剪了。”桂姐道:“我見砍頭的,沒見吹嘴的,你打三個官儿,唱兩個喏,誰見來?你若有本事,到家里只剪下一柳子頭發,拿來我瞧,我方信你是本司三院有名的子弟。”西門慶道:“你敢与我排手?”那桂姐道:“我和你排一百個手。”當日西門慶在院中歇了一夜,到次日黃昏時分,辭了桂姐,上馬回家。桂姐道:“哥儿,你這一去,沒有這物件儿,看你拿甚嘴臉見我!”

這西門慶吃他激怒了几句話,歸家已是酒酣,不往別房里去,逕到潘金蓮房內來。婦人見他有酒了,加意用心伏侍。問他酒飯都不吃。分付春梅把床上枕席拭抹干淨,帶上門出去。他便坐在床上,令婦人脫靴。那婦人不敢不脫。須臾,脫了靴,打發他上床。西門慶且不睡,坐在一只枕頭上,令婦人褪了衣服,地下跪著。那婦人嚇的捏兩把汗,又不知因為甚么,于是跪在地下,柔聲痛哭道:“我的爹爹!你透与奴個伶俐說話,奴死也甘心。饒奴終日恁提心吊膽,陪著一千個小心,還投不著你的机會,只拿鈍刀子鋸處我,教奴怎生吃受?”西門慶罵道:“賤淫婦,你真個不脫衣裳,我就沒好意了!”因叫春梅:“門背后有馬鞭子,与我取了來!”那春梅只顧不進房來,叫了半日,才慢條 禮推開房門進來。看見婦人跪在床地平上,向燈前倒著桌儿下,由西門慶使他,只不動身。婦人叫道:“春梅,我的姐姐,你救我救儿,他如今要打我。”西門慶道:“小油嘴儿,你不要管他。你只遞馬鞭子与我打這淫婦。”春梅道:“爹,你怎的恁沒羞!娘干坏了你甚么事儿?你信淫婦言語,平地里起風波,要便搜尋娘?還教人和你一心一計哩!你教人有那眼儿看得上你!倒是我不依你。”拽上房門,走在前邊去了。那西門慶無法可處,倒呵呵笑了,向金蓮道:“我且不打你。你上來,我問你要椿物儿,你与我不与我?”婦人道:“好親親,奴一身骨朵肉儿都屬了你,隨要甚么,奴無有不依隨的。不知你心里要甚么儿?”西門慶道:“我要你頂上一柳儿好頭發。”婦人道:“好心肝!奴身上隨你怎的揀著燒遍了也依,這個剪頭發卻依不的,可不嚇死了我罷了。奴出娘胞儿,活了二十六歲,從沒干這營生。打緊我頂上這頭發近來又脫了好些,只當可怜見我罷。”西門慶道:“你只怪我惱,我說的你就不依。”婦人道:“我不依你,再依誰?”因問:“你實對奴說,要奴這頭發做甚么?”西門慶道:“我要做网巾。”婦人道:“你要做网巾,奴就与你做,休要拿与淫婦,教他好壓鎮我。”西門慶道:“我不与人便了,要你發儿做頂線儿。”婦人道:“你既要做頂線,待奴剪与你。”當下婦人分開頭發,西門慶拿剪刀,按婦人頂上,齊臻臻剪下一大柳來,用紙包放在順袋內。婦人便倒在西門慶怀中,嬌聲哭道:“奴凡事依你,只愿你休忘了心腸,隨你前邊和人好,只休拋閃了奴家!”是夜与他歡會异常。

到次日,西門慶起身,婦人打發他吃了飯,出門騎馬,逕到院里。桂姐便問:“你剪的他頭發在那里?”西門慶道:“有,在此。”便向茄袋內取出,遞与桂姐。打開看,果然黑油也一般好頭發,就收在袖中。西門慶道:“你看了還与我,他昨日為剪這頭發,好不煩難,吃我變了臉惱了,他才容我剪下這一柳子來。我哄他,只說要做网巾頂線儿,逕拿進來与你瞧。可見我不失信。”桂姐道:“甚么稀罕貨,慌的恁個腔儿!等你家去,我還与你。比是你恁怕他,就不消剪他的來了。”西門慶笑道:“那里是怕他!恁說我言語不的了。”桂姐一面叫桂卿陪著他吃酒,走到背地里,把婦人頭發早絮在鞋底下,每日踹踏,不在話下。卻把西門慶纏住,連過了數日,不放來家。

金蓮自從頭發剪下之后,覺道心中不快,每日房門不出,茶飯慵餐。吳月娘使小 請了家中常走看的劉婆子來看視,說:“娘子著了些暗气,惱在心中,不能回轉,頭疼惡心,飲食不進。”一面打開藥包來,留了兩服黑丸子藥儿:“晚上用姜湯吃。”又說:“我明日叫我老公來,替你老人家看看今歲流年,有災沒災。”金蓮道:“原來你家老公也會算命?”劉婆道:“他雖是個瞽目人,到會兩三椿本事:第一善陰陽算命,与人家禳保;第二會針灸收瘡;第三椿儿不可說,--單管与人家回背。”婦人問道:“怎么是回背?”劉婆子道:“比如有父子不和,兄弟不睦,大妻小妻爭斗,教了俺老公去說了,替他用鎮物安鎮,畫些符水与他吃了,不消三日,教他父子親熱,兄弟和睦,妻妾不爭。若人家買賣不順溜,田宅不興旺者,常与人開財門發利市。治病洒掃,禳星告斗都會。因此人都叫他做劉理星。也是一家子,新娶個媳婦儿是小人家女儿,有些手腳儿不穩,常偷盜婆婆家東西往娘家去。丈夫知道,常被責打。俺老公与他回背,畫了一道符,燒灰放在水缸下埋著,合家大小吃了缸內水,眼看媳婦偷盜,只象沒看見一般。又放一件鎮物在枕頭內,男子漢睡了那枕頭,好似手封住了的,再不打他了。”那金蓮听見遂留心,便呼丫頭,打發茶湯點心与劉婆吃。臨去,包了三錢藥錢,另外又秤了五錢,要買紙扎信信物。明日早飯時叫劉瞎來燒神紙。那婆子作辭回家。

到次日,果然大清早晨,領賊瞎逕進大門往里走。那日西門慶還在院中,看門小 便問:“瞎子往那里走?”劉婆道:“今日与里邊五娘燒紙。”小 道:“既是与五娘燒紙,老劉你領進去。仔細看狗。”這婆子領定,逕到潘金蓮臥房明間內,等了半日,婦人才出來。瞎子見了禮,坐下。婦人說与他八字,賊瞎用手捏了捏,說道:“娘子庚辰年,庚寅月,乙亥日,己丑時。初八日立春,已交正月算命。依子平正論,娘子這八字,雖故清奇,一生不得夫星濟,子上有些防礙。乙木生在正月間,亦作身旺論,不克當自焚。又兩重庚金,羊刃大重,夫星難為,克過兩個才好。”婦人道:“已克過了。”賊瞎子道:“娘子這命中,休怪小人說,子平雖取煞印格,只吃了亥中有癸水,丑中又有癸水,水太多了,衝動了只一重巳土,官煞混雜。論來,男人煞重掌威權,女子煞重必刑夫。所以主為人聰明机變,得人之寵。只有一件,今歲流年甲辰,歲運并臨,災殃立至。命中又犯小耗勾絞,兩位星辰打攪,雖不能傷,卻主有比肩不和,小人嘴舌,常沾些啾唧不宁之狀。”婦人听了,說道:“累先生仔細用心,与我回背回背。我這里一兩銀子相謝先生,買一盞茶吃。奴不求別的,只愿得小人离退,夫主愛敬便了。”一面轉入房中,拔了兩件首飾遞与賊瞎。賊瞎收入袖中,說道:“既要小人回背,用柳木一塊,刻兩個男女人形,書著娘子与夫主生辰八字,用七七四十九根紅線扎在一處。上用紅紗一片,蒙在男子眼中,用艾塞其心,用針釘其手,下用膠粘其足,暗暗埋在睡的枕頭內。又朱砂書符一道燒灰,暗暗攪茶內。若得夫主吃了茶,到晚夕睡了枕頭,不過三日,自然有驗。”婦人道:“請問先生,這四椿儿是怎的說?”賊瞎道:“好教娘子得知:用紗蒙眼,使夫主見你一似西施嬌艷;用艾塞心,使他心愛到你;用針釘手,隨你怎的不是,使他再不敢動手打你;用膠粘足者,使他再不往那里胡行。”婦人听言,滿心歡喜。當下備了香燭紙馬,替婦人燒了紙。到次日,使劉婆送了符水鎮物与婦人,如法安頓停當,將符燒灰,頓下好茶,待的西門慶家來,婦人叫春梅遞茶与他吃。到晚夕,与他共枕同床,過了一日兩,兩日三,似水如魚,歡會异常。看觀听說:但凡大小人家,師尼僧道,乳母牙婆,切記休招惹他,背地什么事不干出來?古人有四句格言說得好:

堂前切莫走三婆,后門常鎖莫通和。

院內有井防小口,便是禍少福星多。

第十三回

李瓶姐牆頭密約

迎春儿隙底私窺

詞曰:

繡面芙蓉一笑開,斜飛寶鴨襯香腮。眼波才動被人猜。

一面風情

深有韻,半箋嬌恨寄幽怀。月移花影約重來。

話說一日西門慶往前邊走來,到月娘房中。月娘告說:“今日花家使小 拿帖來,請你吃酒。”西門慶觀看帖子,寫著:“即午院中吳銀家一敘,希即過我同往,万万!”少頃,打選衣帽,叫了兩個跟隨,騎匹駿馬,先逕到花家。不想花子虛不在家了。他渾家李瓶儿,夏月間戴著銀絲〔髟狄〕髻,金鑲紫瑛墜子,藕絲對衿衫,白紗挑線鑲邊裙,裙邊露一對紅鴛鳳嘴尖尖〔走喬〕〔走喬〕小腳,立在二門里台基上。那西門慶三不知走進門,兩下撞了個滿怀。這西門慶留心已久,雖故庄上見了一面,不曾細玩。今日對面見了,見他生的甚是白淨,五短身才,瓜子面儿,細灣灣兩道眉儿,不覺魂飛天外,忙向前深深作揖。婦人還了万福,轉身入后邊去了。使出一個頭發齊眉的丫鬟來,名喚繡春,請西門慶客位內坐。他便立在角門首,半露嬌容說:“大官人少坐一時。他适才有些小事出去了,便來也。”丫鬟拿出一盞茶來,西門慶吃了。婦人隔門說道:“今日他請大官人往那邊吃酒去,好歹看奴之面,勸他早些回家。兩個小 又都跟去了,止是這兩個丫鬟和奴,家中無人。”西門慶便道:“嫂子見得有理,哥家事要緊。嫂子既然分付在下,在下一定伴哥同去同來。”

正說著,只見花子虛來家,婦人便回房去了。花子虛見西門慶敘禮說道:“蒙哥下降,小弟适有些不得已小事出去,失迎,恕罪!”于是分賓主坐下,便叫小 看茶。須臾,茶罷。又分付小 :“對你娘說,看菜儿來,我和西門爹吃三杯起身。今日六月二十四,是院內吳銀姐生日,請哥同往一樂。”西門慶道:“二哥何不早說?”即令玳安:“快家去,討五錢銀子封了來。”花子虛道:“哥何故又費心?小弟到不是了。”西門慶見左右放桌儿,說道:“不消坐了,咱往里邊吃去罷。”花子虛道:“不敢久留,哥略坐一回。”少傾,就是齊整肴饌拿將上來,銀高腳葵花鍾,每人三鍾,又是四個卷餅,吃畢收下來与馬上人吃。

少傾,玳安取了分資來,一同起身上馬,逕往吳四媽家与吳銀儿做生日。到那里,花攢錦簇,歌舞吹彈,飲酒至一更時分方散。西門慶留心,把子虛灌得酩酊大醉。又因李瓶儿央浼之言,相伴他一同來家。小 叫開大門,扶到他客位坐下。李瓶儿同丫鬟掌著燈燭出來,把子虛攙扶進去。

西門慶交付明白,就要告回。婦人旋走出來,拜謝西門慶,說道:“拙夫不才貪酒,多累看奴薄面,姑待來家,官人休要笑話。”那西門慶忙屈身還喏,說道:“不敢。嫂子這里分付,在下敢不銘心刻骨,同哥一搭里來家!非獨嫂子耽心,顯的在下干事不的了。方才哥在他家,被那些人纏住了,我強著催哥起身。走到樂星堂儿門首粉頭鄭愛香儿家,--小名叫做鄭觀音,生的一表人物,哥就要往他家去,被我再三攔住,勸他說道:‘恐怕家中嫂子放心不下。’方才一直來家。若到鄭家,便有一夜不來。嫂子在上,不該我說,哥也糊涂,嫂子又青年,偌大家室,如何就丟了,成夜不在家?是何道理!”婦人道:“正是如此,奴為他這等在外胡行,不听人說,奴也气了一身病痛在這里。往后大官人但遇他在院中,好歹看奴薄面,勸他早早回家。奴恩有重報,不敢有忘。”這西門慶是頭上打一下腳底板響的人,積年風月中走,甚么事儿不知道?今日婦人到明明開了一條大路,教他入港,豈不省腔!于是滿面堆笑道:“嫂子說那里話!相交朋友做甚么?我一定苦心諫哥,嫂子放心。”婦人又道了万福,又叫小丫鬟拿了一盞果仁泡茶來。西門慶吃畢茶,說道:“我回去罷,嫂子仔細門戶。”遂告辭歸家。

自此西門慶就安心設計,圖謀這婦人,屢屢安下應伯爵、謝希大這伙人,把子虛挂住在院里飲酒過夜。他便脫身來家,一徑在門首站立。這婦人亦常領著兩個丫鬟在門首。西門慶看見了,便揚聲咳嗽,一回走過東來,又往西去,或在對門站立,把眼不住望門里 盼。婦人影身在門里,見他來便閃進里面,見他過去了,又探頭去瞧。兩個眼意心期,已在不言之表。一日,西門慶正站在門首,忽見小丫鬟繡春來請。西門慶故意問道:“姐姐請我做甚么?你爹在家里不在?”繡春道:“俺爹不在家,娘請西門慶爹問句話儿。”這西門慶得不的一聲,連忙走過來,到客位內坐下。良久,婦人出來,道了万福,便道:“前日多承官人厚意,奴銘刻于心,知感不盡。他從昨日出去,一連兩日不來家了,不知官人曾會見他來不曾?”西門慶道:“他昨日同三四個在鄭家吃酒,我偶然有些小事就來了。今日我不曾得進去,不知他還在那里沒在。若是我在那里,恐怕嫂子憂心,有個不催促哥早早來家的?”婦人道:“正是這般說。奴吃煞他不听人說、在外邊眠花臥柳不顧家事的虧。”西門慶道:“論起哥來,仁義上也好,只是有這一件儿。”說著,小丫鬟拿茶來吃了。西門慶恐子虛來家,不敢久戀,就要告歸。婦人又千叮万囑,央西門慶:“不拘到那里,好歹勸他早來家,奴一定恩有重報,決不敢忘官人!”西門慶道:“嫂子沒的說,我与哥是那樣相交!”說畢,西門慶家去了。

到次日,花子虛自院中回家,婦人再三埋怨說道:“你在外邊貪酒戀色,多虧隔壁西門大官人,兩次三番顧睦你來家。你買分禮儿謝謝他,方不失了人情。”那花子虛連忙買了四盒禮物,一壇酒,使小 天福儿送到西門慶家。西門慶收下,厚賞來人去了。吳月娘便問說:“花家如何送你這禮?”西門慶道:“花二哥前日請我們在院中与吳銀儿做生日,醉了,被我攙扶了他來家;又見常時院中勸他休過夜,早早來家。他娘子儿因此感我的情,想對花二哥說,故買此禮來謝我。”吳月娘听了,与他打個問訊,說道:“我的哥哥,你自顧了你罷,又泥佛勸土佛!你也成日不著個家,在外養女調婦,反勸人家漢子!”又道:“你莫不白受他這禮?”因問:“他帖上儿寫著誰的名字?若是他娘子的名字,今日寫我的帖儿,請他娘子過來坐坐,他也只恁要來咱家走走哩。若是他男子漢名字,隨你請不請,我不管你。”西門慶道:“是花二哥名字,我明日請他便了。”次日,西門慶果然治酒,請過花子虛來,吃了一日酒。歸家,李瓶儿說:“你不要差了禮數。咱送了他一分禮,他到請你過去吃了一席酒,你改日還該治一席酒請他,只當回席。”

光陰迅速,又早九月重陽。花子虛假著節下,叫了兩個妓者,具柬請西門慶過來賞菊。又邀應伯爵、謝希大、祝實念、孫天化四人相陪。傳花擊鼓,歡樂飲酒。有詩為証:

烏兔循環似箭忙,人間佳節又重陽。

千枝紅樹妝秋色,三徑黃花吐异香。

不見登高烏帽客,還思捧酒綺羅娘。

秀帘瑣闥私相覷,從此恩情兩不忘。

當日,眾人飲酒到掌燈之后,西門慶忽下席來外邊解手。不防李瓶儿正在遮〔木鬲〕子邊站立偷覷,兩個撞了個滿怀,西門慶回避不及。婦人走到西角門首,暗暗使繡春黑影里走到西門慶跟前,低聲說道:“俺娘使我對西門爹說,少吃酒,早早回家。晚夕,娘如此這般要和西門爹說話哩。”西門慶听了,歡喜不盡。小解回來,到席上連酒也不吃,唱的左右彈唱遞酒,只是裝醉不吃。看看到一更時分,那李瓶儿不住走來廉外,見西門慶坐在上面,只推做打盹。那應伯爵、謝希大,如同釘在椅子上,白不起身。熬的祝實念、孫寡嘴也去了,他兩個還不動。把個李瓶儿急的要不的。西門慶已是走出來,被花子虛再不放,說道:“今日小弟沒敬心,哥怎的白不肯坐?”西門慶道:“我本醉了,吃不去。”于是故意東倒西歪,教兩個扶歸家去了。應伯爵道:“他今日不知怎的,白不肯吃酒,吃了不多酒就醉了。既是東家費心,難為兩個姐儿在此,拿大鍾來,咱每再周四五十輪,散了罷。”李瓶儿在帘外听見,罵“涎臉的囚根子”不絕。暗暗使小 天喜儿請下花子虛來,分付說:“你既要与這伙人吃,趁早与我院里吃去。休要在家里聒噪。我半夜三更,熬油費火,我那里耐煩!”花子虛道:“這咱晚我就和他們院里去,也是來家不成,你休再麻犯我。”婦人道:“你去,我不麻犯便了。”這花子虛得不的這一聲,走來對眾人說:“我們往院里去。”應伯爵道:“真個?休哄我。你去問聲嫂子來,咱好起身。”子虛道:“房下剛才已是說了,教我明日來家。”謝希大道:“可是來,自吃應花子這等嘮叨。哥剛才已是討了老腳來,咱去的也放心。”于是連兩個唱的,都一齊起身進院。此時已是二更天气,天福儿、天喜儿跟花子虛等三人,從新又到后巷吳銀儿家去吃酒不題。

單表西門慶推醉到家,走到金蓮房里,剛脫了衣裳,就往前邊花園里去坐,單等李瓶儿那邊請他。良久,只听得那邊赶狗關門。少傾,只見丫鬟迎春黑影影里扒著牆,推叫貓,看見西門慶坐在亭子上,遞了話。這西門慶就掇過一張桌凳來踏著,暗暗扒過牆來,這邊已安下梯子。李瓶儿打發子虛去了,已是摘了冠儿,亂挽烏云,素体濃妝,立在穿廊下。看見西門慶過來,歡喜無盡,忙迎接進房中。燈燭下,早已安排一桌齊整酒肴果菜,壺內滿貯香醪。婦人雙手高擎玉〔口口 斗〕,親遞与西門慶,深深道個万福:“奴一向感謝官人,蒙官人又費心酬答,使奴家心下不安。今日奴自治了這杯淡酒,請官人過來,聊盡奴一點薄情。又撞著兩個天殺的涎臉,只顧坐住了,急的奴要不的。剛才吃我都打發到院里去了。”西門慶道:“只怕二哥還來家么?”婦人道:“奴已分付過夜不來了。兩個小 都跟去了。家里再無一人,只是這兩個丫頭,一個馮媽媽看門首,他是奴從小儿養娘心腹人。前后門都已關閉了。”西門慶听了,心中甚喜。兩個于是并肩疊股,交杯換盞,飲酒做一處。迎春旁邊斟酒,繡春往來拿菜儿。吃得酒濃時,錦帳中香熏鴛被,設放珊瑚,兩個丫鬟撤開酒桌,拽上門去了。兩人上床交歡。

原來大人家有兩層窗寮,外面為窗,里面為寮。婦人打發丫鬟出去,關上里面兩扇窗寮,房中掌著燈燭,外邊通看不見。這迎春丫頭,今年已十七歲,頗知事体,見他兩個今夜偷期,悄悄向窗下,用頭上簪子挺簽破窗寮上紙,往里窺覷。端的二人怎樣交接?但見:

燈光影里,鮫綃帳中,一個玉臂忙搖,一個金蓮高舉。一個鶯聲嚦嚦

,一個燕語喃喃。好似君瑞遇鶯娘,猶若宋玉偷神女。山盟海誓,依稀耳

中;蝶戀蜂恣,未能即罷。正是:被翻紅浪,靈犀一點透酥胸;帳挽銀鉤

,眉黛兩彎垂玉臉。房中二人云雨,不料迎春在窗外,听看得明明白白。听見西門慶問婦人多少青春。李瓶儿道:“奴今年二十三歲。”因問:“他大娘貴庚?”西門慶道:“房下二十六歲了。”婦人道:“原來長奴三歲,到明日買分禮儿過去,看看大娘,只怕不好親近。”西門慶道:“房下自來好性儿。”婦人又問:“你頭里過這邊來,他大娘知道不知?倘或問你時,你怎生回答?”西門慶道:“俺房下都在后邊第四層房子里,惟有我第五個小妾潘氏,在這前邊花園內,獨自一所樓房居住,他不敢管我。”婦人道:“他五娘貴庚多少?”西門慶道:“他与大房下同年。”婦人道:“又好了,若不嫌奴有玷,奴就拜他五娘做個姐姐罷。到明日,討他大娘和五娘的腳樣儿來,奴親自做兩雙鞋儿過去,以表奴情。”說著,又將頭上關頂的金簪儿撥下兩根來,替西門慶帶在頭上,說道:“若在院里,休要叫花子虛看見。”西門慶道:“這理會得。”當下二人如膠似漆,盤桓到五更時分。窗外雞叫,東方漸白,西門慶恐怕子虛來家,整衣而起,照前越牆而過。兩個約定暗號儿,但子虛不在家,這邊就使丫鬟在牆頭上暗暗以咳嗽為號,或先丟塊瓦儿,見這邊無人,方才上牆,這邊西門慶便用梯凳扒過牆來。兩個隔牆酬和,竊玉偷香,不由大門行走,街房鄰舍怎的曉得?有詩為証:

月落花陰夜漏長,相逢疑是夢高唐。

夜深偷把銀缸照,猶恐憨奴瞰隙光。

卻說西門慶扒過牆來,走到潘金蓮房里。金蓮還睡未起,因問:“你昨日也不知又往那里去了這一夜?也不對奴說一聲儿。”西門慶道:“花二哥又使小 邀我往院里去,吃了半夜酒,才脫身走來家。”金蓮雖故信了,還有几分疑影在心。一日,同孟玉樓飯后在花園亭子上做針指,猛可見一塊瓦儿打在面前。那孟玉樓低著頭納鞋,沒看見。這潘金蓮單單把眼四下觀看,影影綽綽只見隔壁牆頭上一個白面探了一探,就下去了。金蓮忙推玉樓,指与他瞧,說道:“三姐姐,你看這個,是隔壁花家那大丫頭,想是上牆瞧花儿,看見俺們在這里,他就下去了。”說畢,也就罷了。到晚夕,西門慶自外赴席來家,進金蓮房中。金蓮与他接了衣裳,問他。飯不吃,茶也不吃,趔趄著腳儿,只往前邊花園里走。這潘金蓮賊留心,暗暗看著他。坐了好一回,只見先頭那丫頭在牆頭上打了個照面,這西門慶就踏著梯凳過牆去了。那邊李瓶儿接入房中,兩個 會不題。

這潘金蓮歸到房中,翻來复去,通一夜不曾睡。將到天明,只見西門慶過來,推開房門,婦人睡在床上,不理他。那西門慶先帶几分愧色,挨近他床上坐下。婦人見他來,跳起來坐著,一手撮著他耳朵,罵道:“好負心的賊!你昨日端的那里去來?把老娘气了一夜!你原來干的那茧儿,我已是曉得不耐煩了!趁早實說,從前已往,与隔壁花家那淫婦偷了几遭?一一說出來,我便罷休。但瞞著一字儿,到明日你前腳儿過去,后腳我就吆喝起來,教你負心的囚根子死無葬身之地!你安下人標住他漢子在院里過夜,卻這里要他老婆。我教你吃不了包著走!嗔道昨日大白日里,我和孟三姐在花園里做生活,只見他家那大丫頭在牆那邊探頭舒腦的,原來是那淫婦使的勾使鬼來勾你來了。你還哄我老娘!前日他家那忘八,半夜叫了你往院里去,原來他家就是院里!”西門慶听了,慌的裝矮子,只跌腳跪在地下,笑嘻嘻央及說道:“怪小油嘴儿,禁聲些!實不瞞你,他如此這般問了你兩個的年紀,到明日討了鞋樣去,每人替你做雙鞋儿,要拜認你兩個做姐姐,他情愿做妹子。”金蓮道:“我是不要那淫婦認甚哥哥姐姐的。他要了人家漢子,又來獻小殷勤儿,我老娘眼里是放不下砂子的人,肯叫你在我跟前弄了鬼儿去!”說著一只手把他褲子扯開,只見那話軟仃當,銀托子還帶在上面,問道:“你實說,与淫婦弄了几遭?”西門慶道:“弄到有數儿的,只一遭。”婦人道:“你賭個誓,一遭就弄的他恁軟如鼻涕濃如醬,卻如風癱了一般的!有些硬朗气儿也是人心。”說著把托子一揪,挂下來,罵道:“沒羞的強盜,嗔道教我那里沒尋,原來把這行貨子悄地帶出,和那淫婦〔入日〕搗去了。”西門慶滿臉儿陪笑說道:“怪小淫婦儿,麻犯人死了,他再三教我捎了上覆來,他到明日過來与你磕頭,還要替你做鞋。昨日使丫頭替了吳家的樣子去了。今日教我捎了這一對壽字簪儿送你。”于是除了帽子,向頭上拔將下來,遞与金蓮。金蓮接在手內觀看,卻是兩根番石青填地、金玲瓏壽字簪儿,乃御前所制,宮里出來的,甚是奇巧。金蓮滿心歡喜,說道:“既是如此,我不言語便了。等你過那邊去,我這里与你兩個觀風,教你兩個自在〔入日〕搗。你心下如何?”那西門慶歡喜的雙手摟抱著說道:“我的乖乖的儿,正是如此。不枉的養儿,--不在屙金溺銀,只要見景生情。我到明日梯己買一套妝花衣服謝你。”婦人道:“我不信那蜜嘴糖舌,既要老娘替你二人周旋,要依我三件事。”西門慶道:“不拘几件,我都依。”婦人道:“頭一件不許你往院里去;第二件要依我說話;第三件你過去和他睡了,來家就要告我說,一字不許你瞞我。”西門慶道:“這個不打緊,都依你便了。”

自此為始,西門慶過去睡了來,就告婦人說:“李瓶儿怎的生得白淨,身軟如綿花,好風月,又善飲。俺兩個帳子里放著果盒,看牌飲酒,常玩耍半夜不睡。”又向袖中取出一個物件儿來,遞与金蓮瞧,道:“此是他老公公內府畫出來的,俺兩個點著燈,看著上面行事。”金蓮接在手中,展開觀看。有詞為証:

內府衢花綾裱,牙簽錦帶妝成。大青小綠細描金,鑲嵌斗方干淨。女

賽巫山神女,男如宋玉郎君,雙雙帳內慣交鋒。解名二十四,春意動關情

。金蓮從前至尾看了一遍,不肯放手,就交与春梅道:“好生收在我箱子內,早晚看著耍子。”西門慶道:“你看兩日,還交与我。此是人的愛物儿,我借了他來家瞧瞧,還与他。”金蓮道:“他的東西,如何到我家?我又不曾從他手里要將來。就是打也打不出去。”西門慶道:“怪小奴才儿,休要耍問”赶著奪那手卷。金蓮道:“你若奪一奪儿,賭個手段,我就把他扯得稀爛,大家看不成。”西門慶笑道:“我也沒法了,隨你看完了与他罷么。你還了他這個去,他還有個稀奇物件儿哩,到明日我要了來与你。”金蓮道:“我儿,誰養得你恁乖?你拿了來,我方与你這手卷去。”兩個絮聒了一回。晚夕,金蓮在房中香薰鴛被,款設銀燈,艷妝澡牝,与西門慶展開手卷,在錦帳之中效“于飛”之樂。看觀听說:巫蠱魘昧之物,自古有之。金蓮自從叫劉瞎子回背之后,不上几時,使西門慶變嗔怒而為寵愛,化憂辱而為歡娛,再不敢制他。正是:饒你奸似鬼,也吃洗腳水。有詞為証:

記得書齋乍會時,云蹤雨跡少人知。曉來鸞鳳栖雙枕,剔盡銀燈半吐

輝。

思往事,夢魂迷,今宵喜得效于飛。顛鸞倒鳳無窮樂,從此雙雙

永不离。

第十四回

花子虛因气喪身

李瓶儿迎奸赴會

詩曰:

眼意心期未即休,不堪拈弄玉搔頭。

春回笑臉花含媚,黛蹙娥眉柳帶愁。

粉暈桃腮思伉儷,寒生蘭室盼綢繆。

何如得遂相如意,不讓文君詠白頭。

話說一日吳月娘心中不快,吳大妗子來看,月娘留他住兩日。正陪在房中坐的,忽見小 玳安抱進氈包來,說:“爹來家了。”吳大妗子便往李嬌儿房里去了。西門慶進來,脫了衣服坐下。小玉拿茶來也不吃。月娘見他面色改常,便問:“你今日會茶,來家恁早?”西門慶道:“今該常二哥會,他家沒地方,請俺們在城外永福寺去耍子。有花二哥邀了應二哥,俺們四五個,往院里鄭愛香儿家吃酒。正吃著,忽見几個做公的進來,不由分說,把花二哥拿的去了。把眾人嚇了一惊。我便走到李桂姐躲了半日,不放心,使人打听。原來是花二哥內臣家房族中告家財,在東京開封府遞了狀子,批下來,著落本縣拿人。俺們才放心,各人散歸家來。”月娘聞言,便道:“這是正該的,你整日跟著這伙人,不著個家,只在外邊胡撞;今日只當丟出事來,才是個了手。你如今還不心死。到明日不吃人掙鋒 打,群到那日是個爛羊頭,你肯斷絕了這條路儿!正經家里老婆的言語說著你肯听?只是院里淫婦在你跟前說句話儿,你到著個驢耳朵听他。正是:家人說著耳邊風,外人說著金字經。”西門慶笑道:“誰人敢七個頭八個膽打我!”月娘道:“你這行貨子,只好家里嘴頭子罷了。”

正說著,只見玳安走來說:“隔壁花二娘使天福儿來,請爹過去說話。”這西門慶听了,趔趄腳儿就往外走。月娘道:“明日沒的教人講你把。”西門慶道:“切鄰間不防事。我去到那里,看他有甚么話說。”當下走過花子虛家來,李瓶儿使小 請到后邊說話,只見婦人羅衫不整,粉面慵妝,從房里出來,臉嚇的蜡渣也似黃,跪著西門慶,再三哀告道:“大官人沒奈何,不看僧面看佛面,常言道:家有患難,鄰里相助。因他不听人言,把著正經家事儿不理,只在外邊胡行。今日吃人暗算,弄出這等事來。這時節方對小 說將來,教我尋人情救他。我一個婦人家沒腳的,那里尋那人情去。發狠起來,想著他恁不依說,拿到東京,打的他爛爛的,也不虧他。只是難為過世老公公的姓字。奴沒奈何,請將大官人過來,央及大官人,把他不要提起罷,千万看奴薄面,有人情好歹尋一個儿,只不教他吃凌逼便了。”西門慶見婦人下禮,連忙道:“嫂子請起來,不妨,我還不知為了甚勾當。”婦人道:“正是一言難盡。俺過世老公公有四個侄儿,大侄儿喚做花子由,第三個喚花子光,第四個叫花子華,俺這個名花子虛,都是老公公嫡親的。雖然老公公掙下這一分錢財,見我這個儿不成器,從廣南回來,把東西只交付与我手里收著。著緊還打倘棍儿,那三個越發打的不敢上前。去年老公公死了,這花大、花三、花四,也分了些床帳家伙去了,只現一分銀子儿沒曾分得。我常說,多少与他些也罷了,他通不理一理儿。今日手暗不通風,卻教人弄下來了。”說畢,放聲大哭。西門慶道:“嫂子放心,我只道是甚么事來,原來是房分中告家財事,這個不打緊。既是嫂子分付,哥的事就是我的事一般,隨問怎的,我在下謹領。”婦人說道:“官人若肯時又好了。請問尋分上,要用多少禮儿,奴好預備。”西門慶道:“也用不多,聞得東京開封府楊府尹,乃蔡太師門生。蔡太師与我這四門親家楊提督,都是當朝天子面前說得話的人。拿兩個分上,齊對楊府尹說,有個不依的!不拘多大事情也了了。如今倒是蔡太師用些禮物。那提督楊爺与我舍下有親,他肯受禮?”婦人便往房中開箱子,搬出六十錠大元寶,共計三千兩,教西門慶收去尋人情,上下使用。西門慶道:“只一半足矣,何消用得許多!”婦人道:“多的大官人收了去。奴床后還有四箱柜蟒衣玉帶,帽頂絛環,都是值錢珍寶之物,亦發大官人替我收去,放在大官人那里,奴用時來取。趁這時,奴不思個防身之計,信著他,往后過不出好日子來。眼見得三拳敵不得四手,到明日,沒的把這些東西儿吃人暗算了去,坑閃得奴三不歸!”西門慶道:“只怕花二哥來家尋問怎了?”婦人道:“這都是老公公在時,梯己交与奴收著之物,他一字不知。大官人只顧收去。”西門慶說道:“既是嫂子恁說,我到家教人來取。”于是一直來家,与月娘商議。月娘說:“銀子便用食盒叫小 抬來。那箱籠東西,若從大門里來,教兩邊街坊看著不惹眼?必須夜晚打牆上過來方隱密些。”西門慶听言大喜,即令玳安、來旺、來興、平安四個小 ,兩架食盒,把三千兩銀子先抬來家。然后到晚夕月上時分,李瓶儿那邊同迎春、繡春放桌凳,把箱柜挨到牆上。西門慶這邊,止是月娘、金蓮、春梅,用梯子接著。牆頭上鋪襯氈條,一個個打發過來,都送到月娘房中去了。正是:

富貴自是福來投,利名還有利名憂。

命里有時終須有,命里無時莫強求。

西慶收下他許多細軟金銀寶物,鄰舍街坊俱不知道。連夜打點馱裝停當,求了他親家陳宅一封書,差家人來保上東京。送上楊提督書禮,轉求內閣蔡太師柬帖下与開封府楊府尹。這府尹名喚楊時,別號龜山,乃陝西弘農縣人氏,由癸未進士升大理寺卿,今推開封府尹,极是清廉。況蔡太師是他舊時座主,楊戩又是當道時臣,如何不做分上!當日楊府尹升廳,監中提出花子虛來,一干人上廳跪下,審問他家財下落。此時花子虛已有西門慶捎書知會了,口口只說:“自從老公公死了,發送念經,都花費了。止有宅舍兩所、庄田一處見在,其余床帳家火物件,俱被族人分散一空。”楊府尹道:“你們內官家財,無可稽考,得之易,失之易。既是花費無存,批仰清河縣委官將花太監住宅二所、庄田一處,估价變賣,分給花子由等三人回繳。”花子由等又上前跪稟,還要監追子虛,要別項銀兩。被楊府尹大怒,都喝下來,說道:“你這 少打!當初你那內相一死之時,你每不告做甚么來?如今事情已往,又來騷扰。”于是把花子虛一下儿也沒打,批了一道公文,押發清河縣前來估計庄宅,不在話下。

來保打听這消息,星夜回來,報知西門慶。西門慶听見分上准了,放出花子虛來家,滿心歡喜。這里李瓶儿請過西門慶去計議,要叫西門慶拿几兩銀子,買了這所住的宅子:“到明日,奴不久也是你的人了。”西門慶歸家与吳月娘商議。月娘道:“你若要他這房子,恐怕他漢子一時生起疑心來,怎了?”西門慶听記在心。那消几日,花子虛來家,清河縣委下樂縣丞丈估:太監大宅一所,坐落大街安慶坊,值銀七百兩,賣与王皇親為業;南門外庄田一處,值銀六百五十兩,賣与守備周秀為業。止有住居小宅,值銀五百四十兩,因在西門慶緊隔壁,沒人敢買。花子虛再三使人來說,西門慶只推沒銀子,不肯上帳。縣中緊等要回文書,李瓶儿急了,暗暗使馮媽媽來對西門慶說,教拿他寄放的銀子兌五百四十兩買了罷。這西門慶方才依允。當官交兌了銀兩,花子由都畫了字。連夜做文書回了上司,共該銀一千八百九十五兩,三人均分訖。

花子虛打了一場官司出來,沒分的絲毫,把銀兩、房舍、庄田又沒了,兩箱內三千兩大元寶又不見蹤影,心中甚是焦躁。因問李瓶儿查算西門慶使用銀兩下落,今還剩多少,好湊著買房子。反吃婦人整罵了四五日,罵道:“呸!魎魎混沌,你成日放著正事儿不理,在外邊眠花臥柳,只當被人弄成圈套,拿在牢里,使將人來教我尋人情。奴是個女婦人家,大門邊儿也沒走,曉得甚么?認得何人?那里尋人情?渾身是鐵打得多少釘儿?替你添羞臉,到處求爹爹告奶奶。多虧了隔壁西門大官人,看日前相交之情,大冷天,刮得那黃風黑風,使了家下人往東京去,替你把事儿干得停停當當的。你今日了畢官司,兩腳站在平川地,得命思財,瘡好忘痛,來家到問老婆找起后帳儿來了,還說有也沒有。你寫來的帖子現在,沒你的手字儿,我擅自拿出你的銀子尋人情,抵盜与人便難了!”花子虛道:“可知是我的帖子來說,實指望還剩下些,咱湊著買房子過日子。”婦人道:“呸!濁蠢才!我不好罵你的。你早仔細好來,〔囗禾〕頭儿上不算計,圈底儿下卻算計。千也說使多了,万也說使多了,你那三千兩銀子能到的那里?蔡太師、楊提督好小食腸儿!不是恁大人情,平白拿了你一場,當官蒿條儿也沒曾打在你這忘八身上,好好儿放出來,教你在家里恁說嘴!人家不屬你管轄,你是他甚么著疼的親?平白怎替你南上北下走跳,使錢教你!你來家也該擺席酒儿,請過人來,知謝人一知謝儿,還一掃帚掃得人光光的,到問人找起后帳儿來了!”几句連搽帶罵,罵的子虛閉口無言。

到次日,西門慶使玳安送了一分禮來与子虛壓惊。子虛這里安排了一席,請西門慶來知謝,就要問他銀兩下落。依著西門慶,還要找過几百兩銀子与他湊買房子。到是李瓶儿不肯,暗地使馮媽媽過來對西門慶說:“休要來吃酒,只開送一篇花帳与他,說銀子上下打點都使沒了。”花子虛不識時,還使小 再三邀請。西門慶躲的一徑往院里去了,只回不在家。花子虛气的發昏,只是跌腳。看觀听說:大凡婦人更變,不与男子漢一心,隨你咬折鐵釘般剛毅之夫,也難測其暗地之事。自古男治外而女治內,往往男子之名都被婦人坏了者為何?皆由御之不得其道。要之在乎容德相感,緣分相投,夫唱婦隨,庶可保其無咎。若似花子虛落魄飄風,謾無紀律,而欲其內人不生他意,豈可得乎!正是:

自意得其墊,無風可動搖。

話休饒舌。后來子虛只擯湊了二百五十兩銀子,買了獅子街一所房屋居住。得了這口重气,剛搬到那里,又不幸害了一場傷寒,從十一月初旬,睡倒在床上,就不曾起來。初時還請太醫來看,后來怕使錢,只挨著。一日兩,兩日三,挨到二十頭,嗚呼哀哉,斷气身亡,亡年二十四歲。那手下的大小 天喜儿,從子虛病倒之時,就拐了五兩銀子走的無蹤。子虛一倒了頭,李瓶儿就使馮媽媽請了西門慶過去,与他商議買棺入殮,念經發送,到墳上安葬。那花大、花三、花四一般儿男婦,也都來吊孝送殯。西門慶那日也教吳月娘辦了一張桌席,与他山頭祭奠。當日婦人轎子歸家,也設了一個靈位,供養在房中。雖是守靈,一心只想著西門慶。從子虛在日,就把兩個丫頭教西門慶耍了,子虛死后,越發通家往還。

一日,正值正月初九,李瓶儿打听是潘金蓮生日,未曾過子虛五七,李瓶儿就買禮物坐轎子,穿白綾襖儿,藍織金裙,白〔 宁〕布〔髟狄〕髻,珠子箍儿,來与金蓮做生日。馮媽媽抱氈包,天福儿跟轎。進門先与月娘磕了四個頭,說道:“前日山頭多勞動大娘受餓,又多謝重禮。”拜了月娘,又請李嬌儿、孟玉樓拜見了。然后潘金蓮來到,說道:“這位就是五娘?”又要磕下頭去,一口一聲稱呼:“姐姐,請受奴一禮儿。”金蓮那里肯受,相讓了半日,兩個還平磕了頭。金蓮又謝了他壽禮。又有吳大妗子、潘姥姥一同見了。李瓶儿便請西門慶拜見。月娘道:“他今日往門外玉皇廟打醮去了。”一面讓坐了,喚茶來吃了。良久,只見孫雪娥走過來。李瓶儿見他妝飾少次于眾人,便起身來問道:“此位是何人?奴不知,不曾請見得。”月娘道:“此是他姑娘哩。”李瓶儿就要行禮。月娘道:“不勞起動二娘,只是平拜拜儿罷。”于是彼此拜畢,月娘就讓到房中,換了衣裳,分付丫鬟,明間內放桌儿擺茶。須臾,圍爐添炭,酒泛羊羔,安排上酒來。讓吳大妗子、潘姥姥、李瓶儿上坐,月娘和李嬌儿主席,孟玉樓和潘金蓮打橫。孫雪娥回廚下照管,不敢久坐。月娘見李瓶儿鍾鍾酒都不辭,于是親自遞了一遍酒,又令李嬌儿眾人各遞酒一遍,因嘲問他話儿道:“花二娘搬的遠了,俺姊妹們离多會少,好不思想。二娘狠心,就不說來看俺們看見?”孟玉樓便道:“二娘今日不是因与六姐做生日還不來哩!”李瓶儿道:“好大娘,三娘,蒙眾娘抬舉,奴心里也要來,一者熱孝在身,二者家下沒人。昨日才過了他五七,不是怕五娘怪,還不敢來。”因問:“大娘貴降在几時?”月娘道:“賤日早哩。”潘金蓮接過來道:“大娘生日是八月十五,二娘好歹來走走。”李瓶儿道:“不消說,一定都來。”孟玉樓道:“二娘今日与俺姊妹相伴一夜儿,不往家去罷了。”李瓶儿道:“奴可知也要和眾位娘敘些話儿。不瞞眾位娘說,小家儿人家,初搬到那里,自從他沒了,家下沒人,奴那房子后牆緊靠著喬皇親花園,好不空!晚夕常有狐狸拋磚掠瓦,奴又害怕。原是兩個小 ,那個大小 又走了,止是這個天福儿小 看守前門,后半截通空落落的。倒虧了這個老馮,是奴舊時人,常來与奴漿洗些衣裳。”月娘因問:“老馮多少年紀?且是好個恩實媽媽儿,高大言也沒句儿。”李瓶儿道:“他今年五十六歲,男花女花都沒,只靠說媒度日。我這里常管他些衣裳。昨日拙夫死了,叫過他來与奴做伴儿,晚夕同丫頭一炕睡。”潘金蓮嘴快,說道:“既有老馮在家里看家,二娘在這里過一夜也不妨,左右你花爹沒了,有誰管著你!”玉樓道:“二娘只依我,叫老馮回了轎子,不去罷。”那李瓶儿只是笑,不做聲。話說中間,酒過數巡。潘姥姥先起身往前邊去了。潘金蓮隨跟著他娘往房里去了。李瓶儿再三辭道:“奴的酒勾了。”李嬌儿道:“花二娘怎的,在他大娘、三娘手里肯吃酒,偏我遞酒,二娘不肯吃?顯的有厚薄。”遂拿個大杯斟上。李瓶儿道:“好二娘,奴委的吃不去了,豈敢做假!”月娘道:“二娘,你吃過此杯,略歇歇儿罷。”那李瓶儿方才接了,放在面前,只顧与眾人說話。孟玉樓見春梅立在旁邊,便問春梅:“你娘在前邊做甚么哩?你去連你娘、潘姥姥快請來,就說大娘請來陪你花二娘吃酒哩。”春梅去不多時,回來道:“姥姥害身上疼,睡哩。俺娘在房里勻臉,就來。”月娘道:“我倒也沒見,他倒是個主人家,把客人丟了,三不知往房里去了。諸般都好,只是有這些孩子气。”有詩為証:

倦來汗濕羅衣徹,樓上人扶上玉梯。

歸到院中重洗面,金盆水里發紅泥。

正說著,只見潘金蓮走來。玉樓在席上看見他艷抹濃妝,從外邊搖擺將來,戲道:“五丫頭,你好人儿!今日是你個驢馬畜,把客人丟在這里,你躲到房里去了,你可成人養的!”那金蓮笑嘻嘻向他身上打了一下。玉樓道:“好大膽的五丫頭!你還來遞一鍾儿。”李瓶儿道:“奴在三娘手里吃了好少酒儿,也都勾了。”金蓮道:“他手里是他手里帳,我也敢奉二娘一鍾儿。”于是滿斟一大鍾遞与李瓶儿。李瓶儿只顧放著不肯吃。月娘因看見金蓮鬢上撇著一根金壽字簪儿,便問:“二娘,你与六姐這對壽字簪儿,是那里打造的?倒好樣儿。到明日俺每人照樣也配恁一對儿戴。”李瓶儿道:“大娘既要,奴還有几對,到明日每位娘都補奉上一對儿。此是過世老公公御前帶出來的,外邊那里有這樣范!”月娘道:“奴取笑斗二娘耍子。俺姐妹們人多,那里有這些相送!”眾女眷飲酒歡笑。

看看日西時分,馮媽媽在后邊雪娥房里管待酒,吃的臉紅紅的出來,催逼李瓶儿道:“起身不起身?好打發轎子回去。”月娘道:“二娘不去罷,叫老馮回了轎子家去罷。”李瓶儿說:“家里無人,改日再奉看眾位娘,有日子住哩。”孟玉樓道:“二娘好執古,俺眾人就沒些儿分上?如今不打發轎子,等住回他爹來,少不的也要留二娘。”自這說話,逼迫的李瓶儿就把房門鑰匙遞与馮媽媽,說道:“既是他眾位娘再三留我,顯的奴不識敬重。分付轎子回去,教他明日來接罷。你和小 家去,仔細門戶。”又教馮媽媽附耳低言:“教大丫頭迎春,拿鑰匙開我床房里頭一個箱子,小描金頭面匣儿里,拿四對金壽字簪儿。你明日早送來,我要送四位娘。”那馮媽媽得了話,拜辭了月娘,一面出門,不在話下。

少頃,李瓶儿不肯吃酒,月娘請到上房,同大妗子一處吃茶坐的。忽見玳安抱進氈包,西門慶來家,掀開帘子進來,說道:“花二娘在這里!”慌的李瓶儿跳起身來,兩個見了禮,坐下。月娘叫玉簫与西門慶接了衣裳。西門慶便對吳大妗子、李瓶儿說道:“今日門外玉皇廟圣誕打醮,該我年例做會首,与眾人在吳道官房里算帳。七擔八柳纏到這咱晚。”因問:“二娘今日不家去罷了?”玉樓道:“二娘再三不肯,要去,被俺眾姐妹強著留下。”李瓶儿道:“家里沒人,奴不放心。”西門慶道:“沒的扯淡,這兩日好不巡夜的甚緊,怕怎的!但有些風吹草動,拿我個帖儿送与周大人,點到奉行。”又道:“二娘怎的冷清清坐著?用了些酒儿不曾?”孟玉樓道:“俺眾人再三勸二娘,二娘只是推不肯吃。”西門慶道:“你們不濟,等我勸二娘。二娘好小量儿!”李瓶儿口里雖說:“奴吃不去了。”只不動身。一面分付丫鬟,從新房中放桌儿,都是留下伺候西門慶的嗄飯菜蔬、細巧果仁,擺了一張桌子。吳大妗子知局,推不用酒,因往李嬌儿房里去了。當下李瓶儿上坐,西門慶關席,吳月娘在炕上〔足此〕著爐壺儿。孟玉樓、潘金蓮兩邊打橫。五人坐定,把酒來斟,也不用小鍾儿,都是大銀衢花鍾子,你一杯,我一盞。常言:風流茶說合,酒是色媒人。吃來吃去,吃的婦人眉黛低橫,秋波斜視。正是:

兩朵桃花上臉來,眉眼施開真色相。

月娘見他二人吃得餳成一塊,言頗涉邪,看不上,往那邊房里陪吳大妗子坐去了,由著他四個吃到三更時分。李瓶儿星眼乜斜,立身不住,拉金蓮往后邊淨手。西門慶走到月娘房里,亦東倒西歪,問月娘打發他那里歇。月娘道:“他來与那個做生日,就在那個房儿里歇。”西門慶道:“我在那里歇?”月娘道:“隨你那里歇,再不你也跟了他一處去歇罷。”西門慶忍不住笑道:“豈有此理!”因叫小玉來脫衣:“我在這房里睡了。”月娘道:“就別要汗邪,休要惹我那沒好口的罵出來!你在這里,他大妗子那里歇?”西門慶道:“罷,罷!我往孟三儿房里歇去罷于是往玉樓房中歇了。

潘金蓮引著李瓶儿淨了手,同往他前邊來,就和姥姥一處歇臥。到次日起來,臨鏡梳妝,春梅伏侍。他因見春梅靈變,知是西門慶用過的丫頭,与了他一副金三事儿。那春梅連忙就對金蓮說了。金蓮謝了又謝,說道:“又勞二娘賞賜他。”李瓶儿道:“不枉了五娘有福,好個姐姐!”梳妝畢,金蓮領著他同潘姥姥,叫春梅開了花園門,各處游看。李瓶儿看見他那邊牆頭開了個便門,通著他那壁,便問:“西門爹几時起蓋這房子?”金蓮道:“前者陰陽看來,說到這二月間興工動土,要把二娘那房子打開,通做一處,前面蓋山子卷棚,展一個大花園;后面還蓋三間玩花樓,与奴這三間樓做一條邊。”這李瓶儿听了在心。只見月娘使了小玉來請后邊吃茶。三人同來到上房。吳月娘、李嬌儿、孟玉樓陪著吳大妗子,擺下茶等著哩。眾人正吃點心,只見馮媽媽進來,向袖中取出一方舊汗巾,包著四對金壽字簪儿,遞与李瓶儿。李瓶儿先奉了一對与月娘,然后李嬌儿、孟玉樓、孫雪娥每人都是一對。月娘道:“多有破費二娘,這個卻使不得。”李瓶儿笑道:“好大娘,甚么稀罕之物,胡亂与娘們賞人便了。”月娘眾人拜謝了,方才各人插在頭上。月娘道:“聞說二娘家門首就是燈市,好不熱鬧。到明日我們看燈,就往二娘府上望望,休要推不在家。”李瓶儿道:“奴到那日,奉請眾位娘。”金蓮道:“姐姐還不知,奴打听來,這十五日是二娘生日。”月娘道:“今日說過,若是二娘貴降的日子,俺姊妹一個也不少,來与二娘祝壽。”李瓶儿笑道:“蝸居小室,娘們肯下降,奴一定奉請。”不一時吃罷早飯,擺上酒來飲酒。看看留連到日西時分,轎子來接,李瓶儿告辭歸家。眾姐妹款留不住。臨出門,請西門慶拜見。月娘道:“他今日早起身,出門与人家送行去了。”婦人千恩万謝,方才上轎來家。正是:

合歡核桃真堪愛,里面原來別有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