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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四回

避馬房侍女偷金

下象棋佳人消夜

詞曰:

晝日移陰,攬衣起、春幃睡足。臨寶鑒、綠鬟繚亂,未斂裝束。蝶粉

蜂黃渾褪了,枕痕一線紅生玉。背畫闌、脈脈悄無言,尋棋局。

話說敬濟眾人,同傅伙計前邊吃酒,吳大妗子轎子來了,收拾要家去。月娘款留再三,說道:“嫂子再住一夜儿,明日去罷。”吳大妗子道:“我連在喬親家那里,就是三四日了。家里沒人,你哥衙里又有事,不得在家,我去罷。明日請姑娘眾位,好歹往我那里坐坐,晚夕走百病儿家來。”月娘道:“俺們明日,只是晚上些去罷了。”吳大妗子道:“姑娘早些坐轎子去,晚夕同走了來家就是了。”說畢,裝了一盒子元宵,一盒子饅頭,叫來安儿送大妗子到家。李桂姐等四個都磕了頭,拜辭月娘,也要家去。月娘道:“你們慌怎的?也就要去,還等你爹來家。他吩咐我留下你們,只怕他還有話和你們說,我是不敢放你去。”桂姐道:“爹去吃酒,到多咱晚來家?俺們怎等的他!娘先教我和吳銀姐去罷。他兩個今日才來,俺們來了兩日,媽在家還不知怎么盼望!”月娘道:“可可的就是你媽盼望,這一夜儿等不的?”李桂姐道:“娘且是說的好,我家里沒人,俺姐姐又被人包住了。宁可拿樂器來,唱個与娘听,娘放了奴去罷。”正說著,只見陳敬濟走進來,交剩下的賞賜,說道:“喬家并各家貼轎賞一錢,共使了十包,重三兩。還剩下十包在此。”月娘收了。桂姐便道:“我央及姑夫,你看外邊俺們的轎子來了不曾?”敬濟道:“只有他兩個的轎子。你和銀姐的轎子沒來。從頭里不知誰回了去了。”桂姐道:“姑夫,你真個回了?你哄我哩!”那陳敬濟道:“你不信,瞧去不是!我不哄你。”剛言未罷,只見琴童抱進氈包來,說:“爹家來了!”月娘道:“早是你們不曾去,這不你爹來了。”

不一時,西門慶進來,已帶七八分酒了。走入房中,正面坐下,董嬌儿、韓玉釧儿二人向前磕頭。西門慶問月娘道:“人都散了,怎的不教他唱?”月娘道:“他們在這里求著我,要家去哩。”西門慶向桂姐說:“你和銀儿亦發過了節儿去。且打發他兩個去罷。”月娘道:“如何?我說你們不信,恰象我哄你一般。”那桂姐把臉儿苦低著,不言語。西門慶問玳安:“他兩個轎子在這里不曾?”玳安道:“只有董嬌儿、韓玉釧儿兩頂轎子伺候著哩。”西門慶道:“我也不吃酒了。你們拿樂器來,唱《十段錦儿》我听。打發他兩個先去罷。”當下四個唱的,李桂姐彈琵琶,吳銀儿彈箏,韓玉釧儿撥阮,董嬌儿打著緊急鼓子,一遞一個唱《十段錦》“二十八半截儿”。吳月娘、李嬌儿、孟玉樓、潘金蓮、李瓶儿都在屋里坐的听唱。

唱畢,西門慶与了韓玉釧、董嬌儿兩個唱錢,拜辭出門。“留李桂姐、吳銀儿兩個,這里歇罷。”忽听前邊玳安儿和琴童儿兩個嚷亂,簇擁定李嬌儿房里夏花儿進來,稟西門慶說道:“小的剛送兩個唱的出去,打燈籠往馬房里拌草,牽馬上槽,只見二娘房里夏花儿,躲在馬槽底下,唬了小的一跳。不知甚么緣故,小的每問著他,又不說。”西門慶听見,就出外邊明間穿廊下椅子上坐著,一面叫琴童儿把那丫頭揪著跪下。西門慶問他:“往前邊做甚么去?那丫頭不言語。李嬌儿在旁邊說道:“我又不使你,平白往馬房里做甚么去?”見他慌做一團,西門慶只說丫頭要走之情,即令小 搜他身上。琴童把他拉倒在地,只听滑浪一聲,從腰里掉下一件東西來。西門慶問:“是甚么?”玳安遞上去,可霎作怪,卻是一錠金子。西門慶燈下看了,道:“是頭里不見了的那錠金子。原來是你這奴才偷了。”他說:“是拾的。”西門慶問:“是那里拾的?”他又不言語。西門慶心中大怒,令琴童往前邊取拶子來,把丫頭拶起來,拶的殺豬也似叫。拶了半日,又敲二十敲。月娘見他有酒了,又不敢勸。那丫頭挨忍不過,方說:“我在六娘房里地下拾的。”西門慶方命放了拶子,又吩咐与李嬌儿領到屋里去:“明日叫媒人即時与我賣了這奴才,還留著做甚么!”李嬌儿沒的話說,便道:“恁賊奴才,誰叫你往前頭去來?三不知就出去了。你就拾了他屋里金子,也對我說一聲儿!”那夏花儿只是哭。李嬌儿道:“拶死你這奴才才好哩,你還哭!”西門慶道罷,把金子交与月娘收了,就往前邊李瓶儿房里去了。

月娘令小玉關上儀門,因叫玉簫問:“頭里這丫頭也往前邊去來么?”小玉道:“二娘、三娘陪大妗子娘儿兩個,往六娘那邊去,他也跟了去來。誰知他三不知就偷了這錠金子在手里。頭里听見娘說,爹使小 買狼筋去了,唬的他要不的,在廚房里問我:‘狼筋是甚么?’教俺每眾人笑道:‘狼筋敢是狼身上的筋,若是那個偷了東西,不拿出來,把狼筋抽將出來,就纏在那人身上,抽攢的手腳儿都在一處!’他見咱說,想必慌了,到晚夕赶唱的出去,就要走的情,見大門首有人,才藏入馬坊里。不想被小 又看見了。”月娘道:“那里看人去!恁小丫頭原來這等賊頭鼠腦的,就不是個台孩的。”

且說李嬌儿領夏花儿到房里,李桂姐甚是說夏花儿:“你原來是個傻孩子!你恁十五六歲,也知道些人事儿,還這等懵懂!要著俺里邊,才使不的。這里沒人,你就拾了些東西,來屋里悄悄交与你娘。就弄出來,他在旁邊也好救你。你怎的不望他題一字儿?剛才這等拶打著好么?干淨傻丫頭!常言道:穿青衣,抱黑柱。你不是他這屋里人,就不管你。剛才這等掠掣著你,你娘臉上有光沒光?”又說他姑娘:“你也忒不長俊,要是我,怎教他把我房里丫頭對眾拶恁一頓拶子!有不是,拉到房里來,等我打。前邊几房里丫頭怎的不拶,只拶你房里丫頭!你是好欺負的,就鼻子口里沒些气儿?等不到明日,真個教他拉出這丫頭去罷,你也就沒句話儿說?你不說,等我說。休教他領出去,教別人笑話。你看看孟家的和潘家的,兩個就是狐狸一般,你怎斗的他過!”因叫夏花儿過來,問他:“你出去不出去?”那丫頭道:“我不出去。”桂姐道:“你不出去,今后要貼你娘的心。凡事要你和他一心一計。不拘拿了甚么,交付与他。也似元宵一般抬舉你。”那夏花儿說:“姐吩咐,我知道了。”按下這里教唆夏花儿不題。

且說西門慶走到前邊李瓶儿房里,只見李瓶儿和吳銀儿炕上做一處坐的,心中就要脫衣去睡。李瓶儿道:“銀姐在這里,沒地方儿安插你,且過一家儿罷。”西門慶道:“怎的沒地方儿?你娘儿兩個在兩邊,等我在當中睡就是。”李瓶儿便瞅他一眼儿道:“你就說下道儿去了。”西門慶道:“我如今在那里睡?”李瓶儿道:“你過六姐那邊去睡一夜罷。”西門慶坐了一回,起身說道:“也罷,也罷!省的我打攪你娘儿們,我過那邊屋里睡去罷。”于是一直走過金蓮這邊來。金蓮听見西門慶進房來,天上落下來一般,向前与他接衣解帶,鋪陳床鋪,展放鮫綃,吃了茶,兩個上床歇宿不題。

李瓶儿這里打發西門慶出來,和吳銀儿兩個燈下放炕桌儿,擺下棋子,對坐下象棋儿。吩咐迎春:“拿個果盒儿,把甜金華酒篩下一壺儿來,我和銀姐吃。”因問:“銀姐,你吃飯?教他盛飯來你吃。”吳銀儿道:“娘,我不餓,休叫姐盛來。”李瓶儿道:“也罷。銀姐不吃飯,你拿個盒蓋儿,我揀妝里有果餡餅儿,拾四個儿來与銀姐吃罷。”須臾,迎春都拿了,放在旁邊。李瓶儿与吳銀儿下了三盤棋,篩上酒來,拿銀鍾儿兩個共飲。吳銀儿叫迎春:“姐,你遞過琵琶來,我唱個曲儿与娘听。”李瓶儿道:“姐姐不唱罷,小大官儿睡著了,他爹那邊又听著,教他說。咱擲骰子耍耍罷。”于是教迎春遞過色盆來,兩個擲骰儿賭酒為樂。擲了一回,吳銀儿因叫迎春:“姐,你那邊屋里請過奶媽儿來,教他吃鍾酒儿。”迎春道:“他摟著哥儿在那邊炕上睡哩。”李瓶儿道:“教他摟著孩子睡罷。拿一甌子酒,送与他吃就是了。你不知俺這小大官好不伶俐,人只离開他就醒了。有一日儿,在我這邊炕上睡,他爹這里略動一動儿,就睜開眼醒了,恰似知道的一般。教奶子抱了去那邊屋里,只是哭,只要我摟著他。”吳銀儿笑道:“娘有了哥儿,和爹自在覺儿也不得睡一個儿。爹几日來這屋里走一遭儿?”李瓶儿道:“他也不論,遇著一遭也不可知,兩遭也不可知。常進屋里,為這孩子,來看不打緊,教人把肚子也气破了。將他爹和這孩子背地咒的白湛湛的。我是不消說的,只与人家墊舌根。誰和他有甚么大閑事?宁可他不來我這里還好。第二日教人眉儿眼儿,只說俺們把攔漢子。象剛才到這屋里,我就攛掇他出去。銀姐你不知,俺家人多舌頭多,今日為不見了這錠金子,早是你看著,就有人气不憤,在后邊調白你大娘,說拿金子進我屋里來,怎的不見了。落后,不想是你二娘屋里丫頭偷了,才顯出個青紅皂白來。不然,綁著鬼只是俺屋里丫頭和奶子、老馮。馮媽媽急的那哭,只要尋死,說道:‘若沒有這金子,我也不家去。’落后見有了金子,那咱才打了燈家去了。”吳銀儿道:“娘,也罷。你看爹的面上,你守著哥儿慢慢過,到那里是那里!論起后邊大娘沒甚言語,也罷了。倒只是別人見娘生了哥儿,未免都有些儿气。爹他老人家有些主就好。”李瓶儿道:“若不是你爹和你大娘看覷,這孩子也活不到如今。說話之間,你一鍾我一盞,不覺坐到三更天气,方才宿歇。正是:

得意客來情不厭,知心人到話相投。

第四十五回

應伯爵勸當銅鑼

李瓶儿解衣銀姐

詞曰:

徘徊。相期酒會,三千朱履,十二金釵。雅俗熙熙,下車成宴盡春台

。好雍容、東山妓女,堪笑傲、北海樽壘。且追陪。鳳池歸去,那更重來

話說西門慶因放假沒往衙門里去,早晨起來,前廳看著,差玳安送兩張桌面与喬家去。一張与喬五太太,一張与喬大戶娘子,俱有高頂方糖、時鮮樹果之類。喬五太太賞了兩方手帕、三錢銀子,喬大戶娘子是一匹青絹,俱不必細說。

原來應伯爵自從与西門慶作別,赶到黃四家。黃四又早夥中封下十兩銀子謝他:“大官人吩咐教俺過節去,口气只是搗那五百兩銀子文書的情。你我錢糧拿甚么支持?”應伯爵道:“你如今還得多少才夠?”黃四道:“李三哥他不知道,只要靠著問那內臣借,一般也是五分行利。不如這里借著衙門中勢力儿,就是上下使用也省些。如今我算再借出五十個銀子來,把一千兩合用,就是每月也好認利錢。”應伯爵听了,低了低頭儿,說道:“不打緊。假若我替你說成了,你夥計六人怎生謝我?”黃四道:“我對李三說,夥中再送五兩銀子与你。”伯爵道:“休說五兩的話。要我手段,五兩銀子要不了你的,我只消一言,替你每巧一巧儿,就在里頭了。今日俺房下往他家吃酒,我且不去。明日他請俺們晚夕賞燈,你兩個明日絕早買四樣好下飯,再著上一壇金華酒。不要叫唱的,他家里有李桂儿、吳銀儿,還沒去哩!你院里叫上六個吹打的,等我領著送了去。他就要請你兩個坐,我在旁邊,只消一言半句,管情就替你說成了。找出五百兩銀子來,共搗一千兩文書,一個月滿破認他三十兩銀子,那里不去了,只當你包了一個月老婆了。常言道:秀才無假漆無真。進錢糧之時,香里頭多放些木頭,蜡里頭多摻些柏油,那里查帳去?不圖打魚,只圖混水,借著他這名聲儿,才好行事。”于是計議己定。到次日,李三、黃四果然買了酒禮,伯爵領著兩個小 ,抬送到西門慶家來。

西門慶正在前廳打發桌面,只見伯爵來到,作了揖,道及:“昨日房下在這里打攪,回家晚了。”西門慶道:“我昨日周南軒那里吃酒,回家也有一更天气,也不曾見的新親戚,老早就去了。今早衙門中放假,也沒去。”說畢坐下,伯爵就喚李錦:“你把禮抬進來。”不一時,兩個抬進儀門里放下。伯爵道:“李三哥、黃四哥再三對我說,受你大恩,節間沒甚么,買了些微禮來,孝順你賞人。”只見兩個小 向前磕頭。西門慶道:“你們又送這禮來做甚么?我也不好受的,還教他抬回去。”伯爵道:“哥,你不受他的,這一抬出去,就丑死了。他還要叫唱的來伏侍,是我阻住他了,只叫了六名吹打的在外邊伺候。”西門慶向伯爵道:“他既叫將來了,莫不又打發他?不如請他兩個來坐坐罷。”伯爵得不的一聲儿,即叫過李錦來,吩咐:“到家對你爹說:老爹收了禮了,這里不著人請去了,叫你爹同黃四爹早來這里坐坐。”那李錦應諾下去。須臾,收進禮去。令玳安封二錢銀子賞他,磕頭去了。六名吹打的下邊伺候。

少頃,棋童儿拿茶來,西門慶陪伯爵吃了茶,就讓伯爵西廂房里坐。因問伯爵:“你今日沒會謝子純?”伯爵道:“我早晨起來時,李三就到我那里,看著打發了禮來,誰得閑去會他?”西門慶即使棋童儿:“快請你謝爹去!”不一時,書童儿放桌儿擺飯,兩個同吃了飯,收了家伙去。西門慶就与伯爵兩個賭酒儿打雙陸。伯爵趁謝希大未來,乘先問西門慶道:“哥,明日找与李智、黃四多少銀子?”西門慶道:“把舊文書收了,另搗五百兩銀子文書就是了。”伯爵道:“這等也罷了。哥,你不如找足了一千兩,到明日也好認利錢。我又一句話,那金子你用不著,還算一百五十兩与他,再找不多儿了。”西門慶听罷,道:“你也說的是。我明日再找三百五十兩与他罷,改一千兩銀子文書就是了,省的金子放在家,也只是閑著。”

兩個正打雙陸,忽見玳安儿來說道:“賁四拿了一座大螺鈿大理石屏鳳、兩架銅鑼銅鼓連鐺儿,說是白皇親家的,要當三十兩銀子,爹當与他不當?”西門慶道:“你教賁四拿進來我瞧。”不一時,賁四与兩個人抬進去,放在廳堂上。西門慶与伯爵丟下雙陸,走出來看,原來是三尺闊五尺高可桌放的螺鈿描金大理石屏鳳,端的黑白分明。伯爵觀了一回,悄与西門慶道:“哥,你仔細瞧,恰好似蹲著個鎮宅獅子一般。兩架銅鑼銅鼓,都是彩畫金妝,雕刻云頭,十分齊整。”在旁一力攛掇,說道:“哥,該當下他的。休說兩架銅鼓,只一架屏鳳,五十兩銀子還沒處尋去。”西門慶道:“不知他明日贖不贖。”伯爵道:“沒的說,贖甚么?下坡車儿營生,及到三年過來,七本八利相等。”西門慶道:“也罷,教你姐夫前邊鋪子里兌三十兩与他罷。”剛打發去了,西門慶把屏鳳拂抹干淨,安在大廳正面,左右看視,金碧彩霞交輝。因問:“吹打樂工吃了飯不曾?”琴童道:“在下邊吃飯哩。”西門慶道:“叫他吃了飯來吹打一回我听。”于是廳內抬出大鼓來,穿廊下邊一帶安放銅鑼銅鼓,吹打起來,端的聲震云霄,韻惊魚鳥。正吹打著,只見棋童儿請謝希大到了。進來与二人唱了喏,西門慶道:“謝子純,你過來估估這座屏風儿,值多少价?”謝希大近前觀看了半日,口里只顧夸獎不已,說道:“哥,你這屏風,買得巧也得一百兩銀子,少也他不肯。”伯爵道:“你看,連這外邊兩架銅鑼銅鼓,帶鐺鐺儿,通共用了三十兩銀子。”那謝希大拍著手儿叫道:“我的南無耶,那里尋本儿利儿!休說屏風,三十兩銀子還攪給不起這兩架銅鑼銅鼓來。你看這兩座架子,做的這工夫,朱紅彩漆,都照依官司里的樣范,少說也有四十斤響銅,該值多少銀子?怪不的一物一主,那里有哥這等大福,偏有這樣巧价儿來尋你的。”

說了一回,西門慶請入書房里坐的。不一時,李智、黃四也到了。西門慶說道:“你兩個如何又費心送禮來?我又不好受你的。”那李智、黃四慌的說道:“小人惶恐,微物胡亂与老爹賞人罷了。蒙老爹呼喚,不敢不來。”于是搬過座儿來,打橫坐了。須臾,小 畫童儿拿了五盞茶上來,眾人吃了。少頃,玳安走上來請問:“爹,在那里放桌儿?”西門慶道:“就在這里坐罷。”于是玳安与畫童兩個抬了一張八仙桌儿,騎著火盆安放。伯爵、希大居上,西門慶主位,李智、黃四兩邊打橫坐了。須臾,拿上春檠按酒,大盤大碗湯飯點心、各樣下飯。酒泛羊羔,湯浮桃浪。樂工都在窗外吹打。西門慶叫了吳銀儿席上遞酒,這里前邊飲酒不題。

卻說李桂姐家保儿,吳銀儿家丫頭蜡梅,都叫了轎子來接。那桂姐听見保儿來,慌的走到門外,和保儿兩個悄悄說了半日話,回到上房告辭要回家去。月娘再三留他道:“俺每如今便都往吳大妗子家去,連你每也帶了去。你越發晚了從他那里起身,也不用轎子,伴俺每走百病儿,就往家去便了。”桂姐道:“娘不知,我家里無人,俺姐姐又不在家,有我五姨媽那里又請了許多人來做盒子會,不知怎么盼我。昨日等了我一日,他不急時,不使將保儿來接我。若是閑常日子,隨娘留我几日我也住了。”月娘見他不肯,一面教玉簫將他那原來的盒子,裝了一盒元宵、一盒白糖薄脆,交与保儿掇著,又与桂姐一兩銀子,打發他回去。這桂姐先辭月娘眾人,然后他姑娘送他到前邊,叫畫童替他抱了氈包,竟來書房門首,教玳安請出西門慶來說話。這玳安慢慢掀帘子進入書房,向西門慶請道:“桂姐家去,請爹說話。”應伯爵道:“李桂儿這小淫婦儿,原來還沒去哩。”西門慶道:“他今日才家去。”一面走出前邊來。李姐与西門慶磕了四個頭,就道:“打攪爹娘這里。”西門慶道:“你明日家去罷。”桂姐道:“家里無人,媽使保儿拿轎子來接了。”又道:“我還有一件事對爹說:俺姑娘房里那孩子,休要領出去罷。俺姑娘昨日晚夕又打了他几下。說起來還小哩,也不知道甚么,吃我說了他几句,從今改了,他說再不敢了。不爭打發他出去,大節間,俺姑娘房中沒個人使,他心里不急么?自古木杓火杖儿短,強如手撥剌,爹好歹看我分上,留下這丫頭罷。”西門慶道:“既是你恁說,留下這奴才罷。”就吩咐玳安:“你去后邊對你大娘說,休要叫媒人去了。”玳安見畫童儿抱著桂姐氈包,說道:“拿桂姨氈包等我抱著,教畫童儿后邊說去罷。”那畫童應諾,一直往后邊去了。桂姐与西門慶說畢,又到窗子前叫道:“應花子,我不拜你了,你娘家去。”伯爵道:“拉回賊小淫婦儿來,休放他去了,叫他且唱一套儿与我听听著。”桂姐道:“等你娘閑了唱与你听。”伯爵道:“恁大白日就家去了,便益了賊小淫婦儿了,投到黑還接好几個漢子。”桂姐道:“汗邪了你這花子!”一面笑了出去。玳安跟著,打發他上轎去了。

西門慶与桂姐說了話,就后邊更衣去了。應伯爵向謝希大說:“李家桂儿這小淫婦儿,就是個真脫牢的強盜,越發賊的疼人子!恁個大節,他肯只顧在人家住著?鴇子來叫他,又不知家里有甚么人儿等著他哩。”謝希大道:“你好猜。”悄悄向伯爵耳邊,如此這般。說未數句,伯爵道:“悄悄儿說,哥正不知道哩。”不一時,西門慶走的腳步儿響,兩個就不言語了。這應伯爵就把吳銀儿摟在怀里,和他一遞一口儿吃酒,說道:“是我這干女儿又溫柔,又軟款,強如李家狗不要的小淫婦儿一百倍了。”吳銀儿笑道:“二爹好罵。說一個就一個,百個就百個,一般一方之地也有賢有愚,可可儿一個就比一個來?俺桂姐沒惱著你老人家!”西門慶道:“你問賊狗才,單管只六說白道的!”伯爵道:“你休管他,等我守著我這干女儿過日子。干女儿過來,拿琵琶且先唱個儿我听。”這吳銀儿不忙不慌,輕舒玉指,款跨鮫綃,把琵琶橫于膝上,低低唱了一回《柳搖金》。伯爵吃過酒,又遞謝希大,吳銀儿又唱了一套。這里吳銀儿遞酒彈唱不題。

且說畫童儿走到后邊,月娘正和孟玉樓、李瓶儿、大姐、雪娥并大師父,都在上房里坐的,只見畫童儿進來。月娘才待使他叫老馮來,領夏花儿出去,畫童便道:“爹使小的對大娘說,教且不要領他出去罷了。”月娘道:“你爹教賣他,怎的又不賣他了?你實說,是誰對你爹說,教休要領他出去?”畫童儿道:“剛才小的抱著桂姨氈包,桂姨臨去對爹說,央及留下了將就使罷。爹使玳安進來對娘說,玳安不進來,使小的進來,他就奪過氈包送桂姨去了。”這月娘听了,就有几分惱在心中,罵玳安道:“恁賊兩頭獻勤欺主的奴才,嗔道頭里使他叫媒人,他就說道爹叫領出去,原來都是他弄鬼。如今又干辦著送他去了,住回等他進后來,和他答話。”正說著,只見吳銀儿前邊唱了進來。月娘對他說:“你家蜡梅接你來了。李家桂儿家去了,你莫不也要家去了罷?”吳銀儿道:“娘既留我,我又家去,顯的不識敬重了。”因問蜡梅:“你來做甚么?”蜡梅道:“媽使我來瞧瞧你。”吳銀儿問道:“家里沒甚勾當?”蜡梅道:“沒甚事。”吳銀儿道:“既沒事,你來接我怎的?你家去罷。娘留下我,晚夕還同眾娘們往妗奶奶家走百病儿去。我那里回來,才往家去哩。”說畢,蜡梅就要走。月娘道:“你叫他回來,打發他吃些甚么儿。”吳銀儿道:“你大奶奶賞你東西吃哩。等著就把衣裳包了帶了家去,對媽媽說,休教轎子來,晚夕我走了家去。”因問:“吳惠怎的不來?”蜡梅道:“他在家里害眼哩。”月娘吩咐玉簫領蜡梅到后邊,拿下兩碗肉,一盤子饅頭,一甌子酒,打發他吃。又拿他原來的盒子,裝了一盒元宵、一盒細茶食,回与他拿去。

原來吳銀儿的衣裳包儿放在李瓶儿房里,李瓶儿早尋下一套上色織金緞子衣服、兩方銷金汗巾儿、一兩銀子,安放在他氈包內与他。那吳銀儿喜孜孜辭道:“娘,我不要這衣服罷。”又笑嘻嘻道:“實和娘說,我沒個白襖儿穿,娘收了這緞子衣服,不拘娘的甚么舊白綾襖儿,与我一件儿穿罷。”李瓶儿道:“我的白襖儿寬大,你怎的穿?”叫迎春:“拿鑰匙,大櫥柜里拿一匹整白綾來与銀姐。”“對你媽說,教裁縫替你裁兩件好襖儿。”因問:“你要花的,要素的?”吳銀儿道:“娘,我要素的罷,圖襯著比甲儿好穿。”笑嘻嘻向迎春說道:“又起動姐往樓上走一遭,明日我沒甚么孝順,只是唱曲儿与姐姐听罷了。”

須臾,迎春從樓上取了一匹松江闊机尖素白綾,下號儿寫著“重三十八兩”,遞与吳銀儿。銀儿連忙与李瓶儿磕了四個頭,起來又深深拜了迎春八拜。李瓶儿道:“銀姐,你把這緞子衣服還包了去,早晚做酒衣儿穿。”吳銀儿道:“娘賞了白綾做襖儿,怎好又包了這衣服去?”于是又磕頭謝了。

不一時,蜡梅吃了東西,交与他都拿回家去了。月娘便說:“銀姐,你這等我才喜歡。休學李桂儿那等喬張致,昨日和今早,只象臥不住虎子一般,留不住的,只要家去。可可儿家里就忙的恁樣儿?連唱也不用心唱了。見他家人來接,飯也不吃就去了。銀姐,你快休學他。”吳銀儿道:“好娘,這里一個爹娘宅里,是那個去處?就有虛〔竹貢〕放著別處使,敢在這里使?桂姐年幼,他不知事,俺娘休要惱他。”正說著,只見吳大妗子家使了小 來定儿來請,說道:“俺娘上覆三姑娘,好歹同眾位娘并桂姐、銀姐,請早些過去罷。又請雪姑娘也走走。”月娘道:“你到家對你娘說,俺們如今便收拾去。二娘害腿疼不去,他在家看家了。你姑夫今日前邊有人吃酒,家里沒人,后邊姐也不去。李桂姐家去了。連大姐、銀姐和我們六位去。你家少費心整治甚么,俺們坐一回,晚上就來。”因問來定儿:“你家叫了誰在那里唱?”來定儿道:“是郁大姐。”說畢,來定儿先去了。月娘一面同玉樓、金蓮、李瓶儿、大姐并吳銀儿,對西門慶說了,吩咐奶子在家看哥儿,都穿戴收拾,共六頂轎子起身。派定玳安儿、棋童儿、來安儿三個小 ,四個排軍跟轎,往吳大妗子家來。正是:

万井風光春落落,千門燈火夜沉沉。

第四十六回

元夜游行遇雪雨

妻妾戲笑卜龜儿

詞曰:

小市東門欲雪天,眾中依約見神仙。蕊黃香細貼金蟬。

飲散黃昏

人草草,醉容無語立門前。馬嘶塵哄一街煙。

話說西門慶那日,打發吳月娘眾人往吳大妗子家吃酒去了。李智、黃四約坐到黃昏時分,就告辭起身。伯爵赶送出去,如此這般告訴:“我已替二公說了,准在明日還找五百兩銀子。”那李智、黃四向伯爵打了恭又打恭,去了。伯爵复到廂房中,和謝希大陪西門慶飲酒,只見李銘掀帘子進來。伯爵看見,便道:“李日新來了。”李銘扒在地下磕頭。西門慶問道:“吳惠怎的不來?”李銘道:“吳惠今日東平府官身也沒去,在家里害眼。小的叫了王柱來了。”便叫王柱:“進來,与爹磕頭。”那王柱掀帘進入房里,朝上磕了頭,与李銘站立在旁。伯爵道:“你家桂姐剛才家去了,你不知道?”李銘道:“小的官身到家,洗了洗臉就來了,并不知道。”伯爵向西門慶說:“他兩個怕不的還沒吃飯哩,哥吩咐拿飯与他兩個吃。”書童在旁說:“二爹,叫他等一等,亦發和吹打的一答里吃罷,敢也拿飯去了。”伯爵令書童取過一個托盤來,桌上掉了兩碟下飯,一盤燒羊肉,遞与李銘:“等拿了飯來,你每拿兩碗在這明間吃罷。”說書童儿:“我那傻孩子,常言道:方以類聚,物以群分。你不知,他這行人故雖是當院出身,小优儿比樂工不同,一概看待也罷了,顯的說你我不幫襯了。”被西門慶向伯爵頭上打了一下,笑罵道:“怪不的你這狗才,行計中人只護行計中人,又知這當差的甘苦。”伯爵道:“傻孩儿,你知道甚么!你空做子弟一場,連‘惜玉怜香’四個字你還不曉的。粉頭、小优儿如同鮮花一般,你惜怜他,越發有精神。你但折〔坐 〕他,敢就《八聲甘州》懨懨瘦損,難以存活。”西門慶笑道:“還是我的儿曉的道理。”

那李銘、王柱須臾吃了飯,應伯爵叫過來吩咐:“你兩個會唱‘雪月風花共裁剪’不會?”李銘道:“此是黃鐘,小的每記的。”于是,王柱彈琵琶,李銘〔 欒〕箏,頓開喉音唱了一套。唱完了,看看晚來,正是:

金烏漸漸落西山,玉兔看看上畫闌;

佳人款款來傳報,月透紗窗衾枕寒。西門慶命收了家火,使人請傅伙計、韓道國、云主管、賁四、陳敬濟,大門首用一架圍屏安放兩張桌席,懸挂兩盞羊角燈,擺設酒筵,堆集許多春檠果盒,各樣肴饌。西門慶与伯爵、希大都一帶上面坐了,伙計、主管兩旁打橫。大門首兩邊,一邊十二盞金蓮燈。還有一座小煙火,西門慶吩咐等堂客來家時放。先是六個樂工,抬銅鑼銅鼓在大門首吹打。吹打了一回,又請吹細樂上來。李銘、王柱兩個小优儿箏、琵琶上來,彈唱燈詞。那街上來往圍看的人,莫敢仰視。西門慶帶忠靖冠,絲絨鶴氅,白綾襖子。玳安与平安兩個,一遞一桶放花儿。兩名排軍執攬杆攔擋閑人,不許向前擁擠。不一時,碧天云靜,一輪皓月東升之時,街上游人十分熱鬧,但見:

戶戶鳴鑼擊鼓,家家品竹彈絲。游人隊隊踏歌聲,士女翩翩垂舞調。

鰲山結彩,巍峨百尺矗晴云;鳳禁褥香,縹緲千層籠綺隊。閑庭內外,溶

溶寶月光輝;畫閣高低,燦燦花燈照耀。三市六街人鬧熱,鳳城佳節賞元

宵。

且說春梅、迎春、玉簫、蘭香、小玉眾人,見月娘不在,听見大門首吹打銅鼓彈唱,又放煙火,都打扮著走來,在圍屏后扒著望外瞧。書童儿和畫童儿兩個,在圍屏后火盆上篩酒。原來玉簫和書童舊有私情,兩個常時戲狎。兩個因按在一處奪瓜子儿嗑,不防火盆上坐著一錫瓶酒,推倒了,那火烘烘望上騰起來,〔 崩〕了一地灰起去。那王簫還只顧嘻笑,被西門慶听見,使下玳安儿來問:“是誰笑?怎的這等灰起?”那日春梅穿著新白綾襖子,大紅遍地金比甲,正坐在一張椅儿上,看見他兩個推倒了酒,就揚聲罵玉簫道:“好個怪浪的淫婦!見了漢子,就邪的不知怎么樣儿的了,只當兩個把酒推倒了才罷了。都還嘻嘻哈哈,不知笑的是甚么!把火也〔 崩〕死了,平白落人恁一頭灰。”玉簫見他罵起來,唬的不敢言語,往后走了。慌的書童儿走上去,回說:“小的火盆上篩酒來,扒倒了錫瓶里酒了。”西門慶听了,便不問其長短,就罷了。

先是那日,賁四娘子打听月娘不在,平昔知道春梅、玉簫、迎春、蘭香四個是西門慶貼身答應得寵的姐儿,大節下安排了許多菜蔬果品,使了他女孩儿長儿來,要請他四個去他家里坐坐。眾人領了來見李嬌儿。李嬌儿說:“我燈草拐杖──做不得主。你還請問你爹去。”問雪娥,雪娥亦發不敢承攬。看看挨到掌燈以后,賁四娘子又使了長儿來邀四人。蘭香推玉簫,玉簫推迎春,迎春推春梅,要會齊了轉央李嬌儿和西門慶說,放他去。那春梅坐著,紋絲儿也不動,反罵玉簫等:“都是那沒見食面的行貨子,從沒見酒席,也聞些气儿來!我就去不成,也不到央及他家去。一個個鬼攛攥的也似,不知忙些甚么,教我半個眼儿看的上!”那迎春、玉簫、蘭香都穿上衣裳,打扮的齊齊整整出來,又不敢去,這春梅又只顧坐著不動身。書童見賁四嫂又使了長儿來邀,說道:“我拚著爹罵兩句也罷,等我上去替姐每稟稟去。”一直走到西門慶身邊,附耳說道:“賁四嫂家大節間要請姐每坐坐,姐教我來稟問爹,去不去?”西門慶听了,吩咐:“教你姐每收拾去,早些來,家里沒人。”這書童連忙走下來,說道:“還虧我到上頭,一言就准了。教你姐快收拾去,早些來。”那春梅才慢慢往房里勻施脂粉去了。

不一時,四個都一答儿里出門。書童扯圍屏掩過半邊來,遮著過去。到了賁四家,賁四娘子見了,如同天上落下來的一般,迎接進屋里。頂〔木鬲〕上點著繡球紗燈,一張桌儿上整齊肴菜。赶著春梅叫大姑,迎春叫二姑,玉簫是三姑,蘭香是四姑,都見過禮。又請過韓回子娘子來相陪。春梅、迎春上坐,玉簫、蘭香對席,賁四嫂与韓回子娘子打橫,長儿往來燙酒拿菜。按下這里不題。

西門慶因叫過樂工來吩咐:“你每吹一套‘東風料悄’《好事近》与我听。”正值后邊拿上玫瑰元宵來,眾人拿起來同吃,端的香甜美味,入口而化,甚應佳節。李銘、王柱席前拿樂器,接著彈唱此詞,端的聲韻悠揚,疾徐合節。這里彈唱飲酒不題。

且說玳安与陳敬濟袖著許多花炮,又叫兩個排軍拿著兩個燈籠,竟往吳大妗于家來接月娘。眾人正在明間飲酒,見了陳敬濟來:“教二舅和姐夫房里坐,你大舅今日不在家,衛里看著造冊哩。”一面放桌儿,拿春盛點心酒菜上來,陪敬濟。玳安走到上邊,對月娘說:“爹使小的來接娘每來了,請娘早些家去,恐晚夕人亂,和姐夫一答儿來了。”月娘因頭里惱他,就一聲儿沒言語答他。吳大妗子便叫來定儿:“拿些儿甚么与玳安儿吃。”來定儿道:“酒肉湯飯,都前頭擺下了。”吳月娘道:“忙怎的?那里才來乍到就与他吃!教他前邊站著,我每就起身。”吳大妗子道:“三姑娘慌怎的?上門儿怪人家?大節下,姊妹間,眾位開怀大坐坐儿。左右家里有他二娘和他姐在家里,怕怎的?老早就要家去!是別人家又是一說。”因叫郁大姐:“你唱個好曲儿,伏侍他眾位娘。”孟玉樓道:“他六娘好不惱他哩,說你不与他做生日。”郁大姐連忙下席來,与李瓶儿磕了四個頭,說道:“自從与五娘做了生日,家去就不好起來。昨日妗奶奶這里接我,教我才收拾〔門爭〕〔門坐〕了來。若好時,怎的不与你老人家磕頭?”金蓮道:“郁大姐,你六娘不自在哩,你唱個好的与他听,他就不惱你了。”那李瓶儿在旁只是笑,不做聲。郁大姐道:“不打緊,拿琵琶過來,等我唱。”大妗子叫吳舜臣媳婦鄭三姐:“你把你二位姑娘和眾位娘的酒儿斟上。這一日還沒上過鐘酒儿。”那郁大姐接琵琶在手,用心用意唱了一個《一江風》。

正唱著,月娘便道:“怎的這一回子恁涼凄凄的起來?”來安儿在旁說道:“外邊天寒下雪哩。”孟玉樓道:“姐姐,你身上穿的不單薄?我倒帶了個綿披襖子來了。咱這一回,夜深不冷么?”月娘道:“既是下雪,叫個小 家里取皮襖來咱每穿。”那來安連忙走下來,對玳安說:“娘吩咐,叫人家去取娘們皮襖哩。”那玳安便叫琴童儿:“你取去罷,等我在這里伺候。”那琴童也不問,一直家去了。少頃,月娘想起金蓮沒皮襖,因問來安儿:“誰取皮襖去了?”來安道:“琴童取去了。”月娘道:“也不問我,就去了。”玉樓道:“剛才短了一句話,不該教他拿俺每的,他五娘沒皮襖,只取姐姐的來罷。”月娘道:“怎的沒有?還有當的人家一件皮襖,取來与六姐穿就是了。”因問:“玳安那奴才怎的不去,卻使這奴才去了?你叫他來!”一面把玳安叫到跟前,吃月娘盡力罵了几句道:“好奴才!使你怎的不動?又坐壇遣將儿,使了那個奴才去了。也不問我聲儿,三不知就去了。怪不的你做大官儿,恐怕打動你展翅儿,就只遣他去!”玳安道:“娘錯怪了小的。頭里娘吩咐若是叫小的去,小的敢不去?來安下來,只說叫一個家里去。”月娘道:“那來安小奴才敢吩咐你?俺每恁大老婆,還不敢使你哩!如今慣的你這奴才們有些摺儿也怎的?一來主子煙薰的佛像──挂在牆上,有恁施主,有恁和尚。你說你恁行動兩頭戳舌,獻勤出尖儿,外合里應,好懶食饞,背地瞞官作弊,干的那茧儿我不知道哩!頭里你家主子沒使你送李桂儿家去,你怎的送他?人拿著氈包,你還匹手奪過去了。留丫頭不留丫頭不在你,使你進來說,你怎的不進來?你便送他,圖嘴吃去了,卻使別人進來。須知我若罵只罵那個人了。你還說你不久慣牢成!”玳安道:“這個也沒人,就是畫童儿過的舌。爹見他抱著氈包,教我:‘你送送你桂姨去罷’,使了他進來的。娘說留丫頭不留丫頭不在于小的,小的管他怎的!”月娘大怒,罵道:“賊奴才,還要說嘴哩!我可不這里閑著和你犯牙儿哩。你這奴才,脫脖倒〔土幻〕過〔“揚”換“ ”為“風”〕了。我使著不動,耍嘴儿,我就不信到明日不對他說,把這欺心奴才打与你個爛羊頭也不算。”吳大妗子道:“玳安儿,還不快替你娘每取皮襖去。”又道:“姐姐,你吩咐他拿那里皮襖与他五娘穿?”潘金蓮接過來說道:“姐姐,不要取去,我不穿皮襖,教他家里捎了我的披襖子來罷。人家當的,好也歹也,黃狗皮也似的,穿在身上,教人笑話,也不長久,后還贖的去了。”月娘道:“這皮襖倒不是當的,是李智少十六兩銀子准折的。當的王招宣府里那件皮襖,与李嬌儿穿了。”因吩咐玳安:“皮襖在大櫥里,叫玉簫尋与你,就把大姐的皮襖也帶了來。”

玳安把嘴谷都,走出來,陳敬濟問道:“你到那去?”玳安道:“精是攮气的營生,一遍生活兩遍做,這咱晚又往家里跑一遭。”逕走到家。西門慶還在大門首吃酒,傅伙計、云主管都去了,還有應伯爵、謝希大、韓道國、賁四眾人吃酒未去,便問玳安:“你娘們來了?”玳安道:“沒來,使小的取皮襖來了。”說畢,便往后走。先是琴童到家,上房里尋玉簫要皮襖。小玉坐在炕上正沒好气,說道:“四個淫婦今日都在賁四老婆家吃酒哩。我不知道皮襖放在那里,往他家問他要去。”這琴童一直走到賁四家,且不叫,在窗外悄悄覷听。只見賁四嫂說道:“大姑和三姑,怎的這半日酒也不上,菜儿也不揀一箸儿?嫌俺小家儿人家,整治的不好吃也怎的?”春梅道:“四嫂,俺每酒夠了。”賁四嫂道:“耶〔口樂〕!沒的說。怎的這等上門儿怪人家!”又叫韓回子老婆:“你是我的切鄰,就如副東一樣,三姑、四姑跟前酒,你也替我勸勸儿,怎的單板著,象客一般?”又叫長姐:“篩酒來,斟与三姑吃,你四姑鐘儿淺斟些儿罷。”蘭香道:“我自來吃不的。”賁四嫂道:“你姐儿們今日受餓,沒甚么可口的菜儿管待,休要笑話。今日要叫了先生來,唱与姑娘們下酒,又恐怕爹那里听著。淺房淺屋,說不的俺小家儿人家的苦。”說著,琴童儿敲了敲門,眾人都不言語了。長儿問:“是誰?”琴童道:“是我,尋姐說話。”一面開了門,那琴童入來。玉簫便問:“娘來了?”那琴童看著待笑,半日不言語。玉簫道:“怪雌牙的,誰与你雌牙?問著不言語。”琴童道:“娘每還在妗子家吃酒哩,見天陰下雪,使我來家取皮襖來,都教包了去哩。”玉簫道:“皮襖在描金箱子里不是,叫小玉拿与你。”琴童道:“小玉說教我來問你要。”玉簫道:“你信那小淫婦儿,他不知道怎的!”春梅道:“你每有皮襖的,都打發与他。俺娘沒皮襖,只我不動身。”蘭香對琴童:“你三娘皮襖,問小鸞要。”迎春便向腰里拿鑰匙与琴童儿:“教繡春開里間門拿与你。”

琴童儿走到后邊,上房小玉和玉樓房中小鸞,都包了皮襖交与他。正拿著往外走,遇見玳安,問道:“你來家做甚么?”玳安道:“你還說哩!為你來了,平白教大娘罵了我一頓好的。又使我來取五娘的皮襖來。”琴童道:“我如今取六娘的皮襖去也。”玳安道:“你取了,還在這里等著我,一答儿里去。你先去了不打緊,又惹的大娘罵我。”說畢,玳安來到上房。小玉正在炕上籠著爐台烤火,口中嗑瓜子儿,見了玳安,問道:“你也來了?”玳安道:“你又說哩,受了一肚子气在這里。娘說我遣將儿。因為五娘沒皮襖,又教我來,說大櫥里有李三准折的一領皮襖,教拿去哩。”小玉道:“玉簫拿了里間門上鑰匙,都在賁四家吃酒哩,教他來拿。”玳安道:“琴童往六娘房里去取皮襖,便來也,教他叫去,我且歇歇腿儿,烤烤火儿著。”那小玉便讓炕頭儿与他,并肩相挨著向火。小玉道:“壺里有酒,篩盞子你吃?”玳安道:“可知好哩,看你下顧。”小玉下來,把壺坐在火上,抽開抽屜,拿了一碟子腊鵝肉,篩酒与他。無人處兩個就摟著咂舌親嘴。

正吃著酒,只見琴童儿進來。玳安讓他吃了一盞子,便使他:“叫玉簫姐來,拿皮襖与五娘穿。”那琴童抱氈包放下,走到賁四家叫玉簫。玉簫罵道:“賊囚根子,又來做甚么?”又不來。遞与鑰匙,教小玉開門。那小玉開了里間房門,取了一把鑰匙,通了半日,白通不開。琴童儿又往賁四家問去。那玉簫道:“不是那個鑰匙。娘櫥里鑰匙在床褥子座下哩。”小玉又罵道:“那淫婦丁子釘在人家不來,兩頭來回,只教使我。”及開了,櫥里又沒皮襖。琴童儿來回走的抱怨道:“就死也死三日三夜,又撞著恁瘟死鬼小奶奶儿們,把人魂也走出了。”向玳安道:“你說此回去,又惹的娘罵。不說屋里,只怪俺們。”走去又對玉簫說:“里間娘櫥里尋,沒有皮襖。”玉簫想了想,笑道:“我也忘記,在外間大櫥里。”到后邊,又被小玉罵道:“淫婦吃那野漢子搗昏了,皮襖在這里,卻到處尋。”一面取出來,將皮襖包了,連大姐皮襖都交付与玳安、琴童。

兩個拿到吳大妗子家,月娘又罵道:“賊奴才,你說同了都不來罷了。”那玳安不敢言語,琴童道:“娘的皮襖都有了,等著姐又尋這件青鑲皮襖。”于是打開取出來。吳大妗子燈下觀看,說道:“好一件皮襖。五娘,你怎的說他不好,說是黃狗皮。那里有恁黃狗皮,与我一件穿也罷了。”月娘道:“新新的皮襖儿,只是面前歇胸舊了些儿。到明日,從新換兩個遍地金歇胸,就好了。孟玉樓拿過來,与金蓮戲道:“我儿,你過來,你穿上這黃狗皮,娘与你試試看好不好。”金蓮道:“有本事到明日問漢子要一件穿,也不枉的。平白拾人家舊皮襖披在身上做甚么!”玉樓戲道:“好個不認業的,人家有這一件皮襖,穿在身上念佛。”于是替他穿上。見寬寬大大,金蓮才不言語。

當下月娘与玉樓、瓶儿俱是貂鼠皮襖,都穿在身上,拜辭吳大妗子、二妗子起身。月娘与了郁大姐一包二錢銀子。吳銀儿道:“我這里就辭了妗子、列位娘,磕了頭罷。”當下吳大妗子与了一對銀花儿,月娘与李瓶儿每人袖中拿出一兩銀子与他,磕頭謝了。吳大妗子同二妗子、鄭三姐都還要送月娘眾人,因見天气落雪,月娘阻回去了。琴童道:“頭里下的還是雪,這回沾在身上都是水珠儿,只怕濕了娘們的衣服,問妗子這里討把傘打了家去。”吳二舅連忙取了傘來,琴童儿打著,頭里兩個排軍打燈籠,引著一簇男女,走几條小巷,到大街上。陳敬濟沿路放了許多花炮,因叫:“銀姐,你家不遠了,俺每送你到家。”月娘便問:“他家在那里?”敬濟道:“這條胡同內一直進去,中間一座大門樓,就是他家。”吳銀儿道:“我這里就辭了娘每家去。”月娘道:“地下濕,銀姐家去罷,頭里已是見過禮了。我還著小 送你到家。”因叫過玳安:“你送送銀姐家去。”敬濟道:“娘,我与玳安兩個去罷。”月娘道:“也罷,你与他兩個同送他送。”那敬濟得不的一聲,同玳安一路送去了。

吳月娘眾人便回家來。潘金蓮路上說:“大姐姐,你原說咱每送他家去,怎的又不去了?”月娘笑道:“你也只是個小孩儿,哄你說耍子儿,你就信了。麗春院是那里,你我送去?”金蓮道:“像人家漢子在院里嫖了來,家里老婆沒曾往那里尋去?尋出沒曾打成一鍋粥?”月娘道:“你等他爹到明日往院里去,你尋他尋試試。倒沒的教人家漢子當粉頭拉了去,看你──”兩個口里說著,看看走到東街上,將近喬大戶門首。只見喬大戶娘子和他外甥媳婦段大姐,在門首站立。遠遠見月娘一簇男女過來,就要拉請進去。月娘再三說道:“多謝親家盛情,天晚了,不進去罷。”那喬大戶娘子那里肯放,說道:“好親家,怎的上門儿怪人家?”強把月娘眾人拉進去了。客位內挂著燈,擺設酒果,有兩個女儿彈唱飲酒,不題。

卻說西門慶,在門首与伯爵眾人飲酒將闌。伯爵与希大整吃了一日,頂顙吃不下去,見西門慶在椅子上打盹,赶眼錯把果碟儿都倒在袖子里,和韓道國就走了。只落下賁四,陪西門慶打發了樂工賞錢。吩咐小 收家火,熄燈燭,歸后邊去了。只見平安走來,賁四家叫道:“你們還不起身,爹進去了。”玉簫听見,和迎春、蘭香慌的辭也不辭,都一溜煙跑了。只落下春梅,拜謝了賁四嫂,才慢慢走回來。看見蘭香在后邊脫了鞋赶不上,因罵道:“你們都搶棺材奔命哩!把鞋都跑脫了,穿不上,象甚腔儿!”到后邊,打听西門慶在李嬌儿房里,都來磕頭。大師父見西門慶進入李嬌儿房中,都躲到上房,和小玉在一處。玉簫進來,道了万福,那小玉就說玉簫:“娘那里使小 來要皮襖,你就不來管管儿,只教我拿。我又不知那根鑰匙開櫥門,及自開了又沒有,落后卻在外邊大櫥拒里尋出來。你放在里頭,怎昏搶了不知道?姐姐每都吃勾來了罷,几曾見長出塊儿來!”玉簫吃的臉紅紅的,道:“怪小淫婦儿,如何狗撾了臉似的?人家不請你,怎的和俺們使性儿!”小玉道:“我稀罕那淫婦請!”大師父在旁勸道:“姐姐每義讓一句儿罷,你爹在屋里听著。只怕你娘們來家,頓下些茶儿伺候。”正說著,只見琴童抱進氈包來。玉簫便問:“娘來了?”琴童道:“娘每來了,又被喬親家娘在門首讓進去吃酒哩,也將好起身。”兩個才不言語了。

不一時,月娘等從喬大戶娘子家出來。到家門首,賁四娘子走出來 見。陳敬濟和賁四一面取出一架小煙火來,在門首又看放了一回煙火,方才進來,与李嬌儿、大師父道了万福。雪娥走來,向月娘磕了頭,与玉樓等三人見了禮。月娘因問:“他爹在那里?”李嬌儿道:“剛才在我那屋里,我打發他睡了。”月娘一聲儿沒言語。只見春梅、迎春、玉簫、蘭香進來磕頭。李嬌儿便說:“今日前邊賁四嫂請了四個去,坐了回儿就來了。”月娘听了,半日沒言語。罵道:“恁成精狗肉們,平白去做甚么!誰教他去來?”李嬌儿道:“問過他爹才去來。”月娘道:“問他?好有張主的貨!你家初一十五開的廟門早了,放出些小鬼來了。”大師父道:“我的奶奶,恁四個上畫儿的姐姐,還說是小鬼。”月娘道:“上畫儿只畫的半邊儿,平白放出去做甚么?与人家喂眼!”孟玉樓見月娘說來的不好,就先走了。落后金蓮見玉樓起身,和李瓶儿、大姐也走了。止落下大師父,和月娘同在一處睡了。那雪霰直下到四更方止。正是:

香消燭冷樓台夜,挑菜燒燈掃雪天。

一宿晚景題過。到次日,西門慶往衙門中去了。月娘約飯時前后,与孟玉樓、李瓶儿三個同送大師父家去。因在大門里首站立,見一個鄉里卜龜儿卦儿的老婆子,穿著水合襖、藍布裙子,勒黑包頭,背著褡褳,正從街上走來。月娘使小 叫進來,在二門里鋪下卦帖,安下靈龜,說道:“你卜卜俺每。”那老婆扒在地下磕了四個頭:“請問奶奶多大年紀?”月娘道:“你卜個屬龍的女命。”那老婆道:“若是大龍,四十二歲,小龍儿三十歲。”月娘道:“是三十歲了,八月十五日子時生。”那老婆把靈龜一擲,轉了一遭儿住了。揭起頭一張卦帖儿。上面畫著一個官人和一位娘子在上面坐,其余都是侍從人,也有坐的,也有立的,守著一庫金銀財寶。老婆道:“這位當家的奶奶是戊辰生,戊辰己巳大林木。為人一生有仁義,性格寬洪,心慈好善,看經布施,廣行方便。一生操持,把家做活,替人頂缸受气,還不道是。喜怒有常,主下人不足。正是:喜樂起來笑嘻嘻,惱將起來鬧哄哄。別人睡到日頭半天還未起,你老早在堂前轉了。梅香洗銚鐺,雖是一時風火性,轉眼卻無心。和人說也有,笑也有,只是這疾厄宮上著刑星,常沾些啾唧。虧你這心好,濟過來了,往后有七十歲活哩。”孟玉樓道:“你看這位奶奶命中有子沒有?”婆子道:“休怪婆子說,儿女宮上有些不實,往后只好招個出家的儿子送老罷了。隨你多少也存不的。”玉樓向李瓶儿笑道:“就是你家吳應元,見做道士家名哩。”月娘指著玉樓:“你也叫他卜卜。”玉樓道:“你卜個三十四歲的女命,十一月二十七日寅時生。”那婆子從新撇了卦帖,把靈龜一卜,轉到命宮上住了。揭起第二張卦帖來,上面畫著一個女人,配著三個男人:頭一個小帽商旅打扮;第二個穿紅官人;第三個是個秀才。也守著一庫金銀,左右侍從伏侍。婆子道:“這位奶奶是甲子年生。甲子乙丑海中金。命犯三刑六害,夫主克過方可。”玉樓道:“已克過了。”婆子道:“你為人溫柔和气,好個性儿。你惱那個人也不知,喜歡那個人也不知,顯不出來。一生上人見喜下欽敬,為夫主寵愛。只一件,你饒与人為了美,多不得人心。命中一生替人頂缸受气,小人駁雜,饒吃了還不道你是。你心地好了,雖有小人也拱不動你。”玉樓笑道:“剛才為小 討銀子和他亂了,這回說是頂缸受气。”月娘道:“你看這位奶奶往后有子沒有?”婆子道:“濟得好,見個女儿罷了。子上不敢許,若說壽,倒盡有。”月娘道:“你卜卜這位奶奶。李大姐,你与他八字儿。”李瓶儿笑道:“我是屬羊的。”婆子道:“若屬小羊的,今年念七歲,辛未年生的。生几月?”李瓶儿道:“正月十五日午時。”那婆子卜轉龜儿,到命宮上〔石乞〕磴住了。揭起卦帖來,上面畫著一個娘子,三個官人:頭一個官人穿紅,第二個官人穿綠,第三個穿青。怀著個孩儿,守著一庫金銀財寶,旁邊立著個青臉獠牙紅發的鬼。婆子道:“這位奶奶,庚午辛未路旁土。一生榮華富貴,吃也有,穿也有,所招的夫主都是貴人。為人心地有仁義,金銀財帛不計較,人吃了轉了他的,他喜歡;不吃他,不轉他,到惱。只是吃了比肩不和的虧,凡事恩將仇報。正是:比肩刑害亂扰扰,轉眼無情就放刁;宁逢虎摘三生路,休遇人前兩面刀。奶奶,你休怪我說:你盡好匹紅羅,只可惜尺頭短了些。气惱上要忍耐些,就是子上也難為。”李瓶儿道:“今已是寄名做了道士。”婆子道:“既出了家,無妨了。又一件,你老人家今年計都星照命,主有血光之災,仔細七八月不見哭聲才好。”說畢,李瓶儿袖中掏出五分一塊銀子,月娘和玉樓每人与錢五十文。

剛打發卜龜卦婆子去了,只見潘金蓮和大姐從后邊出來,笑道:“我說后邊不見,原來你每都往前頭來了。”月娘道:“俺們剛才送大師父出來,卜了這回龜儿卦。你早來一步,也教他与你卜卜儿。”金蓮搖頭儿道:“我是不卜他。常言:算的著命,算不著行。想前日道士說我短命哩,怎的哩?說的人心里影影的。隨他明日街死街埋,路死路埋,倒在洋溝里就是棺材。”說畢,和月娘同歸后邊去了。正是:

万事不由人算計,一生都是命安排。

第四十七回

苗青貪財害主

西門枉法受贓

詩曰:

怀璧身堪罪,償金跡未明。

龍蛇一失路,虎豹屢相惊。

暫遣虞羅急,終知漢法平。

須憑魯連箭,為汝謝聊成。

話說江南揚州廣陵城內,有一苗員外,名喚苗天秀。家有万貫資財,頗好詩禮。年四十歲,身邊無子,止有一女尚未出嫁。其妻李氏,身染痼疾在床,家事盡托与寵妾刁氏,名喚刁七儿。原是娼妓出身,天秀用銀三百兩娶來家,納為側室,寵嬖無比。忽一日,有一老僧在門首化緣,自稱是東京報恩寺僧,因為堂中缺少一尊鍍金銅羅漢,故云游在此,訪善紀錄。天秀問之,不吝,即施銀五十兩与那僧人。僧人道:“不消許多,一半足矣。”天秀道:“吾師休嫌少,除完佛像,余剩可作齋供。”那僧人問訊致謝,臨行向天秀說道:“員外左眼眶下有一道死气,主不出此年當有大災。你有如此善緣与我,貧僧焉敢不預先說知。今后隨有甚事,切勿出境。戒之戒之。”言畢,作辭而去。

那消半月,天秀偶游后園,見其家人苗青正与刁氏亭側私語,不意天秀卒至看見,不由分說,將苗青痛打一頓,誓欲逐之。苗青恐懼,轉央親鄰再三勸留得免,終是切恨在心。不期有天秀表兄黃美,原是揚州人氏,乃舉人出身,在東京開封府做通判,亦是博學廣識之人。一日,寄一封書來与天秀,要請天秀上東京,一則游玩,二者為謀其前程。苗天秀得書大喜,因向其妻妾說道:“東京乃輦轂之地,景物繁華,吾心久欲游覽,無由得便。今不期表兄書來相招,實慰平生之意。”其妻李氏便說:“前日僧人相你面上有災厄,囑咐不可出門。此去京都甚遠,況你家私沉重,拋下幼女病妻在家,未審此去前程如何,不如勿往為善。”天秀不听,反加怒叱,說道:“大丈夫生于天地之間,桑弧蓬矢,不能邀游天下,觀國之光,徒老死牖下,無益矣。況吾胸中有物,囊有余資,何愁功名不到手?此去表兄必有美事于我,切勿多言!”于是吩咐家人苗青,收拾行李衣裝,多打點兩箱金銀,載一船貨物,帶了個安童并苗青,上東京。囑咐妻妾守家,擇日起行。

正值秋末冬初之時,從揚州碼頭上船,行了數日,到徐州洪。但見一派水光,十分陰惡。但見:

万里長洪水似傾,東流海島若雷鳴,

滔滔雪浪令人怕,客旅逢之誰不惊?前過地名陝灣,苗員外看見天晚,命舟人泊住船只。也是天數將盡,合當有事,不料搭的船只卻是賊船。兩個艄子皆是不善之徒:一個名喚陳三,一個乃是翁八。常言道:不著家人,弄不得家鬼。這苗青深恨家主,日前被責之仇一向要報無由,口中不言,心內暗道:“不如我如此這般,与兩個艄子做一路,將家主害了性命,推在水內,盡分其財物。我回去再把病婦謀死,這分家私連刁氏,都是我情受的。”正是:

花枝葉下猶藏刺,人心怎保不怀毒。這苗青于是与兩個艄子密密商量,說道:“我家主皮箱中還有一千兩金銀,二千兩緞匹,衣服之類极廣。汝二人若能謀之,愿將此物均分。”陳三、翁八笑道:“汝若不言,我等亦有此意久矣。”

是夜天气陰黑,苗天秀与安童在中艙里睡,苗青在櫓后。將近三鼓時分,那苗青故意連叫有賊。苗天秀夢中惊醒,便探頭出艙外觀看,被陳三手持利刀,一下刺中脖下,推在洪波蕩里。那安童正要走時,吃翁八一悶棍打落水中。三人一面在船艙內打開箱籠,取出一應財帛金銀,并其緞貨衣服,點數均分。二艄便說:“我若留此貨物,必然有犯。你是他手下家人,載此貨物到于市店上發賣,沒人相疑。”因此二艄盡把皮箱中一千兩金銀,并苗員外衣服之類分訖,依前撐船回去了。這苗青另搭了船只,載至臨清碼頭上,鈔關上過了,裝到清河縣城外官店內卸下,見了揚州故舊商家,只說:“家主在后船,便來也。”這個苗青在店發賣貨物,不題。

常言:人便如此如此,天理未然未然。可怜苗員外平昔良善,一旦遭其仆人之害,不得好死,雖是不納忠言之勸,其亦大數難逃。不想安童被一棍打昏,雖落水中,幸得不死,浮沒蘆港。忽有一只漁船撐將下來,船上坐著個老翁,頭頂箬笠,身披短蓑,听得啼哭之聲。移船看時,卻是一個十七八歲小 ,慌忙救了。問其始末情由,卻是揚州苗員外家安童,在洪上被劫之事。這漁翁帶下船,取衣服与他換了,給以飲食,因問他:“你要回去,卻是同我在此過活?”安童哭道:“主人遭難,不見下落,如何回得家去?愿隨公公在此。”漁翁道:“也罷,你且隨我在此,等我慢慢替你訪此賊人是誰,再作理會。”安童拜謝公公,遂在此翁家過活。

一日,也是合當有事。年除歲末,漁翁忽帶安童正出河口賣魚,正撞見陳三、翁八在船上飲酒,穿著他主人衣服,上岸來買魚。安童認得,即密与漁翁說道:“主人之冤當雪矣。”漁翁道:“何不具狀官司處告理?”安童將情具告到巡河周守備府內。守備見沒贓証,不接狀子。又告到提刑院。夏提刑見是強盜劫殺人命等事,把狀批行了。從正月十四日差緝捕公人,押安童下來拿人。前至新河口,只把陳三、翁八獲住到案,責問了口詞。二艄見安童在旁執証,也沒得動刑,一一招了。供稱:“下手之時,還有他家人苗青,同謀殺其家主,分贓而去。”這里把三人監下,又差人訪拿苗青,一起定罪。因節間放假,提刑官吏一連兩日沒來衙門中問事,早有衙門透信的人,悄悄把這件事儿報与苗青。苗青慌了,把店門鎖了,暗暗躲在經紀樂三家。

這樂三就住在獅子街韓道國家隔壁,他渾家樂三嫂,与王六儿所交极厚,常過王六儿這邊來做伴儿。王六儿無事,也常往他家行走,彼此打的熱鬧。這樂三見苗青面帶憂容,問其所以,說道:“不打緊,間壁韓家就是提刑西門老爹的外室,又是他家伙計,和俺家交往的甚好,几事百依百隨,若要保得你無事,破多少東西,教俺家過去和他家說說。”這苗青听了,連忙下跪,說道:“但得我身上沒事,恩有重報,不敢有忘。”于是寫了說帖,封下五十兩銀子,兩套妝花緞子衣服,樂三教他老婆拿過去,如此這般對王六儿說。王六儿喜歡的要不的,把衣服銀子并說帖都收下,單等西門慶,不見來。

到十七日日西時分,只見玳安夾著氈包,騎著頭口,從街心里來。王六儿在門首,叫下來問道:“你往那里去來?”玳安道:“我跟爹走了個遠差,往東平府送禮去來。”王六儿道:“你爹如今來了不曾?”玳安道:“爹和賁四兩個先往家去了。”王六儿便叫進去,和他如此這般說話,拿帖儿与他瞧,玳安道:“韓大嬸,管他這事!休要把事輕看了,如今衙門里監著那兩個船家,供著只要他哩。拿過几兩銀子來,也不夠打發腳下人哩。我不管別的帳,韓大嬸和他說,只与我二十兩銀子罷。等我請將俺爹來,隨你老人家与俺爹說就是了。”王六儿笑道:“怪油嘴儿,要飯吃休要惡了火頭。事成了,你的事甚么打緊?宁可我們不要,也少不得你的。”玳安道:“韓大嬸,不是這等說。常言:君子不羞當面。先斷過,后商量。”王六儿當下備几樣菜,留玳安吃酒。玳安道:“吃的紅頭紅臉,怕家去爹問,卻怎的回爹?”王六儿道:“怕怎的?你就說在我這里來。”玳安只吃了一甌子,就走了。王六儿道:“好歹累你,說是我這里等著哩。”

玳安一直來家,交進氈包。等的西門慶睡了一覺出來,在廂房中坐的。這玳安慢慢走到跟前,說:“小的回來,韓大嬸叫住小的,要請爹快些過去,有句要緊話和爹說。”西門慶說:“甚么話?我知道了。”說畢,正值劉學官來借銀子。打發劉學官去了,西門慶騎馬,帶著眼紗、小帽,便叫玳安、琴童兩個跟隨,來到王六儿家。下馬進去,到明間坐下,王六儿出來拜見了。那日,韓道國鋪子里上宿,沒來家。老婆買了許多東西,叫老馮廚下整治。見西門慶來了,慌忙遞茶。西門慶吩咐琴童:“把馬送到對門房子里去,把大門關上。”婦人且不敢就題此事,先只說:“爹家中連日擺酒辛苦。我聞得說哥儿定了親事,你老人家喜呀!”西門慶道:“只因舍親吳大妗那里說起,和喬家做了這門親事。他家也只這一個女孩儿,論起來也還不般配,胡亂親上做親罷了。”王六儿道:“就是和他做親也好,只是爹如今居著恁大官,會在一處,不好意思的。”西門慶道:“說甚么哩!”說了一回,老婆道:“只怕爹寒冷,往房里坐去罷。”一面讓至房中,一面安著一張椅儿,籠著火盆,西門慶坐下。婦人慢慢先把苗青揭帖拿与西門慶看,說:“他央了間壁經紀樂三娘子過來對我說:這苗青是他店里客人,如此這般,被兩個船家拽扯,只望除豁了他這名字,免提他。他備了些禮儿在此謝我。好歹望老爹怎的將就他罷。”西門慶看了帖子,因問:“他拿了多少禮物謝你?”王六儿向箱中取出五十兩銀子來与西門慶瞧,說道:“明日事成,還許兩套衣裳。”西門慶看了,笑道:“這些東西儿,平白你要他做甚么?你不知道,這苗青乃揚州苗員外家人,因為在船上与兩個船家殺害家主,攛在河里,圖財謀命。如今見打撈不著尸首,他原跟來的一個小 安童与兩個船家,當官三口執証著要他。這一拿去,穩定是個凌遲罪名。那兩個都是真犯斬罪。兩個船家見供他有二千兩銀貨在身上。拿這些銀子來做甚么?還不快送与他去!”這王六儿一面到廚下,使了丫頭錦儿把樂三娘子儿叫了來,將原禮交付与他,如此這般對他說了去。

那苗青不听便罷,听他說了,猶如一桶水頂門上直灌到腳底下。正是:

惊開六葉連肝肺,唬坏三魂七魄心。即請樂三一處商議道:“宁可把二千貨銀都使了,只要救得性命家去。”樂三道:“如今老爹上邊既發此言,一些半些恒屬打不動。兩位官府,須得湊一千貨物与他。其余節級、原解、緝捕,再得一半,才得夠用。”苗青道:“況我貨物未賣,那討銀子來?”因使過樂三嫂來,和王六儿說:“老爹就要貨物,發一千兩銀子貨与老爹。如不要,伏望老爹再寬限兩三日,等我倒下价錢,將貨物賣了,親往老爹宅里進禮去。”王六儿拿禮帖复到房里与西門慶瞧。西門慶道:“既是恁般,我吩咐原解且寬限他几日,教他即便進禮來。”當下樂三娘子得此口詞,回報苗青,苗青滿心歡喜。西門慶見間壁有人,也不敢久坐,吃了几鐘酒,与老婆坐了回,見馬來接,就起身家去了。

次日,到衙門早發放,也不題問這件事。這苗青就托經紀樂三,連夜替他會了人,攛掇貨物出去。那消三日,都發盡了,共賣了一千七百兩銀子。把原与王六儿的不動,又另加上五十兩銀子、四套上色衣服。到十九日,苗青打點一千兩銀子,裝在四個酒壇內,又宰一口豬。約掌燈以后,抬送到西門慶門首。手下人都是知道的,玳安、平安、書童、琴童四個家人,与了十兩銀子才罷。玳安在王六儿這邊,梯已又要十兩銀子。須臾,西門慶出來,卷棚內坐的,也不掌燈,月色朦朧才上來,抬至當面。苗青穿青衣,望西門慶只顧磕頭,說道:“小人蒙老爹超拔之恩,粉身碎骨難報。”西門慶道:“你這件事情,我也還沒好審問哩。那兩個船家甚是攀你,你若出官,也有老大一個罪名。既是人說,我饒了你一死。此禮我若不受你的,你也不放心。我還把一半送你掌刑夏老爹,同做分上。你不可久住,即便星夜回去。”因問:“你在揚州那里?”苗青磕頭道:“小的在揚州城內住。”西門慶吩咐后邊拿了茶來,那苗青在松樹下立著吃了,磕頭告辭回去。又叫回來問:“下邊原解的,你都与他說了不曾?”苗青道:“小的外邊已說停當了。”西門慶吩咐:“既是說了,你即回家。”那苗青出門,走到樂三家收拾行李,還剩一百五十兩銀子。苗青拿出五十兩來,并余下几匹緞子,都謝了樂三夫婦。五更替他雇長行牲口,起身往揚州去了。正是:

忙忙如喪家之狗,急急似漏网之魚。

不說苗青逃出性命去了。單表次日,西門慶、夏提刑從衙門中散了出來,并馬而行。走到大街口上,夏提刑要作辭分路,西門慶在馬上舉著馬鞭儿說道:“長官不棄,到舍下一敘。”把夏提刑邀到家來。進到廳上敘禮,請入卷棚里,寬了衣服,左右拿茶吃了。書童、玳安就安放桌席。夏提刑道:“不當閑來打攪長官。”西門慶道:“豈有此理。”須臾,兩個小 用方盒擺下各樣雞、蹄、鵝、鴨、鮮魚下飯。先吃了飯,收了家伙去,就是吃酒的各樣菜蔬出來。小金鐘儿,銀台盤儿,慢慢斟勸。飲酒中間,西門慶方題起苗青的事來,道:“這 昨日央及了個士夫,再三來對學生說,又饋送了些禮在此。學生不敢自專,今日請長官來,与長官計議。”于是,把禮帖遞与夏提刑。夏提刑看了,便道:“恁憑長官尊意裁處。”西門慶道:“依著學生,明日只把那個賊人、真贓送過去罷,也不消要這苗青。那個原告小 安童,便收領在外,待有了苗天秀尸首,歸結未遲。禮還送到長官處。”夏提刑道:“長官,這就不是了。長官見得极是,此是長官費心一番,何得見讓于我?決然使不得。”彼此推辭了半日,西門慶不得已,還把禮物兩家平分了,裝了五百兩在食盒內。夏提刑下席來,作揖謝道:“既是長官見愛,我學生再辭,顯的迂闊了。盛情感激不盡,實為多愧。”又領了几杯酒,方才告辭起身。西門慶隨即差玳安拿食盒,還當酒抬送到夏提刑家。夏提刑親在門上收了,拿回帖,又賞了玳安二兩銀子,兩名排軍四錢,俱不在話下。

常言道:火到豬頭爛,錢到公事辦。西門慶、夏提刑已是會定了。次日到衙門里升廳,那提控、節級并緝捕、觀察,都被樂三上下打點停當。擺設下刑具,監中提出陳三、翁八審問情由,只是供稱:“跟伊家人苗青同謀。”西門慶大怒,喝令左右:“与我用起刑來!你兩個賊人,專一積年在江河中,假以舟楫裝載為名,實是劫幫鑿漏,邀截客旅,圖財致命。見有這個小 供稱,是你等持刀戮死苗天秀波中,又將棍打傷他落水,見有他主人衣服存証,你如何抵賴別人!”因把安童提上來,問道:“是誰刺死你主人?是誰推你在水中?”安童道:“某日三更時分,先是苗青叫有賊,小的主人出艙觀看,被陳三一刀戮死,推下水去。小的便被翁八一棍打落水中,才得逃出性命。苗青并不知下落。”西門慶道:“据這小 所言,就是實話,汝等如何展轉得過?”于是每人兩夾棍,三十榔頭,打的脛骨皆碎,殺豬也似喊叫。一千兩贓貨已追出大半,余者花費無存。這里提刑做了文書,并贓貨申詳東平府。府尹胡師文又与西門慶相交,照原行文書疊成案卷,將陳三、翁八問成強盜殺人斬罪。

安童保領在外听候。有日走到東京,投到開封府黃通判衙內,具訴:“苗青奪了主人家事,使錢提刑衙門,除了他名字出來。主人冤仇,何時得報?”通判听了,連夜修書,并他訴狀封在一處,与他盤費,就著他往巡按山東察院里投下。這一來,管教苗青之禍從頭上起,西門慶往時做過事,今朝沒興一齊來。有詩為証:

善惡從來報有因,吉凶禍福并肩行。

平生不作虧心事,夜半敲門不吃惊。

第四十八回

弄私情戲贈一枝桃

走捷徑探歸七件事

詞曰:

碧桃花下,紫簫吹罷。驀然一點心惊,卻把那人牽挂,向東風淚洒。

東風淚洒,不覺暗沾羅帕,恨如天大。那冤家既是無情去,回頭看怎么!

話說安童領著書信,辭了黃通判,徑往山東大道而來。打听巡按御史在東昌府住扎,姓曾,雙名孝序,乃都御史曾布之子,新中乙未科進士,极是個清廉正气的官。這安童自思:“我若說下書的,門上人決不肯放。不如等放告牌出來,我跪門進去,連狀帶書呈上。老爹見了,必然有個決斷。”于是早把狀子寫下,揣在怀里,在察院門首等候多時。只听里面打的云板響,開了大門,曾御史坐廳。頭面牌出來,大書告親王、皇親、駙馬、勢豪之家;第二面牌出來,告都、布、按并軍衛有司官吏;第三面牌出來,才是百姓戶婚田土詞訟之事。這安童就隨狀牌進去,待把一應事情發放淨了,方走到丹墀上跪下。兩邊左右問是做甚么的,這安童方才把書雙手舉得高高的呈上。只听公座上曾御史叫:“接上來!”慌的左右吏典下來把書接上去,安放于書案上。曾公拆開觀看,端的上面寫著甚言詞?書曰:

寓都下年教生黃端肅 書奉

大柱史少亭曾年兄先生大人門下:違越光儀,倏忽一載。知己難逢,胜游

易散。此心耿耿,常在左右。去秋忽報瑤章,開軸啟函,捧誦之間而神游

恍惚,儼然長安對面時也。未几,年兄省親南旋,复聞德音,知年兄按巡

齊魯,不胜欣慰。叩賀,叩賀。惟年兄忠孝大節,風霜貞操,砥礪其心,

耿耿在廊廟,歷歷在士論。今茲出巡,正當摘發官邪,以正風紀之日。區

區愛念,尤所不能忘者矣。竊謂年兄平日抱可為之器,當有為之年,值圣

明有道之世,老翁在家康健之時,當乘此大展才猷,以振揚法紀,勿使舞

文之吏以撓其法,而奸頑之徒以逞其欺。胡乃如東平一府,而有撓大法如

苗青者,抱大冤如苗天秀者乎?生不意圣明之世而有此魍魎。年兄巡歷此

方,正當分理冤滯,振刷為之一清可也。去伴安童,持狀告訴,幸垂察,

不宣。

仲春望后一日具這曾御史覽書已畢,便問:“有狀沒有?”左右慌忙下來問道:“老爺問你有狀沒有。”這安童向怀中取狀遞上。曾公看了,取筆批:“仰東平府府官,從公查明,驗相尸首,連卷詳報。”喝令安童東平府伺候。這安童連忙磕頭起來,從便門放出。

這里曾公將批詞連狀裝在封套內,鈐了關防,差人 送東平府來。府尹胡師文見了上司批下來,慌得手腳無措,即調委陽谷縣縣丞狄斯彬──本貫河南舞陽人氏,為人剛方不要錢,問事糊突,人都號他做狄混。先是這狄縣丞往清河縣城西河邊過,忽見馬頭前起一陣旋風,團團不散,只隨著狄公馬走。狄縣丞道:“怪哉!”便勒住馬,令左右公人:“你隨此旋風,務要跟尋個下落。”那公人真個跟定旋風而來,七八將近新河口而止,走來回覆了狄公話。狄公即拘集里老,用鍬掘開岸上數尺,見一死尸,宛然頸上有一刀痕。命仵作檢視明白,問其前面是那里。公人稟道:“离此不遠就是慈惠寺。”縣丞即拘寺中僧行問之,皆言:“去冬十月中,本寺因放水燈儿,見一死尸從上流而來,漂入港里。長老慈悲,故收而埋之。不知為何而死。”縣丞道:“分明是汝眾僧謀殺此人,埋于此處。想必身上有財帛,故不肯實說。”于是不由分說,先把長老一箍兩拶,一夾一百敲,余者眾僧都是二十板,俱令收入獄中。報与曾公,再行查看。各僧皆稱冤不服。曾公尋思道:“既是此僧謀死,尸必棄于河中,豈反埋于岸上?又說干礙人眾,此有可疑。”因令將眾僧收監。將近兩月,不想安童來告此狀。即令委官押安童前至尸所,令其認視。安童見尸大哭道:“正是我的主人,被賊人所傷,刀痕尚在。”于是檢驗明白,回報曾公,即把眾僧放回。一面查刷卷宗,复提出陳三、翁八審問,俱執稱苗青主謀之情。曾公大怒,差人行牌,星夜往揚州提苗青去了。一面寫本參劾提刑院兩員問官受贓賣法。正是:

污吏贓官濫國刑,曾公判刷雪冤情。

雖然號令風霆肅,夢里輸贏總未真。

話分兩頭,卻表王六儿自從得了苗青干事的那一百兩銀子、四套衣服,与他漢子韓道國就白日不閑,一夜沒的睡,計較著要打頭面,治簪環,喚裁縫來裁衣服,從新抽銀絲〔髟狄〕髻。用十六兩銀子,又買了個丫頭──名喚春香──使喚,早晚教韓道國收用不題。

一日,西門慶到韓道國家,王六儿接著。里面吃茶畢,西門慶往后邊淨手去,看見隔壁月台,問道:“是誰家的?”王六儿道:“是隔壁樂三家月台。”西門慶吩咐王六儿:“如何教他遮住了這邊風水?你對他說,若不与我即便拆了,我教地方吩咐他。”這王六儿与韓道國說:“鄰舍家,怎好与他說的。”韓道國道:“咱不如瞞著老爹,買几根木植來,咱這邊也搭起個月台來。上面晒醬,下邊不拘做馬坊,做個東淨,也是好處。”老婆道:“呸!賊沒算計的。比時搭月台,不如買些磚瓦來,蓋上兩間廈子卻不好?”韓道國道:“蓋兩間廈子,不如蓋一層兩間小房罷。”于是使了三十兩銀子,又蓋兩間平房起來。西門慶差玳安儿抬了許多酒、肉、燒餅來,与他家犒賞匠人。那條街上誰人不知。

夏提刑得了几百兩銀子在家,把儿子夏承恩──年十八歲──干入武學肄業,做了生員。每日邀結師友,習學弓馬。西門慶約會劉薛二內相、周守備、荊都監、張團練、合衛官員,出人情与他挂軸文慶賀,俱不必細說。

西門慶因墳上新蓋了山子卷棚房屋,自從生了官哥,并做了千戶,還沒往墳上祭祖。叫陰陽徐先生看了,從新立了一座墳門,砌的明堂神路,門首栽桃柳,周圍种松柏,兩邊疊成坡峰。清明日上墳,要更換錦衣牌匾,宰豬羊,定桌面。三月初六日清明,預先發柬,請了許多人,搬運了東西、酒米、下飯、菜蔬,叫的樂工、雜耍、扮戲的。小优儿是李銘、吳惠、王柱、鄭奉;唱的是李桂姐、吳銀儿、韓金釧,董嬌儿。官客請了張團練、喬大戶、吳大舅、吳二舅、花大舅、沈姨夫、應伯爵、謝希大、傅伙計、韓道國、云理守、賁第傳并女婿陳敬濟等,約二十余人。堂客請了張團練娘子、張親家母、喬大戶娘子、朱台官娘子、尚舉人娘子、吳大妗子、二妗子、楊姑娘、潘姥姥、花大妗子、吳大姨、孟大姨、吳舜臣媳婦鄭三姐、崔本妻段大姐,并家中吳月娘、李嬌儿,孟玉樓、潘金蓮、李瓶儿、孫雪娥、西門大姐、春梅、迎春、玉簫、蘭香、奶子如意儿抱著官哥儿,里外也有二十四五頂轎子。先是月娘對西門慶說:“孩子且不消教他往墳上去罷。一來還不曾過一周,二者劉婆子說這孩子〔囪心頁〕門還未長滿,膽儿小。這一到墳上路遠,只怕唬著他。依著我不教他去,留下奶子和老馮在家和他做伴儿,只教他娘母子一個去罷。”西門慶不听,便道:“此來為何?他娘儿兩個不到墳前与祖宗磕個頭儿去!你信那婆子老淫婦胡說,可可就是孩子〔囪心頁〕門未長滿,教奶子用被儿裹著,在轎子里按的孩儿牢牢的,怕怎的?”那月娘便道:“你不听人說,隨你。”從清早晨,堂客都從家里取齊,起身上了轎子,無辭。

出南門,到五里外祖墳上,遠遠望見青松郁郁,翠柏森森,新蓋的墳門,兩邊坡峰上去,周圍石牆,當中甬道,明堂、神台、香爐、燭台都是白玉石鑿的。墳門上新安的牌匾,大書“錦衣武略將軍西門氏先塋”。墳內正面土山環抱,林樹交枝。西門慶穿大紅冠帶,擺設豬羊祭品桌席祭奠。官客祭畢,堂客才祭。響器鑼鼓,一齊打起來。那官哥儿唬的在奶子怀里磕伏著,只倒咽气,不敢動一動儿。月娘便叫:“李大姐,你還不教奶子抱了孩子往后邊去哩,你看唬的那腔儿!我說且不教孩儿來罷,恁強的貨,只管教抱了他來。你看唬的那孩儿這模樣!”李瓶儿連忙下來,吩咐玳安:“且叫把鑼鼓住了。”連忙攛掇掩著孩儿耳朵,快抱了后邊去了。

須臾,祭畢,徐先生念了祭文,燒了紙。西門慶邀請官客在前客位。月娘邀請堂客在后邊卷棚內,由花園進去,兩邊松牆竹徑,周圍花草,一望無際。正是:

桃紅柳綠鶯梭織,都是東君造化成。

當下,扮戲的在卷棚內扮与堂客們瞧,四個小优儿在前廳官客席前彈唱。四個唱的,輪番遞酒。春梅、玉簫、蘭香、迎春四個,都在堂客上邊執壺斟酒,就立在大姐桌頭,同吃湯飯點心。

吃了一回,潘金蓮与玉樓、大姐、李桂姐、吳銀儿同往花園里打了回秋千。原來卷棚后邊,西門慶收拾了一明兩暗三間房儿。里邊鋪陳床帳,擺放桌椅、梳籠、抿鏡、妝台之類,預備堂客來上墳,在此梳妝歇息,糊的猶如雪洞般干淨,懸挂的書畫,琴棋瀟洒。奶子如意儿看守官哥儿,正在那洒金床炕上鋪著小褥子儿睡,迎春也在旁和他頑耍。只見潘金蓮獨自從花園驀地走來,手中拈著一枝桃花儿,看見迎春便道:“你原來這一日沒在上邊伺候。”迎春道:“有春梅、蘭香、玉簫在上邊哩,俺娘叫我下邊來看哥儿,就拿了兩碟下飯點心与如意儿吃。”奶子見金蓮來,就抱起官哥儿來。金蓮便戲他說道:“小油嘴儿,頭里見打起鑼鼓來,唬的不則聲,原來這等小膽儿。”于是一面解開藕絲羅襖儿,接過孩儿抱在怀里,与他兩個嘴對嘴親嘴儿。忽有陳敬濟掀帘子走入來,看見金蓮逗孩子頑耍,便也逗那孩子。金蓮道:“小道士儿,你也与姐夫親個嘴儿。”可霎作怪,那官哥儿便嘻嘻望著他笑。敬濟不由分說,把孩子就摟過來,一連親了几個嘴。金蓮罵道:“怪短命,誰家親孩子,把人的〔髟丐〕都抓亂了!”敬濟笑戲道:“你還說,早時我沒錯親了哩。”金蓮听了,恐怕奶子瞧科,便戲發訕,將手中拿的扇子倒過柄子來,向他身上打了一下,打的敬濟鯽魚般跳。罵道:“怪短命,誰和你那等調嘴調舌的!”敬濟道:“不是,你老人家摸量惜些情儿。人身上穿著恁單衣裳,就打恁一下!”金蓮道:“我平自惜甚情儿?今后惹著我,只是一味打。”如意儿見他頑的訕,連忙把官哥儿接過來抱著,金蓮与敬濟兩個還戲謔做一處。金蓮將那一枝桃花儿做了一個圈儿,悄悄套在敬濟帽子上。走出去,正值孟玉樓和大姐、桂姐三個從那邊來。大姐看見,便問:“是誰干的營生?”敬濟取下來去了,一聲儿也沒言語。堂客前戲文扮了四大折。但見:

窗外日光彈指過,席前花影座間移。

看看天色晚來,西門慶吩咐賁四,先把抬轎子的每人一碗酒、四個燒餅、一盤子熟肉,分散停當,然后,才把堂客轎子起身。官家起馬在后,來興儿与廚役慢慢的抬食盒煞后。玳安、來安、畫童、棋童儿跟月娘眾人轎子,琴童并四名排軍跟西門慶馬。奶子如意儿獨自坐一頂小轎,怀中抱著哥儿,用被裹得緊緊的進城。月娘還不放心,又使回畫童儿來,叫他跟定著奶子轎子,恐怕進城人亂。

且說月娘轎子進了城,就与喬家那邊眾堂客轎子分路,來家先下轎進去,半日西門慶、陳敬濟才到家下馬。只見平安儿迎門就稟說:“今日掌刑夏老爹,親自下馬到廳,問了一遍去了。落后又差人問了兩遍。不知有甚勾當。”西門慶听了,心中猶豫。到于廳上,只見書童儿在旁接衣服。西門慶因問:“今日你夏老爹來,留下甚么話來?”書童道:“他也沒說出來,只問爹往那去了:‘使人請去,我有句要緊話儿說。’小的便道:‘今日都往墳上燒紙去了,至晚才來。’夏老爹說:‘我到午上還來。’落后又差人來問了兩遭,小的說:‘還未來哩!’”西門慶心下轉道:“卻是甚么?”

正疑惑之間,只見平安來報:“夏老爹來了。”那時已有黃昏時分,只見夏提刑便衣坡巾,兩個伴當跟隨。下馬到于廳上敘禮,說道:“長官今日往寶庄去來?”西門慶道:“今日先塋祭掃,不知長官下降,失迎,恕罪,恕罪!”夏提刑道:“有一事敢來報与長官知道。”因說:“咱們往那邊客位內坐去罷。”西門慶令書童開卷棚門,請往那里說話,左右都令下去。夏提刑道:“今朝縣中李大人到學生那里,如此這般,說大巡新近有參本上東京,長官与學生俱在參例。學生令人抄了個底本在此,与長官看。”西門慶听了,大惊失色,急接過邸報來燈下觀看,端的上面寫著甚言詞?

巡按山東監察御史曾孝序一本,參劾貪肆不職武官,乞賜罷黜,以正

法紀事:臣聞巡搜四方,省察風俗,乃天子巡狩之事也;彈壓官邪,振揚

法紀,乃御史糾政之職也。昔《春秋》載天王巡狩,而万邦怀保,民風協

矣,王道彰矣,四民順矣,圣治明矣。臣自去年奉命巡按山東齊魯之邦,

一年將滿,歷訪方面有司文武官員賢否,頗得其實。茲當差滿之期,敢不

循例甄別,為我皇上陳之!除參劾有司方面官員,另具疏上請。參照山東

提刑所掌刑金吾衛正千戶夏延齡,〔 曰羽〕茸之材,貪鄙之行,久于物

議,有玷班行。昔者典牧皇畿,大肆科扰,被屬官陰發其私。今省理山東

刑獄,复著狼貪,為同僚之箝制。縱子承恩冒籍武舉,倩人代考,而士風

掃地矣。信家人夏壽監索班錢,被軍騰詈而政事不可知乎!接物則奴顏婢

膝,時人有丫頭之稱;問事則依違兩可,群下有木偶之誚。理刑副千戶西

門慶,本系市井棍徒,夤緣升職,濫冒武功,菽麥不知,一丁不識。縱妻

妾嬉游街巷而帷薄為之不清;攜樂婦而酣飲市樓,官箴為之有玷。至于包

養韓氏之婦,恣其歡淫,而行檢不修;受苗青夜賂之金,曲為掩飾,而贓

跡顯著。此二臣者,皆貪鄙不職,久乖清議,一刻不可居任者也。伏望圣

明垂听,敕下該部,再加詳查。如果臣言不謬,將延齡等亟賜罷斥,則官

常有賴而俾圣德永光矣。西門慶看了一遍,唬的面面相覷,默默不言。夏提刑道:“長官,似此如何計較?”西門慶道:“常言:兵來將擋,水來土掩。事到其間,道在人為。少不的你我打點禮物,早差人上東京央及老爺那里去。”于是,夏提刑急急作辭,到家拿了二百兩銀子、兩把銀壺。西門慶這里是金鑲玉寶石鬧妝一條、三百兩銀子。夏家差了家人夏壽,西門慶這里是來保,將禮物打包端正,西門慶寫了一封書与翟管家,兩個早雇了頭口,星夜往東京干事去了,不題。

且表官哥儿自從墳上來家,夜間只是惊哭,不肯吃奶。但吃下奶去就吐了。慌的李瓶儿走來告訴月娘,月娘道:“我那等說,還未到一周的孩子,且休帶他出城門去。濁〔 強〕貨他生死不依,只說:‘今日墳上祭祖為甚么來?不教他娘儿兩個走走!’只象那里攙了分儿一般,睜著眼和我兩個叫。如今卻怎么好?”李瓶儿正沒法儿擺布。況西門慶又因巡按參了,和夏提刑在前邊說話,往東京打點干事,心上不遂,家中孩子又不好。月娘使小 叫劉婆子來看,又請小儿科太醫,開門闔戶,亂了一夜。劉婆子看了說:“哥儿著了些惊气入肚,又路上撞見五道將軍。不打緊,買些紙儿退送退送就好了。”又留了兩服朱砂丸藥儿,用薄荷燈心湯送下去,那孩儿方才宁貼睡了一覺,不惊哭吐奶了。只是身上熱還未退,李瓶儿連忙拿出一兩銀子,教劉婆子備紙去。后又帶了他老公,還和一個師婆來,在卷棚內与哥儿燒紙跳神。那西門慶早五更打發來保、夏壽起身,就亂著和夏提刑往東平府胡知府那里打听提苗青消息去了。吳月娘听見劉婆說孩子路上著了惊气,甚是抱怨如意儿,說他:“不用心看孩儿,想必路上轎子里唬了他了。不然,怎的就不好起來?”如意儿道:“我在轎子里,將被儿包得緊緊的,又沒〔石店〕著他。娘叫畫童儿來跟著轎子,他還好好的,我按著他睡。只進城七八到家門首,我只覺他打了個冷戰,到家就不吃奶,哭起來了。”

按下這里家中燒紙,与孩子下神。且說來保、夏壽一路攢行,只六日就赶到東京城內。到太師府內見了翟管家,將兩家禮物交割明白。翟謙看了西門慶書信,說道:“曾御史參本還未到哩,你且住兩日。如今老爺新近條陳了七件事,旨意還未曾下來。待行下這個本去,曾御史本到,等我對老爺說,交老爺閣中只批与他‘該部知道’。我這里差人再拿帖儿吩咐兵部余尚書,把他的本只不覆上來。交你老爹只顧放心,管情一些事儿沒有。”于是把二人管待了酒飯,還歸到客店安歇,等听消息。

一日蔡太師條陳本,圣旨准下來了。來保央府中門吏暗暗抄了個邸報,帶回家与西門慶瞧,不在話下。一日等的翟管家寫了回書,与了五兩盤纏,与夏壽取路回山東清河縣。來到家中,西門慶正在家耽心不下,那夏提刑一日一遍來問信。听見來保二人到了,叫至后邊問他端的。來保對西門慶悉把上項事情訴說一遍,道:“翟爹看了爹的書,便說:‘此事不打緊,教你爹放心。見今巡按也滿了,另點新巡按下來了。況他的參本還未到,等他本上時,等我對老爺說了,隨他本上參的怎么重,只批該部知道,老爺這里再拿帖儿吩咐兵部余尚書,只把他的本立了案不覆上去,隨他有撥天關本事也無妨。’”西門慶听了,方才心中放下。因問:“他的本怎還不到?”來保道:“俺們一去時,晝夜馬上行去,只五日就赶到京中,可知在他頭里。俺每回來,見路上一簇響鈴驛馬,背著黃色袱,插著兩根雉尾、兩面牙旗,怕不就是巡按衙門進送實封才到了。”西門慶道:“得他的本上的遲,事情就停當了。我只怕去遲了。”來保道:“爹放心,管情沒事。小的不但干了這件事,又打听得兩樁好事來,報爹知道。”西門慶問道:“端的何事?”來保道:“太師老爺新近條陳了七件事,旨意已是准行。如今老爺親家戶部侍郎韓爺題准事例:在陝西等三邊開引种鹽,各府州郡縣設立義倉,官 糧米。令民間上上之戶赴倉上米,討倉鈔,派給鹽引支鹽。舊倉鈔七分,新倉鈔三分。咱舊時和喬親家爹,高陽關上納的那三万糧倉鈔,派三万鹽引,戶部坐派。如今蔡狀元又點了兩淮巡鹽,不日离京,倒有好些利息。”西門慶听言問道:“真個有此事?”來保道:“爹不信,小的抄了個邸報在此。”向書篋中取出來与西門慶觀看。因見上面許多字樣,前邊叫了陳敬濟來念与他听。陳敬濟念到中間,只要結住了,還有几個眼生字不認的。旋叫了書童儿來念。那書童倒還是門子出身,蕩蕩如流水不差,直念到底。端的上面奏著那七件事?

崇政殿大學士吏部尚書魯國公蔡京一本,為陳愚見,竭愚衷,收人才

,臻實效,足財用,便民情,以隆圣治事:

第一曰罷科舉,取士悉由學校升貢。竊謂教化凌夷,風俗頹敗,皆由

取士不得真才,而教化無以仰賴。《書》曰:“天生斯民,作之君,作之

師。”漢舉孝廉,唐興學校,我國家始制考貢之法,各執偏陋,以致此輩

無真才,而民之司牧何以賴焉?今皇上寤寐求才,宵旰圖治。治在于養賢

,養賢莫如學校。今后取士,悉遵古由學校升貢。其州縣發解禮闈,一切

罷之。每歲考試上舍則差知貢舉,亦如禮闈之式。仍立八行取士之科。八

行者,謂孝、友、睦、姻、任、恤、忠、和也。士有此者,即免試,率相

補太學上舍。

二曰罷講議財利司。竊惟國初定制,都堂置講議財利司。蓋謂人君節

浮費,惜民財也。今陛下即位以來,不寶遠物,不勞逸民,躬行節儉以自

奉。蓋天下亦無不可返之俗,亦無不可節之財。惟當事者以俗化為心,以

禁令為信,不忽其初,不弛其后,治隆俗美,丰亨豫大,又何講議之為哉

?悉罷。

三曰更鹽鈔法。竊惟鹽鈔,乃國家之課以供邊備者也。今合無遵复祖

宗之制鹽法者。詔云中、陝西、山西三邊,上納糧草,關領舊鹽鈔,易東

南淮浙新鹽鈔。每鈔折派三分,舊鈔搭派七分。今商人照所派產鹽之地下

場支鹽。亦如茶法,赴官秤驗,納息請批引,限日行鹽之處販賣。如遇過

限,并行拘收;別買新引增販者,俱屬私鹽。如此則國課日增,而邊儲不

乏矣。

四曰制錢法。竊謂錢貨,乃國家之血脈,貴乎流通而不可淹滯。如有

厄阻淹滯不行者,則小民何以變通,而國課何以仰賴矣?自晉末鵝眼錢之

后,至國初瑣屑不堪,甚至雜以鉛鐵夾錫。邊人販于虜,因而鑄兵器,為

害不小,合無一切通行禁之也。以陛下新鑄大錢崇宁、大觀通寶,一以當

十,庶小民通行,物价不致于〔足勇〕貴矣。

五曰行結 〔 表〕糴之法。竊惟官糴之法,乃賑恤之義也。近年水

旱相仍,民間就食,上始下賑恤之詔。近有戶部侍郎韓侶題覆欽依:將境

內所屬州縣各立社會,行結 〔 表〕糴之法。保之于党,党之于里,里

之于鄉,倡之結也。每鄉編為三戶,按上上、中中、下下。上戶者納糧,

中戶者減半,下戶者退派糧數關支,謂之〔 表〕 。如此則斂散便民之

法得以施行,而皇上可廣不費之仁矣。惟責守令核切舉行,其關系蓋匪細

矣。

六曰詔天下州郡納免夫錢。竊惟我國初寇亂未定,悉令天下軍徭丁壯

集于京師,以供運饋,以壯國勢。今承平日久,民各安業,合頒詔行天下

州郡,每歲上納免夫錢,每名折錢三十貫,解赴京師,以資邊餉之用。庶

兩得其便,而民力少蘇矣。

七曰置提舉御前人船所。竊惟陛下自即位以來,無聲色犬馬之奉。所

尚花石,皆山林間物,乃人之所棄者。但有司奉行之過因而致扰,有傷圣

治。陛下節其浮濫,仍請作御前提舉人船所。凡有用悉出內帑,差官取之

,庶無扰于州郡。伏乞圣裁。

奉旨曰:“卿言深切時艱,朕心嘉悅,足見忠猷,都依擬行。”該部

知道。

西門慶听了,又看了翟管家書信,已知禮物交得明白。蔡狀元見朝,又點了兩淮巡鹽,不日往此經過,心中不胜歡喜。一面打發夏壽回家:“報与你老爹知道。”一面賞了來保五兩銀子、兩瓶酒、一方肉,回房歇息,不在話下。正是:樹大招風風損樹,人為名高名喪身。有詩為証:

得失榮枯命里該,皆因年月日時栽。

胸中有志終須至,囊內無財莫論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