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回
傻幫閑趨奉鬧華筵
痴子弟爭鋒毀花院
詞曰:
步花徑,闌干狹。防人覷,常惊嚇。荊刺抓裙釵,倒閃在荼蘼架。
勾引嫩枝咿啞,討歸路,尋空罅,被舊家巢燕,引入窗紗。
話說西門慶在房中,被李瓶儿柔情軟語,感触的回嗔作喜,拉他起來,穿上衣裳,兩個相摟相抱,极盡綢繆。一面令春梅進房放桌儿,往后邊取酒去。
且說金蓮和玉樓,從西門慶進他房中去,站在角門首竊听消息。他這邊又閉著,止春梅一人在院子里伺候。金蓮同玉樓兩個打門縫儿往里張覷,只見房中掌著燈燭,里邊說話,都听不見。金蓮道:“俺到不如春梅賊小肉儿,他倒听的伶俐。”那春梅在窗下潛听了一回,又走過來。金蓮悄問他房中怎的動靜,春梅便隔門告訴与二人說:“俺爹怎的教他脫衣裳跪著,他不脫。爹惱了,抽了他几馬鞭子。”金蓮道:“打了他,他脫了不曾?”春梅道:“他見爹惱了,才慌了,就脫了衣裳,跪在地平上。爹如今問他話哩。”玉樓恐怕西門慶听見,便道:“五姐,咱過那邊去罷。”拉金蓮來西角門首。此時是八月二十頭,月色才上來。兩個站立在黑頭里,一處說話,等著春梅出來問他話。潘金蓮向玉樓道:“我的姐姐,只說好食果子,一心只要來這里。頭儿沒過動,下馬威早討了這几下在身上。俺這個好不順臉的貨儿,你若順順儿他倒罷了。屬扭孤儿糖的,你扭扭儿也是錢,不扭也是錢。想著先前吃小婦奴才壓枉造舌,我陪下十二分小心,還吃他奈何得我那等哭哩。姐姐,你來了几時,還不知他性格哩!”
二人正說話之間,只听開的角門響,春梅出來,一直逕往后邊走。不防他娘站在黑影處叫他,問道:“小肉儿,那去?”春梅笑著只顧走。金蓮道:“怪小肉儿,你過來,我問你話。慌走怎的?”那春梅方才立住了腳,方說:“他哭著對俺爹說了許多話。爹喜歡抱起他來,令他穿上衣裳,教我放了桌儿,如今往后邊取酒去。”金蓮听了,向玉樓說道:“賊沒廉恥的貨!頭里那等雷聲大雨點小,打哩亂哩。及到其間,也不怎么的。我猜,也沒的想,管情取了酒來,教他遞。賊小肉儿,沒他房里丫頭?你替他取酒去!到后邊,又叫雪娥那小婦奴才〔毛必〕聲浪顙,我又听不上。”春梅道:“爹使我,管我事!”于是笑嘻嘻去了。金蓮道:“俺這小肉儿,正經使著他,死了一般懶待動旦。若干貓儿頭差事,鑽頭覓縫干辦了要去,去的那快!現他房里兩個丫頭,你替他走,管你腿事!賣蘿葡的跟著鹽擔子走──好個閑嘈心的小肉儿!”玉樓道:“可不怎的!俺大丫頭蘭香,我正使他做活儿,他便有要沒緊的。爹使他行鬼頭儿,听人的話儿,你看他走的那快!”
正說著,只見玉簫自后邊驀地走來,便道:“三娘還在這里?我來接你來了。”玉樓道:“怪狗肉,唬我一跳!”因問:“你娘知道你來不曾?”玉簫道:“我打發娘睡下這一日了,我來前邊瞧瞧,剛才看見春梅后邊要酒果去了。”因問:“俺爹到他屋里,怎樣個動靜儿?”金蓮接過來伸著手道:“進他屋里去,齊頭故事。”玉簫又問玉樓,玉樓便一一對他說。玉簫道:“三娘,真個教他脫了衣裳跪著,打了他五馬鞭子來?”玉樓道:“你爹因他不跪,才打他。”玉簫道:“帶著衣服打來,去了衣裳打來?虧他那瑩白的皮肉儿上怎么挨得?”玉樓笑道:“怪小狗肉儿,你倒替古人耽憂!”正說著,只見春梅拿著酒,小玉拿著方盒,逕往李瓶儿那邊去。金蓮道:“賊小肉儿,不知怎的,听見干恁勾當儿,云端里老鼠──天生的耗。”吩咐:“快送了來,教他家丫頭伺候去。你不要管他,我要使你哩!”那春梅笑嘻嘻同小玉進去了。一面把酒菜擺在桌上,就出來了,只是繡春、迎春在房答應。玉樓、金蓮問了他話。玉簫道:“三娘,咱后邊去罷。”二人一路去了。金蓮叫春梅關上角門,歸進房來,獨自宿歇,不在話下。正是:
可惜團圓今夜月,清光咫尺別人圓。
不說金蓮獨宿,單表西門慶与李瓶儿兩個相怜相愛,飲酒說話到半夜,方才被伸翡翠,枕設鴛鴦,上床就寢。燈光掩映,不啻鏡中鸞鳳和鳴;香气薰籠,好似花間蝴蝶對舞。正是:今宵胜把銀缸照,只恐相逢是夢中。有詞為証:
淡畫眉儿斜插梳,不忻拈弄倩工夫。云窗霧閣深深許,蕙性蘭心款款
呼。相怜愛,倩人扶,神仙標格世間無。從今罷卻相思調,美滿恩情錦不
如。兩個睡到次日飯時。李瓶儿恰待起來臨鏡梳頭,只見迎春后邊拿將飯來。婦人先漱了口,陪西門慶吃了半盞儿,又教迎春:“將昨日剩的金華酒篩來。”拿甌子陪著西門慶每人吃了兩甌子,方才洗臉梳妝。一面開箱子,打點細軟首飾衣服,与西門慶過目。拿出一百顆西洋珠子与西門慶看,原是昔日梁中書家帶來之物。又拿出一件金鑲鴉青帽頂子,說是過世老公公的。起下來上等子秤,四錢八分重。李瓶儿教西門慶拿与銀匠,替他做一對墜子。又拿出一頂金絲〔髟狄〕髻,重九兩。因問西門慶:“上房他大娘眾人,有這〔髟狄〕髻沒有?”西門慶道:“他們銀絲〔髟狄〕髻倒有兩三頂,只沒編這〔髟狄〕髻。”婦人道:“我不好戴出來的。你替我拿到銀匠家毀了,打一件金九鳳墊根儿,每個鳳嘴銜一溜珠儿,剩下的再替我打一件,照依他大娘正面戴的金鑲玉觀音滿池嬌分心。”西門慶收了,一面梳頭洗臉,穿了衣服出門。李瓶儿又說道:“那邊房里沒人,你好歹委付個人儿看守,替了小 天福儿來家使喚。那老馮老行貨子,啻啻磕磕的,獨自在那里,我又不放心。”西門慶道:“我知道了。”袖著〔髟狄〕髻和帽頂子,一直往外走。不妨金蓮〔髟朋〕著頭,站在東角門首,叫道:“哥,你往那去?這咱才出來?”西門慶道:“我有勾當去。”婦人道:“怪行貨子,慌走怎的?我和你說話。”那西門慶見他叫的緊,只得回來。被婦人引到房中,婦人便坐在椅子上,把他兩只手拉著說道:“我不好罵出來的,怪火燎腿三寸貨,那個拿長鍋鑊吃了你!慌往外搶的是些甚的?你過來,我且問你。”西門慶道:“罷么,小淫婦儿,只顧問甚么!我有勾當哩,等我回來說。”說著,往外走。婦人摸見袖子里重重的,道:“是甚么?拿出來我瞧瞧。”西門慶道:“是我的銀子包。”婦人不信,伸手進袖子里就掏,掏出一頂金絲〔髟狄〕髻來,說道:“這是他的〔髟狄〕髻,你拿那去?”西門慶道:“他問我,知你每沒有,說不好戴的,教我到銀匠家替他毀了,打兩件頭面戴。”金蓮問道:“這〔髟狄〕髻多少重?他要打甚么?”西門慶道:“這〔髟狄〕髻重九兩,他要打一件九鳳甸儿,一件照依上房娘的正面那一件玉觀音滿池嬌分心。”金蓮道:“一件九鳳甸儿,滿破使了三兩五六錢金子夠了。大姐姐那件分心,我秤只重一兩六錢,把剩下的,好歹你替我照依他也打一件九鳳甸儿。”西門慶道:“滿池嬌他要揭實枝梗的。”金蓮道:“就是揭實枝梗,使了三兩金子滿頂了。還落他二三兩金子,夠打個甸儿了。”西門慶笑罵道:“你這小淫婦儿!單管愛小便宜儿,隨處也捏個尖儿。”金蓮道:“我儿,娘說的話,你好歹記著。你不替我打將來,我和你答話!”那西門慶袖了〔髟狄〕髻,笑著出門。金蓮戲道:“哥儿,你干上了。”西門慶道:“我怎的干上了?”金蓮道:“你既不干上,昨日那等雷聲大雨點小,要打著教他上吊。今日拿出一頂〔髟狄〕髻來,使的你狗油嘴鬼推磨,不怕你不走。”西門慶笑道:“這小淫婦儿,單只管胡說!”說著往外去了。
卻說吳月娘和孟玉樓、李嬌儿在房中坐的,忽听見外邊小 一片聲尋來旺儿,尋不著。只見平安來掀帘子,月娘便問:“尋他做甚么?”平安道:“爹緊等著哩。”月娘半日才說:“我使他有勾當去了。”原來月娘早晨吩咐下他,往王姑子庵里送香油白米去了。平安道:“小的回爹,只說娘使他有勾當去了。”月娘罵道:“怪奴才,隨你怎么回去!”平安慌的不敢言語,往外走了。月娘便向玉樓眾人說道:“我開口,又說我多管。不言語,我又憋的慌。一個人也拉剌將來了,那房子賣掉了就是了。平白扯淡,搖鈴打鼓的,看守甚么?左右有他家馮媽媽子,再派一個沒老婆的小 ,同在那里就是了,怕走了那房子也怎的?巴巴叫來旺兩口子去!他媳婦子七病八痛,一時病倒了在那里,誰扶侍他?”玉樓道:“姐姐在上,不該我說。你是個一家之主,不爭你与他爹兩個不說話,就是俺們不好主張的,下邊孩子每也沒投奔。他爹這兩日隔二騙三的,也甚是沒意思。姐姐依俺每一句話儿,与他爹笑開了罷。”月娘道:“孟三姐,你休要起這個意。我又不曾和他兩個嚷鬧,他平白的使性儿。那怕他使的那臉〔 各〕,休想我正眼看他一眼儿!他背地對人罵我不賢良的淫婦,我怎的不賢良?如今聳七八個在屋里,才知道我不賢良!自古道,順情說好話,干直惹人嫌。我當初說著攔你,也只為好來。你既收了他許多東西,又買他房子,今日又圖謀他老婆,就著官儿也看喬了。何況他孝服不滿,你不好娶他的。誰知道人在背地里把圈套做的成成的,每日行茶過水,只瞞我一個儿,把我合在缸底下。今日也推在院里歇,明日也推在院里歇,誰想他只當把個人儿歇了家里來,端的好在院里歇!他自吃人在他跟前那等花麗狐哨,喬龍畫虎的,兩面刀哄他,就是千好万好了。似俺每這等依老實,苦口良言,著他理你理儿!你不理我,我想求你?一日不少我三頓飯,我只當沒漢子,守寡在這里。隨我去,你每不要管他。”几句話說的玉樓眾人訕訕的。
良久,只見李瓶儿梳妝打扮,上穿大紅遍地金對襟羅衫儿,翠蓋拖泥妝花羅裙,迎春抱著銀湯瓶,繡春拿著茶盒,走來上房,与月娘眾人遞茶。月娘叫小玉安放座儿与他坐。落后孫雪娥也來到,都遞了茶,一處坐地。潘金蓮嘴快,便叫道:“李大姐,你過來,与大姐姐下個禮儿。實和你說了罷,大姐姐和他爹好些時不說話,都為你來!俺每剛才替你勸了恁一日。你改日安排一席酒儿,央及央及大姐姐,教他兩個老公婆笑開了罷。”李瓶儿道:“姐姐吩咐,奴知道。”于是向月娘面前插燭也似磕了四個頭。月娘道:“李大姐,他哄你哩。”又道:“五姐,你每不要來攛掇。我已是賭下誓,就是一百年也不和他在一答儿哩。”以此眾人再不敢复言。金蓮在旁拿把抿子与李瓶儿抿頭,見他頭上戴著一副金玲瓏草虫儿頭面,并金累絲松竹梅歲寒三友梳背儿,因說道:“李大姐,你不該打這碎草虫頭面,有些抓頭發,不如大姐姐戴的金觀音滿池嬌,是揭實枝梗的好。”這李瓶儿老實,就說道:“奴也照樣儿要教銀匠打恁一件哩!”落后小玉、玉簫來遞茶,都亂戲他。先是玉簫問道:“六娘,你家老公公當初在皇城內那衙門來?”李瓶儿道:“先在惜薪司掌厂。”玉簫笑道:“嗔道你老人家昨日挨得好柴!”小玉又道:“去年許多里長老人,好不尋你,教你往東京去。”婦人不省,說道:“他尋我怎的?”小玉笑道:“他說你老人家會告的好水災。”玉簫又道:“你老人家鄉里媽媽拜千佛,昨日磕頭磕夠了。”小玉又說道:“昨日朝廷差四個夜不收,請你往口外和番,端的有這話么?”李瓶儿道:“我不知道。”小玉笑道:“說你老人家會叫的好達達!”把玉樓、金蓮笑的不了。月娘罵道:“怪臭肉每,干你那營生去,只顧奚落他怎的?”于是把個李瓶儿羞的臉上一塊紅、一塊白,站又站不得,坐又坐不住,半日回房去了。
良久,西門慶進房來,回他雇銀匠家打造生活。就計較發柬,二十五日請官客吃會親酒,少不的請請花大哥。李瓶儿道:“他娘子三日來,再三說了。也罷,你請他請罷。”李瓶儿又說:“那邊房子左右有老馮看守,你這里再教一個和天福儿輪著上宿就是,不消叫旺官去罷。上房姐姐說,他媳婦儿有病,去不的。”西門慶道:“我不知道。”即叫平安,吩咐:“你和天福儿兩個輪,一遞一日,獅子街房子里上宿。”不在言表。
不覺到二十五日,西門慶家中吃會親酒,安排插花筵席,一起雜耍步戲。四個唱的,李桂姐、吳銀儿、董玉仙、韓金釧儿,從晌午就來了。官客在卷棚內吃了茶,等到齊了,然后大廳上坐席。頭一席花大舅、吳大舅;第二席吳二舅、沈姨夫;第三席應伯爵、謝希大;第四席祝實念、孫天化;第五席常峙節、吳典恩;第六席云里守、白賚光。西門慶主位,其余傅自新、賁第傳、女婿陳敬濟兩邊列坐。樂人撮弄雜耍數回,就是笑樂院本。下去,李銘、吳惠兩個小优上來彈唱,間著清吹。下去,四個唱的出來,筵外遞酒。應伯爵在席上先開言說道:“今日哥的喜酒,是兄弟不當斗膽,請新嫂子出來拜見拜見,足見親厚之情。俺每不打緊,花大尊親,并二位老舅、沈姨丈在上,今日為何來?”西門慶道:“小妾丑陋,不堪拜見,免了罷。”謝希大道:“哥,這話難說。當初有言在先,不為嫂子,俺每怎么儿來?何況見有我尊親花大哥在上,先做友,后做親,又不同別人。請出來見見怕怎的?”西門慶笑不動身。應伯爵道:“哥,你不要笑,俺每都拿著拜見錢在這里,不白教他出來見。”西門慶道:“你這狗才,單管胡說。”吃他再三逼迫不過,叫過玳安來,教他后邊說去。半日,玳安出來回說:“六娘道,免了罷。”應伯爵道:“就是你這小狗骨禿儿的鬼!你几時往后邊去,就來哄我?”玳安道:“小的莫不哄應二爹!二爹進去問不是?”伯爵道:“你量我不敢進去?左右花園中熟徑,好不好我走進去,連你那几位娘都拉了出來。”玳安道:“俺家那大猱獅狗,好不利害。倒沒有把應二爹下半截撕下來。”伯爵故意下席,赶著玳安踢兩腳,笑道:“好小狗骨禿儿,你傷的我好!趁早与我后邊請去。請不將來,打二十欄杆。”把眾人、四個唱的都笑了。玳安走到下邊立著,把眼只看著他爹不動身。西門慶無法可處,只得叫過玳安近前,吩咐:“對你六娘說,收拾了出來見見罷。”那玳安去了半日出來,复請了西門慶進去。然后才把腳下人赶出去,關上儀門。孟玉樓、潘金蓮百方攛掇,替他抿頭,戴花翠,打發他出來。廳上鋪下錦氈繡毯,四個唱的,都到后邊彈樂器,導引前行。麝蘭〔云愛〕〔云逮〕,絲竹和鳴。婦人身穿大紅五彩通袖羅袍,下著金枝線葉沙綠百花裙,腰里束著碧玉女帶,腕上籠著金壓袖。胸前纓落繽紛,裙邊環佩叮當,頭上珠翠堆盈,鬢畔寶釵半卸,粉面宜貼翠花鈿,湘裙越顯紅鴛小。正是:
恍似〔女亙〕嫦离月殿,猶如神女到筵前。當下四個唱的,琵琶箏弦,簇擁婦人,花枝招展,繡帶飄搖,望上朝拜。慌的眾人都下席來,還禮不迭。
卻說孟玉樓、潘金蓮、李嬌儿簇擁著月娘都在大廳軟壁后听覷,听見唱“喜得功名遂”,唱到“天之配合一對儿,如鸞似鳳”,直至“永團圓,世世夫妻”。金蓮向月娘說道:“大姐姐,你听唱的!小老婆今日不該唱這一套,他做了一對魚水團圓,世世夫妻,把姐姐放到那里?”那月娘雖故好性儿,听了這兩句,未免有几分惱在心頭。又見應伯爵、謝希大這伙人,見李瓶儿出來上拜,恨不得生出几個口來夸獎奉承,說道:“我這嫂子,端的寰中少有,蓋世無雙!休說德性溫良,舉止沉重,自這一表人物,普天之下,也尋不出來。那里有哥這樣大福?俺每今日得見嫂子一面,明日死也得好處。”因喚玳安儿:“快請你娘回房里,只怕勞動著,倒值了多的。”吳月娘眾人听了,罵扯淡輕嘴的囚根子不絕。良久,李瓶儿下來。四個唱的見他手里有錢,都亂趨奉著他,娘長娘短,替他拾花翠,疊衣裳,無所不至。
月娘歸房,甚是不樂。只見玳安、平安接了許多拜錢,也有尺頭、衣服并人情禮,盒子盛著,拿到月娘房里。月娘正眼也不看,罵道:“賊囚根子!拿送到前頭就是了,平白拿到我房里來做甚么?”玳安道:“爹吩咐拿到娘房里來。”月娘叫玉簫接了,掠在床上去。不一時,吳大舅吃了第二道湯飯,走進后邊來見月娘。月娘見他哥進房來,連忙与他哥哥行禮畢,坐下。吳大舅道:“昨日你嫂子在這里打攪,又多謝姐夫送了桌面去。到家對我說,你与姐夫兩下不說話。我執著要來勸你,不想姐夫今日又請。姐姐,你若這等,把你從前一場好都沒了。自古痴人畏婦,賢女畏夫。三從四德,乃婦道之常。今后他行的事,你休要攔他,料姐夫他也不肯差了。落的做好好先生,才顯出你賢德來。”月娘道:“早賢德好來,不教人這般憎嫌。他有了他富貴的姐姐,把我這窮官儿家丫頭,只當忘故了的算帳。你也不要管他,左右是我,隨他把我怎么的罷!賊強人,從几時這等變心來?”說著,月娘就哭了。吳大舅道:“姐姐,你這個就差了。你我不是那等人家,快休如此。你兩口儿好好的,俺每走來也有光輝些!”勸月娘一回。小玉拿茶來。吃畢茶,只見前邊使小 來請,吳大舅便作辭月娘出來。當下眾人吃至掌燈以后,就起身散了。四個唱的,李瓶儿每人都是一方銷金汗巾儿,五錢銀子,歡喜回家。自此西門慶連在瓶儿房里歇了數夜。別人都罷了,只有潘金蓮惱的要不的,背地唆調吳月娘与李瓶儿合气。對著李瓶儿,又說月娘容不的人。李瓶儿尚不知墮他計中,每以姐姐呼之,与他親厚尤密。正是:
逢人且說三分話,未可全拋一片心。
西門慶自娶李瓶儿過門,又兼得了兩三場橫財,家道營盛,外庄內宅,煥然一新。米麥陳倉,騾馬成群,奴仆成行。把李瓶儿帶來小 天福儿,改名琴童。又買了兩個小 ,一名來安儿,一名棋童儿。把金蓮房中春梅、上房玉簫、李瓶儿房中迎春、玉樓房中蘭香,一般儿四個丫頭,衣服首飾妝束起來,在前廳西廂房,教李嬌儿兄弟樂工李銘來家,教演習學彈唱。春梅琵琶,玉簫學箏,迎春學弦子,蘭香學胡琴。每日三茶六飯,管待李銘,一月与他五兩銀子。又打開門面兩間,兌出二千兩銀子來,委傅伙計、賁第傳開解當鋪。女婿陳敬濟只掌鑰匙,出入尋討。賁第傳只寫帳目,秤發貨物。傅伙計便督理生藥、解當兩個鋪子,看銀色,做買賣。潘金蓮這邊樓上,堆放生藥。李瓶儿那邊樓上,廂成架子,擱解當庫衣服、首飾、古董、書畫、玩好之物。一日也當許多銀子出門。
陳敬濟每日起早睡遲,帶著鑰匙,同伙計查點出入銀錢,收放寫算皆精。西門慶見了,喜歡的要不的。一日在前廳与他同桌儿吃飯,說道:“姐夫,你在我家這等會做買賣,就是你父親在東京知道,他也心安,我也得托了。常言道:有儿靠儿,無儿靠婿。我若久后沒出,這分儿家當,都是你兩口儿的。”那敬濟說道:“儿子不幸,家遭官事,父母遠离,投在爹娘這里。蒙爹娘抬舉,莫大之恩,生死難報。只是儿子年幼,不知好歹,望爹娘耽待便了,豈敢非望。”西門慶听見他說話儿聰明乖覺,越發滿心歡喜。但凡家中大小事務、出入書柬、禮帖,都教他寫。但凡客人到,必請他席側相陪。吃茶吃飯,一時也少不的他。誰知道這小伙儿綿里之針,肉里之刺。
常向繡帘窺賈玉,每從綺閣竊韓香。
光陰似箭,不覺又是十一月下旬。西門慶在常峙節家會茶散的早,未掌燈就起身,同應伯爵、謝希大、祝實念三個并馬而行。剛出了門,只見天上彤云密布,又早紛紛揚揚飄下一天雪花來。應伯爵便道:“哥,咱這時候就家去,家里也不收。我每許久不曾進里邊看看桂姐,今日趁著落雪,只當孟浩然踏雪尋梅,望他望去。”祝實念道:“應二哥說的是。你每月風雨不阻,出二十銀子包錢包著他,你不去,落的他自在。”西門慶吃三人你一言我一句,說的把馬逕往東街勾欄來了。來到李桂姐家,已是天气將晚。只見客位里掌著燈,丫頭正掃地。老媽并李桂卿出來,見禮畢,上面列四張交椅,四人坐下。老虔婆便道:“前者桂姐在宅里來晚了,多有打攪。又多謝六娘,賞汗巾花翠。”西門慶道:“那日空過他。我恐怕晚了他們,客人散了,就打發他來了。”說著,虔婆一面看茶吃了,丫鬟就安放桌儿,設放案酒。西門慶道:“怎么桂姐不見?”虔婆道:“桂姐連日在家伺候姐夫,不見姐夫來。今日是他五姨媽生日,拿轎子接了与他五姨媽做生日去了。”原來李桂姐也不曾往五姨家做生日去。近日見西門慶不來,又接了杭州販綢絹的丁相公儿子丁二官人,號丁雙橋,販了千兩銀子綢絹,在客店里,瞞著他父親來院中嫖。頭上拿十兩銀子、兩套杭州重絹衣服請李桂姐,一連歇了兩夜。适才正和桂姐在房中吃酒,不想西門慶到。老虔婆忙教桂姐陪他到后邊第三層一間僻靜小房坐去了。當下西門慶听信虔婆之言,便道:“既是桂姐不在,老媽快看酒來,俺每慢慢等他。”這老虔婆在下面一力攛掇,酒肴蔬菜齊上,須臾,堆滿桌席。李桂卿不免箏排雁柱,歌按新腔,眾人席上猜枚行令。正飲時,不妨西門慶往后邊更衣去。也是合當有事,忽听東耳房有人笑聲。西門慶更畢衣,走至窗下偷眼觀覷,正見李桂姐在房內陪著一個戴方巾的蠻子飲酒。由不的心頭火起,走到前邊,一手把吃酒桌子掀翻,碟儿盞儿打的粉碎。喝令跟馬的平安、玳安、畫童、琴童四個小 上來,把李家門窗戶壁床帳都打碎了。應伯爵、謝希大、祝實念向前拉勸不住。西門慶口口聲聲只要采出蠻囚來,和粉頭一條繩子墩鎖在門房內。那丁二官又是個小膽之人,見外邊嚷斗起來,慌的藏在里間床底下,只叫:“桂姐救命!”桂姐道:“呸!好不好,還有媽哩!這是俺院中人家常有的,不妨事,隨他發作叫嚷,你只休要出來。”老虔婆見西門慶打的不象模樣,還要架橋儿說謊,上前分辨。西門慶那里還听他,只是气狠狠呼喝小 亂打,險些不曾把李老媽打起來。多虧了應伯爵、謝希大、祝實念三人死勸,活喇喇拉開了手。西門慶大鬧了一場,賭誓再不踏他門來,大雪里上馬回家。正是:
宿盡閑花万万千,不如歸家伴妻眠。
雖然枕上無情趣,睡到天明不要錢。
第二十一回
吳月娘掃雪烹茶
應伯爵替花邀酒
詞曰:
并刀如水,吳鹽胜雪,纖手破新橙。錦幄初溫,獸煙不斷,相對坐調
笙。
低聲問向誰行宿,城上已三更。馬滑霜濃,不如休去,直至少人
行。
話說西門慶從院中歸家,已一更天气,到家門首,小 叫開門,下了馬,踏著那亂瓊碎玉,到于后邊儀門首。只儀門半掩半開,院內悄無人聲。西門慶心內暗道:“此必有蹺蹊。”于是潛身立于儀門內粉壁前,悄悄听覷。只見小玉出來,穿廊下放桌儿。原來吳月娘自從西門慶与他反目以來,每月吃齋三次,逢七拜斗焚香,保佑夫主早早回心,西門慶還不知。只見小玉放畢香桌儿。少頃,月娘整衣出來,向天井內滿爐炷香,望空深深禮拜。祝曰:“妾身吳氏,作配西門。奈因夫主留戀煙花,中年無子。妾等妻妾六人,俱無所出,缺少墳前拜掃之人。妾夙夜憂心,恐無所托。是以發心,每夜于星月之下,祝贊三光,要祈佑儿夫,早早回心。棄卻繁華,齊心家事。不拘妾等六人之中,早見嗣息,以為終身之計,乃妾之素愿也。”正是:
私出房櫳夜气清,一庭香霧雪微明。
拜天訴盡衷腸事,無限徘徊獨自惺。這西門慶不听便罷,听了月娘這一篇言語,不覺滿心慚感道:“原來我一向錯惱了他。他一篇都是為我的心,還是正經夫妻。”忍不住從粉壁前叉步走來,抱住月娘。月娘不防是他大雪里來到,嚇了一跳,就要推開往屋里走,被西門慶雙關抱住,說道:“我的姐姐!我西門慶死也不曉的,你一片好心,都是為我的。一向錯見了,丟冷了你的心,到今悔之晚矣。”月娘道:“大雪里,你錯走了門儿了,敢不是這屋里。我是那不賢良的淫婦,和你有甚情節?那討為你的來?你平白又來理我怎的?咱兩個永世千年休要見面!”西門慶把月娘一手拖進房來。燈前看見他家常穿著:大紅〔 路〕綢對衿襖儿,軟黃裙子;頭上戴著貂鼠臥兔儿,金滿池嬌分心,越顯出他:
粉妝玉琢銀盆臉,蟬髻鴉鬟楚岫云。那西門慶如何不愛?連忙与月娘深深作了個揖,說道:“我西門慶一時昏昧,不听你之良言,辜負你之好意。正是有眼不識荊山玉,拿著頑石一樣看。過后方知君子,千万饒恕我則個。”月娘道:“我又不是你那心上的人儿,凡是投不著你的机會,有甚良言勸你?隨我在這屋里自生自活,你休要理他。我這屋里也難安放你,趁早与我出去,我不著丫頭攆你。”西門慶道:“我今日平白惹一肚子气,大雪里來家,逕來告訴你。”月娘道:“惹气不惹气,休對我說。我不管你,望著管你的人去說。”西門慶見月娘臉儿不瞧,就折疊腿裝矮子,跪在地下,殺雞扯脖,口里姐姐長,姐姐短。月娘看不上,說道:“你真個恁涎臉涎皮的!我叫丫頭進來。”一面叫小玉。那西門慶見小玉進來,連忙立起來,無計支出他去,說道:“外邊下雪了,一張香桌儿還不收進來?”小玉道:“香桌儿頭里已收進來了。”月娘忍不住笑道:“沒羞的貨,丫頭跟前也調個謊儿。”小玉出去,那西門慶又跪下央及。月娘道:“不看世人面上,一百年不理才好。”說畢,方才和他坐在一處,教玉簫捧茶与他吃。西門慶因他今日常家茶會,散后同邀伯爵到李家如何嚷鬧,告訴一遍:“如今賭了誓,再不踏院門了。”月娘道:“你踹不踹,不在于我。你拿響金白銀包著他,你不去,可知他另接了別個漢子?養漢老婆的營生,你拴住他身,拴不住他心。你長拿封皮封著他也怎的?”西門慶道:“你說的是。”于是打發丫鬟出去,脫衣上床,要与月娘求歡。月娘道:“教你上炕就撈食儿吃,今日只容你在我床上就夠了,要思想別的事,卻不能夠。”西門慶把那話露將出來,向月娘戲道:“都是你气的他,中風不語了。大睜著眼儿,說不出話來。”月娘罵道:“好個汗邪的貨,教我有半個眼儿看的上!”西門慶不由分說,把月娘兩只白生生腿扛在肩膀上,那話插入牝中,一任其鶯恣蝶采,〔歹帶〕雨尤云,未肯即休。正是得多少
海棠枝上鶯梭急,翡翠梁間燕語頻。不覺到靈犀一點,美愛無加,麝蘭半吐,脂香滿唇。西門慶情极,低聲求月娘叫達達;月娘亦低聲睥幃睨枕,態有余妍,口呼親親不絕。是夜,兩人雨意云情,并頭交頸而睡。正是:
亂〔髟丐〕雙橫興已饒,情濃猶复厭通宵。
晚來獨向妝台立,淡淡春山不用描。
當夜夫妻交歡不題。卻表次日清晨,孟玉樓走到潘金蓮房中,未曾進門,先叫道:“六丫頭,起來了不曾?”春梅道:“俺娘才起來梳頭哩。三娘進屋里坐。”玉樓進來,只見金蓮正在梳台前整掠香云。因說道:“我有椿事儿來告訴你,你知道不知?”金蓮道:“我在這背哈喇子,誰曉的!”因問:“甚么事?”玉樓道:“他爹昨夜二更來家,走到上房里,和吳家的好了,在他房里歇了一夜。”金蓮道:“俺們何等勸著,他說一百年二百年,又怎的平白浪著,自家又好了?又沒人勸他!”玉樓道:“今早我才知道。俺大丫頭蘭香,在廚房內听見小 們說,昨日他爹同應二在院里李桂儿家吃酒,看出淫婦的甚么破綻,把淫婦門窗戶壁都打了。大雪里著惱來家,進儀門,看見上房燒夜香,想必听見些甚么話儿,兩個才到一搭哩。〔石岑〕死了。象他這等就沒的話說。若是別人,又不知怎的說浪!”金蓮接說道:“早是与人家做大老婆,還不知怎樣久慣牢成!一個燒夜香,只該默默禱祝,誰家一徑倡揚,使漢子知道了。又沒人勸,自家暗里又和漢子好了。硬到底才好,干淨假撇清!”玉樓道:“也不是假撇清,他有心也要和,只是不好說出來的。他說他是大老婆不下气,到叫俺們做分上,怕俺們久后玷言玷語說他,敢說你兩口子話差,也虧俺們說和。如今你我休教他買了乖儿去。你快梳了頭,過去和李瓶儿說去。咱兩個每人出五錢銀子,叫李瓶儿拿出一兩來,原為他的事起。今日安排一席酒,一者与他兩個把一杯,二者當家儿只當賞雪,耍戲一日,有何不可?”金蓮道:“說的是。不知他爹今日有勾當沒有?”玉樓道:“大雪里有甚勾當?我來時兩口子還不見動靜,上房門儿才開,小玉拿水進去了。”這金蓮慌忙梳畢頭,和玉樓同過李瓶儿這邊來。李瓶儿還睡著在床上,迎春說:“三娘、五娘來了。”玉樓、金蓮進來,說道:“李大姐,好自在。這咱時懶龍才伸腰儿。”金蓮說舒進手去被窩里,摸見薰被的銀香球儿,道:“李大姐生了蛋了。”就掀開被,見他一身白肉。那李瓶儿連忙穿衣不迭。玉樓道:“五姐,休鬼混他。李大姐,你快起來,俺們有椿事來對你說。如此這般,他爹昨日和大姐姐好了,咱每人五錢銀子,你便多出些儿,當初因為你起來。今日大雪里,只當賞雪,咱安排一席酒儿,請他爹和大姐姐坐坐儿,好不好?”李瓶儿道:“隨姐姐教我出多少,奴出便了。”金蓮道:“你將就只出一兩儿罷。你秤出來,俺好往后邊問李嬌儿、孫雪娥要去。”這李瓶儿一面穿衣纏腳,叫迎春開箱子,拿出銀子。拿了一塊,金蓮上等子秤,重一兩二錢五分。玉樓叫金蓮伴著李瓶儿梳頭:“等我往后邊問李嬌儿和孫雪娥要銀子去。”金蓮看著李瓶儿梳頭洗面,約一個時辰,只見玉樓從后邊來說道:“我早知也不干這營生。大家的事,象白要他的。小淫婦說:‘我是沒時運的人,漢子再不進我房里來,我那討銀子?’求了半日,只拿出這根銀簪子來,你秤秤重多少?”金蓮取過等子來秤,只重三錢七分。因問:“李嬌儿怎的?”玉樓道:“李嬌儿初時只說沒有,‘雖是錢日逐打我手里使,都是叩數的。使多少交多少,那里有富余錢?’我說:‘你當家還說沒錢,俺們那個是有的?六月日頭,沒打你門前過也怎的?大家的事,你不出罷!’教我使性子走了出來,他慌了,使丫頭叫我回去,才拿出這銀子与我。沒來由,教我恁惹气剌剌的!”金蓮拿過李嬌儿銀子來秤了秤,只四錢八分。因罵道:“好個奸滑的淫婦!隨問怎的,綁著鬼也不与人家足數,好歹短几分。”玉樓道:“只許他家拿黃捍等子秤人的。人問他要,只象打骨禿出來一般,不知教人罵了多少!”一面連玉樓、金蓮共湊了三兩一錢;一面使繡春叫了玳安來。金蓮先問他:“你昨日跟了你爹去,在李家為什么著了惱來?”玳安悉把在常家會茶散的早,邀應二爹和謝爹同到李家,他鴇子回說不在家,往五姨媽家做生日去了。“不想落后爹淨手,到后邊親看見粉頭和一個蠻子吃酒,爹就惱了。不由分說,叫俺眾人把淫婦家門窗戶壁盡力打了一頓,只要把蠻子、粉頭墩鎖在門上。多虧應二爹眾人再三勸住。爹使性騎馬回家,在路上發狠,到明日還要擺布淫婦哩。”金蓮道:“賊淫婦!我只道蜜罐儿長年拿的牢牢的,如何今日也打了?”又問玳安:“你爹真個恁說來?”玳安道:“莫是小的敢哄娘!”金蓮道:“賊囚根子,他不揪不采,也是你爹的婊子,許你罵他?想著迎頭儿我們使著你,只推不得閑,‘爹使我往桂姨家送銀子去哩!’叫的桂姨那甜!如今他敗落了來,你主子惱了,連你也叫他淫婦來了!看我明日對你爹說不說。”玳安道:“耶樂!五娘這回日頭打西出來,從新又護起他家來了!莫不爹不在路上罵他淫婦,小的敢罵他?”金蓮道:“許你爹罵他罷了,原來也許你罵他?”玳安道:“早知五娘麻犯小的,小的也不對五娘說。”玉樓便道:“小囚儿,你別要說嘴。這里三兩一錢銀子,你快和來興儿替我買東西去。今日俺們請你爹和大娘賞雪。你將就少落我們些儿,我教你五娘不告你爹說罷。”玳安道:“娘使小的,小的敢落錢?”于是拿了銀子同來興儿買東西去了。
且說西門慶起來,正在上房梳洗。只見大雪里,來興買了雞鵝嗄飯,逕往廚房里去了。玳安又提了一壇金華酒進來。便問玉簫:“小 的東西,是那里的?”玉簫回道:“今日眾娘置酒,請爹娘賞雪。”西門慶道:“金華酒是那里的?”玳安道:“是三娘与小的銀子買的。”西門慶道:“啊呀!家里見放著酒,又去買!”吩咐玳安:“拿鑰匙,前邊廂房有雙料茉莉酒,提兩壇攙著這酒吃。”于是在后廳明間內,設錦帳圍屏,放下梅花暖帘,爐安獸炭,擺列酒席。不一時,整理停當。李嬌儿、孟玉樓、潘金蓮、李瓶儿來到,請西門慶、月娘出來。當下李嬌儿把盞,孟玉樓執壺,潘金蓮捧菜,李瓶儿陪跪,頭一鐘先遞了与西門慶。西門慶接酒在手,笑道:“我儿,多有起動,孝順我老人家常禮儿罷!”那潘金蓮嘴快,插口道:“好老气的孩儿!誰這里替你磕頭哩?俺們磕著你,你站著。羊角蔥靠南牆──越發老辣!若不是大姐姐帶攜你,俺們今日与你磕頭?”一面遞了西門慶,從新又滿滿斟了一盞,請月娘轉上,遞与月娘。月娘道:“你們也不和我說,誰知你們平白又費這個心。”玉樓笑道:“沒甚么。俺們胡亂置了杯水酒儿,大雪,与你老公婆兩個散悶而已。姐姐請坐,受俺們一禮儿。”月娘不肯,亦平還下禮去。玉樓道:“姐姐不坐,我們也不起來。”相讓了半日,月娘才受了半禮。金蓮戲道:“對姐姐說過,今日姐姐有俺們面上,寬恕了他。下次再無禮,衝撞了姐姐,俺們也不管了。”望西門慶說道:“你裝憨打勢,還在上首坐,還不快下來,与姐姐遞個鐘儿,陪不是哩!”西門慶又是笑。良久,遞畢,月娘轉下來,令玉簫執壺,亦斟酒与眾姊妹回酒。惟孫雪娥跪著接酒,其余都平敘姊妹之情。
于是西門慶与月娘居上座,其余李嬌儿、孟玉樓、潘金蓮、李瓶儿、孫雪娥并西門大姐,都兩邊打橫。金蓮便道:“李大姐,你也該梯己与大姐姐遞杯酒儿,當初因為你的事起來,你做了老林,怎么還恁木木的!”那李瓶儿真個就就走下席來要遞酒。被西門慶攔住,說道:“你休听那小淫婦儿,他哄你。已是遞過一遍酒罷了,遞几遍儿?”那李瓶儿方不動了。當下春梅、迎春、玉簫、蘭香一般儿四個家樂,琵琶、箏、弦子、月琴,一面彈唱起來,唱了一套《南石榴花》“佳期重會”。西門慶听了,便問:“誰叫他唱這一套詞來?”玉簫道:“是五娘吩咐唱來。”西門慶就看著潘金蓮說道:“你這小淫婦,單管胡枝扯葉的!”金蓮道:“誰教他唱他來?沒的又來纏我。”月娘便道:“怎的不請陳姐夫來坐坐?”一面使小 前邊請去。不一時,敬濟來到,向席上都作了揖,就在大姐下邊坐了。月娘令小玉安放了鐘箸,合家歡飲。西門慶把眼觀看帘前那雪,如〔 尋〕綿扯絮,亂舞梨花,下的大了。端的好雪。但見:
初如柳絮,漸似鵝毛。唰唰似數蟹行沙上,紛紛如亂瓊堆砌間。但行
動衣沾六出,只頃刻拂滿蜂鬢。襯瑤台,似玉龍翻甲繞空舞;飄粉額,如
白鶴羽毛連地落。正是:凍合玉樓寒起粟,光搖銀海燭生花。吳月娘見雪下在粉壁間太湖石上甚厚。下席來,教小玉拿著茶罐,親自掃雪,烹江南鳳團雀舌牙茶与眾人吃。正是:
白玉壺中翻碧浪,紫金杯內噴清香。
正吃茶中間,只見玳安進來,說道:“李銘來了,在前邊伺候。”西門慶道:“教他進來。”不一時,李銘進來向眾人磕了頭,走在旁邊。西門慶問道:“你往那里去來?來得正好。”李銘道:“小的沒往那里去,北邊酒醋門劉公公那里,教了些孩子,小的瞧了瞧。記挂著爹娘內姐儿們,還有几段唱未合拍,來伺候。”西門慶就將手內吃的那一盞木樨茶,遞与他吃。說道:“你吃了休去,且唱一個我听。”李銘道:“小的知道。”一面下邊吃了茶上來,把箏弦調定,頓開喉音,并足朝上,唱了一套《冬景‧絳都春》。唱畢,西門慶令李銘近前,賞酒与他吃,教小玉拿壺滿斟,傾在銀琺琅桃儿鐘內。那李銘跪在地下,滿飲三杯。西門慶又叫在桌上拿了四碟菜,用盤子托著与李銘。那李銘走到下邊吃了,用絹儿把嘴抹了,走到上邊,直豎豎的靠著〔木鬲〕子站立。西門慶因把昨日桂姐家之事,告訴一遍。李銘道:“小的并不知道,一向也不過那邊去。想起來不干桂姐事,都是俺三媽干的營生。爹也別要惱他,等小的見他說他便了。”當日飲酒到一更時分,妻妾俱各歡樂。先是陳敬濟、大姐往前邊去了。落后酒闌,西門慶又賞李銘酒,打發出門,分咐:“你到那邊,休說今日在我這里。”李銘道:“爹吩咐,小的知道。”西門慶令左右送他出門,于是妻妾各散。西門慶還在月娘上房歇了。有詩為証:
赤繩緣分莫疑猜,〔戶炎〕〔戶多〕夫妻共此怀。
魚水相逢從此始,兩情愿保百年諧。
卻說次日雪晴,應伯爵、謝希大受了李家燒鵝瓶酒,恐怕西門慶擺布他家,逕來邀請西門慶進里邊陪禮。月娘早晨梳妝畢,正和西門慶在房中吃餅,只見玳安來說:“應二爹和謝爹來了。”西門慶放下餅,就要往前走。月娘道:“兩個勾使鬼,又不知來做甚么。你亦發吃了出去,教他外頭等著去。慌的恁沒命的一般往外走怎的?大雪里又不知勾了那去?”西門慶道:“你叫小 把餅拿到前邊,我和他兩個吃罷。”說著,起身往外來。月娘吩咐:“你和他吃了,別要信著又勾引的往那里去了。今日孟三姐晚夕上壽哩。”西門慶道:“我知道。”于是与應、謝二人相見聲喏,說道:“哥昨日著惱家來了,俺們甚是怪說他家:‘從前已往,在你家使錢費物,雖故一時不來,休要改了腔儿才好,許你家粉頭背地偷接蠻子?冤家路儿窄,又被他親眼看見,他怎的不惱!休說哥惱,俺們心里也看不過!’盡力說了他娘儿几句,他也甚是沒意思。今日早請了俺兩個到家,娘儿們哭哭啼啼跪著,恐怕你動意,置了一杯水酒儿,好歹請你進去陪個不是。”西門慶道:“我也不動意。我再也不進去了。”伯爵道:“哥惱有理。但說起來,也不干桂姐事。這個丁二官原先是他姐姐桂卿的孤老,也沒說要請桂姐。只因他父親貨船搭在他鄉里陳監生船上,才到了不多兩日。這陳監生號兩淮,乃是陳參政的儿子。丁二官拿了十兩銀子,在他家擺酒請陳監生。才送這銀子來,不想你我到了他家,就慌了,躲不及,把個蠻子藏在后邊,被你看見了。實告不曾和桂姐沾身。今日他娘儿們賭身發咒,磕頭禮拜,央俺二人好歹請哥到那里,把這委屈情由也對哥表出,也把惱解了一半。”西門慶道:“我已是對房下賭誓,再也不去,又惱甚么?你上覆他家,到不消費心。我家中今日有些小事,委的不得去。”慌的二人一齊跪下,說道:“哥,甚么話!不爭你不去,顯的我們請不得哥去,沒些面情了。到那里略坐坐儿就來也罷。”當下二人死告活央,說的西門慶肯了。不一時,放桌儿,留二人吃餅。須臾吃畢,令玳安取衣服去。月娘正和孟玉樓坐著,便問玳安:“你爹要往那去?”玳安道:“小的不知,爹只叫小的取衣服。”月娘罵道:“賊囚根子,你還瞞著我不說!今日你三娘上壽哩。你爹但來晚了,我只打你這個賊囚根子。”玳安道:“娘打小的,管小的甚事?”月娘道:“不知怎的,听見他這老子每來,恰似奔命的一般,吃著飯,丟下飯碗,往外不迭。又不知勾引游魂撞尸,撞到多咱才來!”家中置酒等候不題。
且說西門慶被兩個邀請到李家,又早堂中置了一席齊整酒肴,叫了兩個妓女彈唱。李桂姐与桂卿兩個打扮迎接。老虔婆出來,跪著陪禮。姐儿兩個遞酒。應伯爵、謝希大在旁打諢耍笑,向桂姐道:“還虧我把嘴頭上皮也磨了半邊去,請了你家漢子來。就連酒儿也不替我遞一杯儿,只遞你家漢子!剛才若他撅了不來,休說你哭瞎了你眼,唱門詞儿,到明日諸人不要你,只我好說話儿將就罷了。”桂姐罵道:“怪應花子,汗邪了你!我不好罵出來的。可可儿的我唱門詞儿來?”應伯爵道:“你看賊小淫婦儿!念了經打和尚,他不來慌的那腔儿,這回就翅膀毛儿干了。你過來,且与我個嘴溫溫寒著。”于是不由分說,摟過脖子來就親了個嘴。桂姐笑道:“怪攮刀子的,看推撒了酒在爹身上。”伯爵道:“小淫婦儿,會喬張致的,這回就疼漢子。‘看撒了爹身上酒!’叫你爹那甜。我是后娘養的?怎的不叫我一聲儿?”桂姐道:“我叫你是我的孩儿。”伯爵道:“你過來,我說個笑話儿你听:一個螃蟹与田雞結為兄弟,賭跳過水溝儿去便是大哥。田雞几跳,跳過去了。螃蟹方欲跳,撞遇兩個女子來汲水,用草繩儿把他拴住,打了水帶回家去。臨行忘記了,不將去。田雞見他不來,過來看他,說道:‘你怎的就不過去了?’螃蟹說:‘我過的去,倒不吃兩個小淫婦捩的恁樣了!’”桂姐兩個听了,一齊赶著打,把西門慶笑的要不的。
不說這里調笑頑耍,且說家中吳月娘一者置酒回席,二者又是玉樓上壽,吳大妗子、楊姑娘并兩個姑子,都在上房里坐的。看看等到日落時分,不見西門慶來家,急的月娘要不的。金蓮拉著李瓶儿,笑嘻嘻向月娘說道:“大姐姐,他這咱不來,俺們往門首瞧他瞧去。”月娘道:“耐煩瞧他怎的!”金蓮又拉玉樓說:“咱三個打伙儿走走去。”玉樓道:“我這里听大師父說笑話儿哩,等听說了笑話儿咱去。”那金蓮方住了腳,圍著兩個姑子听說笑話儿,因說道:“大師父,你有,快些說。”那王姑子坐在坑上,就說了一個。金蓮道:“這個不好。再說一個。”王姑子又道:“一家三個媳婦儿,与公公上壽。先是大媳婦遞酒說:‘公公好象一員官。’公公云:‘我如何象官?’媳婦云:‘坐在上面,家中大小都怕你,如何不象官?’次該二媳婦上來遞酒,說:‘公公象虎威皂隸。’公公曰:‘我如何象虎威皂隸?’媳婦云:‘你喝一聲,家中大小都吃一惊,怎不象皂隸?’公公道:‘你說的我好!’該第三媳婦遞酒,上來說:‘公公也不象官,也不象皂隸。’公公道:‘卻象甚么?’媳婦道:‘公公象個外郎!’公公道:‘我如何象個外郎?’媳婦道:‘不象外郎,如何六房里都串到?’”把眾人都笑了。金蓮道:“好禿子!把俺們都說在里頭。那個外郎敢恁大膽!”說罷,金蓮、玉樓、李瓶儿同來到前邊大門首,瞧西門慶。玉樓問道:“今日他爹大雪里那里去了?”金蓮道:“我猜他一定往院中李桂儿那淫婦家去了。”玉樓道:“打了一場,賭誓再不去,如何又去?咱每賭甚么?管情不在他家。”金蓮道:“李大姐做証見,你敢和我拍手么?我說今日往他家去了。前日打了淫婦家,昨日李銘那忘八先來打探子儿。今日應二和姓謝的,大清早晨,勾使鬼勾了他去。我猜老虔婆和淫婦鋪謀定計叫了去,不知怎的撮弄,陪著不是,還要回爐复帳,不知涎纏到多咱時候。有個來的成來不成,大姐姐還只顧等著他!”玉樓道:“就不來,小 也該來家回一聲儿。”正說著,只見賣瓜子的過來,兩個正在門首買瓜子儿,忽然西門慶從東來了,三個往后跑不迭。
西門慶在馬上,教玳安先頭里走:“你瞧是誰在大門首?”玳安走了兩步,說道:“是三娘、五娘、六娘在門首買瓜子哩。”西門慶到家下馬,進入后邊儀門首。玉樓、李瓶儿先去上房報月娘去了。獨有金蓮藏在粉壁背后黑影里。西門慶撞見,嚇了一跳,說道:“怪小淫婦儿,猛可唬我一跳!你們在門首做甚么來?”金蓮道:“你還敢說哩。你在那里?這時才來,教娘們只顧在門首等著你。”西門慶進房中,月娘安排酒肴,教玉簫執壺,大姐遞酒。先遞了西門慶,然后眾姊妹都遞了,安席坐下。春梅、迎春下邊彈唱,吃了一回,都收下去。從新擺上玉樓上壽的酒,并四十樣細巧各樣的菜碟儿上來。壺斟美醞,盞泛流霞。讓吳大妗子上坐。吃到起更時分,大妗子吃不多酒,歸后邊去了。止是吳月娘同眾人陪西門慶擲骰猜枚行令。輪到月娘跟前,月娘道:“既要我行令,照依牌譜上飲酒:一個牌儿名,兩個骨牌名,合《西廂》一句。”月娘先說:“六娘子醉楊妃,落了八珠環,游絲儿抓住荼蘼架。”不遇。該西門慶擲,說:“虞美人,見楚漢爭鋒,傷了正馬軍,只听耳邊金鼓連天震。”果然是個正馬軍,吃了一杯。該李嬌儿,說:“水仙子,因二士入桃源,惊散了花開蝶滿枝,只做了落紅滿地胭脂冷。”不遇。次該金蓮擲,說道:“鮑老儿,臨老入花叢,坏了三綱五常,問他個非奸做賊拿。”果然是三綱五常,吃了一杯。輪該李瓶儿擲,說:“端正好,搭梯望月,等到春分晝夜停,那時節隔牆儿險化做望夫山。”不遇。該孫雪娥,說:“麻郎儿,見群鴉打鳳,絆住了折足雁,好教我兩下里做人難。”不遇。落后該玉樓完令,說:“念奴嬌,醉扶定四紅沉,拖著錦裙〔 闌〕,得多少春風夜月銷金帳。”正擲了四紅沉。月娘滿令,叫小玉:“斟酒与你三娘吃。”說道:“你吃三大杯才好!今晚你該伴新郎宿歇。”因對李瓶儿、金蓮眾人說:“吃畢酒,咱送他兩個歸房去。”金蓮道:“姐姐嚴令,豈敢不依!”把玉樓羞的要不的。
少頃酒闌,月娘等相送西門慶到玉樓房首方回。玉樓讓眾人坐,都不坐。金蓮便戲玉樓道:“我儿,好好儿睡罷。你娘明日來看你,休要淘气!”因向月娘道:“親家,孩儿小哩,看我面上,凡是擔待些儿罷。”玉樓道:“六丫頭,你老米醋,挨著做。我明日和你答話。”金蓮道:“我媒人婆上樓子──老娘好耐惊耐怕儿。”于是和李瓶儿、西門大姐一路去了。剛走到儀門首,不想李瓶儿被地滑了一交。這金蓮遂怪喬叫起來道:“這個李大姐,只象個瞎子,行動一磨子就倒了。我〔 芻〕你去,倒把我一只腳踩在雪里,把人的鞋儿也踹泥了!”月娘听見,說道:“就是儀門首那堆子雪。我吩咐了小 兩遍,賊奴才,白不肯抬,只當還滑倒了。”因叫小玉:“你拿個燈籠送送五娘、六娘去。”西門慶在房里向玉樓道:“你看賊小淫婦儿!他踹在泥里把人絆了一交,他還說人踹泥了他的鞋,恰是那一個儿,就沒些嘴抹儿。恁一個小淫婦!昨日叫丫頭們平白唱‘佳期重會’,我就猜是他干的營生。”玉樓道:“‘佳期重會’是怎的說?”西門慶道:“他說吳家的不是正經相會,是私下相會。恰似燒夜香,有心等著我一般。”玉樓道:“六姐他諸般曲儿到都知道,俺們卻不曉的。”西門慶道:“你不知,這淫婦單管咬群儿。”
不說西門慶在玉樓房中宿歇。單表潘金蓮、李瓶儿兩個走著說話,走到儀門,大姐便歸前邊廂房去了。小玉打著燈籠,送二人到花園內。金蓮已帶半酣,拉著李瓶儿道:“二娘,我今日有酒了,你好歹送到我房里。”李瓶儿道:“姐姐,你不醉。”須臾,送到金蓮房內。打發小玉回后邊,留李瓶儿坐,吃茶。金蓮又道:“你說你那咱不得來,虧了誰?誰想今日咱姊妹在一個跳板儿上走,不知替你頂了多少瞎缸,教人背地好不說我!奴只行好心,自有天知道罷了。”李瓶儿道:“奴知道姐姐費心,恩當重報,不敢有忘。”金蓮道:“得你知道,好了。”不一時,春梅拿茶來吃了,李瓶儿告辭歸房。金蓮獨自歇宿,不在話下。正是:
空庭高樓月,非复三五圓。
何須照床里,終是一人眠。
第二十二回
蕙蓮儿偷期蒙愛
春梅姐正色閑邪
詞曰:
今宵何夕?月痕初照。等閑間一見猶難,平白地兩邊湊巧。向燈前見
他,向燈前見他,一似夢中來到。何曾心料,他怕人瞧。惊臉儿紅還白,
熱心儿火樣燒。
話說次日,有吳大妗子、楊姑娘、潘姥姥眾堂客,因來与孟玉樓做生日,月娘都留在后廳飲酒,其中惹出一件事儿。那來旺儿,因他媳婦癆病死了,月娘新又与他娶了一房媳婦,乃是賣棺材宋仁的女儿,也名喚金蓮。當先賣在蔡通判家房里使喚,后因坏了事出來,嫁与廚役蔣聰為妻。這蔣聰常在西門慶家答應,來旺儿早晚到蔣聰家叫他去,看見這個老婆,兩個吃酒刮言,就把這個老婆刮上了。一日,不想這蔣聰因和一般廚役分財不均,酒醉 打,動起刀杖來,把蔣聰戳死在地,那人便越牆逃走了。老婆央來旺儿對西門慶說了,替他拿帖儿縣里和縣丞說,差人捉住正犯,問成死罪,抵了蔣聰命。后來,來旺儿哄月娘,只說是小人家媳婦儿,會做針指。月娘使了五兩銀子,兩套衣服,四匹青紅布,并簪環之類,娶与他為妻。月娘因他叫金蓮,不好稱呼,遂改名為蕙蓮。這個婦人小金蓮兩歲,今年二十四歲,生的白淨,身子儿不肥不瘦,模樣儿不短不長,比金蓮腳還小些儿。性明敏,善机變,會妝飾,就是嘲漢子的班頭,坏家風的領袖。若說他底的本事,他也曾:
斜倚門儿立,人來側目隨。
托腮并咬指,無故整衣裳。
坐立頻搖腿,無人曲唱低。
開窗推戶牖,停針不語時。
未言先欲笑,必定与人私。初來時,同眾媳婦上灶,還沒甚么妝飾。后過了個月有余,因看見玉樓、金蓮打扮,他便把〔髟狄〕髻墊的高高的,頭發梳的虛籠籠的,水〔髟丐〕描的長長的,在上邊遞茶遞水,被西門慶 在眼里。一日,設了條計策,教來旺儿押了五百兩銀子,往杭州替蔡太師制造慶賀生辰錦繡蟒衣,并家中穿的四季衣服,往回也有半年期程。從十一月半頭,搭在旱路車上起身去了。西門慶安心早晚要調戲他這老婆,不期到此正值孟玉樓生日,月娘和眾堂客在后廳吃酒。西門慶那日沒往那去,月娘分咐玉簫:“房中另放桌儿,打發酒菜你爹吃。”西門慶因打帘內看見蕙蓮身上穿著紅綢對襟襖、紫絹裙子,在席上斟酒,問玉簫道:“那個是新娶的來旺儿的媳婦子蕙蓮?怎的紅襖配著紫裙子,怪模怪樣?到明日對你娘說,另与他一條別的顏色裙子配著穿。”玉簫道:“這紫裙子,還是問我借的。”說著就罷了。
須臾,過了玉樓生日。一日,月娘往對門喬大戶家吃酒去了。約后晌時分,西門慶從外來家,已有酒了,走到儀門首,這蕙蓮正往外走,兩個撞個滿怀。西門慶便一手摟過脖子來,就親了個嘴,口中喃喃吶吶說道:“我的儿,你若依了我,頭面衣服,隨你揀著用。”那婦人一聲儿沒言語,推開西門慶手,一直往前走了。西門慶歸到上房,叫玉簫送了一匹藍緞子到他屋里,如此這般對他說:“爹昨日見你穿著紅襖,配著紫裙子,怪模怪樣的不好看,才拿了這匹緞子,使我送与你,教你做裙子穿。”這蕙蓮開看,卻是一匹翠藍兼四季團花喜相逢緞子。說道:“我做出來,娘見了問怎了?”玉簫道:“爹到明日還對娘說,你放心。爹說來,你若依了這件事,隨你要甚么,爹与你買。今日赶娘不在家,要和你會會儿,你心下如何?”那婦人听了,微笑不言,因問:“爹多咱時分來?我好在屋里伺候。”玉簫道:“爹說小 們看著,不好進你屋里來的。教你悄悄往山子底下洞儿里,那里無人,堪可一會。”老婆道:“只怕五娘、六娘知道了,不好意思的。”玉簫道:“三娘和五娘都在六娘屋里下棋,你去不妨事。”當下約會已定,玉簫走來回西門慶說話。兩個都往山子底下成事,玉簫在門首与他觀風。正是:
解帶色已戰,触手心愈忙。
那識羅裙內,銷魂別有香。
不想金蓮、玉樓都在李瓶儿房里下棋,只見小鸞來請玉樓,說:“爹來家了。”三人就散了,玉樓回后邊去了。金蓮走到房中,勻了臉,亦往后邊來。走入儀門,只見小玉立在上房門首。金蓮問:“你爹在屋里?”小玉搖手儿,往前指。金蓮就知其意,走到前邊山子角門首,只見玉簫攔著門。金蓮只猜玉簫和西門慶在此私狎,便頂進去。玉簫慌了,說道:“五娘休進去,爹在里頭有勾當哩!”金蓮罵道:“怪狗肉,我又怕你爹了?”不由分說,進入花園里來,各處尋了一遍。走到藏春塢山子洞儿里,只見他兩個人在里面才了事。婦人听見有人來,連忙系上裙子往外走,看見金蓮,把臉通紅了。金蓮問道:“賊臭肉,你在這里做甚么?”蕙蓮道:“我來叫畫童儿。”說著,一溜煙走了。金蓮進來,看見西門慶在里邊系褲子,罵道:“賊沒廉恥的貨,你和奴才淫婦大白日里在這里,端的干這勾當儿,剛才我打与淫婦兩個耳刮子才好,不想他往外走了。原來你就是畫童儿,他來尋你!你与我實說,和這淫婦偷了几遭?若不實說,等住回大姐姐來家,看我說不說。我若不把奴才淫婦臉打的脹豬,也不算。俺們閑的聲喚在這里,你也來插上一把子。老娘眼里卻放不過!”西門慶笑道:“怪小淫婦儿,悄悄儿罷,休要嚷的人知道。我實對你說,如此這般,連今日才第一遭。”金蓮道:“一遭二遭,我不信。你既要這奴才淫婦,兩個瞞神謊鬼弄刺子儿,我打听出來,休怪了,我卻和你們答話!”那西門慶笑的出去了。
金蓮到后邊,听見眾丫頭們說:“爹來家,使玉簫手巾裹著一匹藍緞子往前邊去,不知与誰。”金蓮就知是与蕙蓮的,對玉樓也不題起此事。這婦人每日在那邊,或替他造湯飯,或替他做針指鞋腳,或跟著李瓶儿下棋,常賊乖趨附金蓮。被西門慶撞在一處,無人,教他兩個苟合,圖漢子喜歡。蕙蓮自從和西門慶私通之后,背地与他衣服、首飾、香茶之類不算,只銀子成兩家帶在身邊,在門首買花翠胭脂,漸漸顯露,打扮的比往日不同。西門慶又對月娘說,他做的好湯水,不教他上大灶,只教他和玉簫兩個,在月娘房里后邊小灶上,專頓茶水,整理菜蔬,打發月娘房里吃飯,与月娘做針指,不必細說。看官听說:凡家主,切不可与奴仆并家人之婦苟且私狎,久后必紊亂上下,竊弄奸欺,敗坏風俗,殆不可制。
一日,腊月初八日,西門慶早起,約下應伯爵,与大街坊尚推官家送殯。叫小 馬也備下兩匹,等伯爵白不見到,一面李銘來了。西門慶就在大廳上圍爐坐的,教春梅、玉簫、蘭香、迎春一般儿四個,都打扮出來,看著李銘指撥、教演他彈唱。女婿陳敬濟,在傍陪著說話。正唱《三弄梅花》,還未了,只見伯爵來,應保夾著氈包進門。那春梅等四個就要往后走,被西門慶喝住,說道:“左右只是你應二爹,都來見見罷,躲怎的!”与伯爵兩個相見作揖,才待坐下,西門慶令四個過來:“与應二爹磕頭。”那春梅等朝上磕頭下去,慌的伯爵還喏不迭,夸道:“誰似哥有福,出落的恁四個好姐姐,水蔥儿的一般,一個賽一個。卻怎生好?你應二爹今日素手,促忙促急,沒曾帶的甚么在身邊,改日送胭脂錢來罷。”春梅等四人,見了禮去了。陳敬濟向前作揖,一同坐下。西門慶道:“你如何今日這咱才來?”應伯爵道:“不好告訴你的。大小女病了一向,近日才好些。房下記挂著,今日接了他家來散心住兩日。亂著,旋叫應保叫了轎子,買了些東西在家,我才來了。”西門慶道:“教我只顧等著你。咱吃了粥,好去了。”隨即分付后邊看粥來吃。只見李銘,見伯爵打了半跪。伯爵道:“李日新,一向不見你。”李銘道:“小的有。連日小的在北邊徐公公那里答應來。”說著,小 放桌儿,拿粥來吃。西門慶陪應伯爵、陳敬濟吃了。就拿小銀鍾篩金華酒,每人吃了三杯。壺里還剩下上半壺酒,分付畫童儿:“連桌儿抬去廂房內,与李銘吃。”就穿衣服起身,同伯爵并馬而行,与尚推官送殯去了。只落下李銘在西廂房,吃畢酒飯。
玉簫和蘭香眾人,打發西門慶出了門,在廂房內 亂,頑成一塊。一回,都往對過東廂房西門大姐房里摑混去了,止落下春梅一個,和李銘在這邊教演琵琶。李銘也有酒了。春梅袖口子寬,把手兜住了。李銘把他手拿起,略按重了些。被春梅怪叫起來,罵道:“好賊忘八!你怎的捻我的手,調戲我?賊少死的忘八,你還不知道我是誰哩!一日好酒好肉,越發養活的你這忘八圣靈儿出來了,平白捻我的手來了。賊忘八,你錯下這個鍬撅了。你問聲儿去,我手里你來弄鬼!爹來家等我說了,把你這賊忘八,一條棍攆的离門离戶!沒你這忘八,學不成唱了?愁本司三院尋不出忘八來?撅臭了你這忘八了!”被他千忘八,万忘八,罵的李銘拿著衣服,往外走不迭。正是:
兩手劈開生死路,翻身跳出是非門。
當下春梅气狠狠,直罵進后邊來。金蓮正和孟玉樓、李瓶儿并宋蕙蓮在房里下棋,只听見春梅從外罵將來。金蓮便問道:“賊小肉儿,你罵誰哩,誰惹你來?”春梅道:“情知是誰,叵耐李銘那忘八!爹臨去,好意分付小 ,留下一桌菜并粳米粥儿与他吃。也有玉簫他們,你推我,我打你,頑成一塊,對著忘八,呲牙露嘴的,狂的有些褶儿也怎的。頑了一回,都往大姐那邊去了。忘八見無人,盡力把我手上捻一下。吃的醉醉的,看著我嗤嗤呆笑。那忘八見我吆喝罵起來,他就夾著衣裳往外走了。剛才打与賊忘八兩個耳刮子才好!賊忘八,你也看個人儿行事,我不是那不三不四的邪皮行貨,教你這個忘八在我手里弄鬼。我把忘八臉打綠了!”金蓮道:“怪小肉儿,學不學沒要緊,把臉气的黃黃的,等爹來家說了,把賊忘八攆了去就是了。那里緊等著供唱撰錢哩,怎的教忘八調戲我這丫頭!我知道賊忘八業罐子滿了。”春梅道:“他就倒運,著量二娘的兄弟。那怕他!二娘莫不挾仇打我五棍儿?”宋蕙蓮道:“論起來,你是樂工,在人家教唱,也不該調戲良人家女子!照顧你一個錢,也是養身父母,休說一日三茶六飯儿扶侍著。”金蓮道:“扶侍著,臨了還要錢儿去了。按月儿,一個月与他五兩銀子。賊忘八,錯上了墳。你問聲家里這些小 們,那個敢望著他呲牙笑一笑儿,吊個嘴儿?遇喜歡罵兩句;若不歡喜,拉倒他主子跟前就是打。賊忘八,造化低,你惹他生姜,你還沒曾經著他辣手!”因向春梅道:“沒見你,你爹去了,你進來便罷了,平白只顧和他那房里做甚么?卻教那忘八調戲你!”春梅道:“都是玉簫和他們,只顧還笑成一塊,不肯進來。”玉樓道:“他三個如今還在那屋里?”春梅道:“都往大姐房里去了。”玉樓道:“等我瞧瞧去。”那玉樓起身去了。良久,李瓶儿亦回房,使繡春叫迎春去。至晚,西門慶來家,金蓮一五一十告訴西門慶。西門慶分付來興儿,今后休放進李銘來走動。自此斷了路儿,不敢上門。正是:
習教歌妓逞家豪,每日閑庭弄錦槽。
不是朱顏容易變,何由聲价競天高。
第二十三回
賭棋枰瓶儿輸鈔
覷藏春潘氏潛蹤
詞曰:
心中難自泄,暗里深深謝。未必娘行,恁地能賢哲。衷腸怎好和君說
?說不愿丫頭,愿做官人的侍妾。他堅牢望我情真切。豈想風波,果應了
他心料者。
話說一日腊盡春回,新正佳節,西門慶賀節不在家,吳月娘往吳大妗子家去了。午間孟玉樓、潘金蓮都在李瓶儿房里下棋。玉樓道:“咱們今日賭甚么好?”金蓮道:“咱們賭五錢銀子東道,三錢銀子買金華酒儿,那二錢買個豬頭來,教來旺媳婦子燒豬頭咱們吃。說他會燒的好豬頭,只用一根柴禾儿,燒的稀爛。”玉樓道:“大姐姐不在家,卻怎的計較?”存下一分儿,送在他屋里,也是一般。”說畢,三人下棋。下了三盤,李瓶儿輸了五錢。金蓮使繡春儿叫將來興儿來,把銀子遞与他,教他買一壇金華酒,一個豬首,連四只蹄子,吩咐:“送到后邊廚房里,教來旺儿媳婦蕙蓮快燒了,拿到你三娘屋里等著,我們就去。”玉樓道:“六姐,教他燒了拿盒子拿到這里來吃罷。在后邊,李嬌儿、孫雪娥兩個看著,是請他不請他?”金蓮遂依玉樓之言。
不一時,來興儿買了酒和豬首,送到廚下。蕙蓮正在后邊和玉簫在石台基上坐著,撾瓜子耍子哩。來興儿便叫他:“蕙蓮嫂子,五娘、三娘都上覆你,使我買了酒、豬頭連蹄子,都在廚房里,教你替他燒熟了,送到前邊六娘房里去。”蕙蓮道:“我不得閑,与娘納鞋哩。隨問教那個燒燒儿罷,巴巴坐名儿教我燒?”來興儿道:“你燒不燒隨你,交与你,我有勾當去。”說著,出去了。玉簫道:“你且丟下,替他燒燒罷。你曉的五娘嘴頭子,又惹的聲聲气气的。”蕙蓮笑道:“五娘怎么就知道我會燒豬頭,栽派与我!”于是起到大廚灶里,舀了一鍋水,把那豬首蹄子剃刷干淨,只用的一根長柴禾安在灶內,用一大碗油醬,并茴香大料,拌的停當,上下錫古子扣定。那消一個時辰,把個豬頭燒的皮脫肉化,香噴噴五味俱全。將大冰盤盛了,連姜蒜碟儿,用方盒拿到前邊李瓶儿房里,旋打開金華酒來。玉樓揀齊整的,留下一大盤子,并一壺金華酒,使丫頭送到上房里,与月娘吃。其余三人坐定,斟酒共酌。
正吃中間,只見蕙蓮笑嘻嘻走到跟前,說道:“娘們試嘗這豬頭,今日燒的好不好?”金蓮道:“三娘剛才夸你倒好手段儿!燒的且是稀爛。”李瓶儿問道:“真個你只用一根柴禾儿?”蕙蓮道:“不瞞娘們說,還消不得一根柴禾儿哩!若是一根柴禾儿,就燒的脫了骨。”玉樓叫繡春:“你拿個大盞儿,篩一盞儿与你嫂子吃。”李瓶儿連忙叫繡春斟酒,他便取碟儿揀了一碟豬頭肉儿遞与蕙蓮,說道:“你自造的,你試嘗嘗。”蕙蓮道:“小的自知娘們吃不的咸,沒曾好生加醬,胡亂罷了。下次再燒時,小的知道了。”便磕了三個頭,方才在桌頭旁邊立著,做一處吃酒。
到晚夕月娘來家,眾婦人見了月娘,小玉悉將送來豬頭,拿与月娘看。玉樓笑道:“今日俺們下棋耍子,贏的李大姐豬頭,留与姐姐吃。”月娘道:“這般有些不均了。各人賭胜,虧了一個就不是了。咱們這等計較:只當大節下,咱姊妹這几人每人輪流治一席酒儿,叫將郁大姐來,晚間耍耍,有何妨礙?強如賭胜負,難為一個人。我主張的好不好?”眾人都說:“姐姐主張的是!”月娘道:“明日初五日,就是我起先罷。”李嬌儿占了初六,玉樓占了初七,金蓮占了初八。金蓮道:“只我便宜,那日又是我的壽酒,卻一舉而兩得。”問著孫雪娥,孫雪娥半日不言語。月娘道:“他罷,你們不要纏他了,教李大姐挨著罷。”玉樓道:“初九日又是六姐生日,只怕有潘姥姥和他妗子來。”月娘道:“初九日不得閑,教李大姐挪在初十罷了。”眾人計議已定。
話休絮煩。先是初五日,西門慶不在家,往鄰家赴席去了。月娘在上房擺酒,郁大姐供唱,請眾姐妹歡飲了一日方散。到第二日,卻該李嬌儿,就挨著玉樓、金蓮,都不必細說。須臾,過了金蓮生日,潘姥姥、吳大妗子,都在這里過節頑耍。看看到初十日,該李瓶儿擺酒,使繡春往后邊請雪娥去。一連請了兩替,答應著來,只顧不來。玉樓道:“我就說他不來,李大姐只顧強去請他。可是他對著人說的:‘你每有錢的,都吃十輪酒儿,沒的俺們去赤腳絆驢蹄。’似他這等說,俺們罷了,把大姐姐都當驢蹄看承!”月娘道:“他是恁不成材的行貨子,都不消理他了,又請他怎的!”于是擺上酒來,眾人都來前邊李瓶儿房里吃酒。郁大姐在旁彈唱。當下,吳大妗子和西門大姐,共八個人飲酒。只因西門慶不在,月娘吩咐玉簫:“等你爹來家要吃酒,你打發他吃就是了。”玉簫應諾。
后晌時分,西門慶來家,玉簫替他脫了衣裳。西門慶便問:“娘往那去了?”玉簫回道:“都在六娘房里和大妗子、潘姥姥吃酒哩。”西門慶問道:“吃的是甚么酒?”玉簫道:“是金華酒。”西門慶道:“還有年下你應二爹送的那一壇茉莉花酒,打開吃。”一面教玉簫把茉莉花酒打開,西門慶嘗了嘗,說道:“正好你娘們吃。”教小玉、玉簫兩個提著,送到前邊李瓶儿房里。蕙蓮正在月娘旁邊侍立斟酒,見玉簫送酒來,蕙蓮俐便,連忙走下來接酒。玉簫便遞了個眼色与他,向他手上捏了一把,這婆娘就知其意。月娘問玉簫:“誰使你送酒來?”玉簫道:“爹使我來。”月娘道:“你爹來家多大回了?”玉簫道:“爹剛才來家。因問娘們吃酒,教我把這一壇茉莉花酒,拿來与娘們吃。”月娘問:“你爹若吃酒,房中放桌儿,有見成菜儿打發他吃。”玉簫應的,往后邊去了。
這蕙蓮在席上站了一回,推說道:“我后邊看茶來,与娘們吃。”月娘吩咐道:“對你姐說,上房揀妝里有六安茶,頓一壺來俺們吃。”這老婆一個獵古調走到后邊,玉簫站在堂屋門首,努了個嘴儿与他。老婆掀開帘子,進月娘房來,只見西門慶坐在椅子上吃酒。走向前,一屁股就坐在他怀里,兩個就親嘴咂舌做一處。婆娘一面用手攥著他那話,一面在上噙酒哺与他吃。便道:“爹,你有香茶再与我些,前日与我的都沒了。我少薛嫂儿几錢花儿錢,你有銀子与我些儿。”西門慶道:“我茄袋內還有一二兩,你拿去。”說著。西門慶要解他褲子。婦人道:“不好,只怕人來看見。”西門慶道:“你今日不出去,晚夕咱好生耍耍。”蕙蓮搖頭說道:“后邊惜薪司擋路儿──柴眾。咱不如還在五娘那里,色絲子女。”于是玉簫在堂屋門首觀風,由他二人在屋里做一處頑耍。
不防孫雪娥從后來,听見房里有人笑,只猜玉簫在房里和西門慶說笑,不想玉簫又在穿廊下坐的,就立住了腳。玉簫恐怕他進屋里去,便支他說:“前邊六娘請姑娘,怎的不去?”雪娥鼻子里冷笑道:“俺們是沒時運的人儿,騎著快馬也赶他不上,拿甚么伴著他吃十輪酒儿?自己窮的伴當儿伴的沒褲儿!”正說著,被西門慶房中咳嗽了一聲,雪娥就往廚房里去了。
這玉簫把帘子欣開,婆娘見無人,急伶俐兩三步就叉出來,往后邊看茶去。須臾,小玉從后邊走來叫:“蕙蓮嫂子,娘說你怎的取茶就不去了?”婦人道:“茶有了,著姐拿果仁儿來。”不一時,小玉拿著盞托,他提著茶,一直來到前邊。月娘問道:“怎的茶這咱才來?”蕙蓮道:“爹在房里吃酒,小的不敢進去。等著姐屋里取茶葉,剝果仁儿來。”眾人吃了茶,這蕙蓮在席上,斜靠桌儿站立,看著月娘眾人擲骰儿,故作揚聲說道:“娘,把長么搭在純六,卻不是天地分?還贏了五娘。”又道:“你這六娘,骰子是錦屏風對儿。我看三娘這么三配純五,只是十四點儿,輸了。”被玉簫惱了,說道:“你這媳婦子,俺們在這里擲骰儿,插嘴插舌,有你甚么說處?”把老婆羞的站又站不住,立又立不住,緋紅了面皮,往下去了。正是:
誰人汲得西江水,難洗今朝一面羞。
這里眾婦人飲酒,至掌燈時分,只見西門慶掀帘子進來,笑道:“你們好吃!”吳大妗子跳起來,說道:“姐夫來了!”連忙讓座儿与他坐。月娘道:“你在后邊吃酒罷了,女婦男子漢,又走來做甚么?”西門慶道:“既是恁說,我去罷。”于是走過金蓮這邊來,金蓮隨即跟了來。西門慶吃得半醉,拉著金蓮說道:“小油嘴,我有句話儿和你說。我要留蕙蓮在后邊一夜儿,后邊沒地方。看你怎的容他在你這邊歇一夜儿罷?”金蓮道:“我不好罵的,沒的那汗邪的胡亂!隨你和他那里〔入日〕搗去,好嬌態,教他在我這里!我是沒處安放他。我就算依了你,春梅賊小肉儿他也不容。你不信,叫了春梅問他,他若肯了,我就容你。”西門慶道:“既是你娘儿們不肯,罷!我和他往山子洞儿那里過一夜。你吩咐丫頭拿床鋪蓋,生些火儿。不然,這一冷怎么當。”金蓮忍不住笑了:“我不好罵出你來的,賊奴才淫婦,他是養你的娘?你是王祥,寒冬腊月行孝順,在那石頭床上臥冰哩。”西門慶笑道:“怪小油嘴儿,休奚落我。罷么,好歹叫丫頭生個火儿。”金蓮道:“你去,我知道。”當晚眾人席散,金蓮吩咐秋菊,果然抱鋪蓋、籠火,在山子底下藏春塢雪洞里。
蕙蓮送月娘、李嬌儿、玉樓進到后邊儀門首,故意說道:“娘,小的不送,往前邊去罷。”月娘道:“也罷,你前邊睡去罷。”這婆娘打發月娘進內,還在儀門首站立了一回,見無人,一溜煙往山子底下去了。正是:
莫教襄王勞望眼,巫山自送雨云來。
這宋蕙蓮走到花園門首,只說西門慶還未進來,就不曾扣門子,只虛掩著。來到藏春塢洞儿內,只見西門慶早在那里秉燭而坐。婆娘進到里面,但覺冷气侵人,塵囂滿榻。于是袖中取出兩枝棒儿香,燈上點了,插在地下。雖故地下籠著一盆碳火儿,還冷的打兢。婆娘在床上先伸下鋪,上面還蓋著一件貂鼠禪衣。掩上雙扉,兩個上床就寢。西門慶脫去上衣白綾道袍,坐在床上,把婦人褪了褲,抱在怀里,兩只腳蹺在兩邊,那話突入牝中。兩個摟抱,正做得好。卻不防潘金蓮打听他二人入港了,在房中摘去冠儿,輕移蓮步,悄悄走來竊听。到角門首,推開門,遂潛身悄步而入。也不怕蒼苔冰透了凌波,花刺抓傷了裙褶,躡跡隱身,在藏春塢月窗下站听。良久,只見里面燈燭尚明,婆娘笑聲說:“冷鋪中舍冰,把你賊受罪不濟的老花子,就沒本事尋個地方儿,走在這寒冰地獄里來了!口里銜著條繩子,凍死了往外拉。”又道:“冷合合的,睡了罷,怎的只顧端詳我的腳?你看過那小腳儿的來,象我沒雙鞋面儿,那個買与我雙鞋面儿也怎的?看著人家做鞋,不能彀做!”西門慶道:“我儿,不打緊,到明日替你買几錢的各色鞋面。誰知你比你五娘腳儿還小!”婦人道:“拿甚么比他!昨日我拿他的鞋略試了試,還套著我的鞋穿。倒也不在乎大小,只是鞋樣子周正才好。”金蓮在外听了:“這個奴才淫婦!等我再听一回,他還說甚么。”又听彀多時,只听老婆問西門慶說:“你家第五的秋胡戲,你娶他來家多少時了?是女招的,是后婚儿來?”西門慶道:“也是回頭人儿。”婦人說:“嗔道恁久慣牢成!原來也是個意中人儿,露水夫妻。”這金蓮不听便罷,听了气的在外兩只胳膊都軟了,半日移腳不動,說道:“若教這奴才淫婦在里面,把俺們都吃他撐下去了!”待要那時就聲張罵起來,又恐怕西門慶性子不好,逞了淫婦的臉。待要含忍了他,恐怕他明日不認。“罷罷!留下個記儿,使他知道,到明日我和他答話。”于是走到角門首,拔下頭上一根銀簪儿,把門倒銷了,懊恨歸房。晚景題過。
到次日清早晨,婆娘先起來,穿上衣裳,蓬著頭走出來。見角門沒插,吃了一惊,又搖門,搖了半日搖不開。走去見西門慶,西門慶隔壁叫迎春替他開了。因看見簪銷著門,知是金蓮的簪子,就知晚夕他听了出去。這婦人怀著鬼胎,走到前邊,正開房門,只見平安從東淨里出來,看見他只是笑。蕙蓮道:“怪囚根子,誰和你呲那牙笑哩?”平安儿道:“嫂子,俺們笑笑儿也嗔?”蕙蓮道:“大清早晨,平白笑的是甚么?”平安道:“我笑嫂子三日沒吃飯,眼前花。我猜你昨日一夜不來家!”婦人听了此言,便把臉紅了,罵道:“賊提口拔舌見鬼的囚根子,我那一夜不在屋里睡?怎的不來家?”平安道:“我剛才還看見嫂子鎖著門,怎的賴得過?”蕙蓮道:“我早起身,就往五娘屋里,只剛才出來。你這囚在那里來?”平安道:“我听見五娘教你腌螃蟹,說你會劈的好腿儿。嗔道五娘使你門首看著賣簸箕的,說你會咂得好舌頭。”把婦人說的急了,拿起條門閂來,赶著平安儿繞院子罵道:“賊汗邪囚根子,看我到明日對他說不說。不与你個功德也不怕,狂的有些褶儿也怎的?”那平安道:“耶〔口樂〕,嫂子,將就著些儿罷。對誰說?我曉得你往高枝儿上去了。”那蕙蓮急起來,只赶著他打。不料玳安正在印子鋪走出來,一把手將閂奪住了,說道:“嫂子為甚么打他?”蕙蓮道:“你問那呲牙囚根子,口里白說六道的,把我的胳膊都气軟了!”那平安得手往外跑了。玳安推著他說:“嫂子,你少生气著惱,且往屋里梳頭去罷。”婦人便向腰間荷包里,取出三四分銀子來,遞与玳安道:“累你替我拿大碗燙兩個合汁來我吃,把湯盛在銚子里罷。”玳安道:“不打緊,等我去。”一手接了。連忙洗了臉,替他燙了合汁來。婦人讓玳安吃了一碗,他也吃了一碗,方才梳了頭,鎖上門,先到后邊月娘房里打了卯儿,然后來金蓮房里。
金蓮正臨鏡梳頭。蕙蓮小意儿,在旁拿抵鏡、掇洗手水,殷情侍奉。金蓮正眼也不瞧他。蕙蓮道:“娘的睡鞋裹腳,我卷平收了去?”金蓮道:“由他。你放著,叫丫頭進來收。”便叫秋菊:“賊奴才,往那去了?”蕙蓮道:“秋菊掃地哩。春梅姐在那里梳頭哩。”金蓮道:“你別要管他,丟著罷,亦發等他們來收拾。歪蹄潑腳的,沒的沾污了嫂子的手。你去扶侍你爹,爹也得你恁個人儿扶侍他,才可他的心。俺們都是露水夫妻,再醮貨儿。只嫂子是正名正頂轎子娶將來的,是他的正頭老婆,秋胡戲。”這婦人听了,正道著昨日晚夕他的真病,于是向前雙膝跪下,說道:“娘是小的一個主儿,娘不高抬貴手,小的一時儿存站不的。當初不因娘寬恩,小的也不肯依隨爹。就是后邊大娘,無過只是個大綱儿。小的還是娘抬舉多,莫不敢在娘面前欺心?隨娘查訪,小的但有一字欺心,到明日不逢好死,一個毛孔儿里生下一個疔瘡。”金蓮道:“不是這等說。我眼里放不下砂子的人。漢子既要了你,俺們莫不与爭?不許你在漢子跟前弄鬼,輕言輕語的。你說你把俺們踩下去了,你要在中間踢跳,我的姐姐,對你說,把這樣心儿且吐了些儿罷!”蕙蓮道:“娘再訪,小的并不敢欺心,到只怕昨日晚夕娘錯听了。”金蓮道:“傻嫂子,我閑的慌,听你怎的?我對你說了罷,十個老婆買不住一個男子漢的心。你爹雖故家里有這几個老婆,或是外邊請人家的粉頭,來家通不瞞我一些儿,一五一十就告我說。你大娘當時和他一個鼻子眼儿里出气,甚么事儿來家不告訴我?你比他差些儿。”說得老婆閉口無言,在房中立了一回,走出來了。剛到儀門夾道內,撞見西門慶,說道:“你好人儿,原來昨日人對你說的話儿,你就告訴与人。今日教人下落了我恁一頓!我和你說的話儿,只放在你心里,放爛了才好。為甚么對人說?干淨你這嘴頭子就是個走水的槽。有話到明日不告你說了。”西門慶道:“甚么話?我并不知道。”那婦人瞅了一眼,往前邊去了。
這婦人嘴儿乖,常在門前站立,買東買西,赶著傅伙計叫傅大郎,陳敬濟叫姑夫,賁四叫老四。因和西門慶勾搭上了,越發在人前花哨起來,常和眾人打牙犯嘴,全無忌憚。或一時叫:“傅大郎,我拜你拜,替我門首看著賣粉的。”那傅伙計老成,便惊心儿替他門首看著,過來叫住,請他出來買。玳安故意戲他,說道:“嫂子,賣粉的早晨過去了,你早出來,拿秤稱他的好來!”婆娘罵道:“賊猴儿,里邊五娘、六娘使我要買搽的粉,你如何說拿秤稱二斤胭脂三斤粉,教那淫婦搽了又搽?看我進里邊對他說不說?”玳安道:“耶〔口樂〕,嫂子,行動只拿五娘嚇我!”一回又叫:“賁老四,我對你說,門首看著賣梅花菊花的,我要買兩對儿戴。”那賁四誤了買賣,好歹專心替他看著賣的叫住,請他出來買。婦人立在二層門里,打門廂儿揀,要了他兩對〔髟丐〕花大翠,又是兩方紫綾閃色銷金汗巾儿,共該他七錢五分銀子。婦人向腰里摸出半側銀子儿來,央及賁四替他鑿,稱七錢五分与他。那賁四正寫著帳,丟下走來替他錘。只見玳安來說道:“等我与嫂子鑿。”一面接過銀子在手,且不鑿,只顧瞧這銀子。婦人道:“賊猴儿,不鑿,只顧端詳甚么?你半夜沒听見狗咬?是偷來的銀子!”玳安道:“偷到不偷。這銀子到有些眼熟,倒象爹銀子包儿里的。前日爹在燈市里,鑿与賣勾金蠻子的銀子,還剩了一半,就是這銀子。我記得千真万真。”婦人道:“賊囚,一個天下,人還有一樣的,爹的銀子怎的到得我手里?”玳安笑道:“我知道甚么帳儿!”婦人便赶著打。玳安把銀子鑿下七錢五分,交与賣花翠的,把剩的銀子拿在手里,不与他去了。婦人道:“賊囚根子!你敢拿了去,我算你好漢!”玳安道:“我不拿你的。你把剩下的,与我些儿買果子吃。”那婦人道:“賊猴儿,你遞過來,我与你。”哄和玳安遞到他手里,只掠了四五分一塊与他,別的還塞在腰里,一直進去了。
自此以后,常在門首成兩价拿銀錢買剪截花翠汗巾之類,甚至瓜子儿四五升里進去,分与各房丫鬟并眾人吃。頭上治的珠子箍儿,金燈籠墜子,黃烘烘的。衣服底下穿著紅〔 路〕綢褲儿,線捺護膝。又大袖子袖著香茶、香桶子三四個,帶在身邊。見一日也花消二三錢銀子,都是西門慶背地与他的,此事不必細說。這婦人自從金蓮識破他机關,每日只在金蓮房里,把小意儿貼戀,与他頓茶頓水,做鞋腳針指,不拿強拿,不動強動。正經月娘后邊,每日只打個到面儿,就到金蓮這邊來。每日和金蓮、瓶儿兩個下棋、抹牌,行成伙儿。或一時撞見西門慶來,金蓮故意令他旁邊斟酒,教他一處坐了頑耍,只圖漢子喜歡。正是:
顛狂柳絮隨風舞,輕薄桃花逐水流。
第二十四回
敬濟元夜戲嬌姿
惠祥怒詈來旺婦
詩曰:
銀燭高燒酒乍醺,當筵且喜笑聲頻。
蠻腰細舞章台柳,素口輕歌上苑春。
香气拂衣來有意,翠花落地拾無聲。
不因一點風流趣,安得韓生醉后醒。
話說一日,天上元宵,人間燈夕,西門慶在廳上張挂花燈,鋪陳綺席。正月十六,合家歡樂飲酒。西門慶与吳月娘居上,其余李嬌儿、孟玉樓、潘金蓮、李瓶儿、孫雪娥、西門大姐都在兩邊同坐,都穿著錦繡衣裳。春梅、玉簫、迎春、蘭香一般儿四個家樂,在旁〔 欒〕箏歌板,彈唱燈詞。獨于東首設一席与女婿陳敬濟坐。果然食烹异品,果獻時新。小玉、元宵、小鸞、繡春都在上面斟酒。那來旺儿媳婦宋蕙蓮卻坐在穿廊下一張椅儿上,口里磕瓜子儿。等的上邊呼喚要酒,他便揚聲叫:“來安儿,畫童儿,上邊要熱酒,快趲酒上來!賊囚根子,一個也沒在這里伺候,都不知往那去了!”只見畫童燙酒上去。西門慶就罵道:“賊奴才,一個也不在這里伺候,往那去來?賊少打的奴才!”小 走來說道:“嫂子,誰往那去來?就對著爹說,吆喝教爹罵我。”蕙蓮道:“上頭要酒,誰教你不伺候?關我甚事!不罵你罵誰?”畫童儿道:“這地上干干淨淨的,嫂子磕下恁一地瓜子皮,爹看見又罵了。”蕙蓮道:“賊囚根子!六月債儿熱,還得快就是。甚么打緊,便當你不掃,丟著,另教個小 掃。等他問我,只說得一聲。”畫童儿道:“耶〔口樂〕,嫂子,將就些罷了,如何和我合气!”于是取了笤帚來,替他掃瓜子皮儿,不題。
卻說西門慶席上,見女婿陳敬濟沒酒,分咐潘金蓮去遞一巡儿。這金蓮連忙下來,滿斟杯酒,笑嘻嘻遞与敬濟,說道:“姐夫,你爹分咐,好歹飲奴這杯酒儿。”敬濟一壁接酒,一面把眼儿斜溜婦人,說:“五娘請尊便,等儿子慢慢吃!”婦人將身子把燈影著,左手執酒,剛待的敬濟將手來接,右手向他手背只一捻,這敬濟一面把眼瞧著眾人,一面在下戲把金蓮小腳儿踢了一下。婦人微笑,低聲道:“怪油嘴,你丈人瞧著待怎么?”兩個在暗地里調情頑耍,眾人倒不曾看出來。不料宋蕙蓮這婆娘,在〔木鬲〕子外窗眼里,被他瞧了個不耐煩。口中不言,心下自忖:“尋常在俺們跟前,到且是精細撇清,誰想暗地卻和這小伙子儿勾搭。今日被我看出破綻,到明日再搜求我,自有話說。”正是:
誰家院內白薔薇,暗暗偷攀三兩枝。
羅袖隱藏人不見,馨香惟有蝶先知。飲酒多時,西門慶忽被應伯爵差人請去賞燈。分咐月娘:“你們自在耍耍,我往應二哥家吃酒去來。”玳安、平安兩個跟隨去了。
月娘与眾姊妹吃了一回,但見銀河清淺,珠斗爛斑,一輪團圓皎月從東而出,照得院宇猶如白晝。婦人或有房中換衣者,或有月下整妝者,或有燈前戴花者。惟有玉樓、金蓮、李瓶儿三個并蕙蓮,在廳前看敬濟放花儿。李嬌儿、孫雪娥、西門大姐都隨月娘后邊去了。金蓮便向二人說道:“他爹今日不在家,咱對大姐姐說,往街上走走去。”蕙蓮在旁說道:“娘們去,也攜帶我走走。”金蓮道:“你既要去,你就往后邊問聲你大娘和你二娘,看他去不去,俺們在這里等著你。”那蕙蓮連忙往后邊去了。玉樓道:“他不濟事,等我親自問他聲去。”李瓶儿道:“我也往屋里穿件衣裳,只怕夜深了冷。”金蓮道:“李大姐,你有披襖子,帶件來我穿,省得我往屋里去。”那李瓶儿應諾去了。獨剩下金蓮一個,看著敬濟放花儿。見無人,走向敬濟身上捏了一把,笑道:“姐夫原來只穿恁單薄衣裳,不害冷么?”只見家人儿子小鐵棍儿笑嘻嘻在跟前,舞旋旋的且拉著敬濟,要炮丈放。這敬濟恐怕打攪了事,巴不得与了他兩個元宵炮丈,支他外邊耍去了。于是和金蓮嘲戲說道:“你老人家見我身上單薄,肯賞我一件衣裳儿穿穿也怎的?”金蓮道:“賊短命,得其慣便了,頭里頭躡我的腳儿,我不言語,如今大膽,又來問我要衣服穿!我又不是你影射的,何故把与你衣服穿?”敬濟道:“你老人家不与就罷了,如何扎筏子來唬我?”婦人道:“賊短命,你是城樓上雀儿,好耐惊耐怕的虫蟻儿!”正說著,見玉樓和蕙蓮出來,向金蓮說道:“大娘因身上不方便,大姐不自在,故不去了。教娘們走走,早些來家。李嬌儿害腿疼,也不走。孫雪娥見大姐姐不走,恐怕他爹來家嗔他,也不出門。”金蓮道:“都不去罷,只咱和李大姐三個去罷。等他爹來家,隨他罵去!再不,把春梅小肉儿和上房里玉簫,你房里蘭香,李大姐房里迎春,都帶了去。”小玉走來道:“俺奶奶已是不去,我也跟娘們走走。”玉樓道:“對你奶奶說了去,我前頭等著你。”良久,小玉問了月娘,笑嘻嘻出來。
當下三個婦人,帶領著一簇男女。來安、畫童兩個小 ,打著一對紗吊燈跟隨。女婿陳敬濟踹著馬台,放煙火花炮,与眾婦人瞧。宋蕙蓮道:“姑夫,你好歹略等等儿。娘們攜帶我走走,我到屋里搭搭頭就來。”敬濟道:“俺們如今就行。”蕙蓮道:“你不等,我就惱你一生!”于是走到屋里,換了一套綠閃紅緞子對衿衫儿、白挑線裙子。又用一方紅銷金汗巾子搭著頭,額角上貼著飛金并面花儿,金燈籠墜耳,出來跟著眾人走百媚儿。月色之下,恍若仙娥,都是白綾襖儿,遍地金比甲。頭上珠翠堆滿,粉面朱唇。敬濟与來興儿,左右一邊一個,隨路放慢吐蓮、金絲菊、一丈蘭、賽月明。出的大街市上,但見香塵不斷,游人如蟻,花炮轟雷,燈光雜彩,簫鼓聲喧,十分熱鬧。游人見一對紗燈引道,一簇男女過來,皆披紅垂綠,以為出于公侯之家,莫敢仰視,都躲路而行。那宋蕙蓮一回叫:“姑夫,你放個桶子花我瞧。”一回又道:“姑夫,你放個元宵炮丈我听。”一回又落了花翠,拾花翠;一回又吊了鞋,扶著人且兜鞋;左來右去,只和敬濟嘲戲。玉樓看不上,說了兩句:“如何只見你吊了鞋?”玉簫道:“他怕地下泥,套著五娘鞋穿著哩!”玉樓道:“你叫他過來我瞧,真個穿著五娘的鞋儿?”金蓮道:“他昨日問我討了一雙鞋,誰知成精的狗肉,套著穿!”蕙蓮摳起裙子來,与玉樓看。看見他穿著兩雙紅鞋在腳上,用紗綠線帶儿扎著褲腿,一聲儿也不言語。
須臾,走過大街,到燈市里。金蓮向玉樓道:“咱如今往獅子街李大姐房子里走走去。”于是分咐畫童、來安儿打燈先行,迤邐往獅子街來。小 先去打門,老馮已是歇下,房中有兩個人家賣的丫頭,在炕上睡。慌的老馮連忙開了門,讓眾婦女進來,旋戳開爐子頓茶,挈著壺往街上取酒。孟玉樓道:“老馮你且住,不要去打酒,俺們在家酒飯吃得飽飽來,你有茶,倒兩甌子來吃罷。”金蓮道:“你既留人吃酒,先訂下菜儿才好。”李瓶儿道:“媽媽子,一瓶兩瓶取來了,打水不渾的,勾誰吃?要取一兩壇儿來。”玉樓道:“他哄你,不消取,只看茶來罷。”那婆子方才不動身。李瓶儿道:“媽媽子,怎的不往那邊去走走,端的在家做些甚么?”婆子道:“奶奶,你看丟下這兩個業障在屋里,誰看他?”玉樓便問道:“兩個丫頭是誰家賣的?”婆子道:“一個是北邊人家房里使女,十三歲,只要五兩銀子;一個是汪序班家出來的家人媳婦,家人走了,主子把〔髟狄〕髻打了,領出來賣,要十兩銀子。”玉樓道:“媽媽,我說与你,有一個人要,你賺他些銀子使。”婆子道:“三娘,果然是誰要?告我說。”玉樓道:“如今你二娘房里,只元宵儿一個,不勾使,還尋大些的丫頭使喚。你倒把這大的賣与他罷。”因問:“這個丫頭十几歲?”婆子道:“他今年十七歲了。”說著,拿茶來,眾人吃了茶。那春梅、玉簫并蕙蓮都前邊瞧了一遍,又到臨街樓上推開窗看了一遍。陳敬濟催逼說:“夜深了,看了快些家去罷。”金蓮道:“怪短命,催的人手腳儿不停住,慌的是些甚么!”乃叫下春梅眾人來,方才起身。馮媽媽送出門,李瓶儿因問:“平安往那去了?”婆子道:“今日這咱還沒來,叫老身半夜三更開門閉戶等著他。”來安儿道:“今日平安儿跟了爹往應二爹家去了。”李瓶儿分咐媽媽子:“早些關了門,睡了罷!他多也是不來,省的誤了你的困頭。明日早來宅里,送丫頭与二娘來。你是石佛寺長老,請著你就張致了。”說畢,看著他關了大門,這一簇男女方才回家。
走到家門首,只听見住房子的韓回子老婆韓嫂儿聲喚。因他男子漢答應馬房內臣,他在家跟著人走百病儿去了,醉回來家,說有人挖開他房門,偷了狗,又不見了些東西,坐在當街上撒酒瘋罵人。眾婦人方才立住了腳。金蓮使來安儿把韓嫂儿叫到當面,問道:“你為甚么來?”韓嫂儿叉手向前,拜了兩拜,說道:“三位娘子在上,听小媳婦告訴。”于是從頭說了一遍。玉樓眾人听了,每人掏袖中些錢果子与他,叫來安儿:“你叫你陳姐夫送他進屋里。”那敬濟且顧和蕙蓮兩個嘲戲,不肯〔 芻〕他去。金蓮使來安儿扶到他家中,分咐教他明日早來宅內漿洗衣裳:“我對你爹說,替你出气。”那韓嫂儿千恩万謝回家去了。
玉樓等剛走過門首來,只見賁四娘子,在大門首笑嘻嘻向前道了万福,說道:“三位娘那里走了走?請不棄到寒家獻茶。”玉樓道:“方才因韓嫂儿哭,俺站住問了他聲。承嫂子厚意,天晚了,不到罷。”賁四娘子道:“耶〔口樂〕,三位娘上門怪人家,就笑話俺小家人家茶也奉不出一杯儿來?”生死拉到屋里。原來上邊供養觀音八難并關圣賢,當門挂著雪花燈儿一盞。掀開門帘,擺設春台,与三人坐。連忙教他十四歲女儿長姐過來,与三位娘磕頭遞茶。玉樓、金蓮每人与了他兩枝花儿。李瓶儿袖中取了一方汗巾,又是一錢銀子,与他買瓜子儿磕。喜歡的賁四娘子拜謝了又拜。款留不住,玉樓等起身。到大門首,小 來興在門首迎接。金蓮就問:“你爹來家不曾?”來興道:“爹未回家哩。”三個婦人,還看著陳敬濟在門首放了兩個一丈菊和一筒大煙蘭、一個金盞銀台儿,才進后邊去了。西門慶直至四更來家。正是:
醉后不知天色暝,任他明月下西樓。
卻說那陳敬濟因走百病,与金蓮等眾婦人嘲戲了一路儿,又和蕙蓮兩個言來語去,都有意了。次日早晨梳洗畢,也不到鋪子內,逕往后邊吳月娘房里來。只見李嬌儿、金蓮陪著吳大妗子,放炕桌儿,才擺茶吃。月娘便往佛堂中燒香去了。這小伙儿向前作了揖,坐下。金蓮便說道:“陳姐夫,你好人儿!昨日教你送送韓嫂儿,你就不動,只當還教小 送去了。且和媳婦子打牙犯嘴,不知甚么張致!等你大娘燒了香來,看我對他說不說!”敬濟道:“你老人家還說哩,昨日險些儿子腰梁〔 羅〕瘍了哩!跟你老人家走了一路儿,又到獅子街房里回來,該多少里地?人辛苦走了,還教我送韓回子老婆!教小 送送也罷了。睡了多大回就天曉了,今早還扒不起來。”正說著,吳月娘燒了香來,敬濟作了揖。月娘便問:“昨日韓嫂儿為甚么撒酒瘋罵人?”敬濟把因走百病,被人挖開門,不見了狗,坐在當街哭喊罵人,“今早他漢子來家,一頓好打的,這咱還沒起來哩。”金蓮道:“不是俺們回來,勸的他進去了,一時你爹來家撞見,甚么樣子!”說畢,玉樓、李瓶儿、大姐都到月娘屋里吃茶,敬濟也陪著吃了茶。后次大姐回房,罵敬濟:“不知死的囚根子!平白和來旺媳婦子打牙犯嘴,倘忽一時傳的爹知道了,淫婦便沒事,你死也沒處死!”
卻說那日,西門慶在李瓶儿房里宿歇,起來的遲。只見荊千戶--新升一處兵馬都監--來拜。西門慶才起來梳頭,包网巾,整衣出來,陪荊都監在廳上說話。一面使平安儿進后邊要茶。宋蕙蓮正和玉簫、小玉在后邊院子里撾子儿,賭打瓜子,頑成一塊。那小玉把玉簫騎在底下,笑罵道:“賊淫婦,輸了瓜子,不教我打!”因叫蕙蓮:“嫂子你過來,扯著淫婦一只腿,等我〔入日〕這淫婦一下子。”正頑著,只見平安走來,叫:“玉簫姐,前邊荊老爹來,使我進來要茶哩。”那玉簫也不理他,且和小玉 打頑耍。那平安儿只顧催逼說:“人坐下這一日了。”宋蕙蓮道:“怪囚根子,爹要茶,問廚房里上灶的要去,如何只在俺這里纏?俺這后邊只是預備爹娘房里用的茶,不管你外邊的帳。”那平安儿走到廚房下。那日該來保妻蕙祥,蕙祥道:“怪囚,我這里使著手做飯,你問后邊要兩鍾茶出去就是了,巴巴來問我要茶!”平安道:“我到后頭來,后邊不打發茶。蕙蓮嫂子說,該是上灶的首尾。”蕙祥便罵道:“賊淫婦,他認定了他是爹娘房里人,俺天生是上灶的來?我這里又做大家伙里飯,又替大妗子炒素菜,几只手?論起就倒倒茶儿去也罷了,巴巴坐名儿來尋上灶的,上灶的是你叫的?誤了茶也罷,我偏不打發上去。”平安儿道:“荊老爹來了這一日,嫂子快些打發茶,我拿上去罷。遲了又惹爹罵!”
當下這里推那里,那里推這里,就耽誤了半日。比及又等玉簫取茶果、茶匙儿出來,平安儿拿茶出去,那荊都監坐的久了,再三要起身,被西門慶留住。嫌茶冷不好吃,喝罵平安另換茶上去吃了,荊都監才起身去了。西門慶進來,問:“今日茶是誰頓的?”平安道:“是灶上頓的茶。”西門慶回到上房,告訴月娘:“今日頓這樣茶出去,你往廚下查那個奴才老婆上灶?采出來問他,打与他几下。”小玉道:“今日該蕙祥上灶。”慌的月娘說道:“這歪剌骨待死!越發頓恁樣茶上去了。”一面使小玉叫將蕙祥當院子跪著,問他要打多少。蕙祥答道:“因做飯,炒大妗子素菜,使著手,茶略冷了些。”被月娘數罵了一回,饒了他起來。分咐:“今后但凡你爹前邊人來,教玉簫和蕙蓮后邊頓茶,灶上只管大家茶飯。”
這蕙祥在廚下忍气不過,剛等的西門慶出去了,气狠狠走來后邊,尋著蕙蓮,指著大罵:“賊淫婦,趁了你的心了!罷了,你天生的就是有時運的爹娘房里人,俺們是上灶的老婆來?巴巴使小 坐名問上灶要茶,上灶的是你叫的?你識我見的,促織不吃癩蛤蟆肉--都是一鍬土上人。你恒數不是爹的小老婆就罷了。就是爹的小老婆,我也不怕你!”蕙蓮道:“你好沒要緊,你頓的茶不好,爹嫌你,管我甚事?你如何拿人撒气?”蕙祥听了,越發惱了,罵道:“賊淫婦!你剛才調唆打我几棍儿好來,怎的不教打我?你在蔡家養的漢數不了,來這里還弄鬼哩!”蕙蓮道:“我養漢,你看見來?沒的扯臊淡哩!嫂子,你也不是甚么清淨姑姑儿!”蕙祥道:“我怎不是清淨姑姑儿?蹺起腳儿來,比你這淫婦好些儿。你漢子有一拿小米數儿!你在外邊,那個不吃你嘲過?你背地干的那營生儿,只說人不知道。你把娘們還放不到心上,何況以下的人!”蕙蓮道:“我背地里說甚么來?怎的放不到心上?隨你壓我,我不怕你!”蕙祥道:“有人与你做主儿,你可知不怕哩!”兩個正拌嘴,被小玉請的月娘來,把兩個都喝開了:“賊臭肉們,不干那營生去,都拌的是些甚么?教你主子听見又是一場儿。頭里不曾打的成,等住回卻打的成了!”蕙祥道:“若打我一下儿,我不把淫婦口里腸勾了也不算!我拚著這命,擯兌了你也不差 甚么。咱大家都离了這門罷!”說著往前去了。后次這宋蕙蓮越發猖狂起來,仗西門慶背地和他勾搭,把家中大小都看不到眼里,逐日与玉樓、金蓮、李瓶儿、西門大姐、春梅在一處頑耍。
那日馮媽媽送了丫頭來,約十三歲,先到李瓶儿房里看了,送到李嬌儿房里。李嬌儿用五兩銀子買下,房中伏侍,不在話下。正是:
外作禽荒內色荒,連沾些子又何妨。
早晨跨得雕鞍去,日暮歸來紅粉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