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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回 西門慶熱結十弟兄 武二郎冷遇親哥嫂

詩曰:

豪華去后行人絕,簫箏不響歌喉咽。

雄劍無威光彩沉,寶琴零落金星滅。

玉階寂寞墜秋露,月照當時歌舞處。

當時歌舞人不回,化為今日西陵灰。

又詩曰:

二八佳人体似酥,腰間仗劍斬愚夫。

雖然不見人頭落,暗里教君骨髓枯。

這一首詩,是昔年大唐國時,一個修真煉性的英雄,入圣超凡的豪杰,到后來位居紫府,名列仙班,率領上八洞群仙,救拔四部洲沉苦一位仙長,姓呂名岩,道號純陽子祖師所作。單道世上人,營營逐逐,急急巴巴,跳不出七情六欲關頭,打不破酒色財气圈子。到頭來同歸于盡,著甚要緊!雖是如此說,只這酒色財气四件中,唯有“財色”二者更為利害。怎見得他的利害?假如一個人到了那窮苦的田地,受盡無限凄涼,耐盡無端懊惱,晚來摸一摸米瓮,苦無隔宿之炊,早起看一看廚前,愧無半星煙火,妻子飢寒,一身凍餒,就是那粥飯尚且艱難,那討餘錢沽酒!更有一种可恨處,親朋白眼,面目寒酸,便是凌云志气,分外消磨,怎能勾与人爭气!正是:

一朝馬死黃金盡,親者如同陌路人。

到得那有錢時節,揮金買笑,一擲巨万。思飲酒真個瓊漿玉液,不數那琥珀杯流;要斗气錢可通神,果然是頤指气使。趨炎的壓脊挨肩,附勢的吮癰舐痔,真所謂得勢疊肩而來,失勢掉臂而去。古今炎冷惡態,莫有甚于此者。這兩等人,豈不是受那財的利害處!如今再說那色的利害。請看如今世界,你說那坐怀不亂的柳下惠,閉門不納的魯男子,与那秉燭達旦的關云長,古今能有几人?至如三妻四妾,買笑追歡的,又當別論。還有那一种好色的人,見了個婦女略有几分顏色,便百計千方偷寒送暖,一到了著手時節,只圖那一瞬歡娛,也全不顧親戚的名分,也不想朋友的交情。起初時不知用了多少濫錢,費了几遭酒食。正是:

三杯花作合,兩盞色媒人。

到后來情濃事露,甚而斗狠殺傷,性命不保,妻孥難顧,事業成灰。就如那石季倫潑天豪富,為綠珠命喪囹圄;楚霸王气概拔山,因虞姬頭懸垓下。真說謂:“生我之門死我戶,看得破時忍不過”。這樣人豈不是受那色的利害處!

說便如此說,這“財色”二字,從來只沒有看得破的。若有那看得破的,便見得堆金積玉,是棺材勤帶不去的瓦礫泥沙;貫朽粟紅,是皮囊內裝不盡的臭淤糞土。高堂廣廈,玉宇瓊樓,是墳山上起不得的享堂;錦衣繡襖,狐服貂裘,是骷髏上裹不了的敗絮。即如那妖姬艷女,獻媚工妍,看得破的,卻如交鋒陣上將軍叱 獻威風;朱唇皓齒,掩袖回眸,懂得來時,便是閻羅殿前鬼判夜叉增惡態。羅襪一彎,金蓮三寸,是砌墳時破土的鍬鋤;枕上綢繆,被中恩愛,是五殿下油鍋中生活。只有那《金剛經》上兩句說得好,他說道:“如夢幻泡影,如電复如露。”見得人生在世,一件也少不得,到了那結束時,一件也用不著。隨著你舉鼎蕩舟的神力,到頭來少不得骨軟筋麻;由著你銅山金谷的奢華,正好時卻又要冰消雪散。假饒傾閉月羞花的容貌,一到了垂眉落眼,人皆掩鼻而過之;比如你陸賈隋何的机鋒,若遇著齒冷唇寒,吾未如之何也已。到不如削去六根清淨,披上一領袈裟,參透了空色世界,打磨穿生滅机關,直超無上乘,不落是非窠,倒得個清閉自在,不向火坑中翻筋斗也。正是:

三寸气在千般用,一日無常万事休。

說話的為何說此一段酒色財气的緣故?只為當時有一個人家,先前恁地富貴,到后來煞甚凄涼,權謀術智,一毫也用不著,親友兄弟,一個也靠不著,享不過几年的榮華,倒做了許多的話靶。內中又有几個斗寵爭強,迎奸賣俏的,起先好不妖嬈嫵媚,到后來也免不得尸橫燈影,血染空房。正是:

善有善報,惡有惡報;

天网恢恢,疏而不漏。

話說大宋徽宗皇帝政和年間,山東省東平府清河縣中,有一個風流子弟,生得狀貌魁梧,性情瀟洒,饒有几貫家資,年紀二十六七。這人复姓西門,單諱一個慶字。他父親西門達,原走川廣販藥材,就在這清河縣前開著一個大大的生藥鋪。現住著門面五間到底七進的房子。家中呼奴使婢,騾馬成群,雖算不得十分富貴,卻也是清河縣中一個殷實的人家。只為這西門達員外夫婦去世的早,單生這個儿子卻又百般愛惜,听其所為,所以這人不甚讀書,終日閑游浪蕩。一自父母亡后,專一在外眠花宿柳,惹草招風,學得些好拳棒,又會賭博,雙陸象棋,抹牌道字,無不通曉。結識的朋友,也都是些幫閑抹嘴,不守本分的人。第一個最相契的,姓應名伯爵,表字光侯,原是開綢緞鋪應員外的第二個儿子,落了本錢,跌落下來,專在本司三院幫嫖貼食,因此人都起他一個渾名叫做應花子。又會一腿好气〔毛求〕,雙陸棋子,件件皆通。第二個姓謝名希大,字子純,乃清河衛千戶官儿應襲子孫,自幼父母雙亡,游手好閑,把前程丟了,亦是幫閑勤儿,會一手好琵琶。自這兩個与西門慶甚合得來。其余還有几個,都是些破落戶,沒名器的。一個叫做祝實念,表字貢誠。一個叫做孫天化,表字伯修,綽號孫寡嘴。一個叫做吳典恩,乃是本縣陰陽生,因事革退,專一在縣前与官吏保債,以此与西門慶往來。還有一個云參將的兄弟叫做云理守,字非去。一個叫做常峙節,表字堅初。一個叫做卜志道。一個叫做白賚光,表字光湯。說這白賚光,眾人中也有道他名字取的不好听的,他卻自己解說道:“不然我也改了,只為當初取名的時節,原是一個門館先生,說我姓白,當初有一個什么故事,是白魚躍入武王舟。又說有兩句書是‘周有大賚,于湯有光’,取這個意思,所以表字就叫做光湯。我因他有這段故事,也便不改了。”說這一干共十數人,見西門慶手里有錢,又撒漫肯使,所以都亂撮哄著他耍錢飲酒,嫖賭齊行。正是:

把盞銜杯意气深,兄兄弟弟抑何親。

一朝平地風波起,此際相交才見心。

說話的,這等一個人家,生出這等一個不肖的儿子,又搭了這等一班無益有損的朋友,隨你怎的豪富也要窮了,還有甚長進的日子!卻有一個緣故,只為這西門慶生來秉性剛強,作事机深詭譎,又放官吏債,就是那朝中高、楊、童、蔡四大奸臣,他也有門路与他浸潤。所以專在縣里管些公事,与人把攪說事過錢,因此滿縣人都懼怕他。因他排行第一,人都叫他是西門大官人。這西門大官人先頭渾家陳氏早逝,身邊只生得一個女儿,叫做西門大姐,就許与東京八十万禁軍楊提督的親家陳洪的儿子陳敬濟為室,尚未過門。只為亡了渾家,無人管理家務,新近又娶了本縣清河左衛吳千戶之女填房為繼室。這吳氏年紀二十五六,是八月十五生的,小名叫做月姐,后來嫁到西門慶家,都順口叫他月娘。卻說這月娘秉性賢能,夫主面上百依百隨。房中也有三四個丫鬟婦女,都是西門慶收用過的。又嘗与勾欄內李嬌儿打熱,也娶在家里做了第二房娘子。南街又占著窠子卓二姐,名卓丟儿,包了些時,也娶來家做了第三房。只為卓二姐身子瘦怯,時常三病四痛,他卻又去飄風戲月,調弄人家婦女。正是:

東家歌笑醉紅顏,又向西鄰開玳宴。

几日碧桃花下臥,牡丹開處總堪怜。

話說西門慶一日在家閑坐,對吳月娘說道:“如今是九月廿五日了,出月初三日,卻是我兄弟們的會期。到那日也少不的要整兩席齊整的酒席,叫兩個唱的姐儿,自恁在咱家与兄弟們好生玩耍一日。你与我料理料理。”吳月娘便道:“你也便別要說起這干人,那一個是那有良心和行貨!無過每日來勾使的游魂撞尸。我看你自搭了這起人,几時曾有個家哩!現今卓二姐自恁不好,我勸你把那酒也少要吃了。”西門慶道:“你別的話倒也中听。今日這些說話,我卻有些不耐煩听他。依你說,這些兄弟們沒有好人,使著他,沒有一個不依順的,做事又十分停當,就是那謝子純這個人,也不失為個伶俐能事的好人。咱如今是這等計較罷,只管恁會來會去,終不著個切實。咱不如到了會期,都結拜了兄弟罷,明日也有個靠傍些。”吳月娘接過來道:“結拜兄弟也好。只怕后日還是別個靠你的多哩。若要你去靠人,提傀儡儿上戲場--還少一口气儿哩。”西門慶笑道:“自恁長把人靠得著,卻不更好了。咱只等應二哥來,与他說這話罷。”

正說著話,只見一個小 儿,生得眉清目秀,伶俐乖覺,原是西門慶貼身伏侍的,喚名玳安儿,走到面前來說:“應二叔和謝大叔在外見爹說話哩。”西門慶道:“我正說他,他卻兩個就來了。”一面走到廳上來,只見應伯爵頭上戴一頂新盔的玄羅帽儿,身上穿一件半新不舊的天青夾縐紗褶子,卻下絲鞋淨襪,坐在上首。下首坐的,便是姓謝的謝希大。見西門慶出來,一齊立起身來,邊忙作揖道:“哥在家,連日少看。”西門慶讓他坐下,一面喚茶來吃,說道:“你們好人儿,這几日我心里不耐煩,不出來走跳,你們通不來傍個影儿。”伯爵向希大道:“何如?我說哥哥要說哩。”因對西門慶道:“哥,你怪的是。連咱自也不知道成日忙些什么!自咱們這兩只腳,還赶不上一張嘴哩。”西門慶因問道:“你這兩日在那里來?”伯爵道:“昨日在院中李家瞧了個孩子儿,就是哥這邊二嫂子的侄女儿桂卿的妹子,叫做桂姐儿。几時儿不見他,就出落的好不標致了。到明日成人的時候,還不知怎的樣好哩!昨日他媽再三向我說:‘二爹,千万尋個好子弟梳籠他。’敢怕明日還是哥的貨儿哩。”西門慶道:“有這等事!等咱空閑了去瞧瞧。”謝希大接過來道:“哥不信,委的生得十分顏色。”西門慶道:“昨日便在他家,前几日卻在那里去來?”伯爵道:“便是前日卜志道兄弟死了,咱在他家幫著亂了几日,發送他出門。他嫂子再三向我說,叫我拜上哥,承哥這里送了香楮奠禮去,因他沒有寬轉地方儿,晚夕又沒甚好酒席,不好請哥坐的,甚是過不意去。”西門慶道:“便是我聞得他不好得沒多日子,就這等死了。我前日承他送我一把真金川扇儿,我正要拿甚答謝答謝,不想他又作了故人!”

謝希大便嘆了一口气道:“咱會中兄弟十人,卻又少他一個了。”因向伯爵說:“出月初三日,又是會期,咱每少不得又要煩大官人這里破費,兄弟們頑耍一日哩。”西門慶便道:“正是,我剛才正對房下說來,咱兄弟們似這等會來會去,無過只是吃酒頑耍,不著一個切實,倒不如尋一個寺院里,寫上一個疏頭,結拜做了兄弟,到后日彼此扶持,有個傍靠。到那日,咱少不得要破些銀子,買辦三牲,眾兄弟也便隨多少各出些分資。不是我科派你們,這結拜的事,各人出些,也見些情分。”伯爵連忙道:“哥說的是。婆儿燒香當不的老子念佛,各自要盡自的心。只是俺眾人們,老鼠尾巴生瘡儿--有膿也不多。”西門慶笑道:“怪狗才,誰要你多來!你說這話。”謝希大道:“結拜須得十個方好。如今卜志道兄弟沒了,卻教誰補?”西門慶沉吟了一回,說道:“咱這間壁花二哥,原是花太監侄儿,手里肯使一股濫錢,常在院中走動。他家后邊院子与咱家只隔著一層壁儿,与我甚說得來,咱不如叫小 邀他邀去。”應伯爵拍著手道:“敢就是在院中包著吳銀儿的花子虛么?”西門慶道:“正是他!”伯爵笑道:“哥,快叫那個大官儿邀他去。与他往來了,咱到日后,敢又有一個酒碗儿。”西門慶笑道:“傻花子,你敢害饞癆痞哩,說著的是吃。”大家笑了一回。西門慶旋叫過玳安儿來說:“你到間壁花家去,對你花二爹說,如此這般:‘俺爹到了出月初三日,要結拜十兄弟,敢叫我請二爹上會哩。’看他怎的說,你就來回我話。你二爹若不在家,就對他二娘說罷。”玳安儿應諾去了。伯爵便道:“到那日還在哥這里是,還在寺院里好?”希大道:“咱這里無過只兩個寺院,僧家便是永福寺,道家便是玉皇廟。這兩個去處,隨分那里去罷。”西門慶道:“這結拜的事,不是僧家管的,那寺里和尚,我又不熟,倒不如玉皇廟吳道官与我相熟,他那里又寬展又幽靜。”伯爵接過來道:“哥說的是,敢是永福寺和尚倒和謝家嫂子相好,故要荐与他去的。”希大笑罵道:“老花子,一件正事,說說就放出屁來了。”

正說笑間,只見玳安儿轉來了,因對西門慶說道:“他二爹不在家,俺對他二娘說來。二娘听了,好不歡喜,說道:‘既是你西門爹攜帶你二爹做兄弟,那有個不來的。等來家我与他說,至期以定攛掇他來,多拜上爹。’又与了小的兩件茶食來了。”西門慶對應、謝二人道:“自這花二哥,倒好個伶俐標致娘子儿。”說畢,又拿一盞茶吃了,二人一齊起身道:“哥,別了罷,咱好去通知眾兄弟,糾他分資來。哥這里先去与吳道官說聲。”西門慶道:“我知道了,我也不留你罷。”于是一齊送出大門來。應伯爵走了几步,回轉來道:“那日可要叫唱的?”西門慶道:“這也罷了,弟兄們說說笑笑,到有趣些。”說畢,伯爵舉手,和希大一路去了。

話休饒舌,捻指過了四五日,卻是十月初一日。西門慶早起,剛在月娘房里坐的,只見一個才留頭的小 儿,手里拿著個描金退光拜匣,走將進來,向西門慶磕了一個頭儿,立起來站在傍邊說道:“俺是花家,俺爹多拜上西門爹。那日西門爹這邊叫大官儿請俺爹去,俺爹有事出門了,不曾當面領教的。聞得爹這邊是初三日上會,俺爹特使小的先送這些分資來,說爹這邊胡亂先用著,等明日爹這里用過多少派開,該俺爹多少,再補過來便了。”西門慶拿起封袋一看,簽上寫著“分資一兩”,便道:“多了,不消補的。到后日叫爹莫往那去,起早就要同眾爹上廟去。”那小 儿應道:“小的知道。”剛待轉身,被吳月娘喚住,叫大丫頭玉簫在食籮里揀了兩件蒸酥果餡儿与他。因說道:“這是与你當茶的。你到家拜上你家娘,你說西門大娘說,遲几日還要請娘過去坐半日儿哩。”那小 接了,又磕了一個頭儿,應著去了。

西門慶才打發花家小 出門,只見應伯爵家應寶夾著個拜匣,玳安儿引他進來見了,磕了頭,說道:“俺爹糾了眾爹們分資,叫小的送來,爹請收了。”西門慶取出來看,共總八封,也不拆看,都交与月娘,道:“你收了,到明日上廟,好湊著買東西。”說畢,打發應寶去了。立起身到那邊看卓二姐。剛走到坐下,只見玉簫走來,說道:“娘請爹說話哩。”西門慶道:“怎的起先不說來?”隨即又到上房,看見月娘攤著些紙包在面前,指著笑道:“你看這些分子,止有應二的是一錢二分八成銀子,其余也有三分的,也有五分的,都是些紅的黃的,倒象金子一般。咱家也曾沒見這銀子來,收他的也污個名,不如掠還他罷。”西門慶道:“你也耐煩,丟著罷,咱多的也包補,在乎這些!”說著一直往前去了。

到了次日初二日,西門慶稱出四兩銀子,叫家人來興儿買了一口豬、一口羊、五六壇金華酒和香燭紙札、雞鴨案酒之物,又封了五錢銀子,旋叫了大家人來保和玳安儿、來興三個:“送到玉皇廟去,對你吳師父說:‘俺爹明日結拜兄弟,要勞師父做紙疏辭,晚夕就在師父這里散福。煩師父与俺爹預備預備,俺爹明早便來。’”只見玳安儿去了一會,來回說:“已送去了,吳師父說知道了。”

須臾,過了初二,次日初三早,西門慶起來梳洗畢,叫玳安儿:“你去請花二爹,到咱這里吃早飯,一同好上廟去。一發到應二叔家,叫他催催眾人。”玳安應諾去,剛請花子虛到來,只見應伯爵和一班兄弟也來了,卻正是前頭所說的這几個人。為頭的便是應伯爵,謝希大、孫天化、祝念實、吳典恩、云理守、常峙節、白賚光,連西門慶、花子虛共成十個。進門來一齊籮圈作了一個揖。伯爵道:“咱時候好去了。”西門慶道:“也等吃了早飯著。”便叫:“拿茶來。”一面叫:“看菜儿。”須臾,吃畢早飯,西門慶換了一身衣服,打選衣帽光鮮,一齊徑往玉皇廟來。

不到數里之遙,早望見那座廟門,造得甚是雄峻。但見殿宇嵯峨,宮牆高聳。正面前起著一座牆門八字,一帶都粉赭色紅泥;進里邊列著三條甬道川紋,四方都砌水痕白石。正殿上金碧輝煌,兩廊下檐阿峻峭。三清圣祖庄嚴寶相列中央,太上老君背倚青牛居后殿。進入第二重殿后,轉過一重側門,卻是吳道官的道院。進的門來,兩下都是些瑤草琪花,蒼松翠竹。西門慶抬頭一看,只見兩邊門楹上貼著一副對聯道:

洞府無窮歲月,壺天別有乾坤。

上面三間敞廳,卻是吳道官朝夕做作功課的所在。當日鋪設甚是齊整,上面挂的是昊天金闕玉皇上帝,兩邊列著的紫府星官,側首挂著便是馬、趙、溫、關四大元帥。當下吳道官卻又在經堂外躬身迎接。西門慶一起人進入里邊,獻茶已罷,眾人都起身,四圍觀看。白賚光攜著常峙節手儿,從左邊看將過來,一到馬元帥面前,見這元帥威風凜凜,相貌堂堂,面上畫著三只眼睛,便叫常峙節道:“哥,這卻是怎的說?如今世界,開只眼閉只眼儿便好,還經得多出只眼睛看人破綻哩!”應伯爵听見,走過來道:“呆兄弟,他多只眼儿看你倒不好么?”眾人笑了。常峙節便指著下首溫元帥道:“二哥,這個通身藍的,卻也古怪,敢怕是盧杞的祖宗。”伯爵笑著猛叫道:“吳先生你過來,我与你說個笑話儿。”那吳道官真個走過來听他。伯爵道:“一個道家死去,見了閻王,閻王問道:‘你是什么人?’道者說:‘是道士。’閻王叫判官查他,果系道士,且無罪孽。這等放他還魂。只見道士轉來,路上遇著一個染房中的博士,原認得的,那博士問道:‘師父,怎生得轉來?’道者說:‘我是道士,所以放我轉來。’那博士記了,見閻王時也說是道士。那閻王叫查他身上,只見伸出兩只手來是藍的,問其何故。那博士打著宣科的聲音道:‘曾与溫元帥搔胞。’”說的眾人大笑。一面又轉過右首來,見下首供著個紅臉的卻是關帝。上首又是一個黑面的是趙元壇元帥,身邊畫著一個大老虎。白賚光指著道:“哥,你看這老虎,難道是吃素的,隨著人不妨事么?”伯爵笑道:“你不知,這老虎是他一個親隨的伴當儿哩。”謝希大听得走過來,伸出舌頭道:“這等一個伴當隨著,我一刻也成不的。我不怕他要吃我么?”伯爵笑著向西門慶道:“這等虧他怎地過來!”西門慶道:“卻怎的說?”伯爵道:“子純一個要吃他的伴當隨不的,似我們這等七八個要吃你的隨你,卻不嚇死了你罷了。”說著,一齊正大笑時,吳道官走過來,說道:“官人們講這老虎,只俺這清河縣,這兩日好不受這老虎的虧!往來的人也不知吃了多少,就是獵戶,也害死了十來人。”西門慶問道:“是怎的來?”吳道官道:“官人們還不知道。不然我也不曉的,只因日前一個小徒,到滄州橫海郡柴大官人那里去化些錢糧,整整住了五七日,才得過來。俺這清河縣近著滄州路上,有一條景陽岡,岡上新近出了一個吊睛白額老虎,時常出來吃人。客商過往,好生難走,必須要成群結伙而過。如今縣里現出著五十兩賞錢,要拿他,白拿不得。可怜這些獵戶,不知吃了多少限棒哩!”白賚光跳起來道:“咱今日結拜了,明日就去拿他,也得些銀子使。”西門慶道:“你性命不值錢么?”白賚光笑道:“有了銀子,要性命怎的!”眾人齊笑起來。應伯爵道:“我再說個笑話你們听:一個人被虎銜了,他儿子要救他,拿刀去殺那虎。這人在虎口里叫道:‘儿子,你省可而的砍,怕砍坏了虎皮。’”說著眾人哈哈大笑。

只見吳道官打點牲禮停當,來說道:“官人們燒紙罷。”一面取出疏紙來,說:“疏已寫了,只是那位居長?那位居次?排列了,好等小道書寫尊諱。”眾人一齊道:“這自然是西門大官人居長。”西門慶道:“這還是敘齒,應二哥大如我,是應二哥居長。”伯爵伸著舌頭道:“爺,可不折殺小人罷了!如今年時,只好敘些財勢,那里好敘齒!若敘齒,這還有大如我的哩。且是我做大哥,有兩件不妥:第一不如大官人有威有德,眾兄弟都服你;第二我原叫做應二哥,如今居長,卻又要叫應大哥,倘或有兩個人來,一個叫‘應二哥’,一個叫‘應大哥’,我還是應‘應二哥’,應‘應大哥’呢?”西門慶笑道:“你這〔 芻〕斷腸子的,單有這些閑說的!”謝希大道:“哥,休推了。”西門慶再三謙讓,被花子虛、應伯爵等一干人逼勒不過,只得做了大哥。第二便是應伯爵,第三謝希大,第四讓花子虛有錢做了四哥。其余挨次排列。吳道官寫完疏紙,于是點起香燭,眾人依次排列。吳道官伸開疏紙朗聲讀道:

維大宋國山東東平府清河縣信士西門慶、應伯爵、謝希大、花子虛、孫天化、祝念實、云理守、吳典恩、常峙節、白賚光等,是日沐手焚香請旨。伏為桃園義重,眾心仰慕而敢效其風;管鮑情深,各姓追維而欲同其志。況四海皆可兄弟,豈异姓不如骨肉?是以涓今政和年月日,營備豬羊牲禮,鸞馭金資,瑞叩齋壇,虔誠請禱,拜投昊天金闕玉皇上帝,五方值日功曹,本縣城隍社令,過往一切神〔 氏〕,仗此真香,普同鑒察。伏念慶等生雖异日,死冀同時,期盟言之永固;安樂与共,顛沛相扶,思締結以常新。必富貴常念貧窮,乃始終有所依倚。情共日往以月來,誼若天高而地厚。伏愿自盟以后,相好無尤,更祈人人增有永之年,戶戶慶無疆之福。凡在時中,全叨覆庇,謹疏。

政和年月日文疏

吳道官讀畢,眾人拜神已罷,依次又在神前交拜了八拜。然后送神,焚化錢紙,收下福禮去。不一時,吳道官又早叫人把豬羊卸開,雞魚果品之類整理停當,俱是大碗大盤擺下兩桌,西門慶居于首席,其余依次而坐,吳道官側席相陪。須臾,酒過數巡,眾人猜枚行令,耍笑哄堂,不必細說。正是:

才見扶桑日出,又看曦馭銜山。

醉后倩人扶去,樹梢新月彎彎。

飲酒熱鬧間,只見玳安儿來附西門慶耳邊說道:“娘叫小的接爹來了,說三娘今日發昏哩,請爹早些家去。”西門慶隨即立起來說道:“不是我搖席破座,委的我第三個小妾十分病重,咱先去休。”只見花子虛道:“咱与哥同路,咱兩個一搭儿去罷。”伯爵道:“你兩個財主的都去了,丟下俺們怎的!花二哥你再坐回去。”西門慶道:“他家無人,俺兩個一搭里去的是,省和他嫂子疑心。”玳安儿道:“小的來時,二娘也叫天福儿備馬來了。”只見一個小 走近前,向子虛道:“馬在這里,娘請爹家去哩。”于是二人一齊起身,向吳道官致謝打攪,与伯爵等舉手道:“你們自在耍耍,我們去也。”說著出門上馬去了。單留下這几個嚼倒泰山不謝土的,在廟流連痛飲不題。

卻表西門慶到家,与花子虛別了進來,問吳月娘:“卓二姐怎的發昏來?”月娘道:“我說一個病人在家,恐怕你搭了這起人又纏到那里去了,故此叫玳安儿恁地說。只是一日日覺得重來,你也要在家看他的是。”西門慶听了,往那邊去看,連日在家守著不題。

卻說光陰過隙,又早是十月初十外了。一日,西門慶正使小 請太醫診視卓二姐病症,剛走到廳上,只見應伯爵笑嘻嘻走將進來。西門慶与他作了揖,讓他坐了。伯爵道:“哥,嫂子病体如何?”西門慶道:“多分有些不起解,不知怎的好。”因問:“你們前日多咱時分才散?”伯爵道:“承吳道官再三苦留,散時也有二更多天气。咱醉的要不的,倒是哥早早來家的便益些。”西門慶因問道:“你吃了飯不曾?”伯爵不好說不曾吃,因說道:“哥,你試猜。”西門慶道:“你敢是吃了?”伯爵掩口道:“這等猜不著。”西門慶笑道:“怪狗才,不吃便說不曾吃,有這等張致的!”一面叫小 :“看飯來,咱与二叔吃。”伯爵笑道:“不然咱也吃了來了,咱听得一件稀罕的事儿,來与哥說,要同哥去瞧瞧。”西門慶道:“甚么稀罕的?”伯爵道:“就是前日吳道官所說的景陽岡上那只大虫,昨日被一個人一頓拳頭打死了。”西門慶道:“你又來胡說了,咱不信。”伯爵道:“哥,說也不信,你听著,等我細說。”于是手舞足蹈說道:“這個人有名有姓,姓武名松,排行第二。”先前怎的避難在柴大官人庄上,后來怎的害起病來,病好了又怎的要去尋他哥哥,過這景陽岡來,怎的遇了這虎,怎的怎的被他一頓拳腳打死了。一五一十說來,就象是親見的一般,又象這只猛虎是他打的一般。說畢,西門慶搖著頭儿道:“既恁的,咱与你吃了飯同去看來。”伯爵道:“哥,不吃罷,怕誤過了。咱們倒不如大街上酒樓上去坐罷。”只見來興儿來放桌儿,西門慶道:“對你娘說,叫別要看飯了,拿衣服來我穿。”

須臾,換了衣服,与伯爵手拉著手儿同步出來。路上撞著謝希大,笑道:“哥們,敢是來看打虎的么?”西門慶道:“正是。”謝希大道:“大街上好挨擠不開哩。”于是一同到臨街一個大酒樓上坐下。不一時,只听得鑼鳴鼓響,眾人都一齊瞧看。只見一對對纓槍的獵戶,擺將過來,后面便是那打死的老虎,好象錦布袋一般,四個人還抬不動。末后一匹大白馬上,坐著一個壯士,就是那打虎的這個人。西門慶看了,咬著指頭道:“你說這等一個人,若沒有千百斤水牛般气力,怎能勾動他一動儿。”這里三個儿飲酒評品,按下不題。

單表迎來的這個壯士怎生模樣?但見:

雄軀凜凜,七尺以上身材;闊面棱棱,二十四五年紀。雙目直豎,遠望處猶如兩點明星;兩手握來,近覷時好似一雙鐵碓。腳尖飛起,深山虎豹失精魂;拳手落時,窮谷熊羆皆喪魄。頭戴著一頂万字頭巾,上簪兩朵銀花;身穿著一領血腥衲襖,披著一方紅錦。

這人不是別人,就是應伯爵說所陽谷縣的武二郎。只為要來尋他哥子,不意中打死了這個猛虎,被知縣迎請將來。眾人看著他迎入縣里。卻說這時正值知縣升堂,武松下馬進去,扛著大虫在廳前。知縣看了武松這般模樣,心中自忖道:“不恁地,怎打得這個猛虎!”便喚武松上廳。參見畢,將打虎首尾訴說一遍。兩邊官吏都嚇呆了。知縣在廳上賜了三杯酒,將庫中眾土戶出納的賞錢五十兩,賜与武松。武松稟道:“小人托賴相公福蔭,偶然僥幸打死了這個大虫,非小人之能,如何敢受這些賞賜!眾獵戶因這畜生,受了相公許多責罰,何不就把賞給散与眾人,也顯得相公恩典。”知縣道:“既是如此,任從壯士處分。”武松就把這五十兩賞錢,在廳上散与眾獵戶傅去了。知縣見他仁德忠厚,又是一條好漢,有心要抬舉他,便道:“你雖是陽谷縣人氏,与我這清河縣只在咫尺。我今日就參你在我縣里做個巡捕的都頭,專在河東水西擒拿賊盜,你意下如何?”武松跪謝道:“若蒙恩相抬舉,小人終身受賜。”知縣隨即喚押司立了文案,當日便參武松做了巡捕都頭。眾里長大戶都來与武松作賀慶喜,連連吃了數日酒。正要回陽谷縣去抓尋哥哥,不料又在清河縣做了都頭,卻也歡喜。那時傳得東平一府兩縣,皆知武松之名。正是:

壯士英雄藝略芳,挺身直上景陽岡。

醉來打死山中虎,自此聲名播四方。

卻說武松一日在街上閑行,只听背后一個人叫道:“兄弟,知縣相公抬舉你做了巡捕都頭,怎不看顧我!”武松回頭見了這人,不覺的——

欣從額角眉邊出,喜逐歡容笑口開。

這人不是別人,卻是武松日常間要去尋他的嫡親哥哥武大。卻說武大自從兄弟分別之后,因時遭飢饉,搬移在清河縣紫石街賃房居住。人見他為人懦弱,模樣猥蕤,起了他個渾名叫做三寸丁谷樹皮,俗語言其身上粗糙,頭臉窄狹故也。只因他這般軟弱朴實,多欺侮也。這也不在話下。且說武大無甚生意,終日挑擔子出去街上賣炊餅度日,不幸把渾家故了,丟下個女孩儿,年方十二歲,名喚迎儿,爺儿兩個過活。那消半年光景,又消折了資本,移在大街坊張大戶家臨街房居住。張宅家下人見他本分,常看顧他,照顧他依舊賣些炊餅。閑時在鋪中坐地,武大無不奉承。因此張宅家下人個個都歡喜,在大戶面前一力与他說方便。因此大戶連房錢也不問武大要。

卻說這張大戶有万貫家財,百間房屋,年約六旬之上,身邊寸男尺女皆無。媽媽余氏,主家嚴厲,房中并無清秀使女。只因大戶時常拍胸嘆气道:“我許大年紀,又無儿女,雖有几貫家財,終何大用。”媽媽道:“既然如此說,我叫媒人替你買兩個使女,早晚習學彈唱,服侍你便了。”大戶听了大喜,謝了媽媽。過了几時,媽媽果然叫媒人來,与大戶買了兩個使女,一個叫做潘金蓮,一個喚做白玉蓮。玉蓮年方二八,樂戶人家出身,生得白淨小巧。這潘金蓮卻是南門外潘裁的女儿,排行六姐。因他自幼生得有些姿色,纏得一雙好小腳儿,所以就叫金蓮。他父親死了,做娘的度日不過,從九歲賣在王招宣府里,習學彈唱,閑常又教他讀書寫字。他本性机變伶俐,不過十二三,就會描眉畫眼,傅粉施朱,品竹彈絲,女工針指,知書識字,梳一個纏髻儿,著一件扣身衫子,做張做致,喬模喬樣。到十五歲的時節,王招宣死了,潘媽媽爭將出來,三十兩銀子轉賣于張大戶家,与玉蓮同時進門。大戶教他習學彈唱,金蓮原自會的,甚是省力。金蓮學琵琶,玉蓮學箏,這兩個同房歇臥。主家婆余氏初時甚是抬舉二人,与他金銀首飾裝束身子。后日不料白玉蓮死了,止落下金蓮一人,長成一十八歲,出落的臉襯桃花,眉彎新月。張大戶每要收他,只礙主家婆厲害,不得到手。一日主家婆鄰家赴席不在,大戶暗把金蓮喚至房中,遂收用了。正是:

莫訝天台相見晚,劉郎還是老劉郎。

大戶自從收用金蓮之后,不覺身上添了四五件病症。端的悄五件?第一腰便添疼,第二眼便添淚,第三耳便添聾,第四鼻便添涕,第五尿便添滴。自有了這几件病后,主家婆頗知其事,与大戶嚷罵了數日,將金蓮百般苦打。大戶知道不容,卻賭气倒賠了房奩,要尋嫁得一個相應的人家。大戶家下人都說武大忠厚,見無妻小,又住著宅內房儿,堪可与他。這大戶早晚還要看覷此女,因此不要武大一文錢,白白地嫁与他為妻。這武大自從娶了金蓮,大戶甚是看顧他。若武大沒本錢做炊餅,大戶私与他銀兩。武大若挑擔儿出去,大戶候無人,便踅入房中与金蓮 會。武大雖一時撞見,原是他的行貨,不敢聲言。朝來暮往,也有多時。忽一日大戶得患陰寒病症,嗚呼死了。主家婆察知其事,怒令家僮將金蓮、武大即時赶出。武大故此遂尋了紫石街西王皇親房子,賃內外兩間居住,依舊賣炊餅。

原來這金蓮自嫁武大,見他一味老實,人物猥〔 衰〕,甚是憎嫌,常与他合气。報怨大戶:“普天世界斷生了男子,何故將我嫁与這樣個貨!每日牽著不走,打著倒退的,只是一味〔口床〕酒,著緊處卻是錐鈀也不動。奴端的悄世里悔气,卻嫁了他!是好苦也!”常無人處,唱個《山坡羊》為証:

想當初,姻緣錯配,奴把你當男儿漢看覷。不是奴自己夸獎,他烏鴉怎配鸞鳳對!奴真金子埋在土里,他是塊高號銅,怎与俺金色比!他本是塊頑石,有甚福抱著我羊脂玉体!好似糞土上長出靈芝。奈何,隨他怎樣,到底奴心不美。听知:奴是塊金磚,怎比泥土基!

看官听說:但凡世上婦女,若自己有几分顏色,所稟伶俐,配個好男子便罷了,若是武大這般,雖好殺也未免有几分憎嫌。自古佳人才子相配著的少,買金偏撞不著賣金的。

武大每日自挑擔儿出去賣炊餅,到晚方歸。那婦人每日打發武大出門,只在帘子下磕瓜子儿,一徑把那一對小金蓮故露出來,勾引浮浪子弟,日逐在門前彈胡博詞,撒謎語,叫唱:“一塊好羊肉,如何落在狗嘴里?”油似滑的言語,無般不說出來。因此武大在紫石街又住不牢,要往別處搬移,与老婆商議。婦人道:“賊餛飩不曉事的,你賃人家房住,淺房淺屋,可知有小人羅 !不如添几兩銀子,看相應的,典上他兩間住,卻也气概些,免受人欺侮。”武大道:“我那里有錢典房?”婦人道:“呸!濁才料,你是個男子漢,倒擺布不開,常交老娘受气。沒有銀子,把我的釵梳湊辦了去,有何難處!過后有了再治不遲。”武大听老婆這般說,當下湊了十數兩銀子,典得縣門前樓上下兩層四間房屋居住。第二層是樓,兩個小小院落,甚是干淨。

武大自從搬到縣西街上來,照舊賣炊餅過活,不想這日撞見自己嫡親兄弟。當日兄弟相見,心中大喜。一面邀請到家中,讓至樓上坐,房里喚出金蓮來,与武松相見。因說道:“前日景陽岡上打死大虫的,便是你的小叔。今新充了都頭,是我一母同胞兄弟。”那婦人叉手向前,便道:“叔叔万福。”武松施禮,倒身下拜。婦人扶住武松道:“叔叔請起,折殺奴家。”武松道:“嫂嫂受禮。”兩個相讓了一回,都平磕了頭起來。少頃,小女迎儿拿茶,二人吃了。武松見婦人十分妖嬈,只把頭來低著。不多時,武大安排酒飯,款待武松。

說話中間,武大下樓買酒菜去了,丟下婦人,獨自在樓上陪武松坐地。看了武松身材凜凜,相貌堂堂,又想他打死了那大虫,畢竟有千百斤气力。口中不說,心下思量道:“一母所生的兄弟,怎生我家那身不滿尺的丁樹,三分似人七分似鬼,奴那世里遭瘟撞著他來!如今看起武松這般人壯健,何不叫他搬來我家住?想這段姻緣卻在這里了。”于是一面堆下笑來,問道:“叔叔你如今在那里居住?每日飯食誰人整理?”武松道:“武二新充了都頭,逐日答應上司,別處住不方便,胡亂在縣前尋了個下處,每日撥兩個土兵伏侍做飯。”婦人道:“叔叔何不搬來家里住?省的在縣前土兵服侍做飯腌〔月贊〕。一家里住,早晚要些湯水吃時,也方便些。就是奴家親自安排与叔叔吃,也干淨。”武松道:“深謝嫂嫂。”婦人又道:“莫不別處有嬸嬸?可請來 會。”武松道:“武二并不曾婚娶。”婦人道:“叔叔青春多少?”武松道:“虛度二十八歲。”婦人道:“原來叔叔倒長奴三歲。叔叔今番從那里來?”武松道:“在滄州住了一年有餘,只想哥哥在舊房居住,不道移在這里。”婦人道:“一言難盡。自從嫁得你哥哥,吃他忒善了,被人欺負,才到這里來。若是叔叔這般雄壯,誰敢道個不字!”武松道:“家兄從來本分,不似武松撒潑。”婦人笑道:“怎的顛倒說!常言:人無剛強,安身不長。奴家平生性快,看不上那三打不回頭,四打和身轉的”武松道:“家兄不惹禍,免得嫂嫂憂心。”二人在樓上一遞一句的說。有詩為証:

叔嫂萍蹤得偶逢,嬌嬈偏逞秀儀容。

私心便欲成歡會,暗把邪言釣武松。

話說金蓮陪著武松正在樓上說話未了,只見武大買了些肉菜果餅歸家。放在廚,走上樓來,叫道:“大嫂,你且下來則個。”那婦人應道:“你看那不曉事的,!叔叔在此無人陪侍,卻交我撇了下去。”武松道:“嫂嫂請方便。”婦人道:“何不去間壁請王乾娘來安排?只是這般不見便。”武大便自去央了間壁王婆來。安排端正,都拿上樓來,擺在桌子上,無非是些魚肉果菜點心之類。隨即燙酒上來。武大叫婦人坐了主位,武松對席,武大打橫。三人坐下,把酒來斟,武大篩酒在各人面前。那婦人拿起酒來道:“叔叔休怪,沒甚管待,請杯儿水酒。”武松道:“感謝嫂嫂,休這般說。”武大只顧上下篩酒,那婦人笑容可掬,滿口儿叫:“叔叔,怎的肉果儿也不揀一箸儿?”揀好的遞將過來。武松是個直性的漢子,只把做親嫂嫂相待。誰知這婦人是個使女出身,慣會小意儿。亦不想這婦人一片引人心。那婦人陪武松吃了几杯酒,一雙眼只看著武松的身上。武松吃他看不過,只得倒低了頭。吃了一歇,酒闌了,便起身。武大道:“二哥沒事,再吃几杯儿去。”武松道:“生受,我再來望哥哥嫂嫂罷。”都送下樓來。出的門外,婦人便道:“叔叔是必上心搬來家里住,若是不搬來,俺兩口儿也吃別人笑話。親兄弟難比別人,与我們爭口气,也是好處。”武松道:“既是嫂嫂厚意,今晚有行李便取來。”婦人道:“奴這里等候哩!”正是:

滿前野意無人識,几點碧桃春自開。

第二回 俏潘娘帘下勾情 老王婆茶坊說技

詞曰:

芙蓉面,冰雪肌,生來娉婷年已笄。裊裊倚門余。梅花半含蕊,似開還閉。初見帘邊,羞澀還留住;再過樓頭,款接多歡喜。行也宜,立也宜,坐也宜,偎傍更相宜。

話說當日武松來到縣前客店內,收拾行李鋪蓋,交土兵挑了,引到哥家。那婦人見了,強如拾得金寶一般歡喜,旋打掃一間房与武松安頓停當。武松吩咐土兵回去,當晚就在哥家歇宿。次日早起,婦人也慌忙起來,与他燒湯淨面。武松梳洗裹幘,出門去縣里畫卯。婦人道:“叔叔畫了卯,早些來家吃早飯,休去別處吃了。”武松應的去了。到縣里畫卯已畢,伺候了一早晨,回到家,那婦人又早齊齊整整安排下飯。三口儿同吃了飯,婦人雙手便捧一杯茶來,遞与武松。武松道:“交嫂嫂生受,武松寢食不安,明日撥個土兵來使喚。”那婦人連聲叫道:“叔叔卻怎生這般計較!自家骨肉,又不服事了別人。雖然有這小丫頭迎儿,奴家見他拿東拿西,蹀里蹀斜,也不靠他。就是撥了土兵來,那 上鍋上灶不乾淨,奴眼里也看不上這等人。”武松道:“恁的卻生受嫂嫂了。”有詩為証:

武松儀表豈風流,嫂嫂淫心不可收。

籠絡歸來家里住,相思常自看衾稠。

話休絮煩。自從武松搬來哥家里住,取些銀子出來与武大,買餅 茶果,請那兩邊鄰舍。都斗分子來与武松人情。武大又安排了回席,不在話下。過了數日,武松取出一匹彩色段子与嫂嫂做衣服。那婦人堆下笑來,便道:“叔叔如何使得!既然賜与奴家,不敢推辭。”只得接了,道個万福。自此武松只在哥家宿歇。武大依前上街挑賣炊餅。武松每日自去縣里承差應事,不論歸遲歸早,婦人頓茶頓飯,歡天喜地伏侍武松,武松倒覺過意不去。那婦人時常把些言語來撥他,武松是個硬心的直漢。

有話即長,無話即短,不覺過了一月有余,看看十一月天气,連日朔風緊起,只見四下彤云密布,又早紛紛揚揚飛下一天瑞雪來。好大雪!怎見得?但見:

万里彤雪密布,空中瑞祥飄帘。瓊花片片舞前檐。剡溪當此際,濡滯子猷船。頃刻樓台都壓倒,江山銀色相連。飛鹽撒粉漫連天。當時呂蒙正,窯內嘆無錢。

當日這雪下到一更時分,卻早銀妝世界,玉碾乾坤。次日武松去縣里畫卯,直到日中未歸。武大被婦人早赶出去做買賣,央及間壁王婆買了些酒肉,去武松房里簇了一盆炭火。心里自想道:“我今日著實撩斗他他一撩斗,不怕他不動情。”那婦人獨自冷冷清清立在帘儿下,望見武松正在雪里,踏著那亂瓊碎玉歸來。婦人推起帘子,迎著笑道:“叔叔寒冷?”武松道:“感謝嫂嫂挂心。”入得門來,便把氈笠儿除將下來。那婦人將手去接,武松道:“不勞嫂嫂生受。”自把雪來拂了,挂在壁子上。隨即解了纏帶,脫了身上鸚哥綠〔 宁〕絲衲襖,入房內。那婦人便道:“奴等了一早晨,叔叔怎的不歸來吃早飯?”武松道:“早間有一相識請我吃飯,卻才又有作杯,我不耐煩,一直走到家來。”婦人道:“既恁的,請叔叔向火。”武松道:“正好。”便脫了油靴,換了一雙襪子,穿了暖鞋,掇條凳子,自近火盆邊坐地。那婦人早令迎儿把前門上了閂,后門也關了。卻搬些煮熟菜蔬入房里來,擺在桌子上。武松問道:“哥哥那里去了?”婦人道:“你哥哥出去買賣未回,我和叔叔自吃三杯。”武松道:“一發等哥來家吃也不遲。”婦人道:“那里等的他!”說猶未了,只見迎儿小女早暖了一注酒來。武松道:“又教嫂嫂費心。”婦人也掇一條凳子,近火邊坐了。桌上擺著杯盤,婦人拿盞酒擎在手里,看著武松道:“叔叔滿飲此杯。”武松接過酒去,一飲而盡。那婦人又篩一杯酒來,說道:“天气寒冷,叔叔飲過成雙的盞儿。”武松道:“嫂嫂自請。”接來又一飲而盡。武松卻篩一杯酒,遞与婦人。婦人接過酒來呷了,卻拿注子再斟酒放在武松面前。那婦人一徑將酥胸微露,云鬟半軃,臉上堆下笑來,說道:“我听得人說,叔叔在縣前街上養著個唱的,有這話么?”武松道:“嫂嫂休听別人胡說,我武二從來不是這等人。”婦人道:“我不信!只怕叔叔口頭不似心頭。”武松道:“嫂嫂不信時,只問哥哥就是了。”婦人道:“啊呀,你休說他,那里曉得甚么?如在醉生夢死一般!他若知道時,不賣炊餅了。叔叔且請杯。”連篩了三四杯飲過。那婦人也有三杯酒落肚,哄動春心,那里按納得住。欲心如火,只把閑話來說。武松也知了八九分,自己只把頭來低了,卻不來兜攬。婦人起身去燙酒。武松自在房內卻拿火箸簇火。婦人良久暖了一注子酒來,到房里,一只手拿著注子,一只手便去武松肩上只一捏,說道:“叔叔只穿這些衣裳,不寒冷么?”武松已有五七分不自在,也不理他。婦人見他不應,匹手就來奪火箸,口里道:“叔叔你不會簇火,我与你撥火。只要一似火盆來熱便好。”武松有八九分焦燥,只不做聲。這婦人也不看武松焦燥,便丟下火箸,卻篩一杯酒來,自呷了一口,剩下半盞酒,看著武松道:“你若有心,吃我這半盞儿殘酒。”武松匹手奪過來,潑在地下說道:“嫂嫂不要恁的不識羞恥!”把手只一推,爭些儿把婦人推了一交。武松睜起眼來說道:“武二是個頂天立地噙齒戴發的男子漢,不是那等敗坏風俗傷人倫的豬狗!嫂嫂休要這般不識羞恥,為此等的勾當,倘有風吹草動,我武二眼里認的是嫂嫂,拳頭卻不認的是嫂嫂!”婦人吃他几句搶得通紅了面皮,便叫迎儿收拾了碟盞家伙,口里說道:“我自作耍子,不直得便當真起來。好不識人敬!”收了家伙,自往廚下去了。正是:

落花有意隨流水,流水無情戀落花。

這婦人見勾搭武松不動,反被他搶白了一場。武松自在房中气忿忿,自己尋思。天色卻是申牌時分,武大挑著擔儿,大雪里歸來。推門進來,放下擔儿,進的里間,見婦人一雙眼哭的紅紅的,便問道:“你和誰鬧來?”婦人道:“都是你這不不爭气的,交外人來欺負我。”武大道:“誰敢來欺負你?”婦人道:“情知是誰?爭奈武二那 。我見他大雪里歸來,好意安排些酒飯与他吃,他見前后沒人,便把言語來調戲我。便是迎儿眼見,我不賴他。”武大道:“我兄弟不是這等人,從來老實。休要高聲,乞鄰舍听見笑話。”武大撇了婦人,便來武二房里叫道:“二哥,你不曾吃點心?我和你吃些個。”武松只不做聲,尋思了半晌,一面出大門。武大叫道:“二哥,你那里去?”也不答應,一直只顧去了。武大回到房內,問婦人道:“我叫他又不應,只顧望縣里那條路去了。正不知怎的了?”婦人罵道:“賊餛飩虫!有甚難見處?那 羞了,沒臉儿見你,走了出去。我猜他一定叫人來搬行李,不要在這里住。卻不道你留他?”武大道:“他搬了去,須乞別人笑話。”婦人罵道:“混沌魍魎,他來調戲我,到不乞別人笑話!你要便自和他過去,我卻做不的這樣人!你与了我一紙休書,你自留他便了。”武大那里敢再開口。被這婦人倒數罵了一頓。正在家兩口儿絮聒,只見武松引了個土兵,拿著條扁擔,逕來房內收拾行李,便出門。武大走出來,叫道:“二哥,做甚么便搬了去?”武松道:“哥哥不要問,說起來裝你的幌子,只由我自去便了。”武大那里再敢問備細,由武松搬了出去。那婦人在里面喃喃吶吶罵道:“卻也好,只道是親難轉債,人不知道一個兄弟做了都頭,怎的養活了哥嫂,卻不知反來咬嚼人!正是花木瓜空好看。搬了去,倒謝天地,且得冤家离眼睛。”武大見老婆這般言語,不知怎的了,心中反是放不下。自從武松搬去縣前客店宿歇,武大自依前上街賣炊餅。本待要去縣前尋兄弟說話,卻被這婦人千叮万囑,吩咐交不要去兜攬他,因此武大不敢去尋武松。

說這武松自從搬离哥家,捻指不覺雪晴,過了十數日光景。卻說本縣知縣自從到任以來,卻得二年有余,轉得許多金銀,要使一心腹人送上東京親眷處收寄,三年任滿朝覲,打點上司。一來卻怕路上小人,須得一個有力量的人去方好,猛可想起都頭武松,須得此人方了得此事。當日就喚武松到衙內商議道:“我有個親戚在東京城內做官,姓朱名〔面力〕,見做殿前太尉之職,要送一擔禮物,捎封書去問安。只恐途中不好行,若得你去方可。你休推辭辛苦,回來我自重賞。”武松應道:“小人得蒙恩相抬舉,安敢推辭!既蒙差遣,只此便去。”知縣大喜,賞了武松三杯酒,十兩路費。不在話下。

且說武松領了知縣的言語,出的縣門來,到下處,叫了土兵,卻來街上買了一瓶酒并菜蔬之類,逕到武大家。武大卻街上回來,見武松在門前坐地,交土兵去廚下安排。那婦人余情不斷,見武松把將酒食來,心中自思:“莫不這 思想我了?不然卻又回來怎的?到日后我且慢慢問他。”婦人便上樓去重勻粉面,再整云鬟,換了些顏色衣服,來到門前迎接武松。婦人拜道:“叔叔,不知怎的錯見了,好几日并不上門,叫奴心里沒理會處。今日再喜得叔叔來家。沒事坏鈔做甚么?”武松道:“武二有句話,特來要与哥哥說知。”婦人道:“既如此,請樓上坐。”三個人來到樓上,武松讓哥嫂上首坐了,他便掇杌子打橫。土兵擺上酒,并嗄飯一齊拿上來。武松勸哥嫂吃。婦人便把眼來 武松,武松只顧吃酒。酒至數巡,武松問迎儿討副勸杯,叫土兵篩一杯酒拿在手里,看著武大道:“大哥在上,武二今日蒙知縣相公差往東京干事,明日便要起程,多是兩三個月,少是一月便回,有句話特來和你說。你從來為人懦弱,我不在家,恐怕外人來欺負。假如你每日賣十扇籠炊餅,你從明日為始,只做五扇籠炊餅出去,每日遲出早歸,不要和人吃酒。歸家便下了帘子,早閉門,省了多少是非口舌。若是有人欺負你,不要和他爭執,待我回來,自和他理論。大哥你依我時,滿飲此杯!”武大接了酒道:“兄弟見得是,我都依你說。”吃過了一杯,武松再斟第二盞酒,對那婦人說道:“嫂嫂是個精細的人,不必要武松多說。我的哥哥為人質朴,全靠嫂嫂做主。常言表壯不如里壯,嫂嫂把得家定,我哥哥煩惱做甚么!豈不聞古人云:篱牢犬不入。”那婦人听了這句話,一點紅從耳邊起,須臾紫漲了面皮,指著武大罵道:“你這個混沌東西。有甚言語在別處說,來欺負老娘!我是個不帶頭巾的男子漢,叮叮當當響的婆娘!拳頭上也立得人,胳膊上走得馬,不是那〔月畏〕膿血搠不出來鱉!老娘自從嫁了武大,真個螞蟻不敢入屋里來,甚么篱笆不牢犬儿鑽得入來?你休胡言亂語,一句句都要下落!丟下一塊瓦磚儿,一個個也要著地!”武松笑道:“若得嫂嫂做主,最好。只要心口相應。既然如此,我武松都記得嫂嫂說的話了,請過此杯。”那婦人一手推開酒盞,一直跑下樓來,走到在胡梯上發話道:“既是你聰明伶俐,恰不道長嫂為母。我初嫁武大時,不曾听得有甚小叔,那里走得來?是親不是親,便要做喬家公。自是老娘晦气了,偏撞著這許多鳥事!”一面哭下樓去了。正是:

苦口良言諫勸多,金蓮怀恨起風波。

自家惶愧難存坐,气殺英雄小二哥。

那婦人做出許多喬張致來。武大、武松吃了几杯酒,坐不住,都下的樓來,弟兄洒淚而別。武大道:“兄弟去了,早早回來,和你相見。”武松道:“哥哥,你便不做買賣也罷,只在家里坐的。盤纏,兄弟自差人送与你。”臨行,武松又吩咐道:“哥哥,我的言語休要忘了,在家仔細門戶。”武大道:“理會得了。”武松辭了武大,回到縣前下處,收拾行裝并防身器械。次日領了知縣禮物,金銀駝垛,討了腳程,起身上路,往東京去了,不題。

只說武大自從兄弟武松說了去,整整吃那婆娘罵了三四日。武大忍聲吞气,由他自罵,只依兄弟言語,每日只做一半炊餅出去,未晚便回來。歇了擔儿,便先去除了帘子,關上大門,卻來屋里坐的。那婦人看了這般,心內焦燥,罵道:“不識時濁物!我倒不曾見,日頭在半天里便把牢門關了,也吃鄰舍家笑話,說我家怎生禁鬼。听信你兄弟說,空生著卵鳥嘴,也不怕別人笑恥!”武大道:“由他笑也罷,我兄弟說的是好話,省了多少是非。”被婦人啐在臉上道:“呸!濁東西!你是個男子漢,自不做主,卻听別人調遣!”武大搖手道:“由他,我兄弟說的是金石之語。”原來武松去后,武大每日只是晏出早歸,到家便關門。那婦人气生气死,和他合了几場气。落后鬧慣了,自此婦人約莫武大歸來時分,先自去收帘子,關上大門。武大見了,心里自也暗喜,尋思道:“恁的卻不好?”有詩為証:

慎事關門并早歸,眼前恩愛隔崔嵬。

春心一點如絲亂,任鎖牢籠總是虛。

白駒過隙,日月如梭,才見梅開腊底,又早天气回陽。一日,三月春光明媚時分,金蓮打扮光鮮,單等武大出門,就在門前帘下站立。約莫將及他歸來時分,便下了帘子,自去房內坐的。一日也是合當有事,卻有一個人從帘子下走過來。自古沒巧不成話,姻緣合當湊著。婦人正手里拿著叉竿放帘子,忽被一陣風將叉竿刮倒,婦人手擎不牢,不端不正卻打在那人頭上。婦人便慌忙陪笑,把眼看那人,也有二十五六年紀,生得十分浮浪。頭上戴著纓子帽儿,金鈴瓏簪儿,金井玉欄杆圈儿;長腰才,身穿綠羅褶儿;腳下細結底陳橋鞋儿,清水布襪儿;手里搖著洒金川扇儿,越顯出張生般龐儿,潘安的貌儿。可意的人儿,風風流流從帘子下丟与個眼色儿。這個人被叉竿打在頭上,便立住了腳,待要發作時,回過臉來看,卻不想是個美貌妖嬈的婦人。但見他黑〔髟真〕〔髟真〕賽鴉〔令鳥〕的鬢儿,翠彎彎的新月的眉儿,香噴噴櫻桃口儿,直隆隆瓊瑤鼻儿,粉濃濃紅艷腮儿,嬌滴滴銀盆臉儿,輕裊裊花朵身儿,玉纖纖蔥枝手儿,一捻捻楊柳腰儿,軟濃濃粉白肚儿,窄星星尖翹腳儿,肉奶奶胸儿,白生生腿儿,更有一件緊揪揪、白鮮鮮、黑〔 因〕〔 因〕,正不知是甚么東西。觀不盡這婦人容貌。且看他怎生打扮?但見:

頭上戴著黑油油頭發〔髟狄〕髻,一逕里〔執足〕出香云,周圍小簪儿齊插。斜戴一朵并頭花,排草梳儿后押。難描畫,柳葉眉襯著兩朵桃花。玲瓏墜儿最堪夸,露來酥玉胸無价。毛青布大袖衫儿,又短襯湘裙碾絹紗。通花汗巾儿袖口儿邊搭剌。香袋儿身邊低挂。抹胸儿重重紐扣香喉下。往下看尖翹翹金蓮小腳,云頭巧緝山鴉。鞋儿白綾高底,步香塵偏襯登踏。紅紗膝褲扣鶯花,行坐處風吹裙〔 夸〕。口儿里常噴出异香蘭麝,櫻桃口笑臉生花。人見了魂飛魄喪,賣弄殺俏冤家。

那人一見,先自酥了半邊,那怒气早已鑽入爪洼國去了,變做笑吟吟臉儿。這婦人情知不是,叉手望他深深拜了一拜,說道:“奴家一時被風失手,誤中官人,休怪!”那人一面把手整頭巾,一面把腰曲著地還喏道:“不妨,娘子請方便。”卻被這間壁住的賣茶王婆子看見。那婆子笑道:“兀的誰家大官人打這屋檐下過?打的正好!”那人笑道:“倒是我的不是,一時衝撞,娘子休怪。”婦人答道:“官人不要見責。”那人又笑著大大地唱個喏,回應道:“小人不敢。”那一雙積年招花惹草,慣覷風情的賊眼,不离這婦人身上,臨去也回頭了七八回,方一直搖搖擺擺遮著扇儿去了。

風日晴和漫出游,偶從帘下識嬌羞。

只因臨去秋波轉,惹起春心不自由。

當時婦人見了那人生的風流浮浪,語言甜淨,更加几分留戀:“倒不知此人姓甚名誰,何處居住。他若沒我情意時,臨去也不回頭七八遍了。”卻在帘子下眼巴巴的看不見那人,方才收了帘子,關上大門,歸房去了。

看官听說,這人你道是誰?卻原來正是那嘲風弄月的班頭,拾翠尋香的元帥,開生藥鋪复姓西門單諱一個慶字的西門大官人便是。只因他第三房妾卓二姐死了,發送了當,心中不樂,出來街上行走,要尋應伯爵到那里去散心耍子。卻從這武大門前經過,不想撞了這一下子在頭上。卻說這西門大官人自從帘子下見了那婦人一面,到家尋思道:“好一個雌儿,怎能夠得手?”猛然想起那間壁賣茶王婆子來,堪可如此如此,這般這般:“撮合得此事成,我破費几兩銀子謝他,也不值甚的。”于是連飯也不吃,走出街上閑游,一直逕踅入王婆茶坊里來,便去里邊水帘下坐了。王婆笑道:“大官人卻才唱得好個大肥喏!”西門慶道:“干娘,你且來,我問你,間壁這個雌儿是誰的娘子?”王婆道:“他是閻羅大王的妹子,五道將軍的女儿,問他怎的?”西門慶道:“我和你說正話,休要取笑。”王婆道:“大官人怎的不認得?他老公便是縣前賣熟食的。”西門慶道:“莫不是賣棗糕徐三的老婆?”王婆搖手道:“不是,若是他,也是一對儿。大官人再猜。”西門慶道:“敢是賣〔 骨〕〔 出〕的李三娘子儿?”王婆搖手道:“不是,若是他,倒是一雙。”西門慶道:“莫不是花胳膊劉小二的婆儿?”王婆大笑道:“不是,若是他時,又是一對儿。大官人再猜。”西門慶道:“干娘,我其實猜不著了。”王婆哈哈笑道:“我好交大官人得知了罷,他的蓋老便是街上賣炊餅的武大郎。”西門慶听,跌腳笑道:“莫不是人叫他三寸丁谷樹皮的武大么?”王婆道:“正是他。”西門慶听了,叫起苦來,說是:“好一塊羊肉,怎生落在狗口里!”王婆道:“便是這般故事,自古駿馬卻馱痴漢走,美妻常伴拙夫眠。月下老偏這等配合。”西門慶道:“干娘,我少你多少茶果錢?”王婆道:“不多,由他,歇些時卻算不妨。”西門慶又道:“你儿子王潮跟誰出去了?”王婆道:“說不的,跟了一個淮上客人,至今不歸,又不知死活。”西門慶道:“卻不交他跟我,那孩子倒乖覺伶俐。”王婆道:“若得大官人抬舉他時,十分之好。”西門慶道:“待他歸來,卻再計較。”說畢,作謝起身去了。

約莫未及兩個時辰,又踅將來王婆門首,帘邊坐的,朝著武大門前半歇。王婆出來道:“大官人,吃個梅湯?”西門慶道:“最好多加些酸味儿。”王婆做了個梅湯,雙手遞与西門慶吃了。將盞子放下,西門慶道:“干娘,你這梅湯做得好,有多少在屋里?”王婆笑道:“老身做了一世媒,那討不在屋里!”西門慶笑道:“我問你這梅湯,你卻說做媒,差了多少!”王婆道:“老身只听得大官人問這媒做得好。”西門慶道:“干娘,你既是撮合山,也与我做頭媒,說頭好親事,我自重重謝你。”王婆道:“看這大官人作戲!你宅上大娘子得知,老婆子這臉上怎吃得那耳刮子!”西門慶道:“我家大娘子最好性格。見今也有几個身邊人在家,只是沒一個中得我意的。你有這般好的,与我主張一個,便來說也不妨。若是回頭人儿也好,只是要中得我意。”王婆道:“前日有一個倒好,只怕大官人不要。”西門慶道:“若是好時,与我說成了,我自重謝你。”王婆道:“生的十二分人才,只是年紀大些。”西門慶道:“自古半老佳人可共,便差一兩歲也不打緊。真個多少年紀?”王婆道:“那娘子是丁亥生,屬豬的,交新年卻九十三歲了。”西門慶笑道:“你看這風婆子,只是扯著風臉取笑。”說畢,西門慶笑著起身去。

看看天色晚了,王婆恰才點上燈來,正要關門,只見西門慶又踅將來,逕去帘子底下凳子上坐下,朝著武大門前只顧將眼 望。王婆道:“大官人吃個和合湯?”西門慶道:“最好!干娘放甜些。”王婆連忙取一鐘來与西門慶吃了。坐到晚夕,起身道:“干娘,記了帳目,明日一發還錢。”王婆道:“由他,伏惟安置,來日再請過論。”西門慶笑了去。到家甚是寢食不安,一片心只在婦人身上。就是他大娘子月娘,見他這等失張失致的,只道為死了卓二姐的緣故,倒沒做理會處。當晚無話。

次日清晨,王婆恰才開門,把眼看外時,只見西門慶又早在街前來回踅走。王婆道:“這刷子踅得緊!你看我著些甜糖抹在這 鼻子上,交他抵不著。那 全討縣里人便宜,且交他來老娘手里納些販鈔,嫌他几個風流錢使。”原來這開茶坊的王婆,也不是守本分的,便是積年通殷勤,做媒婆,做賣婆,做牙婆,又會收小的,也會抱腰,又善放刁,端的看不出這婆子的本事來。但見:

開言欺陸賈,出口胜隋何。只憑說六國唇槍,全仗話三齊舌劍。只鸞孤鳳,霎時間交仗成雙;寡婦鰥男,一席話搬說擺對。解使三里門內女,遮莫九皈殿中仙。玉皇殿上侍香金童,把臂拖來;王母宮中傳言玉女,攔腰抱住。略施奸計,使阿羅漢抱住比丘尼;才用机關,交李天王摟定鬼子母。甜言說誘,男如封涉也生心;軟語調合,女似麻姑須亂性。藏頭露尾,攛掇淑女害相思;送暖偷寒,調弄嫦娥偷漢子。

這婆子正開門,在茶局子里整理茶鍋,張見西門慶踅過几遍,奔入茶局子水帘下,對著武大門首,不住把眼只望帘子里瞧。王婆只推不看見,只顧在茶局子內煽火,不出來問茶。西門慶叫道:“干娘,點兩杯茶來我吃。”王婆應道:“大官人來了?連日少見,且請坐。”不多時,便濃濃點兩盞稠茶,放在桌子上。西門慶道:“干娘,相陪我吃了茶。”王婆哈哈笑道:“我又不是你影射的,如何陪你吃茶?”西門慶也笑了,一會便問:“干娘,間壁賣的是甚么?”王婆道:“他家賣的拖煎阿滿子,干巴子肉翻包著菜肉匾食餃,窩窩蛤蜊面,熱燙溫和大辣酥。”西門慶笑道:“你看這風婆子,只是風。”王婆笑道:“我不風,他家自有親老公。”西門慶道:“我和你說正話。他家如法做得好炊餅,我要問他買四五十個拿的家去。”王婆道:“若要買炊餅,少間等他街上回來買,何消上門上戶!”西門慶道:“干娘說的是。”吃了茶,坐了一回,起身去了。

良久,王婆在茶局里冷眼張著,他在門前踅過東,看一看,又轉西去,又复一复,一連走了七八遍。少頃,逕入茶房里來。王婆道:“大官人僥幸,好几日不見面了。”西門慶便笑將起來,去身邊摸出一兩一塊銀子,遞与王婆,說道:“干娘,權且收了做茶錢。”王婆笑道:“何消得許多!”西門慶道:“多者干娘只顧收著。”婆子暗道:“來了,這刷子當敗。且把銀子收了,到明日与老娘做房錢。”便道:“老身看大官人象有些心事的一般。”西門慶道:“如何干娘便猜得著?”婆子道:“有甚難猜處!自古入門休問榮枯事,觀著容顏便得知。老身异樣蹺蹊古怪的事,不知猜夠多少。”西門慶道:“我這一件心上的事,干娘若猜得著時,便輸与你五兩銀子。”王婆笑道:“老身也不消三智五猜,只一智便猜個中節。大官人你將耳朵來:你這兩日腳步儿勤,赶趁得頻,一定是記挂著間壁那個人。我這猜如何?”西門慶笑將起來道:“干娘端的智賽隋何,机強陸賈。不瞞干娘說,不知怎的,吃他那日叉帘子時見了一面,恰似收了我三魂六魄的一般,日夜只是放他不下。到家茶飯懶吃,做事沒入腳處。不知你會弄手段么?”王婆哈哈笑道:“老身不瞞大官人說,我家賣茶叫做鬼打更。三年前六月初三日下大雪,那一日賣了個泡茶,直到如今不發市,只靠些雜趁養口。”西門慶道:“干娘,如何叫做雜趁?”王婆笑道:“老身自從三十六歲沒了老公,丟下這個小 ,沒得過日子。迎頭儿跟著人說媒,次后攬人家些衣服賣,又与人家抱腰收小的,閑常也會作牽頭,做馬百六,也會針灸看病。”西門慶听了,笑將起來:“我并不知干娘有如此手段!端的与我說這件事,我便送十兩銀子与你做棺材本。你好交這雌儿會我一面。”王婆便呵呵笑道:“我自說耍,官人怎便認真起來。你也!”且看下回分解。有詩為証:

西門浪子意猖狂,死下功夫戲女娘。

虧殺賣茶王老母,生交巫女會襄王。

第三回 定挨光王婆受賄 設圈套浪子私挑

詩曰:

乍對不相識,徐思似有情。

杯前交一面,花底戀雙睛。

〔 差〕〔 亞〕惊新態,含胡問舊名。

影含今夜燭,心意几交橫。

話說西門慶央王婆,一心要會那雌儿一面,便道:“干娘,你端的与我說這件事成,我便送十兩銀子与你。”王婆道:“大官人,你听我說:但凡‘挨光’的兩個字最難。怎的是‘挨光’?比如如今俗呼‘偷情’就是了。要五件事俱全,方才行的。第一要潘安的貌;第二要驢大行貨;第三要鄧通般有錢;第四要青春少小,就要綿里針一般軟款忍耐;第五要閑工夫。此五件,喚做‘潘驢鄧小閑’。都全了,此事便獲得著。”西門慶道:“實不瞞你說,這這五件事我都有。第一件,我的貌雖比不得潘安,也充得過;第二件,我小時在三街兩巷游串,也曾養得好大龜;第三,我家里也有几貫錢財,雖不及鄧通,也頗得過日子;第四,我最忍耐;他便打我四百頓,休想我回他一拳;第五,我最有閑工夫,不然如何來得恁勤。干娘,你自作成,完備了時,我自重重謝你。”王婆道:“大官人,你說五件事都全,我知道還有一件事打攪,也多是成不得。”西門慶道:“且說,甚么一件事打攪?”王婆道:“大官人休怪老身直言,但凡挨光最難,十分,有使錢到九分九厘,也有難成處。我知你從來慳吝,不肯胡亂便使錢,只這件打攪。”西門慶道:“這個容易,我只听你言語便了。”王婆道:“若大官人肯使錢時,老身有一條妙計,須交大官人和這雌儿會一面。”西門慶道:“端的有甚妙計?”王婆笑道:“今日晚了,且回去,過半年三個月來商量。”西門慶央及道:“干娘,你休撒科!自作成我則個,恩有重報。”王婆笑哈哈道:“大官人卻又慌了。老身這條計,雖然入不得武成王廟,端的強似孫武子教女兵,十捉八九著。今日實對你說了罷:這個雌儿來歷,雖然微末出身,卻倒百伶百俐,會一手好彈唱,針指女工,百家歌曲,雙陸象棋,無所不知。小名叫做金蓮,娘家姓潘,原是南門外潘裁的女儿,賣在張大戶家學彈唱。后因大戶年老,打發出來,不要武大一文錢,白白与了他為妻。這雌儿等閑不出來,老身無事常過去与他閑坐。他有事亦來請我理會,他也叫我做干娘。武大這兩日出門早。大官人如干此事,便買一匹藍綢、一匹白綢、一匹白絹,再用十兩好綿,都把來与老身。老身卻走過去問他借歷日,央及他揀個好日期,叫個裁縫來做。他若見我這般說,揀了日期,不肯与我來做時,此事便休了;他若歡天喜地說:‘我替你做。’不要我叫裁縫,這光便有一分了。我便請得他來做,就替我縫,這光便二分了。他若來做時,午間我卻安排些酒食點心請他吃。他若說不便當,定要將去家中做,此事便休了;他不言語吃了時,這光便有三分了。這一日你也莫來,直至第三日,晌午前后,你整整齊齊打扮了來,以咳嗽為號,你在門前叫道:‘怎的連日不見王干娘?我買盞茶吃。’我便出來請你入房里坐吃茶。他若見你便起身來,走了歸去,難道我扯住他不成?此事便休了。他若見你入來,不動身時,這光便有四分了。坐下時,我便對雌儿說道:‘這個便是与我衣服施主的官人,虧殺他。’我便夸大官人許多好處,你便賣弄他針指。若是他不來兜攬答應時,此事便休了;他若口中答應与你說話時,這光便有五分了。我便道:‘卻難為這位娘子与我作成出手做,虧殺你兩施主,一個出錢,一個出力。不是老身路歧相央,難得這位娘子在這里,官人做個主人替娘子澆澆手。’你便取銀子出來,央我買。若是他便走時,難道我扯住他?此事便休了。他若是不動身時,事務易成,這光便有六分了。我卻拿銀子,臨出門時對他說:‘有勞娘子相待官人坐一坐。’他若起身走了家去,我終不成阻擋他?此事便休了。若是他不起身,又好了,這光便有七分了。待我買得東西提在桌子上,便說:‘娘子且收拾過生活去,且吃一杯儿酒,難得這官人坏錢。’他不肯和你同桌吃,去了,此事便休了。若是他不起身,此事又好了,這光便有八分了。待他吃得酒濃時,正說得入港,我便推道沒了酒,再交你買,你便拿銀子,又央我買酒去并果子來配酒。我把門拽上,關你兩個在屋里。他若焦燥跑了歸去時,此事便休了;他若由我拽上門,不焦躁時,這光便有九分,只欠一分了。只是這一分倒難。大官人你在房里,便著几句甜話儿說入去,卻不可燥暴,便去動手動腳打攪了事,那時我不管你。你先把袖子向桌子上拂落一雙箸下去,只推拾箸,將手去他腳上捏一捏。他若鬧吵起來,我自來搭救。此事便休了,再也難成。若是他不做聲時,此事十分光了。這十分光做完備,你怎的謝我?”西門慶听了大喜道:“雖然上不得凌煙閣,干娘你這條計,端的絕品好妙計!”王婆道:卻不要忘了許我那十兩銀子。”西門慶道:“便得一片橘皮吃,切莫忘了洞庭湖。這條計,干娘几時可行?”婆道:“只今晚來有回報。我如今趁武大未歸,過去問他借歷日,細細說与他。你快使人送將綢絹綿子來,休要遲了。”西門慶道:“干娘,這是我的事,如何敢失信。”于是作別了王婆,离了茶肆,就去街上買了綢絹三匹并十兩清水好綿。家里叫了玳安儿用氈包包了,一直送入王婆家來。王婆歡喜收下,打發小 回去。正是:

巫山云雨几時就,莫負襄王筑楚台。

當下王婆收了綢絹綿子,開了后門,走過武大家來。那婦人接著,走去樓上坐的。王婆道:“娘子怎的這兩日不過貧家吃茶?”那婦人道:“便是我這几日身子不快,懶走動的。”王婆道:“娘子家里有歷日,借与老身看一看,要個裁衣的日子。”婦人道:“干娘裁甚衣服?”王婆道:“便是因老身十病九痛,怕一時有些山高水低,我儿子又不在家。”婦人道:“大哥怎的一向不見?”王婆道:“那 跟了個客人在外邊,不見個音信回來,老身日逐耽心不下。”婦人道:“大哥今年多少年紀?”王婆道:“那 十七歲了。”婦人道:“怎的不与他尋個親事,与干娘也替得手?”王婆道:“因是這等說,家中沒人。待老身東楞西補的來,早晚要替他尋下個儿。等那 來,卻再理會。見如今老身白日黑夜只發喘咳嗽,身子打碎般,睡不倒的,只害疼,一時先要預備下送終衣服。難得一個財主官人,常在貧家吃茶,但凡他宅里看病,買使女,說親,見老身這般本分,大小事儿無不管顧老身。又布施了老身一套送終衣料,綢絹表里俱全,又有若干好綿,放在家里一年有余,不能勾做得。今年覺得好生不濟,不想又撞著閏月,趁著兩日倒閑,要做又被那裁縫勒〔 肯〕,只推生活忙,不肯來做。老身說不得這苦也!”那婦人听了笑道:“只怕奴家做得不中意。若是不嫌時,奴這几日倒閑,出手与干娘做如何?”那婆子听了,堆下笑來說道:“若得娘子貴手做時,老身便死也得好處去。久聞娘子好針指,只是不敢來相央。”那婦人道:“這個何妨!既是許了干娘,務要与干娘做了,將歷日去交人揀了黃道好日,奴便動手。”王婆道:“娘子休推老身不知,你詩詞百家曲儿內字樣,你不知識了多少,如何交人看歷日?”婦人微笑道:“奴家自幼失學。”婆子道:“好說,好說。”便取歷日遞与婦人。婦人接在手內,看了一回,道:“明日是破日,后日也不好,直到外后日方是裁衣日期。”王婆一把手取過歷頭來挂在牆上,便道:“若得娘子肯与老身做時,就是一點福星。何用選日!老身也曾央人看來,說明日是個破日,老身只道裁衣日不用破日,我不忌他。”那婦人道:“歸壽衣服,正用破日便好。”王婆道:“既是娘子肯作成,老身膽大,只是明日起動娘子,到寒家則個。”婦人道:“何不將過來做?”王婆道:“便是老身也要看娘子做生活,又怕門首沒人。”婦人道:“既是這等說,奴明日飯后過來。”那婆子千恩万謝下樓去了,當晚回覆了西門慶話,約定后日准來。當夜無話。

次日清晨,王婆收拾房內干淨,預備下針線,安排了茶水,在家等候。且說武大吃了早飯,挑著擔儿自出去了。那婦人把帘儿挂了,分付迎儿看家,從后門走過王婆家來。那婆子歡喜無限,接入房里坐下,便濃濃點一盞胡桃松子泡茶与婦人吃了。抹得桌子干淨,便取出那綢絹三匹來。婦人量了長短,裁得完備,縫將起來。婆子看了,口里不住喝采道:“好手段,老身也活了六七十歲,眼里真個不曾見這般好針指!”那婦人縫到日中,王婆安排些酒食請他,又下了一箸面与那婦人吃。再縫一歇,將次晚來,便收拾了生活,自歸家去。恰好武大挑擔儿進門,婦人拽門下了帘子。武大入屋里,看見老婆面色微紅,問道:“你那里來?”婦人應道:“便是間壁干娘央我做送終衣服,日中安排些酒食點心請我吃。”武大道:“你也不要吃他的才是,我們也有央及他處。他便央你做得衣裳,你便自歸來吃些點心,不值得甚么,便攪撓他。你明日再去做時,帶些錢在身邊,也買些酒食与他回禮。常言道:遠親不如近鄰,休要失了人情。他若不肯交你還禮時,你便拿了生活來家,做還与他便了。”正是:

阿母牢籠設計深,大郎愚鹵不知音。

帶錢買酒酬奸詐,卻把婆娘自送人。

婦人听了武大言語,當晚無話。

次日飯后,武大挑擔儿出去了,王婆便踅過來相請。婦人去到他家屋里,取出生活來,一面縫來。王婆忙點茶來与他吃了茶。看看縫到日中,那婦人向袖中取出三百文錢來,向王婆說道:“干娘,奴和你買盞酒吃。”王婆道:“啊呀,那里有這個道理。老身央及娘子在這里做生活,如何交娘子倒出錢,婆子的酒食,不到吃傷了哩!”那婦人道:“卻是拙夫分付奴來,若是干娘見外時,只是將了家去,做還干娘便了。”那婆子听了道:“大郎直恁地曉事!既然娘子這般說時,老身且收下。”這婆子生怕打攪了事,自又添錢去買好酒好食來,殷勤相待。看官听說:但凡世上婦人,由你十分精細,被小意儿縱十個九個著了道儿。這婆子安排了酒食點心,和那婦人吃了。再縫了一歇,看看晚來,千恩万謝歸去了。

話休絮煩。第三日早飯后,王婆只張武大出去了,便走過后後門首叫道:“娘子,老身大膽。”那婦人從樓上應道:“奴卻待來也。”兩個 見了,來到王婆房里坐下,取過生活來縫。那婆子點茶來吃,自不必說。婦人看看縫到晌午前后。卻說西門慶巴不到此日,打選衣帽齊齊整整,身邊帶著三五兩銀子,手里拿著洒金川扇儿,搖搖擺擺逕往紫石街來。到王婆門首,便咳嗽道:“王干娘,連日如何不見?”那婆子瞧科,便應道:“兀的誰叫老娘?”西門慶道:“是我。”那婆子赶出來看了,笑道:“我只道是誰,原來是大官人!你來得正好,且請入屋里去看一看。”把西門慶袖子只一拖,拖進房里來,對那婦人道:“這個便是与老身衣料施主官人。”西門慶睜眼看著那婦人:云鬟疊翠,粉面生春,上穿白布衫儿,桃紅裙子,藍比甲,正在房里做衣服。見西門慶過來,便把頭低了。這西門慶連忙向前屈身唱喏。那婦人隨即放下生活,還了万福。王婆便道:“難得官人与老身段匹綢絹,放在家一年有余,不曾得做,虧殺鄰家這位娘子出手与老身做成全了。真個是布机也似好針線,縫的又好又密,真個難得!大官人,你過來且看一看。”西門慶拿起衣服來看了,一面喝采,口里道:“這位娘子,傳得這等好針指,神仙一般的手段!”那婦人低頭笑道:“官人休笑話。”西門慶故問王婆道:“干娘,不敢動問,這位娘子是誰家宅上的娘子?”王婆道:“你猜。”西門慶道:“小人如何猜得著。”王婆哈哈笑道:“大官人你請坐,我對你說了罷。”那西門慶与婦人對面坐下。那婆子道:“好交大官人得知罷,你那日屋檐下走,打得正好。”西門慶道:“就是那日在門首叉竿打了我的?倒不知是誰家宅上娘子?”婦人分外把頭低了一低,笑道:“那日奴誤衝撞,官人休怪!”西門慶連忙應道:“小人不敢。”王婆道:“就是這位,卻是間壁武大娘子。”西門慶道:“原來如此,小人失瞻了。”王婆因望婦人說道:“娘子你認得這位官人么?”婦人道:“不識得。”婆子道:“這位官人,便是本縣里一個財主,知縣相公也和他來往,叫做西門大官人。家有万万貫錢財,在縣門前開生藥鋪。家中錢過北斗,米爛成倉,黃的是金,白的是銀,圓的是珠,放光的是寶,也有犀牛頭上角,大象口中牙。他家大娘子,也是我說的媒,是吳千戶家小姐,生得面伶百俐。”因問:“大官人,怎的不過貧家吃茶?”西門慶道:“便是家中連日小女有人家定了,不得閑來。”婆子道:“大姐有誰家定了?怎的不請老身去說媒?”西門慶道:“被東京八十万禁軍楊提督親家陳宅定了。他儿子陳敬濟才十七歲,還上學堂。不是也請干娘說媒,他那邊有了個文嫂儿來討帖儿,俺這里又使常在家中走的賣翠花的薛嫂儿,同做保山,說此親事。干娘若肯去,到明日下小茶,我使人來請你。”婆子哈哈笑道:“老身哄大官人耍子。俺這媒人們都是狗娘養下來的,他們說親時又沒我,做成的熟飯儿怎肯搭上老身一分?常言道:當行壓當行。到明日娶過了門時,老身胡亂三朝五日,拿上些人情去走走,討得一張半張桌面,到是正經。怎的好和人斗气!”兩個一遞一句說了一回。婆子只顧夸獎西門慶,口里假嘈,那婦人便低了頭縫針線。

水性從來是女流,背夫常与外人偷。

金蓮心愛西門慶,淫蕩春心不自由。

西門慶見金蓮有几分情意歡喜,恨不得就要成雙。王婆便去點兩盞茶來,遞一盞西門慶,一盞与婦人,說道:“娘子相待官人吃些茶。”旋又看著西門慶,把手在臉上摸一摸,西門慶已知有五分光了。自古“風流茶說合,酒是色媒人”。王婆便道:“大官人不來,老身也不敢去宅上相請。一者緣法撞遇,二者來得正好。常言道:一客不煩二主。大官人便是出錢的,這位娘子便是出力的,虧殺你這兩位施主。不是老身路歧相煩,難得這位娘子在這里,官人好与老身做個主人,拿出些銀子買些酒食來,与娘子澆澆手,如何?”西門慶道:“小人也見不到這里,有銀子在此。”便向茄袋里取出來,約有一兩一塊,遞与王婆,交備辦酒食。那婦人便道“不消生受。”口里說著恰不動身。王婆接了銀子,臨出門便道:“有勞娘子相陪大官人坐一坐,我去就來。”那婦人道:“干娘免了罷。”卻亦不動身。王婆便出門去了,丟下西門慶和那婦人在屋里。

這西門慶一雙眼不轉睛,只看著那婦人。那婆娘也把眼來偷 西門慶,又低著頭做生活。不多時,王婆買了見成肥鵝燒鴨、熟肉鮮〔魚乍〕、細巧果子,歸來盡把盤碟盛了,擺在房里桌子上。看那婦人道:“娘子且收拾過生活,吃一杯儿酒。”那婦人道:“你自陪大官人吃,奴卻不當。”那婆子道:“正是專与娘子澆手,如何卻說這話!”一面將盤饌卻擺在面前,三人坐下,把酒來斟。西門慶拿起酒盞來道:“干娘相待娘子滿飲几杯。”婦人謝道:“奴家量淺,吃不得。”王婆道:“老身得知娘子洪飲,且請開怀吃兩盞儿。”那婦人一面接酒在手,向二人各道了万福。西門慶拿起箸來說道:“干娘替我勸娘子些菜儿。”那婆子揀好的遞將過來与婦人吃。一連斟了三巡酒,那婆子便去燙酒來。西門慶道:“小人不敢動問,娘子青春多少?”婦人低頭應道:“二十五歲。”西門慶道:“娘子到与家下賤內同庚,也是庚辰屬龍的。他是八月十五日子時。”婦人又回應道:“將天比地,折殺奴家。”王婆便插口道:“好個精細的娘子,百伶百俐,又不枉做得一手好針線。諸子百家,雙陸象棋,折牌道字,皆通。一筆好寫。”西門慶道:“卻是那里去討。”王婆道:“不是老身說是非,大官人宅上有許多,那里討得一個似娘子的!”西門慶道:“便是這等,一言難盡。只是小人命薄,不曾招得一個好的在家里。”王婆道:“大官人先頭娘子須也好。”西門慶道:“休說!我先妻若在時,卻不恁的家無主,屋到豎。如今身邊枉自有三五七口人吃飯,都不管事。”婆子嘈道:“連我也忘了,沒有大娘子得几年了?”西門慶道:“說不得,小人先妻陳氏,雖是微末出身,卻倒百伶百俐,是件都替的我。如今不幸他沒了,已過三年來。今繼娶這個賤累,又常有疾病,不管事,家里的勾當都七顛八倒。為何小人只是走了出來?在家里時,便要嘔气。”婆子道:“大官人,休怪我直言,你先頭娘子并如今娘子,也沒這大娘子這手針線,這一表人物。”西門慶道:“便是房下們也沒這大娘子一般儿風流。”那婆子笑道:“官人,你養的外宅東街上住的,如何不請老身去吃茶?”西門慶道:“便是唱慢曲儿的張惜春。我見他是路歧人,不喜歡。”婆子又道:“官人你和勾欄中李嬌儿卻長久。”西門慶道:“這個人見今已娶在家里。若得他會當家時,自冊正了他。”王婆道:“与卓二姐卻相交得好?”西門慶道:“卓丟儿別要說起,我也娶在家做了第三房。近來得了個細疾,卻又沒了。”婆子道:“耶〔口樂〕,耶〔口樂〕!若有似大娘子這般中官人意的,來宅上說,不妨事么?”西門慶道:“我的爹娘俱已沒了,我自主張,誰敢說個不字?”王婆道:“我自說耍,急切便那里有這般中官人意的!”西門慶道:“做甚么便沒?只恨我夫妻緣分上薄,自不撞著哩。”西門慶和婆子一遞一句說了一回。王婆道:“正好吃酒,卻又沒了。官人休怪老身差撥,買一瓶儿酒來吃如何?”西門慶便向茄袋內,還有三四兩散銀子,都与王婆,說道:“干娘,你拿了去,要吃時只顧取來,多的干娘便就收了。”那婆子謝了起身。 那粉頭時,三鐘酒下肚,哄動春心,又自兩個言來語去,都有意了,只低了頭不起身。正是:

眼意眉情卒未休,姻緣相湊遇風流。

王婆貪賄無他技,一味花言巧舌頭。

第四回 赴巫山潘氏幽歡 鬧茶坊鄆哥義憤

詩曰:

璇閨繡戶斜光入,千金女儿倚門立。

橫波美目雖后來,羅襪遙遙不相及。

聞道今年初避人,珊珊鏡挂長隨身。

愿得侍儿為道意,后堂羅帳一相親。

話說王婆拿銀子出門,便向婦人滿面堆下笑來,說道:“老身去那街上取瓶儿來,有勞娘子相待官人坐一坐。壺里有酒,沒便再篩兩盞儿,且和大官人吃著,老身直去縣東街,那里有好酒買一瓶來,有好一歇儿耽擱。”婦人听了說:“干娘休要去,奴酒不多用了。”婆子便道:“阿呀!娘子,大官人又不是別人,沒事相陪吃一盞儿,怕怎的!”婦人口里說“不用了”坐著卻不動身。婆子一面把門拽上,用索儿拴了,倒關他二人在屋里。當路坐了,一頭續著鎖。

這婦人見王婆去了,倒把椅儿扯開一邊坐著,卻只偷眼 看。西門慶坐在對面,一徑把那雙涎瞪瞪的眼睛看著他,便又問道:“卻才到忘了問娘子尊姓?”婦人便低著頭帶笑的回道:“姓武。”西門慶故做不听得,說道:“姓堵?”那婦人卻把頭又別轉著,笑著低聲說道:“你耳朵又不聾。”西門慶笑道:“呸,忘了!正是姓武。只是俺清河縣姓武的卻少,只有縣前一個賣飲餅的三寸丁姓武,叫做武大郎,敢是娘子一族么?”婦人听得此言,便把臉通紅了,一面低著頭微笑道:“便是奴的丈夫。”西門慶听了,半日不做聲,呆了臉,假意失聲道屈。婦人一面笑著,又斜瞅了他一眼,低聲說道:“你又沒冤枉事,怎的叫屈?”西門慶道:“我替娘子叫屈哩!”卻說西門慶口里娘子長娘子短,只顧白嘈。這婦人一面低著頭弄裙子儿,又一回咬著衫袖口儿,咬得袖口儿格格駁駁的響,要便斜溜他一眼儿。只見這西門慶推害熱,脫了上面綠紗褶子道:“央煩娘子替我搭在干娘護炕上。”這婦人只顧咬著袖儿別轉著,不接他的,低聲笑道:“自手又不折,怎的支使人!”西門慶笑著道:“娘子不与小人安放,小人偏要自己安放。”一面伸手隔桌子搭到床炕上去,卻故意把桌上一拂,拂落一只箸來。卻也是姻緣湊著,那只箸儿剛落在金蓮裙下。西門慶一面斟酒勸那婦人,婦人笑著不理他。他卻又待拿起箸子起來,讓他吃菜儿。尋來尋去不見了一只。這金蓮一面低著頭,把腳尖儿踢著,笑道:“這不是你的箸儿!”西門慶听說,走過金蓮這邊來道:“原來在此。”蹲下身去,且不拾箸,便去他繡花鞋頭上只一捏。那婦人笑將起來,說道:“怎這的羅 !我要叫了起來哩!”西門慶便雙膝跪下說道:“娘子可怜小人則個!”一面說著,一面便摸他褲子。婦人叉開手道:“你這歪 纏人,我卻要大耳刮子打的呢!”西門慶笑道:“娘子打死了小人,也得個好處。”于是不由分說,抱到王婆床炕上,脫衣解帶,共枕同歡。卻說這婦人自從与張大戶勾搭,這老儿是軟如鼻涕膿如醬的一件東西,几時得個爽利!就是嫁了武大,看官試想,三寸丁的物事,能有多少力量?今番遇了西門慶,風月久慣,本事高強的,如何不喜?但見:

交頸鴛鴦戲水,并頭鸞鳳穿花。喜孜孜連理枝生,美甘甘同心帶結。一個將朱唇緊貼,一個將粉臉斜偎。羅襪高挑,肩膀上露兩彎新月;金釵斜墜,枕頭邊堆一朵烏云。誓海盟山,搏弄得千般旖妮;羞云怯雨,揉搓的万种妖嬈。恰恰鶯聲,不离耳畔。津津甜唾,笑吐舌尖。楊柳腰脈脈春濃,櫻桃口微微气喘。星眼朦朧,細細汗流香玉顆;酥胸蕩漾,涓涓露滴牡丹心。直饒匹配眷姻諧,真個偷情滋味美。

當下二人云雨才罷,正欲各整衣襟,只見王婆推開房門入來,大惊小怪,拍手打掌,低低說道:“你兩個做得好事!”西門慶和那婦人都吃了一惊。那婆子便向婦人道:“好呀,好呀!我請你來做衣裳,不曾交你偷漢子!你家武大郎知,須連累我。不若我先去對武大說去。”回身便走。那婦人慌的扯住她裙子,紅著臉低了頭,只得說聲:“干娘饒恕!”王婆便道:“你們都要依我一件事,從今日為始,瞞著武大,每日休要失了大官人的意。早叫你早來,晚叫你晚來,我便罷休。若是一日不來,我便就對你武大說。”那婦人羞得要不的,再說不出來。王婆催逼道:“卻是怎的?快些回覆我。”婦人藏轉著頭,低聲道:“來便是了。”王婆又道:“西門大官人,你自不用老身說得,這十分好事已都完了,所許之物,不可失信,你若負心,我也要對武大說。”西門慶道:“干娘放心,并不失信。”婆子道:“你每二人出語無憑,要各人留下件表記拿著,才見真情。”西門慶便向頭上拔下一根金頭簪來,插在婦人云髻上。婦人除下來袖了,恐怕到家武大看見生疑。婦人便不肯拿甚的出來,卻被王婆扯著袖子一掏,掏出一條杭州白縐紗汗巾,掠与西門慶收了。三人又吃了几杯酒,已是下午時分。那婦人起身道:“奴回家去罷。”便丟下王婆与西門慶,踅過后門歸來。先去下了帘子,武大恰好進門。

且說王婆看著西門慶道:“好手段么?”西門慶道:“端的虧了干娘,真好手段!”王婆又道:“這雌儿風月如何?”西門慶道:“色系子女不可言。”婆子道:“她房里彈唱姐儿出身,甚么事儿不久慣知道!還虧老娘把你兩個生扭做夫妻,強撮成配。你所許老身東西,休要忘了。”西門慶道:“我到家便取銀子送來。”王婆道:“眼望旌捷旗,耳听好消息。不要交老身棺材出了討挽歌郎錢。”西門慶一面笑著,看街上無人,帶上眼紗去了。不在話下。

次日,又來王婆家討茶吃。王婆讓坐,連忙點茶來吃了。西門慶便向袖中取出一錠十兩銀子來,遞与王婆。但凡世上人,錢財能動人意。那婆子黑眼睛見了雪花銀子,一面歡天喜地收了,一連道了兩個万福,說道:“多謝大官人布施!”因向西門慶道:“這咱晚武大還未出門,待老身往她家推借瓢,看一看。”一面從后門踅過婦人家來。婦人正在房中打發武大吃飯,听見叫門,問迎儿:“是誰?”迎儿道:“是王奶奶來借瓢。”婦人連忙迎將出來道:“干娘,有瓢,一任拿去。且請家里坐。”婆子道:“老身那邊無人。”因向婦人使手勢,婦人就知西門慶來了。婆子拿瓢出了門,一力攛掇武大吃了飯,挑擔出去了。先到樓上從新妝點,換了一套艷色新衣,分付迎儿:“好生看家,我往你王奶家坐一坐就來。若是你爹來時,就報我知道。若不听我說,打下你個小賤人下截來。”迎儿應諾不題。

婦人一面走過王婆茶坊里來。正是:

合歡桃杏春堪笑,心里原來別有仁。

有詞單道這雙關二意:

這瓢是瓢,口儿小身子儿大。你幼在春風棚上恁儿高,到大來人難要。他怎肯守定顏回甘貧樂道,專一趁東風,水上漂。也曾在馬房里喂料,也曾在茶房里來叫,如今弄得許由也不要。赤道黑洞洞葫蘆中賣的甚么藥?

那西門慶見婦人來了,如天上落下來一般,兩個并肩疊股而坐。王婆一面點茶來吃了,因問:“昨日歸家,武大沒問甚么?”婦人道:“他問干娘衣服做了不曾,我說道衣服做了,還与干娘做送終鞋襪。”說畢,婆子連忙安排上酒來,擺在房內,二人交杯暢飲。這西門慶仔細端詳那婦人,比初見時越發標致。吃了酒,粉面上透出紅白來,兩道水鬢描畫的長長的。端的平欺神仙,賽過嫦娥。

動人心紅白肉色,堪人愛可意裙釵。裙拖著翡翠紗衫,袖挽泥金帶。喜孜孜寶髻斜歪。恰便似月里嫦娥下世來,不枉了千金也難買。--右調《沉醉東風》

西門慶夸之不足,摟在怀中,掀起他裙來,看見他一對小腳穿著老鴉緞子鞋儿,恰剛半叉,心中甚喜。一遞一口与他吃酒,嘲問話儿。婦人因問西門慶貴庚,西門慶告他說:“二十七歲,七月二十八日子時生。”婦人問:“家中有几位娘子?”西門慶道:“除下拙妻,還有三四個身邊人,只是沒一個中我意的。”婦人又問:“几位哥儿?”西門慶道:“只是一個小女,早晚出嫁,并無娃儿。”西門慶嘲問了一回,向袖中取出銀穿心金裹面盛著香茶木樨餅儿來,用舌尖遞送与婦人。兩個相摟相抱,鳴咂有聲。那婆子只管往來拿菜篩酒,那里去管他閑事,由著二人在房內做一處取樂玩耍。少頃吃得酒濃,不覺烘動春心,西門慶色心輒起,露出腰間那話,引婦人纖手捫弄。原來西門慶自幼常在三街四巷養婆娘,根下猶帶著銀打就,藥煮成的托子。那話煞甚長大,紅赤赤黑須,直豎豎堅硬,好個東西:

一物從來六寸長,有時柔軟有時剛。

軟如醉漢東西倒,硬似風僧上下狂。

出牝入陰為本事,腰州臍下作家鄉。

天生二子隨身便,曾与佳人斗几場。

少頃,婦人脫了衣裳。西門慶摸見牝戶上并無毳毛,猶如白馥馥、鼓蓬蓬發酵的饅頭,軟濃濃、紅縐縐出籠的果餡,真個是千人愛万人貪一件美物:

溫緊香干口賽蓮,能柔能軟最堪怜。

喜便吐舌開顏笑,困便隨身貼股眠。

內襠縣里為家業,薄草涯邊是故園。

若遇風流輕俊子,等閑戰斗不開言。

話休饒舌。那婦人自當日為始,每日踅過王婆家來,和西門慶做一處,恩情似漆,心意如膠。自古道:好事不出門,惡事傳千里。不到半月之間,街坊鄰舍都曉的了,只瞞著武大一個不知。正是:

自知本分為活計,那曉防奸革弊心。

話分兩頭。且說本縣有個小的,年方十五六歲,本身姓喬,因為做軍在鄆州生養的,取名叫做鄆哥。家中只有個老爹,年紀高大。那小 生得乖覺,自來只靠縣前這許多酒店里賣些時新果品,時常得西門慶 發他些盤纏。其日正尋得一籃儿雪梨,提著繞街尋西門慶。又有一等多口人說:“鄆哥你要尋他,我教你一個去處。”鄆哥道:“起動老叔,教我那去尋他的是?”那多口的道:“我說与你罷。西門慶刮剌上賣炊餅的武大老婆,每日只在紫石街王婆茶坊里坐的。這咱晚多定只在那里。你小孩子家,只故撞進去不妨。”那鄆哥得了這話,謝了那人,提了籃儿,一直往紫石街走來,逕奔入王婆茶坊里去。卻正見王婆坐在小凳儿上績線,鄆哥把籃儿放下,看著王婆道:“干娘!聲喏。”那婆子問道:“鄆哥,你來這里做甚么?”鄆哥道:“要尋大官人,賺三五十錢養活老爹。”婆子道:“甚么大官人?”鄆哥道:“情知是那個,便只是他那個。”婆子道:“便是大官人,也有個姓名。”鄆哥道:“便是兩個字的。”婆子道:“甚么兩個字的?”鄆哥道:“干娘只是要作耍。我要和西門大官人說句話儿!”望里便走。那婆子一把揪住道:“這小猴子那里去?人家屋里,各有內外。”鄆哥道:“我去房里便尋出來。”王婆罵道:“含烏小囚儿!我屋里那里討甚么西門大官?”鄆哥道:“干娘不要獨自吃,也把些汁水与我呷一呷。我有甚么不理會得!”婆子便罵:“你那小囚攮的,理會得甚么?”鄆哥道:“你正事馬蹄刀木杓里切菜--水泄不漏,直要我說出來,只怕賣炊餅的哥哥發作!”那婆子吃他這兩句道著他真病,心中大怒,喝道:“含烏小猢猻,也來老娘屋里放屁!”鄆哥道:“我是小猢猻,你是馬伯六,做牽頭的老狗肉!”那婆子揪住鄆哥鑿上兩個栗暴。鄆哥叫道:“你做甚么便打我?”婆子罵道:“賊〔入日〕娘的小猢猻!你敢高做聲,大耳刮子打出你去。”鄆哥道:“賊老咬虫,沒事便打我!”這婆子一頭叉,一頭大栗暴,直打出街上去,把雪梨籃儿也丟出去。那籃雪梨四分五落滾了開去。這小猴子打那虔婆不過,一頭罵,一頭哭,一頭走,一頭街上拾梨儿,指著王婆茶坊里罵道:“老咬虫,我交你不要慌!我不与他不做出來不信!定然遭塌了你這場門面,交你賺不成錢!”這小猴子提個籃儿,逕奔街上尋這個人。卻正是:

掀翻孤兔窩中草,惊起鴛鴦沙上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