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二回
潘道士法遣黃巾士
西門慶大哭李瓶儿
詩曰:
玉釵重合兩無緣,魚在深潭鶴在天。
得意紫鸞休舞鏡,傳言青鳥罷銜箋。
金盆已覆難收水,玉軫長籠不續弦。
若向蘼蕪山下過,遙將紅淚洒窮泉。
話說西門慶見李瓶儿服藥無效,求神問卜發課,皆有凶無吉,無法可處。初時,李瓶儿還〔門乍〕〔門爭〕著梳頭洗臉,下炕來坐淨桶,次后漸漸飲食減少,形容消瘦,那消几時,把個花朵般人儿,瘦弱得黃葉相似,也不起炕了,只在床褥上鋪墊草紙。恐怕人嫌穢惡,教丫頭只燒著香。西門慶見他胳膊儿瘦得銀條相似,只守著在房內哭泣,衙門中隔日去走一走。李瓶儿道:“我的哥,你還往衙門中去,只怕誤了你公事。我不妨事,只吃下邊流的虧,若得止住了,再把口里放開,吃些飲食儿,就好了。你男子漢,常絆在我房中做甚么!”西門慶哭道:“我的姐姐,我見你不好,心中舍不的你。”李瓶儿道:“好傻子,只不死,死將來你攔的住那些!”又道:“我有句話要對你說:我不知怎的,但沒人在房里,心中只害怕,恰似影影綽綽有人在跟前一般。夜里要便夢見他,拿刀弄杖,和我 嚷,孩子也在他怀里。我去奪,反被他推我一交,說他又買了房子,來纏了好几遍,只叫我去。只不好對你說。”西門慶听了說道:“人死如燈滅,這几年知道他往那里去了!此是你病的久,神虛气弱了,那里有甚么邪魔魍魎、家親外祟!我如今往吳道官廟里,討兩道符來,貼在房門上,看有邪祟沒有。”
說畢,走到前邊,即差玳安騎頭口往玉皇廟討符去。走到路上,迎見應怕爵和謝希大,忙下頭口。伯爵因問:“你往那里去?你爹在家里?”玳安道:“爹在家里,小的往玉皇廟討符去。”伯爵与謝希大到西門慶家,因說道:“謝子純听見嫂子不好,唬了一跳,敬來問安。”西門慶道:“這兩日身上瘦的通不象模樣了,丟的我上不上,下不下,卻怎生樣的?”伯爵道:“哥,你使玳安往廟里做甚么去?”西門慶悉把李瓶儿害怕之事告訴一遍:“只恐有邪祟,教小 討兩道符來鎮壓鎮壓。”謝希大道:“哥,此是嫂子神气虛弱,那里有甚么邪祟!”伯爵道:“哥若遣邪也不難,門外五岳觀潘道士,他受的是天心五雷法,极遣的好邪,有名喚著潘捉鬼,常將符水救人。哥,你差人請他來,看看嫂子房里有甚邪祟,他就知道。你就教他治病,他也治得。”西門慶道:“等討了吳道官符來看,在那里住?沒奈何,你就領小 騎了頭口,請了他來。”伯爵道:“不打緊,等我去。天可怜見嫂子好了,我就頭著地也走。”說了一回話,伯爵和希大起身去了。
玳安儿討了符來,貼在房中。晚間李瓶儿還害怕,對西門慶說:“死了的,他剛才和兩個人來拿我,見你進來,躲出去了。”西門慶道:“你休信邪,不妨事。昨日應二哥說,此是你虛极了。他說門外五岳觀有個潘道士,好符水治病,又遣的好邪,我明日早教應伯爵去請他來看你,有甚邪祟,教他遣遣。”李瓶儿道:“我的哥哥,你請他早早來,那 他剛才發恨而去,明日還來拿我哩!你快些使人請去。”西門慶道:“你若害怕,我使小 拿轎子接了吳銀儿,和你做兩日伴儿。”李瓶儿搖頭儿說:“你不要叫他,只怕誤了他家里勾當。”西門慶道:“叫老馮來伏侍你兩日儿如何?”李瓶儿點頭儿。這西門慶一面使來安,往那邊房子里叫馮媽媽,又不在,鎖了門出去了。對一丈青說下:“等他來,好歹教他快來宅內,六娘叫他哩。”西門慶一面又差下玳安:“明日早起,你和應二爹往門外五岳觀請潘道士去。”俱不在話下。
次日,只見王姑子挎著一盒儿粳米、二十塊大乳餅、一小盒儿十香瓜茄來看。李瓶儿見他來,連忙教迎春〔 芻〕扶起來坐的。王姑子道了問訊,李瓶儿請他坐下,道:“王師父,你自印經時去了,影邊儿通不見你。我恁不好,你就不來看我看儿?”王姑子道:“我的奶奶,我通不知你不好,昨日大娘使了大官儿到庵里,我才曉得。又說印經哩,你不知道,我和薛姑子老淫婦合了一場好气。与你老人家印了一場經,只替他赶了网儿。背地里和印經的打了五兩銀子夾帳,我通沒見一個錢儿。你老人家作福,這老淫婦到明日墮阿鼻地獄!為他气的我不好了,把大娘的壽日都誤了,沒曾來。”李瓶儿道:“他各人作業,隨他罷,你休与他爭執了。”王姑子道:“誰和他爭執甚么。”李瓶儿道:“大娘好不惱你哩,說你把他受生經都誤了。”王姑子道:“我的菩薩,我雖不好,敢誤了他的經?──在家整誦了一個月,昨日圓滿了,今日才來。先到后邊見了他,把我這些屈气告訴了他一遍。我說,不知他六娘不好,沒甚么,這盒粳米和些十香爪、几塊乳餅,与你老人家吃粥儿。大娘才叫小玉姐領我來看你老人家。”小玉打開盒儿,李瓶儿看了說道:“多謝你費心。”王姑子道:“迎春姐,你把這乳餅就蒸兩塊儿來,我親看你娘吃些粥儿。”迎春一面收下去了。李瓶儿吩咐迎春:“擺茶來与王師父吃。”王姑子道:“我剛才后邊大娘屋里吃了茶,煎些粥來,我看著你吃些。”
不一時,迎春安放桌儿,擺了四樣茶食,打發王姑子吃了,然后拿上李瓶儿粥來,一碟十香甜醬瓜茄、一碟蒸的黃霜霜乳餅、兩盞粳米粥,一雙小牙筷。迎春拿著,奶子如意儿在旁拿著甌儿,喂了半日,只呷了兩三口粥儿,咬了一些乳餅儿,就搖頭儿不吃了,教:“拿過去罷。”王姑子道:“人以水食為命,恁煎的好粥儿,你再吃些儿不是?”李瓶儿道:“也得我吃得下去是!”迎春便把吃茶的桌儿掇過去。王姑子揭開被,看李瓶儿身上,肌体都瘦的沒了,唬了一跳,說道:“我的奶奶,我去時你好些了,如何又不好了,就瘦的恁樣的了?”如意儿道:“可知好了哩!娘原是气惱上起的病,爹請了太醫來看,每日服藥,已是好到七八分了。只因八月內,哥儿著了惊唬不好,娘晝夜憂戚,那樣勞碌,連睡也不得睡,實指望哥儿好了,不想沒了。成日哭泣,又著了那暗气,暗惱在心里,就是鐵石人也禁不的,怎的不把病又發了!是人家有些气惱儿,對人前分解分解也還好,娘又不出語,著緊問還不說哩。”王姑子道:“那討气來?你爹又疼他,你大娘又敬他,左右是五六位娘,端的誰气著他?”奶子道:“王爺,你不知道──”因使繡春外邊瞧瞧,看關著門不曾:“──俺娘都因為著了那邊五娘一口气。──他那邊貓撾了哥儿手,生生的唬出風來。爹來家,那等問著,娘只是不說。落后大娘說了,才把那貓來摔殺了。他還不承認,拿我每煞气。八月里,哥儿死了,他每日那邊指桑樹罵槐樹,百般稱快。俺娘這屋里分明听見,有個不惱的!左右背地里气,只是出眼淚。因此這樣暗气暗惱,才致了這一場病。──天知道罷了!娘可是好性儿,好也在心里,歹也在心里,姊妹之間,自來沒有個面紅面赤。有件稱心的衣裳,不等的別人有了,他還不穿出來。這一家子,那個不叨貼娘些儿?可是說的,饒叨貼了娘的,還背地不道是。”王姑子道:“怎的不道是?”如意儿道:“象五娘那邊潘姥姥,來一遭,遇著爹在那邊歇,就過來這屋里和娘做伴儿。臨去,娘与他鞋面、衣服、銀子,甚么不与他?五娘還不道是。”李瓶儿听見,便嗔如意儿:“你這老婆,平白只顧說他怎的?我已是死去的人了,隨他罷了。天不言而自高,地不言而自厚。”王姑子道:“我的佛爺,誰如你老人家這等好心!天也有眼,望下看著哩。你老人家往后來還有好處。”李瓶儿道:“王師父,還有甚么好處!一個孩儿也存不住,去了。我如今又不得命,身底下弄這等疾,就是做鬼,走一步也不得個伶俐。我心里還要与王師父些銀子儿,望你到明日我死了,你替我在家請几位師父,多誦些《血盆經》,忏忏我這罪業。”王姑子道:“我的菩薩,你老人家忒多慮了。你好心人,龍天自然加護。”正說著,只見琴童儿進來對迎春說:“爹吩咐把房內收拾收拾,花大舅便進來看娘,在前邊坐著哩。”王姑子便起身說道:“我且往后邊去走走。”李瓶儿道:“王師父,你休要去了,与我做兩日伴儿,我還和你說話哩。”王姑子道:“我的奶奶,我不去。”
不一時,西門慶陪花大舅進來看問,見李瓶儿睡在炕上不言語,花子由道:“我不知道,昨日听見這邊大官儿去說,才曉的。明日你嫂子來看你。”那李瓶儿只說了一聲:“多有起動。”就把面朝里去了。花子由坐了一回,起身到前邊,向西門慶說道:“俺過世老公公在廣南鎮守,帶的那三七藥,曾吃了不曾?不拘婦女甚崩漏之疾,用酒調五分末儿,吃下去即止。大姐他手里曾收下此藥,何不服之?”西門慶道:“這藥也吃過了。昨日本縣胡大尹來拜,我因說起此疾,他也說了個方儿:棕炭与白雞冠花煎酒服之。只止了一日,到第二日,流的比常更多了。”花子由道:“這個就難為了。姐夫,你早替他看下副板儿,預備他罷。明日教他嫂子來看他。”說畢,起身去了。
奶子与迎春正与李瓶儿墊草紙在身底下,只見馮媽媽來到,向前道了万福。如意儿道:“馮媽媽貴人,怎的不來看看娘?昨日爹使來安儿叫你去,說你鎖著門,往那里去來?”馮婆子道:“說不得我這苦。成日往廟里修法,早晨出去了,是也直到黑,不是也直到黑來家,偏有那些張和尚、李和尚、王和尚。”如意儿道:“你老人家怎的有這些和尚?早時沒王師父在這里?”那李瓶儿听了,微笑了一笑儿,說道:“這媽媽子,單管只撒風。”如意儿道:“馮媽媽,叫著你還不來!娘這几日,粥儿也不吃,只是心內不耐煩,你剛才來到,就引的娘笑了一笑儿。你老人家伏侍娘兩日,管情娘這病就好了。”馮媽媽道:“我是你娘退災的博士!”又笑了一回。因向被窩里摸了摸他身上,說道:“我的娘,你好些儿也罷了!”又問:“坐榪子還下的來?”迎春道:“下的來倒好!前兩遭,娘還〔門乍〕〔門爭〕,俺每〔 芻〕扶著下來。這兩日通只在炕上鋪墊草紙,一日兩三遍。”
正說著,只見西門慶進來,看見馮媽媽,說道:“老馮,你也常來這邊走走,怎的去了就不來?”婆子道:“我的爺,我怎不來?這兩日腌菜的時候,掙兩個錢儿,腌些菜在屋里,遇著人家領來的業障,好与他吃。不然,我那討閑錢買菜來与他吃?”西門慶道:“你不對我說,昨日俺庄子上起菜,撥兩三畦与你也夠了。”婆子道:“又敢纏你老人家。”說畢,過那邊屋里去了。
西門慶便坐在炕沿上,迎春在旁熏〔 熱〕芸香。西門慶便問:“你今日心里覺怎樣?”又問迎春:“你娘早晨吃些粥儿不曾?”迎春道:“吃的倒好!王師父送了乳餅,蒸來,娘只咬了一些儿,呷了不上兩口粥湯,就丟下了。”西門慶道:“應二哥剛才和小 門外請那潘道士,又不在了。明日我教來保再請去。”李瓶儿道:“你上緊著人請去,那 ,但合上眼,只在我跟前纏。”西門慶道:“此是你神弱了,只把心放正著,休要疑影他。請他來替你把這邪崇遣遣,再服他些藥,管情你就好了。”李瓶儿道:“我的哥哥,奴已是得了這個拙病,那里好甚么!奴指望在你身邊團圓几年,也是做夫妻一場,誰知到今二十七歲,先把冤家死了,奴又沒造化,這般不得命,拋閃了你去。若得再和你相逢,只除非在鬼門關上罷了。”說著,一把拉著西門慶手,兩眼落淚,哽哽咽咽,再哭不出聲來。那西門慶又悲慟不胜,哭道:“我的姐姐,你有甚話,只顧說。”兩個正在屋里哭,忽見琴童儿進來,說:“答應的稟爹,明日十五,衙門里拜牌,畫公座,大發放,爹去不去?班頭好伺候。”西門慶道:“我明日不得去,拿帖儿回了夏老爹,自己拜了牌罷。”琴童應諾去了。李瓶儿道:“我的哥哥,你依我還往衙門去,休要誤了公事。我知道几時死,還早哩!”西門慶道:“我在家守你兩日儿,其心安忍!你把心來放開,不要只管多慮了。剛才花大舅和我說,教我早与你看下副壽木,衝你衝,管情你就好了。”李瓶儿點頭儿,便道:“也罷,你休要信著人使那憨錢,將就使十來兩銀子,買副熟料材儿,把我埋在先頭大娘墳旁,只休把我燒化了,就是夫妻之情。早晚我就搶些漿水,也方便些。你偌多人口,往后還要過日子哩!”西門慶不听便罷,听了如刀剜肝膽、劍銼身心相似。哭道:“我的姐姐,你說的是那里話!我西門慶就窮死了,也不肯虧負了你!”
正說著,只見月娘親自拿著一小盒儿鮮苹菠進來,說道:“李大姐,他大妗子那里送苹菠儿來你吃。”因令迎春:“你洗淨了,拿刀儿切塊來你娘吃。”李瓶儿道:“又多謝他大妗子挂心。”不一時,迎春旋去皮儿,切了,用甌儿盛貯,拈了一塊,与他放在口內,只嚼了些味儿,還吐出來了。月娘恐怕勞碌他,安頓他面朝里就睡了。
西門慶与月娘都出外邊商議。月娘道:“李大姐,我看他有些沉重,你須早早与他看一副材板儿,省得到臨時馬捉老鼠,又亂不出好板來。”西門慶道:“今日花大哥也是這般說。适才我略与他題了題儿,他吩咐:‘休要使多了錢,將就抬副熟板儿罷。你偌多人口,往后還要過日子。’倒把我傷心了這一會。我說亦發等請潘道士來看了,看板去罷。”月娘道:“你看沒分曉,一個人形也脫了,關口都鎖住,勺水也不進,還指望好!咱一壁打鼓,一壁磨旗。幸的他好了,把棺材就舍与人,也不值甚么。”西門慶道:“既是恁說……”就出到廳上,叫將賁四來,問他:“誰家有好材板,你和姐夫兩個拿銀子看一副來。”賁四道:“大街上陳千戶家,新到了几副好板。”西門慶道:“既有好板,”即令陳敬濟:“你后邊問你娘要五錠大銀子來,你兩個看去。”那陳敬濟忙進去取了五錠元寶出來,同賁四去了。直到后晌才來回話,說:“到陳千戶家看了几副板,都中等,又价錢不合。回來路上,撞見喬親家爹,說尚舉人家有一副好板──原是尚舉人父親在四川成都府做推官時,帶來預備他老夫人的兩副桃花洞,他使了一副,只剩下這一副──牆磕、底蓋、堵頭俱全,共大小五塊,定要三百七十兩銀子。喬親家爹同俺每過去看了,板是無比的好板。喬親家与做舉人的講了半日,只退了五十兩銀子。不是明年上京會試用這几兩銀子,他也還舍不得賣哩。”西門慶道:“既是你喬親家爹主張,兌三百二十兩抬了來罷,休要只顧搖鈴打鼓的。”陳敬濟道:“他那里收了咱二百五十兩,還找与他七十兩銀子就是了。”一面問月娘又要出七十兩銀子,二人去了。
比及黃昏時分,只見几個閑漢,用大紅氈條裹著,抬板進門,放在前廳天井內。打開,西門慶觀看,果然好板。隨即叫匠人來鋸開,里面噴香。每塊五寸厚,二尺五寸寬,七尺五寸長。看了滿心歡喜。又旋尋了伯爵到來看,因說:“這板也看得過了。”伯爵喝采不已,說道,“原說是姻緣板,大抵一物必有一主。嫂子嫁哥一場,今日情受這副材板夠了。”吩咐匠人:“你用心只要做的好,你老爹賞你五兩銀子。”匠人道:“小人知道。”一面在前廳七手八腳,連夜攢造。伯爵囑來保:“明日早五更去請潘道士,他若來,就同他一答儿來,不可遲滯。”說畢,陪西門慶在前廳看著做材,到一更時分才家去。西門慶道:“明日早些來,只怕潘道士來的早。”伯爵道:“我知道。”作辭出門去了。
卻說老馮与王姑子,晚夕都在李瓶儿屋里相伴。只見西門慶前邊散了,進來看視,要在屋里睡。李瓶儿不肯,說道:“沒的這屋里齷齷齪齪的,他每都在這里,不方便,你往別處睡去罷。”西門慶又見王姑子都在這里,遂過那邊金蓮房里去了。
李瓶儿教迎春把角門關了,上了拴,教迎春點著燈,打開箱子,取出几件衣服、銀首飾來,放在旁邊。先叫過王姑子來,与了他五兩一錠銀子、一匹綢子:“等我死后,你好歹請几位師父,与我誦《血盆經忏》。”王姑子道:“我的奶奶,你忒多慮了。天可怜見,你只怕好了。”李瓶儿道:“你只收著,不要對大娘說我与你銀子,只說我与了你這匹綢子做經錢。”王姑子道,“我知道。”于是把銀子和綢子收了。又喚過馮媽媽來,向枕頭邊也拿過四兩銀子、一件白綾襖、黃綾裙、一根銀掠儿,遞与他,說道:“老馮,你是個舊人,我從小儿,你跟我到如今。我如今死了去,也沒甚么,這一套衣服并這件首飾儿,与你做一念儿。這銀子你收著,到明日做個棺材本儿。你放心,那邊房子,等我對你爹說,你只顧住著,只當替他看房儿,他莫不就攆你不成!”馮媽媽一手接了銀子和衣服,倒身下拜,哭著說道:“老身沒造化了。有你老人家在一日,与老身做一日主儿。你老人家若有些好歹,那里歸著?”李瓶儿又叫過奶子如意儿,与了他一襲紫綢子襖儿、藍綢裙、一件舊綾披襖儿、兩根金頭簪子、一件銀滿冠儿,說道:“也是你奶哥儿一場。哥儿死了,我原說的,教你休撅上奶去,實指望我在一日,占用你一日,不想我又死去了。我還對你爹和你大娘說,到明日我死了,你大娘生了哥儿,就教接你的奶儿罷。這些衣服,与你做一念儿,你休要抱怨。”那奶子跪在地下,磕著頭哭道:“小媳婦實指望伏侍娘到頭,娘自來沒曾大气儿呵著小媳婦。還是小媳婦沒造化,哥儿死了,娘又病的這般不得命。好歹對大娘說,小媳婦男子漢又沒了,死活只在爹娘這里答應了,出去投奔那里?”說畢,接了衣服首飾,磕了頭起來,立在旁邊,只顧揩眼淚。李瓶儿一面叫過迎春、繡春來跪下,囑咐道:“你兩個,也是你從小儿在我手里答應一場,我今死去,也顧不得你每了。你每衣服都是有的,不消与你了。我每人与你這兩對金裹頭簪儿、兩枝金花儿做一念儿。大丫頭迎春,已是他爹收用過的,出不去了,我教与你大娘房里拘管。這小丫頭繡春,我教你大娘尋家儿人家,你出身去罷。省的觀眉說眼,在這屋里教人罵沒主子的奴才。我死了,就見出樣儿來了。你伏侍別人,還象在我手里那等撤嬌撒痴,好也罷,歹也罷了,誰人容的你?”那繡春跪在地下哭道:“我娘,我就死也不出這個門。”李瓶儿道:“你看傻丫頭,我死了,你在這屋里伏侍誰?”繡春道:“我守著娘的靈。”李瓶儿道:“就是我的靈,供養不久,也有個燒的日子,你少不的也還出去。”繡春道:“我和迎春都答應大娘。”李瓶儿道:“這個也罷了。”這繡春還不知甚么,那迎春听見李瓶儿囑咐他,接了首飾,一面哭的言語都說不出來。正是:
流淚眼觀流淚眼,斷腸人送斷腸人。
當夜,李瓶儿都把各人囑咐了。到天明,西門慶走進房來。李瓶儿問:“買了我的棺材來了沒有?”西門慶道:“昨日就抬了板來,在前邊做哩。──且衝衝你,你若好了,情愿舍与人罷。”李瓶儿因問:“是多少銀子買的?休要使那枉錢。”西門慶道:“沒多,只百十兩來銀子。”李瓶儿道:“也還多了。預備下,与我放著。”西門慶說了回出來,前邊看著做材去了。吳月娘和李嬌儿先進房來,看見他十分沉重,便問道:“李大姐,你心里卻怎樣的?”李瓶儿攥著月娘手哭道:“大娘,我好不成了。”月娘亦哭道:“李大姐,你有甚么話儿,二娘也在這里,你和俺兩個說。”李瓶儿道:“奴有甚話儿──奴与娘做姊妹這几年,又沒曾虧了我,實承望和娘相守到白頭,不想我的命苦,先把個冤家沒了,如今不幸,我又得了這個拙病死去了。我死之后,房里這兩個丫頭無人收拘。那大丫頭已是他爹收用過的,教他往娘房里伏侍娘。小丫頭,娘若要使喚,留下;不然,尋個單夫獨妻,与小人家做媳婦儿去罷,省得教人罵沒主子的奴才。也是他伏侍奴一場,奴就死,口眼也閉。奶子如意儿,再三不肯出去,大娘也看奴分上,也是他奶孩儿一場,明日娘生下哥儿,就教接他奶儿罷。”月娘說道:“李大姐,你放寬心,都在俺兩個身上。說凶得吉,若有些山高水低,迎春教他伏侍我,繡春教他伏侍二娘罷。如今二娘房里丫頭不老實做活,早晚要打發出去,教繡春伏侍他罷。奶子如意儿,既是你說他沒投奔,咱家那里占用不下他來?就是我有孩子沒孩子,到明日配上個小 ,与他做房家人媳婦也罷了。”李嬌儿在旁便道:“李大姐,你休只要顧慮,一切事都在俺兩個身上。繡春到明日過了你的事,我收拾房內伏侍我,等我抬舉他就是了。”李瓶儿一面叫奶子和兩個丫頭過來,与二人磕頭。那月娘由不得眼淚出。
不一時,盂玉樓、潘金蓮、孫雪娥都進來看他,李瓶儿都留了几句姊妹仁義之言。落后待的李嬌儿、玉樓、金蓮眾人都出去了,獨月娘在屋里守著他,李瓶儿悄悄向月娘哭泣道:“娘到明日好生看養著,与他爹做個根蒂儿,休要似奴粗心,吃人暗算了。”月娘道:“姐姐,我知道。”看官听說:只這一句話,就感触目娘的心來。后次西門慶死了,金蓮就在家中住不牢者,就是想著李瓶儿臨終這句話。正是:
惟有感恩并積恨,千年万載不生塵。
正說話間,只見琴童吩咐房中收拾焚下香,五岳觀請了潘法官來了。月娘一面看著,教丫頭收拾房中干淨,伺候淨茶淨水,焚下百合真香。月娘与眾婦女都藏在那邊床屋里听觀。不一時,只見西門慶領了那潘道士進來。怎生形相?但見:
頭戴云霞五岳冠,身穿皂布短褐袍,腰系雜色彩絲絛,背插橫紋古銅
劍。兩只腳穿雙耳麻鞋,手執五明降鬼扇。八字眉,兩個杏子眼;四方口
,一道落腮胡。威儀凜凜,相貌堂堂。若非霞外云游客,定是蓬萊玉府人
。潘道士進入角門,剛轉過影壁,將走到李瓶儿房穿廊台基下,那道士往后退訖兩步,似有呵叱之狀,爾語數四,方才左右揭帘進入房中,向病榻而至。運雙晴,拿力以慧通神目一視,仗劍手內,掐指步罡,念念有辭,早知其意。走出明間,朝外設下香案。西門慶焚了香,這潘道士焚符,喝道:“值日神將,不來等甚?”〔口巽〕了一口法水去,忽階下卷起一陣狂風,仿佛似有神將現于面前一般。潘道士便道:“西門氏門中,有李氏陰人不安,投告于我案下。汝即与我拘當坊土地、本家六神查考,有何邪祟,即与我擒來,毋得遲滯!”良久,只見潘道士瞑目變神,端坐于位上,据案擊令牌,恰似問事之狀,良久乃止。出來,西門慶讓至前邊卷棚內,問其所以,潘道士便說:“此位娘子,惜乎為宿世冤愆訴于陰曹,非邪祟也,不可擒之。”西門慶道:“法官可解禳得么?”潘道士道:“冤家債主,須得本人,雖陰官亦不能強。”因見西門慶禮貌虔切,便問:“娘于年命若干?”西門慶道:“屬羊的,二十七歲。”潘道士道:“也罷,等我与他祭祭本命星壇,看他命燈如何。”西門慶問:“几時祭?用何香紙祭物?”潘道士道:“就是今晚三更正子時,用白灰界畫,建立燈壇,以黃絹圍之,鎮以生辰壇斗,祭以五谷棗湯,不用酒脯,只用本命燈二十七盞,上浮以華蓋之儀,余無他物,官人可齋戒青衣,壇內俯伏行禮,貧道祭之,雞犬皆關去,不可入來打攪。”西門慶听了,忙吩咐一一備辦停當。就不敢進去,只在書房中沐浴齋戒,換了淨衣。留應伯爵也不家去了,陪潘道士吃齋饌。
到三更天气,建立燈壇完備,潘道士高坐在上。下面就是燈壇,按青龍、白虎、朱雀、玄武,上建三台華蓋;周列十二宮辰,下首才是本命燈,共合二十七盞。先宣念了投詞。西門慶穿青衣俯伏階下,左右盡皆屏去,不許一人在左右。燈燭熒煌,一齊點將起來。那潘道士在法座上披下發來,仗劍,口中念念有詞。望天罡,取真气,布步〔“決”換“ ”為“王”〕,躡瑤壇。正是:三信焚香三界合,一聲令下一聲雷。但見晴天月明星燦,忽然地黑天昏,起一陣怪風。正是:
非干虎嘯,豈是龍吟?仿佛入戶穿帘,定是催花落葉。推云出岫,送
雨歸川。雁迷失伴作哀鳴,鷗鷺惊群尋樹杪。〔女亙〕娥急把蟾宮閉,列
子空中叫救人。大風所過三次,忽一陣冷气來,把李瓶儿二十七盞本命燈盡皆刮滅。潘道士明明在法座上見一個白衣人領著兩個青衣人,從外進來,手里持著一紙文書,呈在法案下。潘道士觀看,卻是地府勾批,上面有三顆印信,唬的慌忙下法座來,向前喚起西門慶來,如此這般,說道:“官人請起來罷!娘子已是獲罪于天,無所禱也!本命燈已滅,豈可复救乎?只在旦夕之間而已。”那西門慶听了,低首無語,滿眼落淚,哀告道:“万望法師搭救則個!”潘道士道:“定數難逃,不能搭救了。”就要告辭。西門慶再三款留:“等天明早行罷!”潘道士道:“出家人草行露宿,山栖廟止,自然之道。”西門慶不复強之。因令左右取出布一匹、白金三兩作經襯錢。潘道士道:“貧道奉行皇天至道,對天盟誓,不敢貪受世財,取罪不便。”推讓再四,只令小童收了布匹,作道袍穿,就作辭而行。囑咐西門慶:“今晚,官人切忌不可往病人房里去,恐禍及汝身。慎之!慎之!”言畢,送出大門,拂袖而去。
西門慶歸到卷棚內,看著收拾燈壇。見沒救星,心中甚慟,向伯爵,不覺眼淚出。伯爵道:“此乃各人稟的壽數,到此地位,強求不得。哥也少要煩惱。”因打四更時分,說道:“哥,你也辛苦了,安歇安歇罷。我且家去,明日再來。”西門慶道:“教小 拿燈籠送你去。”即令來安取了燈送伯爵出去,關上門進來。
那西門慶獨自一個坐在書房內,掌著一枝蜡燭,心中哀慟,口里只長吁气,尋思道:“法官教我休往房里去,我怎生忍得!宁可我死了也罷。須 守著和他說句話儿。”于是進入房中。見李瓶儿面朝里睡,听見西門慶進來,翻過身來便道:“我的哥哥,你怎的就不進來了?”因問:“那道士點得燈怎么說?”西門慶道:“你放心,燈上不妨事。”李瓶儿道:“我的哥哥,你還哄我哩,剛才那 領著兩個人又來,在我跟前鬧了一回,說道:‘你請法師來遣我,我已告准在陰司,決不容你!’發恨而去,明日便來拿我也。”西門慶听了,兩淚交流,放聲大哭道:“我的姐姐,你把心來放正著,休要理他。我實指望和你相伴几日,誰知你又拋閃了我去了。宁教我西門慶口眼閉了,倒也沒這等割肚牽腸。”那李瓶儿雙手摟抱著西門慶脖子,嗚嗚咽咽悲哭,半日哭不出聲。說道:“我的哥哥,奴承望和你白頭相守,誰知奴今日死去也。趁奴不閉眼,我和你說几句話儿:你家事大,孤身無靠,又沒幫手,凡事斟酌,休要一衝性儿。大娘等,你也少要虧了他。他身上不方便,早晚替你生下個根絆儿,庶不散了你家事。你又居著個官,今后也少要往那里去吃酒,早些儿來家,你家事要緊。比不的有奴在,還早晚勸你。奴若死了,誰肯苦口說你?”西門慶听了,如刀剜心肝相似,哭道:“我的姐姐,你所言我知道,你休挂慮我了。我西門慶那世里絕緣短幸,今世里与你做夫妻不到頭。疼殺我也!天殺我也!”李瓶儿又吩咐迎春、繡春之事:“奴已和他大娘說來,到明日我死,把迎春伏侍他大娘;那小丫頭,他二娘已承攬。──他房內無人,便教伏侍二娘罷。”西門慶道:“我的姐姐,你沒的說,你死了,誰人敢分散你丫頭!奶子也不打發他出去,都教他守你的靈。”李瓶儿道:“甚么靈!回個神主子,過五七燒了罷了。”西門慶道:“我的姐姐,你不要管他,有我西門慶在一日,供養你一日。”兩個說話之間,李瓶儿催促道:“你睡去罷,這咱晚了。”西門慶道:“我不睡了,在這屋里守你守儿。”李瓶儿道:“我死還早哩,這屋里穢污,熏的你慌,他每伏侍我不方便。”
西門慶不得已,吩咐丫頭:“仔細看守你娘。”往后邊上房里,對月娘悉把祭燈不濟之事告訴一遍:“剛才我到他房中,我觀他說話儿還伶俐。天可怜,只怕還熬出來也不見得。”月娘道:“眼眶儿也塌了,嘴唇儿也干了,耳輪儿也焦了,還好甚么!也只在早晚間了。他這個病是恁伶俐,臨斷气還說話儿。”西門慶道:“他來了咱家這几年,大大小小,沒曾惹了一個人,且是又好個性格儿,又不出語,你教我舍的他那些儿!”題起來又哭了。月娘亦止不住落淚。
不說西門慶与月娘說話,且說李瓶儿喚迎春、奶子:“你扶我面朝里略倒倒儿。”因問道:“有多咱時分了?”奶子道:“雞還未叫,有四更天了。”叫迎春替他鋪墊了身底下草紙,〔 芻〕他朝里,蓋被停當,睡了。眾人都熬了一夜沒曾睡,老馮与王姑子都已先睡了。迎春与繡春在面前地坪上搭著鋪,剛睡倒沒半個時辰,正在睡思昏沉之際,夢見李瓶儿下炕來,推了迎春一推,囑咐:“你每看家,我去也。”忽然惊醒,見桌上燈尚未滅。忙向床上視之,還面朝里,摸了摸,口內已無气矣。不知多咱時分嗚呼哀哉,斷气身亡。可怜一個美色佳人,都化作一場春夢。正是:
閻王教你三更死,怎敢留人到五更!
迎春慌忙推醒眾人,點燈來照,果然沒了气儿,身底下流血一洼,慌了手腳,忙走去后邊,報知西門慶。西門慶听見李瓶儿死了,和吳月娘兩步做一步奔到前邊,揭起被,但見面容不改,体尚微溫,悠然而逝,身上止著一件紅綾抹胸儿。西門慶也不顧甚么身底下血漬,兩只手捧著他香腮親著,口口聲聲只叫:“我的沒救的姐姐,有仁義好性儿的姐姐!你怎的閃了我去了?宁可教我西門慶死了罷。我也不久活于世了,平白活著做甚么!”在房里离地跳的有三尺高,大放聲號哭。吳月娘亦〔“溫”換“ ”為“ ”〕淚哭涕不止。落后,李嬌儿、孟玉樓、潘金蓮、孫雪娥、合家大小丫頭養娘都哭起來,哀聲動地。月娘向眾人道:“不知多咱死的,恰好衣服儿也不曾穿一件在身上。”玉樓道:“我摸他身上還溫溫儿的,也才去了不多回儿。咱趁熱腳儿不替他穿上衣裳,還等甚么?”月娘見西門慶磕伏在他身上,撾臉儿那等哭,只叫:“天殺了我西門慶了!姐姐你在我家三年光景,一日好日子沒過,都是我坑陷了你了!”月娘听了,心中就有些不耐煩了,說道:“你看韶刀!哭兩聲儿,丟開手罷了。一個死人身上,也沒個忌諱,就臉撾著臉儿哭,倘或口里惡气扑著你是的!他沒過好日子,誰過好日子來?各人壽數到了,誰留的住他!那個不打這條路儿來?”因令李嬌儿、孟玉樓:“你兩個拿鑰匙,那邊屋里尋他几件衣服出來,咱每眼看著与他穿上。”又叫:“六姐,咱兩個把這頭來替他整理整理。”西門慶又向月娘說:“多尋出兩套他心愛的好衣服,与他穿了去。”月娘吩咐李嬌儿、玉樓:“你尋他新裁的大紅緞遍地錦襖儿、柳黃遍地錦裙,并他今年喬親家去那套丁香色云綢妝花衫、翠藍寬拖子裙,并新做的白綾襖、黃綢子裙出來罷。”
當下迎春拿著燈,孟玉樓拿鑰匙,走到那邊屋里,開了箱子,尋了半日,尋出三套衣裳來,又尋出一件襯身紫綾小襖儿、一件白綢子裙、一件大紅小衣儿并白綾女襪儿、妝花膝褲腿儿。李嬌儿抱過這邊屋里与月娘瞧。月娘正与金蓮燈下替他整理頭髻,用四根金簪儿綰一方大鴉青手帕,旋勒停當。李嬌儿因問:“尋雙甚么顏色鞋,与他穿了去?”潘金蓮道:“姐姐,他心愛穿那雙大紅遍地金高底鞋儿,只穿了沒多兩遭儿,倒尋出來与他穿去罷。”吳月娘道:“不好,倒沒的穿到陰司里,教他跳火坑。你把前日往他嫂子家去穿的那雙紫羅遍地金高底鞋,与他裝綁了去罷。”李嬌儿听了,忙叫迎春尋出來。眾人七手八腳,都裝綁停當。
西門慶率領眾小 ,在大廳上收卷書畫,圍上幃屏,把李瓶儿用板門抬出,停于正寢。下鋪錦褥,上覆紙被,安放几筵香案,點起一盞隨身燈來。專委兩個小 在旁侍奉:一個打磐,一個炷紙,一面使玳安:“快請陰陽徐先生來看時批書。”月娘打點出裝綁衣服來,就把李瓶儿床房門鎖了,只留炕屋里,交付与丫頭養娘。馮媽媽見沒了主儿,哭的三個鼻頭兩行眼淚,王姑子且口里喃喃吶吶,替李瓶儿念《密多心經》、《藥師經》、《解冤經》、《楞嚴經》并《大悲中道神咒》,請引路王菩薩与他接引冥途。西門慶在前廳,手拍著胸膛,撫尸大慟,哭了又哭,把聲都哭啞了。口口聲聲只叫:“我的好性儿有仁義的姐姐。”
比及亂著,雞就叫了。玳安請了徐先生來,向西門慶施禮,說道:“老爹煩惱,奶奶沒了在于甚時候?”西門慶道:“因此時候不真:睡下之時,已可四更,房中人都困倦睡熟了,不知多咱時候沒了。”徐先生道:“不打緊。”因令左右掌起燈來,揭開紙被觀看,手掐丑更,說道:“正當五更二點轍,還屬丑時斷气。”西門慶即令取筆硯,請徐先生批書。徐先生向燈下問了姓氏并生辰八字,批將下來:“一故錦衣西門夫人李氏之喪。生于元〔 右〕辛未正月十五日午時,卒于政和丁酉九月十六日丑時。今日丙子,月令戊戌,犯天地往亡,煞高一丈,本家忌哭聲,成服后無妨。入殮之時,忌龍、虎、雞、蛇四生人,親人不避。”吳月娘使出玳安來:“叫徐先生看看黑書上,往那方去了。”徐先生一面打開陰陽秘書觀看,說道:“今乃丙子日,已丑時,死者上應寶瓶宮,下臨齊地。前生曾在濱州王家作男子,打死怀胎母羊,今世為女人,屬羊。雖招貴夫,常有疾病,比肩不和,生子夭亡,主生气疾而死。前九日魂去,托生河南汴梁開封府袁家為女,艱難不能度日。后耽閣至二十歲嫁一富家,老少不對,終年享福,壽至四十二歲,得气而終。”看畢黑書,眾婦女听了,皆各嘆息。西門慶就叫徐先生看破土安葬日期。徐先生請問:“老爹,停放几時?”西門慶哭道:“熱突突怎么就打發出去的,須放過五七才好。”徐先生道:“五七內沒有安葬日期,倒是四七內,宜擇十月初八日丁酉午時破土,十二日辛丑未時安葬,合家六位本命都不犯。”西門慶道:“也罷,到十月十二日發引,再沒那移了。”徐先生寫了殃榜,蓋伏死者身上,向西門慶道:“十九日辰時大殮,一應之物,老爹這里備下。”
剛打發徐先生出了門,天已發曉。西門慶使琴童儿騎頭口,往門外請花大舅,然后分班差人各親眷處報喪。又使人往衙門中給假,又使玳安往獅子街取了二十桶〔 襄〕紗漂白、三十桶生眼布來,叫趙裁雇了許多裁縫,在西廂房先造帷幕、帳子、桌圍,并入殮衣衾纏帶、各房里女人衫裙,外邊小 伴當,每人都是白唐巾,一件白直裰。又兌了一百兩銀子,教賁四往門外店里買了三十桶魁光麻布、二百匹黃絲孝絹,一面又教搭彩匠,在天井內搭五間大棚。西門慶因思想李瓶儿動止行藏模樣,忽然想起忘了与他傳神,叫過來保來問:“那里有好畫師?尋一個來傳神。我就把這件事忘了。”來保道:“舊時与咱家畫圍屏的韓先儿,他原是宣和殿上的畫士,革退來家,他傳的好神。”西門慶道:“他在那里住?快与我請來。”來保應諾去了。
西門慶熬了一夜沒睡的人,前后又亂了一五更,心中又著了悲慟,神思恍亂,只是沒好气,罵丫頭、踢小 ,守著李瓶儿尸首,由不的放聲哭叫。那玳安在旁,亦哭的言不的語不的。吳月娘正和李嬌儿、孟玉樓、潘金蓮在帳子后,打伙儿分孝与各房里丫頭并家人媳婦,看見西門慶啞著喉嚨只顧哭,問他,茶也不吃,只顧沒好气。月娘便道:“你看恁勞叨!死也死了,你沒的哭的他活?只顧扯長絆儿哭起來了。三兩夜沒睡,頭也沒梳,臉也沒洗,亂了恁五更,黃湯辣水還沒嘗著,就是鐵人也禁不的。把頭梳了,出來吃些甚么,還有個主張。好小身子,一時摔倒了,卻怎樣儿的!”玉樓道:“原來他還沒梳頭洗臉哩?”月娘道:“洗了臉倒好!我頭里使小 請他后邊洗臉,他把小 踢進來,誰再問他來!”金蓮道:“你還沒見,頭里我倒好意說,他已死了,你恁般起來,把骨禿肉儿也沒了。你在屋里吃些甚么儿,出去再亂也不遲。他倒把眼睜紅了的,罵我:‘狗攮的淫婦,管你甚么事!’我如今整日不教狗攮,卻教誰攮哩!──恁不合理的行貨子。只說人和他合气。”月娘道:“熱突突死了,怎么不疼?你就疼,也還放在心里,那里就這般顯出來?人也死了,不管那有惡气沒惡气,就口撾著口那等叫喚,不知甚么張致。他可可儿來三年沒過一日好日子,鎮日教他挑水挨磨來?”孟玉樓道:“李大姐倒也罷了,倒吃他爹恁三等九格的。”
正說著,只見陳敬濟手里拿著九匹水光絹,說:“爹教娘每剪各房里手帕,剩下的与娘每做裙子。”月娘收了絹,便道:“姐夫,你去請你爹進來扒口子飯。這咱七八晌午,他茶水還沒嘗著哩。”敬濟道:“我是不敢請他。頭里小 請他吃飯,差些沒一腳踢殺了,我又惹他做甚么?”月娘道:“你不請他,等我另使人請他來吃飯。”良久,叫過玳安來說道:“你爹還沒吃飯,哭這一日了。你拿上飯去,趁溫先生在這里,陪他吃些儿。”玳安道:“請應二爹和謝爹去了。等他來時,娘這里使人拿飯上去,消不的他几句言語,管情爹就吃了。”吳月娘說道:“〔石岑〕嘴的囚根子,你是你爹肚里蛔虫?俺每這几個老婆倒不如你了。你怎的知道他兩個來才吃飯?”玳安道:“娘每不知,爹的好朋友,大小酒席儿,那遭少了他兩個?爹三錢,他也是三錢;爹二星,他也是二星。爹隨問怎的著了惱,只他到,略說兩句話儿,爹就眉花眼笑的。”
說了一回,棋童儿請了應伯爵、謝希大二人來到。進門扑倒靈前地下,哭了半日,只哭“我那有仁義的嫂子”,被金蓮和玉樓罵道:“賊油嘴的囚根子,俺每都是沒仁義的?”二人哭畢,爬起來,西門慶与他回禮,兩個又哭了,說道:“哥煩惱,煩惱。”一面讓至廂房內,与溫秀才敘禮坐下。先是伯爵問道:“嫂子是甚時候歿了?”西門慶道:“正丑時斷气。”伯爵道:“我到家已是四更多了,房下問我,我說看陰騭,嫂子這病已在七八了。不想剛睡下就做了一夢,夢見哥使大官儿來請我,說家里吃慶官酒,教我急急來到。見哥穿著一身大紅衣服,向袖中取出兩根玉簪儿与我瞧,說一根折了。我瞧了半日,對哥說:‘可惜了,這折了是玉的,完全的倒是硝子石。’哥說兩根都是玉的。我醒了,就知道此夢做的不好。房下見我只顧咂嘴,便問:‘你和誰說話?’我道:‘你不知,等我到天曉告訴你。’等到天明,只見大官儿到了,戴著白,教我只顧跌腳。果然哥有孝服。”西門慶道:“我昨夜也做了恁個夢,和你這個一樣儿。夢見東京翟親家那里寄送了六根簪儿,內有一根〔石否〕折了。我說,可惜了。醒來正告訴房下,不想前邊斷了气。好不睜眼的天,撇的我真好苦!宁可教我西門慶死了,眼不見就罷了。到明日,一時半刻想起來,你教我怎不心疼!平時,我又沒曾虧欠了人,天何今日奪吾所愛之甚也!──先是一個孩儿沒了,今日他又長伸腳去了。我還活在世上做甚么?雖有錢過北斗,成何大用?”伯爵道:“哥,你這話就不是了。我這嫂子与你是那樣夫妻,熱突突死了,怎的不心疼?爭奈你偌大家事,又居著前程,這一家大小,泰山也似靠著你。你若有好歹,怎么了得!就是這些嫂子,都沒主儿。常言:一在三在,一亡三亡。哥,你聰明怜俐人,何消兄弟每說?就是嫂子他青春年少,你疼不過,越不過他的情,成了服,令僧道念几卷經,大發送,葬埋在墳里,哥的心也盡了,也是嫂子一場的事,再還要怎樣的?哥,你且把心放開。”當時,被伯爵一席話,說的西門慶心地透徹,茅塞頓開,也不哭了。須臾,拿上茶來吃了,便喚玳安:“后邊說去,看飯來,我和你應二爹、溫師父、謝爹吃。”伯爵道:“哥原來還未吃飯哩?”西門慶道:“自你去了,亂了一夜,到如今誰嘗甚么儿來。”伯爵道:“哥,你還不吃飯,這個就胡突了,常言道:‘宁可折本,休要飢損。’《孝經》上不說的:‘教民無以死傷生,毀不滅性。’死的自死了,存者還要過日子。哥要做個張主。”正是:
數語撥開君子路,片言題醒夢中人。
第六十三回
韓畫士傳真作遺愛
西門慶觀戲動深悲
詩曰:
香杳美人違,遙遙有所思。
幽明千里隔,風月兩邊時。
相對春那劇,相望景偏遲。
當由分別久,夢來還自疑。
話說西門慶被應伯爵勸解了一回,拭淚令小 后邊看飯去了。不一時,吳大舅、吳二舅都到了。靈前行禮畢,与西門慶作揖,道及煩惱之意。請至廂房中,与眾人同坐。
玳安走至后邊,向月娘說:“如何?我說娘每不信,怎的應二爹來了,一席話說的爹就吃飯了。”金蓮道:“你這賊,積年久慣的囚根子,鎮日在外邊替他做牽頭,有個拿不住他性儿的!”玳安道:“從小儿答應主子,不知心腹?”月娘問道:“那几個陪他吃飯?”玳安道:“大舅、二舅才來,和溫師父,連應二爹、謝爹、韓伙計、姐夫,共爹八個人哩。”月娘道:“請你姐夫來后邊吃罷了,也擠在上頭!”玳安道:“姐夫坐下了。”月娘吩咐:“你和小 往廚房里拿飯去。你另拿甌儿粥与他吃,怕清早晨不吃飯。”玳安道:“再有誰?止我在家,都使出報喪、買東西,王經,又使他往張親家爹那里借云板去了。”月娘道:“書童那奴才和你拿去是的,怕打了他紗帽展翅儿!”玳安道:“書童和畫童兩個在靈前,一個打磐,一個伺候焚香燒紙哩。春鴻,爹又使他跟賁四換絹去了──嫌絹不好,要換六錢一匹的破孝。”月娘道:“論起來,五錢的也罷,又巴巴儿換去!”又道:“你叫下畫童儿那小奴才,和他快拿去,只顧還挨甚么!”玳安于是和畫童兩個,大盤大碗拿到前邊,安放八仙桌席。眾人正吃著飯,只見平安拿進手本來稟:“夏老爹差寫字的,送了三班軍衛來這里答應。”西門慶看了,吩咐:“討三錢銀子賞他。寫期服生帖儿回你夏老爹:多謝了!”
一面吃畢飯,收了家伙。只見來保請的畫師韓先生來到。西門慶与他行畢禮,說道:“煩先生揭白傳個神子儿。”那韓先生道:“小人理會得。”吳大舅道:“動手遲了些,只怕面容改了。”韓先生道:“也不妨,就是揭白也傳得。”正吃茶畢,忽見平安來報:“門外花大舅來了。”西門慶陪花子由靈前哭涕了一回,見畢禮數,与眾人一處,因問:“甚么時侯?”西門慶道:“正丑時斷气。臨死還伶伶俐俐說話儿,剛睡下,丫頭起來瞧,就沒了气儿。”因見韓先生旁邊小童拿著屏插,袖中取出描筆顏色來,花子由道:“姐夫如今要傳個神子?”西門慶道:“我心里疼他,少不得留個影像儿,早晚看著,題念他題念儿。”一面吩咐后邊堂客躲開,掀起帳子,領韓先生和花大舅眾人到跟前。這韓先生揭起千秋幡,打一觀看,見李瓶儿勒著鴉青手帕,雖故久病,其顏色如生,姿容不改,黃懨懨的,嘴唇儿紅潤可愛。那西門慶由不的掩淚而哭。來保与琴童在旁捧著屏插、顏色。韓先生一見就知道了。眾人圍著他求畫,應伯爵便道:“先生,此是病容,平昔好時,還生的面容飽滿,姿容秀麗。”韓先生道:“不須尊長吩咐,小人知道。敢問老爹:此位老夫人,前者五月初一日曾在岳廟里燒香,親見一面,可是否?”西門慶道:“正是。那時還好哩。先生,你用心想著,傳畫一軸大影、一軸半身,靈前供養,我送先生一匹緞子、十兩銀子。”韓先生道:“老爹吩咐,小人無不用心。”須臾,描染出個半身來,端的玉貌幽花秀麗,肌膚嫩玉生香。拿与眾人瞧,就是一幅美人圖儿。西門慶看了,吩咐玳安:“拿与你娘每瞧瞧去,看好不好。有那些儿不是,說來好改。”
玳安拿到后邊,向月娘道:“爹說叫娘每瞧瞧,六娘這影畫得如何,那些儿不象,說出去教韓先生好改。”月娘道:“成精鼓搗,人也不知死到那里去了,又描起影來了。”潘金蓮接說道:“那個是他的儿女?畫下影,傳下神,好替他磕頭禮拜!到明日六個老婆死了,畫六個影才好。”孟玉樓和李嬌儿接過來觀看,說道:“大娘,你來看,李大姐這影,倒象好時模樣,打扮的鮮鮮的,只是嘴唇略扁了些。”月娘看了道:“這左邊額頭略低了些,他的眉角還彎些。虧這漢子,揭白怎的畫來!”玳安道:“他在廟上曾見過六娘一面,剛才想著,就畫到這等模樣。”
少頃,只見王經進來說道:“娘每看了,就教拿出去。喬親家爹來了,等喬親家爹瞧哩。”玳安走到前邊,向韓先生道:“里邊說來,嘴唇略扁了些,左額角稍低些,眉還要略放彎些儿。”韓先生道:“這個不打緊。”隨即取描筆改過了,呈与喬大戶瞧。喬大戶道:“親家母這幅尊像,真畫得好,只少了口气儿。”西門慶滿心歡喜,一面遞了三鐘酒与韓先生,管待了酒飯,又教取出一匹尺頭、十兩白金与韓先生,教他:“先攢造出半身來,就要挂,大影,不誤出殯就是了。俱要用大青大綠,冠袍齊整,綾裱牙軸。”韓先生道:“不必吩咐,小人知道。”領了銀子,教小童拿著插屏,拜辭出門。喬大戶与眾人又看了一回做成的棺木,便道:“親家母今已小殮罷了?”西門慶道:“如今仵作行人來就小殮。大殮還等到三日。”喬大戶吃畢茶,就告辭去了。
不一時,仵作行人來伺候,紙札打卷,鋪下衣衾,西門慶要親与他開光明,強著陳敬濟做孝子,与他抿了目,西門慶旋尋出一顆胡珠,安放在他口里。登時小殮停當,照前停放端正,合家大小哭了一場。來興又早冥衣鋪里,做了四座堆金瀝粉捧盆巾盥櫛毛女儿,一邊兩座擺下。靈前的彝爐商瓶、燭台香盒,教錫匠打造停當,擺在桌上,耀日爭輝。又兌了十兩銀子,教銀匠打了三副銀爵盞。又与應伯爵定管喪禮簿籍:先兌了五百兩銀子、一百吊錢來,委付与韓伙計管帳;賁四与來興儿管買辦,兼管外廚房;應伯爵、謝希大、溫秀才、甘伙計輪番陪待吊客;崔本專管付孝帳;來保管外庫房;王經管酒房;春鴻与畫童專管靈前伺候;平安与四名排軍,單管人來打云板、捧香紙;又叫一個寫字帶領四名排軍,在大門首記門簿,值念經日期,打傘挑幡幢。都派委已定,寫了告示,貼在影壁上,各遵守去訖。只見皇庄上薛內相差人送了六十根杉條、三十條毛竹、三百領蘆席、一百條麻繩,西門慶賞了來人五錢銀子,拿期服生回帖儿打發去了。吩咐搭采匠把棚起脊搭大些,留兩個門走,把影壁夾在中間,前廚房內還搭三間罩棚,大門首扎七間榜棚,請報恩寺十二眾僧人先念倒頭經,每日兩個茶酒伺候茶水。
花大舅、吳二舅坐了一回,起身去了。西門慶交溫秀才寫孝帖儿,要刊去,令寫“荊婦奄逝”,溫秀才悄悄拿与應伯爵看,伯爵道:“這個禮上說不通。見有如今吳家嫂子在正室,如何使得?這一出去,不被人議論!就是吳大哥,心內也不自在。等我慢慢再与他講,你且休要寫著。”陪坐至晚,各散歸家去了。
西門慶晚夕也不進后邊去,就在李瓶儿靈旁裝一張涼床,拿圍屏圍著,獨自宿歇,止春鴻、書童儿近前伏侍。天明便往月娘房里梳洗,穿戴了白唐巾孝冠孝衣、白絨襪、白履鞋,〔 至〕帶隨身。
第二日清晨,夏提刑就來探喪吊問,慰其節哀。西門慶還禮畢,溫秀才相陪,待茶而去。到門首,吩咐寫字的:“好生答應,查有不到的排軍,呈來衙門內懲治。”說畢,騎馬去了。西門慶令溫秀才發帖儿,差人請各親眷,三日誦經,早來吃齋。后晌,鋪排來收拾道場,懸挂佛像,不必細說。
那日,吳銀儿打听得知,坐轎子來靈前哭泣上紙。到后邊,月娘相接。吳銀儿与月娘磕頭,哭道:“六娘沒了,我通一字不知,就沒個人儿和我說聲儿。可怜,傷感人也!”孟玉樓道:“你是他干女儿,他不好了這些時,你就不來看他看儿?”吳銀儿道:“好三娘,我但知道,有個不來看的?說句假就死了!委實不知道。”月娘道:“你不來看你娘,他倒還挂牽著你,留下件東西儿,与你做一念儿,我替你收著哩。”因令小玉:“你取出來与銀姐看。”小玉走到里面,取出包袱,打開是一套緞子衣服、兩根金頭簪儿、一技金花。把吳銀儿哭的淚如雨點相似,說道:“餓早知他老人家不好,也來伏侍兩日儿。”說畢,一面拜謝了月娘。月娘待茶与他吃,留他過了三日去。
到三日,和尚打起磐子,道場誦經,挑出紙錢去。合家大小都披麻帶孝。陳敬濟穿重孝〔 至〕巾,佛前拜禮,街坊鄰舍、親朋長官都來吊問,上紙祭奠者,不論其數。陰陽徐先生早來伺候大殮。祭告已畢,抬尸入棺,西門慶交吳月娘又尋出他四套上色衣服來,裝在棺內,四角又安放了四錠小銀子儿。花子由說:“姐夫,倒不消安他在里面,金銀日久定要出世,倒非久遠之計。”西門慶不肯,定要安放。不一時,放下了七星板,擱上紫蓋,仵作四面用長命釘一齊釘起來,一家大小放聲號哭。西門慶亦哭的呆了,口口聲聲只叫:“我的年小的姐姐,再不得見你了!”良久哭畢,管待徐先生齋饌,打發去了。闔家伙計都是巾帶孝服,行香之時,門首一片皆白。溫秀才舉荐,北邊杜中書來題銘旌。杜中書名子春,號云野,原侍真宗宁和殿,今坐閑在家,西門慶備金帛請來。在卷棚內備果盒,西門慶親遞三杯酒,應伯爵与溫秀才相陪。鋪大紅官〔 宁〕題旌,西門慶要寫“詔封錦衣西門恭人李氏柩”十一字,伯爵再三不肯,說:“見有正室夫人在,如何使得!”杜中書道:“曾生過子,于禮也無礙。”講了半日,去了“恭”字,改了“室人”。溫秀才道:“恭人系命婦,有爵;室人乃室內之人,只是個渾然通常之稱。”于是用白粉題畢,“詔封”二字貼了金,懸于靈前。又題了神主。叩謝杜中書,管待酒饌,拜辭而去。
那日,喬大戶、吳大舅、花大舅、韓姨夫、沈姨夫各家都是三牲祭桌來燒紙。喬大戶娘子并吳大妗子、二妗子、花大妗子,坐轎子來吊喪,祭祀哭泣。月娘等皆孝髻,頭須系腰,麻布孝裙,出來回禮舉哀,讓后邊待茶擺齋。惟花大妗子与花大舅便是重孝直身,余者都是輕孝。那日李桂姐打听得知,坐轎子也來上紙,看見吳銀儿在這里,說道:“你几時來的?怎的也不會我會儿?好人儿,原來只顧你!”吳銀儿道:“我也不知道娘沒了,早知也來看看了。”月娘后邊管待,俱不必細說。
須臾過了,看看到首七,又是報恩寺十六眾上僧,朗僧官為首座,引領做水陸道場,誦《法華經》,拜三昧水忏。親朋伙計無不畢集。那日,玉皇廟吳道官來上紙吊孝,就攬二七經,西門慶留在卷棚內吃齋。忽見小 來報:“韓先生送半身影來。”眾人觀看,但見頭戴金翠圍冠,雙鳳珠子挑牌、大紅妝花袍儿,白馥馥臉儿,儼然如生。西門慶見了,滿心歡喜。懸挂材頭,眾人無不夸獎:“只少口气儿!”一面讓卷棚內吃齋,囑咐:“大影還要加工夫些。”韓先生道:“小人隨筆潤色,豈敢粗心!”西門慶厚賞而去。
午間,喬大戶來上祭,豬羊祭品、金銀山、緞帛彩繒、冥紙炷香共約五十余抬,地吊高撬,鑼鼓細樂吹打,纓絡喧闐而至。西門慶与陳敬濟穿孝衣在靈前還禮。喬大戶邀了尚舉人、朱堂官、吳大舅、劉學官、花千戶、段親家七八位親朋,各在靈前上香。三獻已畢,俱跪听陰陽生讀祝文曰:
維政和七年,歲次丁酉,九月庚申朔,越二十二日辛巳,眷生喬洪等
謹以剛鬣柔毛庶羞之奠,致祭于故親家母西門孺人李氏之靈曰:嗚呼!孺
人之性,寬裕溫良,治家勤儉,御眾慈祥,克全婦道,譽動鄉邦。閨閫之
秀,蘭蕙之芳,夙配君子,效聘鸞凰。藍玉已种,浦珠已光。正期諧琴瑟
于有永,享彌壽于無疆。胡為一病,夢斷黃粱?善人之歿,孰不哀傷?弱
女襁褓,沐愛姻嬙。不期中道,天不從愿,鴛伴失行。恨隔幽冥,莫睹行
藏。悠悠情誼,寓此一觴。靈其有知,來格來歆。尚饗。官客祭畢,回禮畢,讓卷棚內桌席管待。然后喬大戶娘子、崔親家母、朱堂官娘子、尚舉人娘子、段大姐眾堂客女眷祭奠,地吊鑼鼓,靈前吊鬼判隊舞。吳月娘陪著哭畢,請去后邊待茶設席,三湯五割,俱不必細說。
西門慶正在卷棚內陪人吃酒,忽前邊打的云板響。答應的慌慌張張進來稟報:“本府胡爺上紙來了,在門首下轎子。”慌的西門慶連忙穿孝衣,靈前伺候。即使溫秀才衣巾素服出迎,左右先捧進香紙,然后胡府尹素服金帶進來。許多官吏圍隨,扶衣〔 芻〕帶,到了靈前,春鴻跪著,捧的香高高的,上了香,展拜兩禮。西門慶便道:“老先生請起,多有勞動。”連忙下來回禮。胡府尹道,“令夫人几時沒了?學生昨日才知。吊遲,吊遲!”西門慶道:“側室一疾不救,辱承老先生枉吊。”溫秀才在旁作揖畢,請到廳上待茶一杯,胡府尹起身,溫秀才送出大門,上轎而去。上祭人吃至后晌方散。
第二日,院中鄭愛月儿家來上紙。愛月儿進至靈前,燒了紙。月娘見他抬了八盤餅 、三牲湯飯來祭奠,連忙討了一匹整絹孝裙与他。吳銀儿与李桂姐都是三錢奠儀,告西門慶說。西門慶道:“值甚么,每人都与他一匹整絹就是了。”月娘邀到后邊房里,擺茶管待,過夜。
晚夕,親朋伙計來伴宿,叫了一起海鹽子弟搬演戲文。李銘、吳惠、鄭奉、鄭春都在這里答應。西門慶在大棚內放十五張桌席,為首的就是喬大戶、吳大舅、吳二舅、花大舅、沈姨夫、韓姨夫、倪秀才、溫秀才、任醫官、李智、黃四、應伯爵、謝希大、祝實念、孫寡嘴、白賚光、常峙節、傅日新、韓道國、甘出身、賁第傳、吳舜臣、兩個外甥,還有街坊六七位人,都是開桌儿。點起十數枝大燭來,堂客便在靈前圍著圍屏,垂帘放桌席,往外觀戲。當時眾人祭奠畢,西門慶与敬濟回畢禮,安席上坐。下邊戲子打動鑼鼓,搬演的是韋皋、玉簫女兩世姻緣《玉環記》。不一時吊場,生扮韋皋,唱了一回下去。貼旦扮玉簫,又唱了一回下去。廚役上湯飯割鵝。應伯爵便向西門慶說:“我聞的院里姐儿三個在這里,何不請出來,与喬老親家、老舅席上遞杯酒儿。他倒是會看戲文,倒便益了他!”西門慶便使玳安進入說去:“請他姐儿三個出來。”喬大戶道:“這個卻不當。他來吊喪,如何叫他遞起酒來?”伯爵道:“老親家,你不知,象這樣小淫婦儿,別要閑著他。──快与我牽出來!你說應二爹說,六娘沒了,只當行孝順,也該与俺每人遞杯酒儿。”玳安進去半日,說:“听見應二爹在坐,都不出來哩。”伯爵道:“既恁說,我去罷。”走了兩步,又回坐下。西門慶笑道:“你怎的又回了?”伯爵道:“我有心待要扯那三個小淫婦出來,等我罵兩句,出了我气,我才去。”落后又使玳安請了一遍,三個才慢條條出來。都一色穿著白綾對衿襖儿、藍緞裙子,向席上不端不正拜了拜儿,笑嘻嘻立在旁邊。應伯爵道:“俺每在這里,你如何只顧推三阻四,不肯出來?”那三個也不答應,向上邊遞了回酒,設一席坐著。下邊鼓樂響動,關目上來,生扮韋皋,淨扮包知木,同到勾欄里玉簫家來。那媽儿出來迎接,包知木道:“你去叫那姐儿出來。”媽云:“包官人,你好不著人,俺女儿等閑不便出來。說不得一個‘請’字儿,你如何說‘叫他出來’?”那李桂姐向席上笑道:“這個姓包的,就和應花子一般,就是個不知趣的蹇味儿!”伯爵道:“小淫婦,我不知趣,你家媽怎喜歡我?”桂姐道:“他喜歡你?過一邊儿!”西門慶道:“看戲罷,且說甚么。再言語,罰一大杯酒!”那伯爵才不言語了。那戲子又做了一回,并下。
廳內左邊吊帘子看戲的,是吳大妗子、二妗子、楊姑娘、潘姥姥、吳大姨、孟大姨、吳舜臣媳婦鄭三姐、段大姐,并本家月娘姊妹;右邊吊帘子看戲的,是春梅、玉簫、蘭香、迎春、小玉,都擠著觀看。那打茶的鄭紀,正拿著一盤果仁泡茶從帘下過,被春梅叫住,問道:“拿茶与誰吃?”鄭紀道:“那邊六妗子娘每要吃。”這春梅取一盞在手。不想小玉听見下邊扮戲的旦儿名字也叫玉簫,便把王簫拉著說道:“淫婦,你的孤老漢子來了。鴇子叫你接客哩,你還不出去。”使力往外一推,直推出帘子外,春梅手里拿著茶,推潑一身。罵玉簫:“怪淫婦,不知甚么張致,都頑的這等!把人的茶都推潑了,早是沒曾打碎盞儿。”西門慶听得,使下來安儿來問:“誰在里面喧嚷?”春梅坐在椅上道:“你去就說,玉簫浪淫婦,見了漢子這等浪。”那西門慶問了一回,亂著席上遞酒,就罷了。月娘便走過那邊數落小玉:“你出來這一日,也往屋里瞧瞧去。都在這里,屋里有誰?”小玉道:“大姐剛才后邊去的,兩位師父也在屋里坐著。”月娘道:“教你們賊狗胎在這里看看,就恁惹是招非的。”春梅見月娘過來,連忙立起身來說道:“娘,你問他。都一個個只象有風病的,狂的通沒些成色儿,嘻嘻哈哈,也不顧人看見。”那月娘數落了一回,仍過那邊去了。
那時,喬大戶与倪秀才先起身去了。沈姨夫与任醫官、韓姨夫也要起身,被應伯爵攔住道:“東家,你也說聲儿。俺每倒是朋友,不敢散,一個親家都要去。沈姨夫又不隔門,韓姨夫与任大人、花大舅都在門外。這咱晚三更天气,門也還未開,慌的甚么?都來大坐回儿,左右關目還未了哩。”西門慶又令小 提四壇麻姑酒,放在面前,說:“列位只了此四壇酒,我也不留了。”因拿大賞鐘放在吳大舅面前,說道:“那位离席破坐說起身者,任大舅舉罰。”于是眾人又复坐下了。西門慶令書童:“催促子弟,快吊關目上來,吩咐揀著熱鬧處唱罷。”須臾打動鼓板,扮末的上來,請問面門慶:“‘寄真容’那一折可要唱?”西門慶道:“我不管你,只要熱鬧。”貼旦扮玉簫唱了回。西門慶看唱到“今生難會面,因此上寄丹青”一句,忽想起李瓶儿病時模樣,不覺心中感触起來,止不住眼中淚落,袖中不住取汗巾儿搽拭。又早被潘金蓮在帘內冷眼看見,指与月娘瞧,說道:“大娘,你看他好個沒來頭的行貨子,如何吃著酒,看見扮戲的哭起來?”盂玉樓道:“你聰明一場,這些儿就不知道了?樂有悲歡离合,想必看見那一段儿触著他心,他睹物思人,見鞍思馬,才掉淚來。”金蓮道:“我不信。打談的掉眼淚──替古人耽憂,這些都是虛。他若唱的我淚出來,我才算他好戲子。”月娘道:“六姐,悄悄儿,咱每听罷。”玉樓因向大妗子道:“俺六姐不知怎的,只好快說嘴。”
那戲子又做了一回,約有五更時分,眾人齊起身。西門慶拿大杯攔門遞酒,款留不住,俱送出門。看收了家伙,留下戲廂:“明日有劉公公、薛公公來祭奠,還做一日。”眾戲子答應。管待了酒飯,歸下處歇去了。李銘等四個亦歸家不題。西門慶見天色已將曉,就歸后邊歇息去了。正是,得多少──
紅日映窗寒色淺,淡煙籠竹曙光微。
第六十四回
玉簫跪受三章約
書童私挂一帆風
詩曰:
玉殞珠沉思悄然,明中流淚暗相怜。
常圖蛺蝶花樓下,記效鴛鴦翠幕前。
只有夢魂能結雨,更無心緒學非煙。
朱顏皓齒歸黃土,脈脈空尋再世緣。
話說眾人散了,已有雞唱時分,西門慶歇息去了。玳安拿了一大壺酒、几碟下飯,在鋪子里還要和傅伙計、陳敬濟同吃。傅伙計老頭子熬到這咱,已是坐不住,搭下鋪就倒在炕上,向玳安道:“你自和平安吃罷,陳姐夫想也不來了。”玳安叫進平安來,兩個把那酒你一鐘我一盞都吃了。收過家伙,平安便去門房里睡了。玳安一面關上鋪子門,上炕和傅伙計兩個對 腳儿睡下。傅伙計因閑話,向玳安說道:“你六娘沒了,這等棺槨念經發送,也夠他了。”玳安道:“他的福好,只是不長壽。俺爹饒使了這些錢,還使不著俺爹的哩。俺六娘嫁俺爹,瞞不過你老人家,他帶了多少帶頭來!別人不知道,我知道。銀子休說,只金珠玩好、玉帶、絛環、〔髟狄〕髻、值錢的寶石,也不知有多少。為甚俺爹心里疼?不是疼人,是疼錢。若說起六娘的性格儿,一家子都不如他,又謙讓又和气,見了人,只是一面儿笑,自來也不曾喝俺每一喝,并沒失口罵俺每一句‘奴才’。使俺每買東西,只拈塊儿。俺每但說:‘娘,拿等子,你稱稱。’他便笑道:‘拿去罷,稱什么。你不圖落圖什么來?只要替我買值著。’這一家子,那個不借他銀使?只有借出來,沒有個還進去的。還也罷,不還也罷。俺大娘和俺三娘使錢也好。只是五娘和二娘,慳吝的緊。他當家,俺每就遭瘟來。會胜買東西,也不与你個足數,綁著鬼,一錢銀子,只稱九分半,著緊只九分,俺每莫不賠出來!”傅伙計道:“就是你大娘還好些。”玳安道:“雖故俺大娘好,毛司火性儿,一回家好,娘儿每親親噠噠說話儿,你只休惱著他,不論誰,他也罵你几句儿。總不如六娘,万人無怨,又常在爹跟前替俺每說方便儿。隨問天來大事,俺每央他央儿對爹說,無有個不依。只是五娘,行動就說:‘你看我對爹說不說!’把這打只提在口里。如今春梅姐,又是個合气星。──天生的都在他一屋里。”傅伙計道:“你五娘來這里也好几年了。”玳安道:“你老人家是知道的,想的起他那咱來的光景哩。他一個親娘也不認的,來一遭,要便搶的哭了家去。如今六娘死了,這前邊又是他的世界,明日那個管打掃花園,干淨不干淨,還吃他罵的狗血噴了頭哩!”兩個說了一回,那傅伙計在枕上〔鼻句〕〔鼻句〕就睡著了。玳安亦有酒了,合上眼,不知天高地下,直至紅日三竿,都還未起來。
原來西門慶每常在前邊靈前睡,早晨玉簫出來收疊床鋪,西門慶便往后邊梳頭去。書童蓬著頭,要便和他兩個在前邊打牙犯嘴,互相嘲逗,半日才進后邊去。不想這日西門慶歸上房歇去,玉簫赶人沒起來,暗暗走出來,与書童約了,走在花園書房里干營生去了。不料潘金蓮起的早,驀地走到廳上,只見靈前燈儿也沒了,大棚里丟的桌椅橫三豎四,沒一個人儿,只有畫童儿在那里掃地。金蓮道:“賊囚根子,干淨只你在這里,都往那里去了?”畫童道:“他每都還沒起來哩。”金蓮道:“你且丟下笤帚,到前邊對你姐夫說,有白絹拿一匹來,你潘姥姥還少一條孝裙子,再拿一副頭須系腰來与他。他今日家去。”畫童道:“怕不俺姐夫還睡哩,等我問他去。”良久回來道:“姐夫說不是他的首尾,書童哥与崔本哥管孝帳。娘問書童哥要就是了。”金蓮道:“知道那奴才往那去了,你去尋他來。”畫童向廂房里瞧了瞧,說道:“才在這里來,敢往花園書房里梳頭去了。”金蓮說道:“你自掃地,等我自家問這囚根子要去。”因走到花園書房內,忽然听見里面有人笑聲。推開門,只見書童和玉簫在床上正干得好哩。便罵道:“好囚根子,你兩個干得好事!”唬得兩個做手腳不迭,齊跪在地下哀告。金蓮道:“賊囚根子,你且拿一匹孝絹、一匹布來,打發你潘姥姥家去著。”書童連忙拿來遞上。金蓮逕歸房來。
那玉簫跟到房中,打旋磨儿跪在地下央及:“五娘,千万休對爹說。”金蓮便問:“賊狗肉,你和我實說,從前已往,偷了几遭?一字儿休瞞我,便罷。”那玉簫便把和他偷的緣由說了一遍。金蓮道:“既要我饒你,你要依我三件事。”玉簫道:“娘饒了我,隨問几件事我也依娘。”金蓮道:“第一件,你娘房里,但凡大小事儿,就來告我說。你不說,我打听出來,定不饒你。第二件,我但問你要甚么,你就捎出來与我。第三件,你娘向來沒有身孕,如今他怎生便有了?”玉簫道:“不瞞五娘說,俺娘如此這般,吃了薛姑子的衣胞符藥,便有了。”潘金蓮一一听記在心,才不對西門慶說了。
書童見潘金蓮冷笑領進玉簫去了,知此事有几分不諧。向書房廚柜內收拾了許多手帕汗巾、挑牙簪紐,并收的人情,他自己也攢有十來兩銀子,又到前邊柜上誆了傅伙計二十兩,只說要買孝絹,逕出城外,雇了長行頭口,到碼頭上,搭在鄉里船上,往蘇州原籍家去了。正是:
撞碎玉籠飛彩鳳,頓開金鎖走蛟龍。
那日,李桂姐、吳銀儿、鄭愛月都要家去了。薛內相、劉內相早晨差人抬三牲桌面來祭奠燒紙。又每人送了一兩銀子伴宿分資,叫了兩個唱道情的來,白日里要和西門慶坐坐。緊等著要打發孝絹,尋書童儿要鑰匙,一地里尋不著。傅伙計道:“他早晨問我柜上要了二十兩銀子買孝絹去了,口稱爹吩咐他孝絹不夠,敢是向門外買去了?”西門慶道:“我并沒吩咐他,如何問你要銀子?”一面使人往門外絹鋪找尋,那里得來!月娘向西門慶說:“我猜這奴才有些蹺蹊,不知弄下甚么〔石岑〕儿,拐了几兩銀子走了。你那書房里還大瞧瞧,只怕還拿甚么去了。”西門慶走到兩個書房里都瞧了,只見庫房里鑰匙挂在牆上,大櫥柜里不見了許多汗巾手帕,并書禮銀子、挑牙紐扣之類,西門慶心中大怒,叫將該地方管役來,吩咐:“各處三街兩巷与我訪緝。”那里得來!正是:
不獨怀家歸興急,五湖煙水正茫茫。
那日,薛內相從晌午就坐轎來了。西門慶請下吳大舅、應伯爵、溫秀才相陪。先到靈前上香,打了個問訊,然后与西門慶敘禮,說道:“可傷,可傷!如夫人是甚病儿歿了?”西門慶道:“不幸患崩瀉之疾歿了,多謝老公公費心。”薛內相道:“沒多儿,將就表意罷了。”因看見挂的影,說道:“好位標致娘子!正好青春享福,只是去世太早些。”溫秀才在旁道:“物之不齊,物之情也。窮通壽夭,自有個定數,雖圣人亦不能強。”薛內相扭回頭來,見溫秀才穿著衣巾,因說道:“此位老先儿是那學里的?”溫秀才躬身道:“學生不才,備名府庠。”薛內相道:“我瞧瞧娘子的棺木儿。”西門慶即令左右把兩邊帳子撩起,薛內相進去觀看了一遍,极口稱贊道:“好副板儿!請問多少价買的?”西門慶道:“也是舍親的一副板,學生回了他的來了。”應伯爵道:“請老公公試估估,那里地道,甚么名色?”薛內相仔細看了說:“此板不是建昌,就是副鎮遠。”伯爵道:“就是鎮遠,也值不多。”薛內相道:“最高者,必定是楊宣榆。”伯爵道:“楊宣榆單薄短小,怎么看得過!此板還在楊宣榆之上,名喚做桃花洞,在于湖廣武陵川中。昔日唐漁父入此洞中,曾見秦時毛女在此避兵,是個人跡罕到之處。此板七尺多長,四寸厚,二尺五寬。還看一半親家分上,還要了三百七十兩銀子哩。公公,你不曾看見,解開噴鼻香的,里外俱有花色。”薛內相道:“是娘子這等大福,才享用了這板。俺每內官家,到明日死了,還沒有這等發送哩。”吳大舅道:“老公公好說,与朝廷有分的人,享大爵祿,俺們外官焉能赶的上。老公公日近清光,代万歲傳宣金口。見今童老爺加封王爵,子孫皆服蟒腰玉,何所不至哉!”薛內相便道:“此位會說話的兄,請問上姓?”西門慶道:“此是妻兄吳大哥,見居本衛千戶之職。”薛內相道:“就是此位娘子令兄么?”西門慶道:“不是。乃賤荊之兄。”薛內相复于吳大舅聲諾說道:“吳大人,失瞻!”
看了一回,西門慶讓至卷棚內,正面安放一把交椅,薛內相坐下,打茶的拿上茶來吃了。薛內相道:“劉公公怎的這咱還不到?叫我答應的迎迎去。”青衣人跪下稟道:“小的邀劉公公去來,劉公公轎已伺候下了,便來也。”薛內相又問道:“那兩個唱道情的來了不曾?”西門慶道:“早上就來了。──叫上來!”不一時,走來面前磕頭。薛內相道:“你每吃了飯不曾?”那人道:“小的每吃了飯了。”薛內相道:“既吃了飯,你每今日用心答應,我重賞你。”西門慶道:“老公公,學生這里還預備著一起戲子,唱与老公公听。”薛內相問:“是那里戲子?”西門慶道:“是一班海鹽戲子。”薛內相道:“那蠻聲哈剌,誰曉的他唱的是甚么!那酸子每在寒窗之下,三年受苦,九載遨游,背著琴劍書箱來京應舉,得了個官,又無妻小在身邊,便希罕他這樣人。你我一個光身漢、老內相,要他做甚么?”溫秀才在旁邊笑說道:“老公公說話,太不近情了。居之齊則齊聲,居之楚則楚聲。老公公處于高堂廣廈,豈無一動其心哉?”這薛內相便拍手笑將起來道:“我就忘了溫先儿在這里。你每外官,原來只護外官。”溫秀才道:“雖是士大夫,也只是秀才做的。老公公砍一枝損百林,兔死狐悲,物傷其類。”薛內相道:“不然。一方之地,有賢有愚。”
正說著,忽左右來報:“劉公公下轎了。”吳大舅等出去迎接進來,向靈前作了揖。敘禮已畢,薛內相道:“劉公公,你怎的這咱才來?”劉內相道:“北邊徐同家來拜望,陪他坐了一回,打發去了。”一面分席坐下,左右遞茶上去。因問答應的:“祭奠桌面儿都擺上了不曾?”下邊人說:“都排停當了。”劉內相道:“咱每去燒了紙罷。”西門慶道:“老公公不消多禮,頭里已是見過禮了。”劉內相道:“此來為何?還當親祭祭。”當下,左右捧過香來,兩個內相上了香,遞了三鐘酒,拜下去。西門慶道:“老公公請起。”于是拜了兩拜起來,西門慶還了禮,复至卷棚內坐下。然后收拾安席,遞酒上坐。兩位內相分左右坐了,吳大舅、溫秀才、應伯爵從次,西門慶下邊相陪。子弟鼓板響動,遞了關目揭帖。兩位內相看了一回,揀了一段《劉智遠白兔記》。唱了還未几折,心下不耐煩,一面叫上兩個唱道情的去,打起漁鼓,并肩朝上,高聲唱了一套“韓文公雪擁藍關”故事下去。
薛內相便与劉內相兩個說說話儿,道:“劉哥,你不知道,昨日這八月初十日,下大雨如注,雷電把內里凝神殿上鴟尾裘碎了,唬死了許多宮人。朝廷大懼,命各官修省,逐日在上清宮宣《精靈疏》建醮。禁屠十日,法司停刑,百官不許奏事。昨日大金遣使臣進表,要割內地三鎮,依著蔡京那老賊,就要許他。掣童掌事的兵馬,交都御史譚積、黃安十大使節制三邊兵馬,又不肯,還交多官計議。昨日立冬,万歲出來祭太廟,太常寺一員博士,名喚方軫,早晨打掃,看見太廟磚縫出血,殿東北上地陷了一角,寫表奏知万歲。科道官上本,极言童掌事大了,宦官不可封王。如今馬上差官,拿金牌去取童掌事回京。”劉內相道:“你我如今出來在外做土官,那朝事也不干咱每。俗語道,咱過了一日是一日。便塌了天,還有四個大漢。到明天,大宋江山管情被這些酸子弄坏了。王十九,咱每只吃酒!”因叫唱道情的上來,吩咐:“你唱個‘李白好貪杯’的故事。”那人立在席前,打動漁鼓,又唱了一回。
直吃至日暮時分,吩咐下人,看轎起身。西門慶款留不住,送出大門,喝道而去。回來,吩咐點起燭來,把桌席休動,留下吳大舅、應伯爵、溫秀才坐的,又使小 請傅伙計、甘伙計、韓道國、賁第傳、崔本和陳敬濟复坐。叫上子弟來吩咐:“還找著昨日《玉環記》上來。”因向伯爵道:“內相家不曉的南戲滋味。早知他不听,我今日不留他。”伯爵道:“哥,到辜負你的意思。內臣斜局的營生,他只喜《藍關記》、搗喇小子山歌野調,那里曉的大關目悲歡离合!”于是下邊打動鼓板,將昨日《玉環記》做不完的折數,一一緊做慢唱,都搬演出來。西門慶令小 席上頻斟美酒。伯爵与西門慶同桌而坐,便問:“他姐儿三個還沒家去,怎的不叫出來遞杯酒儿?”西門慶道:“你還想那一夢儿,他每去的不耐煩了!”伯爵道:“他每在這里住了有兩三日?”西門慶道:“吳銀儿住的久了。”當日,眾人坐到三更時分,搬戲已完,方起身各散。西門慶邀下吳大舅,明日早些來陪上祭官員。与了戲子四兩銀子,打發出門。
到次日,周守備、荊都監、張團練、夏提刑,合衛許多官員,都合了分資,辦了一副豬羊吃桌祭奠,有禮生讀祝。西門慶預備酒席,李銘等三個小优儿伺候答應。到晌午,只听鼓響,祭禮到了。吳大舅、應伯爵、溫秀才在門首迎接,只見后擁前呼,眾官員下馬,在前廳換衣服。良久,把祭品擺下,眾官齊到靈前,西門慶与陳敬濟還禮。禮生喝禮,三獻畢,跪在旁邊讀祝,祭畢。西門慶下來謝禮已畢,吳大舅等讓眾官至卷棚內,寬去素服,待畢茶,就安席上坐,觥籌交錯,殷勤勸酒。李銘等三個小优儿,銀箏檀板,朝上彈唱。眾官歡飲,直到日暮方散。西門慶還要留吳大舅眾人坐,吳大舅道:“各人連日打攪,姐夫也辛苦了,各自歇息去罷。”當時告辭回家。正是:
天上碧桃和露种,日邊紅杏倚云栽。
家中巨富人趨附,手內多時莫論財。
第六十五回
愿同穴一時喪禮盛
守孤靈半夜口脂香
詩曰:
湘皋煙草碧紛紛,淚洒東風憶細君。
見說嫦娥能入月,虛疑神女解為云。
花陰晝坐閑金剪,竹里游春冷翠裙。
留得丹青殘錦在,傷心不忍讀回文。
話說到十月二十八日,是李瓶儿二七,玉皇廟吳道官受齋,請了十六個道眾,在家中揚幡修建齋壇。又有安郎中來下書,西門慶管待來人去了。吳道官廟中抬了三牲祭禮來,又是一匹尺頭以為奠儀。道眾繞棺傳咒,吳道官靈前展拜。西門慶与敬濟回禮,謝道:“師父多有破費,何以克當?”吳道官道:“小道甚是惶愧,本該助一經追荐夫人,奈力薄,粗祭表意而已。”西門慶命收了,打發抬盒人回去。那日三朝轉經,演生神章,破九幽獄,對靈攝召,整做法事,不必細說。
第二日,先是門外韓姨夫家來上祭。那時孟玉樓兄弟孟銳做買賣來家,見西門慶這邊有喪事,跟隨韓姨夫那邊來上祭,討了一分孝去,送了許多人事。西門慶敘禮,進入玉樓房中拜見。西門慶亦設席管待,俱不在言表。
那日午間,又是本縣知縣李拱极、縣丞錢斯成、主簿任良貴、典史夏恭基,又有陽谷縣知縣狄斯朽,共五員官,都斗了分子,穿孝服來上紙帛吊問。西門慶備席在卷棚內管待,請了吳大舅与溫秀才相陪,三個小优儿彈唱。
正飲酒到熱鬧處,忽報:“管磚厂工部黃老爹來吊孝。”慌的西門慶連忙穿孝衣靈前伺侯,溫秀才又早迎接至大門外,讓至前廳,換了衣裳進來。家人手捧香燭紙匹金段到靈前,黃主事上了香,展拜畢,西門慶同敬濟下來還禮。黃主事道:“學生不知尊閫沒了,吊遲,恕罪,恕罪!”西門慶道:“學生一向欠恭,今又承老先生賜吊,兼辱厚儀,不胜感激。”敘畢禮,讓至卷棚上面坐下。西門慶与溫秀才下邊相陪,左右捧茶上來吃了。黃主事道:“昨日宋松原多致意先生,他也聞知令夫人作過,也要來吊問,爭奈有許多事情羈絆。他如今在濟州住扎。先生還不知,朝廷如今營建艮岳,敕令太尉朱〔面力〕,往江南湖湘采取花石綱,運船陸續打河道中來。頭一運將到淮上。又欽差殿前六黃太尉來迎取卿云万態奇峰──長二丈,闊數尺,都用黃氈蓋覆,張打黃旗,費數號船只,由山東河道而來。況河中沒水,起八郡民夫牽挽。官吏倒懸,民不聊生。宋道長督率州縣,事事皆親身經歷,案牘如山,晝夜勞苦,通不得閑。況黃太尉不久自京而至,宋道長說,必須率三司官員,要接他一接。想此間無可相熟者,委托學生來,敬煩尊府做一東,要請六黃大尉一飯,未審尊意允否?”因喚左右:“叫你宋老爹承差上來。”有二青衣官吏跪下,氈包內捧出一對金段、一根沉香、兩根白蜡、一分綿紙。黃主事道:“此乃宋公致賻之儀。那兩封,是兩司八府官員辦酒分資──兩司官十二員、府官八員,計二十二分,共一百零六兩。”交与西門慶:“有勞盛使一備何如?”西門慶再三辭道:“學生有服在家,奈何,奈何?”因問:“迎接在于何時?”黃主事道:“還早哩,也得到出月半頭。黃太監京中還未起身。”西門慶道:“學生十月十二日才發引。既是宋公祖与老先生吩咐,敢不領命!但這分資決不敢收。該多少桌席,只顧吩咐,學生無不畢具。”黃主事道:“四泉此意差矣!松原委托學生來煩瀆,此乃山東一省各官公禮,又非松原之己出,何得見卻?如其不納,學生即回松原,再不敢煩瀆矣!”西門慶听了此言,說道:“學生權且領下。”因令玳安、王經接下去。問備多少桌席,黃主事道:“六黃備一張吃看大桌面,宋公与兩司都是平頭桌席,以下府官散席而已。承應樂人,自有差撥伺候,府上不必再叫。”說畢,茶湯兩換,作辭起身。西門慶款留,黃主事道:“學生還要到尚柳塘老先生那里拜拜,他昔年曾在學生敝處作縣令,然后轉成都府推官。如今他令郎兩泉,又与學生鄉試同年。”西門慶道:“學生不知老先生与尚兩泉相厚,兩泉亦与學生相交。”黃主事起身,西門慶道:“煩老先生多致意宋公祖,至期寒舍拱候矣。”黃主事道:“臨期,松原還差人來通報先生,亦不可太奢。”西門慶道,“學生知道。”送出大門,上馬而去。
那縣中官員,听見黃主事帶領巡按上司人來,唬的都躲在山子下小卷棚內飲酒,吩咐手下把轎馬藏過一邊。當時,西門慶回到卷棚与眾官相見,具說宋巡按率兩司八府來,央煩出月迎請六黃太尉之事。眾官悉言:“正是州縣不胜憂苦。這件事,欽差若來,凡一應〔 氏〕迎、廩餼、公宴、器用、人夫,無不出于州縣,州縣必取之于民,公私困极,莫此為甚。我輩還望四泉于上司處美言提拔,足見厚愛。”言訖,都不久坐,告辭起身而去。
話休饒舌。到李瓶儿三七,有門外永福寺道堅長老,領十六眾上堂僧來念經,穿云錦袈裟,戴毗盧帽,大鈸大鼓,甚是齊整。十月初八日是四七,請西門外寶慶寺趙喇嘛,亦十六眾,來念番經,結壇跳沙,洒花米行香,口誦真言。齋供都用牛乳茶酪之類,懸挂都是九丑天魔變相,身披纓絡琉璃,項挂髑髏,口咬嬰儿,坐跨妖魅,腰纏蛇螭,或四頭八臂,或手執戈戟,朱發藍面,丑惡莫比。午齋以后,就動葷酒。西門慶那日不在家,同陰陽徐先生往墳上破土開壙去了,后晌方回。晚夕,打發喇嘛散了。
次日,推運山頭酒米、桌面肴品一應所用之物,又委付主管伙計,庄上前后搭棚,墳內穴邊又起三間罩棚。先請附近地鄰來,大酒大肉管待。臨散,皆肩背項負而歸,俱不必細說。
十一日白日,先是歌郎并鑼鼓地吊來靈前參靈,吊《五鬼鬧判》、《張天師著鬼迷》、《鐘馗戲小鬼》、《老子過函關》、《六賊鬧彌陀》、《雪里梅》、《庄周夢蝴蝶》、《天王降地水火風》、《洞賓飛劍斬黃龍》、《趙太祖千里送荊娘》,各樣百戲吊罷,堂客都在帘內觀看。參罷靈去了,內外親戚都來辭靈燒紙,大哭一場。
到次日發引,先絕早抬出名旌、各項幡亭紙扎,僧道、鼓手、細樂、人役都來伺候。西門慶預先問帥府周守備討了五十名巡捕軍士,都帶弓馬,全裝結束。留十名在家看守,四十名在材邊擺馬道,分兩翼而行。衙門里又是二十名排軍打路,照管冥器。墳頭又是二十名把門,管收祭祀。那日官員士夫、親鄰朋友來送殯者,車馬喧呼,填街塞巷。本家并親眷轎子也有百十余頂,三院鴇子粉頭小轎也有數十。徐陰陽擇定辰時起棺,西門慶留下孫雪娥并二女僧看家,平安儿同兩名排軍把前門。女婿陳敬濟跪在柩前摔盆,六十四人上扛,有仵作一員官立于增架上,敲響板,指撥抬材人上肩。先是請了報恩寺僧官來起棺,轉過大街口望南走。兩邊觀看的人山人海。那日正值晴明天气,果然好殯。但見:
和風開綺陌,細雨潤芳塵,東方曉日初升,北陸殘煙乍斂。冬冬嚨嚨
,花喪鼓不住聲喧;叮叮當當,地吊鑼連宵振作。銘旌招〔風占〕,大書
九尺紅羅;起火軒天,衝散半天黃霧。猙猙獰獰開路鬼,斜擔金斧;忽忽
洋洋險道神,端秉銀戈。逍逍遙遙八洞仙,龜鶴繞定;窈窈窕窕四毛女,
虎鹿相隨。熱熱鬧鬧采蓮船,撒科打諢;長長大大高蹺漢,貫甲頂盔。清
清秀秀小道童一十六眾,都是霞衣道髻,動一派之仙音;肥肥胖胖大和尚
二十四個,個個都是云錦袈裟,轉五方之法事。一十二座大絹亭,亭亭皆
綠舞紅飛;二十四座小絹亭,座座盡珠圍翠繞。左勢下,天倉与地庫相連
;右勢下,金山与銀山作隊。掌醢廚,列八珍之罐;香燭亭,供三獻之儀
。六座百花亭,現千團錦繡;一乘引魂轎,扎百結黃絲。這邊把花与雪柳
爭輝,那邊寶蓋与銀幢作隊。金字幡銀字幡,緊護棺輿;白絹〔 散〕綠
絹〔 散〕,同圍增架。功布招〔風占〕,孝眷聲哀。打路排軍,執欖杆
前后呼擁;迎喪神會,耍武藝左右盤旋。賣解猶如鷹鷂,走馬好似猿猴。
豎肩樁,打斤斗,隔肚穿錢,金雞獨立,人人喝彩,個個爭夸。扶肩擠背
,不辨賢愚;挨睹并觀,那分貴賤!張三蠢胖,只把气吁;李四矮矬,頻
將腳〔足占〕。白頭老叟,盡將拐棒拄髭須;綠〔髟丐〕佳人,也帶儿童
來看殯。
吳月娘与李嬌儿等本家轎子十余頂,一字儿緊跟材后。西門慶總冠孝服同眾親朋在材后,陳敬濟緊扶棺輿,走出東街口。西門慶具禮,請玉皇廟吳道官來懸真。身穿大紅五彩鶴氅,頭戴九陽雷巾,腳登丹舄,手執牙笏,坐在四人肩輿上,迎殯而來。將李瓶儿大影捧于手內,陳敬濟跪在前面,那殯停住了。眾人听他在上高聲宣念:
恭惟
故錦衣西門恭人李氏之靈,存日陽年二十七歲,元命辛未相,正月十五日
午時受生,大限于政和七年九月十七日丑時分身故。伏以尊靈,名家秀質
,綺閣嬌姝。稟花月之儀容,蘊蕙蘭之佳气。郁德柔婉,賦性溫和。配我
西君,克諧伉儷。處閨門而賢淑,資琴瑟以好和。曾种藍田,尋嗟楚畹。
正宜享福百年,可惜春光三九。嗚呼!明月易缺,好物難全。善類無常,
修短有數。今日棺輿載道,丹旆迎風,良夫〔足辟〕踊于柩前,孝眷哀矜
于巷陌。离別情深而難已,音容日遠以日忘。某等謬忝冠簪,愧領玄教。
愧無新垣平之神術,恪遵玄元始之遺風。徒展崔巍鏡里之容,難返庄周夢
中之蝶。漱甘露而沃瓊漿,超知識登于紫府;披百寶而面七真,引淨魄出
于冥途。一心無挂,四大皆空。苦,苦,苦!气化清風形歸土。一靈真性
去弗回,改頭換面無遍數。眾听末后一句:咦!精爽不知何處去,真容留
与后人看。吳道官念畢,端坐轎上,那轎卷坐退下去了。這里鼓樂喧天,哀聲動地,殯才起身,迤邐出南門。眾親朋陪西門慶,走至門上方乘馬,陳敬濟扶柩,到于山頭五里原。
原來坐營張團練,帶領二百名軍,同劉、薛二內相,又早在墳前高阜處搭帳房,吹響器,打銅鑼銅鼓,迎接殯到,看著裝燒冥器紙扎,煙焰漲天。棺輿到山下扛,徐先生率仵作,依羅經吊向,巳時祭告后土方隅后,才下葬掩土。西門慶易服,備一對尺頭禮,請帥府周守備點主。衛中官員并親朋伙計,皆爭拉西門慶遞酒,鼓樂喧天,煙火匝地,熱鬧丰盛,不必細說。
吃畢,后晌回靈,吳月娘坐魂轎,抱神主魂幡,陳敬濟扶靈床,鼓手細樂十六眾小道童兩邊吹打。吳大舅并喬大戶、吳二舅、花大舅、沈姨夫、孟二舅、應伯爵、謝希大、溫秀才、眾主管伙計,都陪著西門慶進城,堂客轎子壓后,到家門首燎火而入。李瓶儿房中安靈已畢,徐先生前廳祭神洒掃,么門戶皆貼辟非黃符。謝徐先生一匹尺頭、五兩銀子出門,各項人役打發散了。又拿出二十吊錢來,五吊賞巡捕軍人,五吊与衙門中排軍,十吊賞營里人馬。拿帖儿回謝周守備、張團練、夏提刑,俱不在話下。西門慶還要留喬大戶、吳大舅眾人坐,眾人都不肯,作辭起身。來保進說:“搭棚在外伺候,明日來拆棚。”西門慶道:“棚且不消拆,亦發過了你宋老爹擺酒日子來拆罷。”打發搭彩匠去了。后邊花大娘子与喬大戶娘子眾堂客,還等著安畢靈,哭了一場,方才去了。
西門慶不忍遽舍,晚夕還來李瓶儿房中,要伴靈宿歇。見靈床安在正面,大影挂在旁邊,靈床內安著半身,里面小錦被褥,床几、衣服、妝奩之類,無不畢具,下邊放著他的一對小小金蓮,桌上香花燈燭、金碟樽俎,般般供養,西門慶大哭不止。令迎春就在對面炕上搭鋪,到夜半,對著孤燈,半窗斜月,翻复無寐,長吁短嘆,思想佳人。有詩為証:
短嘆長吁對鎖窗,舞鸞孤影寸心傷。
蘭枯楚畹三秋雨,楓落吳江一夜霜。
夙世已違連理愿,此生難覓返魂香。
九泉果有精靈在,地下人間兩斷腸。
白日間供養茶飯,西門慶俱親看著丫鬟擺下,他便對面和他同吃。舉起箸儿來:“你請些飯儿!”行如在之禮。丫鬟養娘都忍不住掩淚而哭。奶子如意儿,無人處常在跟前遞茶遞水,挨挨搶搶,掐掐捏捏,插話儿應答,那消三夜兩夜。這日,西門慶因請了許多官客堂客,墳上暖墓來家,陪人吃得醉了。進來,迎春打發歇下。到夜間要茶吃,叫迎春不應,如意儿便來遞茶。因見被拖下炕來,接過茶盞,用手扶被,西門慶一時興動,摟過脖子就親了個嘴,遞舌頭在他口內。老婆就咂起來,一聲儿不言語。西門慶令脫去衣服上炕,兩個摟在被窩內,不胜歡娛,云雨一處。老婆說:“既是爹抬舉,娘也沒了,小媳婦情愿不出爹家門,隨爹收用便了。”西門慶便叫:“我儿,你只用心伏侍我,愁養活不過你來!”這老婆听了,枕席之間,無不奉承,顛鸞倒鳳,隨手而轉,把西門慶歡喜的要不的。
次日,老婆早晨起來,与西門慶拿鞋腳,疊被褥,就不靠迎春,极盡殷勤,無所不至。西門慶開門尋出李瓶儿四根簪儿來賞他,老婆磕頭謝了。迎春知收用了他,兩個打成一路。老婆自恃得寵,腳跟已牢,無复求告于人,就不同往日,打扮喬模喬樣,在丫鬟伙內,說也有,笑也有。早被潘金蓮看在眼里。
早晨,西門慶正陪應伯爵坐的,忽報宋御史差人來送賀黃太尉一桌金銀酒器:兩把金壺、兩副金台盞、十副小銀鐘、兩副銀折盂、四副銀賞鐘;兩匹大紅彩蟒、兩匹金緞、十壇酒、兩牽羊。傳報:“太尉船只已到東昌地方,煩老爹這里早備酒席,准在十八日迎請。”西門慶收入明白,与了來人一兩銀子,用手本打發回去。隨即兌銀与賁四、來興儿,定桌面,粘果品,買辦整理,不必細說。因向伯爵說:“自從他不好起,到而今,我再沒一日儿心閑。剛剛打發喪事出去了,又鑽出這等勾當來,教我手忙腳亂。”伯爵道:“這個哥不消抱怨,你又不曾兜攬他,他上門儿來央煩你。雖然你這席酒替他陪几兩銀子,到明日,休說朝廷一位欽差殿前大太尉來咱家坐一坐,只這山東一省官員,并巡撫巡按、人馬散級,也与咱門戶添許多光輝。”西門慶道:“不是此說,我承望他到二十已外也罷,不想十八日就迎接,忒促急促忙。這日又是他五七,我已与了吳道官寫法銀子去了,如何又改!不然,雙頭火杖都擠在一處,怎亂得過來?”應伯爵道:“這個不打緊,我算來,嫂子是九月十七日沒了,此月二十一日正是五七。你十八日擺了酒,二十日与嫂子念經也不遲。”西門慶道:“你說的是,我就使小 回吳道官改日子去。”伯爵道:“哥,我又一件:東京黃真人,朝廷差他來泰安州進金鈴吊挂御香,建七晝夜羅天大醮,如今在廟里住。趁他未起身,倒好教吳道官請他那日來做高功,領行法事。咱圖他個名聲,也好看。”西門慶道:“都說這黃真人有利益,請他到好,爭奈吳道官齋日受他祭禮,出殯又起動他懸真,道童送殯,沒的酬謝他,教他念這個經儿,表意而已。今又請黃真人主行,卻不難為他?”伯爵道:“齋一般還是他受,只教他請黃真人做高功就是了。哥只多費几兩銀子,為嫂子,沒曾為了別人。”西門慶一面教陳敬濟寫帖子,又多封了五兩銀子,教他早請黃真人,改在二十日念經,二十四眾道士,水火煉度一晝夜。即令玳安騎頭口去了。
西門慶打發伯爵去訖,進入后邊。只見吳月娘說:“賁四嫂買了兩個盒儿,他女儿長姐定与人家,來磕頭。”西門慶便問:“誰家?”賁四娘子領他女儿,穿著大紅緞襖儿、黃綢裙子,戴著花翠,插燭向西門慶磕了四個頭。月娘在旁說:“咱也不知道,原來這孩子与了夏大人房里抬舉,昨日才相定下。這二十四日就娶過門,只得了他三十兩銀子。論起來,這孩子倒也好身量,不象十五歲,到有十六七歲的。多少時不見,就長的成成的。”西門慶道:“他前日在酒席上和我說,要抬舉兩個孩子學彈唱,不知你家孩子与了他。”于是教月娘讓至房內,擺茶留坐。落后,李嬌儿、孟玉樓、潘金蓮、孫雪娥、大姐都來見禮陪坐。臨去,月娘与了一套重絹衣服、一兩銀子,李嬌儿眾人都有与花翠、汗巾、脂粉之類。晚上,玳安回話:“吳道官收了銀子,知道了。黃真人還在廟里住,過二十頭才回東京去。十九日早來鋪設壇場。”
西門慶次日,家中廚役落作治辦酒席,務要齊整,大門上扎七級彩山,廳前五級彩山。十七日,宋御史差委兩員縣官來觀看筵席:廳正面,屏開孔雀,地匝氍毹,都是錦繡桌幃,妝花椅甸。黃太尉便是肘件大飯簇盤、定胜方糖,吃看大插桌;觀席兩張小插桌,是巡撫、巡按陪坐;兩邊布按三司,有桌席列坐。其余八府官,都在廳外棚內兩邊,只是五果五菜平頭桌席。看畢,西門慶待茶,起身回話去了。
到次日,撫按率領多官人馬,早迎到船上,張打黃旗“欽差”二字,捧著敕書在頭里走,地方統制、守御、都監、團練,各衛掌印武官,皆戎服甲胄,各領所部人馬,圍隨,儀杖擺數里之遠。黃太尉穿大紅五彩雙挂繡蟒,坐八抬八簇銀頂暖轎,張打茶褐傘。后邊名下執事人役跟隨無數,皆駿騎咆哮,如万花之燦錦,隨鼓吹而行。黃土塾道,雞犬不聞,樵采遁跡。人馬過東平府,進清河縣,縣官黑壓壓跪于道旁迎接,左右喝叱起去。隨路傳報,直到西門慶門首。教坊鼓樂,聲震云霄,兩邊執事人役皆青衣排伏,雁翅而列。西門慶青衣冠冕,望塵拱伺。良久,人馬過盡,太尉落轎進來,后面撫按率領大小官員,一擁而入。到于廳上,又是箏〔竹秦〕、方晌、云〔王敖〕、龍笛、鳳管,細樂響動。為首就是山東巡撫都御史侯〔 蒙〕、巡按監察御史宋喬年參見,大尉還依禮答之。其次就是山東左布政龔共、左參政何其高、右布政陳四箴、右參政季侃廷、參議馮廷鵠、右參議汪伯彥、廉使趙訥、采訪使韓文光、提學副使陳正匯、兵備副使雷啟元等兩司官參見,太尉稍加优禮。及至東昌府徐崧、東平府胡師文、兗州府凌云翼、徐州府韓邦奇、濟南府張叔夜、青州府王士奇、登州府黃甲、萊州府葉遷等八府官行廳參之禮,太尉答以長揖而已。至于統制、制置、守御、都監、團練等官,太尉則端坐。各官听其發放,外邊伺候。然后,西門慶与夏提刑上來拜見獻茶,侯巡撫、宋巡按向前把盞,下邊動鼓樂,來与太尉簪金花,捧玉〔口口 斗〕,彼此酬飲。遞酒已畢,太尉正席坐下,撫按下邊主席,其余官員并西門慶等,各依次第坐了。教坊伶官遞上手本奏樂,一應彈唱隊舞,各有節次,极盡聲容之盛。當筵搬演《裴晉公還帶記》,一折下來,廚役割獻燒鹿、花豬、百寶攢湯、大飯燒賣。又有四員伶官,箏〔竹秦〕、琵琶、箜篌,上來清彈小唱。
唱畢,湯未兩陳,樂已三奏。下邊跟從執事人等,宋御史差兩員州官,在西門慶卷棚內自有桌席管待。守御、都監等官,西門慶都安在前邊客位,自有坐處。黃太尉令左右拿十兩銀子來賞賜各項人役,隨即看轎起身。眾官再三款留不住,即送出大門。鼓樂笙簧迭奏,兩街儀衛喧闐,清蹕傳道,人馬森列。多官俱上馬遠送,太尉悉令免之,舉手上轎而去。
宋御史、候巡撫吩咐都監以下軍衛有司,直護送至皇船上來回話。桌面器皿,答賀羊酒,具手本差東平府知府胡師文与守御周秀,親送到船所,交付明白。回至廳上,拜謝西門慶說:“今日負累取扰,深感,深感!分資有所不足,容當奉補。”西門慶慌躬身施禮道:“卑職重承教愛,累辱盛儀,日昨又蒙賻禮,蝸居卑陋,猶恐有不到處,万里公祖諒宥,幸甚!”宋御史謝畢,即令左右看轎,与候巡撫一同起身,兩司八府官員皆拜辭而去。各項人役,一哄而散。西門慶回至廳上,將伶官樂人賞以酒食,俱令散了,止留下四名官身小优儿伺候。廳內外各官桌面,自有本官手下人領不題。
西門慶見天色尚早,收拾家伙停當,攢下四張桌席,使人請吳大舅、應伯爵、謝希大、溫秀才、傅自新、甘出身、韓道國、賁四、崔本及女婿陳敬濟,──從五更起來,各項照管辛苦,坐飲三杯。不一時,眾人來到,擺上酒來飲酒。伯爵道:“哥,今日黃太尉坐了多大一回?歡喜不歡喜?”韓道國道:“今日六黃老公公見咱家酒席齊整,無個不歡喜的。巡撫、巡按兩位甚是知感不盡,謝了又謝。”伯爵道:“若是第二家擺這席酒也成不的,也沒咱家恁大地方,也沒府上這些人手。今日少說也有上千人進來,都要管待出去。哥就陪了几兩銀子,咱山東一省也響出名去了。”溫秀才道:“學生宗主提學陳老先生,也在這里預席。”西門慶問其名,溫秀才道:“名陳正匯者,乃諫垣陳了翁先生乃郎,本貫河南鄄城縣人,十八歲科舉,中壬辰進士,今任本處提學副使,极有學問。”西門慶道:“他今年才二十四歲?”正說著,湯飯上來。
眾人吃畢,西門慶叫上四個小优儿,問道:“你四人叫甚名字?”答道:“小的叫周采、梁鐸、馬真、韓畢。”伯爵道:“你不是韓金釧儿一家?”韓畢跪下說道:“金釧儿、玉釧儿是小的妹子。”西門慶因想起李瓶儿來:“今日擺酒,就不見他。”吩咐小优儿:“你們拿樂器過來,唱個‘洛陽花,梁園月’我听。”韓畢与周采一面〔 芻〕箏撥阮,唱道:
【普天樂】洛陽花,梁園月。好花須買,皓月須賒。花倚欄杆看爛熳
開,月曾把酒問團〔囗欒〕夜。月有盈虧,花有開謝。想人生最苦离別。
花謝了,三春近也;月缺了,中秋到也;人去了,何日來也?唱畢,應伯爵見西門慶眼里酸酸的,便道:“哥教唱此曲,莫非想起過世嫂子來?”西門慶看見后邊上果碟儿,叫:“應二哥,你只嗔我說,有他在,就是他經手整定。從他沒了,隨著丫鬟撮弄,你看象甚模樣?好應口菜也沒一根我吃!”溫秀才道:“這等盛設,老先生中饋也不謂無人,足可以夠了。”伯爵道:“哥休說此話。你心間疼不過,便是這等說,恐一時冷淡了別的嫂子們心。”
這里酒席上說話,不想潘金蓮在軟壁后听唱,听見西門慶說此話,走到后邊,一五一十告訴月娘。月娘道:“隨他說去就是了,你如今卻怎樣的?前日他在時,即許下把繡春教伏侍李嬌儿,他到睜著眼与我叫,說:‘死了多少時,就分散他房里丫頭!’教我就一聲儿再沒言語。這兩日憑著他那媳婦子和兩個丫頭,狂的有些樣儿?我但開口,就說咱們擠撮他。”金蓮道:“這老婆這兩日有些別改模樣,只怕賊沒廉恥貨,鎮日在那屋里,纏了這老婆也不見的。我听見說,前日与了他兩對簪子,老婆戴在頭上,拿与這個瞧,拿与那個瞧。”月娘道:“豆芽菜儿──有甚捆儿!”眾人背地里都不喜歡。正是:
遺蹤堪入時人眼,多買胭脂畫牡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