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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五回

吳月娘春晝秋千

來旺儿醉中謗仙

詞曰:

蹴罷秋千,起來整頓纖纖手。露濃花瘦,薄汗輕衣透。

見客入來,襪〔戔 〕金釵溜。和羞走,倚門回首,卻把青梅嗅。

話說燈節已過,又早清明將至。西門慶有應伯爵早來邀請,說孫寡嘴作東,邀了郊外耍子去了。

先是吳月娘花園中,扎了一架秋千。這日見西門慶不在家,閑中率眾姊妹游戲,以消春困。先是月娘与孟玉樓打了一回,下來教李嬌儿和潘金蓮打。李嬌儿辭說身体沉重,打不的,卻教李瓶儿和金蓮打。打了一回,玉樓便叫:“六姐過來,我和你兩個打個立秋千。”分咐:“休要笑。”當下兩個玉手挽定彩繩,將身立于畫板之上。月娘卻教蕙蓮、春梅兩個相送。正是:

紅粉面對紅粉面,玉酥肩并玉酥肩。

兩雙玉腕挽复挽,四只金蓮顛倒顛。那金蓮在上面笑成一塊。月娘道:“六姐你在上頭笑不打緊,只怕一時滑倒,不是耍處。”說著,不想那畫板滑,又是高底鞋,〔足此〕不牢,只听得滑浪一聲把金蓮擦下來,早是扶住架子不曾跌著,險些沒把玉樓也拖下來。月娘道:“我說六姐笑的不好,只當跌下來。”因望李嬌儿眾人說道:“這打秋千,最不該笑。笑多了,一定腿軟了,跌下來。咱在家做女儿時,隔壁周台官家花園中扎著一座秋千。也是三月佳節,一日他家周小姐和俺一般三四個女孩儿,都打秋千耍子,也是這等笑的不了,把周小姐滑下來,騎在畫板上,把身子喜抓去了。落后嫁与人家,被人家說不是女儿,休逐來家,今后打秋千,先要忌笑。”金蓮道:“孟三儿不濟,等我和李大姐打個立秋千。”月娘道:“你兩個仔細打。”卻教玉簫、春梅在旁推送。才待打時,只見陳敬濟自外來,說道:“你每在這里打秋千哩。”月娘道:“姐夫來的正好,且來替你二位娘送送儿。丫頭每气力少。”這敬濟老和尚不撞鐘--得不的一聲,于是撥步撩衣,向前說:“等我送二位娘。”先把金蓮裙子帶住,說道:“五娘站牢,儿子送也。”那秋千飛在半空中,猶若飛仙相似。李瓶儿見秋千起去了,唬的上面怪叫道:“不好了,姐夫你也來送我送儿。”敬濟道:“你老人家到且性急,也等我慢慢儿的打發將來。這里叫,那里叫,把儿子手腳都弄慌了。”于是把李瓶儿裙子掀起,露著他大紅底衣,推了一把。李瓶儿道:“姐夫,慢慢著些!我腿軟了!”敬濟道:“你老人家原來吃不得緊酒。”金蓮又說:“李大姐,把我裙子又兜住了。”兩個打到半中腰里,都下來了。卻是春梅和西門大姐兩個打了一回。然后,教玉簫和蕙蓮兩個打立秋千。這蕙蓮手挽彩繩,身子站的直屢屢的,腳〔足此〕定下邊畫板,也不用人推送,那秋千飛在半天云里,然后忽地飛將下來,端的卻是飛仙一般,甚可人愛。月娘看見,對玉樓、李瓶儿說:“你看媳婦子,他倒會打。”這里月娘眾人打秋千不題。

話分兩頭。卻表來旺儿往杭州織造蔡太師生辰衣服回來,押著許多馱垛箱籠船上,先走來家。到門首,下了頭口,收卸了行李,進到后邊。只見雪娥正在堂屋門首,作了揖。那雪娥滿面微笑,說道:“好呀,你來家了。路上風霜,多有辛苦!几時沒見,吃得黑胖了。”來旺因問:“爹娘在那里?”雪娥道:“你爹今日被應二眾人,邀去門外耍子去了。你大娘和大姐,都在花園中打秋千哩。”來旺儿道:“啊呀,打他則甚?”雪娥便倒了一盞茶与他吃,因問:“媳婦子在灶上,怎的不見?”那雪娥冷笑了一聲,說道:“你的媳婦子,如今還是那時的媳婦儿哩?好不大了!他每日只跟著他娘每伙儿里下棋,撾子儿,抹牌頑耍。他肯在灶上做活哩!”正說著,小玉走到花園中,報与月娘。月娘自前邊走來,來旺儿向前磕了頭,立在旁邊。問了些路上往回的話,月娘賞了兩瓶酒。吃一回,他媳婦宋蕙蓮來到。月娘道:“也罷,你辛苦了,且往房里洗洗頭面,歇宿歇宿去。等你爹來,好見你爹回話。”那來旺儿便歸房里。蕙蓮先付鑰匙開了門,又舀些水与他洗臉攤塵,收拾褡褳去,說道:“賊黑囚,几時沒見,便吃得這等肥肥的。”又替他換了衣裳,安排飯食与他吃。睡了一覺起來,已是日西時分。

西門慶來家,來旺儿走到跟前參見,說道:“杭州織造蔡太師生辰的尺頭并家中衣服,俱已完備,打成包裹,裝了四箱,搭在官船上來家,只少雇夫過稅。”西門慶滿心歡喜,与了他赶腳銀兩,明日早裝載進城。又賞銀五兩,房中盤纏;又教他管買辦東西。這來旺儿私已帶了些人事,悄悄送了孫雪娥兩方綾汗巾,兩只裝花膝褲,四匣杭州粉,二十個胭脂。雪娥背地告訴來旺儿說:“自從你去了四個月,你媳婦怎的和西門慶勾搭,玉簫怎的做牽頭,金蓮屋里怎的做窩窠。先在山子底下,落后在屋里,成日明睡到夜,夜睡到明。与他的衣服、首飾、花翠、銀錢,大包帶在身邊。使小 在門首買東西,見一日也使二三錢銀子。”來旺道:“怪道箱子里放著衣服、首飾!我問他,他說娘与他的。”雪娥道:“那娘与他?到是爺与他的哩!”這來旺儿遂听記在心。

到晚夕,吃了几鍾酒,歸到房中。常言酒發頓腹之言,因開箱子,看見一匹藍緞子,甚是花樣奇异,便問老婆:“是那里的緞子?誰人与你的?趁上實說。”老婆不知就里,故意笑著,回道:“怪賊囚,問怎的?此是后邊見我沒個襖儿,与了這匹緞子,放在箱中,沒工夫做。端的誰肯与我?”來旺儿罵道:“賊淫婦!還搗鬼哩!端的是那個与你的?”又問:“這些首飾是那里的?”婦人道:“呸!怪囚根子,那個沒個娘老子,就是石頭罅剌儿里迸出來,也有個窩巢儿,為人就沒個親戚六眷?此是我姨娘家借來的釵梳。是誰与我的!”被來旺儿一拳,險不打了一交,說:“賊淫婦,還說嘴哩!有人親看見你和那沒人倫的豬狗有首尾!玉簫丫頭怎的牽頭,送緞子与你,在前邊花園內兩個干,落后吊在潘家那淫婦屋里明干,成日〔入日〕的不值了。賊淫婦,你還要我手里吊子曰儿。”那婦人便大哭起來,說道:“賊不逢好死的囚根子!你做甚么來家打我?我干坏了你甚么事來?你恁是言不是語,丟塊磚瓦儿也要個下落。是那個嚼舌根的,沒空生有,調唆你來欺負老娘?我老娘不是那沒根基的貨!教人就欺負死,也揀個干淨地方。你問聲儿,宋家的丫頭,若把腳略趄儿,把‘宋’字儿倒過來!你這賊囚根子,得不個風儿就雨儿。万物也要個實。人教你殺那個人,你就殺那個人?”几句說的來旺儿不言語了。婦人又道:“這匹藍緞子,越發我和你說了罷,也是去年十一月里三娘生日,娘見我上穿著紫襖,下邊借了玉簫的裙子穿著,說道:‘媳婦子怪剌剌的,甚么樣子?’才与了我這匹緞子。誰得閑做他?那個是不知道!就纂我恁一遍舌頭。你錯認了老娘,老娘不是個饒人的。明日我咒罵個樣儿与他听。破著我一條性命,自恁尋不著主儿哩。”來旺儿道:“你既沒此事,平白和人合甚气?快些打鋪我睡。”這婦人一面把鋪伸下,說道:“怪倒路的囚根子,〔口床〕了那黃湯,挺你那覺!平白惹老娘罵。”把來旺掠翻在炕上,鼾聲如雷。看官听說:但凡世上養漢的婆娘,饒他男子漢十八分精細,吃他几句左話儿右說,十個九個都著了道儿。正是:東淨里磚儿--又臭又硬。

這宋蕙蓮窩盤住來旺儿,過了一宿。到次日,往后邊問玉簫,誰人透露此事,終莫知其所由,只顧海罵。一日,月娘使小玉叫雪娥,一地里尋不著。走到前邊,只見雪娥從來旺儿房里出來,只猜和他媳婦說話,不想走到廚下,蕙蓮又在里面切肉,良久,西門慶前邊陪著喬大戶說話,只為揚州鹽商王四峰,被按撫使送監在獄中,許銀二千兩,央西門慶對蔡太師討人情釋放。剛打發大戶去了,西門慶叫來旺,來旺從他屋里跑出來。正是:

雪隱鷺鶯飛始見,柳藏鸚鵡語方知。以此都知雪娥与來旺儿有尾首。

一日,來旺儿吃醉了,和一般家人小 在前邊恨罵西門慶,說怎的我不在家,使玉簫丫頭拿一匹藍緞子,在房里哄我老婆。把他吊在花園奸耍,后來潘金蓮怎的做窩主:“由他,只休要撞到我手里。我教他白刀子進去,紅刀子出來。好不好,把潘家那淫婦也殺了,也只是個死。你看我說出來做的出來。潘家那淫婦,想著他在家擺死了他漢子武大,他小叔武松來告狀,多虧了誰替他上東京打點,把武松墊發充軍去了?今日兩腳踏住平川路,落得他受用,還挑撥我的老婆養漢。我的仇恨,与他結的有天來大。常言道,一不做,二不休,到跟前再說話。破著一命剮,便把皇帝打!”這來旺儿自知路上說話,不知草里有人,不想被同行家人來興儿听見。這來興儿在家,西門慶原派他買辦食用撰錢過日,只因与來旺媳婦勾搭,把買辦奪了,卻教來旺儿管領。來興儿就与來旺不睦,听見發此言語,就悄悄走來潘金蓮房里告訴。

金蓮正和孟玉樓一處坐的,只見來興儿掀帘子進來,金蓮便問來興儿:“你來有甚事?你爹今日往誰家吃酒去了?”來興道:“今日俺爹和應二爹往門外送殯去了。适有一件事,告訴老人家,只放在心里,休說是小的來說。”金蓮道:“你有甚事,只顧說,不妨事!”來興儿道:“別無甚事,叵耐來旺儿,昨日不知那里吃的醉稀稀的,在前邊大吆小喝,指豬罵狗,罵了一日。又邏著小的 打,小的走來一邊不理,他對著家中大小,又罵爹和五娘。”潘金蓮就問:“賊囚根子,罵我怎的?”來興說:“小的不敢說。三娘在這里,也不是別人。那 說爹怎的打發他不在家,耍了他的老婆,說五娘怎的做窩主,賺他老婆在房里和爹兩個明睡到夜,夜睡到明。他打下刀子,要殺爹和五娘,白刀子進去,紅刀子出來。又說,五娘那咱在家,毒藥擺殺了親夫,多虧了他上東京去打點,救了五娘一命。說五娘恩將仇報,挑撥他老婆養漢。小的穿青衣抱黑住,先來告訴五娘說聲,早晚休吃那 暗算。”玉樓听了,如提在冷水盆內一般,吃了一惊。這金蓮不听便罷,听了,粉面通紅,銀牙咬碎,罵道:“這犯死的奴才!我与他往日無冤近日無仇,他主子要了他的老婆,他怎的纏我?我若教這奴才在西門慶家,永不算老婆!怎的我虧他救活了性命?”因分咐來興儿:“你且去,等你爹來家問你時,你也只照恁般說。”來興儿說:“五娘說那里話!小的又不賴他,有一句說一句。隨爹怎的問,也只是這等說。”說畢,往前邊去了。

玉樓便問金蓮:“真個他爹和這媳婦子有?”金蓮道:“你問那沒廉恥的貨!甚的好老婆,也不枉了教奴才這般挾制了。在人家使過了的奴才淫婦,當初在蔡通判家,和大婆作弊養漢,坏了事,才打發出來,嫁了蔣聰。豈止見過一個漢子儿?有一拿小米數儿,甚么事儿不知道!賊強人瞞神嚇鬼,使玉簫送緞子儿与他做襖儿穿。一冬里,我要告訴你,沒告訴你。那一日,大姐姐往喬大戶家吃酒,咱每都不在前邊下棋?只見丫頭說他爹來家,咱每不散了?落后我走到后邊儀門首,見小玉立在穿廊下,我問他,小玉望著我搖手儿。我剛走到花園前,只見玉簫那狗肉在角門首站立,原來替他觀風。我還不知,教我徑往花園里走。玉簫攔著我,不教我進去,說爹在里面。教我罵了兩句。我到疑影和他有些甚么查子帳,不想走到里面,他和媳婦子在山洞里干營生。媳婦子見我進去,把臉飛紅的走出來了。他爹見了我,訕訕的,吃我罵了兩句沒廉恥。落后媳婦子走到屋里,打旋磨跪著我,教我休對他娘說。落后正月里,他爹要把淫婦安托在我屋里過一夜儿,吃我和春梅折了兩句,再几時容他傍個影儿!賊万殺的奴才,沒的把我扯在里頭。好嬌態的奴才淫婦,我肯容他在那屋里頭弄〔石岑〕儿?就是我罷了,俺春梅那小肉儿,他也不肯容他。”玉樓道:“嗔道賊臭肉在那里坐著,見了俺每意意似似,待起不起的,誰知原來背地有這本帳!論起來,他爹也不該要他。那里尋不出老婆來,教奴才在外邊倡揚,甚么樣子?”金蓮道:“左右的皮靴儿沒番正,你要奴才老婆,奴才暗地里偷你的小娘子,彼此換著做!賊小婦奴才,千也嘴頭子嚼說人,万也嚼說,今日打了嘴,也不說的!”玉樓向金蓮道:“這椿事,咱對他爹說好,不說好?大姐姐又不管。倘忽那 真個安心,咱每不言語,他爹又不知道,一時遭了他手怎了?六姐,你還該說說。”金蓮道:“我若是饒了這奴才,除非是他〔入日〕出我來。”正是:

平生不作皺眉事,世上應無切齒人。

西門慶至晚來家,只見金蓮在房中云鬟不整,睡〔 溫〕香腮,哭的眼坏坏的。問其所以,遂把來旺儿醉酒發言,要殺主之事訴說一遍:“見有來興儿親自听見,思想起來,你背地圖他老婆,他便背地要你家小娘子。你的皮靴儿沒番正。那 殺你便該當,与我何干?連我一例也要殺!趁早不為之計,夜頭早晚,人無后眼,只怕暗遭他毒手。”西門慶因問:“誰和那 有首尾?”金蓮道:“你休來問我,只問小玉便知。”又說:“這奴才欺負我,不是一遭儿了。說我當初怎的用藥擺殺漢子,你娶了我來,虧他尋人情搭救我性命來。在外邊對人揭條。早是奴沒生下儿沒長下女,若是生下儿女,教賊奴才揭條著好听?敢說:‘你家娘當初在家不得地時,也虧我尋人情救了他性命。’恁說在你臉上也無光了!你便沒羞恥,我卻成不的,要這命做甚么?”西門慶听了婦人之言,走到前邊,叫將來興儿到無人處,問他始末緣由。這小 一五一十說了一遍。又走到后邊,摘問了小玉口詞,与金蓮所說無差:委的某日,親眼看見雪娥從來旺儿屋里出來,他媳婦儿不在屋里,的有此事。這西門慶心中大怒,把孫雪娥打了一頓,被月娘再三勸了,拘了他頭面衣服,只教他伴著家人媳婦上灶,不許他見人。此事表過不題。

西門慶在后邊,因使玉簫叫了宋蕙蓮,背地親自問他。這婆娘便道:“啊呀,爹,你老人家沒的說,他是沒有這個話。我就替他賭了大誓。他酒便吃兩鍾,敢恁七個頭八個膽,背地里罵爹?又吃紂王水土,又說紂王無道!他靠那里過日子?爹,你不要听人言語。我且問爹,听見誰說這個話來?”那西門慶被婆娘一席話儿,閉口無言。問的急了,說:“是來興儿告訴我說的。”蕙蓮道:“來興儿因爹叫俺這一個買辦,說俺每奪了他的,不得賺些錢使,結下這仇恨儿,平空拿這血口噴他,爹就信了。他有這個欺心的事,我也不饒他。爹你依我,不要教他在家里,与他几兩銀子本錢,教他信信脫脫,遠离他鄉,做買賣去。他出去了,早晚爹和我說句話儿也方便些。”西門慶听了滿心歡喜,說道:“我的儿,說的是。我有心要叫他上東京,与鹽商王四峰央蔡太師人情,回來,還要押送生辰擔去,只因他才從杭州來家,不好又使他的,打帳叫來保去。既你這樣說,我明日打發他去便了。回來,我教他領一千兩銀子,同主管往杭州販買綢絹絲線做買賣。你意下如何?”老婆心中大喜,說道:“爹若這等才好。”正說著,西門慶見無人,就摟他過來親嘴。婆娘忙遞舌頭在他口里,兩個咂做一處。婦人道:“爹,你許我編〔髟狄〕髻,怎的還不替我編?恁時候不戴到几時戴?只教我成日戴這頭發殼子儿?”西門慶道:“不打緊,到明日將八兩銀子,往銀匠家替你拔絲去。”西門慶又道:“怕你大娘問,怎生回答?”婦人道:“不打緊,我自有話打發他,只說問我姨娘家借來戴戴,怕怎的?”當下二人說了一回話,各自分散了。

到了次日,西門慶在廳上坐著,叫過來旺儿來:“你收拾衣服行李,赶明日三月二十八日起身,往東京央蔡太師人情。回來,我還打發你杭州做買賣去。”這來旺心中大喜,應諾下來,回房收拾行李,在外買人事。來興儿打听得知,就來告報金蓮知道。金蓮打听西門慶在花園卷棚內,走到那里,不見西門慶,只見陳敬濟在那里封禮物。金蓮便道:“你爹在那里?你封的是甚么?”敬濟道:“爹剛才在這里,往大娘那邊兌鹽商王四峰銀子去了。我封的是往東京央蔡太師的禮。”金蓮問:“打發誰去?”敬濟道:“我听見昨日爹分咐來旺儿去。”這金蓮才待下台基,往花園那條路上走,正撞見西門慶拿了銀子來。叫到屋里,問他:“明日打發誰往東京去?”西門慶道:“來旺儿和吳主管二人同去。因有鹽商王四峰一千干事的銀兩,以此多著兩個去。”婦人道:“隨你心下,我說的話儿你不依,到听那奴才淫婦一面儿言語。他隨問怎的,只護他的漢子。那奴才有話在先,不是一日儿了。左右破著老婆丟与你,坑了你這銀子,拐的往那頭里停停脫脫去了,看哥哥兩眼儿空哩。你的白丟了罷了,難為人家一千兩銀子,不怕你不賠他。我說在你心里,也隨你。老婆無故只是為他。不爭你貪他這老婆,你留他在家里也不好,你就打發他出去做買賣也不好。你留他在家里,早晚沒這些眼防范他。你打發他外邊去,他使了你本錢,頭一件你先說不得他。你若要他這奴才老婆,不如先把奴才打發他离門离戶。常言道:剪草不除根,萌芽依舊生;剪草若除根,萌芽再不生。就是你也不耽心,老婆他也死心塌地。”一席話儿,說得西門慶如醉方醒。正是:

數語撥開君子路,片言提醒夢中人。

第二十六回

來旺儿遞解徐州

宋蕙蓮含羞自縊

詩曰:

与君形影分吳越,玉枕經年對离別。

登台北望煙雨深,回身哭向天邊月。

又:

夜深悶到戟門邊,卻繞行廊又獨眠。

閨中只是空相憶,魂歸漠漠魄歸泉。

話說西門慶听了金蓮之言,又變了卦。到次日,那來旺儿收拾行李伺候,到日中還不見動靜。只見西門慶出來,叫來旺儿到跟前說道:“我夜間想來,你才打杭州來家多少時儿,又教你往東京去,忒辛苦了,不如叫來保替你去罷。你且在家歇宿几日,我到明日,家門首生意尋一個与你做罷。”自古物听主裁,那來旺儿那里敢說甚的,只得應諾下來。西門慶就把銀兩書信,交付与來保和吳主管,三月念八日起身往東京去了。不在話下。

這來旺儿回到房中,心中大怒,吃酒醉倒房中,口內胡說,怒起宋蕙蓮來,要殺西門慶。被宋蕙蓮罵了他几句:“你咬人的狗儿不露齒,是言不是語,牆有縫,壁有耳。〔口床〕了那黃湯,挺那兩覺。”打發他上床睡了。到次日,走到后邊,串玉簫房里請出西門慶。兩個在廚房后牆底下僻靜處說話,玉簫在后門首替他觀風。婆娘甚是埋怨,說道:“你是個人?你原說教他去,怎么轉了靶子,又教別人去?你干淨是個〔毛求〕子心腸--滾上滾下,燈草拐棒儿--原拄不定把。你到明日蓋個廟儿,立起個旗杆來,就是個謊神爺!我再不信你說話了。我那等和你說了一場,就沒些情分儿!”西門慶笑道:“到不是此說。我不是也叫他去,恐怕他東京蔡太師府中不熟,所以教來保去了。留下他,家門首尋個買賣与他做罷!”婦人道:“你對我說,尋個甚么買賣与他做?”西門慶道:“我教他搭個主管,在家門首開酒店。”婦人听言滿心歡喜,走到屋里一五一十對來旺儿說了,單等西門慶示下。

一日,西門慶在前廳坐下,著人叫來旺儿近前,桌上放下六包銀兩,說道:“孩儿!你一向杭州來家辛苦。教你往東京去,恐怕你蔡府中不十分熟,所以教來保去了。今日這六包銀子三百兩,你拿去搭上個主管,在家門首開酒店,月間尋些利息孝順我,也是好處。”那來旺連忙趴在地下磕頭,領了六包銀兩。回到房中,告与老婆說:“他倒拿買賣來窩盤我,今日与了我這三百兩銀子,教我搭主管,開酒店做買賣。”老婆道:“怪賊黑囚!你還嗔老婆說。一鍬就掘了井?也等慢慢來。如何今日也做上買賣了!你安分守己,休再吃了酒,口里六說白道!”來旺儿叫老婆把銀兩收在箱中:“我在街上尋伙計去也!”于是走到街上尋主管。尋到天晚,主管也不成,又吃的大醉來家。老婆打發他睡了,就被玉簫走來,叫到后邊去了。

來旺儿睡了一覺,約一更天气,酒還未醒,正朦朦朧朧睡著,忽听的窗外隱隱有人叫他道:“來旺哥!還不起來看看,你的媳婦子又被那沒廉恥的勾引到花園后邊,干那營生去了。虧你倒睡的放心!”來旺儿猛可惊醒,睜開眼看看,不見老婆在房里,只認是雪娥看見甚動靜來遞信与他,不覺怒從心上起,道:“我在面前就弄鬼儿!”忙跳起身來,開了房門,逕扑到花園中來。剛到廂房中角門首,不防黑影里拋出一條凳子來,把來旺儿絆了一交,只見響亮一聲,一把刀子落地。左右閃過四五個小 ,大叫:“有賊!”一齊向前,把來旺儿一把捉住了。來旺儿道:“我是來旺儿,進來尋媳婦子,如何把我拿住了?”眾人不由分說,一步一棍,打到廳上。只見大廳上燈燭熒煌,西門慶坐在上面,即叫:“拿上來!”來旺儿跪在地下,說道:“小的睡醒了,不見媳婦在房里,進來尋他。如何把小的做賊拿?”那來興儿就把刀子放在面前,与西門慶看。西門慶大怒,罵道:“眾生好度人難度,這 真是個殺人賊!我倒見你杭州來家,叫你領三百兩銀子做買賣,如何夤夜進內來要殺我?不然拿這刀子做甚么?”喝令左右:“与我押到他房中,取我那三百兩銀子來!”眾小 隨即押到房中。蕙蓮正在后邊同玉簫說話,忽聞此信,忙跑到房里。看見了,放聲大哭,說道:“你好好吃了酒睡罷,平白又來尋我做甚么?只當暗中了人的拖刀之計。”一面開箱子,取出六包銀子來,拿到廳上。西門慶燈下打開觀看,內中止有一包銀兩,余者都是錫鉛錠子。西門慶大怒,因問:“如何抵換了!我的銀兩往那里去了?趁早實說!”那來旺儿哭道:“爹抬舉小的做買賣,小的怎敢欺心抵換銀兩?”西門慶道:“你打下刀子,還要殺我。刀子現在,還要支吾甚么?”因把來興儿叫來,面前跪下,執証說:“你從某日,沒曾在外對眾發言要殺爹,嗔爹不与你買賣做?”這來旺儿只是嘆气,張開口儿合不的。西門慶道:“既贓証刀杖明白,叫小 与我拴鎖在門房內。明日寫狀子,送到提刑所去!”只見宋蕙蓮云鬟撩亂,衣裙不整,走來廳上向西門慶跪下,說道:“爹,此是你干的營生!他好好進來尋我,怎把他當賊拿了?你的六包銀子,我收著,原封儿不動,平白怎的抵換了?恁活埋人,也要天理。他為甚么?你只因他甚么?打与他一頓。如今拉著送他那里去?”西門慶見了他,回嗔作喜道:“媳婦儿,關你甚事?你起來。他無禮膽大不是一日,見藏著刀子要殺我,你不得知道。你自安心,沒你之事。”因令來安儿:“好攙扶你嫂子回房去,休要慌嚇他。”那蕙蓮只顧跪著不起來,說:“爹好狠心!你不看僧面看佛面,我恁說著,你就不依依儿?他雖故吃酒,并無此事。”纏得西門慶急了,教來安儿〔 芻〕他起來,勸他回房去了。

到天明,西門慶寫了柬帖,叫來興儿做干証,揣著狀子,押著來旺儿往提刑院去,說某日酒醉,持刀夤夜殺害家主,又抵換銀兩等情。才待出門,只見吳月娘走到前廳,向西門慶再三將言勸解,說道:“奴才無禮,家中處分他便了。又要拉出去,惊官動府做甚么?”西門慶听言,圓睜二目,喝道:“你婦人家,不曉道理!奴才安心要殺我,你倒還教饒他罷!”于是不听月娘之言,喝令左右把來旺儿押送提刑院去了。月娘當下羞赧而退,回到后邊,向玉樓眾人說道:“如今這屋里亂世為王,九尾狐狸精出世。不知听信了甚么人言語,平白把小 弄出去了。你就賴他做賊,万物也要個著實才好,拿紙棺材糊人,成何道理?恁沒道理昏君行貨!”宋蕙蓮跪在當面哭泣。月娘道:“孩儿你起來,不消哭。你漢子恒數問不的他死罪。賊強人,他吃了迷魂湯了,俺們說話不中听,老婆當軍--充數儿罷了。”玉樓向蕙蓮道:“你爹正在個气頭上,待后慢慢的俺每再勸他。你安心回房去罷。”按下這里不提。

單表來旺儿押到提刑院,西門慶先差玳安送了一百石白米与夏提刑、賀千戶。二人受了禮物,然后坐廳。來興儿遞上呈狀,看了,已知來旺儿先因領銀做買賣,見財起意,抵換銀兩,恐家主查算,夤夜持刀突入后廳,謀殺家主等情。心中大怒,把來旺叫到當廳跪下。這來旺儿告道:“望天官爺察情!容小的說,小的便說;不容小的說,小的不敢說。”夏提刑道:“你這 !見獲贓証明白,勿得推調,從實与我說來,免我動刑。”來旺儿悉把西門慶初時令某人將藍緞子,怎的調戲他媳婦儿宋氏成奸,如今故入此罪,要墊害圖霸妻子一節,訴說一遍。夏提刑大喝了一聲,令左右打嘴巴,說:“你這奴才欺心背主!你這媳婦也是你家主娶的配与你為妻,又把資本与你做買賣,你不思報本,卻倚醉夤夜突入臥房,持刀殺害。滿天下人都象你這奴才,也不敢使人了。”來旺儿口還叫冤屈,被夏提刑叫過來興儿過來執証。那來旺儿有口說不得了。正是:

會施天上計,難免目前災。夏提刑即令左右選大夾棍上來,把來旺儿夾了一夾,打了二十大棍,打的皮開肉綻,鮮血淋漓。分咐獄卒,帶下去收監。來興儿、鉞安儿來家,回覆了西門慶話。西門慶滿心歡喜,分咐家中小 :“鋪蓋、飯食,一些都不許与他送進去。但打了,休來家對你嫂子說,只說衙門中一下儿也沒打他,監几日便放出來。”眾小 應諾了。

這宋蕙蓮自從拿了來旺儿去,頭也不梳,臉也不洗,黃著臉儿,只是關閉房門哭泣,茶飯不吃。西門慶慌了,使玉簫并賁四娘子儿再三進房解勸他,說道:“你放心,爹因他吃酒狂言,監他几日,耐他性儿,不久也放他出來。”蕙蓮不信,使小 來安儿送飯進監去,回來問他,也是這般說:“哥見官,一下儿也不打。一兩日就來家,教嫂子在家安心。”這蕙蓮听了此言,方才不哭了。每日淡掃娥眉,薄施脂粉,出來走跳。西門慶要便來回打房門首走,老婆在檐下叫道:“房里無人,爹進來坐坐不是!”西門慶進入房里,与老婆做一處說話。西門慶哄他說道:“我儿,你放心。我看你面上,寫了帖儿對官府說,也不曾打他一下儿。監他几日,耐耐他性儿,還放他出來,還叫他做買賣。”婦人摟抱著西門慶脖子,說道:“我的親達達!你好歹看奴之面,奈何他兩日,放他出來。隨你教他做買賣不教他做買賣也罷,這一出來,我教他把酒斷了,隨你去近到遠使他,他敢不去?再不你若嫌不自便,替他尋上個老婆,他也罷了。我常遠不是他的人了。”西門慶道:“我的心肝,你話是了。我明日買了對過喬家房,收拾三間房子与你住,搬你那里去,咱兩個自在頑耍。”婦人道:“著來,親親!隨你張主便了。”說畢,兩個閉了門儿。原來婦人夏月常不穿褲儿,只單吊著兩條裙子,遇見西門慶在那里,便掀開裙子就干。于是二人解佩露甄妃之玉,齊眉點漢署之香,雙鳧飛肩,云雨一席。婦人將身帶的白銀條紗挑線香袋儿--里邊裝著松柏儿并排草,挑著“嬌香美愛”四個字,把与西門慶。喜的心中要不的,恨不的与他誓共死生,向袖中即掏出一二兩銀子,与他買果子吃。再三安撫他:“不消憂慮,只怕憂慮坏了你。我明日寫帖子對夏大人說,就放他出來。”說了一回,西門慶恐有人來,連忙出去了。

這婦人得了西門慶此話,到后邊對眾丫鬟媳婦詞色之間未免輕露,孟玉樓早已知道,轉來告潘金蓮說,他爹怎的早晚要放來旺儿出來,另替他娶一個;怎的要買對門喬家房子,把媳婦子吊到那里去,与他三間房住,又買個丫頭伏侍他;与他編銀絲〔髟狄〕髻,打頭面。一五一十說了一遍:“就和你我輩一般,甚么張致!大姐姐也就不管管儿!”潘金蓮不听便罷,听了時:

忿气滿怀無處著,雙腮紅上更添紅。說道:“真個由他,我就不信了!今日与你說的話,我若教賊奴才淫婦,与西門慶放了第七個老婆,我不喇嘴說,就把潘字倒過來!”玉樓道:“漢子沒正條的,大姐姐又不管,咱每能走不能飛,到的那些儿?”金蓮道:“你也忒不長俊,要這命做甚么?活一百歲殺肉吃!他若不依我,拚著這命擯兌在他手里也不差甚么!”玉樓笑道:“我是小膽儿,不敢惹他,看你有本事和他纏。”

到晚,西門慶在花園中翡翠軒書房里坐的,正要教陳敬濟來寫帖子,往夏提刑處說,要放來旺儿出來。被金蓮驀地走到跟前,搭伏著書桌儿,問:“你教陳姐夫寫甚么帖子?”西門慶不能隱諱,因說道:“我想把來旺儿責打与他几下,放他出來罷。”婦人止住小 :“且不要叫陳姐夫來。”坐在旁邊,因說道:“你空耽著漢子的名儿,原來是個隨風倒舵、順水推船的行貨子!我那等對你說的話儿你不依,倒听那賊奴才淫婦話儿。隨你怎的逐日沙糖拌蜜与他吃,他還只疼他的漢子。依你如今把那奴才放出來,你也不好要他這老婆了,教他奴才好藉口,你放在家里不葷不素,當做甚么人儿看成?待要把他做你小老婆,奴才又見在;待要說道奴才老婆,你見把他逞的恁沒張致的,在人跟前上頭上臉有些樣儿!就算另替那奴才娶一個,著你要了他這老婆,往后倘忽你兩個坐在一答里,那奴才或走來跟前回話,或做甚么,見了有個不气的?老婆見了他,站起來是,不站起來是?先不先,只這個就不雅相。傳出去,休說六鄰親戚笑話,只家中大小,把你也不著在意里。正是上梁不正下梁歪。你既要干這營生,不如一狠二狠,把奴才結果了,你就摟著他老婆也放心。”几句又把西門慶念翻轉了,反又寫帖子送与夏提刑,教夏提刑限三日提出來,一頓拷打,拷打的通不象模樣。提刑兩位官并上下觀察、緝捕、排軍,監獄中上下,都受了西門慶財物,只要重不要輕。

內中有一當案的孔目陰先生,名喚陰騭,乃山西孝義縣人,极是個仁慈正直之士。因見西門慶要陷害此人,圖謀他妻子,再三不肯做文書送問,与提刑官抵面相講。兩位提刑官以此掣肘難行,延挨了几日,人情兩盡,只把他當廳責了四十,論個遞解原籍徐州為民。當查原贓,花費十七兩,鉛錫五包,責令西門慶家人來興儿領回。差人寫個帖子,回覆了西門慶,隨教即日押發起身。這里提刑官當廳押了一道公文,差兩個公人把來旺儿取出來,已是打的稀爛,釘了扭,上了封皮,限即日起程,逕往徐州管下交割。

可怜這來旺儿,在監中監了半月光景,沒錢使用,弄的身体狼狽,衣服藍褸,沒處投奔。哀告兩個公人說:“兩位哥在上,我打了一場屈官司,身上分文沒有,要湊些腳步錢与二位,望你可怜見,押我到我家主處,有我的媳婦儿并衣服箱籠,討出來變賣了,知謝二位,并路途盤費,也討得一步松寬。”那兩個公人道:“你好不知道理!你家主既擺布了一場,他又肯發出媳婦并箱籠与你?你還有甚親故,俺們看陰師父面上,瞞上不瞞下,領你到那里,胡亂討些錢米,勾你路上盤費便了。誰指望你甚腳步錢儿!”來旺道:“二位哥哥,你只可怜引我先到我家主門首,我央浼兩三位親鄰,替我美言討討儿,無多有少。”兩個公人道:“也罷,我們就押你去。”這來旺儿先到應伯爵門首,伯爵推不在家。又央了左鄰賈仁清、伊勉慈二人來西門慶家,替來旺儿說討媳婦箱籠。西門慶也不出來,使出五六個小 ,一頓棍打出來,不許在門首纏扰。把賈、伊二人羞的要不的。他媳婦儿宋蕙蓮,在屋里瞞的鐵桶相似,并不知一字。西門慶分咐:“那個小 走漏消息,決打二十板!”兩個公人又同到他丈人--賣棺材的宋仁家,來旺儿如此這般對宋仁哭訴其事,打發了他一兩銀子,与兩個公人一吊銅錢、一斗米,路上盤纏。哭哭啼啼,從四月初旬离了清河縣,往徐州大道而來。正是:

若得苟全痴性命,也甘飢餓過平生。

不說來旺儿遞解徐州去了。且說宋蕙蓮在家,每日只盼他出來。小 一般的替他送飯,到外邊,眾人都吃了。轉回來蕙蓮問著他,只說:“哥吃了,監中無事。若不是也放出來了,連日提刑老爺沒來衙門中問事,也只在一二日來家。”西門慶又哄他說:“我差人說了,不久即出。”婦人以為信實。一日風里言風里語,聞得人說,來旺儿押出來,在門首討衣箱,不知怎的去了。這婦人几次問眾小 ,都不說。忽見鉞安儿跟了西門慶馬來家,叫住問他:“你旺哥在監中好么?几時出來?”鉞安道:“嫂子,我告你知了罷,俺哥這早晚到流沙河了。”蕙蓮問其故,這鉞安千不合万不合,如此這般:“打了四十板,遞解原籍徐州家去了。只放你心里,休題我告你說。”這婦人不听万事皆休,听了此言,關閉了房間,放聲大哭道:“我的人〔口樂〕!你在他家干坏了甚么事來?被人紙棺材暗算計了你!你做奴才一場,好衣服沒曾掙下一件在屋里。今日只當把你遠离他鄉,弄的去了,坑得奴好苦也!你在路上死活未知。我就如合在缸底下一般,怎的曉得?”哭了一回,取一條長手巾拴在臥房門樞上,懸梁自縊。不想來昭妻一丈青,住房正与他相連,從后來听見他屋里哭了一回,不見動靜,半日只听喘息之聲。扣房門叫他不應,慌了手腳,教小 平安儿撬開窗戶進去。見婦人穿著隨身衣服,在門樞上正吊得好。一面解救下來,并了房門,取姜湯撅灌。須臾,嚷的后邊知道。吳月娘率領李嬌儿、孟玉樓、西門大姐、李瓶儿、玉簫、小玉都來看視,賁四娘子儿也來瞧。一丈青〔 芻〕扶他坐在地下,只顧哽咽,白哭不出聲來。月娘叫著他,只是低著頭,口吐涎痰,不答應。月娘便道:“原來是個傻孩子!你有話只顧說便好,如何尋起這條路起來!”又令玉簫扶著他,親叫道:“蕙蓮孩儿,你有甚么心事,越發老實叫上几聲,不妨事。”問了半日,那婦人哽咽了一回,大放聲排手拍掌哭起來。月娘叫玉簫扶他上炕,他不肯上炕。月娘眾人勸了半日,回后邊去了。止有賁四嫂同玉簫相伴在屋里。

只見西門慶掀帘子進來,看見他坐在冷地下哭泣,令玉簫:“你〔 芻〕他炕上去罷。”玉簫道:“剛才娘教他上去,他不肯去。”西門慶道:“好強孩子,冷地下冰著你。你有話對我說,如何這等拙智!”蕙蓮把頭搖著說道:“爹,你好人儿,你瞞著我干的好勾當儿!還說甚么孩子不孩子!你原來就是個弄人的劊子手,把人活埋慣了,害死人還看出殯的!你成日間只哄著我,今日也說放出來,明日也說放出來。只當端的好出來。你如遞解他,也和我說聲儿,暗暗不通風,就解發遠遠的去了。你也要合憑個天理!你就信著人干下這等絕戶計,把圈套儿做的成成的,你還瞞著我。你就打發,兩個人都打發了,如何留下我做甚么?”西門慶笑道:“孩儿,不關你事。那 坏了事,所以打發他。你安心,我自有處。”因令玉簫:“你和賁四娘子相伴他一夜儿,我使小 送酒來你每吃。”說畢,往外去了。賁四嫂良久扶他上炕坐的,和玉簫將話儿勸解他。

西門慶到前邊鋪子里,問傅伙計支了一吊錢,買了一錢酥燒,拿盒子盛了,又是一瓶酒,使來安儿送到蕙蓮屋里,說道:“爹使我送這個与嫂子吃。”蕙蓮看見,一頭罵:“賊囚根子!趁早与我拿了去,省的我摔一地。”來安儿道:“嫂子收了罷,我拿回去,爹又要打我。”便就放在桌子上。蕙蓮跳下來,把酒拿起來,才待赶著摔了去,被一丈青攔住了。那賁四嫂看著一丈青咬指頭儿。正相伴他坐的,只見賁四嫂家長儿走來,叫他媽道:“爹門外頭來家,要吃飯。”賁四嫂和一丈青走出來。到一丈青門首,只見西門大姐在那里,和來保儿媳婦惠祥說話。因問賁四嫂那里去,賁四嫂道:“俺家的門外頭來了,要飯吃。我到家瞧瞧就來。我只說來看看,吃他大爹再三央,陪伴他坐坐儿,誰知倒把我挂住了。”惠祥道:“剛才爹在屋里,他說甚么來?”賁四嫂只顧笑,說道:“看不出他旺官娘子,原來也是個辣菜根子,和他大爹白搽白折的平上。誰家媳婦儿有這個道理!”惠祥道:“這個媳婦儿比別的媳婦儿不同,從公公身上拉下來的媳婦儿,這一家大小誰如他?”說畢惠祥去了。一丈青道:“四嫂,你到家快來。”賁四嫂道:“甚么話,我若不來,惹他大爹就怪死了。”

卻說西門慶白日教賁四嫂和一丈青陪他坐,晚夕教玉簫伴他睡,慢慢將言詞勸他,說道:“宋大姐,你是個聰明的,趁恁妙齡之時,一朵花初開,主子愛你,也是緣法相投。你如今將上不足,比下有余,守著主子,強如守著奴才。他已是去了,你恁煩惱不打緊,一時哭的有好歹,卻不虧負了你的性命?常言道:做一日和尚撞一日鐘,往后貞節輪不到你身上了。”那蕙蓮听了,只是哭泣,每日粥飯也不吃。玉簫回了西門慶話。西門慶又令潘金蓮親來對他說,也不依。金蓮惱了,向西門慶道:“賊淫婦,他一心只想他漢子,千也說一夜夫妻百夜恩,万也說相隨百步,也有個徘徊意,這等貞節的婦人,卻拿甚么拴的住他心?”西門慶笑道:“你休听他摭說,他若早有貞節之心,當初只守著廚子蔣聰不嫁來旺儿了。”一面坐在前廳上,把眾小 都叫到跟前審問:“來旺儿遞解去時,是誰對他說來?趁早舉出來,我也一下不打他。不然,我打听出來,每人三十板,即与我离門离戶。”忽有畫童跪下,說道:“那日小的听見鉞安跟了爹馬來家,在夾道內,嫂子問他,他走了口對嫂子說。”西門慶听了大怒,一片聲使人尋鉞安儿。

這鉞安早知消息,一直躲到潘金蓮房里去。金蓮正洗臉,小 走到屋里,跪著哭道:“五娘救小的則個!”金蓮罵道:“賊囚!猛可走來,嚇我一跳!你又不知干下甚么事!”鉞安道:“爹因為小的告嫂子說了旺哥去了,要打我。娘好歹勸勸爹。若出去,爹在气頭里,小的就是死罷了!”金蓮道:“怪囚根子,唬的鬼也似的!我說甚么勾當來,恁惊天動地的?原來為那奴才淫婦。”分咐:“你在我這屋里,不要出去。”于是藏在門背后。西門慶見叫不將鉞安去,在前廳暴叫如雷。一連使了兩替小 來金蓮房里尋,都被金蓮罵的去了。落后,西門慶一陣風自家走來,手里拿著馬鞭子,問:“奴才在那里?”金蓮不理他,被西門慶繞屋尋遍,從門背后采出鉞安來要打。吃金蓮向前,把馬鞭子奪了,掠在床頂上。說道:“沒廉恥的貨儿,你臉做主了!那奴才淫婦想他漢子上吊,羞急拿小 來煞气,關小 甚事!”那西門慶气的睜睜的。金蓮叫小 :“你往前頭干你那營生去,不要理他。等他再打你,有我哩!”那鉞安得手,一直往前去了。正是:

兩手劈開生死路,翻身跳出是非門。

這潘金蓮見西門慶留意在宋蕙蓮身上,乃心生一計。在后邊唆調孫雪娥,說來旺儿媳婦子怎的說你要了他漢子,備了他一篇是非,他爹惱了,才把他漢子打發了:“前日打了你那一頓,拘了你頭面衣服,都是他過嘴告說的。”這孫雪娥听了個耳滿心滿。掉了雪娥口气儿,走到前邊,向蕙蓮又是一樣話說,說孫雪娥怎的后邊罵你是蔡家使喝的奴才,積年轉主子養漢,不是你背養主子,你家漢子怎的离了他家門?說你眼淚留著些腳后跟。說的兩下都怀仇恨。

一日,也是合當有事。四月十八日,李嬌儿生日,院中李媽媽并李桂姐,都來与他做生日。吳月娘留他同眾堂客在后廳飲酒,西門慶往人家赴席不在家。這宋蕙蓮吃了飯儿,從早晨在后邊打了個幌儿,走到屋里直睡到日西。由著后邊一替兩替使了丫鬟來叫,只是不出來。雪娥尋不著這個由頭儿,走來他房里叫他,說道:“嫂子做了玉美人了,怎的這般難請?”那蕙蓮也不理他,只顧面朝里睡。這雪娥又道:“嫂子,你思想你家旺官儿哩。早思想好來!不得你他也不得死,還在西門慶家里。”這蕙蓮听了他這一句話,打動潘金蓮說的那情由,翻身跳起來,望雪娥說道:“你沒的走來浪聲顙气!他便因我弄出去了。你為甚么來?打你一頓,攆的不容上前。得人不說出來,大家將就些便罷了,何必撐著頭儿來尋趁人!”這雪娥心中大怒,罵道:“好賊奴才,養漢淫婦!如何大膽罵我?”蕙蓮道:“我是奴才淫婦,你是奴才小婦!我養漢養主子,強如你養奴才!你倒背地偷我漢子,你還來倒自家掀騰?”這几句話,說的雪娥急了,宋蕙蓮不防,被他走向前,一個巴掌打在臉上,打的臉上通紅。說道:“你如何打我?”于是一頭撞將去,兩個就揪扭打在一處。慌的來昭妻一丈青走來勸解,把雪娥拉的后走,兩個還罵不絕口。吳月娘走來罵了兩句:“你每都沒些規矩儿!不管家里有人沒人,都這等家反宅亂的!等你主子回來,看我對你主子說不說!”當下雪娥就往后邊去了。月娘見蕙蓮頭發揪亂,便道:“還不快梳了頭,往后邊來哩!”蕙蓮一聲儿不答話。打發月娘后邊去了,走到房內,倒插了門,哭泣不止。哭到掌燈時分,眾人亂著,后邊堂客吃酒,可怜這婦人忍气不過,尋了兩條腳帶,拴在門楹上,自縊身死,亡年二十五歲。正是:

世間好物不堅牢,彩云易散琉璃脆。

落后,月娘送李媽媽、桂姐出來,打蕙蓮門首過,房門關著,不見動靜,心中甚是疑影。打發李媽媽娘儿上轎去了,回來叫他門不開,都慌了手腳。還使小 打窗戶內跳進去,割斷腳帶,解卸下來,撅救了半日,不知多咱時分,嗚呼哀哉死了。但見:

四肢冰冷,一气燈殘。香魂眇眇,已赴望鄉台;星眼瞑瞑,尸猶橫地

下。不知精爽逝何處,疑是行云秋水中。月娘見救不活,慌了。連忙使小 來興儿,騎頭口往門外請西門慶來家。雪娥恐怕西門慶來家拔樹尋根,歸罪于己,在上房打旋磨儿跪著月娘,教休題出和他嚷鬧來。月娘見他嚇得那等腔儿,心中又下般不得,因說道:“此時你恁害怕,當初大家省言一句儿便了。”至晚,等的西門慶來家,只說蕙蓮因思想他漢子,哭了一日,赶后邊人亂,不知多咱尋了自盡。西門慶便道:“他恁個拙婦,原來沒福。”一面差家人遞了一紙狀子,報到縣主李知縣手里,只說本婦因本家請堂客吃酒,他管銀器家伙,因失落一件銀鍾,恐家主查問見責,自縊身死。又送了知縣三十兩銀子。知縣自恁要作分上,胡亂差了一員司吏帶領几個仵作來看了。自買了一具棺材,討了一張紅票,賁四、來興儿同送到門外地藏寺。与了火家五錢銀子,多架些柴薪。才待發火燒毀,不想他老子賣棺材宋仁打听得知,走來攔住,叫起屈來。說他女儿死的不明白,稱西門慶因倚強奸他:“我女貞節不從,威逼身死。我還要撫按告狀,誰敢燒化尸首!”那眾火家都亂走了,不敢燒。賁四、來興少不的把棺材停在寺里來回話。正是:

青龍与白虎同行,吉凶事全然未保。

第二十七回

李瓶儿私語翡翠軒

潘金蓮醉鬧葡萄架

詞曰:

錦帳鴛鴦,繡衾鸞鳳。一种風流千种態:看香肌雙瑩,玉簫暗品,鸚

舌偷嘗。

屏掩猶斜香冷,回嬌眼,盼檀郎。道千金一刻須怜惜,早漏

催銀箭,星沉网戶,月轉回廊。

話說來保正從東京來,在卷棚內回西門慶話,具言:“到東京先見稟事的管家,下了書,然后引見。太師老爺看了揭帖,把禮物收進去,交付明白。老爺吩咐:不日寫書,馬上差人下与山東巡按侯爺,把山東滄州鹽客王霽云等一十二名寄監者,盡行釋放。翟叔多上覆爹:老爺壽誕六月十五日,好歹教爹上京走走,他有話和爹說。”這西門慶听了,滿心歡喜,旋即使他回喬大戶話去。只見賁四、來興走來,見西門慶和來保說話,立在旁邊。來保便往喬大戶家去了。西門慶問賁四:“你每燒了回來了?”那賁四不敢言語。來興儿向前,附耳低言說道:“宋仁走到化人場上,攔著尸首,不容燒化,聲言甚是無禮,小的不敢說。”這西門慶不听万事皆休,听了心中大怒,罵道:“這少死光棍,這等可惡!”即令小 :“請你姐夫來寫帖儿。”就差來安儿送与李知縣。隨即差了兩個公人,一條索子把宋仁拿到縣里,反問他打綱詐財,倚尸圖賴。當廳一夾二十大板,打的鮮血順腿淋漓。寫了一紙供狀,再不許到西門慶家纏扰。并責令地方火甲,眼同西門慶家人,即將尸燒化訖。那宋仁打的兩腿棒瘡,歸家著了重气,害了一場時疫,不上几日,嗚呼哀哉死了。正是:

失曉人家逢五道,溟泠飢鬼撞鐘馗。

西門慶剛了畢宋蕙蓮之事,就打點三百兩金銀,交顧銀率領許多銀匠,在家中卷棚內打造蔡太師上壽的四陽捧壽的銀人,每一座高尺有余。又打了兩把金壽字壺。尋了兩副玉桃杯、兩套杭州織造的大紅五彩羅緞〔 宁〕絲蟒衣,只少兩匹玄色焦布和大紅紗蟒,一地里拿銀子尋不出來。李瓶儿道:“我那邊樓上還有几件沒裁的蟒,等我瞧去。”西門慶隨即与他同往樓上去尋,揀出四件來:兩件大紅紗,兩件玄色焦布,俱是織金蓮五彩蟒衣,比織來的花樣身分更強几倍,把西門慶歡喜的要不的。于是打包,還著來保同吳主管五月二十八日离清河縣,上東京去了,不在話下。

過了兩日,卻是六月初一日,天气十分炎熱。到了那赤鳥當午的時候,一輪火傘當空,無半點云翳,真乃爍石流金之際。有一詞單道這熱:

祝融南來鞭火龍,火云焰焰燒天空。

日輪當午凝不去,万國如在紅爐中。

五岳翠干云彩滅,陽侯海底愁波渴。

何當一夕金風發,為我掃除天下熱。這西門慶近來遇見天熱,不曾出門,在家撒發披襟避暑。在花園中翡翠軒卷棚內,看著小 每打水澆花草。只見翡翠軒正面栽著一盆瑞香花,開得甚是爛漫。西門慶令來安儿拿著小噴壺儿,看著澆水。只見潘金蓮和李瓶儿家常都是白銀條紗衫儿,密合色紗挑線縷金拖泥裙子。李瓶儿是大紅焦布比甲,金蓮是銀紅比甲。惟金蓮不戴冠儿,拖著一窩子杭州攆翠云子网儿,露著四〔髟丐〕,額上貼著三個翠面花儿,越顯出粉面油頭,朱唇皓齒。兩個攜著手儿,笑嘻嘻驀地走來。看見西門慶澆花儿,說道:“你原來在這里澆花儿哩!怎的還不梳頭去?”西門慶道:“你教丫頭拿水來,我這里洗頭罷。”金蓮叫來安:“你且放下噴壺,去屋里對丫頭說,教他快拿水拿梳子來。”來安應諾去了。金蓮看見那瑞香花,就要摘來戴。西門慶攔住道:“怪小油嘴,趁早休動手,我每人賞你一朵罷。”原來西門慶把旁邊少開頭,早已摘下几朵來,浸在一只翠磁膽瓶內。金蓮笑道:“我儿,你原來掐下恁几朵來放在這里,不与娘戴。”于是先搶過一枝來插在頭上。西門慶遞了枝与李瓶儿。只見春梅送了抿鏡梳子來,秋菊拿著洗面水。西門慶遞了三枝花,教送与月娘、李嬌儿、孟玉樓戴:“就請你三娘來,教他彈回月琴我听。”金蓮道:“你把孟三儿的拿來,等我送与他,教春梅送他大娘和李嬌儿的去。回來你再把一朵花儿与我──我只替你叫唱的,也該与我一朵儿。”西門慶道:“你去,回來与你。”金蓮道:“我的儿,誰養的你恁乖!你哄我替你叫了孟三儿來,你卻不与我。我不去!你与了我,我才叫去。”西門慶笑道:“賊小淫婦儿,這上頭也掐個先儿。”于是又与了他一朵。金蓮簪于云〔髟丐〕之旁,方才往后邊去了。

止撇下李瓶儿,西門慶見他紗裙內罩著大紅紗褲儿,日影中玲瓏剔透,露出玉骨冰肌,不覺淫心輒起。見左右無人,且不梳頭,把李瓶儿按在一張涼椅上,揭起湘裙,紅〔 昆〕初褪,倒掬著隔山取火干了半晌,精還不泄。兩人曲盡“于飛”之樂。不想金蓮不曾往后邊叫玉樓去,走到花園角門首,想了想,把花儿遞与春梅送去,回來悄悄躡足,走在翡翠軒〔木鬲〕子外潛听。听夠多時,听見他兩個在里面正干得好,只听見西門慶向李瓶儿道:“我的心肝,你達不愛別的,愛你好個白屁股儿。今日盡著你達受用。”良久,又听的李瓶儿低聲叫道:“親達達,你省可的〔 扉〕罷。奴身上不方便,我前番吃你弄重了些,把奴的小肚子疼起來,這兩日才好些儿。”西門慶因問:“你怎的身上不方便?”李瓶儿道:“不瞞你說,奴身中已怀臨月孕,望你將就些儿。”西門慶听言,滿心歡喜,說道:“我的心肝,你怎不早說,既然如此,你爹胡亂耍耍罷。”于是樂极情濃,怡然感之,兩手抱定其股,一泄如注。婦人在下躬股承受其精。良久,只聞得西門慶气喘吁吁,婦人鶯鶯聲軟,都被金蓮在外听了。

正听之間,只見玉樓從后驀地走來,便問:“五丫頭,在這里做甚么儿?”那金蓮便搖手儿。兩個一齊走到軒內,慌的西門慶湊手腳不迭。問西門慶:“我去了這半日,你做甚么?恰好還沒曾梳頭洗臉哩!”西門慶道:“我等著丫頭取那茉莉花肥皂來我洗臉。”金蓮道:“我不好說的,巴巴尋那肥皂洗臉,怪不的你的臉洗的比人家屁股還白!”那西門慶听了,也不著在意里。落后梳洗畢,与玉樓一同坐下,因問:“你在后邊做甚么?帶了月琴來不曾?”玉樓道:“我在后邊替大姐姐穿珠花來,到明日与吳舜臣媳婦儿鄭三姐下茶去戴。月琴春梅拿了來。”不一時,春梅來到,說:“花儿都送与大娘、二娘收了。”西門慶令他安排酒來。不一時冰盆內沉李浮瓜,涼亭上偎紅倚翠。玉樓道:“不使春梅請大姐姐?”西門慶道:“他又不飲酒,不消邀他去。”當下西門慶上坐,三個婦人兩邊打橫。正是:得多少壺斟美釀,盤列珍羞。那潘金蓮放著椅儿不坐,只坐豆青磁涼墩儿。孟玉樓叫道:“五姐,你過這椅儿上坐,那涼墩儿只怕冷。”金蓮道:“不妨事,我老人家不怕冰了胎,怕甚么?”

須臾,酒過三巡,西門慶叫春梅取月琴來,教与玉樓,取琵琶,教金蓮彈:“你兩個唱一套‘赤帝當權耀太虛’我听。”金蓮不肯,說道:“我儿,誰養的你恁乖!俺每唱,你兩人到會受用快活,我不!也教李大姐拿了椿樂器儿。”西門慶道:“他不會彈甚么。”金蓮道:“他不會,教他在旁邊代板。”西門慶笑道:“這小淫婦單管咬蛆儿。”一面令春梅旋取了一副紅牙象板來,教李瓶儿拿著。他兩個方才輕舒玉指,款跨鮫綃,合著聲唱《雁過沙》。丫鬟繡春在旁打扇。須臾唱畢,西門慶每人遞了一杯酒,与他吃了。潘金蓮不住在席上只呷冰水,或吃生果子。玉樓道:“五姐,你今日怎的只吃生冷?”金蓮笑道:“我老人家肚里沒閑事,怕甚么冷糕么?”羞的李瓶儿在旁,臉上紅一塊白一塊。西門慶瞅了他一眼,說道:“你這小淫婦,單管只胡說白道的。”金蓮道:“哥儿,你多說了話。老媽媽睡著吃干腊肉──是恁一絲儿一絲儿的。你管他怎的?”

正飲酒中間,忽見云生東南,霧障西北,雷聲隱隱,一陣大雨來,軒前花草皆濕。正是:

江河淮海添新水,翠竹紅榴洗濯清。少頃雨止,天外殘虹,西邊透出日色來。得多少:微雨過碧磯之潤,晚風涼落院之清。只見后邊小玉來請玉樓。玉樓道:“大姐姐叫,有几朵珠花沒穿了,我去罷,惹的他怪。”李瓶儿道:“咱兩個一答儿里去,奴也要看姐姐穿珠花哩。”西門慶道:“等我送你們一送。”于是取過月琴來,教玉樓彈著,西門慶排手,眾人齊唱:

【梁州序】向晚來雨過南軒,見池面紅妝零亂。漸輕雷隱隱,雨收云

散。但聞荷香十里,新月一鉤,此佳景無限。蘭湯初浴罷,晚妝殘。深院

黃昏懶去眠。(合)金縷唱,碧筒勸,向冰山雪檻排佳宴。清世界,几人

見?

又:

柳陰中忽噪新蟬,見流螢飛來庭院。听菱歌何處?畫船歸晚。只見玉

繩低度,朱戶無聲,此景猶堪羡。起來攜素手,整云鬟。月照紗廚人未眠

。(合前)

【節節高】漣漪戲彩鴛,綠荷翻。清香瀉下瓊珠濺。香風扇,芳草邊

,閑亭畔,坐來不覺神清健。蓬萊閬苑何足羡!(合)只恐西風又惊秋,

暗中不覺流年換。眾人唱著不覺到角門首。玉樓把月琴遞与春梅,和李瓶儿往后去了。

潘金蓮遂叫道:“孟三儿,等我等儿,我也去。”才待撇了西門慶走,被西門慶一把手拉住了,說道:“小油嘴儿,你躲滑儿,我偏不放你。”拉著只一輪,險些不輪了一交。婦人道:“怪行貨子,他兩個都走去了,我看你留下我做甚么?”西門慶道:“咱兩個在這太湖石下,取酒來,投個壺儿耍子,吃三杯。”婦人道:“怪行貨子,放著亭子上不去投,平白在這里做甚么?你不信,使春梅小肉儿,他也不替你取酒來。”西門慶因使春梅。春梅越發把月琴丟与婦人,揚長的去了。婦人接過月琴,彈了一回,說道:“我問孟三儿,也學會了几句儿了。”一壁彈著,見太湖石畔石榴花經雨盛開,戲折一枝,簪于云〔髟丐〕之旁,說道:“我老娘帶個三日不吃飯──眼前花。”被西門慶听見,走向前把他兩只小金蓮扛將起來,戲道:“我把這小淫婦,不看世界面上,就〔入日〕死了。”那婦人便道:“怪行貨子,且不要發訕,等我放下這月琴著。”于是把月琴順手倚在花台邊,因說道:“我的儿,适才你和李瓶儿〔入日〕搗去罷,沒地扯囂儿,來纏我做甚么?”西門慶道:“怪奴才,單管只胡說,誰和他有甚事。”婦人道:“我儿,你但行動,瞞不過當方土地。老娘是誰?你來瞞我!我往后邊送花儿去,你兩個干的好營生儿!”西門慶道:“怪小淫婦儿,休胡說!”于是按在花台上就新嘴。那婦人連忙吐舌頭在他口里。西門慶道:“你教我聲親達達,我饒了你,放你起來罷。”那婦人強不過,叫了他聲親達達:“我不是你那可意的,你來纏我怎的?”兩個正是:

弄晴鶯舌于中巧,著雨花枝分外妍。

兩個頑了一回,婦人道:“咱往葡萄架那里投壺耍子儿去。”因把月琴跨在胳膊上,彈著找《梁州序》后半截:

【節節高】清宵思爽然,好涼天。瑤台月下清虛殿,神仙眷,開玳筵

。重歡宴,任教玉漏催銀箭,水晶宮里笙歌按。(合前)

【尾聲】光陰迅速如飛電,好良宵,可惜慚闌,拚取歡娛歌聲喧。

兩人并肩而行,須臾,轉過碧池,抹過木香亭,從翡翠軒前穿過來,到葡萄架下觀看,端的好一座葡萄架。但見:

四面雕欄石〔秋瓦〕,周圍翠葉深稠。迎眸霜色,如千枝紫彈墜流蘇

:噴鼻秋香,似万架綠云垂繡帶。縋縋馬乳,水晶丸里〔 邑〕瓊漿;滾

滾綠珠,金屑架中含翠渥。乃西域移來之种,隱甘泉珍玩之芳。端的四時

花木襯幽葩,明月清風無价買。

二人到于架下,原來放著四個涼墩,有一把壺在旁。金蓮把月琴倚了,和西門慶投壺。只見春梅拿著酒,秋菊掇著果盒,盒子上一碗冰湃的果子。婦人道:“小肉儿,你頭里使性儿去了,如何又送將來了?”春梅道:“教人還往那里尋你每去,誰知驀地這里來。”秋菊放下去了。西門慶一面揭開,盒里邊攢就的八〔木鬲〕細巧果菜,一小銀素儿葡萄酒,兩個小金蓮蓬鐘儿,兩雙牙筋儿,安放一張小涼杌儿上。西門慶与婦人對面坐著,投壺耍子。須臾,過橋翎花,倒入飛雙雁,連科及第,二喬觀書,楊妃春睡,烏龍入洞,珍珠倒卷帘,投了十數壺。把婦人灌的醉了,不覺桃花上臉,秋波斜睨。西門慶要吃藥五香酒,又叫春梅取酒去。金蓮說道:“小油嘴儿,再央你央儿,往房內把涼席和枕頭取了來。我困的慌,這里略躺躺儿。”那春梅故作撒嬌,說道:“罷么,偏有這些支使人的,誰替你又拿去!”西門慶道:“你不拿,教秋菊抱了來,你拿酒就是了。”那春梅搖著頭儿去了。

遲了半日,只見秋菊儿抱了涼席枕衾來。婦人吩咐:“放下鋪蓋,拽上花園門,往房里看去,我叫你便來。”那秋菊應諾,放下衾枕,一直去了。這西門慶起身,脫下玉色紗〔 旋〕儿,搭在欄杆上,逕往牡丹台畔花架下,小淨手去了。回來見婦人早在架儿底下,鋪設涼簟枕衾停當,脫的上下沒條絲,仰臥于衽席之上,腳下穿著大紅鞋儿,手弄白紗扇儿搖涼。西門慶看見,怎不触動淫心,于是剩著酒興,亦脫去上下衣,坐在一涼墩上,先將腳指挑弄其花心,挑的淫精流出,如蝸之吐涎。一面又將婦人紅繡花鞋儿摘取下來,戲把他兩條腳帶解下來,拴其雙足,吊在兩邊葡萄架儿上,如金龍探爪相似,使牝戶大張,紅鉤赤露,雞舌內吐。西門慶先倒覆著身子,執麈柄抵牝口,賣了個倒入翎花,一手据枕,极力而提之,提的陰中淫气連綿,如數鰍行泥淖中相似。婦人在下沒口子呼叫達達不絕。正干在美處,只見春梅燙了酒來,一眼看見,把酒注子放下,一直走到假山頂上臥云亭那里,搭伏著棋桌儿,弄棋子耍子。西門慶抬頭看見,點手儿叫他,不下來,說道:“小油嘴,我拿不下你來就罷了。”于是撇了婦人,大叉步從石磴上走到亭子上來。那春梅早從右邊一條小道儿下去,打藏春塢雪洞儿里穿過去,走到半中腰滴翠山叢、花木深處,欲待藏躲,不想被西門慶撞見,黑影里攔腰抱住,說道:“小油嘴,我卻也尋著你了。”遂輕輕抱到葡萄架下,笑道:“你且吃鐘酒著。”一面摟他坐在腿上,兩個一遞一口飲酒。春梅見婦人兩腿拴吊在架上,便說道:“不知你每甚么張致!大青天白日里,一時人來撞見,怪模怪樣的。”西門慶問道:“角門子關上了不曾?”春梅道:“我來時扣上了。”西門慶道:“小油嘴,看我投個肉壺,名喚金彈打銀鵝,你瞧,若打中一彈,我吃一鐘酒。”于是向冰碗內取了枚玉黃李子,向婦人牝中,一連打了三個,皆中花心。這西門慶一連吃了三鐘藥五香酒,旋令春梅斟了一鐘儿,遞与婦人吃。又把一個李子放在牝內,不取出來,又不行事,急的婦人春心沒亂,淫水直流。只是朦朧星眼,四肢軃然于枕簟之上,口中叫道:“好個作怪的冤家,捉弄奴死了。”鶯聲顫掉。那西門慶叫春梅在旁打著扇,只顧只酒不理他,吃來吃去,仰臥在醉翁椅儿上打睡,就睡著了。春梅見他醉睡,走來摸摸,打雪洞內一溜煙往后邊去了。听見有人叫角門,開了門,原來是李瓶儿。

由著西門慶睡了一個時辰,睜開眼醒來,看見婦人還吊在架上,兩只白生生腿儿蹺在兩邊,興不可遏。因見春梅不在跟前,向婦人道:“淫婦,我丟与你罷。”于是先摳出牝中李子,教婦人吃了。坐在一只枕頭上,向紗褶子順帶內取出淫器包儿來,使上銀托子,次用硫黃圈束著根子,初時不肯深入,只在牝口子來回擂晃,急的婦人仰身迎播,口中不住聲叫:“達達!快些進去罷,急坏了淫婦了,我曉的你惱我,為李瓶儿故意使這促恰來奈何我,今日經著你手段,再不敢惹你了。”西門慶笑道:“小淫婦儿!你知道就好說話儿了。”于是一壁幌著他心子,把那話拽出來,向袋中包儿里打開,捻了些“閨艷聲嬌”涂在蛙口內,頂入牝中,送了几送。須臾,那話昂健奢棱,暴怒起來,垂首玩著往來抽拽,玩其出入之勢。那婦人在枕畔,朦朧星眼,呻吟不已,沒口子叫:“大〔毛几〕〔毛八〕達達,你不知使了甚么行貨子進去。罷了,淫婦的〔毛必〕心痒到骨髓里去了。可怜見饒了罷。”淫婦口里〔石岑〕死的言語都叫了出來,這西門慶一上手,就是三四百回,兩只手倒按住枕席,仰身竭力迎播掀干,抽沒至脛复送至根者,又約一百余下。婦人以帕不住在下抹拭牝中之津,隨拭隨出,衽席為之皆濕。西門慶行貨子,沒棱露腦,往來逗留不已。因向婦人說道:“我要耍個老和尚撞鐘。”忽然仰身望前只一送,那話攮進去了,直抵牝屋之上。牝屋者,乃婦人牝中深极處,有屋如含苞花蕊,到此處,男子莖首,覺翕然暢美不可言。婦人触疼,急跨其身,只听磕碴響了一聲,把個硫黃圈子折在里面。婦人則目瞑气息,微有聲嘶,舌尖冰冷,四肢收軃于衽席之上。西門慶慌了,急解其縛,向牝中摳出硫黃圈來,折做兩截。于是把婦人扶坐,半日,星眸惊閃,蘇醒過來。因向西門慶作嬌泣聲,說道:“我的達達,你今日怎的這般大惡,險不喪了奴的性命!今后再不可這般所為,不是耍處。我如今頭目森森然,莫知所之。”西門慶見日色已西,連忙替他披上衣裳。叫了春梅、秋菊來,收拾衾枕,同扶他歸房。

春梅回來,看著秋菊收了吃酒的家伙,才待開花園門,來昭的儿子小鐵棍儿從花架下鑽出來,赶著春梅,問姑娘要果子吃。春梅道:“小囚儿,你在那里來?”把了几個桃子、李子与他,說道:“你爹醉了,還不往前邊去,只怕他看見打你。”那猴子接了果子,一直去了。春梅開了花園門回來,打發西門慶与婦人上床就寢。正是:

朝隨金谷宴,暮伴紅樓娃。

休道歡娛處,流光逐暮霞。

第二十八回

陳敬濟徼幸得金蓮

西門慶糊涂打鐵棍

詩曰:

几日深閨繡得成,看來便覺可人情。

一灣暖玉凌波小,兩瓣秋蓮落地輕。

南陌踏青春有跡,西廂立月夜無聲。

看花又濕蒼苔露,晒向窗前趁晚晴。

話說西門慶扶婦人到房中,脫去上下衣裳,赤著身子,婦人止著紅紗抹胸儿。兩個并肩疊股而坐,重斟杯酌。西門慶一手摟過他粉頸,一遞一口和他吃酒,极盡溫存之態。睨視婦人云鬟斜軃,酥胸半露,嬌眼乜斜,猶如沉酒楊妃一般,纖手不住只向他腰里摸弄那話。那話因惊,銀托子還帶在上面,軟叮當毛都魯的累垂偉長。西門慶戲道:“你還弄他哩,都是你頭里唬出他風病來了。”婦人問:“怎的風病。”西門慶道:“既不是瘋病,如何這軟癱熱化,起不來了,你還不下去央及他央及儿哩。”婦人笑瞅了他一眼。一面蹲下身子去,枕著他一只腿,取過一條褲帶儿來,把那話拴住,用手提著,說道:“你這 !頭里那等頭睜睜,股睜睜,把人奈何昏昏的,這咱你推風症裝佯死儿。”提弄了一回,放在粉臉上偎晃良久,然后將口吮之,又用舌尖挑砥其蛙口。那話登時暴怒起來,裂瓜頭凹眼睜圓,落腮胡挺身直豎。西門慶亦發坐在枕頭上,令婦人馬爬在紗帳內,盡著吮咂,以暢其美。俄爾淫思益熾,复与婦人交接。婦人哀告道:“我的達達,你饒了奴罷,又要捉弄奴也!”是夜,二人淫樂為之無度。有詞為証:

戰酣樂极,云雨歇,嬌眼乜斜。手持玉莖猶堅硬,告才郎將就些些。

滿飲金杯頻勸,兩情似醉如痴。

一夜晚景題過。到次日,西門慶往外邊去了。婦人約飯時起來,換睡鞋,尋昨日腳上穿的那雙紅鞋,左來右去少一只。問春梅,春梅說:“昨日我和爹〔 芻〕扶著娘進來,秋菊抱娘的鋪蓋來。”婦人叫了秋菊來問。秋菊道:“我昨日沒見娘穿著鞋進來。”婦人道:“你看胡說!我沒穿鞋進來,莫不我精著腳進來了?”秋菊道:“娘你穿著鞋,怎的屋里沒有?”婦人罵道:“賊奴才,還裝憨儿!無過只在這屋里,你替我老實尋是的!”這秋菊三間屋里,床上床下,到處尋了一遍,那里討那只鞋來?婦人道:“端的我這屋里有鬼,攝了我這只鞋去了。連我腳上穿的鞋都不見了,要你這奴才在屋里做甚么!”秋菊道:“倒只怕娘忘記落在花園里,沒曾穿進來。”婦人道:“敢是〔入日〕昏了,我鞋穿在腳上沒穿在腳上,我不知道?”叫春梅:“你跟著這奴才,往花園里尋去。尋出來便罷,若尋不出來,叫他院子里頂石頭跪著。”這春梅真個押著他,花園到處并葡萄架跟前,尋了一遍儿,那里得來!正是:

都被六丁收拾去,蘆花明月竟難尋。

兩個尋了一遍回來,春梅罵道:“奴才,你媒人婆迷了路儿──沒的說了,王媽媽賣了磨──推不的了。”秋菊道:“不知甚么人偷了娘的這只鞋去了,我沒曾見娘穿進屋里去。敢是你昨日開花園門放了那個,拾了娘的這只鞋去了。”被春梅一口稠唾沫噦了去,罵道:“賊見鬼的奴才,又攪纏起我來了!六娘叫門,我不替他開?可可儿的就放進人來了?你抱著娘的鋪蓋就不經心瞧瞧,還敢說嘴儿!”一面押他到屋里,回婦人說沒有鞋。婦人叫踩出他院子里跪著。秋菊把臉哭喪下水來,說:“等我再往花園里尋一遍,尋不著隨娘打罷。”春梅道:“娘休信他。花園里地也掃得干干淨淨的,就是針也尋出來,那里討鞋來?”秋菊道:“等我尋不出來,教娘打就是了。你在旁戳舌儿怎的!”婦人向春梅道:“也罷,你跟著這奴才,看他那里尋去!”

這春梅又押著他,在花園山子底下,各處花池邊,松牆下,尋了一遍,沒有。他也慌了,被春梅兩個耳刮子,就拉回來見婦人。秋菊道:“還有那個雪洞里沒尋哩。”春梅道:“那藏春塢是爹的暖房儿,娘這一向又沒到那里。我看尋不出來和你答話!”于是押著他,到于藏春塢雪洞內。正面是張坐床,旁邊香几上都尋到,沒有。又向書篋內尋,春梅道:“這書篋內都是他的拜帖紙,娘的鞋怎的到這里?沒的摭溜子捱工夫儿!翻的他恁亂騰騰的,惹他看見又是一場儿,你這歪刺骨可死的成了!”良久,只見秋菊說道:“這不是娘的鞋!”在一個紙包內,裹著些棒儿香与排草,取出來与春梅瞧:“可怎的有了,剛才就調唆打我!”春梅看見,果是一只大紅平底鞋儿,說道:“是娘的,怎生得到這書篋內?好蹊蹺的事!”于是走來見婦人。婦人問:“有了我的鞋,端的在那里?”春梅道:“在藏春塢,爹暖房書篋內尋出來,和些拜帖子紙、排草、安息香包在一處。”婦人拿在手內,取過他的那只來一比,都是大紅四季花緞子白綾平底繡花鞋儿,綠提根儿,藍口金儿。惟有鞋上鎖線儿差些,一只是紗綠鎖線,一只是翠藍鎖線,不仔細認不出來。婦人登在腳上試了試,尋出來這一只比舊鞋略緊些,方知是來旺儿媳婦子的鞋:“不知几時与了賊強人,不敢拿到屋里,悄悄藏放在那里。不想又被奴才翻將出來。”看了一回,說道:“這鞋不是我的。奴才,快与我跪著去!”吩咐春梅:“拿塊石頭与他頂著。”那秋菊哭起來,說道:“不是娘的鞋,是誰的鞋?我饒替娘尋出鞋來,還要打我;若是再尋不出來,不知還怎的打我哩!”婦人罵道:“賊奴才,休說嘴!”春梅一面掇了塊大石頭頂在他頭上。婦人又另換了一雙鞋穿在腳上,嫌房里熱,吩咐春梅把妝台放在玩花樓上,梳頭去了,不在話下。

卻說陳敬濟早晨從鋪子里進來尋衣服,走到花園角門首。小鐵棍儿在那里正頑著,見陳敬濟手里拿著一副銀网巾圈儿,便問:“姑夫,你拿的甚么?与了我耍子罷。”敬濟道:“此是人家當的网巾圈儿,來贖,我尋出來与他。”那小猴子笑嘻嘻道:“姑夫,你与了我耍子罷,我換与你件好物件儿。”敬濟道:“傻孩子,此是人家當的。你要,我另尋一副儿与你耍子。你有甚么好物件,拿來我瞧。”那猴子便向腰里掏出一只紅繡花鞋儿与敬濟看。敬濟便問:“是那里的?”那猴子笑嘻嘻道:“姑夫,我對你說了罷!我昨日在花園里耍子,看見俺爹吊著俺五娘兩只腿儿,在葡萄架儿底下,搖搖擺擺。落后俺爹進去了,我尋俺春梅姑娘要果子吃,在葡萄架底下拾了這只鞋。”敬濟接在手里:曲是天邊新月,紅如退瓣蓮花,把在掌中,恰剛三寸。就知是金蓮腳上之物,便道:“你与了我,明日另尋一對好圈儿与你耍子。”猴子道:“姑夫你休哄我,我明日就問你要哩。”敬濟道:“我不哄你。”那猴子一面笑的耍去了。

這敬濟把鞋褪在袖中,自己尋思L“我几次戲他,他口儿且是活,及到中間,又走滾了。不想天假其便,此鞋落在我手里。今日我著實撩逗他一番,不怕他不上帳儿。”正是:

時人不用穿針線,那得工夫送巧來?

陳敬濟袖著鞋,逕往潘金蓮房來。轉過影壁,只見秋菊跪在院內,便戲道:“小大姐,為甚么來?投充了新軍,又掇起石頭來了?”金蓮在樓上听見,便叫春梅問道:“是誰說他掇起石頭來了?干淨這奴才沒頂著?”春梅道:“是姑夫來了。秋菊頂著石頭哩。”婦人便叫:“陳姐夫,樓上沒人,你上來。”這小伙儿打步撩衣上的樓來。只見婦人在樓上,前面開了兩扇窗儿,挂著湘帘,那里臨鏡梳妝。這陳敬濟走到旁邊一個小杌儿坐下,看見婦人黑油般頭發,手挽著梳,還拖著地儿,紅絲繩儿扎著一窩絲,纘上戴著銀絲〔髟狄〕髻,還墊出一絲香云,〔髟狄〕髻內安著許多玫瑰花瓣儿,露著四〔髟丐〕,打扮的就是活觀音。須臾,婦人梳了頭,掇過妝台去,向面盤內洗了手,穿上衣裳,喚春梅拿茶來与姐夫吃。那敬濟只是笑,不做聲。婦人因問:“姐夫,笑甚么?”敬濟道:“我笑你管情不見了些甚么儿?”婦人道:“賊短命!我不見了,關你甚事?你怎的曉得?”敬濟道:“你看,我好心倒做了驢肝肺,你倒訕起我來。恁說,我去了。”抽身往樓下就走。被婦人一把手拉住,說道:“怪短命,會張致的!來旺儿媳婦子死了,沒了想頭了,卻怎么還認的老娘。”因問:“你猜著我不見了甚么物件儿?”這敬濟向袖中取出來,提著鞋拽靶儿,笑道:“你看這個是誰的?”婦人道:“好短命,原來是你偷拿了我的鞋去了!教我打著丫頭,繞地里尋。”敬濟道:“你怎的到得我手里?”婦人道:“我這屋里再有誰來?敢是你賊頭鼠腦,偷了我這只鞋去了。”敬濟道:“你老人家不害羞。我這兩日又不往你屋里來,我怎生偷你的?”婦人道:“好賊短命,等我對你爹說,你倒偷了我鞋,還說我不害羞。”敬濟道:“你只好拿爹來唬我罷了。”婦人道:“你好小膽儿,明知道和來旺儿媳婦子七個八個,你還調戲他,你几時有些忌憚儿的!既不是你偷了我的鞋,這鞋怎落在你手里?趁早實供出來,交還与我鞋,你還便宜。自古物見主,必索取。但道半個不字,教你死在我手里。”敬濟道:“你老人家是個女番子,且是倒會的放刁。這里無人,咱們好講:你既要鞋,拿一件物事儿,我換与你,不然天雷也打不出去。”婦人道:“好短命!我的鞋應當還我,教換甚物事儿与你?”敬濟笑道:“五娘,你拿你袖的那方汗巾儿賞与儿子,儿子与了你的鞋罷。”婦人道:“我明日另尋一方好汗巾儿,這汗巾儿是你爹成日眼里見過,不好与你的。”敬濟道:“我不。別的就与我一百方也不算,我一心只要你老人家這方汗巾儿。”婦人笑道:“好個牢成久慣的短命!我也沒气力和你兩個纏。”于是向袖中取出一方細撮穗白綾挑線鶯鶯燒夜香汗巾儿,上面連銀三字儿都掠与他。有詩為証:

郎君見妾下蘭階,來索纖纖紅繡鞋。

不管露泥藏袖里,只言從此事堪諧。

這陳敬濟連忙接在手里,与他深深的唱個喏。婦人吩咐:“好生藏著,休教大姐看見,他不是好嘴頭子。”敬濟道:“我知道。”一面把鞋遞与他,如此這般:“是小鐵棍儿昨日在花園里拾的,今早拿著問我換网巾圈儿耍子。”如此這般,告訴了一遍。婦人听了,粉面通紅,說道:“你看賊小奴才,把我這鞋弄的恁漆黑的!看我教他爹打他不打他。”敬濟道:“你弄殺我!打了他不打緊,敢就賴著我身上,是我說的。千万休要說罷。”婦人道:“我饒了小奴才,除非饒了蝎子。”

兩個正說在熱鬧處,忽听小 來安儿來尋:“爹在前廳請姐夫寫禮帖儿哩。”婦人連忙攛掇他出去了。下的樓來,教春梅取板子來,要打秋菊。秋菊不肯躺,說道:“尋將娘的鞋來,娘還要打我!”婦人把陳敬濟拿的鞋遞与他看,罵道:“賊奴才,你把那個當我的鞋,將這個放在那里?”秋菊看見,把眼瞪了半日,說道:“可是作怪的勾當,怎生跑出娘三只鞋來了?”婦人道:“好大膽奴才!你拿誰的鞋來搪塞我,倒說我是三只腳的蟾?”不由分說,教春梅拉倒,打了十下。打有秋菊抱股而哭,望著春梅道:“都是你開門,教人進來,收了娘的鞋,這回教娘打我。”春梅罵道:“你倒收拾娘鋪蓋,不見了娘的鞋,娘打了你這几下儿,還敢抱怨人!早是這只舊鞋,若是娘頭上的簪環不見了,你也推賴個人儿就是了?娘惜情儿,還打的你少。若是我,外邊叫個小 ,辣辣的打上他二三十板,看這奴才怎么樣的!”几句罵得秋菊忍气吞聲,不言語了。

且說西門慶叫了敬濟到前廳,封尺頭禮物,送賀千戶新升了淮安提刑所掌刑正千戶。本衛親識,都与他送行在永福寺,不必細說。西門慶差了鉞安送去,廳上陪著敬濟吃了飯,歸到金蓮房中。這金蓮千不合万不合,把小鐵棍儿拾鞋之事告訴一遍,說道:“都是你這沒才料的貨平白干的勾當!教賊万殺的小奴才把我的鞋拾了,拿到外頭,誰是沒瞧見。被我知道,要將過來了。你不打与他兩下,到明日慣了他。”西門慶就不問:“誰告你說來。”一衝性子走到前邊。那小猴儿不知,正在石台基頑耍,被西門慶揪住頂角,拳打腳踢,殺豬也似叫起來,方才住了手。這小猴子躺在地下,死了半日,慌得來昭兩口子走來扶救,半日蘇醒。見小 鼻口流血,抱他到房里慢慢問他,方知為拾鞋之事惹起事來。這一丈青气忿忿的走到后邊廚下,指東罵西,一頓海罵道:“賊不逢好死的淫婦,王八羔子!我的孩子和你有甚冤仇?他才十一二歲,曉的甚么?知道〔毛必〕也在那塊儿?平白地調唆打他恁一頓,打的鼻口中流血。假若死了,淫婦、王八儿也不好!稱不了你甚么愿!”廚房里罵了,到前邊又罵,整罵了一二日還不定。因金蓮在房中陪西門慶吃酒,還不知。

晚夕上床宿歇,西門慶見婦人腳上穿著兩只綠綢子睡鞋,大紅提根儿,因說道:“啊呀,如何穿這個鞋在腳?怪怪的不好看。”婦人道:“我只一雙紅睡鞋,倒吃小奴才將一只弄油了,那里再討第二雙來?”西門慶道:“我的儿,你到明日做一雙儿穿在腳上。你不知,我達達一心歡喜穿紅鞋儿,看著心里愛。”婦人道:“怪奴才!可可儿的來想起一件事來,我要說,又忘了。”因令春梅:“你取那只鞋來与他瞧。”──“你認的這鞋是誰的鞋?”西門慶道:“我不知是誰的鞋。”婦人道:“你看他還打張雞儿哩!瞞著我,黃貓黑尾,你干的好茧儿!來旺儿媳婦子的一只臭蹄子,寶上珠也一般,收藏在藏春塢雪洞儿里拜帖匣子內,攪著些字紙和香儿一處放著。甚么稀罕物件,也不當家化化的!怪不的那賊淫婦死了,墮阿鼻地獄!”又指著秋菊罵道:“這奴才當我的鞋,又翻出來,教我打了几下。”吩咐春梅:“趁早与我掠出去!”春梅把鞋掠在地下,看著秋菊說道:“賞与你穿了罷!”那秋菊拾在手里,說道:“娘這個鞋,只好盛我一個腳指頭儿罷了。”婦人罵道:“賊奴才,還教甚么〔毛必〕娘哩,他是你家主子前世的娘!不然,怎的把他的鞋這等收藏的嬌貴?到明日好傳代!沒廉恥的貨!”秋菊拿著鞋就往外走,被婦人又叫回來,吩咐:“取刀來,等我把淫婦剁作几截子,掠到茅廁里去!叫賊淫婦陰山背后,永世不得超生!”因向西門慶道:“你看著越心疼,我越發偏剁個樣儿你瞧。”西門慶笑道:“怪奴才,丟開手罷了。我那里有這個心!”婦人道:“你沒這個心,你就賭了誓。淫婦死的不知往那去了,你還留著他的鞋做甚么?早晚有省,好思想他。正以俺每和你恁一場,你也沒恁個心儿,還要人和你一心一計哩!”西門慶笑道:“罷了,怪小淫婦儿,偏有這些儿的!他就在時,也沒曾在你跟前行差了禮法。”于是摟過粉項來就親了個嘴,兩個云雨做一處。正是:動人春色嬌還媚,惹蝶芳心軟又濃。有詩為証:

漫吐芳心說向誰?欲于何處寄想思?

想思有盡情難盡,一日都來十二時。

第二十九回

吳神仙冰鑒定終身

潘金蓮蘭湯邀午戰

詞曰:

新涼睡起,蘭湯試浴郎偷戲。去曾嗔怒,來便生歡喜。

奴道無心

,郎道奴如此。情如水,易開難斷,若個知生死。

話說到次日,潘金蓮早起,打發西門慶出門。記挂著要做那紅鞋,拿著針線筐儿,往翡翠軒台基儿上坐著,描畫鞋扇。使春梅請了李瓶儿來到。李瓶儿問道:“姐姐,你描金的是甚么?”金蓮道:“要做一雙大紅鞋素緞子白綾平底鞋儿,鞋尖上扣繡鸚鵡摘桃。”李瓶儿道:“我有一方大紅十樣錦緞子,也照依姐姐描恁一雙儿。我做高低的罷。”于是取了針線筐,兩個同一處做。金蓮描了一只丟下,說道:“李大姐,你替我描這一只,等我后邊把孟三姐叫了來。他昨日對我說,他也要做鞋哩。”一直走到后邊。玉樓在房中倚著護炕儿,也衲著一只鞋儿哩。看見金蓮進來,說道:“你早辦!”金蓮道:“我起來的早,打發他爹往門外与賀千戶送行去了。教我約下李大姐,花園里赶早涼做些生活。我才描了一只鞋,教李大姐替我描著,逕來約你同去,咱三個一搭儿里好做。”因問:“你手里衲的是甚么鞋?”玉樓道:“是昨日你看我開的那雙玄色緞子鞋。”金蓮道:“你好漢!又早衲出一只來了。”玉樓道:“那只昨日就衲好了,這一只又衲了好些了。”金蓮接過看了一回,說:“你這個,到明日使甚么云頭子?”玉樓道:“我比不得你每小后生,花花黎黎。我老人家了,使羊皮金緝的云頭子罷,周圍拿紗綠線鎖,好不好?”金蓮道:“也罷。你快收拾,咱去來,李瓶儿那里等著哩。”玉樓道:“你坐著吃了茶去。”金蓮道:“不吃罷,拿了茶,那里去吃來。”玉樓吩咐蘭香頓下茶送去。兩個婦人手拉著手儿,袖著鞋扇,逕往外走。吳月娘在上房穿廊下坐,便問:“你每那去?”金蓮道:“李大姐使我替他叫孟三儿去,与他描鞋。”說著,一直來到花園內。

三人一處坐下,拿起鞋扇,你瞧我的,我瞧你的,都瞧了一遍。玉樓便道:“六姐,你平白又做平底子紅鞋做甚么?不如高低好看。你若嫌木底子響腳,也似我用氈底子,卻不好?”金蓮道:“不是穿的鞋,是睡鞋。他爹因我那只睡鞋,被小奴才儿偷去弄油了,吩咐教我從新又做這雙鞋。”玉樓道:“又說鞋哩,這個也不是舌頭,李大姐在這里听著。昨日因你不見了這只鞋,他爹打了小鐵棍儿一頓,說把他打的躺在地下,死了半日。惹的一丈青好不在后邊海罵,罵那個淫婦王八羔子學舌,打了他恁一頓,早是活了,若死了,淫婦、王八羔子也不得清洁!俺再不知罵的是誰。落后小鐵棍儿進來,大姐姐問他:‘你爹為甚么打你?’小 才說:‘因在花園里耍子,拾了一只鞋,問姑夫換圈儿來。不知是甚么人對俺爹說了,教爹打我一頓。我如今尋姑夫,問他要圈儿去也。’說畢,一直往前跑了。原來罵的‘王八羔子’是陳姐夫。早是只李嬌儿在旁邊坐著,大姐沒在跟前,若听見時,又是一場儿。”金蓮道:“大姐姐沒說甚么?”玉樓道:“你還說哩,大姐姐好不說你哩!說:‘如今這一家子亂世為王,九條尾狐狸精出世了,把昏君禍亂的貶子休妻,想著去了的來旺儿小 ,好好的從南邊來了,東一帳西一帳,說他老婆養著主子,又說他怎的拿刀弄杖,生生儿禍弄的打發他出去了,把個媳婦又逼的吊死了。如今為一只鞋子,又這等惊天動地反亂。你的鞋好好穿在腳上,怎的教小 拾了?想必吃醉了,在花園里和漢子不知怎的餳成一塊,才掉了鞋。如今沒的摭羞,拿小 頂缸,又不曾為甚么大事。’”金蓮听了,道:“沒的扯〔毛必〕淡!甚么是‘大事’?殺了人是大事了,奴才拿刀要殺主子!”向玉樓道:“孟三姐,早是瞞不了你,咱兩個听見來興儿說了一聲,唬的甚么樣儿的!你是他的大老婆,倒說這個話!你也不管,我也不管,教奴才殺了漢子才好。他老婆成日在你后邊使喚,你縱容著他不管,教他欺大滅小,和這個合气,和那個合气。各人冤有頭,債有主,你揭條我,我揭條你,吊死了,你還瞞著漢子不說。早是苦了錢,好人情說下來了,不然怎了?你這等推干淨,說面子話儿,左右是,左右我調唆漢子!也罷,若不教他把奴才老婆、漢子一條提攆的离門离戶也不算!恒數人挾不到我井里頭!”玉樓見金蓮粉面通紅,惱了,又勸道:“六姐,你我姐妹都是一個人,我听見的話儿,有個不對你說?說了,只放在你心里,休要使出來。”金蓮不依他。到晚等的西門慶進入他房來,一五一十告西門慶說:“來昭媳婦子一丈青怎的在后邊指罵,說你打了他孩子,要邏 儿和人嚷。”這西門慶不听便罷,听了記在心里。到次日,要攆來昭三口子出門。多虧月娘再三攔勸下,不容他在家,打發他往獅子街房子里看守,替了平安儿來家守大門。后次月娘知道,甚惱金蓮,不在話下。

西門慶一日正在前廳坐,忽平安儿來報:“守備府周爺差人送了一位相面先生,名喚吳神仙,在門首伺候見爹。”西門慶喚來人進見,遞上守備帖儿,然后道:“有請。”須臾,那吳神仙頭戴青布道巾,身穿布袍草履,腰系黃絲雙穗絛,手執龜殼扇子,自外飄然進來。年約四十之上,生得神清如長江皓月,貌古似太華喬松。原來神仙有四般古怪:身如松,聲如鐘,坐如弓,走如風。但見他:

能通風鑒,善究子平。觀乾象,能識陰陽;察龍經,明知風水。五星

深講,三命秘談。審格局,決一世之榮枯;觀气色,定行年之休咎。若非

華岳修真客,定是成都賣卜人。

西門慶見神仙進來,忙降階迎接,接至廳上。神仙見西門慶,長揖稽首就坐。須臾茶罷。西門慶動問神仙:“高名雅號,仙鄉何處,因何与周大人相識?”那吳神仙欠身道:“貧道姓吳名〔百大百〕,道號守真。本貫浙江仙游人。自幼從師天台山紫虛觀出家。云游上國,因往岱宗訪道,道經貴處。周老總兵相約,看他老夫人目疾,特送來府上觀相。”西門慶道:“老仙長會那几家陰陽?道那几家相法?”神仙道:“貧道粗知十三家子平,善曉麻衣相法,又曉六壬神課。常施藥救人,不愛世財,隨時住世。”西門慶听言,益加敬重,夸道:“真乃謂之神仙也。”一面令左右放桌儿,擺齋管待。神仙道:“貧道未道觀相,豈可先要賜齋。”西門慶笑道:“仙長遠來,一定未用早齋。待用過,看命未遲。”于是陪著神仙吃了些齋食素饌,抬過桌席,拂抹干淨,討筆硯來。

神仙道:“請先觀貴造,然后觀相尊容。”西門慶便說与八字:“屬虎的,二十九歲了,七月二十八日午時生。”這神仙暗暗十指尋紋,良久說道:“官人貴造:戊寅年,辛酉月,壬午日,丙午時。七月廿三日白戊,已交八月算命。月令提剛辛酉,理取傷官格。子平云:傷官傷盡复生財,財旺生官福轉來。立命申宮,七歲行運辛酉,十七行壬戌,二十七癸亥,三十七甲子,四十七乙丑。官人貴造,依貧道所講,元命貴旺,八字清奇,非貴則榮之造。但戊土傷官,生在七八月,身忒旺了。幸得壬午日干,丑中有癸水,水火相濟,乃成大器。丙午時,丙合辛生,后來定掌威權之職。一生盛旺,快樂安然,發福遷官,主生貴子。為人一生耿直,干事無二,喜則合气春風,怒則迅雷烈火。一生多得妻財,不少紗帽戴。臨死有二子送老。今歲丁未流年,丁壬相合,目下丁火來克,克我者為官為鬼,必主平地登云之喜,添官進祿之榮。大運見行癸亥,戊土得癸水滋潤,定見發生。目下透出紅鸞天喜,定有熊羆之兆。又命宮驛馬臨申,不過七月必見矣。”西門慶問道:“我后來運限如何?”神仙道:“官人休怪我說,但八字中不宜陰水太多,后到甲子運中,將壬午衝破了,又有流星打攪,不出六六之年,主有嘔血流濃之災,骨瘦形衰之病。”西門慶問道:“目下如何?”神仙道:“目今流年,日逢破敗五鬼在家吵鬧,些小气惱,不足為災,都被喜气神臨門衝散了。”西門慶道:“命中還有敗否?”神仙道:“年赶著月,月赶著日,實難矣。”

西門慶听了,滿心歡喜,便道:“先生,你相我面如何?”神仙道:“請尊容轉正。”西門慶把座儿掇了一掇。神仙相道:“夫相者,有心無相,相逐心生;有相無心,相隨心往。吾觀官人:頭圓項短,定為享福之人;体健筋強,決是英豪之輩;天庭高聳,一生衣祿無虧;地閣方圓,晚歲榮華定取。此几椿儿好處。還有几椿不足之處,貧道不敢說。”西門慶道:“仙長但說無妨。”神仙道:“請官人走兩步看。”西門慶真個走了几步。神仙道:“你行如擺柳,必主傷妻;若無刑克,必損其身。妻宮克過方好。”西門慶道:“已刑過了。”神仙道:“請出手來看一看。”西門慶舒手來与神仙看。神仙道:“智慧生于皮毛,苦樂觀于手足。細軟丰潤,必享福祿之人也。兩目雌雄,必主富而多詐;眉生二尾,一生常自足歡娛;根有三紋,中歲必然多耗散;奸門紅紫,一生廣得妻財;黃气發于高曠,旬日內必定加官;紅色起于三陽,今歲間必生貴子。又有一件不敢說,淚堂丰厚,亦主貪花;且喜得鼻乃財星,驗中年之造化;承漿地閣,管來世之榮枯。

承漿地閣要丰隆,准乃財星居正中。

生平造化皆由命,相法玄机定不容。”

神仙相畢,西門慶道:“請仙長相相房下眾人。”一面令小 :“后邊請你大娘出來。”于是李嬌儿、孟玉樓、潘金蓮、李瓶儿、孫雪娥等眾人都跟出來,在軟屏后潛听。神仙見月娘出來,連忙道了稽首,也不敢坐,就立在旁邊觀相。端詳了一回,說:“娘子面如滿月,家道興隆;唇若紅蓮,衣食丰足,必得貴而生子;聲響神清,必益夫而發福。請出手來。”月娘從袖中露出十指春蔥來。神仙道:“干姜之手,女人必善持家,照人之鬢,坤道定須秀气。這几椿好處。還有些不足之處,休怪貧道直說。”西門慶道:“仙長但說無妨。”“淚堂黑痣,若無宿疾,必刑夫;眼下皴紋,亦主六親若冰炭。

女人端正好容儀,緩步輕如出水龜。

行不動塵言有節,無肩定作貴人妻。”相畢,月娘退后。西門慶道:“還有小妾輩,請看看。”于是李嬌儿過來。神仙觀看良久:“此位娘子,額尖鼻小,非側室,必三嫁其夫;肉重身肥,廣有衣食而榮華安享;肩聳聲泣,不賤則孤;鼻梁若低,非貧即夭。請步几步我看。”李嬌儿走了几步。神仙道:

額尖露背并蛇行,早年必定落風塵。

假饒不是娼門女,也是屏風后立人。相畢,李嬌儿下去。吳月娘叫:“孟三姐,你也過來相一相。”神仙觀道:“這位娘子,三停平等,一生衣祿無虧;六府丰隆,晚歲榮華定取。平生少疾,皆因月孛光輝;到老無災,大抵年宮潤秀。請娘子走兩步。”玉樓走了兩步,神仙道:

口如四字神清澈,溫厚堪同掌上珠。

威命兼全財祿有,終主刑夫兩有余。玉樓相畢,叫潘金蓮過來。那潘金蓮只顧嘻笑,不肯過來。月娘催之再三,方才出見。神仙抬頭觀看這個婦人,沉吟半日,方才說道:“此位娘子,發濃〔髟丐〕重,光斜視以多淫;臉媚眉彎,身不搖而自顫。面上黑痣,必主刑夫;唇中短促,終須壽夭。

舉止輕浮惟好淫,眼如點漆坏人倫。

月下星前長不足,雖居大廈少安心。”相畢金蓮,西門慶又叫李瓶儿上來,教神仙相一相。神仙觀看這個女人:“皮膚香細,乃富室之女娘;容貌端庄,乃素門之德婦。只是多了眼光如醉,主桑中之約;眉眉靨生,月下之期難定。觀臥蚕明潤而紫色,必產貴儿;体白肩圓,必受夫之寵愛。常遭疾厄,只因根上昏沉;頻遇喜祥,蓋謂福星明潤。此几椿好處。還有几椿不足處,娘子可當戒之:山根青黑,三九前后定見哭聲;法令細〔

回且〕,雞犬之年焉可過?慎之!慎之!

花月儀容惜羽翰,平生良友鳳和鸞。

朱門財祿堪依倚,莫把凡禽一樣看。”相畢,李瓶儿下去。月娘令孫雪娥出來相一相。神仙看了,說道:“這位娘子,体矮聲高,額尖鼻小,雖然出谷遷喬,但一生冷笑無情,作事机深內重。只是吃了這四反的虧,后來必主凶亡。夫四反者:唇反無棱,耳反無輪,眼反無神,鼻反不正故也。

燕体蜂腰是賤人,眼如流水不廉真。

常時斜倚門儿立,不為婢妾必風塵。”雪娥下去,月娘教大姐上來相一相。神仙道:“這位女娘,鼻梁低露,破祖刑家;聲若破鑼,家私消散。面皮太急,雖溝洫長而壽亦夭;行如雀躍,處家室而衣食缺乏。不過三九,當受折磨。

惟夫反目性通靈,父母衣食僅養身。

狀貌有拘難顯達,不遭惡死也艱辛。”大姐相畢,教春梅也上來教神仙相相。神仙睜眼儿見了春梅,年約不上二九,頭戴銀絲云髻儿,白線挑衫儿,桃紅裙子,藍紗比甲儿,纏手纏腳出來,道了万福。神仙觀看良久,相道:“此位小姐五官端正,骨格清奇。發細眉濃,稟性要強;神急眼圓,為人急燥。山根不斷,必得貴夫而生子;兩額朝拱,主早年必戴珠冠。行步若飛仙,聲響神清,必益夫而得祿,三九定然封贈。但吃了這左眼大,早年克父;右眼小,周歲克娘。左口角下這一點黑痣,主常沾啾唧之災;右腮一點黑痣,一生受夫敬愛。

天庭端正五官平,口若涂砂行步輕。

倉庫丰盈財祿厚,一生常得貴人怜。”神仙相畢,眾婦女皆咬指以為神相。西門慶封白銀五兩与神仙,又賞守備府來人銀五錢,拿拜帖回謝。吳神仙再三辭卻,說道:“貧道云游四方,風餐露宿,要這財何用?決不敢受。”西門慶不得已,拿出一匹大布:“送仙長一件大衣如何?”神仙方才受之,令小童接了,稽首拜謝。西門慶送出大門,飄然而去。正是:

柱杖兩頭挑日月,葫蘆一個隱山川。

西門慶回到后廳,問月娘:“眾人所相何如?”月娘道:“相的也都好,只是三個人相不著。”西門慶道:“那三個相不著?”月娘道:“相李大姐有實疾,到明日生貴子,他見今怀著身孕,這個也罷了。相咱家大姐到明日受磨折,不知怎的磨折?相春梅后來也生貴子,或者你用好他,各人子孫也看不見。我只不信,說他后來戴珠冠,有夫人之分。端的咱家又沒官,那討珠冠來?就有珠冠,也輪不到他頭上。”西門慶笑道:“他相我目下有平地登云之喜,加官進祿之榮,我那得官來?他見春梅和你俱站在一處,又打扮不同,戴著銀絲云髻儿,只當是你我親生女儿一般,或后來匹配名門,招個貴婿,故說有珠冠之分。自古算的著命,算不著好,相逐心生,相隨心滅。周大人送來,咱不好囂了他的,教他相相除疑罷了。”說畢,月娘房中擺下飯,打發吃了飯。

西門慶手拿芭蕉扇儿,信步閑游。來花園大卷棚聚景堂內,周圍放下帘櫳,四下花木掩映。正值日午,只聞綠陰深處一派蟬聲,忽然風送花香,襲人扑鼻。有詩為証:

綠樹蔭濃夏日長,樓台倒影入池塘。

水晶帘動微風起,一架薔薇滿院香。

西門慶坐于椅上以扇搖涼。只見來安儿、畫童儿兩個小 來井上打水。西門慶道:“教一個來。”來安儿忙走向前,西門慶吩咐:“到后邊對你春梅姐說,有梅湯提一壺來我吃。”來安儿應諾去了。半日,只見春梅家常戴著銀絲云髻儿,手提一壺蜜煎梅湯,笑嘻嘻走來,問道:“你吃了飯了?”西門慶道:“我在后邊吃了。”春梅說:“嗔道不進房里來。說你要梅湯吃,等我放在冰里湃一湃你吃。”西門慶點頭儿。春梅湃上梅湯,走來扶著椅儿,取過西門慶手中芭蕉扇儿替他打扇,問道:“頭里大娘和你說甚么?”西門慶道:“說吳神仙相面一節。”春梅道:“那道士平白說戴珠冠,教大娘說‘有珠冠,只怕輪不到他頭上’。常言道凡人不可貌相,海水不可斗量,從來旋的不圓,砍的圓,各人裙帶上衣食,怎么料得定?莫不長遠只在你家做奴才罷!”西門慶笑道:“小油嘴儿,你若到明日有了娃儿,就替你上了頭。”于是把他摟到怀里,手扯著手儿頑耍,問道:“你娘在那里?怎的不見?”春梅道:“娘在屋里,教秋菊熱下水要洗浴。等不的,就在床上睡了。”西門慶道:“等我吃了梅湯,鬼混他一混去。”于是春梅向冰盆內倒了一甌儿梅湯,与西門慶呷了一口,湃骨之涼,透心沁齒,如甘露洒心一般。

須臾吃畢,搭伏著春梅肩膀儿,轉過角門來到金蓮房中。看見婦人睡在正面一張新買的螺鈿床上。原是因李瓶儿房中安著一張螺鈿敞廳床,婦人旋教西門慶使了六十兩銀子,替他也買了這一張螺鈿有欄干的床。兩邊〔木鬲〕扇都是螺鈿攢造花草翎毛,挂著紫紗帳幔,錦帶銀鉤。婦人赤露玉体,止著紅綃抹胸儿,蓋著紅紗衾,枕著鴛鴦枕,在涼席之上,睡思正濃。西門慶一見,不覺淫心頓起,令春梅帶上門出去,悄悄脫了衣褲,上的床來,掀開紗被,見他玉体相互掩映,戲將兩股輕開,按麈柄徐徐插入牝中,比及星眼惊欠之際,已抽拽數十度矣。婦人睜開眼,笑道:“怪強盜,三不知多咱進來?奴睡著了,就不知道。奴睡的甜甜的,摑混死了我!”西門慶道:“我便罷了,若是個生漢子進來,你也推不知道罷?”婦人道:“我不好罵的,誰人七個頭八個膽,敢進我這房里來!只許你恁沒大沒小的罷了。”原來婦人因前日西門慶在翡翠軒夸獎李瓶儿身上白淨,就暗暗將茉莉花蕊儿攪酥油定粉,把身上都搽遍了,搽的白膩光滑,异香可愛,欲奪其寵。西門慶見他身体雪白,穿著新做的兩只大紅睡鞋。一面蹲踞在上,兩手兜其股,极力而提之,垂首觀其出入之勢。婦人道:“怪貨,只顧端詳甚么?奴的身上黑,不似李瓶儿的身上白就是了。他怀著孩子,你便輕怜痛惜,俺每是拾的,由著這等掇弄。”西門慶問道:“說你等著我洗澡來?”婦人問道:“你怎得知道來?”西門慶道:“是春梅說的。”婦人道:“你洗,我叫春梅掇水來。”不一時把浴盆掇到房中,注了湯。二人下床來,同浴蘭湯,共效魚水之歡。洗浴了一回,西門慶乘興把婦人仰臥在浴板之上,兩手執其雙足跨而提之,掀騰〔 扉〕干,何止二三百回,其聲如泥中螃蟹一般響之不絕。婦人恐怕香云拖墜,一手扶著云〔髟丐〕,一手扳著盆沿,口中燕語鶯聲,百般難述。怎見這場交戰?但見:

華池蕩漾波紋亂,翠幃高卷秋云暗。才郎情動逞風流,美女心歡顯手

段。叭叭嗒嗒弄聲響,砰砰啪啪成一片。滑滑〔 芻〕〔 芻〕怎停住,

攔攔濟濟難存站。一個逆水撐船,將玉股搖;一個艄公把舵,將金蓮〔

 昝〕。拖泥帶水兩情痴,〔歹帶〕雨尤云都不辯。任他錦帳鳳鸞交,不似

蘭湯魚水戰。

二人水中戰斗了一回,西門慶精泄而止。拭抹身体干淨,撤去浴盆。止著薄〔 廣〕短襦上床,安放炕桌果酌飲酒。教秋菊:“取白酒來与你爹吃。”又拿果餡餅与西門慶吃,恐怕他肚中飢餓。只見秋菊半日拿上一銀注子酒來。婦人才斟了一鐘,摸了摸冰涼的,就照著秋菊臉上只一潑,潑了一頭一臉,罵道:“好賊少死的奴才!我吩咐教你燙了來,如何拿冷酒与爹吃?你不知安排些甚么心儿?”叫春梅:“与我把這奴才采到院子里跪著去。”春梅道:“我替娘后邊卷裹腳去來,一些儿沒在跟前,你就弄下〔石岑〕儿了。”那秋菊把嘴谷都著,口里喃喃吶吶說道:“每日爹娘還吃冰湃的酒儿,誰知今日又改了腔儿。”婦人听見罵道:“好賊奴才,你說甚么?与我采過來!”叫春梅每邊臉上打与他十個嘴巴。春梅道:“皮臉,沒的打污濁了我手。娘只教他頂著石頭跪著罷。”于是不由分說,拉到院子里,教他頂著塊大石頭跪著,不在話下。婦人從新叫春梅暖了酒來,陪西門慶吃了几鐘,掇去酒桌,放下紗帳子來,吩咐拽上房門,兩個抱頭交股,体倦而寢。正是:

若非群玉山頭見,多是陽台夢里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