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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九回

寄法名官哥穿道服

散生日敬濟拜冤家

詩曰:

漢武清齋夜筑壇,自斟明水醮仙官。

殿前玉女移香案,云際金人捧露盤。

絳節几時還入夢?碧桃何處更驂鸞?

茂陵煙雨埋弓劍,石馬無聲蔓草寒。

話說當日西門慶在潘金蓮房中歇了一夜。那婦人恨不的鑽入他腹中,在枕畔千般貼戀,万种牢籠,淚〔“溫”換“ ”為“ ”〕鮫〔魚肖〕,語言溫順,實指望買住漢子心。不料西門慶外邊又刮剌上了王六儿,替他獅子街石橋東邊,使了一百二十兩銀子,買了一所房屋居住。門面兩間,到底四層,一層做客位,一層供養佛像祖先,一層做住房,一層做廚房。自從搬過來,那街坊鄰舍知他是西門慶伙計,不敢怠慢,都送茶盒与他,又出人情慶賀。那中等人家稱他做韓大哥、韓大嫂。以下者赶著以叔嬸稱之。西門慶但來他家,韓道國就在鋪子里上宿,教老婆陪他自在頑耍。朝來暮往,街坊人家也都知道這件事,懼怕西門慶有錢有勢,誰敢惹他!見一月之間,西門慶也來行走三四次,与王六儿打的一似火炭般熱。

看看腊月時分,西門慶在家亂著送東京并府縣、軍衛、本衛衙門中節禮。有玉皇廟吳道官使徒弟送了四盒禮物,并天地疏、新春符、謝灶誥。西門慶正在上房吃飯,玳安儿拿進帖來,上寫著:“王皇廟小道吳宗哲頓首拜。”西門慶看了說道:“出家人,又教他費心。”吩咐玳安,叫書童儿封一兩銀子拿回帖与他。月娘在旁,因話題起道:“一個出家人,你要便年頭節尾受他的禮物,到把前日你為李大姐生孩儿許的愿醮,就叫他打了罷。”西門慶道:“早是你題起來,我許下一百二十分醮,我就忘死了。”月娘道:“原來你是個大謅答子貨!誰家愿心是忘記的?你便有口無心許下,神明都記著。嗔道孩儿成日恁啾啾唧唧的,想就是這愿心未還壓的他。”西門慶道:“既恁說,正月里就把這醮愿,在吳道官廟里還了罷。”月娘道:“昨日李大姐說,這孩子有些病痛儿的,要問那里討個外名。”西門慶道:“又往那里討外名?就寄名在吳道官廟里就是了。”因問玳安:“他廟里有誰在這里?”玳安道:“是他第二個徒弟應春跟禮來的。”西門慶一面走出外邊來,那應春連忙磕頭說道:“家師父多拜上老爹,沒什么孝順,使小徒弟來送這天地疏并些微禮儿,与老爹賞人。”西門慶止還了半禮,說道:“多謝你師父厚禮。”一面讓他坐。應春道:“小道怎么敢坐!”西門慶道:“你坐了,我有話和你說。”那道士頭戴小帽,身穿青布直裰,謙遜數次,方才把椅儿挪到旁邊坐下,問道:“老爹有甚鈞語吩咐?”西門慶道:“正月里,我有些醮愿,要煩你師父替我還還儿,就要送小儿寄名,不知你師父閑不閑?”徒弟連忙立起身來說道:“老爹吩咐,隨問有甚經事,不敢應承。請問老爹,訂在正月几時?”西門慶道:“就訂在初九,爺旦日罷。”徒弟道:“此日正是天誕。又《玉匣記》上我請律爺交慶,五福駢臻,修齋建醮甚好。請問老爹多少醮款?”西門慶道:“今歲七月,為生小儿許了一百二十分清醮。”徒弟又問:“那日延請多少道眾?”西門慶道:“請十六眾罷。”說畢,左右放桌儿待茶。先封十五兩經錢,另外又是一兩酬答他的節禮,又說:“道眾的襯施,你師父不消備辦,我這里連阡張香燭一事帶去。”喜歡的道士屁滾尿流,臨出門謝了又謝,磕了頭儿又磕。

到正月初八日,先使玳安儿送了一石白米、一擔阡張、十斤官燭、五斤沉檀馬牙香、十六匹生眼布做襯施,又送了一對京段、兩壇南酒、四只鮮鵝、四只鮮雞、一對豚蹄、一腳羊肉、十兩銀子,与官哥儿寄名之禮。西門慶預先發帖儿,請下吳大舅、花大舅、應伯爵、謝希大四位相陪。陳敬濟騎頭口,先到廟中替西門慶瞻拜。到初九日,西門慶也沒往衙門中去,絕早冠帶,騎大白馬,仆從跟隨,前呼后擁,竟出東門往玉皇廟來。遠遠望見結彩寶幡,過街榜棚。須臾至山門前下馬,睜眼觀看,果然好座廟宇。但見:

青松郁郁,翠柏森森。金釘朱戶,玉橋低影軒官;碧瓦雕檐,繡〔巾

莫〕高懸寶檻。七間大殿,中懸敕額金書;兩廡長廊,彩畫天神帥將。三

天門外,离婁与師曠猙獰,左右階前,自虎与青龍猛勇。八寶殿前,侍立

是長生玉女,九龍床上,坐著個不坏金身。金鐘撞處,三千世界盡皈依;

玉磬鳴時,万象森羅皆拱极。朝天閣上,天風吹下步虛聲;演法壇中,夜

月常聞仙佩響。自此便為真紫府,更于何處覓蓬萊?西門慶由正門而入,見頭一座流星門上,七尺高朱紅牌架,列著兩行門對,大書:

黃道天開,祥啟九天之閶闔,迓金輿翠蓋以延恩;

玄壇日麗,光臨万圣之幡幢,誦寶笈瑤章而闡化。到了寶殿上,懸著二十四字齋題,大書著:“靈寶答天謝地,報國酬恩,九轉玉樞,酬盟寄名,吉祥普滿齋壇。”兩邊一聯:

先天立极,仰大道之巍巍,庸申至悃;

昊帝尊居,鑒清修之翼翼,上報洪恩。

西門慶進入壇中香案前,旁邊一小童捧盆中盥手畢,鋪排跪請上香。西門慶行禮叩壇畢,只見吳道官頭戴玉環九陽雷巾,身披天青二十八宿大袖鶴氅,腰系絲帶,忙下經筵來,与西門慶稽首道:“小道蒙老爹錯愛,迭受重禮,使小道卻之不恭,受之有愧。就是哥儿寄名,小道禮當叩祝,增延壽命,何以有叨老爹厚賞,誠有愧赧。經襯又且過厚,令小道愈不安。”西門慶道:“厚勞費心辛苦,無物可酬,薄禮表情而已。”敘禮畢,兩邊道眾齊來稽首。一面請去外方丈,三間厂廳名曰松鶴軒,那里待茶。西門慶剛坐下,就令棋童儿:“拿馬接你應二爹去。只怕他沒馬,如何這咱還沒來?”玳安道:“有姐夫騎的驢子還在這里。”西門慶道:“也罷,快騎接去。”棋童應諾去了。吳道官誦畢經,下來遞茶,陪西門慶坐,敘話:“老爹敬神一點誠心,小道都從四更就起來,到壇諷誦諸品仙經,今日三朝九轉玉樞法事,都是整做。又將官哥儿的生日八字,另具一文書,奏名于三寶面前,起名叫做吳應元。永保富貴遐昌。小道這里,又添了二十四分答謝天地,十二分慶贊上帝,二十四分荐亡,共列一百八十分醮款。”西門慶道:“多有費心.”不一時,打動法鼓,請西門慶到壇看文書。西門慶從新換了大紅五彩獅補吉服,腰系蒙金犀角帶,到壇,有絳衣表白在旁,先宣念齋意:

大宋國山東清河縣縣牌坊居住,奉道祈恩,酬醮保安,信官西門慶,

本命丙寅年七月廿八日子時建生,同妻吳氏,本命戊辰年八月十五日子時

建生。表白道:“還有寶眷,小道未曾添上。”西門慶道:“你只添上個李氏,辛未年正月十五日卯時建生,同男官哥儿,丙申年七月廿三日申時建生罷。”表白文宣過一遍,接念道:

領家眷等,即日投誠,拜干洪造。伏念慶一介微生,三才未品。出入

起居,每感龍天之護佑;迭遷寒暑,常蒙神圣以匡扶。職列武班,叨承禁

衛,沐恩光之寵渥,享符祿之丰盈。是以修設清醮,共二十四分位,答報

天地之洪恩,酬祝皇王之巨澤。又修清醮十二分位,茲逢天誕,慶贊帝真

。介五福以遐昌,迓諸天而下邁。慶又于去歲七月二十三日,因為側室李

氏生男官哥儿,要祈坐蓐無虞,臨盆有慶。又愿將男官哥儿寄于三寶殿下

,賜名吳應元,告許清醮一百二十分位,續箕裘之〔“胤”換“ ”為“

彳”〕嗣,保壽命之延長。附荐西門氏門中三代宗親等魂:祖西門京良,

祖妣李氏;先考西門達,妣夏氏;故室人陳氏,及前亡后化,升墜罔知。

是以修設清醮十二分位,恩資道力,均証生方。共列仙醮一百八十分位,

仰干化單,俯賜勾銷。謹以宣和三年正月初九日天誕良辰,特就大慈玉皇

殿,仗延官道,修建靈寶,答天謝地,報國酬盟,慶神保安,寄名轉經,

吉祥普滿大齋一晝夜。延三境之司尊,迓万天之帝駕。一門長叨均安,四

序公和迪吉。統資道力,介福方來。謹意。宣畢齋意,鋪設下許多文書符命、表白,一一請看,共有一百八九十道,甚是齊整詳細。又是官哥儿三寶蔭下寄名許多文書、符索、牒札,不暇細覽。西門慶見吳道官十分費心,于是向案前炷了香,畫了文書,叫左右捧一匹尺頭,与吳道官畫字。吳道官固辭再三,方令小童收了。然后一個道士向殿角頭咕碌碌擂動法鼓,有若春雷相似。合堂道眾,一派音樂響起。吳道官身披大紅五彩法氅,腳穿朱履,手執牙笏,關發文書,登壇召將。兩邊鳴起鐘來。鋪排引西門慶進壇里,向三寶案左右兩邊上香。西門慶睜眼觀看,果然鋪設齋壇齊整。但見:

位按五方,壇分八級。上供三請四御,旁分八极九霄,中列山川岳瀆

,下設幽府冥官。香騰瑞靄,千枝畫燭流光;花簇錦筵,百盞銀燈散彩。

天地亭,高張羽蓋;玉帝堂,密布幢幡。金鐘撞處,高功躡步奏虛皇;玉

佩鳴時,都講登壇朝玉帝。絳綃衣,星辰燦爛;美蒙冠,金碧交加。監壇

神將猙獰,直日功曹猛勇。青龍隱隱來黃道,白鶴翩翩下紫宸。

西門慶剛繞壇拈香下來,被左右就請到松鶴軒閣儿里,地鋪錦毯,爐焚獸炭,那里坐去了。不一時,應伯爵、謝希大來到。唱畢喏,每人封了一星折茶銀子,說道:“實告要送些茶儿來,路遠。這些微意,權為一茶之需。”西門慶也不接,說道:“奈煩!自恁請你來陪我坐坐,又干這營生做什么?吳親家這里點茶,我一總都有了。”應伯爵連忙又唱喏,說:“哥,真個?俺每還收了罷。”因望著謝希大說道:“都是你干這營生!我說哥不受,拿出來,倒惹他訕兩句好的。”良久,吳大舅、花子由都到了。每人兩盒細茶食來點茶,西門慶都令吳道官收了。吃畢茶,一同擺齋,咸食齋饌,點心湯飯,甚是丰洁。西門慶同吃了早齋。原來吳道官叫了個說書的,說西漢評話《鴻門會》。吳道官發了文書,走來陪坐,問:“哥儿今日來不來?”西門慶道,“正是,小頑還小哩,房下恐怕路遠唬著他,來不的。到午間,拿他穿的衣服來,三寶面前,攝受過就是一般。”吳道官道:“小道也是這般計較,最好。”西門慶道:“別的倒也罷了,他只是有些小膽儿。家里三四個丫鬟連養娘輪流看視,只是害怕。貓狗都不敢到他跟前。”吳大舅道:“孩儿們好容易養活大--”正說著,只見玳安進來說:“里邊桂姨、銀姨使了李銘、吳惠送茶來了。”西門慶道:“叫他進來。”李銘、吳惠兩個拿著兩個盒子跪下,揭開都是頂皮餅、松花餅、白糖万壽糕、玫瑰搽穰卷儿。西門慶俱令吳道官收了,因問李銘:“你每怎得知道?”李銘道:“小的早晨路見陳姑夫騎頭口,問來,才知道爹今日在此做好事。歸家告訴桂姐、三媽說,旋約了吳銀姐,才來了。多上复爹,本當親來,不好來得,這粗茶儿与爹賞人罷了。”西門慶吩咐:“你兩個等著吃齋。”吳道官一面讓他二人下去,自有坐處,連手下人都飽食一頓。

話休饒舌。到了午朝,拜表畢,吳道官預備了一張大插桌,又是一壇金華酒,又是哥儿的一頂青緞子綃金道髻,一件玄色〔 宁〕絲道衣,一件綠云緞小襯衣,一雙白綾小襪,一雙青潞綢衲臉小履鞋,一根黃絨線絛,一道三寶位下的黃線索,一道子孫娘娘面前紫線索,一付銀項圈條脫,刻著“金玉滿堂,長命富貴”,一道朱書辟非黃綾符,上書著“太乙司命,桃延合康”八字,就扎在黃線索上,都用方盤盛著,又是四盤羹果,擺在桌上。差小童經袱內包著宛紅紙經疏,將三朝做過法事,一一開載節次,請西門慶過了目,方才裝入盒擔內。共約八抬,送到西門慶家。西門慶甚是歡喜,快使棋童儿家去,叫賞道童兩方手帕、一兩銀子。

且說那日是潘金蓮生日,有吳大妗子、潘姥姥、楊姑娘、郁大姐,都在月娘上房坐的。見廟里送了齋來,又是許多羹果插卓禮物,擺了四張桌子,還擺不下,都亂出來觀看。金蓮便道:“李大姐,你還不快出來看哩!你家儿子師父廟里送禮來了,又有他的小道冠髻,道衣儿。噫,你看,又是小履鞋儿!”孟玉樓走向前,拿起來手中看,說道:“大姐姐,你看道士家也恁精細,這小履鞋,白綾底儿,都是倒扣針儿方胜儿,鎖的這云儿又且是好。我說他敢有老婆!不然,怎的扣捺的恁好針腳儿?”吳月娘道:“沒的說。他出家人,那里有老婆!想必是雇人做的。”潘金蓮接過來說:“道士有老婆,相王師父和大師父會挑的好汗巾儿,莫不是也有漢子?”王姑子道:“道士家,掩上個帽子,那里不去了!似俺這僧家,行動就認出來。”金蓮說道:“我听得說,你住的觀音寺背后就是玄明觀。常言道:男僧寺對著女僧寺,沒事也有事。”月娘道:“這六姐,好恁羅說白道的!”金蓮道:“這個是他師父与他娘娘寄名的紫線鎖。又是這個銀脖項符牌儿,上面銀打的八個字,帶著且是好看。背面墜著他名字,吳什么元?”棋童道:“此是他師父起的法名吳應元。”金蓮道:“這是個‘應’字。”叫道:“大姐姐,道士無禮,怎的把孩子改了他的姓?”月娘道:“你看不知禮!”因使李瓶儿:“你去抱了你儿子來,穿上這道衣,俺每瞧瞧好不好?”李瓶儿道:“他才睡下,又抱他出來?”金蓮道:“不妨事,你揉醒他。”那李瓶儿真個去了。

這潘金蓮識字,取過紅紙袋儿,扯出送來的經疏,看見上面西門慶底下同室人吳氏,旁邊只有李氏,再沒別人,心中就有几分不忿,拿与眾人瞧:“你說賊三等儿九格的強人!你說他偏心不偏心?這上頭只寫著生孩子的,把俺每都是不在數的,都打到贅字號里去了。”孟玉樓問道:“可有大姐姐沒有?”金蓮道:“沒有大姐姐倒好笑。”月娘道:“也罷了,有了一個,也就是一般。莫不你家有一隊伍人,也都寫上,惹的道士不笑話么?”金蓮道:“俺每都是劉湛儿鬼儿么?比那個不出材的,那個不是十個月養的哩!”正說著,李瓶儿從前邊抱了官哥儿來。孟玉樓道:“拿過衣服來,等我替哥哥穿。”李瓶儿抱著,孟玉樓替他戴上道髻儿,套上項牌和兩道索,唬的那孩子只把眼儿閉著,半日不敢出气儿。玉樓把道衣替他穿上。吳月娘吩咐李瓶儿:“你把這經疏,拿個阡張頭儿,親往后邊佛堂中,自家燒了罷。”那李瓶儿去了。玉樓抱弄孩子說道:“穿著這衣服,就是個小道士儿。”金蓮接過來說道:“什么小道士儿,倒好相個小太乙儿!”被月娘正色說了兩句道:“六姐,你這個什么話,孩儿們面上,快休恁的。”那金蓮訕訕的不言了。一回,那孩子穿著衣服害怕,就哭起來。李瓶儿走來,連忙接過來,替他脫衣裳時,就拉了一抱裙奶屎。孟玉樓笑道:“好個吳應元,原來拉屎也有一托盤。”月娘連忙叫小玉拿草紙替他抹。不一時,那孩子就磕伏在李瓶儿怀里睡著了。李瓶儿道:“小大哥原來困了,媽媽送你到前邊睡去罷。”吳月娘一面把桌面都散了,請大妗子、楊娘、潘姥姥眾人出來吃齋。

看看晚來。原來初八日西門慶因打醮,不用葷酒。潘金蓮晚夕就沒曾上的壽,直等到今晚來家与他遞酒,來到大門站立。不想等到日落時分,只陳敬濟和玳安自騎頭口來家。潘金蓮問:“你爹來了?”敬濟道:“爹怕來不成了,我來時,醮事還未了,才拜忏,怕不弄到起更!道士有個輕饒素放的,還要謝將吃酒。”金蓮听了,一聲儿沒言語,使性子回到上房里,對月娘說:“賈瞎子傳操--干起了個五更!隔牆掠肝腸--死心塌地,兜肚斷了帶子--沒得絆了!剛才在門首站了一回,見陳姐夫騎頭口來了,說爹不來了,醮事還沒了,先打發他來家。”月娘道:“他不來罷,咱每自在,晚夕听大師父、王師父說因果、唱佛曲儿。”正說著,只見陳敬濟掀帘進來,已帶半酣儿,說:“我來与五娘磕頭。”問大姐:“有鍾儿,尋個儿篩酒,与五娘遞一鍾儿。”大姐道:“那里尋鍾儿去?只恁与五娘磕個頭儿。到住回,等我遞罷。你看他醉的腔儿,恰好今日打醮,只好了你,吃的恁憨憨的來家。”月娘便問道:“你爹真個不來了?玳安那奴才沒來?”陳敬濟道:“爹見醮事還沒了,恐怕家里沒人,先打發我來了,留下玳安在那里答應哩。吳道士再三不肯放我,強死強活拉著吃了兩三大鍾酒,才來了。”月娘問:“今日有那几個在那里?”敬濟道:“今日有大舅和門外花大舅、應三叔、謝三叔,又有李銘、吳惠兩個小优儿。不知纏到多咱晚。只吳大舅來了。門外花大舅叫爹留住了,也是過夜的數。”金蓮沒見李瓶儿在跟前,便道:“陳姐夫,你也叫起花大舅來?是那門儿親,死了的知道罷了。你叫他李大舅才是。”敬濟道:“五娘,你老人家鄉里姐姐嫁鄭恩--睜著個眼儿,閉著個眼儿罷了。”大姐道:“賊囚根子,快磕了頭,趁早与我外頭挺去!又口里恁汗邪胡說了!”敬濟于是請金蓮轉上,踉踉蹌蹌磕了四個頭,往前邊去了。

不一時,掌上燈燭,放桌儿,擺上菜儿,請潘姥姥、楊姑娘、大妗子与眾人來。金蓮遞了酒,打發坐下,吃了面。吃到酒闌,收了家活,抬了桌出去。月娘吩咐小玉把儀門關了,炕上放下小桌儿,眾人圍定兩個姑子,正在中間焚下香,秉著一對蜡燭,听著他說因果。先是大師父講說,講說的乃是西天第三十二祖下界降生東土,傳佛心印的佛法因果,直從張員外家豪大富說起,漫漫一程一節,直說到員外感悟佛法難聞,棄了家園富貴,竟到黃梅寺修行去。說了一回,王姑子又接念偈言。

念了一回,吳月娘道:“師父餓了,且把經請過,吃些甚么。”一面令小玉安排了四碟儿素菜咸食,又四碟薄脆、蒸酥糕餅,請大妗子、楊姑娘、潘姥姥陪二位師父吃。大妗子說:“俺每都剛吃的飽了,教楊姑娘陪個儿罷,他老人家又吃著個齋。”月娘連忙用小描金碟儿,每樣揀了點心,放在碟儿里,先遞与兩位師父,然后遞与楊姑娘,說道:“你老人家陪二位請些儿。”婆子道:“我的佛爺,老身吃的勾了。”又道:“這碟儿里是燒骨朵,姐姐你拿過去,只怕錯揀到口里。”把眾人笑的了不得。月娘道:“奶奶,這個是廟上送來托葷咸食。你老人家只顧用,不妨事。”楊姑娘道:“既是素的,等老身吃。老身干淨眼花了,只當做葷的來。”正吃著,只見來興儿媳婦子惠香走來。月娘道:“賊臭肉,你也來做什么?”惠香道:“我也來听唱曲儿。”月娘道:“儀門關著,你打那里進來了?”玉簫道:“他廚房封火來。”月娘道:“嗔道恁鼻儿烏嘴儿黑的,成精鼓搗,來听什么經!”

當下眾丫鬟婦女圍定兩個姑子,吃了茶食,收過家活去,搽抹經桌干淨。月娘從新剔起燈燭來,炷了香。兩個姑子打動擊子儿,又高念起來。從張員外在黃梅山寺中修行,白日長跪听經,夜夜參禪打坐。四祖禪師見他不凡,收留做了徒弟,与了他三樁寶貝,教他往濁河邊投胎奪舍,直說到千金小姐在濁河邊洗濯衣裳,見一僧人借房儿住,不合答了他一聲,那老人就跳下河去了。潘金蓮熬的磕困上來,就往房里睡去了。少頃,李瓶儿房中繡春來叫,說官哥儿醒了,也去了。只剩下李嬌儿、孟玉樓、潘姥姥、孫雪娥、楊姑娘、大妗子守著。又听到河中漂過一個大鱗桃來,小姐不合吃了,歸家有孕,怀胎十月。王姑子又接唱了一個《耍孩儿》。唱完,大師父又念了四偈言:

五祖一佛性,投胎在腹中,

權住十個月,轉凡度眾生。念到此處,月娘見大姐也睡去了,大妗子〔 歪〕在月娘里間床上睡著了,楊姑娘也打起欠呵來,桌上蜡燭也點盡了兩根,問小玉:“這天有多少晚了?”小玉道:“已是四更天气,雞叫了。”月娘方令兩位師父收拾經卷。楊姑娘便往玉樓房里去了。郁大姐在后邊雪娥房里宿歇。月娘打發大師父和李嬌儿一處睡去了。王姑子和月娘在炕上睡。兩個還等著小玉頓了一瓶子茶,吃了才睡。大妗子在里間床上和玉簫睡。月娘因問王姑子:“后來這五祖長大了,怎生成正果?”王姑子复從爹娘怎的把千金小姐赶出,小姐怎的逃生,來到仙人庄;又怎的降生五祖,落后五祖養活到六歲;又怎的一直走到濁河邊,取了三樁寶貝,逕往黃梅寺听四祖說法;又怎的遂成正果,后來還度脫母親生天;直說完了才罷。月娘听了,越發好信佛法了。有詩為証:

听法聞經怕無常,紅蓮舌上放毫光。

何人留下禪空話?留取尼僧化飯糧!

第四十回

抱孩童瓶儿希寵

妝丫鬟金蓮市愛

詞曰:

种就藍田玉一株,看來的的可人娛。多方珍重好支持,掌中珠。

〔 差〕〔 亞〕漫惊新態變,妖嬈偏与舊時殊。相逢一見笑成痴,少人

知。

話說當夜月娘和王姑子一炕睡。王姑子因問月娘:“你老人家怎的就沒見點喜事儿?”月娘道:“又說喜事哩!前日八月里,因買了對過喬大戶房子,平白俺每都過去看。上他那樓梯,一腳躡滑了,把個六七個月身扭吊了。至今再誰見甚么喜儿來!”王姑子道:“我的奶奶,有七個月也成形了!”月娘道:“半夜里吊下榪子里,我和丫頭點燈撥著瞧,倒是個小 儿。”王姑子道:“我的奶奶,可惜了!怎么來扭著了?還是胎气坐的不牢。你老人家養出個儿來,強如別人。你看前邊六娘,進門多少時儿,倒生了個儿子,何等的好!”月娘道:“他各人的儿女,隨天罷了。”王姑子道:“也不打緊,俺每同行一個薛師父,一紙好符水藥。前年陳郎中娘子,也是中年無子,常時小產了几胎,白不存,也是吃了薛師父符藥,如今生了好不好一個滿抱的小 儿!一家儿歡喜的要不得。只是用著一件物件儿難尋。”月娘問道:“什么物件儿?”王姑子道:“用著頭生孩子的衣胞,拿酒洗了,燒成灰儿,伴著符藥,揀壬子日,人不知,鬼不覺,空心用黃酒吃了。算定日子儿不錯,至一個月就坐胎气,好不准!”月娘道:“這師父是男僧女僧?在那里住?”王姑子道:“他也是俺女僧,也有五十多歲。原在地藏庵儿住來,如今搬在南首法華庵儿做首座,好不有道行!他好少經典儿!又會講說《金剛科儀》各樣因果寶卷,成月說不了。專在大人家行走,要便接了去,十朝半月不放出來。”月娘道:“你到明日請他來走走,”王姑子道:“我知道。等我替你老人家討了這符藥來著。止是這一件儿難尋,這里沒尋處。恁般如此,你不如把前頭這孩子的房儿,借情跑出來使了罷。”月娘道:“緣何損別人安自己。我与你銀子,你替我慢慢另尋便了。”王姑子道:“這個到只是問老娘尋,他才有。我替你整治這符水,你老人家吃了管情就有。難得你明日另養出來,隨他多少,十個明星當不的月!”月娘吩咐:“你卻休對人說。”王姑子道:“好奶奶,傻了我?肯對人說!”說了一回,方睡了。一宿晚景題過。

到次日,西門慶打廟里來家,月娘才起來梳頭。玉簫接了衣服,坐下。月娘因說:“昨日家里六姐等你來上壽,怎的就不來了?”西門慶悉把醮事未了,吳親家晚夕費心,擺了許多桌席--“吳大舅先來了,留住我和花大哥、應二哥、謝希大。兩個小优儿彈唱著,俺每吃了一夜酒。今早我便先進城來了,應二哥他三個還吃酒哩。”告訴了一回。玉簫遞茶吃了。也沒往衙門里去,走到前邊書房里,〔 歪〕著床上就睡著了。落后潘金蓮、李瓶儿梳了頭,抱著孩子出來,都到上房,陪著吃茶。月娘向李瓶儿道:“他爹來了這一日,在前頭哩,我叫他吃茶食,他不吃。如今有了飯了。你把你家小道士替他穿上衣裳,抱到前頭与他爹瞧瞧去。”潘金蓮道:“我也去。等我替道士儿穿衣服。”于是戴上銷金道髻儿,穿上道衣,帶了頂牌符索,套上小鞋襪儿,金蓮就要奪過去。月娘道:“叫他媽媽抱罷。你這蜜褐色桃繡裙子不耐污,撒上點子〔月贊〕到了不成。”于李瓶儿抱定官哥儿,潘金蓮便跟著,來到前邊西廂房內。書童見他二人掀帘,連忙就躲出來了。金蓮見西門慶臉朝里睡,就指著孩子說:“老花子,你好睡!小道士儿自家來請你來了。大媽媽房里擺下飯,叫你吃去,你還不快起來,還推睡儿!”那西門慶吃了一夜酒的人,丟倒頭,那顧天高地下,鼾睡如雷。

金蓮与李瓶儿一邊一個坐在床上,把孩子放在他面前,怎禁的鬼混,不一時把西門弄醒了。睜開眼看見官哥儿在面前,穿著道士衣服,喜歡的眉開眼笑。連忙接過來,抱到怀里,与他親個嘴儿。金蓮道:“好干淨嘴頭子,就來親孩儿!小道士儿吳應元,你噦他一口,你說昨日在那里使牛耕地來,今日乏困的這樣的,大白日困覺?昨日叫五媽只顧等著你。你恁大膽,不來与五媽磕頭。”西門慶道:“昨日醮事散得晚。晚夕謝將,整吃了一夜。今日到這咱還一頭酒,在這里睡回,還要往尚舉人家吃酒去。”金蓮道:“你不吃酒去罷了。”西門慶道:“他家從昨日送了帖儿來,不去惹人家不怪!”金蓮道:“你去,晚夕早些儿來家,我等著你哩。”李瓶儿道:“他大媽媽擺下飯了,又做了些酸筍湯,請你吃飯去哩。”西門慶道:“我心里還不待吃,等我去喝些湯罷。”于是起來往后邊去了。

這潘金蓮見他去了,一屁股就坐在床上正中間,腳蹬著地爐子說道:“這原來是個套炕子。”伸手摸了摸褥子里,說道:“到且是燒的滾熱的炕儿。”瞧了瞧旁邊桌上,放著個烘硯瓦的銅絲火爐儿,隨手取過來,叫:“李大姐,那邊香几儿上牙盒里盛的甜香餅儿,你取些來与我。”一面揭開了,拿几個在火炕內,一面夾在襠里,拿裙子裹的沿沿的,且薰熱身上。坐了一回,李瓶儿說道:“咱進去罷,只怕他爹吃了飯出來。”金蓮道:“他出來不是?怕他么!”于是二人抱著官哥,進入后邊來。良久,西門慶吃了飯,吩咐排軍備馬,午后往尚舉人家吃酒去了。潘姥姥先去了。

且說晚夕王姑子要家去。月娘悄悄与了他一兩銀子,叫他休對大師姑說,好歹請薛姑子帶了符藥來。王姑子接了銀子,和月娘說:“我這一去,只過十六日才來。就替你尋了那件東西儿來。”月娘道:“也罷,你只替我干的停當,我還謝你。”于是作辭去了。看官听說:但凡大人家,似這等尼僧牙婆,決不可抬舉。在深宮大院,相伴著婦女,俱以談經說典為由,背地里送暖偷寒,甚么事儿不干出來?有詩為証:

最有緇流不可言,深宮大院哄嬋娟。

此輩若皆成佛道,西方依舊黑漫漫。

卻說金蓮晚夕走到鏡台前,把〔髟狄〕髻摘了,打了個盤頭楂髻,把臉搽的雪白,抹的嘴唇儿鮮紅,戴著兩個金燈籠墜子,貼著三個面花儿,帶著紫銷金箍儿,尋了一套紅織金祆儿,下著翠藍緞子裙:要妝丫頭,哄月娘眾人耍子。叫將李瓶儿來与他瞧。把李瓶儿笑的前仰后合,說道:“姐姐,你妝扮起來,活象個丫頭。我那屋里有紅布手巾,替你蓋著頭。等我往后邊去,對他們只說他爹又尋了個丫頭,唬他們唬,管定就信了。”春梅打著燈籠在頭里走,走到儀門首,撞見陳敬濟,笑道:“我道是誰來,這個就是五娘干的營生!”李瓶儿叫道:“姐夫,你過來,等我和你說了,著你先進去見他們,只如此這般。”敬濟道:“我有法儿哄他。”于是先走到上房里。眾人都在炕上坐著吃茶,敬濟道:“娘,你看爹平白里叫薛嫂儿使了十六兩銀子,買了人家一個二十五歲,會彈唱的姐儿,剛才拿轎子送將來了。”月娘道:“真個?薛嫂儿怎不先來對我說?”敬濟道:“他怕你老人家罵他,送轎子到大門首,就去了。丫頭便叫他們領進來了。”大妗子還不言語,楊姑娘道:“官人有這几房姐姐勾了,又要他來做什么?”月娘道:“好奶奶,你禁的!有錢就買一百個有什么多?俺們都是老婆當軍--充數儿罷了!”玉簫道:“等我瞧瞧去。”只見月亮地里,原是春梅打燈籠,落后叫了來安儿打著,和李瓶儿后邊跟著,搭著蓋頭,穿著紅衣服進來。慌的孟玉樓、李嬌儿都出來看。良久,進入房里。玉簫挨在月娘邊說道:“這個是主子,還不磕頭哩!”一面揭了蓋頭。那潘金蓮插燭也似磕下頭去,忍不住扑〔石乞〕的笑了。玉樓道:“好丫頭,不与你主子磕頭,且笑!”月娘笑了,說道:“這六姐成精死了罷!把俺每哄的信了。”玉樓道:“我不信。”楊姑娘道:“姐姐,你怎的見出來不信?”玉樓道:“俺六姐平昔磕頭,也學的那等磕了頭起來,倒退兩步才拜。”楊姑娘道:“還是姐姐看的出來,要著老身就信了。”李儿道:“我也就信了。剛才不是揭蓋頭,他自家笑,還認不出來。”正說著,只見琴童儿抱進氈包來,說:“爹來家了。”孟玉樓道:“你且藏在明間里。等他進來,等我哄他哄。”

不一時,西門慶來到,楊姑娘、大妗子出去了,進入房內椅子上坐下。月娘在旁不言語。玉樓道:“今日薛嫂儿轎子送人家一個二十歲丫頭來,說是你叫他送來要他的,你恁大年紀,前程也在身上,還干這勾當?”西門慶笑道:“我那里叫他買丫頭來?信那老淫婦哄你哩!”玉樓道:“你問大姐姐不是?丫頭也領在這里,我不哄你。你不信,我叫出來你瞧。”于是叫玉簫:“你拉進那新丫頭來,見你爹。”那玉簫掩著嘴儿笑,又不敢去拉,前邊走了走儿,又回來了,說道:“他不肯來。”玉樓道:“等我去拉,恁大膽的奴才,頭儿沒動,就扭主子,也是個不听指教的!”一面走到明間內。只听說道:“怪行貨子,我不好罵的!人不進去,只顧拉人,拉的手腳儿不著。”玉樓笑道:“好奴才,誰家使的你恁沒規矩,不進來見你主子磕頭。”一面拉進來。西門慶燈影下睜眼觀看,卻是潘金蓮打著 髻裝丫頭,笑的眼沒縫儿。那金蓮就坐在旁邊椅子上。玉樓道:“好大膽丫頭!新來乍到,就恁少條失教的,大剌剌對著主子坐著!”月娘笑道,“你趁著你主子來家,与他磕個頭儿罷。”那金蓮也不動,走到月娘里間屋里,一頓把簪子拔了,戴上〔髟狄〕髻出來。月娘道:“好淫婦,討了誰上頭話,就戴上〔髟狄〕髻了!”眾人又笑了一回。月娘告訴西門慶說:“今日喬親家那里,使喬通送了六個帖儿來,請俺們十二日吃看燈酒。咱到明日,不先送些禮儿去?”西門慶道:“明早叫來興儿,買四盤肴品、一壇南酒送去就是了。到明日,咱家發柬,十四日也請他娘子,并周守備娘子、荊都監娘子、夏大人娘子、張親家母。大妗子也不必家去了。教賁四叫將花儿匠來,做几架煙火。王皇親家一起扮戲的小 ,叫他來扮《西廂記》。往院中再把吳銀儿、李桂姐接了來。你們在家看燈吃酒,我和應二哥、謝子純往獅子街樓上吃酒去。”說畢,不一時放下桌儿,安排酒上來。

潘金蓮遞酒,眾姊妹相陪吃了一回。西門慶因見金蓮裝扮丫頭,燈下艷妝濃抹,不覺淫心漾漾,不住把眼色遞与他。金蓮就知其意,就到前面房里,去了冠儿,挽著杭州〔 贊〕,重勻粉面,复點朱唇。早在房中預備下一桌齊整酒菜等候。不一時,西門慶果然來到,見婦人還挽起云髻來,心中甚喜,摟著他坐在椅子上,兩個說笑。不一時,春梅收拾上酒菜來。婦人從新与他遞酒。西門慶道:“小油嘴儿,頭里已是遞過罷了,又教你費心。”金蓮笑道:“那個大伙里酒儿不算,這個是奴家業儿,与你遞鍾酒儿,年年累你破費,你休抱怨。”把西門慶笑的沒眼縫儿,連忙接了他酒,摟在怀里膝蓋上坐的。春梅斟酒,秋菊拿菜儿。金蓮道:“我問你,十二日喬家請,俺每都去?只教大姐姐去?”西門慶道:“他即下帖儿都請,你每如何不去?到明日,叫奶子抱了哥儿也去走走,省得家里尋他娘哭。”金蓮道:“大姐姐他們都有衣裳穿,我老道只有數的那几件子,沒件好當眼的。你把南邊新治來那衣裳,一家分散几件子,裁与俺們穿了罷!只顧放著,敢生小的儿也怎的?到明日咱家擺酒,請眾官娘子,俺們也好見他,不惹人笑話。我長是說著,你把臉儿憨著。”西門慶笑道:“既是恁的,明日叫了趙裁來,与你們裁了罷,”金蓮道:“及至明日叫裁縫做,只差兩日儿,做著還遲了哩。”西門慶道:“對趙裁說,多帶几個人來,替你們攢造兩三件出來就勾了。剩下別的慢慢再做也不遲。”金蓮道:“我早對你說過,好歹揀兩套上色儿的与我,我難比他們都有,我身上你沒与我做什么大衣裳。”西門慶笑道:“賊小油嘴儿,去處掐個尖儿。”兩個說話飲酒,到一更時分方上床。兩個如被底鴛鴦,帳中鸞鳳,整狂了半夜。

到次日,西門慶衙門中回來,開了箱柜,拿出南邊織造的羅緞尺頭來。每人做件妝花通袖袍儿,一套遍地錦衣服,一套妝花衣服。惟月娘是兩套大紅通袖遍地錦袍儿,四套妝花衣服。在卷棚內,一面使琴童儿叫將趙裁來。趙裁見西門慶,連忙磕了頭。桌上鋪著氈條,取出剪尺來,先裁月娘的:一件大紅遍地錦五彩妝花通袖襖,獸朝麒麟補子緞袍儿;一件玄色五彩金遍邊葫蘆樣鸞鳳穿花羅袍;一套大紅緞子遍地金通麒麟補子襖儿,翠藍寬拖遍地金裙;一套沉香色妝花補子遍地錦羅祆儿,大紅金枝綠葉百花拖泥裙。其余李嬌儿、孟玉樓、潘金蓮、李瓶儿四個都裁了一件大紅五彩通袖妝花錦雞緞子袍儿,兩套妝花羅緞衣服。孫雪娥只是兩套,就沒与他袍儿。須臾共裁剪三十件衣服。兌了五兩銀子,与趙裁做工錢。一面叫了十來個裁縫在家攢造,不在話下。正是:

金鈴玉墜妝閨女,錦綺珠翹飾美娃。

第四十一回

兩孩儿聯姻共笑嬉

二佳人憤深同气苦

詞曰:

瀟洒佳人,風流才子,天然吩咐成雙。蘭堂綺席,燭影耀熒煌。數幅

紅羅錦繡,寶妝篆、金鴨焚香。分明是,芙蕖浪里,一對鴛鴦。

話說西門慶在家中,裁縫攢造衣服,那消兩日就完了。到十二日,喬家使人邀請。早晨,西門慶先送了禮去。那日,月娘并眾姊妹、大妗子,六頂轎子一搭儿起身。留下孫雪娥看家。奶子如意儿抱著官哥,又令來興媳婦蕙秀伏侍疊衣服,又是兩頂小轎。

西門慶在家,看著賁四叫了花儿匠來扎縛煙火,在大廳、卷棚內挂燈,使小 拿帖儿往王皇親宅內定下戲子,俱不必細說。后晌時分,走到金蓮房中。金蓮不在家,春梅在旁伏侍茶飯,放桌儿吃酒。西門慶因對春梅說:“十四日請眾官娘子,你們四個都打扮出去,与你娘跟著遞酒,也是好處。”春梅听了,斜靠著桌儿說道:“你若叫,只叫他三個出去,我是不出去。”西門慶道:“你怎的不出去?”春梅道:“娘們都新做了衣裳,陪侍眾官戶娘子便好看。俺們一個一個只像燒 了卷子一般,平白出去惹人家笑話。”西門慶道:“你們都有各人的衣服首飾、珠翠花朵。”春梅道:“頭上將就戴著罷了,身上有數那兩件舊片子,怎么好穿出去見人的!到沒的羞剌剌的。”西門慶笑道:“我曉的你這小油嘴儿,見你娘們做了衣裳,卻使性儿起來。不打緊,叫趙裁來,連大姐帶你四個,每人都裁三件:一套緞子衣裳、一件遍地錦比甲。”春梅道:“我不比与他。我還問你要件白綾襖儿,搭襯著大紅遍地錦比甲儿穿。”西門慶道:“你要不打緊,少不的也与你大姐裁一件。”春梅道:“大姑娘有一件罷了,我卻沒有,他也說不的。”西門慶于是拿鑰匙開樓門,揀了五套緞子衣服、兩套遍地錦比甲儿,一匹白綾裁了兩件白綾對衿襖儿。惟大姐和春梅是大紅遍地錦比甲儿,迎春、玉簫、蘭香,都是藍綠顏色;衣服都是大紅緞子織金對衿襖,翠藍邊拖裙,共十七件。一面叫了趙裁來,都裁剪停當。又要一匹黃紗做裙腰,貼里一色都是杭州絹儿。春梅方才喜歡了,陪侍西門慶在屋里吃了一日酒,說笑頑耍不題。

且說吳月娘眾妹妹到了喬大戶家。原來喬大戶娘子那日請了尚舉人娘子,并左鄰朱台官娘子、崔親家母,并兩個外甥侄女儿──段大姐及吳舜臣媳婦儿鄭三姐。叫了兩個妓女,席前彈唱。听見月娘眾姊妹和吳大妗子到了,連忙出儀門首迎接,后廳敘禮。赶著月娘呼姑娘,李嬌儿眾人都排行叫二姑娘、三姑娘……,俱依吳大妗子那邊稱呼之禮。又与尚舉人、朱台官娘子敘禮畢,段大姐、鄭三姐向前拜見了。各依次坐下。丫環遞過了茶,喬大戶出來拜見,謝了禮。他娘子讓進眾人房中去寬衣服,就放桌儿擺茶,請眾堂客坐下吃茶。奶子如意儿和蕙秀在房中看官哥儿,另自管待。須臾,吃了茶到廳,屏開孔雀,褥隱芙蓉,正面設四張桌席。讓月娘坐了首位,其次就是尚舉人娘子、吳大妗子、朱台官娘子、李嬌儿、孟玉樓、潘金蓮、李瓶儿,喬大戶娘子,關席坐位,旁邊放一桌,是段大姐、鄭三姐,共十一位。兩個妓女在旁邊唱。上了湯飯,廚役上來獻了頭一道水晶鵝,月娘賞了二錢銀子;第二道是頓爛〔火夸〕蹄儿,月娘又賞了一錢銀子;第三道獻燒鴨,月娘又賞了一錢銀子。喬大戶娘子下來遞酒,遞了月娘過去,又遞尚舉人娘子。月娘就下來往后房換衣服、勻臉去了。

孟玉樓也跟下來,到了喬大戶娘子臥房中,只見奶子如意儿看守著官哥儿,在炕上鋪著小褥子儿躺著。他家新生的長姐,也在旁邊臥著。兩個你打我下儿,我打你下儿頑耍。把月娘、玉樓見了,喜歡的要不得,說道:“他兩個倒好相兩口儿。”只見吳大妗子進來,說道:“大妗子,你來瞧瞧,兩個倒相小兩口儿。”大妗子笑道:“正是。孩儿每在炕上,張手蹬腳儿的,你打我,我打你,小姻緣一對儿耍子。”喬大戶娘子和眾堂客都進房到。吳大妗子如此這般說。喬大戶娘子道:“列位親家听著,小家儿人家,怎敢攀的我這大姑娘府上?”月娘道:“親家好說,我家嫂子是何人?鄭三姐是何人?我与你愛親做親,就是我家小儿也玷辱不了你家小姐,如何卻說此話?”玉樓推著李瓶儿說道:“李大姐,你怎的說?”那李瓶儿只是笑。吳妗子道:“喬親家不依,我就惱了。”尚舉人娘子和朱台官娘子皆說道:“難為吳親家厚情,喬親家你休謙辭了。”因問:“你家長姐去年十一月生的?”月娘道:“我家小儿六月廿三日生的,原大五個月,正是兩口儿。”眾人不由分說,把喬大戶娘子和月娘、李瓶儿拉到前廳,兩個就割了衫襟。兩個妓女彈唱著。旋對喬大戶說了,拿出果盒、三段紅來遞酒。月娘一面吩咐玳安、琴童快往家中對西門慶說。旋抬了兩壇酒、三匹緞子、紅綠板儿絨金絲花、四個螺甸大果盒。兩家席前,挂紅吃酒。一面堂中畫燭高擎,花燈燦爛,麝香〔云愛〕〔云愛〕,喜笑匆匆。兩個妓女,啟朱唇,露皓齒,輕撥玉阮,斜抱琵琶唱著。

眾堂客与吳月娘、喬大戶娘子、李瓶儿三人都簪了花,挂了紅,遞了酒,各人都拜了。從新复安席坐人飲酒。廚子上了一道裹餡壽字雪花糕、喜重重滿池嬌并頭蓮湯。月娘坐在上席,滿心歡喜,叫玳安過來,賞一匹大紅与廚役。兩個妓女每人都是一匹。俱磕頭謝了。喬大戶娘子不放起身,還在后堂留坐,擺了許多勸碟,細果攢盒。約吃到一更時分,月娘等方才拜辭回來,說道:“親家,明日好歹下降寒舍那里坐坐。”喬大戶娘子道:“親家盛情,家老儿說來,只怕席間不好坐的,改日望親家去罷。”月娘道:“好親家,再沒人。親家只是見外。”因留了大妗子:“你今日不去,明日同喬親家一搭儿里來罷。”大妗子道:“喬親家,別的日子你不去罷,到十五日,你正親家生日,你莫不也不去?”喬大戶娘子道:“親家十五日好日子,我怎敢不去!”月娘道:“親家若不去,大妗子,我交付与你,只在你身上。”于是,生死把大妗子留下了,然后作辭上轎。

頭里兩個排軍,打著兩個大紅燈籠;后邊又是兩個小 ,打著兩個燈籠。吳月娘在頭里,李嬌儿、孟玉樓、潘金蓮、李瓶儿一字在中間,如意儿和蕙秀隨后。奶子轎子里用紅綾小被把官哥儿裹得沿沿的,恐怕冷,腳下還蹬著銅火爐儿。兩邊小 圜隨。到了家門首下轎,西門慶正在上房吃酒,月娘等眾人進來,道了万福,坐下。眾丫鬟都來磕了頭。月娘先把今日酒席上結親之話,告訴了一遍。西門慶听了道:“今日酒席上有那几位堂客?”月娘道:“有尚舉人娘子、朱序班娘子、崔親家母、兩個侄女。”西門慶說:“做親也罷了,只是有些不搬陪。”月娘道:“倒是俺嫂子,見他家新養的長姐和咱孩子在床炕上睡著,都蓋著那被窩儿,你打我一下儿,我打你一下儿,恰是小兩口儿一般,才叫了俺們去,說將起來,酒席上就不因不由做了這門親。我方才使小 來對你說,抬送了花紅果盒去。”西門慶道:“既做親也罷了,只是有些不搬陪些。喬家雖有這個家事,他只是個縣中大戶白衣人。你我如今見居著這官,又在衙門中管著事,到明日會親酒席間,他戴著小帽,与俺這官戶怎生相處?甚不雅相。就是前日,荊南岡央及營里張親家,再三赶著和我做親,說他家小姐今才五個月儿,也和咱家孩子同歲。我嫌他沒娘母子,是房里生的,所以沒曾應承他。不想到与他家做了親。”潘金蓮在旁接過來道:“嫌人家是房里養的,誰家是房外養的?就是喬家這孩子,也是房里生的。正是險道神撞著壽星老儿──你也休說我長,我也休嫌你短。”西門慶听了此言,心中大怒,罵道:“賊淫婦,還不過去!人這里說話,也插嘴插舌的。有你甚么說處!”金蓮把臉羞的通紅了,抽身走出來,說道:“誰說這里有我說處?可知我沒說處哩!”

看官听說:今日潘金蓮在酒席上,見月娘与喬大戶家做了親,李瓶儿都披紅簪花遞酒,心中甚是气不憤,來家又被西門慶罵了這兩句,越發急了,走到月娘這邊屋里哭去了。西門慶因問:“大妗子怎的不來?”月娘道:“喬親家母明日見有眾官娘子,說不得來。我留下他在那里,教明日同他一搭儿里來。”西門慶道:“我說只這席間坐次上不好相處,到明日怎么 會?”說了回話,只見孟玉樓也走到這邊屋里來,見金蓮哭泣,說道:“你只顧惱怎的?隨他說几句罷了。”金蓮道:“早是你在旁邊听著,我說他什么歹話來?他說別家是房里養的,我說喬家是房外養的?也是房里生的。那個紙包儿包著,瞞得過人?賊不逢好死的強人,就睜著眼罵起我來。罵的人那絕情絕義。怎的沒我說處?改變了心,教他明日現報在我的眼里!多大的孩子,一個怀抱的尿泡种子,平白扳親家,有錢沒處施展的,爭破臥單──沒的蓋,狗咬尿胞──空歡喜!如今做濕親家還好,到明日休要做了干親家才難。吹殺燈擠眼儿──后來的事看不見。做親時人家好,過三年五載方了的才一個儿!”玉樓道:“如今人也賊了,不干這個營生。論起來也還早哩。才養的孩子,割甚么衫襟?無過只是圖往來扳陪著耍子儿罷了。”金蓮道:“你便浪〔 扉〕著圖扳親家耍子,平白教賊不合鈕的強人罵我。”玉樓道:“誰教你說話不著個頭項儿就說出來?他不罵你罵狗?”金蓮道:“我不好說的,他不是房里,是大老婆?就是喬家孩子,是房里生的,還有喬老頭子的些气儿。你家失迷家鄉,還不知是誰家的种儿哩!”玉樓听了,一聲儿沒言語。坐了一回,金蓮歸房去了。

李瓶儿見西門慶出來了,從新花枝招〔風占〕与月娘磕頭,說道:“今日孩子的事,累姐姐費心。”那月娘笑嘻嘻,也倒身還下禮去,說道:“你喜呀?”李瓶儿道:“与姐姐同喜。”磕畢頭起來,与月娘、李嬌儿坐著說話。只見孫雪娥、大姐來与月娘磕頭,与李嬌儿、李瓶儿道了万福。小玉拿茶來,正吃茶,只見李瓶儿房里丫鬟繡春來請,說:“哥儿屋里尋哩,爹使我請娘來了。”李瓶儿道:“奶子慌的三不知就抱的屋里去了。一搭儿去也罷了,只怕孩子沒個燈儿。”月娘道:“頭里進門,到是我叫他抱的房里去。恐怕晚了。”小玉道:“頭里如意儿抱著他,來安儿打著燈籠送他來。”李瓶儿道:“這等也罷了。”于是,作辭月娘,回房中來。只見西門慶在屋里,官哥儿在奶子怀里睡著了。因說:“你如何不對我說就抱了他來?”如意儿道:“大娘見來安儿打著燈籠,就趁著燈儿來了。哥哥哭了一口,才拍著他睡著了。”西門慶道:“他尋了這一回,才睡了。”李瓶儿說畢,望著他笑嘻嘻說道:“今日与孩儿定了親,累你,我替你磕個頭儿。”于是,插燭也似磕下去。喜歡的西門慶滿面堆笑,連忙拉起來,做一處坐的。一面令迎春擺下酒儿,兩個吃酒。

且說潘金蓮到房中使性子,沒好气,明知道西門慶在李瓶儿這邊,因秋菊開的門遲了,進門就打了兩個耳刮子,高聲罵道:“賊淫婦奴才!怎的叫了恁一日不開?你做甚么來?我且不和你答話。”于是走到屋里坐下。春梅走來磕頭遞茶。婦人問他:“賊奴才他在屋里做什么來?”春梅道:“在院子里坐著來。我這等催他,還不理。”婦人道:“我知道他和我兩個慪气。党太尉吃匾食,他也學人照樣儿欺負我。”待要打他,又恐西門慶听見;不言語,心中又气。一面卸了濃妝,春梅与他搭了鋪,上床就睡了。

到次日,西門慶衙門中去了。婦人把秋菊叫他頂著大塊柱石,跪在院子里。跪的他梳了頭,叫春梅扯了他褲子,拿大板子要打他。春梅道:“好干淨的奴才,叫我扯褲子,到沒的污濁了我的手!”走到前邊,旋叫了畫童儿扯去秋菊的衣。婦人打著他罵道:“賊奴才淫婦,你從几時就恁大來?別人興你,我卻不興你。姐姐,你知我見的,將就膿著些儿罷了。平白撐著頭儿,逞什么強?姐姐,你休要倚著,我到明日洗著兩個眼儿看著你哩!”一面罵著又打,打了又罵,打的秋菊殺豬也似叫。李瓶儿那邊才起來,正看著奶子打發官哥儿睡著了,又唬醒了。明明白白听見金蓮這邊打丫鬟,罵的言語儿有因,一聲儿不言語,唬的只把官哥儿耳朵握著。一面使繡春:“去對你五娘說休打秋菊罷。哥儿才吃了些奶睡著了。”金蓮听了,越發打的秋菊狠了,罵道:“賊奴才,你身上打著一万把刀子,這等叫饒。我是恁性儿,你越叫,我越打。莫不為你拉斷了路行人?人家打丫頭,也來看著你。好姐姐,對漢子說,把我別變了罷!”李瓶儿這邊分明听見指罵的是他,把兩只手气的冰冷,忍气吞聲,敢怒而不敢言。早晨茶水也沒吃,摟著官哥儿在炕上就睡著了。

等到西門慶衙門中回家,入房來看官哥儿,見李瓶儿哭的眼紅紅的,睡在炕上,問道:“你怎的這咱還不梳頭?上房請你說話。你怎揉的眼恁紅紅的?”李瓶儿也不題金蓮指罵之事,只說:“我心中不自在。”西門慶告說:“喬親家那里,送你的生日禮來了。一匹尺頭、兩壇南酒、一盤壽桃、一盤壽面、四樣下飯。又是哥儿送節的兩盤元宵、四盤蜜食、四盤細果、兩挂珠子吊燈、兩座羊皮屏風燈、兩匹大紅官緞、一頂青緞〔 寨〕的金八吉祥帽儿、兩雙男鞋、六雙女鞋。咱家倒還沒往他那里去,他又早与咱孩儿送節來了。如今上房的請你計較去。他那里使了個孔嫂儿和喬通押了禮來。大妗子先來了,說明日喬親家母不得來,直到后日才來。他家有一門子做皇親的喬五太太听見和咱們做親,好不喜歡!到十五日,也要來走走,咱少不得補個帖儿請去。”李瓶儿听了,方慢慢起來梳頭,走了后邊,拜了大妗子。孔嫂儿正在月娘房里待茶,禮物擺在明間內,都看了。一面打發回盒起身,与了孔嫂儿、喬通每人兩方手帕、五錢銀子,寫了回帖去了。正是:但將鐘鼓悅和愛,好把犬羊為國羞。有詩為証:

西門獨富太驕矜,襁褓孩儿結做親。

不獨資財如糞上,也應嗟嘆后來人。

第四十二回

逞豪華門前放煙火

賞元宵樓上醉花燈

詩曰:

星月當空万燭燒,人間天上兩元宵。

樂和春奏聲偏好,人蹈衣歸馬亦嬌。

易老韶光休浪度,最公白發不相饒。

千金博得斯須刻,吩咐譙更仔細敲。

話說西門慶打發喬家去了,走來上房,和月娘、大妗子、李瓶儿商議。月娘道:“他家既先來与咱孩子送節,咱少不得也買禮過去,与他家長姐送節。就權為插定一般,庶不差了禮數。”大妗子道:“咱這里,少不的立上個媒人,往來方便些。”月娘道:“他家是孔嫂儿,咱家安上誰好?”西門慶道:“一客不煩二主,就安上老馮罷。”于是,連忙寫了請帖八個,就叫了老馮來,同玳安拿請帖盒儿,十五日請喬老親家母、喬五太太并尚舉人娘子、朱序班娘子、崔親家母、段大姐、鄭三姐來赴席,与李瓶儿做生日,并吃看燈酒。一面吩咐來興儿,拿銀子早定下蒸酥點心并羹果食物。又是兩套遍地錦羅緞衣服,一件大紅小袍儿、一頂金絲縐紗冠儿、兩盞云南羊角珠燈、一盒衣翠、一對小金手鐲、四個金寶石戒指儿。十四日早裝盒擔,叫女婿陳敬濟和賁四穿青衣服押送過去。喬大戶那邊,酒筵管待,重加答賀。回盒中,又回了許多生活鞋腳,俱不必細說。正亂著,應伯爵來講李智、黃四官銀子事,看見,問其所以。西門慶告訴与喬大戶結親之事:“十五日好歹請令正來陪親家坐坐。”伯爵道:“嫂子呼喚,房下必定來。”西門慶道:“今日請眾堂官娘子吃酒,咱每往獅子街房子內看燈去罷。”伯爵應諾去了,不題。

且說那日院中吳銀儿先送了四盒禮來,又是兩方銷金汗巾,一雙女鞋,送与李瓶儿上壽,就拜干女儿。月娘收了禮物,打發轎子回去。李桂姐只到次日才來,見吳銀儿在這里,便悄悄問月娘:“他多咱來的?”月娘如此這般告他說:“昨日送了禮來,拜認你六娘做干女儿了。”李桂姐听了,一聲儿沒言語。一日只和吳銀儿使性子,兩個不說話。

卻說前廳王皇親家二十名小 ,兩個師父領著,挑了箱子來,先与西門慶磕頭。西門慶吩咐西廂房做戲房,管待酒飯。不一時,周守備娘子、荊都監母親荊太太与張團練娘子,都先到了。俱是大轎,排軍喝道,家人媳婦跟隨。月娘与眾姊妹,都穿著袍出來迎接,至后廳敘禮。与眾親相見畢,讓坐遞茶,等著夏提刑娘子到才擺茶。不料等到日中,還不見來。小 邀了兩三遍,約午后才喝了道來,抬著衣匣,家人媳婦跟隨,許多仆從擁護。鼓樂接進后廳,与眾堂客見畢禮數,依次序坐下。先在卷棚內擺茶,然后大廳上坐。春梅、玉簫、迎春、蘭香,都是齊整妝束,席上捧茶斟酒。那日扮的是《西廂記》。

不說畫堂深處,珠圍翠繞,歌舞吹彈飲酒。單表西門慶打發堂客上了茶,就騎馬約下應伯爵、謝希大,往獅子街房里去了。吩咐四架煙火,拿一架那里去。晚夕,堂客跟前放兩架。旋叫了個廚子,家下抬了兩食盒下飯菜蔬,兩壇金華酒去。又叫了兩個唱的──董嬌儿、韓玉釧儿。原來西門慶已先使玳安雇轎子,請王六儿同往獅子街房里去。玳安見婦人道:“爹說請韓大嬸,那里晚夕看放煙火。”婦人笑道:“我羞剌剌,怎么好去的,你韓大叔知道不嗔?”玳安道:“爹對韓大叔說了,教你老人家快收拾哩。因叫了兩個唱的,沒人陪他。”那婦人听了,還不動身。一回,只見韓道國來家。玳安道:“這不是韓大叔來了。韓大嬸這里,不信我說哩。”婦人向他漢子說,“真個叫我去?”韓道國道:“老爹再三說,兩個唱的沒人陪他,請你過去,晚夕就看放煙火。你還不收拾哩!剛才教我把鋪子也收了,就晚夕一搭儿里坐坐。保官儿也往家去了,晚夕該他上宿哩。”婦人道:“不知多咱才散,你到那里坐回就來罷,家里沒人,你又不該上宿。”說畢,打扮穿了衣服,玳安跟隨,逕到獅子街房里來。來昭妻一丈青早在房里收拾下床炕、帳幔、褥被,安息沉香薰的噴鼻香。房里吊著一對紗燈,籠著一盆炭火。婦人走到里面炕上坐下。一丈青走出來,道了万福,拿茶吃了。西門慶与應伯爵看了回燈,才到房子里。兩個在樓上打雙陸。樓上除了六扇窗戶,挂著帘子,下邊就是燈市,十分鬧熱。打了回雙陸,收拾擺飯吃了,二人在帘里觀看燈市。但見:

万井人煙錦繡圍,香車寶馬鬧如雷。

鰲山聳出青云上,何處游人不看來?

二人看了一回,西門慶忽見人叢里謝希大、祝實念,同一個戴方巾的在燈棚下看燈,指与伯爵瞧。因問:“那戴方巾的,你可認的他?”伯爵道:“此人眼熟,不認的他。”西門慶便叫玳安:“你去下邊,悄悄請了謝爹來。休教祝麻子和那人看見。”玳安小 賊,一直走下樓來,挨到人鬧里,待祝實念和那人先過去了,從旁邊出來,把謝希大拉了一把。慌的希大回身觀看,卻是玳安。玳安道:“爹和應二爹在這樓上,請謝爹說話。”希大道:“你去,我知道了。等我陪他兩個到粘梅花處,就來見你爹。”玳安便一道煙去了。希大到了粘梅花處,向人鬧處,就叉過一邊,由著祝實念和那一個人只顧尋。他便走來樓上,見西門慶、應伯爵兩個作揖,因說道:“哥來此看燈,早晨就不呼喚兄弟一聲?”西門慶道:“我早晨對眾人,不好邀你每的。已托應二哥到你家請你去,說你不在家。剛才,祝麻子沒看見么?”因問:“那戴方巾的是誰?”希大道:“那戴方巾的,是王昭宣府里王三官儿。今日和祝麻子到我家,要問許不与先生那里借三百兩銀子。央我和老孫、祝麻子作保。要干前程,入武學肄業。我那里管他這閑帳!剛才陪他燈市里走了走,听見哥呼喚,我只伴他到粘梅花處,交我乘人亂,就叉開了走來見哥。”因問伯爵:“你來多大回了?”伯爵道:“哥使我先到你家,你不在,我就來了,和哥在這里打了這回雙陸。”西門慶問道:“你吃了飯不曾?”謝希大道:“早晨從哥那里出來,和他兩個搭了這一日,誰吃飯來!”西門慶吩咐玳安:“廚下安排飯來,与你謝爹吃。”不一時,就是春盤小菜、兩碗稀爛下飯、一碗〔火川〕肉粉湯、兩碗白米飯。希大獨自一個,吃的里外干淨,剩下些汁湯儿,還泡了碗吃了。玳安收下家活去。希大在旁看著兩個打雙陸。

只見兩個唱的門首下了轎子,抬轎的提著衣裳包儿,笑進來。伯爵在窗里看見,說道:“兩個小淫婦儿,這咱才來。”吩咐玳安:“且別教他往后邊去,先叫他樓上來見我。”希大道:“今日叫的是那兩個?”玳安道:“是董嬌儿、韓玉釧儿。”忙下樓說道:“應二爹叫你說話。”兩個那里肯來,一直往后走了。見了一丈青,拜了,引他入房中。看見王六儿頭上戴著時樣扭心〔髟狄〕髻儿,身上穿紫潞綢襖儿,玄色披襖儿、白挑線絹裙子,下邊露兩只金蓮,拖的水〔髟丐〕長長的,紫膛色,不十分搽鉛粉,學個中人打扮,耳邊帶著丁香儿。進門只望著他拜了一拜,都在炕邊頭坐了。小鐵棍拿茶來,王六儿陪著吃了。兩個唱的,上上下下把眼只看他身上。看一回,兩個笑一回,更不知是什么人。落后,玳安進來,兩個悄悄問他道:“房里那一位是誰?”玳安沒的回答,只說是:“俺爹大姨人家,接來看燈的。”兩個听的,從新到房中說道:“俺每頭里不知是大姨,沒曾見的禮,休怪。”于是插燭磕了兩個頭。慌的王六儿連忙還下半禮。落后,擺上湯飯來,陪著同吃。兩個拿樂器,又唱与王六儿听。

伯爵打了雙陸,下樓來小解淨手,听見后邊唱,點手儿叫玳安,問道:“你告我說,兩個唱的在后邊唱与誰听?”玳安只是笑,不做聲,說道:“你老人家曹州兵備──管事寬。唱不唱,管他怎的?”伯爵道:“好賊小油嘴,你不說,愁我不知道?”玳安笑道:“你老人家知道罷了,又問怎的?”說畢,一直往后走了。伯爵上的樓來,西門慶又与謝希大打了三貼雙陸。只見李銘、吳惠兩個驀地上樓來磕頭。伯爵道:“好呀!你兩個來的正好,怎知道俺每在這里?”李銘跪下說道:“小的和吳惠先到宅里來,宅里說爹在這邊擺酒。特來伏侍爹每。”西門慶道:“也罷,你起來伺候。玳安,快往對門請你韓大叔去。”不一時,韓道國到了,作了揖,坐下。一面放桌儿,擺上春盤案酒來,琴童在旁邊篩酒。伯爵与希大居上,西門慶主位,韓道國打橫,坐下把酒來篩;一面使玳安后邊請唱的去。

少頃,韓玉釧儿、董嬌儿兩個,慢條斯禮上樓來。望上不當不正磕下頭去。伯爵罵道:“我道是誰來,原來是這兩個小淫婦儿。頭里我叫著,怎的不先來見我?這等大膽!到明日,不与你個功德,你也不怕。”董嬌儿笑道:“哥儿那里隔牆掠個鬼臉儿,可不把我唬殺!”韓玉釧儿道:“你知道,愛奴儿掇著獸頭城往里掠──好個丟丑儿的孩儿!”伯爵道:“哥,你今日忒多余了。有了李銘、吳惠在這里唱罷了,又要這兩個小淫婦做什么?還不趁早打發他去。大節夜,還赶几個錢儿,等住回晚了,越發沒人要了。”韓玉釧儿道:“哥儿,你怎么沒羞?大爹叫了俺每來答應,又不伏侍你,你怎的閑出气?”伯爵道:“傻小歪剌骨儿,你見在這里,不伏侍我,你說伏侍誰?”韓玉釧道:“唐胖子吊在醋缸里──把你撅酸了。”伯爵道:“賊小淫婦儿,是撅酸了我。等住回散了家去時,我和你答話。我左右有兩個法儿,你原出得我手!”董嬌儿問道:“哥儿,那兩個法儿?說來我听。”伯爵道:“我頭一個,是對巡捕說了,拿你犯夜,教他拿了去,拶你一頓好拶子。十分不巧,只消三分銀子燒酒,把抬轎的灌醉了,隨你這小淫婦儿去,天晚到家沒錢,不怕鴇子不打。”韓玉釧道:“十分晚了,俺每不去,在爹這房子里睡。再不,叫爹差人送俺每,王媽媽支錢一百文,不在于你。好淡嘴女又十撇儿。”伯爵道:“我是奴才,如今年程反了,拿三道三。”說笑回,兩個唱的在旁彈唱春景之詞。

眾人才拿起湯飯來吃,只見玳安儿走來,報道:“祝爹來了。”眾人都不言語。不一時,祝實念上的樓來,看見伯爵和謝希大在上面,說道:“你兩個好吃,可成個人。”因說:“謝子純,哥這里請你,也對我說一聲儿,三不知就走的來了,叫我只顧在粘梅花處尋你。”希大道:“我也是誤行,才撞見哥在樓上和應二哥打雙陸。走上來作揖,被哥留住了。”西門慶因令玳安儿:“拿椅儿來,我和祝兄弟在下邊坐罷。”于是安放鍾箸,在下席坐了。廚下拿了湯飯上來,一齊同吃。西門慶只吃了一個包儿,呷了一口湯,因見李銘在旁,都遞与李銘下去吃了。那應伯爵、謝希大、祝實念、韓道國,每人吃一大深碗八寶攢湯,三個大包子,還零四個桃花燒賣,只留了一個包儿壓碟儿。左右收下湯碗去,斟上酒來飲酒。希大因問祝實念道:“你陪他到那里才拆開了?怎知道我在這里?”祝實念如此這般告說:“我因尋了你一回尋不著,就同王三官到老孫家會了,往許不与先生那里,借三百兩銀子去,吃孫寡嘴老油嘴把借契寫差了。”希大道:“你每休寫上我,我不管。左右是你与老孫作保,討保頭錢使。”因問:“怎的寫差了?”祝實念道:“我那等吩咐他,文書寫滑著些,立与他三限才還。他不依我,教我從新把文書又改了。”希大道:“你立的是那三限?”祝實念道:“頭一限,風吹轆軸打孤雁;第二限,水底魚儿跳上岸;第三限,水里石頭泡得爛。這三限交還他。”謝希大道:“你這等寫著,還說不滑哩。”祝實念道:“你到說的好,倘或一朝天旱水淺,朝廷挑河,把石頭吃做工的兩三 頭砍得稀爛,怎了?那時少不的還他銀子。”眾人說笑了一回。

看看天晚,西門慶吩咐樓上點燈,又樓檐前一邊一盞羊角玲燈,甚是奇巧。家中,月娘又使棋童儿和排軍,抬送了四個攢盒,都是美口糖食、細巧果品。西門慶叫棋童儿問道:“家中眾奶奶們散了不曾?誰使你送來?”棋童道:“大娘使小的送來,与爹這邊下酒。眾奶奶們還未散哩。戲文扮了四折,大娘留在大門首吃酒,看放煙火哩。”西門慶問:“有人看沒有?”棋童道:“擠圍著滿街人看。“西門慶道:“我吩咐留下四名青衣排軍,拿杆欄攔人伺候,休放閑雜人挨擠。”棋童道:“小的与平安儿兩個,同排軍都看放了煙火,并沒閑雜人攪扰。”西門慶听了,吩咐把桌上飲饌都搬下去,將攢盒擺上,廚下又拿上一道果餡元宵來。兩個唱的在席前遞酒。西門慶吩咐棋童回家看去。一面重篩美酒,再設珍羞,叫李銘、吳惠席前彈唱了一套燈詞。唱畢,吃了元宵,韓道國先往家去了。少頃,西門慶吩咐來昭將樓下開下兩間,吊挂上帘子,把煙火架抬出去。西門慶与眾人在樓上看,教王六儿陪兩個粉頭和一丈青在樓下觀看。玳安和來昭將煙火安放在街心里。須臾,點著。那兩邊圍看的,挨肩擦膀,不知其數。都說西門大官府在此放煙火,誰人不來觀看?果然扎得停當好煙火。但見:

一丈五高花樁,四周下山棚熱鬧。最高處一只仙鶴,口里銜著一封丹

書,乃是一枝起火,一道寒光,直鑽透斗牛邊。然后,正當中一個西瓜炮

迸開,四下里人物皆著,〔咸角〕剝剝万個轟雷皆燎徹。彩蓮舫,賽月明

,一個赶一個,猶如金燈衝散碧天星;紫葡萄,万架千株,好似驪珠倒挂

水晶帘。霸玉鞭,到處響亮;地老鼠,串繞人衣。瓊盞玉台,端的旋轉得

好看;銀蛾金彈,施逞巧妙難移。八仙捧壽,名顯中通;七圣降妖,通身

是火。黃煙儿,綠煙儿,氤氳籠罩万堆霞;緊吐蓮,慢吐蓮,燦爛爭開十

段錦。一丈菊与煙蘭相對,火梨花共落地桃爭春。樓台殿閣,頃刻不見巍

峨之勢;村坊社鼓,仿佛難聞歡鬧之聲。貨郎擔儿,上下光焰齊明;鮑老

車儿,首尾迸得粉碎。五鬼鬧判,焦頭爛額見猙獰;十面埋伏,馬到人馳

無胜負。總然費卻万般心,只落得火滅煙消成煨燼。

應伯爵見西門慶有酒了,剛看罷煙火下樓來,因見王六儿在這里,推小淨手,拉著謝希大、祝實念,也不辭西門慶就走了。玳安便道:“二爹那里去?”伯爵向他耳邊說道:“傻孩子,我頭里說的那本帳,我若不起身,別人也只顧坐著,顯的就不趣了。等你爹問,你只說俺每都跑了。”落后,西門慶見煙火放了,問伯爵等那里去了,玳安道:“應二爹和謝爹都一路去了。小的攔不回來,多上覆爹。”西門慶就不再問了。因叫過李銘、吳惠來,每人賞了一大巨杯酒与他吃。吩咐:“我且不与你唱錢,你兩個到十六日早來答應。還是應二爹三個并眾伙計當家儿,晚夕在門首吃酒。”李銘跪下道:“小的告稟爹:十六日和吳惠、左順、鄭奉三個,都往東平府,新升的胡爺那里到任,官身去,只到后晌才得來。”西門慶道:“左右俺每晚夕才吃酒哩。你只休誤了就是了。”二人道:“小的并不敢誤。”兩個唱的也就來拜辭出門。西門慶吩咐:“明日,家中堂客擺酒,李桂姐、吳銀姐都在這里,你兩個好歹來走一走。”二人應諾了,一同出門,不在話下。西門慶吩咐來昭、玳安、琴童收家活。滅息了燈燭,就往后邊房里去了。

且說來昭儿子小鐵棍儿,正在外邊看放了煙火,見西門慶進去了,就來樓上。見他爹老子收了一盤子雜合的肉菜、一甌子酒和些元宵,拿到屋里,就問他娘一丈青討,被他娘打了兩下。不防他走在后邊院子里頑耍,只听正面房子里笑聲,只說唱的還沒去哩,見房門關著,就在門縫里張看,見房里掌著燈燭。原來西門慶和王六儿兩個,在床沿子上行房。西門慶已有酒的人,把老婆倒按在床沿上,褪去小衣,那話上使著托子干后庭花。一進一退往來〔 扉〕打,何止數百回,〔 扉〕打的連聲響亮,其喘息之聲,往來之勢,猶賽折床一般,無處不听見。這小孩子正在那里張看,不防他娘一丈青走來看見,揪著頭角儿拖到前邊,鑿了兩個栗爆,罵道:“賊禍根子,小奴才儿,你還少第二遭死?又往那里張他去!”于是,与了他几個元宵吃了,不放他出來,就唬住他上炕睡了。西門慶和老婆足干搗有兩頓飯時才了事。玳安打發抬轎的酒飯吃了,跟送他到家,然后才來同琴童兩個打著燈儿跟西門慶家去。正是:

不愁明月盡,自有夜珠來。

第四十三回

爭寵愛金蓮惹气

賣富貴吳月攀親

詞曰:

情怀增悵望,新歡易失,往事難猜。問篱邊黃菊,知為誰開?謾道愁

須滯酒,酒未醒、愁已先回。憑欄久,金波漸轉,白露點蒼苔。

話說西門慶歸家,已有三更時分,吳月娘還未睡,正和吳大妗子眾人說話,李瓶儿還伺候著与他遞酒。大妗子見西門慶來家,就過那邊去了。月娘見他有酒了,打發他脫了衣裳。只教李瓶儿与他磕了頭,同坐下,問了回今日酒席上話。玉簫點茶來吃。因有大妗子在,就往孟玉樓房中歇了。

到次日,廚役早來收拾酒席。西門慶先到衙門中拜牌,大發放。夏提刑見了,致謝日昨房下厚扰之意。西門慶道:“日昨甚是簡慢。恕罪,恕罪!”來家早有喬大戶家使孔嫂儿引了喬五太太家人送禮來了。西門慶收了,家人管待酒飯。孔嫂儿進月娘房里坐的。吳舜臣媳婦儿鄭三姐轎子也先來了,拜了月娘眾人,都坐著吃茶。

正值李智、黃四關了一千兩香蜡銀子,賁四從東平府押了來家。應伯爵打听得知,亦走來幫扶交納。西門慶令陳敬濟拿天平在廳上兌明白,收了。黃四又拿出四錠金鐲儿來,重三十兩,算一百五十兩利息之數,還欠五百兩,就要搗換了合同。西門慶吩咐二人:“你等過燈節再來計較。我連日家中有事。”那李智、黃四,老爺長,老爺短,千恩万謝出門。應伯爵因記挂著二人許了他些業障儿,趁此机會好問他要,正要跟隨同去,又被西門慶叫住說話。因問:“昨日你每三個,怎的三不知就走了?”伯爵道:“昨日甚是深扰哥,本等酒多了。我見哥也有酒了,今日嫂子家中擺酒,一定還等哥說話。俺每不走了,還只顧纏到多咱?我猜哥今日也沒往衙門里去,本等連日辛苦。”西門慶道:“我昨日來家,已有三更天气。今日還早到衙門拜了牌,坐廳大發放,理了回公事。如今家中治料堂客之事。今日觀里打上元醮,拈了香回來,還赶往周菊軒家吃酒去,不知到多咱才得到家。”伯爵道:“虧哥好神思,你的大福。不是面獎,若是第二個也成不的。”兩個說了一回,西門慶要留伯爵吃飯,伯爵道:“我不吃飯,去罷。”西門慶又問:“嫂子怎的不來?”伯爵道:“房下轎子已叫下了,便來也。”舉手作辭出門,一直赶黃四、李智去了。正是:

假饒駕霧騰云術,取火鑽冰只要錢。

西門慶打發伯爵去了,手中拿著黃烘烘四錠金鐲儿,心中甚是可愛,口中不言,心里暗道:“李大姐生的這孩子,甚是腳硬,一養下來,我平地就得些官。我今日与喬家結親,又進這許多財。”于是用袖儿抱著那四錠金鐲儿,也不到后邊,徑往李瓶儿房里來。正走到潘金蓮角門首,只見金蓮出來看見,叫他問道:“你手里托的是什么東西儿?過來我瞧瞧。”那西門慶道:“等我回來与你瞧。”托著一直往李瓶儿那邊去了。金蓮見叫不回他來,心中就有几分羞訕,說道:“什么罕稀貨,忙的這等唬人子剌剌的!不与我瞧罷,賊跌折腿的三寸貨強盜,進他門去,一齊的把那兩條腿〔 歪〕折了,才現報了我的眼。”

卻說西門慶拿著金子,走入李瓶儿房里,見李瓶儿才梳了頭,奶子正抱著孩子頑耍。西門慶一徑把四個金鐲儿抱著,教他手儿撾弄。李瓶儿道:“是那里的?只怕冰了他手。”西門慶道:“是李智、黃四今日還銀子准折利錢的。”李瓶儿生怕冰著他,取了一方通花汗巾儿,与他裹著耍子。只見玳安走來說道:“云伙計騎了兩匹馬來,在外邊請爹出去瞧。”西門慶問道:“云伙計他是那里的馬?”玳安道:“他說是他哥云參將邊上捎來的。”正說著,只見后邊李嬌儿、孟玉樓陪著大妗子并他媳婦鄭三姐,都來李瓶儿房里看官哥儿。西門慶丟了那四錠金子,就往外邊看馬去了。

李瓶儿見眾人來到,只顧与眾人見禮讓坐,也就忘記了孩子拿著這金子,弄來弄去,少了一錠。只見奶子如意儿問李瓶儿道:“娘沒曾收哥哥儿耍的那錠金子?怎只三錠,少了一錠了?”李瓶儿道:“我沒曾收,我把汗個子替他裹著哩。”如意儿道:“汗巾子也落在地下了。那里得那錠金子?”屋里就亂起來。奶子問迎春,迎春就問老馮。老馮道:“耶〔口樂〕,耶〔口樂〕!我老身就瞎了眼,也沒看見。老身在這里恁几年,莫說折針斷線我不敢動,娘他老人家知道我,就是金子,我老身也不愛。你每守著哥儿,怎的冤枉起我來了!”李瓶儿笑道:“你看這媽媽子說混話,這里不見的,不是金子卻是什么?”又罵迎春:“賊臭肉!平白亂的是些甚么?等你爹進來,等我問他,只怕是你爹收了。怎的只收一錠儿?”孟玉樓問道:“是那里金子?”李瓶儿道:“是他爹拿來的,与孩子耍。誰知道是那里的。”

且說西門慶在門首看馬,眾伙計家人都在跟前,叫小 來回溜了兩趟。西門慶道:“雖是東路來的馬,鬃尾丑,不十分會行,論小行也罷了。”因問云伙計道:“此馬你令兄那里要多少銀子?”云离守道:“兩匹只要七十兩。”西門慶道:“也不多。只是不會行,你還牽了去,另有好馬騎來,倒不說銀子。”說畢,西門慶進來,只見琴童來說:“六娘房里請爹哩。”于是走入李瓶儿房里來。李瓶儿問他:“金子你收了一錠去了?如何只三錠在這里?”西門慶道:“我丟下,就外邊去看馬,誰收來!”李瓶儿道:“你沒收,卻往那里去了?尋了這一日沒有。奶子推老馮,急的那老馮賭身罰咒,只是哭。”西門慶道:“端的是誰拿了,由他慢慢儿尋罷。”李瓶儿道:“頭里因大妗子女儿兩個來,亂著就忘記了。我只說你收了出去,誰知你也沒收,就兩耽了。才尋起來,唬的他們都走了。”于是把那三錠,還交与西門慶收了。正值賁四傾了一百兩銀子來交,西門慶就往后邊收兌銀子去了。

且說潘金蓮听見李瓶儿這邊嚷,不見了孩子耍的一錠金鐲子,得不的風儿就是雨儿,就先走來房里,告月娘說:“姐姐,你看三寸貨干的營生!隨你家怎的有錢,也不該拿金子与孩子耍。”月娘道:“剛才他每告我說,他房里不見了金鐲子,端的不知是那里的?”金蓮道:“誰知他是那里的!你還沒見,他頭里從外邊拿進來,用襖子袖儿裹著,恰似八蠻進寶的一般。我問他是什么,拿過來我瞧瞧。頭儿也不回,一直奔命往屋里去了。遲了一回,反亂起來,說不見了一錠金子。干淨就是他學三寸貨,說不見了,由他慢慢儿尋罷。你家就是王十万也使不的。一錠金子,至少重十到兩,也值五六十兩銀子,平白就罷了?瓮里走了鱉──左右是他家一窩子。再有誰進他屋里去?”正說著,只見西門慶進來,兌收賁四傾的銀子,把剩的那三錠金子交与月娘收了。因告訴月娘:“此是李智、黃四還的四錠金子,拿了与孩子耍了耍,就不見了一錠。”吩咐月娘:“你与我把各房里丫頭叫出來審問審問。我使小 街上買狼筋去了,早拿出來便罷,不然,我就叫狼筋抽起來。”月娘道:“論起來,這金子也不該拿与孩子,沉甸甸冰著他,一時砸了他手腳怎了!”潘金蓮在旁接過來說道:“不該拿与孩子耍?只恨拿不到他屋里。頭里叫著,想回頭也怎的,恰似紅眼軍搶將來的,不教一個人儿知道。這回不見了金子,虧你怎么有臉儿來對大姐姐說!叫大姐姐替你查考各房里丫頭,叫各房里丫頭口里不笑,〔毛必〕眼里也笑!”

几句說的西門慶急了,走向前把金蓮按在月娘炕上,提起拳來,罵道:“狠殺我罷了!不看世界面上,把你這小〔 歪〕剌骨儿,就一頓拳頭打死了!單管嘴尖舌快的,不管你事也來插一腳。”那潘金蓮就假做喬妝,哭將起來,說道:“我曉的你倚官仗勢,倚財為主,把心來橫了,只欺負的是我,你說你這般威勢,把一個半個人命儿打死了,不放在意里。那個攔著你手儿哩不成?你打不是的!我隨你怎么打,難得只打得有這口气儿在著,若沒了,愁我家那病媽媽子不問你要人!隨你家怎么有錢有勢,和你家一遞一狀。你說你是衙門里千戶便怎的?無故只是個破紗帽債殼子──窮官罷了,能禁的几個人命?就不是教皇帝敢殺下人也怎么!”几句說的西門慶反呵呵笑了,說道:“你看這小〔 歪〕剌骨儿,這等刁嘴!我是破紗帽窮官?教丫頭取我的紗帽來,我這紗帽那塊儿破?這清河縣問聲,我少誰家銀子?你說我是債殼子!”金蓮道:“你怎的叫我是〔 歪〕剌骨來!”因蹺起一只腳來,“你看老娘這腳,那些儿放著歪?你怎罵我是〔 歪〕剌骨?”月娘在旁笑道:“你兩個銅盆撞了鐵刷帚。常言:惡人自有惡人磨,見了惡人沒奈何!自古嘴強的爭一步。六姐,也虧你這個嘴頭子,不然,嘴鈍些儿也成不的。”

那西門慶見奈何不過他,穿了衣裳往外去了。迎見玳安來說:“周爺家差人邀來了。請問爹先往打醮處去,往周爺家去?”西門慶吩咐:“打醮處,教你姐夫去罷。伺候馬,我往你周爺家吃酒去就是了。”只見王皇親家扮戲兩個師父率眾過來,与西門慶叩頭,西門慶教書童看飯与他吃,說:“今日你等用心伏侍眾奶奶,我自有重賞,休要上邊打箱去!”那師父跪下說道:“小的每若不用心答應,豈敢討賞!”西門慶因吩咐書童:“他唱了兩日,連賞賜封下五兩銀子賞他。”書童應諾。西門慶就上馬往周守備家吃酒去了。

單表潘金蓮在上房坐的,吳月娘便說:“你還不往屋里勻勻那臉去!揉的恁紅紅的。等住回人來看著甚么張致!誰叫你惹他來?我倒替你捏兩把汗。若不是我在跟前勸著,綁著鬼,是也有几下子打在身上。漢子家臉上有狗毛,不知好歹,只顧下死手的和他纏起來了。不見了金子,隨他不見去,尋不尋不在你,又不在你屋里不見了,平白扯著脖子和他強怎么!你也丟了這口气儿罷!”几句說的金蓮閉口無言,往屋里勻臉去了。

不一時,李瓶儿和吳銀儿都打扮出來,到月娘房里。月娘問他:“金子怎的不見了?剛才惹他爹和六姐兩個,在這里好不辨了這回嘴,差些儿沒曾辨惱了打起來!吃我勸開了。他爹就往人家吃酒去了。吩咐小 買狼筋去了。等他晚上來家,要把各房丫頭抽起來。你屋里丫頭老婆管著那一門儿來?看著孩子耍,便不見了他一錠金子。是一個半個錢的東西儿也怎的?”李瓶儿道:“平白他爹拿進四錠金子來与孩子耍,我亂著陪大妗子和鄭三姐并他二娘坐著說話,誰知就不見了一錠。如今丫頭推奶子,奶子推老馮。急的馮媽媽哭哭啼啼,只要尋死。無眼難明勾當,如今冤誰的是?”吳銀儿道:“天么,天么!每常我還和哥儿耍子,早是今日我在這邊屋里梳頭,沒曾過去。不然怎了?雖然爹娘不言語,你我心上何安!誰人不愛錢?俺里邊人家,最忌叫這個名聲儿,傳出去丑听!”

正說著,只見韓玉釧儿、董嬌儿兩個提著衣包儿進來,笑嘻嘻先向月娘、大妗子、李瓶儿磕了頭,起來望著吳銀儿拜了一拜,說道:“銀姐昨日沒家去?”吳銀儿道:“你怎的曉得?”董嬌儿道:“昨日,俺兩個都在燈市街房子里唱來,大爹對俺們說,教俺今日來伏侍奶奶。”一面月娘讓他兩個坐下。須臾,小玉拿了兩盞茶來。那韓玉釧儿、董嬌儿連忙立起身來接茶,還望小玉拜了一拜。吳銀儿因問:“你兩個昨日唱多咱散了?”韓玉釧道:“俺們到家,也有二更多了,同你兄弟吳惠都一路去的。”說了一回話,月娘吩咐玉簫:“早些打發他們吃了茶罷。等住回只怕那邊人來忙了。”一面放下桌儿,兩方春〔木鬲〕、四盒茶食。月娘使小玉:“你二娘房里,請了桂姐來同吃了茶罷。”不一時,和他姑娘來到,兩個各道了禮數坐下,同吃了茶,收過家活去。

忽見迎春打扮著,抱了官哥儿來,頭上戴了金梁緞子八吉祥帽儿,身穿大紅氅衣儿,下邊白綾襪儿、緞子鞋儿,胸前項牌符索,手上小金鐲儿。李瓶儿看見說道:“小大官儿,沒人請你,來做什么?”一面接過來,放在膝蓋上。看見一屋里人,把眼不住的看了這個,又看那個。桂姐坐在月娘炕上,笑引逗他耍子,道:“哥子只看著這里,想必要我抱他。”于是用手引了他引儿,那孩子就扑到怀里教他抱。吳大妗子笑道:“恁點小孩儿,他也曉的愛好!”月娘接過來說:“他老子是誰!到明日大了,管情也是小嫖頭儿。”孟玉樓道:“若做了小嫖頭儿,叫大媽媽就打死了。”李瓶儿道:“小 ,你姐姐抱,只休溺了你姐姐衣服,我就打死了!”桂姐道:“耶〔口樂〕!怕怎么?溺了也罷,不妨事。我心里要抱哥儿耍耍儿。”于是与他兩個嘴〔“溫”換“ ”為“ ”〕嘴儿耍子。董嬌儿、韓玉釧儿說道:“俺兩個來了這一日,還沒曾唱個儿与娘每听。”因取樂器,韓玉釧儿琵琶,董嬌儿彈箏,吳銀儿也在旁邊陪唱。唱了一套“繁華滿月開”《金索挂梧桐》。唱出一句來,端的有落塵繞梁之聲,裂石流云之響,把官哥儿唬的在桂姐怀里只磕倒著,再不敢抬頭出气儿。月娘看見,便叫:“李大姐,你接過孩子來,教迎春抱到屋里去罷。好個不長進的小 ,你看唬的那臉儿!”這李瓶儿連忙接過來,叫迎春掩著他耳朵,抱的往那邊房里去了。

四個唱的正唱著,只見玳安進來,說道:“小的到喬親家娘那邊邀來,朱奶奶、尚舉人娘子,都過喬親家來了,只等著喬五太太到了就來了。大門前邊、大廳上,都有鼓樂迎接。娘每都收拾伺候就是了。”月娘又吩咐后廳明間鋪下錦毯,安放坐位。卷起帘來,金鉤雙控,蘭麝香飄。春梅、迎春、玉簫、蘭香,都打扮起來。家人媳婦都插金戴銀,披紅垂綠,准備迎接新親。只見應伯爵娘子應二嫂先到了,應保跟著轎子。月娘等迎接進來。見了禮數,明間內坐下,向月娘拜了又拜,說:“俺家的常時打攪,多蒙看顧!”月娘道:“二娘,好說!常時累你二爹。”良久,只聞喝道之聲漸近,前廳鼓樂響動。平安儿先進來報道:“喬太太轎子到了!”須臾,黑壓壓一群人,跟著五頂大轎落在門首。惟喬五太太轎子在頭里,轎上是垂珠銀頂、天青重沿、綃金走水轎衣,使藤棍喝路。后面家人媳婦坐小轎跟隨,四名校尉抬衣箱、火爐,兩個青衣家人騎著小馬,后面隨從。其余就是喬大戶娘子、朱台官娘子、尚舉人娘子、崔大官媳婦、段大姐,并喬通媳婦也坐著一頂小轎,跟來收疊衣裳。

吳月娘与李嬌儿、孟玉樓、潘金蓮、李瓶儿、孫雪娥,一個個打扮的似粉妝玉琢,錦繡耀目,都出二門迎接。眾堂客簇擁著喬五太太進來。生的五短身材,約七旬年紀,戴著疊翠寶珠冠,身穿大紅宮繡袍儿,近面視之,鬢發皆白。正是:眉分八道雪,髻綰一窩絲,眼如秋水微渾,鬢似楚山云淡。接入后廳,先与吳大妗子敘畢禮數,然后与月娘等 見。月娘再三請太太受禮,太太不肯,讓了半日,受了半禮。次与喬大戶娘子,又敘其新親家之禮,彼此道及款曲,謝其厚儀。已畢,然后向錦屏正面設放一張錦〔 因〕座位,坐了喬五太太,其次就讓喬大戶娘子。喬大戶娘子再三辭說:“侄婦不敢与五太太上僭。”讓朱台官、尚舉人娘子,兩個又不肯。彼此讓了半日,喬五太太坐了首座,其余客東主西,兩分頭坐了。當中大方爐火廂籠起火來,堂中气暖如春。春梅、迎春、玉簫、蘭香,一般儿四個丫頭,都打扮起來,在跟前遞茶。

良久,喬五太太對月娘說:“請西門大人出來拜見,敘敘親情之禮。”月娘道:“拙夫今日衙門中去了,還未來家哩!”喬五太太道:“大人居于何官?”月娘道:“乃一介鄉民,蒙朝廷恩例,實授千戶之職,見掌刑名。寒家与親家那邊結親,實是有玷。”喬五太太道:“娘子說那里話,似大人這等崢嶸也彀了。昨日老身听得舍侄婦与府上做親,心中甚喜。今日我來會會,到明日好 見。”月娘道:“只是有玷老太太名目。”喬五太太道:“娘子是甚說話,想朝廷不与庶民做親哩!老身說起來話長,如今當今東宮貴妃娘娘,系老身親侄女儿。他父母都沒了,止有老身。老頭儿在時,曾做世襲指揮使,不幸五十歲故了。身邊又無儿孫,輪著別門侄另替了,手里沒錢,如今倒是做了大戶。我這個侄儿,雖是差役立身,頗得過的日子,庶不玷污了門戶。”說了一回,吳大妗子對月娘說:“抱孩子出來与老太太看看,討討壽。”李瓶儿慌吩咐奶子,抱了官哥來与太太磕頭。喬太太看了夸道:“好個端正的哥哥!”即叫過左右,連忙把氈包內打開,捧過一端宮中紫閃黃錦緞,并一副鍍金手鐲,与哥儿戴。月娘連忙下來拜謝了。請去房中換了衣裳。須臾,前邊卷棚內安放四張桌席擺茶,每桌四十碟,都是各樣茶果、細巧油酥之類。吃了茶,月娘就引去后邊山子花園中,游玩了一回下來。

那時,陳敬濟打醮去,吃了午齋回來了。和書童儿、玳安儿,又早在前廳擺放桌席齊整,請眾奶奶每遞酒上席。端的好筵席,但見:

屏開孔雀,褥隱芙蓉。盤堆异果奇珍,瓶插金花翠葉。爐焚獸炭,香

裊龍涎。白玉碟高堆麟脯,紫金壺滿貯瓊漿。梨園子弟,簇捧著鳳管鸞簫

;內院歌姬,緊按定銀箏象板。進酒佳人雙洛浦,分香侍女兩〔女亙〕娥

。正是:兩行珠翠列階前,一派笙歌臨坐上。

吳月娘与李瓶儿同遞酒,階下戲子鼓樂響動。喬太太与眾親戚,又親与李瓶儿把盞祝壽,方入席坐下。李桂姐、吳銀儿、韓玉釧儿、董嬌儿四個唱的,在席前唱了一套“壽比南山”。戲子呈上戲文手本,喬五太太吩咐下來,教做《王月英元夜留鞋記》。廚役上來獻小割燒鵝,賞了五錢銀子。比及割凡五道,湯陳三獻,戲文四折下來,天色已晚。堂中畫燭流光,各樣花燈都點起來,錦帶飄飄,彩繩低轉。一輪明月從東而起,照射堂中燈光掩映。樂人又在階下,琵琶箏〔竹秦〕,笙簫笛管,吹打了一套燈詞《畫眉序》“花月滿香城”。吹打畢,喬太太和喬大戶娘子叫上戲子,賞了兩包一兩銀子,四個唱的,每人二錢。月娘又在后邊明間內,擺設下許多果碟儿,留后坐。四張桌子都堆滿了。唱的唱,彈的彈,又吃了一回酒。喬太太再三說晚了,要起身。月娘眾人款留不住,送在大門首,又攔門遞酒,看放煙火。兩邊街上,看的人鱗次蜂排一般。平安儿同眾排軍執棍攔擋再三,還涌擠上來。須臾,放了一架煙火,兩邊人散了。喬太大和眾娘子方才拜辭月娘等,起身上轎去了。那時也有三更天气,然后又送應二嫂起身。月娘眾姐妹歸到后邊來,吩咐陳敬濟、來興、書童、玳安儿,看著廳上收拾家活,管待戲子并兩個師范酒飯,与了五兩銀子唱錢,打發去了。

月娘吩咐出來,剩攢下一桌肴饌、半罐酒,請傅伙計、賁四、陳姐夫,說:“他每管事辛苦,大家吃鍾酒。就在大廳上安放一張桌儿,你爹不知多咱才回。”于是還有殘燈未盡,當下傅伙計、賁四、敬濟、來保上坐,來興、書童、玳安、平安打橫,把酒來斟。來保叫平安儿:“你還委個人大門首,怕一時爹回,沒人看門。”平安道:“我叫畫童看著哩,不妨事。”于是八個人猜枚飲酒。敬濟道:“你每休猜枚,大惊小怪的,惹后邊听見。咱不如悄悄行令儿耍子。每人要一句,說的出免罰,說不出罰一大杯。”該傅伙計先說:“堪笑元宵草物。”賁四道:“人生歡樂有數。”敬濟道:“趁此月色燈光。”來保道:“咱且休要辜負。”來興道:“才約嬌儿不在。”書童道:“又學大娘吩咐。”玳安道:“雖然剩酒殘燈。”平安道:“也是春風一度。”眾人念畢,呵呵笑了。正是:

飲罷酒闌人散后,不知明月轉花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