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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五回

佳人笑賞玩燈樓

狎客幫嫖麗春院

詩曰:

樓上多嬌艷,當窗并三五。

爭弄游春陌,相邀開繡戶。

轉態結紅裾,含嬌入翠羽。

留賓乍拂弦,托意時移住。

話說光陰迅速,又早到正月十五日。西門慶先一日差玳安送了四盤羹菜、一壇酒、一盤壽桃、一盤壽面、一套織金重絹衣服,寫吳月娘名字,送与李瓶儿做生日。李瓶儿才起來梳妝,叫了玳安儿到臥房里,說道:“前日打攪你大娘,今日又教你大娘費心送禮來。”玳安道:“娘多上覆,爹也上覆二娘,不多些微禮,送二娘賞人。”李瓶儿一面分付迎春罷四盤茶食管待玳安。臨出門与二錢銀子、一方閃色手帕:“到家多上覆你家列位娘,我這里就使老馮拿帖儿來請。好歹明日都要光降走走。”玳安磕頭出門,兩個抬盒子的与一百文錢。李瓶儿隨即使老馮拿著五個柬帖儿,十五日請月娘和李嬌儿、孟玉樓、孫雪娥、潘金蓮,又捎了一個帖儿,暗暗請西門慶那日晚夕赴席。

月娘到次日,留下孫雪娥看家,同李嬌儿、孟玉樓、潘金蓮四頂轎子出門,都穿著妝花錦繡衣服,來興、來安、玳安、畫童四個小 跟隨著,竟到獅子街燈市李瓶儿新買的房子里來。這房子門面四間,到底三層:臨街是樓;儀門內兩邊廂房,三間客坐,一間梢間;過道穿進去,第三層三間臥房,一間廚房。后邊落地緊靠著喬皇親花園。李瓶儿知月娘眾人來看燈,臨街樓上設放圍屏桌席,懸挂許多花燈。先迎接到客位內,見畢禮數,次讓入后邊明間內待茶,不必細說。到午間,客位內設四張桌席,叫了兩個唱的--董嬌儿、韓金釧儿,彈唱飲酒。前邊樓上設著細巧添換酒席,又請月娘眾人登樓看燈玩耍。樓檐前挂著湘帘,懸著燈彩。吳月娘穿著大紅妝花通袖襖儿,嬌綠段裙,貂鼠皮襖。李嬌儿、孟玉樓、潘金蓮都是白綾襖儿,藍段裙。李嬌儿是沉香色遍地金比甲,孟玉樓是綠遍地金比甲,潘金蓮是大紅遍地金比甲,頭上珠翠堆盈,鳳釵半卸。俱搭伏定樓窗觀看。那燈市中人煙湊集,十分熱鬧。當街搭數十座燈架,四下圍列諸般買賣,玩燈男女,花紅柳綠,車馬轟雷。但見:

山石穿雙龍戲水,云霞映獨鶴朝天。金屏燈、玉樓燈見一片珠璣;荷

花燈、芙蓉燈散千圍錦繡。繡球燈皎皎洁洁,雪花燈拂拂紛紛。秀才燈揖

讓進止,存孔孟之遺風;媳婦燈容德溫柔,效孟姜之節操。和尚燈月明与

柳翠相連,判官燈鍾馗共小妹并坐。師婆燈揮羽扇假降邪神,劉海燈背金

蟾戲吞至寶。駱駝燈、青獅燈馱無价之奇珍;猿猴燈、白象燈進連城之秘

寶。七手八腳螃蟹燈倒戲清波,巨大口髯 魚燈平吞綠藻。銀蛾斗彩,雪

柳爭輝。魚龍沙戲,七真五老獻丹書;吊挂流蘇,九夷八蠻來進寶。村里

社鼓,隊隊喧闐;百戲貨郎,樁樁斗巧。轉燈儿一來一往,吊燈儿或仰或

垂。琉璃瓶映美女奇花,云母障并瀛州閬苑。王孫爭看小欄下,蹴鞠齊云

;仕女相攜高樓上,嬌嬈炫色。卦肆云集,相〔巾莫〕星羅:講新春造化

如何,定一世榮枯有准。又有那站高坡打談的,詞曲楊恭;到看這扇響鈸

游腳僧,演說三藏。賣元宵的高堆果餡,粘梅花的齊插枯枝。剪春娥,鬢

邊斜插鬧東風;禱涼釵,頭上飛金光耀日。圍屏畫石崇之錦帳,珠帘繪梅

月之雙清。雖然覽不盡鰲山景,也應丰登快活年。

月娘看了一回,見樓下人亂,就和李嬌儿各歸席上吃酒去了。惟有潘金蓮、孟玉樓同兩個唱的,只顧搭伏著樓窗子望下觀看。那潘金蓮一徑把白綾襖袖子儿摟著,顯他那遍地金掏袖儿,露出那十指春蔥來,帶著六個金馬鐙戒指儿,探著半截身子,口中磕瓜子儿,把磕的瓜子皮儿都吐落在人身上,和玉樓兩個嘻笑不止。一回指道:“大姐姐,你來看,那家房檐下挂的兩盞繡球燈,一來一往,滾上滾下,倒好看。”一回又道:“二姐姐,你來看,這對門架子上,挑著一盞大魚燈,下面還有許多小魚鱉蟹儿,跟著他倒好耍子。”一回又叫:“三姐姐,你看,這首里這個婆儿燈,那個老儿燈。”正看著,忽然一陣風來,把個婆儿燈下半截割了一個大窟窿。婦人看見,笑個不了,引惹的那樓下看燈的人,挨肩擦背,仰望上瞧,通擠匝不開,都壓〔足羅〕〔足羅〕儿。內中有几個浮浪子弟,直指著談論。一個說道:“一定是那公侯府里出來的宅眷。”一個又猜:“是貴戚王孫家艷妾,來此看燈。不然如何內家妝束?”又一個說道:“莫不是院中小娘儿?是那大人家叫來這里看燈彈唱。”又一個走過來說道:“只我認的,你們都猜不著。這兩個婦人,也不是小可人家的,他是閻羅大王的妻,五道將軍的妾,是咱縣門前開生藥鋪、放官吏債西門大官人的婦女。你惹他怎的?想必跟他大娘來這里看燈。這個穿綠遍地金比甲的,我不認的。那穿大紅遍地金比甲儿,上戴著個翠面花儿的,倒好似賣炊餅武大郎的娘子。大郎因為在王婆茶坊內捉奸,被大官人踢死了。把他娶在家里做妾。后次他小叔武松告狀,誤打死了皂隸李外傅,被大官人墊發充軍去了。如今一二年不見出來,落的這等標致了。”正說著,吳月娘見樓下圍的人多了,叫了金蓮、玉樓席坐下,听著兩個粉頭彈唱燈詞,飲酒。

坐了一回,月娘要起身,說道:“酒勾了,我和二娘先行一步,留下他姊妹兩個再坐一回儿,以盡二娘之情。今日他爹不在家,家里無人,光丟著些丫頭們,我不放心。”這李瓶儿那里肯放,說道:“好大娘,奴沒盡心也是的。今日大節間,燈儿也沒點,飯儿也沒上,就要家去,就是西門爹不在家中,還有他姑娘們哩,怕怎的?待月色上來,奴送四位娘去。”月娘道:“二娘,不是這等說。我又不大十分用酒,留下他姊妹兩個,就同我一般。”李瓶儿道:“大娘不用,二娘也不吃一鍾,也沒這個道理。想奴前日在大娘府上,那等鍾鍾不辭,眾位娘竟不肯饒我。今日來到奴這湫窄之處,雖無甚物供獻,也盡奴一點勞心。”于是拿大銀鍾遞与李嬌儿,說道:“二娘好歹吃一杯儿。大娘,奴不敢奉大杯,只奉小杯儿罷。”于是滿斟遞与月娘。兩個唱的,月娘每人与他二錢銀子。待的李嬌儿吃過酒,月娘就起身,又囑咐玉樓、金蓮道:“我兩個先去,就使小 拿燈籠來接你們,也就來罷。家里沒人。”玉樓應諾。李瓶儿送月娘、李嬌儿到門首,上轎去了。歸到樓上,陪玉樓、金蓮飲酒,看看天晚,樓上點起燈來,兩個唱的彈唱飲酒,不在話下。

卻說西門慶那日同應伯爵、謝希大兩個,家中吃了飯,同往燈市里游玩。到了獅子街東口,西門慶因為月娘眾人都在李瓶儿家吃酒,恐怕他兩個看見,就不往西街去看大燈,只到賣紗燈的跟前就回了。不想轉過灣來,撞遇孫寡嘴、祝實念,唱喏說道:“連日不會哥,心中渴想。”見了應伯爵、謝希大罵道:“你兩個天殺的好人儿,你來和哥游玩,就不說叫俺一聲儿!”西門慶道:“祝兄弟,你錯怪了他兩個,剛才也是路上相遇。”祝實念道:“如今看了燈往那里去?”西門慶道:“同眾位兄弟到大酒樓上吃三杯儿,不是也請眾兄弟家去,今日房下們都往人家吃酒去了。”祝實念道:“比是哥請俺每到酒樓上,何不往里邊望望李桂姐去?只當大節間拜拜年,去混他混。前日俺兩個在他家,他望著俺們好不哭哩!說他從腊里不好到如今,大官人通影邊儿不進去看他看。哥今日倒閑,俺們情愿相伴哥進去走走。”西門慶因記挂晚夕李瓶儿有約,故推辭道:“今日我還有小事,明日去罷。”怎禁這伙人死拖活拽,于是同進院中去。正是:

柳底花陰壓路塵,一回游賞一回新。

不知買盡長安笑,活得蒼生几戶貧?

西門慶同眾人到了李家,桂卿正打扮著在門首站立,一面迎接入中堂相見了。祝實念就高叫道:“快請三媽出來!還虧俺眾人,今日請的大官人來了。”少頃,老虔婆扶拐而出,与西門慶見禮畢,說道:“老身又不曾怠慢了姐夫,如何一向不進來看看姐儿?想必別處另敘了新表子來。”祝實念插口道:“你老人家會猜算,俺大官人近日相了個絕色的表子,每日只在那里走,不想你家桂姐儿。剛才不是俺二人在燈市里撞見,拉他來,他還不來哩!媽不信,問孫伯修就是了。”因指著應伯爵、謝希大說道:“這兩個天殺的,和他都是一路神〔 氏〕。”老虔婆听了,哈哈笑道:“好應二哥,俺家沒惱著你,如何不在姐夫面前美言一句儿?雖故姐夫里邊頭絮儿多,常言道:好子弟不嫖一個粉頭,天下錢眼儿都一樣。不是老身夸口說,我家桂姐也不丑,姐夫自有眼,今也不消人說。”孫寡嘴道:“我是老實說,哥如今新敘的這個表子,不是里面的,是外面的表子。”西門慶听了,赶著孫寡嘴只顧打,說道:“老媽,你休听這天災人禍的老油嘴,老殺才!”孫寡嘴和眾人笑成一塊。西門慶向袖中掏出三兩銀子來,遞与桂卿:“大節間,我請眾朋友。”桂卿不肯接,遞与老媽。老媽說道:“怎么的?姐夫就笑話我家,大節下拿不出酒菜儿管待列位老爹?又教姐夫坏鈔,拿出銀子。顯的俺們院里人家只是愛錢了。”應伯爵走過來說道:“老媽,你依我收了,快安排酒來俺們吃。”那虔婆說道:“這個理上卻使不得。”一壁推辭,一壁把銀子接來袖了,深深道了個万福,說道:“謝姐夫的布施。”應伯爵道:“媽,你且住。我說個笑話儿你听:一個子弟在院中嫖小娘儿。那一日做耍,裝做貧子進去。老媽見他衣服襤縷,不理他。坐了半日,茶也不拿出來。子弟說:‘媽,我肚飢,有飯尋些來吃。’老媽道:‘米囤也晒,那討飯來?’子弟又道:‘既沒飯,有水拿些來,我洗臉。’老媽道:‘少挑水錢,連日沒送水來。’這子弟向袖中取出十兩一錠銀子,放在桌上,教買米雇水去。慌的老媽沒口子道:‘姐夫吃了臉洗飯,洗了飯吃臉!’”把眾人都笑了。虔婆道:“你還是這等快取笑,可可儿的來,自古有恁說沒這事。”應伯爵道:“你拿耳朵來,我對你說:大官人新近請了花二哥表子--后巷的吳銀儿了,不要你家桂姐哩!”虔婆笑道:“我不信,俺桂姐今日不是強口,比吳銀儿還比得過。我家与姐夫是快刀儿割不斷的親戚。姐夫是何等人儿?他眼里見得多,著緊處,金子也估出個成色來!”說畢,入去收拾酒菜去了。

少頃,李桂姐出來,家常挽著一窩絲杭州攢,金縷絲釵,翠梅花鈿儿,珠子箍儿,金籠墜子,上穿白綾對襟襖儿,下著紅羅裙子,打扮的粉妝玉琢,望下道了万福,与桂卿一邊一個打橫坐下。須臾,泡出茶來,桂卿、桂姐每人遞了一盞,陪著吃畢。保儿就來打抹春台,才待收拾擺放案酒,忽見帘子外探頭舒腦,有几個穿襤縷衣者--謂之架儿,進來跪下,手里拿著三四升瓜子儿:“大節間,孝順大老爹。”西門慶只認頭一個叫于春儿,問:“你們那几個在這里?”于春道:“還有段綿紗、青聶鉞,在外邊伺候。”段綿紗進來,看見應伯爵在里,說道:“應爹也在這里。”連忙磕了頭。西門慶分付收了他瓜子儿,打開銀包儿,捏一兩一塊銀子掠在地下。于春儿接了,和眾人扒在地下磕了個頭,說道:“謝爹賞賜。”往外飛跑。有《朝天子》單道架儿行藏:

這家子打和,那家子撮合。他的本分少,虛頭大,一些儿不巧又騰挪

,繞院里都踅過。席面上幫閑,把牙儿閑磕。攘一回才散伙,賺錢又不多

。歪 纏怎么?他在虎口里求津唾。

西門慶打發架儿出門,安排酒上來吃。桂姐滿泛金杯,雙垂紅袖,肴烹异品,果獻時新,倚翠偎紅,花濃酒艷。酒過兩巡,桂卿、桂姐一個彈箏,一個琵琶,兩個彈著唱了一套《霽景融和》。正唱在熱鬧處,見三個穿青衣黃板鞭者--謂之圓社,手里捧著一只燒鵝,提著兩瓶老酒,大節間來孝順大官人,向前打了半跪。西門慶平昔認的,一個喚白禿子,一個喚小張閑,一個是羅回子,因說道:“你們且外邊候候,待俺們吃過酒,踢三跑。”于是向桌子上拾了四盤嗄飯、一大壺酒、一碟點心,打發眾圓社吃了,整理气〔毛求〕伺候。西門慶吃了一回酒,出來外面院子里,先踢了一跑。次教桂姐上來,与兩個圓社踢。一個 頭,一個對障,勾踢拐打之間,無不假喝彩奉承。就有些不到處,都快取過去了。反來向西門慶面前討賞錢,說:“桂姐的行頭,就數一數二的,強如二條巷董官女儿數十倍。”當下桂姐踢了兩跑下來,使的塵生眉畔,汗濕腮邊,气喘吁吁,腰肢困乏。袖中取出春扇儿搖涼,与西門慶攜手,看桂卿与謝希大、張小閑踢行頭。白禿子、羅回子在旁虛撮腳儿等漏,往來拾毛。亦有《朝天子》一詞,單表這踢圓的始末:

在家中也閑,到處刮涎,生理全不干,气〔毛求〕儿不离在身邊,每

日街頭站。窮的又不趨,富貴他偏羡。從早晨只到晚,不得甚飽餐。轉不

得大錢,他老婆常被人包占。西門慶正看著眾人在院內打雙陸、踢气〔毛求〕,飲酒,只見玳安騎馬來接,悄悄附耳低言道:“大娘、二娘家去了。花二娘叫小的請爹早些過去哩!”這西門慶听了,暗暗叫玳安:“把馬吊在后門邊,等著我。”于是酒也不吃,拉桂姐到房中,只坐了一回儿,就出來推淨手,于后門上馬,一溜煙走了。應伯爵使保儿去拉扯,西門慶只說:“我家里有事。”那里肯轉來!教玳安儿拿了一兩五錢銀子打發三個圓社。李家恐怕他又往后巷吳銀儿家去,使丫鬟直跟至院門首方回。應伯爵等眾人,還吃到二更才散。正是:

笑罵由他笑罵,歡娛我且歡娛。

第十六回

西門慶擇吉佳期

應伯爵追歡喜慶

詩曰:

傾城傾國莫相疑,巫水巫云夢亦痴。

紅粉情多銷駿骨,金蘭誼薄惜蛾眉。

溫柔鄉里精神健,窈窕風前意態奇。

村子不知春寂寂,千金此夕故踟躕。

話說當日西門慶出离院門,玳安跟馬,逕到獅子街李瓶儿家,見大門關著,就知堂客轎子家去了。玳安叫馮媽媽開了門,西門慶進來。李瓶儿在堂中秉燭,花冠齊整,素服輕盈,正倚帘櫳盼望。見西門慶來,忙移蓮步,款促湘裙,下階迎接,笑道:“你早來些儿,他三娘、五娘還在這里,只剛才起身去了。今日他大娘去的早,說你不在家。那里去了?”西門慶道:“今日我和應二哥、謝子純早晨看燈,打你門首過去來。不想又撞見兩個朋友,拉去院里,撞到這咱晚。我恐怕你這里等候,小 去時,教我推淨手,打后門跑了。不然必吃他們挂住了,休想來的成。”李瓶儿道:“适間多謝你重禮。他娘們又不肯坐,只說家里沒人,教奴到沒意思的。”于是重篩美酒,再整佳肴,堂中把花燈都點上,放下暖帘來。金爐添獸炭,寶篆〔 熱〕龍涎。婦人遞酒与西門慶,磕下頭去說道:“拙夫已故,舉眼無親。今日此杯酒,只靠官人与奴作個主儿,休要嫌奴丑陋,奴情愿与官人鋪床疊被,与眾位娘子作個姊妹,奴自己甘心。不知官人心下如何?”說著滿眼淚落。西門慶一手接酒,一手扯他道:“你請起來。既蒙你厚愛,我西門慶銘刻于心。待你孝服滿時,我自有處,不勞你費心。今日是你的好日子,咱每且吃酒。”西門慶吃畢,亦滿斟一杯回奉。婦人吃畢,安席坐下。馮媽媽單管廚下。須臾,拿面上來吃。西門慶因問道:“今日唱的是那兩個?”李瓶儿道:“今日是董嬌儿、韓金釧儿兩個。臨晚,送他三娘、五娘家中討花儿去了。”兩個在席上交杯換盞飲酒,繡春、迎春兩個在旁斟酒下菜伏侍。只見玳安上來,与李瓶儿磕頭拜壽。李瓶儿連忙起身還了個万福,分付迎春教老馮廚下看壽面點心下飯,拿一壺酒与玳安吃。西門慶分付:“吃了早些回家去罷。”李瓶儿道:“到家里,你娘問,休說你爹在這里。”玳安道:“小的知道,只說爹在里邊過夜。明日早來接爹就是了。”西門慶點了點頭儿,當下把李瓶儿喜歡的要不的,說道:“好個乖孩子,眼里說話。”又叫迎春拿二錢銀子与他節間買瓜子儿磕:“明日你拿個樣儿來,我替你做雙好鞋儿穿。”那玳安連忙磕頭說:“小的怎敢?”走到下邊吃了酒飯,帶馬出門。馮媽媽把大門關上了拴。

李瓶儿同西門慶猜枚吃了一回,又拿一付三十二扇象牙牌儿,桌上鋪茜紅苫條,兩個抹牌飲酒。吃一回,分付迎春房里秉燭。原來花子虛死了,迎春、繡春都已被西門慶耍了,以此凡事不避,教他收拾鋪床,拿果盒杯酒。又在床上紫錦帳里,婦人露著粉般身子,西門慶香肩相并,玉体 挨。兩個看牌,拿大鍾飲酒。因問西門慶:“你那邊房子几時收拾?”西門慶道:“且待二月間興工,連你這邊一所通身打開,与那邊花園取齊。前邊起蓋個山子卷棚,花園耍子。后邊還蓋三間玩花樓。”婦人因指道:“奴這床后茶葉箱內,還藏三四十斤沉香、二百斤白蜡、兩罐子水銀、八十斤胡椒。你明日都搬出來,替我賣了銀子,湊著你蓋房子使。你若不嫌奴丑陋,到家好歹對大娘說,奴情愿与娘們做個姊妹,隨問把我做第几個也罷。親親,奴舍不的你。”說著,眼淚紛紛的落將下來。西門慶忙把汗巾儿抹拭,說道:“你的情意,我已盡知。待你這邊孝服滿,我那邊房子蓋了才好。不然娶你過去,沒有住房。”婦人道:“既有實心娶奴家去,到明日好歹把奴的房蓋的与他五娘在一處,奴舍不的他好個人儿,与后邊孟家三娘,見了奴且親熱。兩個天生的打扮,也不相兩個姊妹,只相一個娘儿生的一般。惟有他大娘性儿不是好的,快眉眼里掃人。”西門慶說道:“俺吳家的這個拙荊,他到是好性儿哩。不然手下怎生容得這些人?明日這邊与那邊一樣,蓋三間樓与你居住,安兩個角門儿出入。你心下如何?”婦人道:“我的哥哥,這等才可奴的意!”于是兩個顛鸞倒鳳,淫欲無度。狂到四更時分,方才就寢。枕上并肩交股,直睡到次日飯時不起來。

婦人且不梳頭,迎春拿進粥來,只陪著西門慶吃了半盞粥儿,又拿酒來,二人又吃。原來李瓶儿好馬爬著,教西門慶坐在枕上,他倒插花往來自動。兩個正在美處,只見玳安儿外邊打門,騎馬來接。西門慶喚他在窗下問他話。玳安說:“家中有三個川廣客人,在家中坐著。有許多細貨要科兌与傅二叔,只要一百兩銀子押合同,約八月中找完銀子。大娘使小的來請爹家去理會此事。”西門慶道:“你沒說我在這里?”玳安道:“小的只說爹在桂姨家,沒說在這里。”西門慶道:“你看不曉事!教傅二叔打發他便了,又來請我怎的?”玳安道:“傅二叔講來,客人不肯,直等爹去,方才批合同。”李瓶儿道:“既是家中使孩子來請,買賣要緊,你不去,惹的大娘不怪么?”西門慶道:“你不知,賊蠻奴才,行市遲,貨物沒處發兌,才上門脫与人。若快時,他就張致了。滿清河縣,除了我家鋪子大,發貨多,隨問多少時,不怕他不來尋我。”婦人道:“買賣不与道路為仇,只依奴到家打發了再來。往后日子多如柳葉儿哩。”西門慶于是依李瓶儿之言,慢慢起來,梳頭淨面,戴网巾,穿衣服。李瓶儿收拾飯与他吃了,西門慶一直帶著個眼紗,騎馬來家。

鋪子里有四五個客人,等候秤貨兌銀。批了合同,打發去了。走到潘金蓮房中,金蓮便問:“你昨日往那里去來?實說便罷,不然我就嚷的塵鄧鄧的。”西門慶道:“你們都在花家吃酒,我和他們燈市里走了走,就同往里邊吃酒,過一夜。今日小 接我方才來家。”金蓮道:“我知小 去接,那院里有你魂儿?罷么,賊負心,你還哄我哩!那淫婦昨日打發俺們來了,弄神弄鬼的。晚夕叫了你去,〔入日〕搗了一夜,〔入日〕搗的了,才放來了。玳安這賊囚根子,久慣儿牢成,對著他大娘又一樣話儿,對著我又是一樣話儿。先是他回馬來家,他大娘問他:‘你爹怎的不來?在誰家吃酒哩?’他回說:‘和傅二叔眾人看了燈回來,都在院里李桂姨家吃酒,叫我明早接去哩。”落后我叫了問他,他笑不言語。問的急了,才說:‘爹在獅子街花二娘那里哩!’賊囚根,他怎的就知我和你一心一話!想必你叫他說來。”西門慶道:“我那里教他?”于是隱瞞不住,方才把李瓶儿“晚夕請我去到那里,与我遞酒,說空過你們來了。又哭哭啼啼告訴我說,他沒人手,后半截空,晚夕害怕,一心要教我娶他。問几時收拾這房子。他還有些香燭細貨,也值几百兩銀子,教我會經紀,替他打發。銀子教我收,湊著蓋房子。上緊修蓋,他要和你一處住,与你做個姊妹,恐怕你不肯。”婦人道:“我也不多著個影儿在這里,巴不的來總好。我這里也空落落的,得他來与老娘做伴儿。自古舡多不礙港,車多不礙路,我不肯招他,當初那個怎么招我來?攙奴甚么分儿也怎的?倒只怕人心不似奴心。你還問聲大姐姐去。”西門慶道:“雖故是恁說,他孝服未滿哩。”說畢,婦人与西門慶脫白綾襖,袖子里滑浪一聲吊出個物件儿來,拿在手里沉甸甸的,彈子大,認了半日,竟不知甚么東西。但見:

原是番兵出產,逢人荐轉在京。身軀小內玲瓏。得人輕借力,輾轉作

蟬鳴。解使佳人心顫,慣能助腎威風。號稱金面勇先鋒。戰降功第一,揚

名勉子鈴。婦人認了半日,問道:“是甚么東西儿?怎和把人半邊胳膊都麻了?”西門慶笑道:“這物件你就不知道了,名喚做勉鈴,南方勉甸國出來的。好的也值四五兩銀子。”婦人道:“此物使到那里?”西門慶道:“先把他放入爐內,然后行事,妙不可言。”婦人道:“你与李瓶儿也干來?”西門慶于是把晚間之事,從頭告訴一遍。說得金蓮淫心頓起,兩個白日里掩上房門,解衣上床交歡。正是:

不知子晉緣何事,才學吹簫便作仙。

話休饒舌。一日西門慶會了經紀,把李瓶儿的香蜡等物,都秤了斤兩,共賣了三百八十兩銀子。李瓶儿只留下一百八十兩盤纏,其余都付与西門慶收了,湊著蓋房使。教陰陽擇用二月初八日興土動工。將五百兩銀子委付大家人來招并主管賁四,卸磚瓦木石,管工計帳。這賁四名喚賁第傳,年少生的浮浪囂虛,百能百巧。原是內相勤儿出身,因不守本分,被赶出來。初時跟著人做兄弟,次后投入大人家做家人,把人家奶子拐出來做了渾家,卻在故衣行做經紀。琵琶簫管都會。西門慶見他這般本事,常照管他在生藥鋪中秤貨討人錢使。以此凡大小事情,少他不得。當日賁四、來招督管各作匠人興工。先拆毀花家那邊舊房,打開牆垣,筑起地腳,蓋起卷棚山子、各亭台耍子去處。非止一日,不必盡說。

光陰迅速,日月如梭。西門慶起蓋花園,約個月有余。卻是三月上旬,乃花子虛百日。李瓶儿預先請過西門慶去,和他計議,要把花子虛靈燒了:“房子賣的賣,不的,你著人來看守。你早把奴娶過去罷!隨你把奴作第几個,奴情愿伏侍你鋪床疊被。”說著淚如雨下。西門慶道:“你休煩惱。我這話對房下和潘五姐也說過了,直待与你把房蓋完,那時你孝服將滿,娶你過門不遲。”李瓶儿道:“你既有真心娶奴,先早把奴房攛掇蓋了。娶過奴去,到你家住一日,死也甘心。省得奴在這里度日如年。”西門慶道:“你的話,我知道了。”李瓶儿道:“再不的,我燒了靈,先搬在五娘那邊住兩日。等你蓋了新房子,搬移不遲。你好歹到家和五娘說,我還等你的話。這三月初十日,是他百日,我好念經燒靈。”西門慶應諾,与婦人歇了一夜。

到次日來家,一五一十對潘金蓮說了。金蓮道:“可知好哩!奴巴不的騰兩間房与他住。你還問聲大姐姐去。我落得河水不洗船。”西門慶一直走到月娘房里來,月娘正梳頭。西門慶把李瓶儿要嫁一節,從頭至尾說一遍。月娘道:“你不好娶他的。他頭一件,孝服不滿;第二件,你當初和他男子漢相交;第三件,你又和他老婆有連手,買了他房子,收著他寄放的許多東西。常言:机儿不快梭儿快。我聞得人說,他家房族中花大是個刁徒潑皮。倘一時有些聲口,倒沒的惹虱子頭上搔。奴說的是好話。趙錢孫李,你依不依隨你!”几句說的西門慶閉口無言。走出前廳來,坐在椅子上沉吟:又不好回李瓶儿話,又不好不去的。尋思了半日,還進入金蓮房里來。金蓮問道:“大姐姐怎么說?”西門慶把月娘的話告訴了一遍。金蓮道:“大姐姐說的也是。你又買了他房子,又娶他老婆,當初又与他漢子相交,既做朋友,沒絲也有寸,交官儿也看喬了。”西門慶道:“這個也罷了。到只怕花大那 沒圈子跳,知道挾制他孝服不滿,在中間鬼渾。怎生計較?我如今又不好回他的。”金蓮道:“呸!有甚難處的事?你到那里只說:‘我到家對五娘說來,他的樓上堆著許多藥料,你這家伙去到那里沒處堆放,亦發再寬待些時,你這邊房子也七八蓋了,攛掇匠人早些裝修油漆停當,你這里孝服也將滿。那里娶你過去,卻不齊備些。強似搬在五娘樓上,葷不葷,素不素,擠在一處甚么樣子!’管情他也罷了。”

西門慶听言大喜,那里等的時分,就走到李瓶儿家。婦人便問:“所言之事如何?”西門慶道:“五娘說來,一發等收拾油漆你新房子,你搬去不遲。如今他那邊樓上,堆的破零零的,你這些東西過去那里堆放?還有一件打攪,只怕你家大伯子說你孝服不滿,如之奈何?”婦人道:“他不敢管我的事。休說各衣另飯,當官寫立分單,已倒斷開了,只我先嫁由爹娘,后嫁由自己。常言:嫂叔不通問,大伯管不的我暗地里事。我如今見過不的日子,他顧不的我。他但若放出個屁來,我教那賊花子坐著死不敢睡著死。大官人你放心,他不敢惹我。”因問:“你這房子,也得几時方收拾完備?”西門慶道:“我如今分付匠人,先替你蓋出這三間樓來,及至油漆了,也到五月頭上。”婦人道:“我的哥哥,你上緊些。奴情愿等到那時候也罷。”說畢,丫鬟擺上酒,兩個歡娛飲酒過夜。西門慶自此,沒三五日不來,俱不必細說。

光陰迅速,西門慶家中已蓋了兩月房屋。三間玩花樓,裝修將完,只少卷棚還未安磉。一日,五月蕤賓時節,正是:

家家門插艾葉,處處戶挂靈符。李瓶儿治了一席酒,請過西門慶來,一者解粽,二者商議過門之事。擇五月十五日,先請僧人念經燒靈,然后西門慶這邊擇娶婦人過門。西門慶因問李瓶儿道:“你燒靈那日,花大、花三、花四請他不請?”婦人道:“我每人把個帖子,隨他來不來!”當下計議已定,單等五月十五日,婦人請了報恩寺十二眾僧人,在家念經除靈。

西門慶那日封了三錢銀子人情,与應伯爵做生日。早晨拿了五兩銀子与玳安,教他買辦置酒,晚夕与李瓶儿除服。卻教平安、畫童兩個跟馬,約午后時分,往應伯爵家來。那日在席者謝希大、祝實念、孫天化、吳典恩、云理守、常峙節連新上會賁第傳十個朋友,一個不少。又叫了兩個小优儿彈唱。遞畢酒,上坐之時,西門慶叫過兩個小优儿,認的頭一個是吳銀儿兄弟,名喚吳惠。那一個不認的,跪下說道:“小的是鄭愛香儿的哥,叫鄭奉。”西門慶坐首席,每人賞二錢銀子。吃到日西時分,只見玳安拿馬來接,向西門慶耳邊悄悄說道:“二娘請爹早些去。”西門慶与了他個眼色,就往下走。被應伯爵叫住問道:“賊狗骨頭儿,你過來實說。若不實說,我把你小耳朵擰過一邊來,你應爹一年有几個生日?恁日頭半天里就拿馬來,端的誰使你來?或者是你家中那娘使了你來?或者是里邊十八子那里?你若不說,過一百年也不對你爹說,替你這小狗禿儿娶老婆。”玳安只說道:“委的沒人使小的。小的恐怕夜緊,爹要起身早,拿馬來伺候。”應伯爵奈何了他一回,見不說,便道:“你不說,我明日打听出來,和你這小油嘴儿算帳。”于是又斟了一鍾酒,拿了半碟點儿,与玳安下邊吃去。

良久,西門慶下來更衣,叫玳安到僻靜處問他話:“今日花家有誰來?”玳安道:“花三往鄉里去了。花四家里害眼,都沒人來。只有花大家兩口子來。吃了一日齋飯,他漢子先家去了,只有他老婆,臨去,二娘叫到房里,与了他十兩銀子,兩套衣服。還与二娘磕了頭。”西門慶道:“他沒說什么?”玳安道:“他一字沒敢題甚么,只說到明日二娘過來,他三日要來爹家走走。”西門慶道:“他真個說此話來?”玳安道:“小的怎敢說謊。”西門慶听了,滿心歡喜。又問:“齋供了畢不曾?”玳安道:“和尚老早就去了,靈位也燒了。二娘說請爹早些過去。”西門慶道:“我知道了,你處邊看馬去。”這玳安正往外走,不想應伯爵在過道內听,猛可叫了一聲,把玳安嚇了一跳。伯爵罵道:“賊小骨頭儿!你不對我說,我怎的也听見了?原來你爹儿們干的好茧儿!”西門慶道:“怪狗才,休要倡揚。”伯爵道:“你央我央儿,我不說便了。”于是走到席上,如此這般,對眾人說了一回。把西門慶拉著說道:“哥,你可成個人!有這等事,就挂口不對兄弟們說聲儿?就是花大有些話說,哥只分付俺們一聲,等俺們和他說,不怕他不依。他若敢道個不字,俺們就与他結下個大疙瘩。端的不知哥這親事成了不曾?哥一一告訴俺們。比來相交朋友做甚么?哥若有使令去處,兄弟情愿火里火去,水里水去。弟兄們這等待你,哥還只瞞著不說。”謝希大接過說道:“哥若不說,俺們明日倡揚的里邊李桂姐、吳銀儿知道了,大家都不好意思的。”西門慶笑道:“我教眾位得知罷,親事已都停當了。”謝希大道:“哥到明日娶嫂子過門,俺們賀哥去。哥好歹叫上四個唱的,請俺們吃喜酒。”西門慶道:“這個不消說,一定奉請列位兄弟。”祝實念道:“比時明日与哥慶喜,不如咱如今替哥把一杯儿酒,先慶了喜罷。”于是叫伯爵把酒,謝希大執壺,祝實念捧菜,其余都陪跪。把兩個小优儿也叫來跪著,彈唱一套《十三腔》“喜遇吉日”,一連把西門慶灌了三四鍾酒。祝實念道:“哥,那日請俺們吃酒,也不要少了鄭奉、吳惠兩個。”因定下:“你二人好歹去。”鄭奉掩口道:“小的們一定伺候。”須臾,遞酒畢,各歸席坐下。又吃了一回。看看天晚,那西門慶那里坐的住,赶眼錯起身走了。應伯爵還要攔門不放,謝希大道:“應二哥,你放哥去罷。休要誤了他的事,教嫂子見怪。”

那西門慶得手上馬,一直走了。到了獅子街,李瓶儿摘去孝髻,換上一身艷服。堂中燈火熒煌,預備下一桌齊整酒席,上面獨獨安一張交椅,讓西門慶上坐。丫鬟執壺,李瓶儿滿斟一杯遞上去,磕了四個頭,說道:“今日靈已燒了,蒙大官人不棄,奴家得奉巾櫛之歡,以遂于飛之愿。”行畢禮起來。西門慶下席來,亦回遞婦人一杯,方才坐下。因問:“今日花大兩口子沒說什么?”李瓶儿道:“奴午齋后,叫他進到房中,就說大官人這邊親事。他滿口說好,一句閑話也無。只說明日三日里,教他娘子儿來咱家走走。奴与他十兩銀子,兩套衣服,兩口子歡喜的要不的。臨出門,謝了又謝。”西門慶道:“他既恁說,我容他上門走走也不差甚么。但有一句閑話,我不饒他。”李瓶儿道:“他若放辣騷,奴也不放過他。”于是銀鑲鍾儿盛著南酒,繡春斟了送上,李瓶儿陪著吃了几杯。真個是年隨情少,酒因境多。李瓶儿因過門日子近了,比常時益發歡喜,臉上堆下笑來,問西門慶道:“方才你在應家吃酒,玳安來請你,那邊沒人知道么?”西門慶道:“又被應花子猜著,逼勒小 說了几句,鬧混了一場。諸弟兄要与我賀喜,喚唱的,做東道,又齊攢的幫襯,灌上我几杯。我赶眼錯就走出來,還要攔阻,又說好歹,放了我來。”李瓶儿道:“他們放了你,也還解趣哩。”西門慶看他醉態顛狂,情眸眷戀,一霎的不禁胡亂。兩個口吐丁香,臉偎仙杏,李瓶儿把西門慶抱在怀里叫道:“我的親哥!你既真心要娶我,可趁早些。你又往來不便,休丟我在這里日夜懸望。”說畢翻來倒去,攪做一團,真個是:

情濃胸湊緊,款洽臂輕籠;

倦把銀缸照,猶疑是夢中。

第十七回

宇給事劾倒楊提督

李瓶儿許嫁蔣竹山

詩曰:

早知君愛歇,本自無容妒;

誰使恩情深,今來反相誤。

愁眠羅帳曉,泣坐金閨暮;

獨有夢中魂,猶言意如故。

話說五月二十日,帥府周守備生日。西門慶封五星分資、兩方手帕,打選衣帽齊整,騎匹大白馬,四個小 跟隨,往他家拜壽。席間也有夏提刑、張團練、荊千戶、賀千戶一班武官儿飲酒,鼓樂迎接,搬演戲文。玳安接了衣裳,回馬來家。到日西時分,又騎馬去接,走到西街口上,撞見馮媽媽,問道:“馮媽媽那里去?”馮媽媽道:“你二娘使我來請你爹。雇銀匠整理頭面完備,今日送來,請你爹那里瞧去。你二娘還和你爹說話哩!”玳安道:“俺爹今日在守備府周老爺處吃酒,我如今接去。你老人家回罷。等我到那里,對爹說就是了。”馮媽媽道:“累你好歹說聲,你二娘等著哩!”這玳安打馬逕到守備府。眾官員正飲酒間,玳安走到西門慶席前,說道:“小的回馬家來時,在街口撞遇馮媽媽,二娘使了來說,雇銀匠送了頭面來了,請爹瞧去,還要和爹說話哩。”西門慶听了,就要起身,那周守備那里肯放,攔門拿巨杯相勸。西門慶道:“蒙大人見賜,宁可飲一杯,還有些小事,不能盡情,恕罪,恕罪!”于是一飲而盡,辭周守備上馬,逕到李瓶儿家。

婦人接著,茶湯畢,西門慶吩咐玳安回馬家去,明日來接。玳安去了。李瓶儿叫迎春盒儿內取出頭面來,与西門慶過目。黃烘烘火焰般一副好頭面,收過去,單等二十四日行禮,出月初四日准娶。婦人滿心歡喜,連忙安排酒來,和西門慶暢飲開怀。吃了一回,使丫鬟房中搽抹涼席干淨。兩個在紗帳之中,香焚蘭麝,衾展鮫綃,脫去衣裳,并肩疊股,飲酒調笑。良久,春色橫眉,淫心蕩漾。西門慶先和婦人云雨一回,然后乘著酒興,坐于床上,令婦人橫躺于衽席之上,与他品簫。但見:

不竹不絲不石,肉音別自唔咿。流蘇瑟瑟碧紗垂,辨不出宮商角徵。

一點櫻桃欲綻,纖纖十指頻移。深吞添吐兩情痴,不覺靈犀味美。西門慶醉中戲問婦人:“當初花子虛在時,也和他干此事不干?”婦人道:“他逐日睡生夢死,奴那里耐煩和他干這營生!他每日只在外邊胡撞,就來家,奴等閑也不和他沾身。況且老公公在時,和他另在一間房睡著,我還把他罵的狗血噴了頭。好不好,對老公公說了,要打倘棍儿。奴与他這般頑耍,可不〔石岑〕殺奴罷了!誰似冤家這般可奴之意,就是醫奴的藥一般。白日黑夜,教奴只是想你。”兩個耍一回,又干了一回。旁邊迎春伺候下一個小方盒,都是各樣細巧果品,小金壺內滿泛瓊漿。從黃昏掌上燈燭,且干且歇,直耍到一更時分。只听外邊一片聲打的大門響,使馮媽媽開門瞧去,原來是玳安來了。西門慶道:“我吩咐明日來接,這咱晚又來做甚么?”因叫進來問他。那小 慌慌張張走到房門首,因西門慶与婦人睡著,又不敢進來,只在帘外說道:“姐姐、姐夫都搬來了,許多箱籠在家中。大娘使我來請爹,快去計較話哩。”這西門慶听了,只顧猶豫:“這咱晚,端的有甚緣故?須得到家瞧瞧。”連忙起來。婦人打發穿上衣服,做了一盞暖酒与他吃。

打馬一直到家,只見后堂中秉著燈燭,女儿女婿都來了,堆著許多箱籠床帳家伙,先吃了一惊,因問:“怎的這咱來家?”女婿陳敬濟磕了頭,哭說:“近日朝中,俺楊老爺被科道官參論倒了。圣旨下來,拿送南牢問罪。門下親族用事人等,都問擬枷充軍。昨日府中楊干辦連夜奔來,透報与父親知道。父親慌了,教儿子同大姐和些家伙箱籠,且暫在爹家中寄放,躲避些時。他便起身往東京我姑娘那里,打听消息去了。待事宁之日,恩有重報,不敢有忘。”西門慶問:“你爹有書沒有?”陳敬濟道:“有書在此。”向袖中取出,遞与西門慶。折開觀看,上面寫道:

眷生陳洪頓首書奉大德西門慶親家台覽:余情不敘。茲因北虜犯邊,

搶過雄州地界,兵部王尚書不發救兵,失誤軍机,連累朝中楊老爺,俱被

科道官參劾太重。圣旨惱怒,拿下南牢監禁,會同三法司審問。其門下親

族用事人等,俱照例發邊衛充軍。生一聞消息,舉家惊惶,無處可投,先

打發小儿、令愛,隨身箱籠家活,暫借親家府上寄寓。生即上京,投在姐

夫張世廉處,打听示下。待事務宁帖之日,回家恩有重報,不敢有忘。誠

恐縣中有甚聲色,生令小儿外具銀五百兩,相煩親家費心處料,容當叩報

沒齒不忘。燈下草書,不宣。

仲夏二十日

洪再拜西門慶看了,慌了手腳,教吳月娘安排酒飯,管待女儿、女婿。就令家下人等,打掃廳前東廂房三間,与他兩口儿居住。把箱籠細軟都收拾月娘上房來。陳敬濟取出他那五百兩銀子,交与西門慶打點使用。西門慶叫了吳主管來,与他五百兩銀子,教他連夜往縣中承行房里,抄錄一張東京行下來的文書邸報來看。上面端的寫的是甚言語:

兵科給事中宇文虛中等一本,懇乞宸斷,亟誅誤國權奸,以振本兵,

以消虜患事:臣聞夷狄之禍,自古有之。周之獫狁,漢之匈奴,唐之突厥

,迨及五代而契丹浸強,至我皇宋建國,大遼縱橫中原者已非一日。然未

聞內無夷狄而外萌夷狄之患者。語云:霜降而堂鐘鳴,雨下而柱礎潤。以

類感類,必然之理。譬若病夫,腹心之疾已久,元气內消,風邪外入,四

肢百骸,無非受病,雖盧扁莫之能救,焉能久乎?今天下之勢,正猶病夫

〔兀王〕羸之极矣。君猶元首也,輔臣猶腹心也,百官猶四肢也。陛下端

拱于九重之上,百官庶政各盡職于下。元气內充,榮衛外〔 干〕,則虜

患何由而至哉?今招夷虜之患者,莫如崇政殿大學士蔡京者:本以〔 僉

〕邪奸險之資,濟以寡廉鮮恥之行,讒諂面諛,上不能輔君當道,贊元理

化;下不能宣德布政,保愛元元。徒以利祿自資,希寵固位,樹党怀奸,

蒙蔽欺君,中傷善類。忠士為之解体,四海為之寒心。聯翩朱紫,萃聚一

門。邇者河湟失議,主議伐遼,內割三郡,郭藥師之叛,卒使金虜背盟,

憑陵中原。此皆誤國之大者,皆由京之不職也。王黼貪庸無賴,行比俳优

。蒙京汲引,荐居政府,未几謬掌本兵。惟事慕位苟安,終無一籌可展。

乃者張達殘于太原,為之張皇失散。今虜犯內地,則又挈妻子南下,為自

全之計。其誤國之罪,可胜誅戮?楊戩本以紈 膏粱叨承祖蔭,憑籍寵靈

典司兵柄,濫膺閫外,大奸似忠,怯懦無比。此三臣者,皆朋党固結,內

外蒙蔽,為陛下腹心之蠱者也。數年以來,招災致异,喪本傷元,役重賦

煩,生民离散,盜賊猖獗,夷虜犯順,天下之膏腴已盡,國家之綱紀廢弛

,雖擢發不足以數京等之罪也。臣等待罪該科,備員諫職,徒以目擊奸臣

誤國,而不為皇上陳之,則上辜君父之恩,下負平生所學。伏乞宸斷,將

京等一干党惡人犯,或下廷尉,以示薄罰;或致极典,以彰顯戮;或照例

枷號;或投之荒裔,以御魑魅。庶天意可回,人心暢快,國法以正,虜患

自消。天下幸甚!臣民幸甚!

奉圣旨:“蔡京姑留輔政。王黼、楊戩著拿送三法司,會問明白來說

。欽此欽遵。”續該三法司會問過,并党惡人犯王黼、楊戩,本兵不職,

縱虜深入,荼毒生民,損兵折將,失陷內地,律應處斬。手下坏事家人、

書辦、官掾、親家董升、盧虎、楊盛、龐宣、韓宗仁、陳洪、黃玉、劉盛

、趙弘道等,查出有名人犯,俱問擬枷號一個月,滿日發邊衛充軍。西門慶不看,万事皆休;看了耳邊廂只听颼的一聲,魂魄不知往那里去了。就是:

惊傷六葉連肝肺,嚇坏三毛七孔心。當下即忙打點金銀寶玩,馱裝停當,把家人來保、來旺叫到臥房中,悄悄吩咐,如此這般:“雇頭口星夜上東京打听消息。不消到你陳親家老爹下處。但有不好聲色,取巧打點停當,速來回報。”又与了他二人二十兩銀子。絕早五更雇腳夫起程,上東京去了,不在話下。

西門慶通一夜不曾睡著,到次日早,吩咐來昭、賁四,把花園工程止住,各項匠人都且回去,不做了。每日將大門緊閉,家下人無事亦不許往外去。西門慶只在房里走來走去,憂上加憂,悶上加悶,如熱地蜒蚰一般,把娶李瓶儿的勾當丟在九霄云外去了。吳月娘見他愁眉不展,面帶憂容,只得寬慰他,說道:“他陳親家那邊為事,各人冤有頭債有主,你也不需焦愁如此。”西門慶道:“你婦人都知道些甚么?陳親家是我的親家,女儿、女婿兩個孽障搬來咱家住著,平昔街坊鄰舍惱咱的极多,常言:机儿不快梭儿快,打著羊駒驢戰。倘有小人指搠,拔樹尋根,你我身家不保。”正是:關門家里坐,禍從天上來。這里西門慶在家納悶,不題。

且說李瓶儿等了一日兩日,不見動靜,一連使馮媽媽來了兩遍,大門關得鐵桶相似。等了半日,沒一個人牙儿出來,竟不知怎的。看看到二十四日,李瓶儿又使馮媽媽送頭面來,就請西門慶過去說話。叫門不開,立在對過房檐下等。少頃,只見玳安出來飲馬,看見便問:“馮媽媽,你來做甚么?”馮媽媽說:“你二娘使我送頭面來,怎的不見動靜?請你爹過去說話哩。”玳安道:“俺爹連日有些事儿,不得閑。你老人家還拿頭面去,等我飲馬回來,對俺爹說就是了。”馮媽媽道:“好哥哥,我這在里等著,你拿進頭面去和你爹說去。你二娘那里好不惱我哩!”這玳安一面把馬拴下,走到里邊,半日出來道:“對爹說了,頭面爹收下了,教你上覆二娘,再待几日儿,我爹出來往二娘那里說話。”這馮媽媽一直走來,回了婦人話。婦人又等了几日,看看五月將盡,六月初旬,朝思暮盼,音信全無,夢攘魂勞,佳期間阻。正是:

懶把蛾眉掃,羞將粉臉勻。

滿怀幽恨積,憔悴玉精神。

婦人盼不見西門慶來,每日茶飯頓減,精神恍惚。到晚夕,孤眠枕上展轉躊躕。忽听外邊打門,仿佛見西門慶來到。婦人迎門笑接,攜手進房,問其爽約之情,各訴衷腸之話。綢繆繾綣,徹夜歡娛。雞鳴天曉,便抽身回去。婦人恍然惊覺,大呼一聲,精魂已失。馮媽媽听見,慌忙進房來看。婦人說道:“西門他爹剛才出去,你關上門不曾?”馮媽媽道:“娘子想得心迷了,那里得大官人來?影儿也沒有!”婦人自此夢境隨邪,夜夜有狐狸假名抵姓,攝其精髓。漸漸形容黃瘦,飲食不進,臥床不起。馮媽媽向婦人說,請了大街口蔣竹山來看。其人年不上三十,生的五短身材,人物飄逸,极是輕浮狂詐。請入臥室,婦人則霧鬢云鬟,擁衾而臥,似不胜憂愁之狀。茶湯已罷,丫鬟安放褥墊。竹山就床診視脈息畢,因見婦人生有姿色,便開口說道:“學生适診病源,娘子肝脈弦出寸口而洪大,厥陰脈出寸口久上魚際,主六欲七情所致。陰陽交爭,乍寒乍熱,似有郁結于中而不遂之意也。似瘧非瘧,似寒非寒,白日則倦怠嗜臥,精神短少;夜晚神不守舍,夢与鬼交。若不早治,久而變為骨蒸之疾,必有屬纊之憂矣。可惜,可惜!”婦人道:“有累先生,俯賜良劑。奴好了,重加酬謝。”竹山道:“學生無不用心,娘子若服了我的藥,必然貴体全安。”說畢起身。這里送藥金五星,使馮媽媽討將藥來。婦人晚間吃了藥下去,夜里得睡,便不惊恐。漸漸飲食加添,起來梳頭走動。那消數日,精神复舊。

一日,安排了一席酒肴,備下三兩銀子,使馮媽媽請過竹山來相謝。蔣竹山自從与婦人看病,怀覬覦之心已非一日。一聞其請,即具服而往。延之中堂,婦人盛妝出見,道了万福,茶湯兩換,請入房中。酒肴已陳,麝蘭香藹。小丫鬟繡春在旁,描金盤內托出三兩白金。婦人高擎玉盞,向前施禮,說道:“前日,奴家心中不好,蒙賜良劑,服之見效。今粗治了一杯水酒,請過先生來知謝知謝。”竹山道:“此是學生分內之事,理當措置,何必計較!”因見三兩謝禮,說道:“這個學生怎么敢領?”婦人道:“些須微意,不成禮數,万望先生笑納。”辭讓了半日,竹山方才收了。婦人遞酒,安下坐次。飲過三巡,竹山偷眼 視婦人,粉妝玉琢,嬌艷惊人,先用言以挑之,因道:“學生不敢動問,娘子青春几何?”婦人道:“奴虛度二十四歲。”竹山道:“似娘子這等妙年,生長深閨,處于富足,何事不遂,而前日有此郁結不足之病?”婦人听了,微笑道:“不瞞先生,奴因拙夫棄世,家事蕭條,獨自一身,憂愁思慮,何得無病!”竹山道:“原來娘子夫主歿了。多少時了?”婦人道:“拙夫從去歲十一月得傷寒病死了,今已八個月。”竹山道:“曾吃誰的藥來?”婦人道:“大街上胡先生。”竹山道:“是那東街上劉太監房子住的胡鬼嘴儿?他又不是我太醫院出身,知道甚么脈,娘子怎的請他?”婦人道:“也是因街坊上人荐舉請他來看。還是拙夫沒命,不干他事。”竹山又道:“娘子也還有子女沒有?”婦人道:“儿女俱無。”竹山道:“可惜娘子這般青春妙齡之際,獨自孀居,又無所出,何不尋其別進之路?甘為幽悶,豈不生病!”婦人道:“奴近日也講著親事,早晚過門。”竹山便道:“動問娘子与何人作親?”婦人道:“是縣前開生藥鋪西門大官人。”竹山听了道:“苦哉,苦哉!娘子因何嫁他?學生常在他家看病,最知詳細。此人專在縣中包攬說事,廣放私債,販賣人口,家中丫頭不算,大小五六個老婆,著緊打倘棍儿,稍不中意,就令媒人領出賣了。就是打老婆的班頭,坑婦女的領袖。娘子早是對我說,不然進入他家,如飛蛾投火一般,坑你上不上,下不下,那時悔之晚矣。況近日他親家那邊為事干連,在家躲避不出,房子蓋的半落不合的,都丟下了。東京關下文書,坐落府縣拿人。到明日他蓋這房子,多是入官抄沒的數儿。娘子沒來由嫁他做甚?”一篇話把婦人說的閉口無言。況且許多東西丟在他家,尋思半晌,暗中跌腳:“嗔怪道一替兩替請著他不來,他家中為事哩!”又見竹山語言活動,一團謙恭:“奴明日若嫁得恁樣個人也罷了,不知他有妻室沒有?”因說道:“既蒙先生指教,奴家感戴不淺,倘有甚相知人家,舉保來說,奴無有個不依之理。”竹山乘机請問:“不知要何等樣人家?學生打听的實,好來這里說。”婦人道:“人家到也不論大小,只要象先生這般人物的。”這蔣竹山不听便罷,听了此言,歡喜的滿心痒,不知搔處,慌忙走下席來,雙膝跪下告道:“不瞞娘子說,學生內幃失助,中饋乏人,鰥居已久,子息全無。倘蒙娘子垂怜,肯結秦晉之緣,足稱平生之愿。學生雖銜環結草,不敢有忘。”婦人笑笑,以手攜之,說道:“且請起,未審先生鰥居几時?貴庚多少?既要做親,須得要個保山來說,方成禮數。”竹山又跪下哀告道:“學生行年二十九歲,正月二十七日卯時建生,不幸去年荊妻已故,家緣貧乏,實出寒微。今既蒙金諾之言,何用冰人之講。”婦人笑道:“你既無錢,我這里有個媽媽姓馮,拉他做個媒証。也不消你行聘,擇個吉日良時,招你進來,入門為贅。你意下若何?”這蔣竹山連忙倒身下拜:“娘子就如同學生重生父母,再長爹娘。夙世有緣,三生大幸矣!”一面兩個在房中各遞了一杯交歡酒,已成其親事。竹山飲至天晚回家。

婦人這里与馮媽媽商議說:“西門慶如此這般為事,吉凶難保。況且奴家這邊沒人,不好了一場,險不喪了性命。為今之計,不如把這位先生招他進來,有何不可?”到次日,就使馮媽媽遞信過去,擇六月十八日大好日子,把蔣竹山倒踏門招進來,成其夫妻。過了三日,婦人湊了三百兩銀子,与竹山打開兩間門面,店內煥然一新。初時往人家看病只是走,后來買了一匹驢儿騎著,在街上往來,不在話下。正是:

一洼死水全無浪,也有春風擺動時。

第十八回

賂相府西門脫禍

見嬌娘敬濟銷魂

詞曰:

有個人人,海棠標韻,飛燕輕盈。酒暈潮紅,羞蛾一笑生春。

伊無限傷心,更說甚巫山楚云!斗帳香銷,紗窗月冷,著意溫存。

話分兩頭。不說蔣竹山在李瓶儿家招贅,單表來保、來旺二人上東京打點,朝登紫陌,暮踐紅塵,一日到東京,進了万壽門,投旅店安歇。到次日,街前打听,只听見街談巷議,都說兵部王尚書昨日會問明白,圣旨下來,秋后處決。止有楊提督名下親族人等,未曾拿完,尚未定奪。來保等二人把禮物打在身邊,急來到蔡府門首。舊時干事來了兩遍,道路久熟,立在龍德街牌樓底下,探听府中消息。少頃,只見一個青衣人,慌慌打府中出來,往東去了。來保認得是楊提督府里親隨楊干辦,待要叫住問他一聲事情如何,因家主不曾吩咐,以此不言語,放過他去了。遲了半日,兩個走到府門前,望著守門官深深唱個喏:“動問一聲,太師老爺在家不在?”那守門官道:“老爺朝中議事未回。你問怎的?”來保又問道:“管家翟爺請出來,小人見見,有事稟白。”那官吏道:“管家翟叔也不在了。”來保見他不肯實說,曉得是要些東西,就袖中取出一兩銀子遞与他。那官吏接了便問:“你要見老爺,要見學士大爺?老爺便是大管家翟謙稟,大爺的事便是小管家高安稟,各有所掌。況老爺朝中未回,止有學士大爺在家。你有甚事,我替你請出高管家來,稟見大爺也是一般。”這來保就借情道:“我是提督楊爺府中,有事稟見。”官吏听了,不敢怠慢,進入府中。良久,只見高安出來。來保慌忙施禮,遞上十兩銀子,說道:“小人是楊爺的親,同楊干辦一路來見老爺討信。因后邊吃飯,來遲了一步,不想他先來了。所以不曾赶上。”高安接了禮物,說道:“楊干辦只剛才去了,老爺還未散朝。你且待待,我引你再見見大爺罷。”一面把來保領到第二層大廳旁邊,另一座儀門進去。坐北朝南三間敞廳,綠油欄杆,朱紅牌額,石青鎮地,金字大書天子御筆欽賜“學士琴堂”四字。

原來蔡京儿子蔡攸,也是寵臣,見為祥和殿學士兼禮部尚書、提點太乙宮使。來保在門外伺候,高安先入,說了出來,然后喚來保入見,當廳跪下。蔡攸深衣軟巾,坐于堂上,問道:“你是那里來的?”來保稟道:“小人是楊爺的親家陳洪的家人,同府中楊干辦來稟見老爺討信。不想楊干辦先來見了,小人赶來后見。”因向袖中取出揭帖遞上。蔡攸見上面寫著“白米五百石”,叫來保近前說道:“蔡老爺亦因言官論列,連日回避。閣中之事并昨日三法司會問,都是右相李爺秉筆。楊老爺的事,昨日內里有消息出來,圣上寬恩,另有處分了。其手下用事有名人犯,待查明問罪。你還到李爺那里去說。”來保只顧磕頭道:“小的不認的李爺府中,望爺怜憫,看家楊老爺分上。”蔡攸道:“你去到天漢橋邊北高坡大門樓處,問聲當朝右相、資政殿大學士兼禮部尚書諱邦彥的你李爺,誰是不知道!也罷,我這里還差個人同你去。”即令祗候官呈過一緘,使了圖書,就差管家高安同去見李爺,如此替他說。

那高安承應下了,同來保去了府門,叫了來旺,帶著禮物,轉過龍德街,逕到天漢橋李邦彥門首。正值邦彥朝散才來家,穿大紅縐紗袍,腰系玉帶,送出一位公卿上轎而去,回到廳上,門吏稟報說:“學士蔡大爺差管家來見。”先叫高安進去說了回話,然后喚來保、來旺進見,跪在廳台下。高安就在旁邊遞了蔡攸封緘,并禮物揭帖,來保下邊就把禮物呈上。邦彥看了說道:“你蔡大爺分上,又是你楊老爺親,我怎么好受此禮物?況你楊爺,昨日圣心回動,已沒事。但只手下之人,科道參語甚重,一定問發几個。”即令堂候官取過昨日科中送的那几個名字与他瞧。上面寫著:“王黼名下書辦官董升,家人王廉,班頭黃玉,楊戩名下坏事書辦官盧虎,干辦楊盛,府掾韓宗仁、趙弘道,班頭劉成,親党陳洪、西門慶、胡四等,皆鷹犬之徒,狐假虎威之輩。乞敕下法司,將一干人犯,或投之荒裔以御魍魎,或置之典刑,以正國法。”來保見了,慌的只顧磕頭,告道:“小人就是西門慶家人,望老爺開天地之心,超生性命則個!”高安又替他跪稟一次。邦彥見五百兩金銀,只買一個名字,如何不做分上?即令左右抬書案過來,取筆將文卷上西門慶名字改作賈廉,一面收上禮物去。邦彥打發來保等出來,就拿回帖回學士,賞了高安、來保、來旺一封五兩銀子。

來保路上作辭高管家,回到客店,收拾行李,還了房錢,星夜回清河縣。來家見西門慶,把東京所干的事,從頭說了一遍。西門慶听了,如提在冷水盆內,對月娘說:“早時使人去打點,不然怎了!”正是,這回西門慶性命有如──

落日已沉西岭外,卻被扶桑喚出來。于是一塊石頭方才落地。過了兩日,門也不關了,花園照舊還蓋,漸漸出來街上走動。

一日,玳安騎馬打獅子街過,看見李瓶儿門首開個大生藥鋪,里邊堆著許多生熟藥材。朱紅小柜,油漆牌匾,吊著幌子,甚是熱鬧。歸來告与西門慶說──還不知招贅蔣竹山一節,只說:“二娘搭了個新伙計,開了個生藥鋪。”西門慶听了,半信不信。

一日,七月中旬,金風淅淅,玉露泠泠。西門慶正騎馬街上走著,撞見應伯爵、謝希大。兩人叫住,下馬唱喏,問道:“哥,一向怎的不見?兄弟到府上几遍,見大門關著,又不敢叫,整悶了這些時。端的哥在家做甚事?嫂子娶進來不曾?也不請兄弟們吃酒。”西門慶道:“不好告訴的。因舍親陳宅那邊為些閑事,替他亂了几日。親事另改了日期了。”伯爵道:“兄弟們不知哥吃惊。今日既撞遇哥,兄弟二人肯空放了?如今請哥同到里邊吳銀姐那里吃三杯,權當解悶。”不由分說,把西門慶拉進院中來。正是:

高榭樽開歌妓迎,漫夸解語一含情。

纖手傳杯分竹葉,一帘秋水浸桃笙。

當日西門慶被二人拉到吳銀儿家,吃了一日酒。到日暮時分,已帶半酣,才放出來。打馬正走到東街口上,撞見馮媽媽從南來,走得甚慌。西門慶勒住馬,問道:“你那里去?”馮媽媽道:“二娘使我往門外寺里魚籃會,替過世二爺燒箱庫去來。”西門慶醉中道:“你二娘在家好么?我明日和他說話去。”馮媽媽道:“還問甚么好?把個見見成成做熟了飯的親事,吃人掇了鍋儿去了。”西門慶听了失聲惊問道:“莫不他嫁人去了?”馮媽媽道:“二娘那等使老身送過頭面,往你家去了几遍不見你,大門關著。對大官儿說進去,教你早動身,你不理。今教別人成了,你還說甚的?”西門慶問:“是誰?”馮媽媽悉把半夜三更婦人被狐狸纏著,染病看看至死,怎的請了蔣竹山來看,吃了他的藥怎的好了,某日怎的倒踏門招進來,成其夫婦,見今二娘拿出三百兩銀子与他開了生藥鋪,從頭至尾說了一遍。這西門慶不听便罷,听了气的在馬上只是跌腳,叫道:“苦哉!你嫁別人,我也不惱,如何嫁那矮王八!他有甚么起解?”于是一直打馬來家。

剛下馬進儀門,只見吳月娘、孟玉樓、潘金蓮并西門大姐四個,在前廳天井內月下跳馬索儿耍子。見西門慶來家,月娘、玉樓、大姐三個都往后走了。只有金蓮不去,且扶著庭柱兜鞋,被西門慶帶酒罵道:“淫婦們閑的聲喚,平白跳甚么百索儿?”赶上金蓮踢了兩腳。走到后邊,也不往月娘房中去脫衣裳,走在西廂一間書房內,要了鋪蓋,那里宿歇。打丫頭,罵小 ,只是沒好气。眾婦人同站在一處,都甚是著恐,不知是那緣故。吳月娘埋怨金蓮:“你見他進門有酒了,兩三步叉開一邊便了。還只顧在跟前笑成一塊,且提鞋儿,卻教他蝗虫螞蚱一例都罵著。”玉樓道:“罵我們也罷,如何連大姐姐也罵起淫婦來了?沒槽道的行貨子!”金蓮接過來道:“這一家子只是我好欺負的!一般三個人在這里,只踢我一個儿。那個偏受用著甚么也怎的?”月娘就惱了,說道:“你頭里何不叫他連我踢不是?你沒偏受用,誰偏受用?恁的賊不識高低貨!我到不言語,你只顧嘴頭子嘩哩〔口薄〕喇的!”金蓮見月娘惱了,便把話儿來摭,說道:“姐姐,不是這等說。他不知那里因著甚么頭由儿,只拿我煞气。要便睜著眼望著俺叫,千也要打個臭死,万也要打個臭死!”月娘道:“誰教你只要嘲他來?他不打你,卻打狗不成!”玉樓道:“大姐姐,且叫小 來問他聲,今日在誰家吃酒來?早晨好好出去,如何來家恁個腔儿!”不一時,把玳安叫到跟前,月娘罵道:“賊囚根子!你不實說,教大小 來拷打你和平安儿,每人都是十板。”玳安道:“娘休打,待小的實說了罷。爹今日和應二叔們都在院里吳家吃酒,散了來在東街口上,撞遇馮媽媽,說花二娘等爹不去,嫁了大街住的蔣太醫了。爹一路上惱的要不的。”月娘道:“信那沒廉恥的歪淫婦,浪著嫁了漢子,來家拿人煞气。”玳安道:“二娘沒嫁蔣太醫,把他倒踏門招進去了。如今二娘与他本錢,開了好不興的生藥鋪。我來家告爹說,爹還不信。”孟玉樓道:“論起來,男子漢死了多少時儿?服也還未滿,就嫁人,使不得的!”月娘道:“如今年程,論的甚么使的使不的。漢子孝服未滿,浪著嫁人的,才一個儿?淫婦成日和漢子酒里眠酒里臥的人,他原守的甚么貞節!”看官听說:月娘這一句話,一棒打著兩個人──孟玉樓与潘金蓮都是孝服不曾滿再醮人的,听了此言,未免各人怀著慚愧歸房,不在話下。正是:

不如意事常八九,可与人言無二三。

卻說西門慶當晚在前邊廂房睡了一夜。到次日早,把女婿陳敬濟安在他花園中,同賁四管工記帳,換下來招教他看守大門。西門大姐白日里便在后邊和月娘眾人一處吃酒,晚夕歸到前邊廂房中歇。陳敬濟每日只在花園中管工,非呼喚不敢進入中堂,飲食都是內里小 拿出來吃。所以西門慶手下這几房婦人都不曾見面。一日,西門慶不在家,与提刑所賀千戶送行去了。月娘因陳敬濟一向管工辛苦,不曾安排一頓飯儿酬勞他,向孟玉樓、李嬌儿說:“待要管,又說我多攬事;我待欲不管,又看不上。人家的孩儿在你家,每日早起睡晚,辛辛苦苦,替你家打勤勞儿,那個与心知慰他一知慰儿也怎的?”玉樓道:“姐姐,你是個當家的人,你不上心誰上心!”月娘于是吩咐廚下,安排了一桌酒肴點心,午間請陳敬濟進來吃一頓飯。這陳敬濟撇了工程教賁四看管,逕到后邊參見月娘,作揖畢,旁邊坐下。小玉拿茶來吃了,安放桌儿,拿蔬菜按酒上來。月娘道:“姐夫每日管工辛苦,要請姐夫進來坐坐,白不得個閑。今日你爹不在家,無事,治了一杯水酒,權与姐夫酬勞。”敬濟道:“儿子蒙爹娘抬舉,有甚勞苦,這等費心!”月娘陪著他吃了一回酒。月娘使小玉:“請大姑娘來這里坐。”小玉道:“大姑娘使著手,就來。”少頃,只听房中抹得牌響。敬濟便問:“誰人抹牌?”月娘道:“是大姐与玉簫丫頭弄牌。”敬濟道:“你看沒分曉,娘這里呼喚不來,且在房中抹牌。”一不時,大姐掀帘子出來,与他女婿對面坐下,一周飲酒。月娘便問大姐:“陳姐夫也會看牌不會?”大姐道:“他也知道些香臭儿。”月娘只知敬濟是志誠的女婿,卻不道這小伙子儿詩詞歌賦,雙陸象棋,拆牌道字,無所不通,無所不曉。正是:

自幼乖滑伶俐,風流博浪牢成。愛穿鴨綠出爐銀,雙陸象棋幫襯。琵

琶笙箏簫管,彈丸走馬員情。只有一件不堪聞:見了佳人是命。月娘便道:“既是姐夫會看牌,何不進去咱同看一看?”敬濟道:“娘和大姐看罷,儿子卻不當。”月娘道:“姐夫至親間,怕怎的?”一面進入房中,只見孟玉樓正在床上鋪茜紅氈看牌,見敬濟進來,抽身就要走。月娘道:“姐夫又不是別人,見個禮儿罷。”向敬濟道:“這是你三娘哩。”那敬濟慌忙躬身作揖,玉樓還了万福。當下玉樓、大姐三人同抹,敬濟在旁邊觀看。抹了一回,大姐輸了下來,敬濟上來又抹。玉樓出了個天地分;敬濟出了個恨點不到;吳月娘出了個四紅沉八不就,雙三不搭兩么儿,和儿不出,左來右去配不著色頭。只見潘金蓮掀帘子進來,銀絲〔髟狄〕髻上戴著一頭鮮花儿,笑嘻嘻道:“我說是誰,原來是陳姐夫在這里。”慌的陳敬濟扭頸回頭,猛然一見,不覺心蕩目搖,精魂已失。正是:五百年冤家相遇,三十年恩愛一旦遭逢。月娘道:“此是五娘,姐夫也只見個長禮儿罷。”敬濟忙向前深深作揖,金蓮一面還了万福。月娘便道:“五姐你來看,小雛儿倒把老鴉子來贏了。”這金蓮近前一手扶著床護炕儿,一只手拈著白紗團扇儿,在旁替月娘指點道:“大姐姐,這牌不是這等出了,把雙三搭過來,卻不是天不同和牌?還贏了陳姐夫和三姐姐。”眾人正抹牌在熱鬧處,只見玳安抱進氈包來,說:“爹來家了。”月娘連忙攛掇小玉送姐夫打角門出去了。

西門慶下馬進門,先到前邊工上觀看了一遍,然后踅到潘金蓮房中來。金蓮慌忙接著,与他脫了衣裳,說道:“你今日送行去來的早。”西門慶道:“提刑所賀千戶新升新平寨知寨,合衛所相知都郊外送他來,拿帖儿知會我,不好不去的。”金蓮道:“你沒酒,教丫鬟看酒來你吃。”不一時,放了桌儿飲酒,菜蔬都擺在面前。飲酒中間,因說起后日花園卷棚上梁,約有許多親朋都要來遞果盒酒挂紅,少不得叫廚子置酒管待。說了一回,天色已晚。春梅掌燈歸房,二人上床宿歇。西門慶因起早送行,著了辛苦,吃了几杯酒就醉了。倒下頭鼾睡如雷,〔鼻句〕〔鼻句〕不醒。那時正值七月二十頭天气,夜間有些余熱,這潘金蓮怎生睡得著?忽听碧紗帳內一派蚊雷,不免赤著身子起來,執燭滿帳照蚊。照一個,燒一個。回首見西門慶仰臥枕上,睡得正濃,搖之不醒。其腰間那話,帶著托子,累垂偉長,不覺淫心輒起,放下燭台,用纖手捫弄。弄了一回,蹲下身去,用口吮之。吮來吮去,西門慶醒了,罵道:“怪小淫婦儿,你達達睡睡,就摑〔 昆〕死了。”一面起來,坐在枕上,亦發叫他在下盡著吮咂;又垂首玩之,以暢其美。正是:怪底佳人風性重,夜深偷弄紫簫吹。又有蚊子雙關《踏莎行》詞為証:

我愛他身体輕盈,楚腰膩細。行行一派笙歌沸。黃昏人未掩朱扉,潛

身撞入紗廚內。款傍香肌,輕怜玉体。嘴到處,胭脂記。耳邊廂造就百般

聲,夜深不肯教人睡。

婦人頑了有一頓飯時,西門慶忽然想起一件事來,叫春梅篩酒過來,在床前執壺而立。將燭移在床背板上,教婦人馬爬在他面前,那話隔山取火,托入牡中,令其自動,在上飲酒取樂。婦人罵道:“好個刁鑽的強盜!從几時新興出來的例儿,怪剌剌教丫頭看答著,甚么張致!”西門慶道:“我對你說了罷,當初你瓶姨和我常如此干,叫他家迎春在旁執壺斟酒,到好耍子。”婦人道:“我不好罵出來的,甚么瓶姨鳥姨,題那淫婦做甚,奴好心不得好報。那淫婦等不的,浪著嫁漢子去了。你前日吃了酒來家,一般的三個人在院子里跳百索儿,只拿我煞气,只踢我一個儿,倒惹的人和我辨了回子嘴。想起來,奴是好欺負的!”西門慶問道:“你与誰辨嘴來?”婦人道:“那日你便進來了,上房的好不和我合气,說我在他跟前頂嘴來,罵我不識高低的貨。我想起來為甚么?養蝦蟆得水虫儿病,如今倒教人惱我!”西門慶道:“不是我也不惱,那日應二哥他們拉我到吳銀儿家,吃了酒出來,路上撞見馮媽媽子,這般告訴我,把我气了個立睜。若嫁了別人,我到罷了。那蔣太醫賊矮忘八,那花大怎不咬下他下截來?他有甚么起解?招他進去,与他本錢,教他在我眼面前開鋪子,大剌剌的做買賣!”婦人道:“虧你臉嘴還說哩!奴當初怎么說來?先下米儿先吃飯。你不听,只顧來問大姐姐。常言:信人調,丟了瓢。你做差了,你埋怨那個?”西門慶被婦人几句話,衝得心頭一點火起,云山半壁通紅,便道:“你由他,教那不賢良的淫婦說去。到明日休想我理他!”看官听說:自古讒言罔行,君臣、父子、夫婦、昆弟之間,皆不能免。饒吳月娘恁般賢淑,西門慶听金蓮衽席睥睨之間言,卒致于反目,其他可不慎哉!自是以后,西門慶与月娘尚气,彼此覿面,都不說話。月娘隨他往那房里去,也不管他;來遲去早,也不問他;或是他進房中取東取西,只教丫頭上前答應,也不理他。兩個都把心冷淡了。正是:

前車倒了千千輛,后車到了亦如然。

分明指与平川路,卻把忠言當惡言。

且說潘金蓮自西門慶与月娘尚气之后,見漢子偏听,以為得志。每日抖擻著精神,妝飾打扮,希寵市愛。因為那日后邊會著陳敬濟一遍,見小伙儿生的乖猾伶俐,有心也要勾搭他。但只畏懼西門慶,不敢下手。只等西門慶往那里去,便使了丫鬟叫進房中,与他茶水吃,常時兩個下棋做一處。一日西門慶新蓋卷棚上梁,親友挂紅慶賀,遞果盒。許多匠作,都有犒勞賞賜。大廳上管待客官,吃到午晌,人才散了。西門慶因起得早,就歸后邊睡去了。陳敬濟走來金蓮房中討茶吃。金蓮正在床上彈弄琵琶,道:“前邊上梁,吃了這半日酒,你就不曾吃些甚么,還來我屋里要茶吃?”敬濟道:“儿子不瞞你老人家說,從半夜起來,亂了這一五更,誰吃甚么來!”婦人問道:“你爹在那里?”敬濟道:“爹后邊睡去了。”婦人道:“你既沒吃甚么,”叫春梅:“揀〔米女〕里拿我吃的那蒸酥果餡餅儿來,与你姐夫吃。”這小伙儿就在他炕桌儿上擺著四碟小菜,吃著點心。因見婦人彈琵琶,戲問道:“五娘,你彈的甚曲儿?怎不唱個儿我听。”婦人笑道:“好陳姐夫,奴又不是你影射的,如何唱曲儿你听?我等你爹起來,看我對你爹說不說!”那敬濟笑嘻嘻,慌忙跪著央及道:“望乞五娘可怜見,儿子再不敢了!”那婦人笑起來了。自此這小伙儿和這婦人日近日親,或吃茶吃飯,穿房入屋,打牙犯嘴,挨肩擦背,通不忌憚。月娘托以儿輩,放這樣不老實的女婿在家,自家的事卻看不見。正是:

只曉采花成釀蜜,不知辛苦為誰甜。

第十九回

草里蛇邏打蔣竹山

李瓶儿情感西門慶

詩曰:

人靡不有初,想君能終之。

別來歷年歲,舊恩何可期。

重新而忘故,君子所猶譏。

寄身雖在遠,豈忘君須臾。

既厚不為薄,想君時見思。

話說西門慶起蓋花園卷棚,約有半年光陰,裝修油漆完備,前后煥然一新。慶房的整吃了數日酒,俱不在話下。

一日,八月初旬,与夏提刑做生日,在新買庄上擺酒。叫了四個唱的、一起樂工、雜耍步戲。西門慶從巳牌時分,就騎馬去了。吳月娘在家,整置了酒肴細果,約同李嬌儿、孟玉樓、孫雪娥、大姐、潘金蓮眾人,開了新花園門游賞。里面花木庭台,一望無際,端的好座花園。但見:

正面丈五高,周圍二十板。當先一座門樓,四下几間台榭。假山真水

,翠竹蒼松。高而不尖謂之台,巍而不峻謂之榭。四時賞玩,各有風光:

春賞燕游堂,桃李爭妍;夏賞臨溪館,荷蓮斗彩;秋賞疊翠樓,黃菊舒金

;冬賞藏春閣,白梅橫玉。更有那嬌花籠淺徑,芳樹壓雕欄,弄風楊柳縱

蛾眉,帶雨海棠陪嫩臉。燕游堂前,燈光花似開不開;藏春閣后,白銀杏

半放不放。湖山側才綻金錢,寶檻邊初生石筍。翩翩紫燕穿帘幕,嚦嚦黃

鶯度翠陰。也有那月窗雪洞,也有那水閣風亭。木香棚与荼蘼架相連,千

葉桃与三春柳作對。松牆竹徑,曲水方池,映階蕉棕,向日葵榴。游漁藻

內惊人,粉蝶花間對舞。正是:芍藥展開菩薩面,荔枝擎出鬼王頭。當下吳月娘領著眾婦人,或攜手游芳徑之中,或斗草坐香茵之上。一個臨軒對景,戲將紅豆擲金鱗;一個伏檻觀花,笑把羅紈惊粉蝶。月娘于是走在一個最高亭子上,名喚臥云亭,和孟玉樓、李嬌儿下棋。潘金蓮和西門大姐、孫雪娥都在玩花樓望下觀看。見樓前牡丹花畔,芍藥圃、海棠軒、薔薇架、木香棚,又有耐寒君子竹、欺雪大夫松。端的四時有不謝之花,八節有長春之景。觀之不足,看之有余。不一時擺上酒來,吳月娘居上,李嬌儿對席,兩邊孟玉樓、孫雪娥、潘金蓮、西門大姐,各依序而坐。月娘道:“我忘了請姐夫來坐坐。”一面使小玉:“前邊快請姑夫來。”不一時,敬濟來到,頭上天青羅帽,身穿紫綾深衣,腳下粉頭皂靴,向前作揖,就在大姐跟前坐下。傳杯換盞,吃了一回酒,吳月娘還与李嬌儿、西門大姐下棋。孫雪娥与孟玉樓卻上樓觀看。惟有金蓮,且在山子前花池邊,用白紗團扇扑蝴蝶為戲。不妨敬濟悄悄在他背后戲說道:“五娘,你不會扑蝴蝶儿,等我替你扑。這蝴蝶儿忽上忽下心不定,有些走滾。”那金蓮扭回粉頸,斜瞅了他一眼,罵道:“賊短命,人听著,你待死也!我曉得你也不要命了。”那敬濟笑嘻嘻扑近他身來,摟他親嘴。被婦人順手只一推,把小伙儿推了一交。卻不想玉樓在玩花樓遠遠瞧見,叫道:“五姐,你走這里來,我和你說話。”金蓮方才撇了敬濟,上樓去了。原來兩個蝴蝶到沒曾捉得住,到訂了燕約鶯期,則做了蜂須花嘴。正是:

狂蜂浪蝶有時見,飛入梨花沒尋處。敬濟見婦人去了,默默歸房,心中怏怏不樂。口占《折桂令》一詞,以遣其悶:

我見他斜戴花枝,朱唇上不抹胭脂,似抹胭脂。前日相逢,似有私情

,未見私情。欲見許,何曾見許!似推辭,本是不推辭。約在何時?會在

何時?不相逢,他又相思;既相逢,我又相思。

且不說吳月娘等在花園中飲酒。單表西門慶從門外夏提刑庄子上吃了酒回家,打南瓦子巷里頭過。平昔在三街兩巷行走,搗子們都認的──宋時謂之搗子,今時俗呼為光棍。內中有兩個,一名草里蛇魯華,一名過街鼠張胜,常受西門慶資助,乃雞竊狗盜之徒。西門慶見他兩個在那里耍錢,就勒住馬,上前說話。二人連忙走到跟前,打個半跪道:“大官人,這咱晚往那里去來?”西門慶道:“今日是提刑所夏老爹生日,門外庄上請我們吃了酒來。我有一椿事央煩你們,依我不依?”二人道:“大官人沒的說,小人平昔受恩甚多,如有使令,雖赴湯蹈火,万死何辭!”西門慶道:“既是恁說,明日來我家,我有話吩咐你。”二人道:“那里等的到明日!你老人家說与小人罷,端的有甚么事?”西門慶附耳低言,便把蔣竹山要了李瓶儿之事說了一遍:“只要你弟兄二人替我出這口气儿便了!”因在馬上摟起衣底順袋中,還有四五兩碎銀子,都倒与二人。便道:“你兩個拿去打酒吃。只要替我干得停當,還謝你二人。”魯華那里肯接,說道:“小人受你老人家恩還少哩!我只道教俺兩個往東洋大海里拔蒼龍頭上角,西華岳山中取猛虎口中牙,便去不的,這些小之事,有何難哉!這個銀兩,小人斷不敢領。”西門慶道:“你不收,我也不央及你了。”教玳安接了銀子,打馬就走。又被張胜攔住說:“魯華,你不知他老人家性儿?你不收,恰似咱每推脫的一般。”一面接了銀子,扒到地下磕了頭,說道:“你老人家只顧家里坐著,不消兩日,管情穩〔 日〕〔 日〕教你笑一聲。”張胜道:“只望大官人到明日,把小人送与提刑夏老爹那里答應,就夠了小人了。”西門慶道:“這個不打緊。”后來西門慶果然把張胜送在守備府做了個親隨。此系后事,表過不題。那兩個搗子,得了銀子,依舊耍錢去了。

西門慶騎馬來家,已是日西時分。月娘等眾人,听見他進門,都往后邊去了,只有金蓮在卷棚內看收家活。西門慶不往后邊去,逕到花園里來,見婦人在亭子上收家伙,便問:“我不在,你在這里做甚么來?”金蓮笑道:“俺們今日和大姐姐開門看了看,誰知你來的恁早。”西門慶道:“今日夏大人費心,庄子上叫了四個唱的,只請了五位客到。我恐怕路遠,來的早。”婦人与他脫了衣裳,因說道:“你沒酒,教丫頭看酒來你吃。”西門慶吩咐春梅:“把別的菜蔬都收下去,只留下几碟細果子儿,篩一壺葡萄酒來我吃。”坐在上面椅子上,因看見婦人上穿沉香色水緯羅對襟衫儿,五色縐紗眉子,下著白碾光絹挑線裙儿,裙邊大紅段子白綾高低鞋儿。頭上銀絲〔髟狄〕髻,金鑲分心翠梅鈿儿,云鬢簪著許多花翠。越顯得紅馥馥朱唇、白膩膩粉臉,不覺淫心輒起,攙著他兩只手儿,摟抱在一處親嘴。不一時,春梅篩上酒來,兩個一遞一口儿飲酒咂舌。婦人一面摳起裙子,坐在身上,噙酒哺在他口里,然后纖手拈了一個鮮蓮蓬子,与他吃。西門慶道:“澀剌剌的,吃他做甚么?”婦人道:“我的儿,你就吊了造化了,娘手里拿的東西儿你不吃!”又口中噙了一粒鮮核桃仁儿,送与他,才罷了。西門慶又要玩弄婦人的胸乳。婦人一面攤開羅衫,露出美玉無瑕、香馥馥的酥胸,緊就就的香乳。揣摸良久,用口舐之,彼此調笑,曲盡“于飛”。

西門慶乘著歡喜,向婦人道:“我有一件事告訴你,到明日,教你笑一聲。你道蔣太醫開了生藥鋪,到明日管情教他臉上開果子鋪來。”婦人便問怎么緣故。西門慶悉把今日門外撞遇魯、張二人之事,告訴了一遍。婦人笑道:“你這個眾生,到明日不知作多少罪業。”又問:“這蔣太醫,不是常來咱家看病的么?我見他且是謙恭,見了人把頭只低著,可怜見儿的,你這等做作他!”西門慶道:“你看不出他。你說他低著頭儿,他專一看你的腳哩。”婦人道:“汗邪的油嘴!他可可看人家老婆的腳?我不信,他一個文墨人儿,也干這個營生?”西門慶道:“你看他迎面儿,就誤了勾當,單愛外裝老成內藏奸詐。”兩個說笑了一回,不吃酒了,收拾了家活,歸房宿歇,不在話下。

卻說李瓶儿招贅了蔣竹山,約兩月光景。初時蔣竹山圖婦人喜歡,修合了些戲藥,買了些景東人事、美女想思套之類,實指望打動婦人。不想婦人在西門慶手里狂風驟雨經過的,往往干事不稱其意,漸生憎惡,反被婦人把淫器之物,都用石砸的稀碎丟掉了。又說:“你本蝦鱔,腰里無力,平白買將這行貨子來戲弄老娘!把你當塊肉儿,原來是個中看不中吃腊槍頭,死王八!”常被婦人半夜三更赶到前邊鋪子里睡。于是一心只想西門慶,不許他進房。每日〔耳吉〕聒著算帳,查算本錢。

這竹山正受了一肚气,走在鋪子小柜里坐的,只見兩個人進來,吃的浪浪蹌蹌,楞楞睜睜,走在凳子上坐下。先是一個問道:“你這鋪中有狗黃沒有?”竹山笑道:“休要作戲。只有牛黃,那有狗黃?”又問:“沒有狗黃,你有冰灰也罷,拿來我瞧,我要買你几兩。”竹山道:“生藥行只有冰片,是南海波斯國地道出的,那討冰灰來?”那一個說道:“你休問他,量他才開了几日鋪子,那里有這兩椿藥材?只与他說正經話罷。蔣二哥,你休推睡里夢里。你三年前死了娘子儿,問這位魯大哥借的那三十兩銀子,本利也該許多,今日問你要來了。俺們才進門就先問你要,你在人家招贅了,初開了這個鋪子,恐怕喪了你行止,顯的俺們沒陰騭了。故此先把几句風話來教你認范。你不認范,他這銀子你少不得還他。”竹山听了,嚇了個立睜,說道:“我并沒有借他甚么銀子。”那人道:“你沒借銀,卻問你討?自古蒼蠅不鑽那沒縫的蛋,快休說此話!”竹山道:“我不知閣下姓甚名誰,素不相識,如何來問我要銀子?”那人道:“蔣二哥,你就差了!自古于官不貧,賴債不富。想著你當初不得地時,串鈴儿賣膏藥,也虧了這位魯大哥扶持,你今日就到這田地來。”這個人道:“我便姓魯,叫做魯華,你某年借了我三十兩銀子,發送妻小,本利該我四十八兩,少不的還我。”竹山慌道:“我那里借你銀子來?就借你銀子,也有文書保人。”張胜道:“我張胜就是保人。”因向袖中取出文書,与他照了照。把竹山气的臉腊查也似黃了,罵道:“好殺才狗男女!你是那里搗子,走來嚇詐我!”魯華听了,心中大怒,隔著小柜,颼的一拳去,早飛到竹山面門上,就把鼻子打歪在半邊,一面把架上藥材撒了一街。竹山大罵:“好賊搗子!你如何來搶奪我貨物?”因叫天福儿來幫助,被魯華一腳踢過一邊,那里再敢上前。張胜把竹山拖出小柜來,攔住魯華手,勸道:“魯大哥,你多日子也耽待了,再寬他兩日儿,教他湊過与你便了。蔣二哥,你怎么說?”竹山道:“我几時借他銀子來?就是問你借的,也等慢慢好講,如何這等撒野?”張胜道:“蔣二哥,你這回吃了橄欖灰儿──回過味來了。你若好好早這般,我教魯大哥饒讓你些利錢儿,你便兩三限湊了還他,才是話。你如何把硬話儿不認,莫不人家就不問你要罷?”那竹山听了道:“气殺我,我和他見官去!誰借他甚么錢來!”張胜道:“你又吃了早酒了!”不提防魯華又是一拳,仰八叉跌了一交,險不倒栽入洋溝里,將發散開,巾幘都污濁了。竹山大叫“青天白日”起來,被保甲上來,都一條繩子拴了。李瓶儿在房中听見外邊人嚷,走來帘下听覷,見地方拴的竹山去了,气的個立睜。使出馮媽媽來,把牌面幌子都收了。街上藥材,被人搶了許多。一面關閉了門戶,家中坐的。

早有人把這件事報与西門慶知道,即差人吩咐地方,明日早解提刑院。這里又拿帖子,對夏大人說了。次日早,帶上人來,夏提刑升廳,看了地方呈狀,叫上竹山去,問道:“你是蔣文蕙?如何借了魯華銀子不還,反行毀打他?甚情可惡!”竹山道:“小人通不認的此人,并沒借他銀子。小人以理分說,他反不容,亂行踢打,把小人貨物都搶了。”夏提刑便叫魯華:“你怎么說?”魯華道:“他原借小的銀兩,發送喪妻,至今三年,延挨不還。小的今日打听他在人家招贅,做了大買賣,問他理討,他倒百般辱罵小的,說小的搶奪他的貨物。見有他借銀子的文書在此,這張胜就是保人,望爺察情。”一面怀中取出文契,遞上去。夏提刑展開觀看,寫道:

立借票人蔣文蕙,系本縣醫生,為因妻喪,無錢發送,憑保人張胜,

借到魯華名下白銀三十兩,月利三分,入手用度。約至次年,本利交還,

不致少欠。恐后無憑,立此借票存照。夏提刑看了,拍案大怒道:“可又來,見有保人、借票,還這等抵賴。看這 咬文嚼字模樣,就象個賴債的。”喝令左右:“選大板,拿下去著實打。”當下三、四個人,不由分說,拖翻竹山在地,痛責三十大板,打的皮開肉綻,鮮血淋漓。一面差兩個公人,拿著白牌,押蔣竹山到家,處三十兩銀子交還魯華。不然,帶回衙門收監。

那蔣竹山打的兩腿剌八著,走到家哭哭啼啼哀告李瓶儿,問他要銀子,還与魯華。又被婦人噦在臉上,罵道:“沒羞的忘八,你遞甚么銀子在我手里,問我要銀子?我早知你這忘八砍了頭是個債椿,就瞎了眼也不嫁你這中看不中吃的忘八!”那四個人听見屋里嚷罵,不住催逼叫道:“蔣文蕙既沒銀子,不消只管挨遲了,趁早到衙門回話去罷。”竹山一面出來安撫了公人,又去里邊哀告婦人。直蹶儿跪在地上,哭哭啼啼說道:“你只當積陰騭,四山五舍齋佛布施這三十兩銀子罷!不与這一回去,我這爛屁股上怎禁的拷打?就是死罷了。”婦人不得已拿出三十兩雪花銀子与他,當官交与魯華,扯碎了文書,方才完事。

這魯華、張胜得了三十兩銀子,逕到西門慶家回話。西門慶留在卷棚下,管待二人酒飯。把前事告訴了一遍。西門慶滿心大喜說:“二位出了我這口气,足夠了。”魯華把三十兩銀子交与西門慶,西門慶那里肯收:“你二人收去,買壺酒吃,就是我酬謝你了。后頭還有事相煩。”二人臨起身謝了又謝,拿著銀子,自行耍錢去了。正是:

常將壓善欺良意,權作尤云〔歹帶〕雨心。

卻說蔣竹山提刑院交了銀子,歸到家中。婦人那里容他住,說道:“只當奴害了汗病,把這三十兩銀子問你討了藥吃了。你趁早与我搬出去罷!再遲些時,連我這兩間房子,尚且不夠你還人!”這蔣竹山只知存身不住,哭哭啼啼,忍著兩腿疼,自去另尋房儿。但是婦人本錢置的貨物都留下,把他原舊的藥材、藥碾、藥篩、藥箱之物,即時催他搬去,兩個就開交了。臨出門,婦人還使馮媽媽舀了一盆水,赶著潑去,說道:“喜得冤家离眼睛!”當日打發了竹山出門。這婦人一心只想著西門慶,又打听得他家中沒事,心中甚是懊悔。每日茶飯慵餐,娥眉懶畫,把門儿倚遍,眼儿望穿,白盼不見一個人儿來。正是:

枕上言猶在,于今恩愛淪。

房中人不見,無語自消魂。

不說婦人思想西門慶,單表一日玳安騎馬打門首經過,看見婦人大門關著,藥鋪不開,靜落落的,歸來告訴与西門慶。西門慶道:“想必那矮忘八打重了,在屋里睡哩,會胜也得半個月出不來做買賣。”遂把這事情丟下了。一日,八月十五日,吳月娘生日,家中有許多堂客來,在大廳上坐。西門慶因与月娘不說話,一逕來院中李桂姐家坐的,吩咐玳安:“早回馬去罷,晚上來接我。”旋邀了應伯爵、謝希大來打雙陸。那日桂卿也在家,姐妹兩個陪侍勸酒。良久,都出來院子內投壺耍子。玳安約至日西時分,勒馬來接。西門慶正在后邊出恭,見了玳安問:“家中無事?”玳安道:“家中沒事。大廳上堂客都散了,止有大妗子与姑奶奶眾人,大娘邀的后邊去了。今日獅子街花二娘那里,使了老馮与大娘送生日禮來:四盤羹果、兩盤壽桃面、一匹尺頭,又与大娘做了一雙鞋。大娘与了老馮一錢銀子,說爹不在家了。也沒曾請去。”西門慶因見玳安臉紅紅的,便問:“你那里吃酒來?”玳安道:“剛才二娘使馮媽媽叫了小的去,与小的酒吃。我說不吃酒,強說著叫小的吃了兩鐘,就臉紅起來。如今二娘到悔過來,對著小的好不哭哩。前日我告爹說,爹還不信。從那日提刑所出來,就把蔣太醫打發去了。二娘甚是懊悔,一心還要嫁爹,比舊瘦了好些儿,央及小的好歹請爹過去,討爹示下。爹若吐了口儿,還教小的回他一聲。”西門慶道:“賊賤淫婦,既嫁漢子去罷了,又來纏我怎的?既是如此,我也不得閑去。你對他說,甚么下茶下禮,揀個好日子,抬了那淫婦來罷。”玳安道:“小的知道了。他那里還等著小的去回他話哩,教平安、畫童儿這里伺候爹就是了。”西門慶道:“你去,我知道了。”這玳安出了院門,一直走到李瓶儿那里,回了婦人話。婦人滿心歡喜,說道:“好哥哥,今日多累你對爹說,成就了此事。”于是親自下廚整理蔬菜,管待玳安,說道:“你二娘這里沒人,明日好歹你來幫扶天福儿,著人搬家伙過去。”次日雇了五六副扛,整抬運四五日。西門慶也不對吳月娘說,都堆在新蓋的玩花樓上。擇了八月二十日,一頂大轎,一匹段子紅,四對燈籠,派定玳安、平安、畫童、來興四個跟轎,約后晌時分,方娶婦人過門。婦人打發兩個丫鬟,教馮媽媽領著先來了,等的回去,方才上轎。把房子交与馮媽媽、天福儿看守。

西門慶那日不往那里去,在家新卷棚內,深衣幅巾坐的,單等婦人進門。婦人轎子落在大門首,半日沒個人出去迎接。孟玉樓走來上房,對月娘說:“姐姐,你是家主,如今他已是在門首,你不去迎接迎接儿,惹的他爹不怪?他爹在卷棚內坐著,轎子在門首這一日了,沒個人出去,怎么好進來的?”這吳月娘欲待出去接他,心中惱,又不下气;欲待不出去,又怕西門慶性子不是好的。沉吟了半晌,于是輕移蓮步,款蹙湘裙,出來迎接。婦人抱著寶瓶,徑往他那邊新房去了。迎春、繡春兩個丫鬟,又早在房中鋪陳停當,單等西門慶晚夕進房。不想西門慶正因舊惱在心,不進他房去。到次日,叫他出來后邊月娘房里見面,分其大小,排行他是六娘。一般三日擺大酒席,請堂客會親吃酒,只是不往他房里去。頭一日晚夕,先在潘金蓮房中。金蓮道:“他是個新人儿,才來頭一日,你就空了他房?”西門慶道:“你不知淫婦有些眼里火,等我奈何他兩日,慢慢的進去。”到了三日,打發堂客散了,西門慶又不進他房中,往后邊孟玉樓房里歇去了。這婦人見漢子一連三夜不進他房來,到半夜打發兩個丫鬟睡了,飽哭了一場,可怜走到床上,用腳帶吊頸懸梁自縊。正是:

連理未諧鴛帳底,冤魂先到九重泉。

兩個丫鬟睡了一覺醒來,見燈光昏暗,起來剔燈,猛見床上婦人吊著,嚇慌了手腳。忙走出隔壁叫春梅說:“俺娘上吊哩!”慌的金蓮起來這邊看視,見婦人穿一身大紅衣裳,直掇掇吊在床上。連忙和春梅把腳帶割斷,解救下來。過了半日,吐了一口清涎,方才蘇醒。即叫春梅:“后邊快請你爹來。”西門慶正在玉樓房中吃酒,還未睡哩。先是玉樓勸西門慶說道:“你娶將他來,一連三日不往他房里去,惹他心中不惱么?恰似俺們把這椿事放在頭里一般,頭上末下,就讓不得這一夜儿。”西門慶道:“待過三日儿我去。你不知道,淫婦有些吃著碗里,看著鍋里。想起來你惱不過我。未曾你漢子死了,相交到如今,甚么話儿沒告訴我?臨了招進蔣太醫去!我不如那 ?今日卻怎的又尋將我來?”玉樓道:“你惱的是。他也吃人騙了。”正說話間,忽一片聲打儀門。玉樓使蘭香問,說是春梅來請爹:“六娘在房里上吊哩!”慌的玉樓攛掇西門慶不迭,便道:“我說教你進他房中走走,你不依,只當弄出事來。”于是打著燈籠,走來前邊看視。落后吳月娘、李嬌儿听見,都起來,到他房中。見金蓮摟著他坐的,說道:“五姐,你灌了他些姜湯儿沒有?”金蓮道:“我救下來時,就灌了些了。”那婦人只顧喉中哽咽了一回,方哭出聲。月娘眾人一塊石頭才落地,好好安撫他睡下,各歸房歇息。

次日,晌午前后,李瓶儿才吃些粥湯儿。西門慶向李嬌儿眾人說道:“你們休信那淫婦裝死嚇人。我手里放不過他。到晚夕等我到房里去,親看著他上個吊儿我瞧,不然吃我一頓好馬鞭子。賊淫婦!不知把我當誰哩!”眾人見他這般說,都替李瓶儿捏著把汗。到晚夕,見西門慶袖著馬鞭子,進他房去了。玉樓、金蓮吩咐春梅把門關了,不許一個人來,都立在角門首儿外悄悄听著。

且說西門慶見他睡在床上,倒著身子哭泣,見他進去不起身,心中就有几分不悅。先把兩個丫頭都赶去空房里住了。西門慶走來椅子上坐下,指著婦人罵道:“淫婦!你既然虧心,何消來我家上吊?你跟著那矮忘八過去便了,誰請你來!我又不曾把人坑了,你甚么緣故,流那〔毛必〕尿怎的?我自來不曾見人上吊,我今日看著你上個吊儿我瞧!”于是拿一條繩子丟在他面前,叫婦人上吊。那婦人想起蔣竹山說西門慶是打老婆的班頭,降婦女的領袖,思量我那世里晦气,今日大睜眼又撞入火坑里來了,越發煩惱痛哭起來。這西門慶心中大怒,教他下床來脫了衣裳跪著。婦人只顧延挨不脫,被西門慶拖翻在床地平上,袖中取出鞭子來抽了几鞭子,婦人方才脫去上下衣裳,戰兢兢跪在地平上。西門慶坐著,從頭至尾問婦人:“我那等對你說,教你略等等儿,我家中有些事儿,如何不依我,慌忙就嫁了蔣太醫那 ?你嫁了別人,我倒也不惱!那矮忘八有甚么起解?你把他倒踏進門去,拿本錢与他開鋪子,在我眼皮子跟前,要撐我的買賣!”婦人道:“奴不說的悔也是遲了。只因你一去了不見來,朝思暮想,奴想的心斜了。后邊喬皇親花園里常有狐狸,要便半夜三更假名托姓變做你,來攝我精髓,到天明雞叫就去了。你不信只要問老馮、兩個丫頭便知。后來看看把奴攝得至死,才請這蔣太醫來看。奴就象吊在麴糊盆內一般,吃那 局騙了。說你家中有事,上東京去了,奴不得已才干下這條路。誰知這 斫了頭是個債椿,被人打上門來,經動官府。奴忍气吞聲,丟了几兩銀子,吃奴即時攆出去了。”西門慶道:“說你叫他寫狀子,告我收著你許多東西。你如何今日也到我家來了!”婦人道:“你可是沒的說。奴那里有這話,就把奴身子爛化了。”西門慶道:“就算有,我也不怕。你說你有錢,快轉換漢子,我手里容你不得!我實對你說罷,前者打太醫那兩個人,是如此這般使的手段。只略施小計,教那 疾走無門,若稍用机關,也要連你挂了到官,弄倒一個田地。”婦人道:“奴知道是你使的術儿。還是可怜見奴,若弄到那無人煙之處,就是死罷了。”看看說的西門慶怒气消下些來了。又問道:“淫婦你過來,我問你,我比蔣太醫那 誰強?”婦人道:“他拿甚么來比你!你是個天,他是塊磚;你在三十三天之上,他在九十九地之下。休說你這等為人上之人,只你每日吃用稀奇之物,他在世几百年還沒曾看見哩!他拿甚么來比你!莫要說他,就是花子虛在日,若是比得上你時,奴也不恁般貪你了。你就是醫奴的藥一般,一經你手,教奴沒日沒夜只是想你。”自這一句話,把西門慶舊情兜起,歡喜無盡,即丟了鞭子,用手把婦人拉將起來,穿上衣裳,摟在怀里,說道:“我的儿,你說的是。果然這 他見甚么碟儿天來大!”即叫春梅:“快放桌儿,后邊取酒菜儿來!”正是:東邊日出西邊雨,道是無情卻有情。有詩為証:

碧玉破瓜時,郎為情顛倒。

感君不羞赧,回身就郎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