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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八回

潘金蓮打狗傷人

孟玉樓周貧磨鏡

詞曰:

愁旋釋,還似織;淚暗拭,又偷滴。嗔怒著丫頭,強開怀,也只是恨

怀千疊。拚則而今已拚了,忘只怎生便忘得!又還倚欄杆,試重听消息。

話說當日西門慶陪親朋飲酒,吃的酩酊大醉,走入后邊孫雪娥房里來。雪娥正顧灶上,看收拾家火,听見西門慶往房里去,慌的兩步做一步走。先是郁大姐在他炕上坐的,一面攛掇他往月娘房里和玉簫、小玉一處睡去了。原來孫雪娥也住著一明兩暗三間房──一間床房,一間炕房。西門慶也有一年多沒進他房中來。听見今日進來,連忙向前替西門慶接衣服,安頓中間椅子上坐的。一面揩抹涼席,收拾鋪床,薰香澡牝,走來遞茶与西門慶吃了,攙扶上床,脫靴解帶,打發安歇。一宿無話。

到次日廿八,乃西門慶正生日。剛燒畢紙,只見韓道國后生胡秀到了門首,下頭口。左右稟知西門慶,就叫胡秀到廳上,磕頭見了。問他貨船在那里,胡秀遞上書帳,說道:“韓大叔在杭州置了一万兩銀子緞絹貨物,見今直抵臨清鈔關,缺少稅鈔銀兩,未曾裝載進城。”西門慶看了書帳,心內大喜,吩咐棋童看飯与胡秀吃了,教他往喬親家爹那里見見去。就進來對吳月娘說:“韓伙計貨船到了臨清,使后生胡秀送書帳上來,如今少不的把對門房子打掃,卸到那里,尋伙計收拾,開鋪子發賣。”月娘听了,就說:“你上緊尋著,也不早了。”西門慶道:“如今等應二哥來,我就對他說。”不一時,應伯爵來了。西門慶陪著他在廳上坐,就對他說:“韓伙計杭州貨船到了,缺少個伙計發賣。”伯爵就說:“哥,恭喜!今日華誕的日子,貨船到,決增十倍之利,喜上加喜。哥若尋賣手,不打緊,我有一相識,卻是父交子往的朋友,原是緞子行賣手,連年運拙,閑在家中,今年才四十多歲,眼力看銀水是不消說,寫算皆精,又會做買賣。此人姓甘,名潤,字出身,現在石橋儿巷住,倒是自己房儿。”西門慶道:“若好,你明日叫他見我。”

正說著,只見李銘、吳惠、鄭奉三個先來磕頭。不一時,雜耍樂工都到了。廂房中打發吃飯。只見答應的節級拿票來回話說:“小的叫唱的,止有鄭愛月儿不到。他家鴇子說,收拾了才待來,被王皇親家人攔往宅里唱去了。小的只叫了齊香儿、董嬌儿、洪四儿三個,收拾了便來也。”西門慶听見他不來,便道:“胡說!怎的不來?”便叫過鄭奉問:“怎的你妹子我這里叫他不來?果系是被王皇親家攔了去?”那鄭奉跪下便道:“小的另住,不知道。”西門慶道:“他說往王皇親家唱就罷了?敢量我拿不得來!”便叫玳安儿近前吩咐:“你多帶兩個排軍,就拿我個侍生帖儿,到王皇親家宅內見你王二老爹,就說我這里請几位客吃酒,鄭愛月儿答應下兩三日了,好歹放了他來。倘若推辭,連那鴇子都与我鎖了,墩在門房儿里。這等可惡!”一面叫鄭奉:“你也跟了去。”那鄭奉又不敢不去,走出外邊來,央及玳安儿說道:“安哥,你進去,我在外邊等著罷。一定是王二老爹府里叫,怕不還沒去哩。有累安哥,若是沒動身,看怎的將就叫他好好的來罷。”玳安道:“若果然往王家去了,等我拿帖儿討去;若是在家藏著,你進去對他媽說,教他快收拾一答儿來,俺就替他回護兩句言語儿,爹就罷了。你每不知道他性格,他從夏老爹宅里定下,你不來,他可知惱了哩。”這鄭奉一面先往家中說去,玳安同兩個排軍、一名節級也隨后走來。

且說西門慶打發玳安去了,因向伯爵道:“這個小淫婦儿,這等可惡!在別人家唱,我這里叫他不來。”伯爵道:“小行貨子,他曉的甚么?他還不知你的手段哩!”西門慶道:“我倒見他酒席上說話儿伶俐,叫他來唱兩日試他,倒這等可惡!”伯爵道:“哥今日揀這四個粉頭,都是出類拔萃的尖儿了。”李銘道:“二爹,你還沒見愛月儿哩!”伯爵道:“我同你爹在他家吃酒,他還小哩,這几年倒沒曾見,不知出落的怎樣的了。”李銘道:“這小粉頭子,雖故好個身段儿,光是一味妝飾,唱曲也會,怎生赶的上桂姐一半儿。爹這里是那里?叫著敢不來!就是來了,虧了你?還是不知輕重。”正說著,只見胡秀來回話道:“小的到喬爹那邊見了來了,伺候老爹示下。”西門慶教陳敬濟:“后邊討五十兩銀子,令書童寫一封書,使了印色,差一名節級,明日早起身,一同下去,与你鈔關上錢老爹,教他過稅之時青目一二。”須臾,陳敬濟取了一封銀子來交与胡秀,胡秀領了文書并稅帖,次日早同起身,不在話下。

忽听喝的道子響,平安來報:“劉公公与薛公公來了。”西門慶忙冠帶迎接至大廳,見畢禮數,請至卷棚內,寬去上蓋蟒衣,上面設兩張交椅坐下。應伯爵在下,与西門慶關席陪坐。薛內相便問:“此位是何人?”西門慶道:“去年老太監會過來,乃是學生故友應二哥。”薛內相道:“卻是那快耍笑的應先儿么?”應伯爵欠身道:“老公公還記的,就是在下。”須臾,拿茶上來吃了。只見平安走來稟道:“府里周爺差人拿帖儿來說,今日還有一席,來遲些,叫老爹這里先坐,不須等罷。”西門慶看了帖儿,便說:“我知道了。”薛內相因問:“西門大人,今日誰來遲?”西門慶道:“周南軒那邊還有一席,使人來說休要等他,只怕來遲些。”薛內相道:“既來說,咱虛著他席面就是。”

正說話間,王經拿了兩個帖儿進來:“兩位秀才來了。”西門慶見帖儿上,一個是倪鵬,一個是溫必古,就知倪秀才舉荐了同窗朋友來了,連忙出來迎接。見都穿著衣巾進來,且不看倪秀才,只見那溫必古,年紀不上四旬,生的端庄質朴,落腮胡,儀容謙仰,舉止溫恭。未知行藏如何,先觀動靜若是。有几句單道他好:

雖抱不羈之才,慣游非禮之地。功名蹭蹬,豪杰之志已灰;家業凋零

,浩然之气先喪。把文章道學,一并送還了孔夫子;將致君澤民的事業及

榮身顯親的心念,都撇在東洋大海。和光混俗,惟其利欲是前;隨方逐圓

,不以廉恥為重。峨其冠,博其帶,而眼底旁若無人;闊其論,高其談,

而胸中實無一物。三年叫案,而小考尚難,豈望月桂之高攀;廣坐銜杯,

遁世無悶,且作岩穴之隱相。西門慶讓至廳上敘禮,每人遞書帕二事与西門慶祝壽。交拜畢,分賓主而坐。西門慶道:“久仰溫老先生大才,敢問尊號?”溫秀才道:“學生賤字日新,號葵軒。”西門慶道:“葵軒老先生。”又問:“貴庠?何經?”溫秀才道:“學生不才,府學備數。初學《易經》。一向久仰大名,未敢進拜。昨因我這敝同窗倪桂岩道及老先生盛德,敢來登堂恭謁。”西門慶道:“承老先生先施,學生容日奉拜。只因學生一個武官,粗俗不知文理,往來書柬無人代筆。前者因在敝同僚府上會遇桂岩老先生,甚是稱道老先生大才盛德。正欲趨拜請教,不意老先生下降,兼承厚貺,感激不盡。”溫秀才道:“學生匪才薄德,謬承過譽。”茶罷,西門慶讓至卷棚內,有薛、劉二老太監在座。薛內相道:“請二位老先生寬衣進來。”西門慶一面請寬了青衣,請進里面,各遜讓再四,方才一邊一位,垂首坐下。

正敘談間,吳大舅、范千戶到了,敘禮坐定。不一時,玳安与同答應的和鄭奉都來回話道:“四個唱的都叫來了。”西門慶問:“可是王皇親那里?”玳安道:“是王皇親宅內叫,還沒起身,小的要拿他鴇子墩鎖,他慌了,才上轎,都一答儿來了。”西門慶即出到廳台基上站立。只見四個唱的一齊進來,向西門慶磕下頭去。那鄭愛月儿穿著紫紗衫儿,白紗挑線裙子。腰肢裊娜,猶如楊柳輕盈;花貌娉婷,好似芙蓉艷麗。正是:

万种風流無處買,千金良夜實難消。西門慶便向鄭愛月儿道:“我叫你,如何不來?這等可惡!敢量我拿不得你來!”那鄭愛月儿磕了頭起來,一聲儿也不言語,笑著同眾人一直往后邊去了。到后邊,与月娘眾人都磕了頭。看見李桂姐、吳銀儿都在跟前,各道了万福,說道:“你二位來的早。”李桂姐道:“我每兩日沒家去了。”因說:“你四個怎的這咱才來?”董嬌儿道:“都是月姐帶累的俺們來遲了。收拾下,只顧等著他,白不起身。”鄭愛月儿用扇儿遮著臉,只是笑,不做聲。月娘便問:“這位大姐是誰家的?”董嬌儿道:“娘不知道,他是鄭愛香儿的妹子鄭愛月儿。才成人,還不上半年光景。”月娘道:“可倒好個身段儿。”說畢,看茶吃了,一面放桌儿,擺茶与眾人吃。潘金蓮且揭起他裙子,撮弄他的腳看,說道:“你每這里邊的樣子,只是恁直尖了,不象俺外邊的樣子〔走喬〕。俺外邊尖底停勻,你里邊的后跟子大。”月娘向大妗子道:“偏他恁好胜,問他怎的!”一回又取下他頭上金魚撇杖儿來瞧,因問:“你這樣儿是那里打的?”鄭愛月儿道:“是俺里邊銀匠打的。”須臾,擺下茶,月娘便叫:“桂姐、銀姐,你陪他四個吃茶。”不一時,六個唱的做一處同吃了茶。李桂姐、吳銀儿便向董嬌儿四個說:“你每來花園里走走。”董嬌儿道:“等我每到后邊走走就來。”李桂姐和吳銀儿就跟著潘金蓮、孟玉樓,出儀門往花園中來。因有人在大卷棚內,就不曾過那邊去。只在這邊看了回花草,就往李瓶儿房里看官哥儿。官儿心中又有些不自在,睡夢中惊哭,吃不下奶去。李瓶儿在屋里守著不出來。看見李桂姐、吳銀儿和孟王樓、潘金蓮進來,連忙讓坐。桂姐問道:“哥儿睡哩?”李瓶儿道:“他哭了這一日,才睡下了。”玉樓道:“大娘說,請劉婆子來看他看,你怎的不使小 請去?”李瓶儿道:“今日他爹好日子,明日請他去罷。”

正說話中間,只見四個唱的和西門大姐、小玉走來。大姐道:“原來你每都在這里,卻教俺花園內尋你。”玉樓道:“花園內有人,咱們不好去的,瞧了瞧儿就來了。”李桂姐問洪四儿:“你每四個在后邊做甚么,這半日才來?”洪四儿道:“俺每在后邊四娘房里吃茶來。”潘金蓮听了,望著玉樓、李瓶儿笑,問洪四儿:“誰對你說是四娘來?”董嬌儿道:“他留俺每在房里吃茶,他每問來:‘還不曾与你老人家磕頭,不知娘是几娘?’他便說:‘我是你四娘哩。’”金蓮道:“沒廉恥的小婦奴才,別人稱你便好,誰家自己稱是四娘來。這一家大小,誰興你、誰數你、誰叫你是四娘?漢子在屋里睡了一夜儿,得了些顏色儿,就開起染房來了。若不是大娘房里有他大妗子,他二娘房里有桂姐,你房里有楊姑奶奶,李大姐有銀姐在這里,我那屋里有他潘姥姥,且輪不到往你那屋里去哩!”玉樓道:“你還沒曾見哩──今日早晨起來,打發他爹往前邊去了,在院子里呼張喚李的,便那等花哨起來。”金蓮道:“常言道:奴才不可逞,小孩儿不宜哄。”又問小玉:“我听見你爹對你奶奶說,要替他尋丫頭。說你爹昨日在他屋里,見他只顧收拾不了,因問他。那小淫婦就趁勢儿對你爹說:‘我終日不得個閑收拾屋里,只好晚夕來這屋里睡罷了。’你爹說:‘不打緊,到明日對你娘說,尋一個丫頭与你使便了。’──真個有此話?”小玉道:“我不曉的,敢是玉簫听見來?”金蓮向桂姐道:“你爹不是俺各房里有人,等閑不往他后邊去。莫不俺每背地說他,本等他嘴頭子不達時務,慣傷犯人,俺每急切不和他說話。”正說著,繡春拿了茶上來。正吃間,忽听前邊鼓樂響動,荊都監眾人都到齊了,遞酒上座,玳安儿來叫四個唱的,就往前邊去了。

那日,喬大戶沒來。先是雜耍百戲,吹打彈唱。隊舞才罷,做了個笑樂院本。割切上來,獻頭一道湯飯。只見任醫官到了,冠帶著進來。西門慶迎接至廳上敘禮。任醫官令左右,氈包內取出一方壽帕、二星白金來,与西門慶拜壽。說道:“昨日韓明川說,才知老先生華誕。恕學生來遲!”西門慶道:“豈敢動勞車駕,又兼謝盛儀。外日多謝妙藥。”彼此拜畢,任醫官還要把盞,西門慶辭道:“不消了。”一面脫了大衣,与眾人見過,就安在左首第四席,与吳大舅相近而坐。獻上湯飯并手下攢盒,任醫官謝了,令仆從領下去。四個唱的彈著樂器,在旁唱了一套壽詞。西門慶令上席分頭遞酒。下邊樂工呈上揭帖,劉、薛二內相揀了韓湘子度陳半街《升仙會》雜劇。才唱得一折,只見喝道之聲漸近。平安進來稟道:“守備府周爺來了。”西門慶慌忙迎接。未曾相見,就先請寬盛服。周守備道:“我來要与四泉把一盞。”薛內相說道:“周大人不消把盞,只見禮儿罷。”于是二人交拜畢,才与眾人作揖,左首第三席安下鐘箸。下邊就是湯飯割切上來,又是馬上人兩盤點心、兩盤熟肉、兩瓶酒。周守備謝了,令左右領下去,然后坐下。一面觥籌交錯,歌舞吹彈,花攢錦簇飲酒。正是:

舞低楊柳樓頭月,歌罷桃花扇底風。

吃至日暮,先是任醫官隔門去的早。西門慶送出來,任醫官因問:“老夫人貴恙覺好了?”西門慶道:“拙室服了良劑,已覺好些。這兩日不知怎的,又有些不自在。明日還望老先生過來看看。”說畢,任醫官作辭上馬而去。落后又是倪秀才、溫秀才起身。西門慶再三款留不住,送出大門,說道:“容日奉拜請教。寒家就在對門收拾一所書院,与老先生居住。連寶眷都搬來,一處方便。學生每月奉上束修,以備菽水之需。”溫秀才道:“多承厚愛,感激不盡。”倪秀才道:“此是老先生崇尚斯文之雅意矣。”打發二秀才去了。

西門慶陪客飲酒,吃至更闌方散。四個唱的都歸在月娘房內,唱与月娘、大妗子、楊姑娘眾人听。西門慶還在前邊留下吳大舅、應伯爵,复坐飲酒。看著打發樂工酒飯吃了,先去了。其余席上家火都收了,又吩咐從新后邊拿果碟儿上來,教李銘、吳惠、鄭奉上來彈唱,拿大杯賞酒与他吃。應伯爵道:“哥今日華誕設席,列位都是喜歡。”李銘道:“今日薛爺和劉爺也費了許多賞賜,落后見桂姐、銀姐又出來,每人又遞了一包与他。只是薛爺比劉爺年小,快頑些。”不一時,畫童儿拿上果碟儿來,應伯爵看見酥油〔虫包〕螺,就先揀了一個放在口內,如甘露洒心,入口而化。說道:“倒好吃。”西門慶道:“我的儿,你倒會吃!此是你六娘親手揀的。”伯爵笑道:“也是我女儿孝順之心。”說道:“老舅,你也請個儿。”于是揀了一個,放在吳大舅口內。又叫李銘、吳惠、鄭奉近前,每人揀了一個賞他。

正飲酒間,伯爵向玳安道:“你去后邊,叫那四個小淫婦出來。我便罷了,也叫他唱個儿与老舅听,再遲一回儿,便好去。今日連遞酒,他只唱了兩套,休要便宜了他。”那玳安不動身,說道:“小的叫了他了,在后邊唱与妗子和娘每听哩,便來也。”伯爵道:“賊小油嘴,你几時去來?還哄我。”因叫王經:“你去。”那王經又不動。伯爵道:“我使著你每都不去,等我自去罷。”正說著,只聞一陣香風過,覺有笑聲,四個粉頭都用汗巾儿答著頭出來。伯爵看見道:“我的儿,誰養的你恁乖!搭上頭儿,心里要去的情,好自在性儿。不唱個曲儿与俺每听,就指望去?好容易!連轎子錢就是四錢銀子,買紅梭儿米買一石七八斗,夠你家鴇子和你一家大小吃一個月。”董嬌儿道:“哥儿,恁便宜衣飯儿,你也入了籍罷了。”洪四儿道:“這咱晚,七八有二更,放了俺每去罷了。”齊香儿道:“俺每明日還要起早,往門外送殯去哩。”伯爵道:“誰家?”齊香儿道:“是房檐底下開門的那家子。”伯爵道:“莫不又是王三官儿家?前日被他連累你那場事,多虧你大爹這里人情,替李桂儿說,連你也饒了。這一遭,雀儿不在那窠儿罷了。”齊香儿笑罵道:“怪老油嘴,汗邪了你,恁胡說。”伯爵道:“你笑話我老?我半邊俏!把你這四個小淫婦儿還不夠擺布哩。”洪四儿笑道:“哥儿,我看你行頭不怎么好,光一味好撇。”伯爵道:“我那儿,到跟前看手段還錢。”又道:“鄭家那賊小淫婦儿,吃了糖五老座子儿,白不言語,有些出神的模樣,敢記挂著那孤老儿在家里?”董嬌儿道:“他剛才听見你說,在這里有些怯床。”伯爵道:“怯床不怯床,拿樂器來,每人唱一套,你每去罷,我也不留你了。”西門慶道:“也罷,你們兩個遞酒,兩個唱一套与他听罷。”齊香儿道:“等我和月姐唱。”當下,鄭月儿琵琶,齊香儿彈箏,坐在交床上,歌美韻,放嬌聲,唱了一套《越調‧斗鵪鶉》“夜去明來”。董嬌儿遞吳大舅酒,洪四儿遞應伯爵酒,在席上交杯換盞,倚翠偎紅。正是:

舞回明月墜秦樓,歌遏行云迷楚館。

當下,酒進數巡,歌吟兩套,打發四個唱的去了。西門慶還留吳大舅坐,又叫春鴻上來唱了一套南曲,才吩咐棋童備馬,拿燈籠送大舅。大舅道:“姐夫不消備馬,我同應二哥一路走罷。”西門慶道:“既如此,教棋童打燈籠送到家。”吳大舅与伯爵起身作別。西門慶送至大門首,因和伯爵說:“你明日好歹上心,約會了那甘伙計來見我,批合同。我會了喬親家,好收拾那邊房子卸貨。”伯爵道:“哥不消吩咐,我知道。”一面作辭,与吳大舅同行,棋童打著燈籠。吳大舅便問:“剛才姐夫說收拾那里房子?”伯爵道:“韓伙計貨船到,他新開個緞子鋪,收拾對門房子,叫我替他尋個伙計。”大舅道:“几時開張?咱每親朋少不的作賀作賀。”須臾,出大街,到了伯爵小胡同口上,吳大舅要棋童:“打燈籠送你應二爹到家。”伯爵不肯,說道:“棋童,你送大舅,我不消燈籠,進巷內就是了。”一面作辭,分路回家。棋童便送大舅去了。

西門慶打發李銘等唱錢去了,回后邊月娘房中歇了一夜。到次日,果然伯爵領了甘出身,穿青衣走來拜見,講說買賣之事。西門慶叫將崔本來會喬大戶,那邊收拾房子,開張舉事。喬大戶對崔本說:“將來凡一應大小事,隨你親家爹這邊只顧處,不消計較。”當下就和甘伙計批了合同。就立伯爵作保,得利十分為率:西門慶五分,喬大戶三分,其余韓道國、甘出身与崔本三分均分。一面修蓋土庫,裝畫牌面,待貨車到日,堆卸開張。后邊又獨自收拾一所書院,請將溫秀才來作西賓,專修書柬,回答往來士夫。每月三兩束修,四時禮物不缺,又撥了畫童儿小 伏侍他。西門慶家中宴客,常請過來陪侍飲酒,俱不必細說。

不覺過了西門慶生辰。第二日早晨,就請了任醫官來看李瓶儿,又在對門看著收拾。楊姑娘先家去了,李桂姐、吳銀儿還沒家去。吳月娘買了三錢銀子螃蟹,午間煮了,請大妗子、李桂姐、吳銀儿眾人圍著吃了一回。只見月娘請的劉婆子來看官哥儿,吃了茶,李瓶儿就陪他往前邊房里去了。劉婆子說:“哥儿惊了,要住了奶。”又留下几服藥。月娘与了他三錢銀子,打發去了。孟玉樓、潘金蓮和李桂姐、吳銀儿、大姐都在花架底下,放小桌儿,鋪氈條,同抹骨牌賭酒頑耍。孫雪娥吃眾人贏了七八鐘酒,不敢久坐,就去了。眾人就拿李瓶儿頂缺。金蓮又教吳銀儿、桂姐唱了一套。當日眾姊妹飲酒至晚,月娘裝了盒子,相送李桂姐、吳銀儿家去了。

潘金蓮吃的大醉歸房,因見西門慶夜間在李瓶儿房里歇了一夜,早晨又請任醫官來看他,惱在心里。知道他孩子不好,進門不想天假其便──黑影中〔足麗〕了一腳狗屎,到房中叫春梅點燈來看,一雙大紅緞子鞋,滿幫子都展污了。登時柳眉剔豎,星眼圓睜,叫春梅打著燈把角門關了,拿大棍把那狗沒高低只顧打,打的怪叫起來。李瓶儿使過迎春來說:“俺娘說,哥儿才吃了老劉的藥,睡著了,教五娘這邊休打狗罷。”潘金蓮坐著,半日不言語。一面把那狗打了一回,開了門放出去,又尋起秋菊的不是來。看著那鞋,左也惱,右也惱,因把秋菊喚至跟前說:“這咱晚,這狗也該打發去了,只顧還放在這屋里做甚么?是你這奴才的野漢子?你不發他出去,教他恁遍地撒屎,把我恁雙新鞋儿──連今日才三四日儿──〔足麗〕了恁一鞋幫子屎。知道我來,你也該點個燈儿出來,你如何恁推聾妝啞裝憨儿的?”春梅道:“我頭里就對他說,你趁娘不來,早喂他些飯,關到后邊院子里去罷。他佯打耳睜的不理我,還拿眼儿瞅著我。”婦人道:“可又來,賊膽大万殺的奴才,我知道你在這屋里成了把頭,把這打來不作准。”因叫他到跟前:“瞧,〔足麗〕的我這鞋上的齷齪!”哄得他低頭瞧,提著鞋拽巴,兜臉就是几鞋底子。打的秋菊嘴唇都破了,只顧〔“溫”換“ ”為“ ”〕著抹血,忙走開一邊。婦人罵道:“好賊奴才,你走了!”教春梅:“与我采過來跪著,取馬鞭子來,把他身上衣服与我扯去。好好教我打三十馬鞭子便罷,但扭一扭儿,我亂打了不算。”春梅于是扯了他衣裳,婦人教春梅把他手扯住,雨點般鞭子打下來,打的這丫頭殺豬也似叫。那邊官哥才合上眼儿,又惊醒了。又使了繡春來說:“俺娘上覆五娘,饒了秋菊罷,只怕唬醒了哥哥。”那潘姥姥正〔 歪〕在里間炕上,听見打的秋菊叫,一骨碌子爬起來,在旁邊勸解。見金蓮不依,落后又見李瓶儿使過繡春來說,又走向前奪他女儿手中鞭子,說道:“姐姐少打他兩下儿罷,惹得他那邊姐姐說,只怕唬了哥哥。為驢扭棍不打緊,倒沒的傷了紫荊樹。”金蓮緊自心里惱,又听見他娘說了這一句,越發心中攛上把火一般。須臾,紫〔 強〕了面皮,把手只一推,險些儿不把潘姥姥推了一交。便道:“怪老貨,你与我過一邊坐著去!不干你事,來勸甚么?甚么紫荊樹、驢扭棍,單管外合里應。”潘姥姥道:“賊作死的短壽命,我怎的外合里應?我來你家討冷飯吃,教你恁頓摔我?”金蓮道:“你明日夾著那老〔毛必〕走,怕他家拿長鍋煮吃了我!”潘姥姥听見女儿這等擦他,走到里邊屋里嗚嗚咽咽哭去了,隨著婦人打秋菊。打夠二三十馬鞭子,然后又蓋了十欄杆,打的皮開肉綻,才放出來。又把他臉和腮頰都用尖指甲掐的稀爛。李瓶儿在那邊,只是雙手握著孩子耳朵,腮邊墮淚,敢怒而下敢言。

西門慶在對門房子里,与伯爵、崔本、甘伙計吃了一日酒散了,逕往玉樓房中歇息。到次日,周守備家請吃補生日酒,不在家。李瓶儿見官哥儿吃了劉婆子藥不見動靜,夜間又著惊唬,一雙眼只是往上吊吊的。因那日薛姑子、王姑子家去,走來對月娘說:“我向房中拿出他壓被的一對銀獅子來,要教薛姑子印造《佛頂心陀羅經》,赶八月十五日岳廟里去舍。”那薛姑子就要拿著走,被孟玉樓在旁說道:“師父你且住,大娘,你還使小 叫將賁四來,替他兌兌多少分兩,就同他往經鋪里講定個數儿來,每一部經多少銀子,到几時有,才好。你教薛師父去,他獨自一個,怎弄的來?”月娘道:“你也說的是。”一面使來安儿叫了賁四來,向月娘眾人作了揖,把那一對銀獅子上天平兌了,重四十一兩五錢。月娘吩咐,同薛師父往經鋪印造經數去了。

潘金蓮隨即叫孟玉樓:“咱送送兩位師父去,就前邊看看大姐,他在屋里做鞋哩。”兩個攜著手儿往前邊來。賁四同薛姑子、王姑子去了。金蓮与玉樓走出大廳東廂房門首,見大姐正在檐下納鞋,金蓮拿起來看,卻是沙綠潞綢鞋面。玉樓道:“大姐,你不要這紅鎖線子,爽利著藍頭線儿,好不老作些!你明日還要大紅提跟子?”大姐道:“我有一雙是大紅提跟子的。這個,我心里要藍提跟子,所以使大紅線鎖口。”金蓮瞧了一回,三個都在廳台基上坐的。玉樓問大姐:“你女婿在屋里不在?”大姐道:“他不知那里吃了兩盅酒,在屋里睡哩。”孟玉樓便向金蓮道:“剛才若不是我在旁邊說著,李大姐恁哈帳行貨,就要把銀子交姑子拿了印經去。經也印不成,沒腳蟹行貨子藏在那大人家,你那里尋他去?早是我說,叫將賁四來,同他去了。”金蓮道:“恁有錢的姐姐,不賺他些儿是傻子,只象牛身上拔一根毛儿。你孩儿若沒命,休說舍經,隨你把万里江山舍了也成不的。如今這屋里,只許人放火,不許俺每點燈。──大姐听著,也不是別人。偏染的白儿不上色,偏他會那等輕狂使勢,大清早晨,刁蹬著漢子請太醫看。他亂他的,俺每又不管。每常在人前會那等撇清儿說話:‘我心里不耐煩,他爹要便進我屋里推看孩子,雌著和我睡,誰耐煩!教我就攛掇往別人屋里去了。俺每自恁好罷了,背地還嚼說俺們。’那大姐姐偏听他一面詞儿。不是俺每爭這個事,怎么昨日漢子不進你屋里去,你使丫頭在角門子首叫進屋里?推看孩子,你便吃藥,一徑把漢子作成和吳銀儿睡了一夜,一逕顯你那乖覺,叫漢子喜歡你,那大姐姐就沒的話說了。昨日晚夕,人進屋里〔足麗〕了一腳狗屎,打丫頭赶狗,也嗔起來,使丫頭過來說,唬了他孩子了。俺娘那老貨,又不知道,走來勸甚么的驢扭棍傷了紫荊樹。我惱他那等輕聲浪气,叫我墩了他兩句,他今日使性子家去了。──去了罷!教我說,他家有你這樣窮親戚也不多,沒你也不少。”玉樓笑道:“你這個沒訓教的子孫,你一個親娘母儿,你這等訌他!”金蓮道:“不是這等說。──惱人的腸子,單管黃貓黑尾,外合里應,只替人說話。吃人家碗半,被人家使喚。得不的人家一個甜頭儿,千也說好,万也說好。──想著迎頭儿養了這個孩子,把漢子調唆的生根也似的,把他便扶的正正儿的,把人恨不的〔足麗〕到泥里頭還〔足麗〕。今日恁的天也有眼,你的孩儿也生出病來了。”

正說著,只見賁四往經鋪里交回銀子,來回月娘話,看見玉樓、金蓮和大姐都在廳台基上坐的,只顧在儀門外立著,不敢進來。來安走來說道:“娘每閃閃儿,賁四來了。”金蓮道:“怪囚根子,你叫他進去,不是才乍見他來?”來安儿說了,賁四低著頭,一直后邊見月娘、李瓶儿,說道:“銀子四十一兩五錢,眼同兩個師父交付与翟經儿家收了。講定印造綾殼《陀羅》五百部,每部五分;絹殼經一千部,每部三分。共該五十五兩銀子。除收過四十一兩五錢,還找与他十三兩五錢。准在十四日早抬經來。”李瓶儿連忙向房里取出一個銀香球來,叫賁四上天平兌了,十五兩。李瓶儿道:“你拿了去,除找与他,別的你收著,換下些錢,到十五日廟上舍經,与你們做盤纏就是了,省的又來問我要。”賁四于是拿了香球出來,李瓶儿道:“四哥,多累你。”賁四躬著身說道:“小人不敢。”走到前邊,金蓮、玉樓又叫住問他:“銀子交付与經鋪了?”賁四道:“已交付明白。共一千五百部經,共該五十五兩銀子,除收過四十一兩五錢,剛才六娘又与了這件銀香球。”玉樓、金蓮瞧了瞧,沒言語,賁四便回家去了。玉樓向金蓮說道:“李大姐象這等都枉費了錢。他若是你的儿女,就是榔頭也樁不死;他若不是你儿女,莫說舍經造像,隨你怎的也留不住他。信著姑子,甚么茧儿干不出來!”

兩個說了一回,都立起來。金蓮道:“咱每往前邊大門首走走去。”因問大姐:“你去不去?”大姐道:“我不去。”潘金蓮便拉著玉樓手儿,兩個同來到大門里首站立。因問平安儿:“對門房子都收拾了?”平安道:“這咱哩?昨日爹看著就都打掃干淨了。后邊樓上堆貨,昨日教陰陽來破土,樓底下還要裝廂房三間,土庫擱緞子,門面打開,一溜三間,都教漆匠裝新油漆,在出月開張。”玉樓又問:“那寫書的溫秀才,家小搬過來了不曾?”平安道,“從昨日就過來了。今早爹吩咐,把后邊那一張涼床拆了与他,又搬了兩張桌子、四張椅子与他坐。”金蓮道:“你沒見他老婆怎的模樣儿?”平安道:“黑影子坐著轎子來,誰看見他來!”

正說著,只見遠遠一個老頭儿,斯琅琅搖著惊閨葉過來。潘金蓮便道:“磨鏡子的過來了。”教平安儿:“你叫住他,与俺每磨磨鏡子。我的鏡子這兩日都使的昏了,吩咐你這囚根子,看著過來再不叫!俺每出來站了多大回,怎的就有磨鏡子的過來了?”那平安一面叫住磨鏡老儿,放下擔儿,金蓮便問玉樓道:“你要磨,都教小 帶出來,一答儿里磨了罷。”于是使來安儿:“你去我屋里,問你春梅姐討我的照臉大鏡子、兩面小鏡子儿,就把那大四方穿衣鏡也帶出來,教他好生磨磨。”玉樓吩咐來安:“你到我屋里,教蘭香也把我的鏡子拿出來。”那來安儿去不多時,兩只手提著大小八面鏡于,怀里又抱著四方穿衣鏡出來。金蓮道:“臭小囚儿,你拿不了,做兩遭儿拿,如何恁拿出來?一時叮當了我這鏡子怎了?”玉樓道:“我沒見你這面大鏡子,是那里的?”金蓮道:“是人家當的,我愛他且是亮,安在屋里,早晚照照。”因問:“我的鏡子只三面?”玉樓道:“我大小只兩面。”金蓮道:“這兩面是誰的?”來安道:“這兩面是春梅姐的,捎出來也叫磨磨。”金蓮道:“賊小肉儿,他放著他的鏡子不使,成日只撾著我的鏡子照,弄的恁昏昏的。”共大小八面鏡于,交付与磨鏡老叟,教他磨。當下絆在坐架上,使了水銀,那消頓飯之間,都淨磨的耀眼爭光。婦人拿在手內,對照花容,猶如一汪秋水相似。有詩為証:

蓮萼菱花共照臨,風吹影動碧沉沉。

一池秋水芙蓉現,好似〔女亙〕娥傍月陰。

婦人看了,就付与來安儿收進去。玉樓便令平安,問鋪子里傅伙計柜上要五十文錢与磨鏡的。那老子一手接了錢,只顧立著不去。玉樓教平安問那老子:“你怎的不去?敢嫌錢少?”那老子不覺眼中扑簌簌流下淚來,哭了。平安道:“俺當家的奶奶問你怎的煩惱。”老子道:“不瞞哥哥說,老漢今年痴長六十一歲,在前丟下個儿子,二十二歲尚未娶妻,專一浪游,不干生理。老漢日逐出來掙錢養活他。他又不守本分,常与街上搗子耍錢。昨日惹了禍,同拴到守備府中,當土賊打回二十大棍。歸來把媽媽的裙襖都去當了。媽媽便气了一場病,打了寒,睡在炕上半個月。老漢說他兩句,他便走出來不往家去,教老漢逐日抓尋他,不著個下落。待要賭气不尋他,老漢恁大年紀,止生他一個儿子,往后無人送老;有他在家,見他不成人,又要惹气。似這等,乃老漢的業障。有這等負屈銜冤,各處告訴,所以淚出痛腸。”玉樓叫平安儿:“你問他,你這后娶婆儿今年多大年紀了?”老子道:“他今年五十五歲了,男女花儿沒有,如今打了寒才好些,只是沒將養的,心中想塊腊肉儿吃。老漢在街上恁問了兩三日,白討不出塊腊肉儿來。甚可嗟嘆人子。”玉樓道:“不打緊處,我屋里抽屜內有塊腊肉儿哩。”即令來安儿:“你去對蘭香說,還有兩個餅錠,教他拿与你來。”金蓮叫:“那老頭子,問你家媽媽儿吃小米儿粥不吃?”老漢子道:“怎的不吃!那里有?可知好哩。”金蓮也叫過來安儿來:“你對春梅說,把昨日你姥姥捎來的新小米儿量二升,就拿兩根醬瓜儿出來,与他媽媽儿吃。”那來安去不多時,拿出半腿腊肉、兩個餅錠、二升小米、兩個醬瓜儿,叫道:“老頭子過來,造化了你!你家媽媽子不是害病想吃,只怕害孩子坐月子,想定心湯吃。”那老子連忙雙手接了,安放在擔內,望著玉樓、金蓮唱了個喏,揚長挑著擔儿,搖著惊閨葉去了。平安道:“二位娘不該与他這許多東西,被這老油嘴設智誆的去了。他媽媽子是個媒人,昨日打這街上走過去不是,几時在家不好來?”金蓮道:“賊囚,你早不說做甚么來?”平安道:“罷了,也是他造化。可可二位娘出來看見叫住他,照顧了他這些東西去了。”正是:

閑來無事倚門楣,恰見惊閨一老來。

不獨纖微能濟物,無緣滴水也難為。

第五十九回

西門慶露陽惊愛月

李瓶儿睹物哭官哥

詩曰:

楓葉初丹槲葉黃,河陽愁〔髟丐〕恰新霜。

鬼門徒憶空回首,泉路憑誰說斷腸?

路杳云迷愁漠漠,珠沉玉殞事茫茫。

惟有淚珠能結雨,盡傾東海恨無疆。

話說孟玉樓和潘金蓮,在門首打發磨鏡叟去了。忽見從東一人,帶著大帽眼紗,騎著騾子,走得甚急,逕到門首下來,慌的兩個婦人往后走不迭。落后揭開眼紗,卻是韓伙計來家了。平安忙問道:“貨車到了不曾?”韓道國道:“貨車進城了,稟問老爹卸在那里?”平安道:“爹不在家,往周爺府里吃酒去了,教卸在對門樓上哩。你老人家請進里邊去。”不一時,陳敬濟出來,陪韓道國入后邊見了月娘,出來廳上,拂去塵土,把行李搭褳教王經送到家去。月娘一面打發出飯來与他吃了。不一時,貨車才到。敬濟拿鑰匙開了那邊樓上門,就有卸車的小腳子領籌搬運,一箱箱都堆卸在樓上。十大車緞貨,直卸到掌燈時分。崔本也來幫扶。完畢,查數鎖門,貼上封皮,打發小腳錢出門。早有玳安往守備府報西門慶去了。

西門慶听見家中卸貨,吃了几杯酒,約掌燈以后就來家。韓伙計等著見了,在廳上坐的,悉把前后往回事說了一遍。西門慶因問:“錢老爹書下了,也見些分上不曾?”韓道國道:“全是錢老爹這封書,十車貨少使了許多稅錢。小人把段箱,兩箱并一箱,三停只報了兩停,都當茶葉、馬牙香柜上稅過來了。通共十大車貨,只納了三十兩五錢鈔銀子。老爹接了報單,也沒差巡攔下來查點,就把車喝過來了。”西門慶听言,滿心歡喜,因說:“到明日,少不的重重買一分禮謝他。”于是吩咐陳敬濟陪韓伙計、崔大哥坐,后邊拿菜出來,留吃了一回酒,方才各散回家。

王六儿听見韓道國來了,吩咐丫頭春香、錦儿,伺候下好茶好飯。等的晚上,韓道國到家,拜了家堂,脫了衣裳,淨了面目,夫妻二人各訴离情一遍。韓道國悉把買賣得意一節告訴老婆,老婆又見搭褳內沉沉重重許多銀兩,因問他,替己又帶了一二百兩貨物酒米,卸在門外店里,慢慢發賣了銀子來家。老婆滿心歡喜道:“我听見王經說,又尋了個甘伙計做賣手,咱每和崔大哥与他同分利錢使,這個又好了。到出月開鋪了。”韓道國道:“這里使著了人做賣手,南邊還少個人立庄置貨,老爹一定還裁派我去。”老婆道:“你看貨才料,自古能者多勞。你不會做買賣,那老爹托你么!常言:不將辛苦意,難得世間財。你外邊走上三年,你若懶得去,等我對老爹說了,教姓甘的和保官儿打外,你便在家賣貨就是了。”韓道國道:“外邊走熟了,也罷了。”老婆道:“可又來,你先生迷了路,在家也是閑!”說畢,擺上酒來,夫婦二人飲了几杯闊別之酒,收拾就寢。是夜歡娛無度,不必細說。次日卻是八月初一日,韓道國早到房子內,同崔本、甘伙計看著收拾裝修土庫,不在話下。

卻說西門慶見貨物卸了,家中無事,忽然心中想起要往鄭愛月儿家去。暗暗使玳安儿送了三兩銀子、一套紗衣服与他。鄭家鴇子听見西門老爹來請他家姐儿,如天上落下來的一般,連忙收下禮物,沒口子向玳安道:“你多頂上老爹,就說他姐儿兩個都在家里伺候老爹,請老爹早些儿下降。”玳安走來家中書房內,回了西門慶話。西門慶約午后時分,吩咐玳安收拾著涼轎,頭上戴著披巾,身上穿青緯羅暗補子直身,粉底皂靴,先走在房子看了一回裝修土庫,然后起身,坐上涼轎,放下斑竹帘來,琴童、玳安跟隨,留王經在家,止叫春鴻背著直袋,逕往院中鄭愛月儿家。正是:

天仙机上整香羅,入手先拖雪一窩。

不獨桃源能問渡,卻來月窟伴嫦娥。

卻說鄭愛香儿打扮的粉面油頭,見西門慶到,笑吟吟在半門里首迎接進去。到于明間客位,道了万福。西門慶坐下,就吩咐小 琴童:“把轎回了家去,晚夕騎馬來接。”琴童跟轎家去,止留玳安和春鴻兩個伺候。少頃,鴇子出來拜見,說道:“外日姐儿在宅內多有打攪,老爹來這里,自恁走走罷了,如何又賜將禮來?又多謝与姐儿的衣服。”西門慶道:“我那日叫他,怎的不去?──只認王皇親家了!”鴇子道:“俺每如今還怪董嬌儿和李桂儿。不知是老爹生日叫唱,他每都有了禮,只俺們姐儿沒有。若早知時,決不答應王皇親家唱,先往老爹宅里去了。落后,老爹那里又差了人來,慌的老身背著王家人,連忙攛掇姐儿打后門上轎去了。”西門慶道:“先日我在他夏老爹家酒席上,就定下他了。他若那日不去,我不消說的就惱了。怎的他那日不言不語,不做喜歡,端的是怎么說?”鴇子道:“小行貨子家,自從梳弄了,那里好生出去供唱去!到老爹宅內,見人多,不知唬的怎樣的。他從小是恁不出語,嬌養慣了。你看,甚時候才起來!老身該催促了几遍,說老爹今日來,你早些起來收拾了罷。他不依,還睡到這咱晚。”

不一時,丫鬟拿茶上來,鄭愛香儿向前遞了茶吃了。鴇子道:“請老爹到后邊坐罷。”鄭愛香儿就讓西門慶進入鄭愛月儿的房外明間內坐下,西門慶看見上面楷書“愛月軒”三字。坐了半日,忽听帘櫳響處,鄭愛月儿出來,不戴〔髟狄〕髻,頭上挽著一窩絲杭州纘,梳的黑〔髟參〕〔髟參〕光油油的烏云,云〔髟丐〕堆鴉,猶若輕煙密霧。上著白藕絲對衿仙裳,下穿紫綃翠紋裙,腳下露紅鴛鳳嘴鞋,前搖寶玉玲瓏,越顯那芙蓉粉面。正是:

若非道子觀音畫,定然延壽美人圖。愛月儿走到下面,望上不端不正与西門慶道了万福,就用洒金扇儿掩著粉臉坐在旁邊。西門慶注目停視,比初見時節越發齊整,不覺心搖目蕩,不能禁止。不一時,丫鬟又拿一道茶來。這粉頭輕搖羅袖,微露春纖,取一鐘,雙手遞与西門慶,然后与愛香各取一鐘相陪。吃畢,收下盞托去,請寬衣服房里坐。西門慶叫玳安上來,把上蓋青紗衣寬了,搭在椅子上。進入粉頭房中,但見瑤窗繡幕,錦褥華〔 因〕,异香襲人,极其清雅,真所謂神仙洞府,人跡不可到者也。彼此攀話調笑之際,只見丫鬟進來安放桌儿,擺下許多精制菜蔬。先請吃荷花細餅,鄭愛月儿親手揀攢肉絲,卷就,安放小泥金碟儿內,遞与西門慶吃。須臾,吃了餅,收了家火去,就鋪茜紅氈條,取出牙牌三十二扇,与西門慶抹牌。抹了一回,收過去,擺上酒來。但見盤堆异果,酒泛金波,十分齊整。姊妹二人遞了酒,在旁箏排雁柱,款跨絞綃──愛香儿彈箏,愛月儿琵琶,唱了一套“兜的上心來”。端的詞出佳人口,有裂石繞梁之聲。唱畢,促席而坐,拿骰盆儿与西門慶搶紅猜枚。

飲夠多時,鄭愛香儿推更衣出去了,獨有愛月儿陪著西門慶吃酒。先是西門慶向袖中取出白綾汗巾儿,上頭束著個金穿心盒儿。鄭愛月儿只道是香茶,便要打開,西門慶道:“不是香茶,是我逐日吃的補藥。我的香茶不放在這里面,只用紙包著。”于是袖中取出一包香茶桂花餅儿遞与他。那愛月儿不信,還伸手往他袖子里掏,又掏出個紫縐紗汗巾儿,上拴著一副揀金挑牙儿,拿在手中觀看,甚是可愛。說道:“我見桂姐和吳銀姐都拿著這樣汗巾儿,原來是你与他的。”西門慶道:“是我揚州船上帶來的。不是我与他,誰与他的?你若愛,与了你罷。到明日,再送一副与你姐姐。”說畢,西門慶就著鐘儿里酒,把穿心盒儿內藥吃了一服,把粉頭摟在怀中,兩個一遞一口儿飲酒咂舌,無所不至。西門慶又舒手摸弄他香乳,緊緊就就賽麻圓滑膩。一面扯開衫儿觀看,白馥馥猶如瑩玉一般。揣摩良久,淫心輒起,腰間那話突然而興。解開褲帶,令他纖手籠攥。粉頭見其粗大,唬的吐舌害怕,雙手摟定西門慶脖項說道:“我的親親,你今日初會,將就我,只放半截儿罷!若都放進去,我就死了。你敢吃藥養的這等大,不然,如何天生恁怪剌剌儿的──紅赤赤,紫〔 強〕〔 強〕,好〔石可〕磣人子!”西門慶笑道:“我的儿!你下去替我品品。”愛月儿道:“慌怎的,往后日子多如樹葉儿。今日初會,人生面不熟,再來等我替你品。”說畢,西門慶欲与他交歡,愛月儿道:“你不吃酒了?”西門慶道:“我不吃了,咱睡罷。”愛月儿便叫丫鬟把酒桌抬過一邊,与西門慶脫靴,他便往后邊更衣澡牝去了。西門慶脫靴時,還賞了丫頭一塊銀子,打發先上床睡,炷了香,放在薰籠內。良久,婦人進房,問西門慶:“你吃茶不吃?”西門慶道:“我不吃。”一面掩上房門,放下綾綃來,將絹儿安放在褥下,解衣上床。兩個枕上鴛鴦,被中〔 雞〕〔 束鳥〕。西門慶見粉頭肌膚纖細,牝淨無毛,猶如白面蒸餅一般,柔嫩可愛。抱了抱腰肢,未盈一掬。誠為軟玉溫香,千金難買。于是把他兩只白生生銀條般嫩腿儿夾在兩邊腰眼間,那話上使了托子,向花心里頂入。龜頭昂大,濡攪半晌,方才沒棱。那愛月儿把眉頭縐在一處,兩手攀擱在枕上,隱忍難挨。朦朧著星眼,低聲說道:“今日你饒了鄭月儿罷!”西門慶听了,愈覺銷魂,肆行抽送,不胜歡娛。正是:得多少──

春點桃花紅綻蕊,風欺楊柳綠翻腰。

西門慶与鄭月儿留戀至三更方才回家。到次日,吳月娘打發他往衙門中去了,和玉樓、金蓮、李嬌儿都在上房坐的。只見玳安進來上房取尺頭匣儿,往夏提刑送生日禮去。月娘因問玳安:“你爹昨日坐轎于往誰家吃酒,吃到那咱晚才回家?想必又在韓道國家,望他那老婆去來。原來賊囚根子成日只瞞著我,背地替他干這等茧儿!”玳安道:“不是。他漢子來家,爹怎好去的!”月娘道:“不是那里,卻是誰家?”那玳安又不說,只是笑。取了段匣,送禮去了。潘金蓮道:“大姐姐,你問這賊囚根子,他怎肯實說?我听見說蠻小 昨日也跟了去來,只叫蠻小 來問就是了。”一面把春鴻叫到跟前。金蓮問:“你昨日跟了你爹轎子去,在誰家吃酒來?你實說便罷,不實說,如今你大娘就要打你。”那春鴻跪下便道:“娘休打小的,待小的說就是了。小的和玳安、琴童哥三個,跟俺爹從一座大門樓進去,轉了几條街巷,到個人家,只半截門儿,都用鋸齒儿鑲了。門里立著個娘娘,打扮的花花黎黎的。”金蓮听見笑了,說道:“囚根子,一個院里半門子也不認的?赶著粉頭叫娘娘起來。”又問道:“那個娘娘怎么模樣?你認的他不認的?”春鴻道:“我不認的他,也象娘每頭上戴著這個假殼。進入里面,一個白頭的阿婆出來,望俺爹拜了一拜。落后請到后邊,又是一位年小娘娘出來,不戴假殼,生的瓜子面,搽的嘴唇紅紅的,陪著俺爹吃酒。”金蓮道:“你們都在那里坐來?”春鴻道:“我和玳安、琴童哥便在阿婆房里,陪著俺每吃酒并肉兜子來。”把月娘、玉樓笑的了不得。因問道:“你認的他不認的?”春鴻道:“那一個好似在咱家唱的。”玉樓笑道:“就是李桂姐了。”月娘道:“原來摸到他家去來。”李嬌儿道:“俺家沒半門子。”金蓮道:“只怕你家新安了半門子是的。”問了一回。西門慶來家,就往夏提刑家拜壽去了。

卻說潘金蓮房中養的一只白獅子貓儿,渾身純白,只額儿上帶龜背一道黑,名喚雪里送炭,又名雪獅子。又善會口銜汗巾子,拾扇儿。西門慶不在房中,婦人晚夕常抱他在被窩里睡,又不撒尿屎在衣服上,呼之即至,揮之即去,婦人常喚他是雪賊。每日不吃牛肝干魚,只吃生肉,調養的十分肥壯,毛內可藏一雞蛋。甚是愛惜他,終日在房里用紅絹裹肉,令貓扑而撾食。這日也是合當有事,官哥儿心中不自在,連日吃劉婆子藥,略覺好些。李瓶儿与他穿上紅緞衫儿,安頓在外間炕上頑耍,迎春守著,奶子便在旁吃飯。不料這雪獅子正蹲在護炕上,看見官哥儿在炕上,穿著紅衫儿一動動的頑耍,只當平日哄喂他肉食一般,猛然望下一跳,將官哥儿身上皆抓破了。只听那官哥儿“呱”的一聲,倒咽了一口气,就不言語了,手腳俱風搐起來。慌的奶子丟下飯碗,摟抱在怀,只顧唾噦与他收惊。那貓還來赶著他要撾,被迎春打出外邊去了。如意儿實承望孩子搐過一陣好了,誰想只顧常連,一陣不了一陣搐起來。忙使迎春后邊請李瓶儿去,說:“哥儿不好了,風搐著哩,娘快去!”那李瓶儿不听便罷,听了,正是:

惊損六葉連肝肺,唬坏三毛七孔心。連月娘慌的兩步做一步,逕扑到房中。見孩子搐的兩只眼直往上吊,通不見黑眼睛珠儿,口中白沫流出,咿咿猶如小雞叫,手足皆動。一見心中猶如刀割相侵,連忙摟抱起來,臉〔“溫”換“ ”為“ ”〕著他嘴儿,大哭道:“我的哥哥,我出去好好儿,怎么就搐起來?”迎春与奶子,悉把被五娘房里貓所唬一節說了。那李瓶儿越發哭起來,說道:“我的哥哥,你緊不可公婆意,今日你只當脫不了打這條路儿去了!”月娘听了,一聲儿沒言語,一面叫將金蓮來,問他說:“是你屋里的貓唬了孩子?”金蓮問:“是誰說的?”月娘指著:“是奶子和迎春說來。”金蓮道:“你看這老婆子這等張嘴!俺貓在屋里好好儿的臥著不是。你每怎的把孩子唬了,沒的賴人起來。爪儿只揀軟處捏,俺每這屋里是好纏的!”月娘道:“他的貓怎得來這屋里?”迎春道:“每常也來這邊屋里走跳。”金蓮接過來道:“早時你說,每常怎的不撾他?可可今日儿就撾起來?你這丫頭也跟著他恁張眉瞪眼儿,六說白道的。將就些儿罷了,怎的要把弓儿扯滿了?可可儿俺每自恁沒時運來。”于是使性子抽身往房里去了。看官听說:潘金蓮見李瓶儿有了官哥儿,西門慶百依百隨,要一奉十,故行此陰謀之事,馴養此貓,必欲唬死其子,使李瓶儿寵衰,教西門慶复親于己。就如昔日屠岸賈養神獒害趙盾丞相一般。正是:

花枝葉底猶藏刺,人心怎保不怀毒。

月娘眾人見孩子只顧搐起來,一面熬姜湯灌他,一面使來安儿快叫劉婆去。不一時,劉婆子來到,看了脈息,只顧跌腳,說道:“此遭惊唬重了,難得過了。快熬燈心薄荷金銀湯。”取出一丸金箔丸來,向鐘儿內研化。牙關緊閉,月娘連忙拔下金簪儿來,撬開口,灌下去。劉婆道:“過得來便罷。如過不來,告過主家奶奶,必須要灸几醮才好。”月娘道:“誰敢耽?必須等他爹來問了不敢。灸了,惹他來家吆喝。”李瓶儿道:“大娘救他命罷!若等來家,只恐遲了。若是他爹罵,等我承當就是了。”月娘道:“孩儿是你的孩儿,隨你灸,我不敢張主,”當下,劉婆子把官哥儿眉攢、脖根、兩手關尺并心口,共灸了五醮,放他睡下。那孩子昏昏沉沉,直睡到日暮時分西門慶來家還不醒。那劉婆見西門慶來家,月娘与了他五錢銀子,一溜煙從夾道內出去了。

西門慶歸到上房,月娘把孩子風搐不好對西門慶說了,西門慶連忙走到前邊來看視,見李瓶儿哭的眼紅紅的,問:“孩儿怎的風搐起來?”李瓶儿滿眼落淚,只是不言語。問丫頭、奶子,都不敢說。西門慶又見官哥手上皮儿去了,灸的滿身火艾,心中焦燥,又走到后邊問月娘。月娘隱瞞不住,只得把金蓮房中貓惊唬之事說了:“劉婆子剛才看,說是急惊風,若不針灸,難過得來。若等你來,只恐怕遲了。他娘母子自主張,叫他灸了孩儿身上五醮,才放下他睡了。這半日還未醒。”西門慶不听便罷,听了此言,三尸暴跳,五臟气衝,怒從心上起,惡向膽邊生,直走到潘金蓮房中,不由分說,尋著雪獅子,提著腳走向穿廊,望石台基輪起來只一摔,只听響亮一聲,腦漿迸万朵桃花,滿口牙零噙碎玉。正是:

不在陽間擒鼠耗,卻歸陰府作狸仙。潘金蓮見他拿出貓去摔死了,坐在炕上風紋也不動。待西門慶出了門,口里喃喃吶吶罵道:“賊作死的強盜,把人妝出去殺了才是好漢!一個貓儿礙著你〔口床〕屎?亡神也似走的來摔死了。他到陰司里,明日還問你要命,你慌怎的?賊不逢好死變心的強盜!”西門慶走到李瓶儿房里,因說奶子、迎春:“我教你好看著孩儿,怎的教貓唬了他,把他手也撾了!又信劉婆子那老淫婦,平白把孩子灸的恁樣的。若好便罷,不好,把這老淫婦拿到衙門里,与他兩拶!”李瓶儿道:“你看孩儿緊自不得命,你又是恁樣的。孝順是醫家,他也巴不得要好哩。”李瓶儿只指望孩儿好來,不料被艾火把風气反于內,變為慢風,內里抽搐的腸肚儿皆動,尿屎皆出,大便屙出五花顏色,眼目忽睜忽閉,終朝只是昏沉不省,奶也不吃了。李瓶儿慌了,到處求神問卜打卦,皆有凶無吉。月娘瞞著西門慶又請劉婆子來家跳神,又請小儿科太醫來看。都用接鼻散試之:若吹在鼻孔內打鼻涕,還看得;若無鼻涕出來,則看陰騭守他罷了。于是吹下去,茫然無知,并無一個噴涕出來。越發晝夜守著哭涕不止,連飲食都減了。

看看到八月十五日將近,月娘因他不好,連自家生日都回了不做,親戚內眷,就送禮來也不請。家中止有吳大妗子、楊姑娘并大師父來相伴。那薛姑子和王姑子兩個,在印經處爭分錢不平,又使性儿,彼此互相揭調。十四日,賁四同薛姑子催討,將經卷挑將米,一千五百卷都完了。李瓶儿又与了一吊錢買紙馬香燭。十五日同陳敬濟早往岳廟里進香紙,把經看著都散施盡了,走來回李瓶儿話。喬大戶家,一日一遍使孔嫂儿來看,又舉荐了一個看小儿的鮑太醫來看,說道:“這個變成天吊客忤,治不得了。”白与了他五錢銀子,打發去了。灌下藥去也不受,還吐出了。只是把眼合著,口中咬的牙格支支響。李瓶儿通衣不解帶,晝夜抱在怀中,眼淚不干的只是哭。西門慶也不往那里去,每日衙門中來家,就進來看孩儿。

那時正值八月下旬天气,李瓶儿守著官哥儿睡在床上,桌上點著銀燈,丫鬟養娘都睡熟了。覷著滿窗月色,更漏沉沉,果然愁腸万結,离思千端。正是:人逢喜事精神爽,悶來愁腸瞌睡多。但見:

銀河耿耿,玉漏迢迢。穿窗皓月耿寒光,透戶涼風吹夜气。樵樓禁鼓

,一更未盡一更敲;別院寒砧,千搗將殘千搗起。畫檐前叮當鐵馬,敲碎

思婦情怀;銀台上閃爍燈光,偏照佳人長嘆。一心只想孩儿好,誰料愁來

睡夢多。當下,李瓶儿臥在床上,似睡不睡,夢見花子虛從前門外來,身穿白衣,恰似活時一般。見了李瓶儿,厲聲罵道:“潑賊淫婦,你如何抵盜我財物与西門慶?如今我告你去也。”被李瓶儿一手扯住他衣袖,央及道:“好哥哥,你饒恕我則個!”花子虛一頓,撒手惊覺,卻是南柯一夢。醒來,手里扯著卻是官哥儿的衣衫袖子。連噦了几口道:“怪哉!怪哉!”听一听更鼓,正打三更三點。李瓶儿唬的渾身冷汗,毛發皆豎。

到次日,西門慶進房來,就把夢中之事告訴一遍。西門慶道:“知道他死到那里去了!此是你夢想舊境。只把心來放正著,休要理他。如今我使小 拿轎子接了吳銀儿來,与你做個伴儿。再把老馮叫來伏侍兩日。”玳安打院里接了吳銀儿來。那消到日西時分,那官哥儿在奶子怀里只搐气儿了。慌的奶子叫李瓶儿:“娘,你來看哥哥,這黑眼睛珠儿只往上翻,口里气儿只有出來的,沒有進去的。”這李瓶儿走來抱到怀中,一面哭起來,叫丫頭:“快請你爹去!你說孩子待斷气也。”可可常峙節又走來說話,告訴房子儿尋下了,門面兩間,二層,大小四間,只要三十五兩銀子。西門慶听見后邊官哥儿重了,就打發常峙節起身,說:“我不送你罷,改日我使人拿銀子和你看去。”急急走到李瓶儿房中。月娘眾人都在房里瞧著,那孩子在他娘怀里一口口搐气儿。西門慶不忍看他,走到明間椅子上坐著,只長吁短嘆。那消半盞茶時,官哥儿嗚呼哀哉,斷气身亡。時八月廿三日申時也,只活了一年零兩個月。合家大小放聲號哭。那李瓶儿撾耳撓腮,一頭撞在地下,哭的昏過去。半日方才蘇省,摟著他大放聲哭叫道:“我的沒救星儿,心疼殺我了!宁可我同你一答儿里死了罷,我也不久活在世上了。我的拋閃殺人的心肝,撇的我好苦也!”那奶子如意儿和迎春在旁,哭的言不得,動不得。西門慶即令小 收拾前廳西廂房干淨,放下兩條寬凳,要把孩子連枕席被褥抬出去那里挺放。那李瓶儿倘在孩儿身上,兩手摟抱著,那里肯放!口口聲聲直叫:“沒救星的冤家!嬌嬌的儿!生揭了我的心肝去了!撇的我枉費辛苦,干生受一場,再不得見你了,我的心肝!……”月娘眾人哭了一回,在旁勸他不住。西門慶走來,見他把臉抓破了,滾的寶髻蓬松,烏云散亂,便道:“你看蠻的!他既然不是你我的儿女,干養活他一場,他短命死了,哭兩聲丟開罷了,如何只顧哭了去!又哭不活他,你的身子也要緊。如今抬出去,好叫小 請陰陽來看。──這是甚么時候?”月娘道:“這個也有申時前后。”玉樓道:“我頭里怎么說來?他管情還等他這個時候才去。──原是申時生,還是申時死。日子又相同,都是二十三日,只是月分差些。圓圓的一年零兩個月。”李瓶儿見小 每伺候兩旁要抬他,又哭了,說道:“慌抬他出去怎么的?大媽媽,你伸手摸摸,他身上還熱哩!”叫了一聲:“我的儿〔口樂〕!你教我怎生割舍的你去?坑得我好苦也!……”一頭又撞倒在地下,哭了一回。眾小 才把官哥儿抬出,停在西廂房內。

月娘向西門慶計較:“還對親家那里并他師父廟里說聲去。”西門慶道,“他師父廟里,明早去罷。”一面使玳安往喬大戶家說了,一面使人請了徐陰陽來批書。又拿出十兩銀子与賁四,教他快抬了一付平頭杉板,令匠人隨即攢造了一具小棺槨儿,就要入殮。喬宅那里一聞來報,喬大戶娘子隨即坐轎子來,進門就哭。月娘眾人又陪著大哭了一場,告訴前事一遍。不一時,陰陽徐先生來到,看了,說道:“哥儿還是正申時永逝。”月娘吩咐出來,教与他看看黑書。徐先生將陰陽秘書瞧了一回,說道:“哥儿生于政和丙申六月廿三日申時,卒于政和丁酉八月廿三日申時。月令丁酉,日干壬子,犯天地重喪,本家要忌:忌哭聲。親人不忌。入殮之時,蛇、龍、鼠、兔四生人,避之則吉。又黑書上云:壬子日死者,上應寶瓶宮,下臨齊地。他前生曾在兗州蔡家作男子,曾倚力奪人財物,吃酒落魄,不敬天地六親,橫事牽連,遭气寒之疾,久臥床席,穢污而亡。今生為小儿,亦患風癇之疾。十日前被六畜惊去魂魄,又犯土司太歲,先亡攝去魂魄,托生往鄭州王家為男子,后作千戶,壽六十八歲而終。”須臾,徐先生看了黑書,請問老爹,明日出去或埋或化,西門慶道:“明日如何出得!擱三日,念了經,到五日出去,墳上埋了罷。”徐先生道:“二十七日丙辰,合家本命都不犯,宜正午時掩土。”批畢書,一面就收拾入殮,已有三更天气。李瓶儿哭著往房中,尋出他几件小道衣、道髻、鞋襪之類,替他安放在棺槨內,釘了長命釘,合家大小又哭了一場,打發陰陽去了。

次日,西門慶亂著,也沒往衙門中去。夏提刑打听得知,早晨衙門散時,就來吊問。又差人對吳道官廟里說知,到三日,請報恩寺八眾僧人在家誦經。吳道官廟里并喬大戶家,俱備折卓三牲來祭奠。吳大舅、沈姨夫、門外韓姨夫、花大舅都有三牲祭卓來燒紙。應伯爵、謝希大、溫秀才、常峙節、韓道國、甘出身、賁第傳、李智、黃四都斗了分資,晚夕來与西門慶伴宿。打發僧人去了,叫了一起提偶的,先在哥儿靈前祭畢,然后,西門慶在大廳上放桌席管待眾人。那日院中李桂姐、吳銀儿并鄭月儿三家,都有人情來上紙。

李瓶儿思想官哥儿,每日黃懨懨,連茶飯儿都懶待吃,題起來只是哭涕,把喉音都哭啞了。西門慶怕他思想孩儿,尋了拙智,白日里吩咐奶子、丫鬟和吳銀儿相伴他,不离左右。晚夕,西門慶一連在他房中歇了三夜,枕上百般解勸。薛姑子夜間又替他念《楞嚴經》、《解冤咒》,勸他:“休要哭了。他不是你的儿女,都是宿世冤家債主。《陀羅經》上不說的好:昔日有一婦人,生產孩儿三遍,俱不過兩歲而亡,婦人悲啼不已。抱儿江邊,不忍拋棄。感得觀世音菩薩化作一僧,謂此婦人曰:‘不用啼哭,此非你儿,是你生前冤家。三度托生,皆欲殺汝。你若不信,我交你看。’將手一指,其儿遂化作一夜叉之形,向水中而立,報言:‘汝曾殺我來,我特來報冤。今因汝常持《佛頂心陀羅經》,善神日夜擁護,所以殺汝個得。我已蒙觀世音菩薩受度了,從今永不与汝為冤。’道畢,遂沉水中不見。不該我貧僧說,你這儿子,必是宿世冤家,托來你蔭下,化目化財,要惱害你身。為你舍了此《佛頂心陀羅經》一千五百卷,有此功行,他害你不得,故此离身。到明日再生下來,才是你儿女。”李瓶儿听了,終是愛緣不斷。但題起來,輒流涕不止。

須臾過了五日,到廿七日早晨,雇了八名青衣白帽小童,大紅銷金棺与幡幢、雪蓋、玉梅、雪柳圍隨,前首大紅銘旌,題著“西門冢男之樞”。吳道官廟里,又差了十二眾青衣小道童儿來,繞棺轉咒《生神玉章》,動清樂送殯。眾親朋陪西門慶穿素服走至大街東口,將及門上,才上頭口。西門慶恐怕李瓶儿到墳上悲痛,不叫他去。只是吳月娘、李嬌儿、孟玉樓、潘金蓮、大姐,家里五頂轎子,陪喬親家母、大妗子和李桂儿、鄭月儿、吳舜臣媳婦鄭三姐往墳頭去,留下孫雪娥、吳銀儿并兩個姑子在家与李瓶儿做伴儿。李瓶儿見不放他去,見棺材起身,送出到大門首,赶著棺材大放聲,一口一聲只叫:“不來家虧心的儿〔口樂〕!”叫的連聲气破了。不防一頭撞在門底下,把粉額磕傷,金釵墜地,慌的吳銀儿与孫雪娥向前〔 芻〕扶起來,勸歸后邊去了。到了房中,見炕上空落落的,只有他耍的那壽星博浪鼓儿還挂在床頭上,想將起來,拍了桌子,又哭個不了。吳銀儿在旁,拉著他手勸說道:“娘少哭了,哥哥已是拋閃你去了,那里再哭得活!你須自解自嘆,休要只顧煩惱。”雪娥道:“你又年少青春,愁到明日養不出來也怎的?這里牆有縫,壁有眼,俺每不好說的。他使心用心,反累已身。他將你孩子害了,教他一還一報,問他要命。不知你我被他活埋了几遭了!只要漢子常守著他便好,到人屋里睡一夜儿,他就气生气死。早是前者,你每都知道,漢子等閑不到我后邊,才到了一遭儿,你看他就背地里唧喳成一塊,對著他姐儿每說我長道我短。俺每也不言語,每日洗眼儿看著他。這個淫婦,到明日還不知怎么死哩!”李瓶儿道:“罷了,我也惹了一身病在這里,不知在今日明日死,和他也爭執不得了,隨他罷!”

正說著,只見奶子如意儿向前跪下,哭道:“小媳婦有句活,不敢對娘說──今日哥儿死了,乃是小媳婦沒造化。只怕往后爹与大娘打發小媳婦出去,小媳婦男子漢又沒了,那里投奔?”李瓶儿見他這般說,又心中傷痛起來,便道:“怪老婆,孩子便沒了,我還沒死哩!總然我到明日死了,你恁在我手下一場,我也不教你出門。往后你大娘生下哥儿小姐來,交你接了奶,就是一般了。你慌亂的是甚么?”那如意儿方才不言語了。李瓶儿良久又悲慟哭起來,雪娥与吳銀儿兩個又解勸說道:“你肚中吃了些甚么,只顧哭了去!”一面叫繡春后邊拿了飯來,擺在桌上,陪他吃。那李瓶儿怎生咽下去!只吃了半甌儿,就丟下不吃了。

西門慶在墳上,叫徐先生畫了穴,把官哥儿就埋在先頭陳氏娘怀中,抱孫葬了。那日喬大戶井眾親戚都有祭祀,就在新蓋卷棚管待飲酒一日。來家,李瓶儿与月娘、喬大戶娘子、大妗子磕著頭又哭了。向喬大戶娘子說道:“親家,誰似奴養的孩儿不气長,短命死了。既死了,累你家姐姐做了望門寡,勞而無功,親家休要笑話。”喬大戶娘子說道:“親家怎的這般說話?孩儿每各人壽數,誰人保的后來的事!常言:先親后不改。親家每又不老,往后愁沒子孫?須要慢慢來。親家也少要煩惱了。”說畢,作辭回家去了。

西門慶在前廳教徐先生洒掃,各門上都貼辟非黃符。死者煞高三丈,向東北方而去,遇日游神衝回不出,斬之則吉,親人不忌。西門慶拿出一匹大布、二兩銀子謝了徐先生,管待出門。晚夕入李瓶儿房中陪他睡。夜間百般言語溫存。見官哥儿的戲耍物件都還在跟前,恐怕這瓶儿看見思想煩惱,都令迎春拿到后邊去了。正是:

思想嬌儿晝夜啼,寸心如割命懸絲。

世間万般哀苦事,除非死別共生离。

第六十回

李瓶儿病纏死孽

西門慶官作生涯

詞曰:

倦睡懨懨生怕起,如痴如醉如慵,半垂半卷舊帘櫳。眼穿芳草綠,淚

襯落花紅。

追憶當年魂夢斷,為云為雨為風。凄凄樓上數歸鴻。悲淚

三兩陣,哀緒万千重。

話說潘金蓮見孩子沒了,每日抖擻精神,百般稱快,指著丫頭罵道:“賊淫婦!我只說你日頭常響午,卻怎的今日也有錯了的時節?你斑鳩跌了蛋──也嘴答谷了。春凳折了靠背儿──沒的椅了。王婆子賣了磨──推不的了。老鴇子死了粉頭──沒指望了。卻怎的也和我一般!”李瓶儿這邊屋里分明听見,不敢聲言,背地里只是掉淚。著了這暗气暗惱,又加之煩惱憂戚,漸漸精神恍亂,夢魂顛倒,每日茶飯都減少了。自從葬了官哥儿第二日,吳銀儿就家去了。老馮領了個十三歲的丫頭來,五兩銀子賣与孫雪娥房中使喚,改名翠儿,不在話下。

這李瓶儿一者思念孩儿,二者著了重气,把舊病又發起來,照舊下邊經水淋漓不止。西門慶請任醫官來看,討將藥來吃下去,如水澆石一般,越吃越旺。那消半月之間,漸漸容顏頓減,肌膚消瘦,而精彩丰標無复昔時之態矣。正是:肌骨大都無一把,如何禁架許多愁!一日,九月初旬,天气凄涼,金風漸漸。李瓶儿夜間獨宿房中,銀床枕冷,紗窗月浸,不覺思想孩儿,唏噓長嘆,恍恍然恰似有人彈的窗櫺響。李瓶儿呼喚丫鬢,都睡熟了不答,乃自下床來,倒〔革及〕弓鞋,翻披繡襖,開了房門。出戶視之,仿佛見花子虛抱著官哥儿叫他,新尋了房儿,同去居住。李瓶儿還舍不的西門慶,不肯去,雙手就抱那孩儿,被花子虛只一推,跌倒在地。撒手惊覺,卻是南柯一夢。嚇了一身冷汗,嗚嗚咽咽,只哭到天明。正是:有情豈不等,著相自家迷。有詩為証:

纖纖新月照銀屏,人在幽閨欲斷魂。

益悔風流多不足,須知恩愛是愁根。

那時,來保南京貨船又到了,使了后生王顯上來取車稅銀兩。西門慶這里寫書,差榮海拿一百兩銀子,又具羊酒金緞禮物謝主事:“就說此貨過稅,還望青目一二。”家中收拾鋪面完備,又擇九月初四日開張,就是那日卸貨,連行李共裝二十大車。那日,親朋遞果盒挂紅者約有三十多人,夏提刑也差人送禮花紅來。喬大戶叫了十二名吹打的樂工、雜耍撮弄。西門慶這里,李銘、吳惠、鄭春三個小优儿彈唱。甘伙計与韓伙計都在柜上發賣,一個看銀子,一個講說价錢,崔本專管收生活。西門慶穿大紅,冠帶著,燒罷紙,各親友遞果盒把盞畢,后邊廳上安放十五張桌席,五果五菜、三湯五割,從新遞酒上坐,鼓樂喧天。在坐者有喬大戶、吳大舅、吳二舅、花大舅、沈姨夫、韓姨夫、吳道官、倪秀才、溫葵軒、應伯爵、謝希大、常峙節,還有李智、黃四、傅自新等眾伙計主管并街坊鄰舍,都坐滿了席面。三個小优儿在席前唱了一套《南呂‧紅衲襖》“混元初生太极”。須臾,酒過五巡,食割三道,下邊樂工吹打彈唱,雜耍百戲過去,席上觥籌交錯。應伯爵、謝希大飛起大鐘來,杯來盞去。

飲至日落時分,把眾人打發散了,西門慶只留下吳大舅、沈姨夫、韓姨夫、溫葵軒、應伯爵、謝希大,從新擺上桌席留后坐。那日新開張,伙計攢帳,就賣了五百余兩銀子。西門慶滿心歡喜,晚夕收了鋪面,把甘伙計、韓伙計、傅伙計、崔本、賁四連陳敬濟都邀來,到席上飲酒。吹打良久,把吹打樂工也打發去了,止留下三個小优儿在席前唱。

應伯爵吃的已醉上來,走出前邊解手,叫過李銘問道:“那個扎包髻儿清俊的小优儿,是誰家的?”李銘道:“二爹原來不知道?”因說道:“他是鄭奉的兄弟鄭春。前日爹在他家吃酒,請了他姐姐愛月儿了。”伯爵道:“真個?怪道前日上紙送殯都有他。”于是歸到酒席上,向西門慶道:“哥,你又恭喜,又抬了小舅子了。”西門慶笑道:“怪狗才,休要胡說。”一面叫過王經來:“斟与你應二爹一大杯酒。”伯爵向吳大舅說道:“老舅,你怎么說?這鐘罰的我沒名。”西門慶道:“我罰你這狗才一個出位妄言。”伯爵低頭想了想儿,呵呵笑了,道:“不打緊處,等我吃,我吃死不了人。”又道:“我從來吃不得啞酒,你叫鄭春上來唱個儿我听,我才罷了。”當下,三個小优一齊上來彈唱。伯爵令李銘、吳惠下去:“不要你兩個。我只要鄭春單彈著箏儿,只唱個小小曲儿我下酒罷。”謝希大叫道:“鄭春你過來,依著你應二爹唱個罷。”西門慶道:“和花子講過:有一個曲儿吃一鐘酒。”叫玳安取了兩個大銀鐘放在應二面前。那鄭春款按銀箏,低低唱《清江引》道:

一個姐儿十六七,見一對蝴蝶戲。香肩靠粉牆,春筍彈珠淚。喚梅香

赶他去別處飛。鄭春唱了請酒,伯爵才飲訖,玳安又連忙斟上。鄭春又唱:

轉過雕欄正見他,斜倚定荼蘼架;佯羞整鳳衩,不說昨宵話,笑吟吟

掐將花片儿打。伯爵吃過,連忙推与謝希大,說道:“罷,我是成不的,成不的!這兩大鐘把我就打發了。”謝希大道:“傻花子,你吃不得推与我來,我是你家有〔毛皮〕的蠻子?”伯爵道:“傻花子,我明日就做了堂上官儿,少不的是你替。”西門慶道:“你這狗才,到明日只好做個韶武。”伯爵笑道:“傻孩儿,我做了韶武,把堂上讓与你就是了。”西門慶笑令玳安儿:“拿磕瓜來打這賊花子!”謝希大悄悄向他頭上打了一個響瓜儿,說道:“你這花子,溫老先生在這里,你口里只恁胡說。”伯爵道:“溫老先儿他斯文人,不管這閑事。”溫秀才道:“二公与我這東君老先生,原來這等厚。酒席中間,誠然不如此也不樂。悅在心,樂主發散在外,自不覺手之舞之,足之蹈之如此。”

沈姨夫向西門慶說:“姨夫,不是這等。請大舅上席,還行個令儿──或擲骰,或猜枚,或看牌,不拘詩詞歌賦、頂真續麻、急口令,說不過來吃酒。這個庶几均勻,彼此不亂。”西門慶道:“姨夫說的是。”先斟了一杯,与吳大舅起令。吳大舅拿起骰盆儿來說道:“列位,我行一令:順著數去,遇點要個花名,花名下要頂真,不拘詩詞歌賦說一句。說不來,罰一大杯。我就是一起──

一擲一點紅,紅梅花對白梅花。”吳大舅擲了個二,多一杯。飲過酒,該沈姨夫接擲。沈姨夫說道:

“二擲并頭蓮,蓮漪戲彩鴛。”沈姨夫也擲了個二,飲過兩杯,就過盆与韓姨夫行令。韓姨夫說道:

“三擲三春李,李下不整冠。”韓姨夫擲完,吃了酒,送与溫秀才。秀才道:“我學生奉令了──

四擲狀元紅,紅紫不以為褻服。”溫秀才只遇了一杯酒,吃過,該應伯爵行令。伯爵道:“我在下一個字也不識,不會頂真,只說個急口令儿罷:

一個急急腳腳的老小,左手拿著一個黃豆巴斗,右手拿著一條綿花叉

口,望前只管跑走。一個黃白花狗,咬著那綿花叉口,那急急腳腳的老小

,放下那左手提的那黃豆巴斗,走向前去打那黃白花狗。不知手斗過那狗

,狗斗過那手。”西門慶笑罵道:“你這賊謅斷腸子的天殺的,誰家一個手去逗狗來?一口不被那狗咬了?”伯爵道:“誰叫他不拿個棍儿來!我如今抄化子不見了拐棒儿──受狗的气了。”謝希大道:“大官人,你看花子自家倒了架,說他是花子。”西門慶道:“該罰他一鐘,不成個令。謝子純,你行罷!”謝希大道:“我也說一個,比他更妙:

牆上一片破瓦,牆下一匹騾馬。落下破瓦,打著騾馬。不知是那破瓦

打傷騾馬,不知是那騾馬踏碎了破瓦。”伯爵道:“你笑話我的令不好,你這破瓦倒好?你家娘子儿劉大姐就是個騾馬,我就是個破瓦。──俺兩個破磨對瘸驢。”謝希大道:“你家那杜蠻婆老淫婦,撒把黑豆只好喂豬哄狗,也不要他。”兩個人斗了回嘴,每人斟了一鐘,該韓伙計擲。韓道國道:“老爹在上,小人怎敢占先?”西門慶道:“順著來,不要遜了。”于是韓道國說道:

“五擲腊梅花,花里遇神仙。”擲畢,該西門慶擲,西門慶道:“我要擲個六:

六擲滿天星,星辰冷落碧潭水。”果然擲出個六來。應伯爵看見,說道:“哥今年上冬,管情加官進祿,主有慶事。”于是斟了一大杯酒与西門慶。一面李銘等三個上來彈唱,頑耍至更闌方散。西門慶打發小优儿出門,看收了家伙,派定韓道國、甘伙計、崔本、來保四人輪流上宿,吩咐仔細門戶,就過那邊去了。一宿晚景不題。

次日,應伯爵領了李智、黃四來交銀子,說:“此遭只關了一千四百五六十兩銀子,不夠還人,只挪了三百五十兩銀子与老爹。等下遭關出來再找完,不敢遲了。”伯爵在旁又替他說了兩句美言。西門慶教陳敬濟來,把銀子兌收明白,打發去了。銀子還擺在桌上,西門慶因問伯爵道:“常二哥說他房子尋下了,前后四間,只要三十五兩銀子。他來對我說,正值小儿病重,我心里亂,就打發他去了。不知他對你說來不曾?”伯爵道:“他對我說來,我說,你去的不是了,他乃郎不好,他自亂亂的,有甚么心緒和你說話?你且休回那房主儿,等我見哥,替你題就是了。”西門慶道:“也罷,你吃了飯,拿一封五十兩銀子,今日是個好日子,替他把房子成了來罷。剩下的,叫常二哥門面開個小鋪儿,月間賺几錢銀子儿,就夠他兩口儿盤攪了。”伯爵道:“此是哥下顧他了。”不一時,放桌儿擺上飯來,西門慶陪他吃了飯,道:“我不留你。你拿了這銀子去,替他干干這勾當去罷。”伯爵道:“你這里還教個大官和我去。”西門慶道:“沒的扯淡,你袖了去就是了。”伯爵道:“不是這等說,今日我還有小事。實和哥說,家表弟杜三哥生日,早晨我送了些禮儿去,他使小 來請我后晌坐坐。我不得來回你話,教個大官儿跟了去,成了房子,好教他來回你話的。”西門慶道:“若是恁說,叫王經跟你去罷。”一面叫王經跟伯爵來到了常家。

常峙節正在家,見伯爵至,讓進里面坐。伯爵拿出銀子來与常峙節看,說:“大官人如此如此,教我同你今日成房子去,我又不得閑,杜三哥請我吃酒。我如今了畢你的事,我方才得去。”常峙節連忙叫渾家快看茶來,說道:“哥的盛情,誰肯!”一面吃茶畢,叫了房中人來,同到新市街,兌与賣主銀子,寫立房契。伯爵吩咐与王經,歸家回西門慶話。剩的銀子,叫与常峙節收了。他便与常峙節作別,往杜家吃酒去了。西門慶看了文契,還使王經送与常二收了,不在話下。正是:

求人須求大丈夫,濟人須濟急時無。

一切万般皆下品,誰知恩德是良圖。

第六十一回

西門慶乘醉燒陰戶

李瓶儿帶病宴重陽

詞曰:

蛩聲泣露惊秋枕,淚濕鴛鴦錦。獨臥玉肌涼,殘更与恨長。

陰風

翻翠幌,雨澀燈花暗。畢竟不成眠,鴉啼金井寒。

話說一日,韓道國鋪中回家,睡到半夜,他老婆王六儿与他商議道:“你我被他照顧,掙了恁些錢,也該擺席酒儿請他來坐坐。況他又丟了孩儿,只當与他釋悶,他能吃多少!彼此好看。就是后生小郎看著,到明日南邊去,也知財主和你我親厚,比別人不同。”韓道國道:“我心里也是這等說。明日初五日是月忌,不好。到初六日,安排酒席,叫兩個唱的,具個柬帖,等我親自到宅內,請老爹散悶坐坐。我晚夕便往鋪子里睡去。”王六儿道:“平白又叫甚么唱的?只怕他酒后要來這屋里坐坐,不方便。隔壁樂三嫂家,常走的一個女儿申二姐,年紀小小的,且會唱,他又是瞽目的,請將他來唱唱罷。要打發他過去還容易。”韓道國道:“你說的是。”一宿晚景題過。

到次日,韓道國走到鋪子里,央及溫秀才寫了個請柬儿,親見西門慶,聲喏畢,說道:“明日,小人家里治了一杯水酒,無事請老爹貴步下臨,散悶坐一日。”因把請柬遞上去。西門慶看了,說道:“你如何又費此心。我明日倒沒事,衙門中回家就去。”韓道國作辭出門。到次早,拿銀子叫后生胡秀買嗄飯菜蔬,一面叫廚子整理,又拿轎子接了申二姐來,王六儿同丫鬟伺候下好茶好水,單等西門慶來到。等到午后,只見琴童儿先送了一壇葡萄酒來,然后西門慶坐著涼轎,玳安、王經跟隨,到門首下轎,頭戴忠靖冠,身穿青水緯羅直身,粉頭皂靴。韓道國迎接入內,見畢禮數,說道:“又多謝老爹賜將酒來。”正面獨獨安放一張交椅,西門慶坐下。

不一時,王六儿打扮出來,与西門慶磕了四個頭,回后邊看茶去了。須臾,王經拿出茶來,韓道國先取一盞,舉的高高的奉与西門慶,然后自取一盞,旁邊相陪。吃畢,王經接了茶盞下去,韓道國便開言說道:“小人承老爹莫大之恩,一向在外,家中小媳婦承老爹看顧,王經又蒙抬舉,叫在宅中答應,感恩不淺。前日哥儿沒了,雖然小人在那里,媳婦儿因感了些風寒,不曾往宅里吊問的,恐怕老爹惱。今日,一者請老爹解解悶,二者就恕俺兩口儿罪。”西門慶道:“無事又教你兩口儿費心。”說著,只見王六儿也在旁邊坐下。因向韓道國道:“你和老爹說了不?”道國道:“我還不曾說哩。”西門慶問道:“是甚么?”王六儿道:“他今日要內邊請兩位姐儿來伏侍老爹,我恐怕不方便,故不去請。隔壁樂家常走的一個女儿,叫做申二姐,諸般大小時樣曲儿,連數落都會唱。我前日在宅里,見那一位郁大姐唱的也中中的,還不如這申二姐唱的好。教我今日請了他來,唱与爹听。未知你老人家心下何如?若好,到明日叫了宅里去,唱与他娘每听。”西門慶道:“既是有女儿,亦發好了。你請出來我看看。”不一時,韓道國叫玳安上來:“替老爹寬去衣服。”一面安放桌席,胡秀拿果菜案酒上來。王六儿把酒打開,燙熱了,在旁執壺,道國把盞,与西門慶安席坐下,然后才叫出申二姐來。西門慶睜眼觀看,見他高髻云鬟,插著几枝稀稀花翠,淡淡釵梳,綠襖紅裙,顯一對金蓮〔走喬〕〔走喬〕;桃腮粉臉,抽兩道細細春山。望上与西門慶磕了四個頭。西門慶便道:“請起。你今青春多少?”申二姐道:“小的二十一歲了。”又問:“你記得多少唱?”申二姐道:“大小也記百十套曲子。”西門慶令韓道國旁邊安下個坐儿与他坐。申二姐向前行畢禮,方才坐下。先拿箏來唱了一套《秋香亭》,然后吃了湯飯,添換上來,又唱了一套《半万賊兵》。落后酒闌上來,西門慶吩咐:“把箏拿過去,取琵琶与他,等他唱小詞儿我听罷。”那申二姐一逕要施逞他能彈會唱。一面輕搖羅袖,款跨鮫綃,頓開喉音,把弦儿放得低低的,彈了個《四不應‧山坡羊》。唱完了,韓道國教渾家滿斟一盞,遞与西門慶。王六儿因說:“申二姐,你還有好《鎖南枝》,唱兩個与老爹听。”那申二姐就改了調儿,唱《鎖南枝》道:

初相會,可意人,年少青春,不上二旬。黑〔髟參〕〔髟參〕兩朵烏

云,紅馥馥一點朱唇,臉賽夭桃如嫩筍。若生在畫閣蘭堂,端的也有個夫

人分。可惜在章台,出落做下品。但能夠改嫁從良,胜強似棄舊迎新。

初相會,可意嬌,月貌花容,風塵中最少。瘦腰肢一捻堪描,俏心腸

百事難學,恨只恨和他相逢不早。常則怨席上樽前,淺斟低唱相偎抱。一

覷一個真,一看一個飽。雖然是半霎歡娛,權且將悶解愁消。西門慶听了這兩個《鎖南枝》,正打著他初請了鄭月儿那一節事來,心中甚喜。王六儿滿滿的又斟上一盞,笑嘻嘻說道:“爹,你慢慢儿的飲,申二姐這個才是零頭儿,他還記的好些小令儿哩。到明日閑了,拿轎子接了,唱与他娘每听,管情比郁大姐唱的高。”西門慶因說:“申二姐,我重陽那日,使人來接你,去不去?”申二姐道:“老爹說那里話,但呼喚,怎敢違阻!”西門慶听見他說話伶俐,心中大喜。

不一時,交杯換盞之間,王六儿恐席間說話不方便,叫他唱了几套,悄悄向韓道國說:“教小 招弟儿,送過樂三嫂家歇去罷。”臨去拜辭,西門慶向袖中掏出一包儿三錢銀子,賞他買弦。申二姐連忙嗑頭謝了。西門慶約下:“我初八日使人請你去。”王六儿道:“爹只使王經來對我說,等我這里教小 請他去。”說畢,申二姐往隔壁去了。韓道國与老婆說知,也就往鋪子里睡去了。只落下老婆在席上,陪西門慶擲骰飲酒。吃了一回,兩個看看吃的涎將上來,西門慶推起身更衣,就走入婦人房里,兩個頂門頑耍。王經便把燈燭拿出來,在前半間和玳安、琴童儿做一處飲酒。

那后生胡秀,在廚下偷吃了几碗酒,打發廚子去了,走在王六儿隔壁供養佛祖先堂內,地下鋪著一領席,就睡著了。睡了一覺起來,忽听見婦人房里聲喚,又見板壁縫里透過燈亮來,只道西門慶去了,韓道國在房中宿歇。暗暗用頭上簪子刺破板縫中糊的紙,往那邊張看。見那邊房中亮騰騰點著燈燭,不想西門慶和老婆在屋里正干得好。伶伶俐俐看見,把老婆兩只腿,卻是用腳帶吊在床頭上,西門慶上身止著一件綾襖儿,下身赤露,就在床沿上一來一往,一動一靜,扇打的連聲響亮,老婆口里百般言語都叫將出來。良久,只听老婆說:“我的親達!你要燒淫婦,隨你心里揀著那塊只顧燒,淫婦不敢攔你。左右淫婦的身子屬了你,怕那些儿了!”西門慶道:“只怕你家里的嗔是的。”老婆道:“那忘八七個頭八個膽,他敢嗔!他靠著那里過日子哩?”西門慶道:“你既一心在我身上,等這遭打發他和來保起身,亦發留他長遠在南邊,做個買手置貨罷。”老婆道:“等走過兩遭儿,卻教他去。省的閑著在家做甚么?他說倒在外邊走慣了,一心只要外邊去。你若下顧他,可知好哩!等他回來,我房里替他尋下一個,我也不要他,一心扑在你身上,隨你把我安插在那里就是了。我若說一句假,把淫婦不值錢身子就爛化了。”西門慶道:“我儿,你快休賭誓!”兩個一動一靜,都被胡秀听了個不亦樂乎。

韓道國先在家中不見胡秀,只說往鋪子里睡去了。走到緞子鋪里,問王顯、榮海,說他沒來。韓道國一面又走回家,叫開門,前后尋胡秀,那里得來,只見王經陪玳安、琴童三個在前邊吃酒。胡秀听見他的語音來家,連忙倒在席上,又推睡了。不一時,韓道國點燈尋到佛堂地下,看見他鼻口內打鼾睡,用腳踢醒,罵道:“賊野狗死囚,還不起來!我只說先往鋪子里睡去,你原來在這里挺得好覺儿。還不起來跟我去!”那胡秀起來,推揉了揉眼,楞楞睜睜跟道國往鋪子里去了。

西門慶弄老婆,直弄夠有一個時辰,方才了事。燒了王六儿心口里并〔毛必〕蓋子上、尾亭骨儿上共三處香。老婆起來穿了衣服,教丫頭打發舀水淨了手,重篩暖酒,再上佳肴,情話攀盤。又吃了几鐘,方才起身上馬,玳安、王經、琴童三個跟著。到家中已有二更天气,走到李瓶儿房中。李瓶儿睡在床上,見他吃的酣酣儿的進來,說道:“你今日在誰家吃酒來?”西門慶道:“韓道國家請我。見我丟了孩子,与我釋悶。他叫了個女先生申二姐來,年紀小小,好不會唱!又不說郁大姐。等到明日重陽,使小 拿轎子接他來家,唱兩日你每听,就与你解解悶。你緊心里不好,休要只顧思想他了。”說著,就要叫迎春來脫衣裳,和李瓶儿睡。李瓶儿道:“你沒的說!我下邊不住的長流,丫頭替我煎藥哩。你往別人屋里睡去罷。你看著我成日好模樣儿罷了,只有一口游气儿在這里,又來纏我起來。”西門慶道:“我的心肝!我心里舍不的你。只要和你睡,如之奈何?”李瓶儿瞟了他一眼,笑了笑儿:“誰信你那虛嘴掠舌的。我倒明日死了,你也舍不的我罷!”又道:“亦發等我好好儿,你再進來和我睡也不遲。”西門慶坐了一回,說道:“罷,罷。你不留我,等我往潘六儿那邊睡去罷。”李瓶儿道:“原來你去,省的屈著你那心腸儿。他那里正等的你火里火發,你不去,卻忙惚儿來我這屋里纏。”西門慶道:“你恁說,我又不去了。”李瓶儿微笑道:“我哄你哩,你去罷。”于是打發西門慶過去了。李瓶儿起來,坐在床上,迎春伺候他吃藥。拿起那藥來,止不住扑簌簌香腮邊滾下淚來,長吁了一口气,方才吃了那盞藥。正是:

心中無限傷心事,付与黃鸝叫几聲。

不說李瓶儿吃藥睡了,單表西門慶到于潘金蓮房里。金蓮才叫春梅罩了燈上床睡下。忽見西門慶推開門進來便道:“我儿,又早睡了?”金蓮道:“稀幸!那陣風儿刮你到我這屋里來!”因問:“你今日往誰家吃酒去來?”西門慶道:“韓伙計打南邊來,見我沒了孩子,一者与我釋悶,二者照顧他外邊走了這遭,請我坐坐。”金蓮道:“他便在外邊,你在家又照顧他老婆了。”西門慶道:“伙計家,那里有這道理?”婦人道:“伙計家,有這個道理!齊腰拴著根線儿,只怕〔入日〕過界儿去了。你還搗鬼哄俺每哩,俺每知道的不耐煩了!你生日,賊淫婦他沒在這里?你悄悄把李瓶儿壽字簪子,黃貓黑尾偷与他,卻叫他戴了來施展。大娘、孟三儿,這一家子那個沒看見?吃我問了一句,他把臉儿都紅了,他沒告訴你?今日又摸到那里去,賊沒廉恥的貨,一個大摔瓜長淫婦,喬眉喬樣,描的那水〔髟丐〕長長的,搽的那嘴唇鮮紅的──倒象人家那血〔毛必〕。甚么好老婆,一個大紫腔色黑淫婦,我不知你喜歡他那些儿!嗔道把忘八舅子也招惹將來,一早一晚教他好往回傳話儿。”西門慶堅執不認,笑道:“怪小奴才儿,單管只胡說,那里有此勾當?今日他男子漢陪我坐,他又沒出來。”婦人道:“你拿這個話儿來哄我?誰不知他漢子是個明忘八,又放羊,又拾柴,一徑把老婆丟与你,圖你家買賣做,要賺你的錢使。你這傻行貨子,只好四十里听銃響罷了!”西門慶脫了衣裳,坐在床沿上,婦人探出手來,把褲子扯開,摸見那話軟叮當的,托子還帶在上面,說道:“可又來,你腊鴨子煮到鍋里──身子儿爛了,嘴頭儿還硬。見放著不語先生在這里,強盜和那淫婦怎么弄聳,聳到這咱晚才來家?弄的恁個樣儿,嘴頭儿還強哩!你賭個誓,我叫春梅舀一甌子涼水,你只吃了,我就算你好膽子。論起來,鹽也是這般咸,醋也是這般酸,禿子包网中──饒這一抿子儿也罷了。若是信著你意儿,把天下老婆都耍遍了罷。賊沒羞的貨,一個大眼里火行貨子!你早是個漢子,若是個老婆,就養遍街,〔入日〕遍巷。”几句說的西門慶睜睜的,只是笑。

上的床來,叫春梅篩熱了燒酒,把金穿心盒儿內藥拈了一粒,放在口里咽下去,仰臥在枕上,令婦人:“我儿,你下去替你達品,品起來是你造化。”那婦人一徑做喬張致,便道:“好干淨儿!你在那淫婦窟窿子里鑽了來,教我替你咂,可不〔月贊〕殺了我!”西門慶道:“怪小淫婦儿,單管胡說白道的,那里有此勾當?”婦人道:“那里有此勾當?你指著肉身子賭個誓么!”亂了一回,教西門慶下去使水,西門慶不肯下去,婦人旋向袖子里掏出個汗巾來,將那話抹展了一回,方才用朱唇裹沒。嗚咂半晌,咂弄的那話奢棱跳腦,暴怒起來,乃騎在婦人身上,縱麈柄自后插入牝中,兩手兜其股,蹲踞而擺之,肆行扇打,連聲響亮。燈光之下,窺玩其出入之勢,婦人倒伏在枕畔,舉股迎湊者久之。西門慶興猶不愜,將婦人仰臥朝上,那話上使了粉紅藥儿,頂入去,執其雙足,又舉腰沒棱露腦掀騰者將二三百度。婦人禁受不的,瞑目顫聲,沒口子叫:“達達,你這遭儿只當將就我,不使上他也罷了。”西門慶口中呼叫道:“小淫婦儿,你怕我不怕?再敢無禮不敢?”婦人道:“我的達達,罷么,你將就我些儿,我再不敢了!達達慢慢提,看提散了我的頭發。”兩個顛鴛倒鳳,足狂了半夜,方才体倦而寢。

話休饒舌,又早到重陽令節。西門慶對吳月娘說:“韓伙計前日請我,一個唱的申二姐,生的人材又好,又會唱。我使小 接他來,留他兩日,教他唱与你每听。”又吩咐廚下收拾肴饌果酒,在花園大卷棚聚景堂內,安放大八仙桌,合家宅眷,慶賞重陽。

不一時,王經轎子接的申二姐到了。入到后邊,与月娘眾人磕了頭。月娘見他年小,生的好模樣儿。問他套數,也會不多,諸般小曲儿倒記的有好些。一面打發他吃了茶食,先教在后邊唱了兩套,然后花園擺下酒席。那日,西門慶不曾往衙門中去,在家看著栽了菊花。請了月娘、李嬌儿、孟玉樓、潘金蓮、李瓶儿、孫雪娥并大姐,都在席上坐的。春梅、玉簫、迎春、蘭香在旁斟酒伏侍。申二姐先拿琵琶在旁彈唱。那李瓶儿在房中,因身上不方便,請了半日才來。恰似風儿刮倒的一般,強打著精神陪西門慶坐,眾人讓他酒儿也不大吃。西門慶和月娘見他面帶憂容,眉頭不展,說道:“李大姐,你把心放開,教申二姐彈唱曲儿你听。”玉樓道:“你說与他,教他唱甚么曲儿,他好唱。”李瓶儿只顧不說。正飲酒中間,忽見王經走來說道:“應二爹、常二叔來了。”西門慶道:“請你應二爹、常二叔在小卷棚內坐,我就來。”王經道:“常二叔教人拿了兩個盒子在外頭。”西門慶向月娘道:“此是他成了房子,買禮來謝我的意思。”月娘道:“少不的安排些甚么管待他,怎好空了他去!你陪他坐去,我這里吩咐看菜儿。”西門慶臨出來,又叫申二姐:“你唱個好曲儿,与你六娘听。”一直往前邊去了。金蓮道:“也沒見這李大姐,隨你心里說個甚么曲儿,教申二姐唱就是了,辜負他爹的心!為你叫將他來,你又不言語。”催逼的李瓶儿急了,半日才說出來:“你唱個‘紫陌紅塵’罷。”那申二姐道:“這個不打緊,我有。”于是取過箏來,頓開喉音,細細唱了一套。唱畢,吳月娘道:“李大姐,好甜酒儿,你吃上一鐘儿。”李瓶儿又不敢違阻,拿起鐘儿來咽了一口儿,又放下了。坐不多時,下邊一陣熱熱的來,又往屋里去了,不題。

且說西門慶到于小卷棚翡翠軒,只見應伯爵与常峙節在松牆下正看菊花。原來松牆兩邊,擺放二十盆,都是七尺高,各樣有名的菊花,也有大紅袍、狀元紅、紫袍金帶、白粉西、黃粉西、滿天星、醉楊妃、玉牡丹、鵝毛菊、鴛鴦花之類。西門慶出來,二人向前作揖。常峙節即喚跟來人,把盒儿掇進來。西門慶一見便問:“又是甚么?”伯爵道:“常二哥蒙哥厚情,成了房子,無可酬答,教他娘子制造了這螃蟹鮮并兩只爐燒鴨儿,邀我來和哥坐坐。”西門慶道:“常二哥,你又費這個心做甚么?你令正病才好些,你又禁害他!”伯爵道:“我也是恁說。他說道別的東西儿來,恐怕哥不稀罕。”西門慶令左右打開盒儿觀看:四十個大螃蟹,都是剔剝淨了的,里邊釀著肉,外用椒料姜蒜米儿團粉裹就,香油〔“蝶”換“虫”為“火”〕,醬油醋造過,香噴噴,酥脆好食。又是兩大只院中爐燒熟鴨。西門慶看了,即令春鴻、王經掇進去,吩咐拿五十文錢賞拿盒人,因向常峙節謝了。

琴童在旁掀帘,請入翡翠軒坐。伯爵只顧夸獎不盡好菊花,問:“哥是那里尋的?”西門慶道:“是管磚厂劉太監送的。這二十盆,就連盆都送与我了。”伯爵道:“花到不打緊,這盆正是官窯雙箍鄧漿盆,都是用絹羅打,用腳〔足此〕過泥,才燒造這個物儿,与蘇州鄧漿磚一個樣儿做法。如今那里尋去!”夸了一回。西門慶喚茶來吃了,因問:“常二哥几時搬過去?”伯爵道:“從兌了銀子三日就搬過去了。昨見好日子,買了些雜貨儿,門首把鋪儿也開了。就是常二嫂兄弟,替他在鋪里看銀子儿。”西門慶道:“俺每几時買些禮儿,休要人多了,再邀謝子純你三四位,我家里整理菜儿抬了去──休費煩常二哥一些東西──叫兩個妓者,咱每替他暖暖房,耍一日。”常峙節道:“小弟有心也要請哥坐坐,算計來不敢請。地方儿窄狹,只怕褻瀆了哥。”西門慶道:“沒的扯淡,那里又費你的事起來。如今使小 請將謝子純來,和他說說。”即令琴童儿:“快請你謝爹去!”伯爵因問:“哥,你那日叫那兩個去?”西門慶笑道:“叫將鄭月儿和洪四儿去罷。”伯爵道:“哥,你是個人,你請他就不對我說聲,我怎的也知道了?比李挂儿風月如何?”西門慶道:“通色絲子女不可言!”伯爵道:“他怎的前日你生日時,那等不言語,扭扭的,也是個肉佞賊小淫婦儿。”西門慶道:“等我到几時再去著,也攜帶你走走。你月娘會打的好雙陸,你和他打兩貼雙陸。”伯爵道:“等我去混那小淫婦儿,休要放了他!”西門慶道:“你這歪狗才,不要惡識他便好。”正說著,謝希大到了,聲諾畢,坐下。西門慶道:“常二哥如此這般,新有了華居,瞞著俺每,已搬過去了。咱每人隨意出些分資,休要費煩他絲毫。我這里整治停當,教小 抬到他府上,我還叫兩個妓者,咱耍一日何如?”謝希大道:“哥吩咐每人出多少分資,俺每都送到哥這里來就是了。還有那几位?”西門慶道:“再沒人,只這三四個儿,每人二星銀子就夠了。”伯爵道:“十分人多了,他那里沒地方儿。”

正說著,只見琴童來說:“吳大舅來了。”西門慶道:“請你大舅這里來坐。”不一時,吳大舅進入軒內,先与三人作了揖,然后与西門慶敘禮坐下。小 拿茶上來,同吃了茶,吳大舅起身說道:“請姐夫到后邊說句話儿。”西門慶連忙讓大舅到后邊月娘房里。月娘還在卷棚內与眾姊妹吃酒听唱,听見說:“大舅來了,爹陪著在后邊說話哩。”一面走到上房,見大舅道了万福,叫小玉遞上茶來。大舅向袖中取出十兩銀子遞与月娘,說道:“昨日府里才領了三錠銀子,姐夫且收了這十兩,余者待后次再送來。”西門慶道:“大舅,你怎的這般計較?且使著,慌怎的!”大舅道:“我恐怕遲了姐夫的。”西門慶因問:“倉廒修理的也將完了?”大舅道:“還得一個月終完。”西門慶道:“工完之時,一定撫按有些獎勵。”大舅道:“今年考選軍政在邇,還望姐夫扶持,大巡上替我說說。”西門慶道:“大舅之事,都在于我。”

說畢話,月娘道:“請大舅前邊同坐罷。”大舅道:“我去罷,只怕他三位來有甚么話說。”西門慶道:“沒甚么話。常二哥新近問我借了几兩銀子,買下了兩間房子,已搬過去了,今日買了些禮儿來謝我,節間留他每坐坐。大舅來的正好。”于是讓至前邊坐了。月娘連忙叫廚下打發萊儿上去。琴童与王經先安放八仙桌席端正,西門慶旋教開庫房,拿出一壇夏提刑家送的菊花酒來。打開碧靛清,噴鼻香,未曾篩,先攙一瓶涼水,以去其蓼辣之性,然后貯于布甑內,篩出來醇厚好吃,又不說葡萄酒。叫王經用小金鐘儿斟一杯儿,先与吳大舅嘗了,然后,伯爵等每人都嘗訖,极口稱羡不已。須臾,大盤大碗擺將上來,眾人吃了一頓。然后才拿上釀螃蟹并兩盤燒鴨子來,伯爵讓大舅吃。連謝希大也不知是甚么做的,這般有味,酥脆好吃。西門慶道:“此是常二哥家送我的。”大舅道:“我空痴長了五十二歲,并不知螃蟹這般造作,委的好吃!”伯爵又問道:“后邊嫂子都嘗了嘗儿不曾?”西門慶道:“房下每都有了。”伯爵道:“也難為我這常嫂子,真好手段儿!”常峙節笑道:“賤累還恐整理的不堪口,教列位哥笑話。”

吃畢螃蟹,左右上來斟酒,西門慶令春鴻和書童兩個,在旁一遞一個歌唱南曲。應伯爵忽听大卷棚內彈箏歌唱之聲,便問道:“哥,今日李桂姐在這里?不然,如何這等音樂之聲?”西門慶道:。“你再听,看是不是?”伯爵道:“李桂姐不是,就是吳銀儿。”西門慶道:“你這花子單管只瞎謅。倒是個女先生。”伯爵道:“不是郁大姐?”西門慶道:“不是他,這個是申二姐。年小哩,好個人材,又會唱。”伯爵道:“真個這等好?哥怎的不牽出來俺每瞧瞧?就唱個儿俺每听。”西門慶道:“今日你眾娘每大節間,叫他來賞重陽頑耍,偏你這狗才耳朵尖,听的見!”伯爵道:“我便是千里眼,順風耳,隨他四十里有蜜蜂儿叫,我也听見了。”謝希大道:“你這花子,兩耳朵似竹簽儿也似,愁听不見!”兩個又頑笑了一回,伯爵道:“哥,你好歹叫他出來,俺每見見儿,俺每不打緊,教他只當唱個与老舅听也罷了。休要就古執了。”西門慶吃他逼迫不過,一面使王經領申二姐出來唱与大舅听。不一時,申二姐來,望上磕了頭起來,旁邊安放交床儿与他坐下。伯爵問申二姐:“青春多少?”申二姐回道:“屬牛的,二十一歲了。”又問:“會多少小唱?”申二姐道:“琵琶箏上套數小唱,也會百十來套。”伯爵道:“你會許多唱也夠了。”西門慶道:“申二姐,你拿琵琶唱小詞儿罷,省的勞動了你。說你會唱‘四夢八空’,你唱与大舅听。”吩咐王經、書童儿,席間斟上酒。那申二姐款跨鮫綃,微開檀口,慢慢唱著,眾人飲酒不題。

且說李瓶儿歸到房中,坐淨桶,下邊似尿的一般,只顧流將起來,登時流的眼黑了。起來穿裙子,忽然一陣旋暈,向前一頭撞倒在地。饒是迎春在旁〔 芻〕扶著,還把額角上磕傷了皮。和奶子〔 芻〕到炕上,半日不省人事。慌了迎春,忙使繡春:“快對大娘說去!”繡春走到席上,報与月娘眾人。月娘撇了酒席,与眾姐妹慌忙走來看視。見迎春、奶子兩個〔 芻〕扶著他坐在炕上,不省人事。便問:“他好好的進屋里,端的怎么來就不好了?”迎春揭開淨桶与月娘瞧,把月娘唬了一跳。說道:“他剛才只怕吃了酒,助赶的他血旺了,流了這些。”玉樓、金蓮都說:“他几曾大吃酒來!”一面煎燈心姜湯灌他。半晌蘇醒過來,才說出話儿來。月娘問:“李大姐,你怎的來?”李瓶儿道:“我不怎的。坐下桶子起來穿裙子,只見眼儿前黑黑的一塊子,就不覺天旋地轉起來,由不的身子就倒了。”月娘便要使來安儿:“請你爹進來──對他說,教他請任醫官來看你。”李瓶儿又嗔教請去:“休要大惊小怪,打攪了他吃酒。”月娘吩咐迎春:“打鋪教你娘睡罷。”月娘于是也就吃不成酒了,吩咐收拾了家伙,都歸后邊去了。

西門慶陪侍吳大舅眾人,至晚歸到后邊月娘房中。月娘告訴李瓶儿跌倒之事,西門慶慌走到前邊來看視。見李瓶儿睡在炕上,面色蜡查黃了,扯著西門慶衣袖哭泣。西門慶問其所以,李瓶儿道:“我到屋里坐榪子,不知怎的,下邊只顧似尿也一般流將起來,不覺眼前一塊黑黑的。起來穿裙子,天旋地轉,就跌倒了。”西門慶見他額上磕傷一道油皮,說道,“丫頭都在那里,不看你,怎的跌傷了面貌?”李瓶儿道:“還虧大丫頭都在跟前,和奶子〔 芻〕扶著我,不然,還不知跌的怎樣的。”西門慶道:“我明早請任醫官來看你。”當夜就在李瓶儿對面床上睡了一夜。

次日早晨,往衙門里去,旋使琴童請任醫官去了。直到晌午才來。西門慶先在大廳上陪吃了茶,使小 說進去。李瓶儿房里收拾干淨,熏下香,然后請任醫官進房中。診畢脈,走出外邊廳上,對西門慶說:“老夫人脈息,比前番甚加沉重,七情傷肝,肺火太旺,以致木旺土虛,血熱妄行,猶如山崩而不能節制。若所下的血紫者,猶可以調理;若鮮紅者,乃新血也。學生撮過藥來,若稍止,則可有望;不然,難為矣。”西門慶道:“望乞老先生留神加減,學生必當重謝!”任醫官道:“是何言語!你我厚間,又是明用情分,學生無不盡心。”西門慶待畢茶,送出門,隨即具一匹杭絹、二兩白金,使琴童儿討將藥來,名曰“歸脾湯”,乘熱吃下去,其血越流之不止。西門慶越發慌了,又請大街口胡太醫來瞧。胡太醫說是气衝血管,熱入血室,亦取將藥來。吃下去,如石沉大海一般。

月娘見前邊亂著請太醫,只留申二姐住了一夜,与了他五錢銀子、一件云絹比甲儿并花翠,裝了個盒于,就打發他坐轎子去了。花子由自從那日開張吃了酒去,听見李瓶儿不好,使了花大嫂,買了兩盒禮來看他。見他瘦的黃懨懨儿,不比往時,兩個在屋里大哭了一回。月娘后邊擺茶請他吃了。韓道國說:“東門外住的一個看婦人科的趙太醫,指下明白,极看得好。前歲,小媳婦月經不通,是他看來。老爹請他來看看六娘,管情就好哩。”西門慶听了,就使琴童和王經兩個疊騎著頭口,往門外請趙太醫去了。

西門慶請了應伯爵來,和他商議道:“第六個房下,甚是不好的重,如之奈何?”伯爵失惊道:“這個嫂子貴恙說好些,怎的又不好起來?”西門慶道:“自從小儿沒了,著了憂戚,把病又發了。昨日重陽,我接了申二姐,与他散悶頑耍,他又沒好生吃酒,誰知走到屋中就暈起來,一交跌倒,把臉都磕破了。請任醫官來看,說脈息比前沉重。吃了藥,倒越發血盛了。”伯爵道:“你請胡太醫來看,怎的說?”西門慶道:“胡大醫說,是气衝了血管,吃了他的,也不見動靜。今日韓伙計說,門外一個趙太醫,名喚趙龍崗,專科看婦女,我使小 請去了。把我焦愁的了不的。生生為這孩子不好,白日黑夜思慮起這病來了。婦女人家,又不知個回轉,勸著他,又不依你,叫我無法可處。”

正說著,平安來報:“喬親家爹來了。”西門慶一面讓進廳上,同伯爵敘禮坐下。喬大戶道:“聞得六親家母有些不安,特來候問。”西門慶道:“便是。一向因小儿沒了,著了憂戚,身上原有些不調,又發起來了。蒙親家挂念。”喬大戶道:“也曾請人來看不曾?”西門慶道:“常吃任后溪的藥,昨日又請大街胡先生來看,吃藥越發轉盛。今日又請門外專看婦人科趙龍崗去了。”喬大戶道:“咱縣門前住的何老人,大小方脈俱精。他儿子何歧軒,見今上了個冠帶醫士。親家何不請他來看看親家母?”西門慶道:“既是好,等趙龍崗來,來過再請他來看看。”喬大戶道:“親家,依我愚見,不如先請了何老人來,再等趙龍崗來,叫他兩個細講一講,就論出病原來了。然后下藥,無有不效之理。”西門慶道:“親家說的是。”一面使玳安拿拜帖儿和喬通去請。

那消半晌,何老人到來,与西門慶、喬大戶等作了揖,讓于上面坐下。西門慶舉手道:“數年不見你老人家,不覺越發蒼髯皓首。”喬大戶又問:“令郎先生肄業盛行?”何老人道:“他逐日縣中迎送,也不得閑,倒是老拙常出來看病。”伯爵道:“你老人家高壽了,還這等健朗。”何老人道:“老拙今年痴長八十一歲。”敘畢話,看茶上來吃了,小 說進去。須臾,請至房中,就床看李瓶儿脈息,旋〔 芻〕扶起來,坐在炕上,形容瘦的十分狼狽了。但見他──

面如金紙,体似銀條。看看減褪丰標,漸漸消磨精彩。隱隱耳虛聞磐

響,昏昏眼暗覺螢飛。六脈細沉,一靈縹緲,喪門吊客已臨身,扁鵲盧醫

難下手。何老人看了脈息,出到廳上,向西門慶、喬大戶說道:“這位娘子,乃是精衝了血管起,然后著了气惱。气与血相搏,則血如崩。不知當初起病之由是也不是?”西門慶道:“是便是,卻如何治療?”

正論間,忽報:“琴童和王經請了趙先生來了。”何老人便問:“是何人?”西門慶道:“也是伙計舉來一醫者,你老人家只推不知,待他看了脈息,你老人家和他講一講,好下藥。”不一時,趙大醫從外而入,西門慶与他敘禮畢,然后与眾人相見。何、喬二老居中,讓他在左,伯爵在右,西門慶主位相陪。吃了茶,趙太醫便問:“列位尊長貴姓?”喬大戶道:“俺二人一姓何,一姓喬。”伯爵道:“在下姓應。老先想就是趙龍崗先生了。”趙太醫答道:“龍崗是賤號。在下以醫為業,家祖見為太醫院院判,家父見充汝府良醫,祖傳三輩,習學醫術。每日攻習王叔和、東垣勿听子《藥性賦》、《黃帝素問》、《難經》、《活人書》、《丹溪纂要》、《丹溪心法》、《洁古老脈訣》、《加減十三方》、《千金奇效良方》、《壽域神方》、《海上方》,無書不讀。藥用胸中活法,脈明指下玄机。六气四時,辨陰陽之標格;七表八里,定關格之沉浮。風虛寒熱之症候,一覽無余;弦洪芤石之脈理,莫不通曉。小人拙口鈍吻,不能細陳。”何老人听了,道:“敢問看病當以何者為先?”趙太醫道:“古人云,望聞問切,神圣功巧。學生先問病,后看脈,還要觀其气色。就如子平兼五星一般,才看得准,庶乎不差。”何老人道:“既是如此,請先生進去看看。”西門慶即令琴童:“后邊說去,又請了趙先生來了。”

不一時,西門慶陪他進入李瓶儿房中。那李瓶儿方才睡下安逸一回,又〔 芻〕扶起來,靠著枕褥坐著。這趙太醫先診其左手,次診右手,便教:“老夫人抬起頭來,看看气色。”那李瓶儿真個把頭儿揚起來。趙太醫教西門慶:“老爹,你問聲老夫人,我是誰?”西門慶便教李瓶儿:“你看這位是誰?”那李瓶儿抬頭看了一眼,便低聲說道:“他敢是太醫?”趙先生道:“老爹,不妨事,還認的人哩。”西門慶道:“趙先生,你用心看,我重謝你。”一面看視了半日,說道:“老夫人此病,休怪我說,据看其面色,又診其脈息,非傷寒,只為雜症,不是產后,定然胎前。”西門慶道:“不是此疾。先生你再仔細診一診。”趙先生又沉吟了半晌道:“如此面色這等黃,多管是脾虛泄瀉,再不然定是經水不調。”西門慶道:“實說与先生,房下如此這般,下邊月水淋漓不止,所以身上都瘦弱了。有甚急方妙藥,我重重謝你。”趙先生道:“如何?我就說是經水不調。不打緊處,小人有藥。”

西門慶一面同他來到前廳,喬大戶、何老人問他甚么病源,趙先生道:“依小人講,只是經水淋漓。”何老人道:“當用何藥治之?”趙先生道:“我有一妙方,用著這几味藥材,吃下去管情就好。听我說:

甘草甘遂与〔石岡〕砂,

黎蘆巴豆与芫花,

姜汁調著生半夏,

用烏頭杏仁天麻。

這几味儿齊加,

蔥蜜和丸只一撾,

清晨用燒酒送下。”何老人听了,便道:“這等藥恐怕太狠毒,吃不得。”趙先生道:“自古毒藥苦口利于病。怎么吃不得?”西門慶見他滿口胡說,因是韓伙計舉保來,不好囂他,稱二錢銀子,也不送,就打發他去了。因向喬大戶說:“此人原來不知甚么。”何老人道:“老拙适才不敢說,此人東門外有名的趙搗鬼,專一在街上賣杖搖鈴,哄過往之人,他那里曉的甚脈息病源!”因說:“老夫人此疾,老拙到家撮兩帖藥來,遇緣,若服畢經水少減,胸口稍開,就好用藥。只怕下邊不止,就難為矣。”說畢,起身。

西門慶封白金一兩,使玳安拿盒儿討將藥來,晚夕与李瓶儿吃了,并不見分毫動靜。吳月娘道:“你也省可与他藥吃。他飲食先阻住了,肚腹中有甚么儿,只是拿藥淘碌他。前者,那吳神仙算他三九上有血光之災,今年卻不整二十七歲了。你還使人尋這吳神仙去,叫替他打算算那祿馬數上如何。只怕犯著甚么星辰,替他禳保禳保。”西門慶听了,旋差人拿帖儿往周守備府里問去。那里回說:“吳神仙云游之人,來去不定。但來,只在城南土地廟下。今歲從四月里,往武當山去了。要打數算命,真武廟外有個黃先生打的好數,一數只要三錢銀子,不上人家門。”西門慶隨即使陳敬濟拿三錢銀子,逕到北邊真武廟門首黃先生家。門上貼著:“抄算先天易數,每命卦金三錢。”陳敬濟向前作揖,奉上卦金,說道:“有一命煩先生推算。”寫与他八字:女命,年二十七歲,正月十五日午時。這黃先生把算子一打,就說:“這個命,辛未年庚寅月辛卯日甲午時,理取印綏之格,借四歲行運。四歲己未,十四歲戊午,二十四歲丁巳,三十四歲丙辰。今年流年丁酉,比肩用事,歲傷日干,計都星照命,又犯喪門五鬼,災殺作炒。夫計都者,陰晦之星也。其象猶如亂絲而無頭,變异無常。大運逢之,多主暗昧之事,引惹疾病,主正、二、三、七、九月病災有損,小口凶殃,小人所算,口舌是非,主失財物。或是陰人大為不利。”抄畢數,敬濟拿來家。西門慶正和應伯爵、溫秀才坐的,見抄了數來,拿到后邊,解說与月娘听。見命中多凶少吉,不覺──

眉間搭上三黃鎖,腹內包藏一肚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