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石匮书后集 张岱

石匮书后集卷第一

烈皇帝本纪

烈皇帝,光宗第五子也。母曰刘才人。天启二年,封信王。四年,册立嘉定周奎女为信王妃,出居王府邸。

七年八月二十二日,熹宗大渐,召信王入见,谕以『吾弟当为尧、舜之君』。信王惶恐不敢当,但云『陛下为此言,臣应万死』!再嘱以善事中宫及委用魏忠贤等语。王出,上崩。魏忠贤自出迎王入,遍召百官;中外岌岌,恐有他变。百官迟疑,厥明始至殿门;宦者持门,不得入,告以宜服缟。既服缟,又言未成服,宜如常。群臣奔走出入者三,气喘且不续,哀诉宦者,乃得入。既哭临,司礼监太监王体干及忠贤在丧次,独体干语礼部,备丧礼。忠贤独呼兵部尚书崔呈秀入,屏人语移时,面奏信王曰:『大行皇帝某贵妃有遗腹,未诞;请宽登极之期』。信王霁颜许之,暂受监国,以俟圣嗣诞生。诸大臣争之力,乃即以二十四日践天子位;受百官朝,毋贺。朝时,忽天鸣。诏以明年为崇祯元年,大赦天下。加光庙、熹庙徽号,命礼部议生母贞靖贤妃刘氏尊谥及迁祔陵庙重典。以圣母弟和阳卫正千户刘效祖封新乐伯。

九月二十七日,立信王妃周氏为皇后,谕停刑。东厂大监魏忠贤乞辞位,不许。奉圣夫人客氏出外宅。国子司业朱之俊劾监生陆万龄、曹代请祠魏忠贤国学,宜罪;命下狱。忠贤乞止建祠,上优答之。给太师宁国公魏良卿、少师安平伯魏鹏翼铁券。

十月,上以吏科都给事中陈尔翼欲严缉东林余孽,谕曰:『群臣流品,先帝澄汰已久。朕初御极,嘉与士大夫臻平康之理;毋事揣摩形影,以滋争竞』。御史杨维垣劾兵部尚书崔呈秀,呈秀奏辩,求守制;不允。冬至郊天,仍着魏良卿行礼。工部主事陆澄源、兵部主事钱元悫疏劾魏忠贤,贡生钱嘉祯劾忠贤十大罪。疏上,忠贤哭诉于上。上命内侍读嘉祯疏,使听之,忠贤震恐丧魄;遂谪忠贤凤阳司香祖陵,籍客、魏二氏家。忠贤出京,上谕兵部曰:『逆恶魏忠贤,擅窃国柄,诬陷忠艮,罪当死。姑从轻,降发凤阳。不思自惩,素蓄亡命之徒环拥随护,势若叛然;令锦衣卫擒赴,治其罪』。时魏忠贤方宿阜城邸舍,其党密报上旨;知不免,夜同李朝钦自经,崔呈秀亦自经蓟州。所司以闻,上命九卿科道会议。议上,有旨:『逆恶魏忠贤扫除厮役,凭借宠灵,睥睨宫闱,荼毒良善。非开国而妄分茅土,逼至尊而自命尚公。盗帑弄兵,阴谋不轨。逆妇客氏传递声息,把持内外。崔呈秀委身奸阉,无君无亲,朋攘威福之权,大开缙绅之祸。无将之诛,自有常刑。即会议明确,着行原抚按,魏忠贤于河间府戮尸凌迟、崔呈秀于蓟州枭示,仍将爰书刊布中外,以为奸恶乱政之戒。逆孽魏良卿、侯国兴,着会官处决。五虎自呈秀外,李夔龙、吴淳夫、倪文焕、田吉,发附近卫所充军。五彪田尔耕、许显纯,着监候处决;崔应元、杨寰、孙云鹤,发边卫充军:以为附权蠹正之戒。逆妇客氏,送中宫张皇后勘问,以极刑处死』。命逮死各臣赃银尽免之,释其家属。后,魏、崔党次第伏诛戍遣。时魏珰甚炽,上不动声色,剪灭元凶,旁无一人之助;神明独断,宗社再安,天下翕然称之。

十一月,南京守备太监杨朝、浙直织造太监李实、承天太监李希哲、提督太和山太监冯玉、天寿山孟进、漕运太监李明道、崔文升并免。上御日讲毕,召阁臣入便殿,出蓟辽督师王之臣疏,示之曰:『王之臣自云赘员、又云虚拘,非内臣牵制之乎?其尽彻各边内臣』。乃颁谕曰:『先朝于宣、大、蓟、辽、东江诸地,分遣内臣协镇,一柄两操,甚无谓。矧宦官观兵,古来有戒,其概罢之!一切相度机宜,俱听经督节制,无复委任不专以藉其口』。枚卜辅臣,以钱龙锡、杨景辰、来宗道、李标、周道登、刘鸿训入阁办事。罢苏杭织造,谕曰:『封疆多事,征输重繁;朕不忍以衣被组绣之工,重困此一方民。其俟东西底定之日,方行织造』。

十二月,复故建文臣练子宁官。上御便殿,阅章奏,闻香烟心动,疑之;出步阶间,乃定。询内官:『此何自至』?曰:『宫中旧方』。上亟令毁之,勿复进。太息曰:『皇考、皇兄,皆为此误也』!御史杨维垣参太监李永贞、刘若愚佐逆;御史卓迈参李永贞舞文造孽,恶过忠贤。遂下永贞狱,戍显陵。监生王之鼎劾大理寺副许志吉借黄山一案毒害民命,下志吉于理。监生胡焕猷论大学士黄立极、施凤来、张瑞图、李国榗当魏忠贤专权,揣摩意旨专事逢迎,浙直建祠各撰碑颂;宜亟罢,并纠督、抚、按之请祠者。法司引卧碑生员禁言事律,论杖,除名。立极等各疏辩,上慰答之。

崇祯元年(戊辰)正月,命司礼监斥卖魏忠贤田宅,因以赐第请。上曰:『俟东西底定,留赐第以待功臣,榜曰「策勋府」。命内臣俱入直,非受命不许出禁门。翰林院编修倪元璐上「辩东林疏」,御史杨维垣疏驳之;元璐复反复辩论,上是之。时元璐屡言事,大学士来宗道尝曰:『渠何事多言?吾词林故事,惟烧香吃茶耳』。时谓宗道清客宰相。

二月,礼部请试天下举子,命辅臣施凤来、张瑞图为总裁。事竣,赐宴殿前,以二辅臣所馈魏忠贤金爵饮之;二臣归寓,即以病请,许之。谕戒廷臣,不得结交近侍。

三月,以侍读学士温体仁直经筵,以周延儒为礼部侍郎。

夏四月,御史袁弘勋劾大学士刘鸿训,御史高捷、史继之;鸿训罢归。

五月,上召廷臣于平台,谕辅臣曰:『票拟之事,宜悉心商榷』。谕吏部曰:『起废太多,会推宜慎』!责户部措办边饷无术,侍郎王家祯引罪。论边事,兵部尚书王在晋语未详,命中官给笔札录进。谕刑部曰:『天时亢旱,用法宜平允』!

六月,上召廷臣于平台,以插汉故,发帑十万给边吏。刑科给事中薜国观疏营伍之弊,令自宣读;至「关门虚冒」,上善之,复示诸臣。召提督京营保定侯梁世勋,戒以训练士卒。命翰林官:凡值召对,入侍记注。次日,复召廷臣于平台,以御史吴玉「钱粮积弊疏」宣示阁臣。问何不指名?玉对曰:『此夙弊,非一人事,无可指名』。出黄承昊「清饷足饷疏」,问户部侍郎王家祯,何滥增至此?曰:『皇祖入数多、出数少,故太仓粟红朽,内帑又无算。后边臣随请随给,出入不相准』。又读至盐法,阁臣请复祖制「开屯种引」;上然之。出宣府巡抚李养冲疏云:『旗尉往来如织,不赂之,恐毁言之日至;赂之,愁物力之难胜』。上不怿。兵部尚书王在晋曰:『大同焚掠,宜以按臣勘,不烦旗尉』。上曰:『疆场事,仗一喇嘛僧讲款,诸文武何为?卤不轻中国耶』!诸臣退。是大同以插汉讲款,不设备;故上责之。户科给事中韩一良上言:『皇上召对平台,有「文臣不爱钱」之语;然今之世,何处非用钱之地?何官非爱钱之人?向以钱进,安得不以钱偿?臣由县官居言路,以官言之,则县官行贿之首,而给事为纳贿之魁。今言蠹民者,俱咎守令之不廉。然守令亦安得廉?薪俸几何,上司督取,不日无碍官银、则曰未完抵赎;冲途过客,动有书仪;考满朝觐,不下三、四千金。夫此金非从天降、非从地出,而欲守令之廉得乎!科道号为「开市」,臣两月来辞金五百;臣寡交犹然,余可推矣!乞大为惩创,逮其已甚者。使诸臣视钱为污、惧钱为祸,庶几不爱钱之风可睹也』。上召廷臣于平台,命一良诵前奏。上嘉之,超擢右佥都御史。上谕阁臣:『内操军士俱魏忠贤招来,留居禁中,不测可虞;一朝解散,又恐激变。不如善遣之』。因传旨:『内操军士,劳苦特甚,着给假一月,归乡省亲;仍给月粮,从优犒赏』。众军欢悦。

秋七月,起在籍兵部右侍郎袁崇焕到京,晋尚书,为蓟辽总督。召对平台,上曰:『辽左跳梁十载,封疆沦陷,辽民涂炭。卿万里赴召,有何方略』?崇焕对曰:『臣受皇上特达之知,起臣于万里之外。倘皇上假臣便宜,五年而东事可平、全辽可复,以报皇上』。上曰:『五年灭卤,便是方略。朕不吝封侯之赏,卿其努力』!崇焕又奏:『以主持责阁臣,以用人责吏、兵二部,以钱粮责户部,以器械责工部』。上俱严谕,阁部诸臣皆凛凛应命。

八月,蓟辽总督袁崇焕至镇。上谕廷臣曰:『朕欲与大小臣工日筹庶务,而诸司各有职掌,恐不暇给。惟是辅臣左右弼予!自今非盛暑祁寒,朕当时御文华殿阅章奏』。凡御殿,翰林科道各二人备宣读、中书舍人二人侍班。

九月十四日,上召督师王象干至平台槛内,去御案咫尺;曰:『卿三朝元老,忠猷素着!见卿矍铄,知督师袁崇焕荐举不差。有何方略』?象干对曰:『三边之患,近因顺义王与卜、哈二酋不和,兵连祸结,两岁于兹。今日耍着,在连络哈慎及朵颜裔三十六家,安插蓟镇沿边住牧,为我藩篱,东拥关门,以断右臂。二酋既抚,则永无边患』。上曰:『观二酋意,似不肯受抚者』!象干对曰:『从容笼络,抚亦可成』。上曰:『御卤当恩威并济,不可专恃羁縻』!象干又奏曰:『臣统御插酋,二十一年矣。万历三十六年,虎酋聚兵十万欲犯蓟州,皇祖起臣总督蓟辽;臣至密云,遣官往谕,十万之师还解。天启元年,女直攻陷辽阳,熹宗召臣还部;后出镇山海者三年,略无风草之惊:皆调和之力也』。上喜,倾听久之;乃谕象干曰:『卿年虽逾八十,精力尚强,朕心喜悦!卿抚插酋于西、袁崇焕御敌于东,恢复功成,皆赖卿等之力也』!

十月,召廷臣于平台,以「锦州军哗,袁崇焕请饷疏」示阁臣,阁臣求允发。上责户部尚书毕自严。礼部侍郎周延儒曰:『关门昔防寇,今且防兵。前宁远哗,锦州尤而效之,未知其极』!上问延儒若何?对曰:『臣非阻发帑;虽予之,当益求经久之策』。上称善。又责科道官言事失实,即召对商榷,徒具文耳。诸臣俱媿谢。

十一月,召宁阳侯陈光裕、襄城伯李守锜、清平伯吴遵周、诚意伯刘孔昭于文华殿,问京营整理若何?各有所对。上以守锜总督京营。会推阁员吏部侍郎成基命、礼部侍郎钱谦益等,礼部尚书温体仁讦谦益天启辛酉主试浙江、贿中钱千秋,不宜枚卜。上召廷臣及体仁、谦益于文华殿,质辩良久。上曰:『体仁所参「神奸结党」,谁也』?曰:『谦益党与甚众,臣不敢尽言。即枚卜之典,俱谦益主持』。吏科给事中章允儒曰:『体仁资深望轻,如纠谦益,何不先于枚卜时』?体仁曰:『前犹冷局;今卜相事大,不得不为皇上慎用人耳』。允儒曰:『朋党之说,小人以陷君子,先朝可鉴』!上叱之,下锦衣卫狱、削籍。礼部以钱千秋试卷呈,上责谦益,引罪而出;旋回籍,除名为民。遂停枚卜。

十二月,大学士韩爌入朝。上下焚毁非刑诏曰:『非法非刑,惨毒异常,允非盛世所宜有。着遵高皇帝敕旨,概从焚毁』!

二年(己已)正月二十日,上幸太学,行释奠礼,命祭酒坐讲「尚书」「尧典」。召大学士韩爌、李标、钱龙锡、吏部尚书王永光、刑部尚书乔允升、左都御史曹于汴定逆案,谕以「首开谄附、倾陷、拥戴、颂美、建祠并虽未颂祠而阴行赞导者,据法依律,无枉无徇」。上又曰:『忠贤一人在内,苟非外廷逢迎,何遽至此!且内臣同恶,亦当入之』。阁臣以「外廷不知内事」对。上曰:『岂皆不知,特畏任怨耳』!次日,召阁臣,指黄袱所封章疏累累,曰:『此皆媚珰实迹也。宜一一按入之』。

二月,召廷臣于平台,问『张瑞图、来宗道何以不在逆案』?对曰:『二臣无实事』。上曰:『瑞图善书,为珰所爱。宗道祭崔呈秀母称「在天之灵」,其罪着矣』。问『贾继春何以不处』?阁臣言:『继春欲善待选侍,不失厚道;后虽反复,其持论间有可取』。上曰:『唯反复,故为小人;不可失入』!

三月,廷臣上「钦定逆案」,诏刊布中外。以七等定罪:魏忠贤、客氏磔死外,曰「首逆同谋」,崔呈秀等六人;「交结近侍」,刘志选等十九人;「交结近侍次等」,魏广微等十一人;「逆孽军犯」,魏志德等三十五人;「谄附拥戴内监」,李实等十五人;「结交内侍末等」——俱配赎,顾秉谦等百二十八人;「祠颂」——照不谨例冠带闲住,黄立极等四十四人。

夏四月,秦、晋饥,盗起,朝臣捐俸助饷。上曰:『诸臣兴利除害,国家受益多矣;何必言助』!

五月,蓟辽总督袁崇焕上疏,请巡视九边;上允之。是月晦,巡至镇江双岛,与毛文龙盘桓数日;于六月六日设账房于山上,犒军较射,遂缚文龙,数以十二大罪,出尚方剑斩之。疏闻,京师震骇。

六月,御史曹榖奏雪太监王安之冤。上悯之,着还原官,家产仍给与子侄。诏各处媚珰生祠尽行拆毁。给还万诬坐赃银三百两;谕曰:『万冤死堪怜,解到诬坐赃银,给还家属,以旌忠直』。

七月,以司礼监太监曹化淳提督东厂。

十一月,北兵入遵化,直抵京师。兵部尚书王洽以兵薄都城,依律处斩。总督袁崇焕与总兵祖大寿尾其后至城下,但对垒相持,不与战;上疏请入城养病,上不许。召崇焕陛见,劳以裘帽,即命归营。是日,鏖战城北,满桂兵大败。满桂缒城入见,遂言崇焕差喇嘛僧往清议和,杀毛文龙以为信;今勾引入犯,以城下之盟,了五年灭寇之局。上差中使二人召崇焕面议军务,崇焕欲勿行,而难于辞;乃言军中见疑,请以二中使为质。上即令二人留质。崇焕陛见,上命满桂与之面质;满桂尽发其奸状,崇焕免冠请死。上命锦衣卫堂上官拿送镇抚司,立命满桂往统其军。祖大寿引大队夺关而出,奔宁远。北兵攻城,急诏天下勤王。

十二月,山西巡抚都御史耿如杞同镇将张鸿功领兵入卫。至涿鹿,兵哗,大掠;如杞被逮下狱。兵叛散,与河南贼高如岳、李自成合,推高如岳为首,始称闯王;贼势遂盛。上召对阁部大臣,商榷大将,翰林院庶吉士刘之纶、金声特荐布衣申甫。上即召刘之纶、金声并召申甫,见于平台。之纶面陈城内保甲、城外列营,设奇应援,相机调度;大当圣意。甫亦自言深谙兵机,更精车战。上反复驳问,甫应对如流。上大悦,从之。授甫副总兵,理军事;声授山东道监察御史,参赞军务;之纶授协理兵部右侍郎,提督京营重城守御事宜。北兵围城四十余日始西向,分投由良、涿抵湾、由湾抵通,一路抢掠、放火烧舡,至香河扎营。申甫统兵追蹑,遇敌万余,束手无措;敌至叱之,甫与各兵皆自卸盔甲,跪而受戮。金声以阵后脱逃。之纶内不自安,疏请兵以防通、蓟;至遵化,力战死。以司礼监太监沈良佐、内官监太监吕直提督九门及皇城门,司礼太监李凤翔提督京营。进礼部侍郎周延儒为礼部尚书,入阁办事。

娟娟羣松下有漪流晴雪满汀隔溪渔舟可人如玉步屧寻幽载瞻载止空碧悠悠神出古异澹不可收如月之曙如气之秋

三年(庚午)正月,北兵饱扬出关,尸横遍野。前尚宝司卿原抱奇劾大学士韩爌致寇,爌致仕归。陕西盗王子顺等各路蜂起。先是,万历时朝廷念西军劳苦,预给三月粮;崇祯二年大旱,秦粟腾贵,军饷告匮。总督杨鹤、巡抚梅之焕分道勤王,其溃卒畏诛亡命,倡饥民为乱。时东事益急,廷议清核兵饷乘障,兵以减饷而哗。又以给事中刘懋裁定邮传,毋滥用县官钱,谓苏民力也;而河北游民,向藉食驿糈,岁不登,无所得食,溃兵煽之为盗:而全陕无宁土矣。

二月,复故大学士张居正荫。赐故都督戚继光表忠祠。

四月,磔袁崇焕于市,京师百姓争啖其肉,顷刻立尽。

六月,进礼部尚书温体仁东阁大学士。流贼王嘉胤等掠延安、庆阳,城堡多陷。总督杨鹤主抚,不以闻,与陕抚刘广生持牌招抚贼魁黄虎、小红狼、一丈青、龙江水、掠地虎、郝小泉等,俱给牒免死,安置延绥、河西;但不焚杀,其淫掠如故。有司莫敢告,而寇患成于此矣。

七月,左谕德文震孟上言:『吕纯如罗织诸贤,今藉奥援,思起用』;并及吏部尚书王永光。不问。

十月,耿如杞以兵无纪律,狱具弃市。府尹刘宗周与辅臣温体仁不合,三疏乞归;许之。

十一月,川贵总督朱元永宁奏捷,以奢崇明、安邦彦、歹费首级献俘京师。下辅臣钱龙锡于狱。

四年(辛未)正月,刑科给事中吴执御上言:加派、捐助、搜括三者,不可行。上曰:『加派原不累贫,捐助听之好义;惟搜括滋奸,若得良有司奉行,亦岂至病民乎』?不听。上召廷臣及各省监司于平台,问浙江按察副使周汝弼「浙、闽相连,海寇备御之策」。对曰:『去秋,寇犯海上,五日即去』。问江西布政使何应瑞:『尔省宗禄何以不报』?应瑞曰:『江西山多田少,瘠而且贫;抚按查核,有司尚未报耳』。问湖广右布政使杜诗:『尔楚去秋民变树帜,何也』?诗曰:『树帜之后,地方仍安』。问福建布政使吴旸、陆之祺:『海寇备若何』?旸曰:『海寇与陆寇不同,故权抚之。但官军狃抚为安,贼又因抚益恣,故数年未息耳』。上问实计安在?祺曰:『海上官兵,肯出死力;有司练乡兵,筑城要地,多设火器,以战为守:此上策也』。问河南布政使杨公翰、贾鸿洙以「收税耗重,宜斥有司」。鸿洙曰:『近奉上命,已革去矣』。问广东布政使陈应元、焦元溥曰:『尔省所负宣、大兵饷数十万,何也』?应元曰:『近已解纳』。问其数;曰:『七千两』。上少之;曰:『宣、大重镇,急需,其毋玩』!问山西按察使杜乔林:『流氛若何』?对曰:『寇在平阳或河曲,须大创之;但兵寡饷乏耳』!上曰:『前言寇平,何尚阻也』?曰:『山、陕界河,倏去倏来,故河曲被困』。问「河曲之陷」?曰:『贼未尝攻,失于内应』。问:『导贼何人乎』?乔林曰:『大抵出于饥民』。问陕西参政刘嘉遇,对曰:『寇见官兵,即散;退,复啸聚』。上曰:『寇亦我赤子也,可抚抚之』!曰:『今方用抚』。上曰:『前王子顺既降,何又杀之』?曰:『彼抚仍掠,宜其僇也』。『近寇何如』?对曰:『一在延安,一在云岩、宜川』。问广东布政使陆问礼、按察使孙朝肃,时问礼已除南赣巡抚,上曰:『南赣多盗,若何』?对曰:『南赣在万山中,接壤四省。当行保甲、练兵伍,庶足弭贼』。上曰:『此须实效,空言何为』!问:『海寇若何』?曰:『广东海寇,俱至自福建;舟大而多火器,兵舡难近。但守海门,勿命登陆,则不为害』。问广西布政郑茂华、李守俊:『靖江王府争继,何也』?对曰:『宪定王二子,履祥、履佑。履祥早殁,王请立履佑为世子;而履祥有未奏选之妾生子,今已长矣,是以争』。问四川布政使华敦复:『乡绅挟御史,何也』?以「逋赋」对。上曰:『守臣何不弹压』?对曰:『远方有司多科贡,故不能耳』。时云南布政娄九德被劾,问贵州布政朱芹以安位事。对曰:『督、抚臣责安位以四事:一擒故杀王巡抚者,一献蔺部逋人,一贬爵不得称宣慰,一削地;故议未决』。对毕,召各官,谕之『正己率属,爱养百姓;用命有显擢,不则罚随之』。各退谢。召左都御史闵洪学、左副佥都御史张捷、高弘图,谕洪学曰:『巡按贤,则守臣皆贤;若巡按不肖,其误非小!屡饬回道严核,何近日不称职之多也』?又曰:『卿与吏部实心任事,天下不难为』。乃退。翰林院编修黄道周疏救钱龙锡,谪外。

夏四月,上念旱,释前工部尚书张凤翔、左副都御史易应昌、御史李长春、给事中杜齐芳、都督李如桢于狱。释故大学士钱龙锡狱,戍定海卫。

八月,吴执御论周延儒揽权壅蔽;疏凡三上,俱留中。

秋九月,命太监张彝宪总理户、工二部钱粮,唐文征提督京营戎政;王坤往宣府、刘文忠往大同、刘允中往山西,各监视兵饷。

十月,命太监监军王应朝往阙宁、张国元往蓟镇东协、王之心中协、邓希韶西协。

十一月,以太监李奇茂监视陕西茶马、吴直监视登岛兵饷。初,上既罢诸内臣,事委督、抚;然上英察,辄以法随其后,外臣多不称任使者。崇祯二年,京师戒严,乃复以内臣视行营。自是衔命四出,而群相壅蔽,国事日非矣。工部郎中孙肇兴监督盔甲厂,以帑绌疏劾张彝宪;上怒,落职。

十二月,考选科道后,更核在任征输;户部尚书毕自严下狱,熊开元、郑友玄俱谪。吏科都给事中颜继祖上疏救,上切责之。礼部侍郎罗喻义直日讲,以「尚书」「商王布昭圣武」章送阁;温体仁裁其半,以所引京营大阅语也。喻义坚执不可,遂放归。

五年(壬申)正月,刑科给事中吴执御奏荐黄克缵、刘宗周等,御史吴彦芳奏荐李瑾、李邦华等。上以其朋比恶之,下彦芳、执御于理,坐上书不以实律,杖为城旦。

三月,工部右侍郎高弘图上言:『臣部有公署,中则尚书、旁列侍郎,礼也。内臣张彝宪奉总理二部之命,俨临其上。臣今日为侍郎,贰尚书、非贰内臣。国家大体,臣固不容不慎持。且总理公署,奉命别建;则在臣部者,宜还之臣部』。上以军兴饷事重,应到部验核,不听。弘图引疾求去,疏七上;竟削籍。

六月,兵部员外华允诚上言「三大可惜、四大可忧」,刺温体仁、闵洪学;上切责之。允诚回奏,又极言其失,谓私沈演、唐世济等;上怒,夺允诚俸。

七月,以司礼监太监曹化淳提督京营戎政,以司礼监右少监刘劳誉提督九门。令百官进马,三品以上各贡一匹,余合进,俱纳于御马监;实&909C&金贸之本监也,否则虽骏骥亦却之。川贵总督朱燮元平水西安位,以善后便宜九事奏闻;上可其奏,加燮元少师,&909C&金币,荫一子锦衣卫指挥佥事世袭。

六年(癸酉)正月,大学士周延儒以宣府阅视太监王坤疏劾,乞罢;不允。左副都御史王志道上言:王坤不宜侵辅臣。上召廷臣于平台,谓志道曰:『遣用内臣,原非得已;朕言甚明,何议论之多也?昨王坤之疏,朕已责其诬妄。乃廷臣举劾,莫不牵引内臣;岂处分各官,皆为内臣邪』!对曰:『王坤直劾辅臣,臣为纪纲法度惜,非为诸臣地也』。上曰:『廷臣不言国家大计,以内臣在镇不利奸弊,乃借王坤疏要挟朝廷,诚巧佞也』。因诘志道者再。周延儒曰:『志道非专论内臣,实责臣等溺职』。上色稍霁曰:『职掌不修,沽名立论,何堪宪纪』!立命志道退。

二月,谕吏部:『荐举潜修之士,科道不必端出考选,馆员须应先历知推。永着为令』。

三月,刑科都给事陈赞化劾大学士周延儒招权纳贿:『游客李元功借丛威人,延儒尝语去辅李标云:「上先允放,余封还原疏,上即改留」;颇有回天之力。今上羲皇上人也;此何语,岂徒小人之轻泄乎』?且引刑科给事中李世祺为证。世祺亦奏延儒实有此言;不问。户科给事中朱文焕亦劾延儒重荷国恩,毫无补救;亦不问。

五月,命司礼监太监张其鉴等赴各仓,同提督诸臣盘验收放。太监张应朝调南京,与胡承诏协同守备。谕兵部:『流寇蔓延,各路兵将功罪,应有监纪』。特命太监陈大金、阎思印、谢文举、孙茂霖为内中军,会各抚道分入曹文诏、左良玉诸营。寻复以阎思印同总兵张应昌合剿。

六月,命太监高起潜监视宁锦、张国元监视山西石塘等路,综核兵饷。大学士周延儒罢。始,延儒与温体仁深相结纳,力延之以进。至是,体仁将夺其位;太监王坤疏攻延儒,体仁无一语相助。凡与延儒为难者,必阴助之;而助延儒者,皆诎。延儒放归。

十月,论囚,上素服御建极殿,召阁臣商榷,温体仁一无所平反。陕西华亭知县徐兆麒赴任七日城陷,竟弃市;上心恻,体仁不为救,人皆冤之。

七年(甲戌)正月,总理太监张彝宪请入觐官役册以隆体统;许之。山西提学佥事袁继咸力争,上不听。

二月,监视登岛太监魏相以给事中庄鳌献上「太平十二策」内撤监视,因求罢;不允。贬鳌献于外。

三月,召大学士何如宠入朝;在道屡引疾,不许。刑科给事中黄绍杰上言:『从来君子、小人不能并立;如宠徘徊瞻顾,则次辅温体仁当知所自处』。上责其率妄,调外。考选推官鲁元宠等、知县胡世安等八人改授庶吉士,一体教习。秦、晋、楚、豫流贼蔓延,廷议以为各镇、抚事权不一,互相观望,宜以重臣开督府,统摄诸道兵讨贼。制曰:『可』。诏进延绥巡抚陈奇瑜兵部右侍郎,总督陕西、山西、河南、湖广、四川军务;视贼所向,随方剿抚。山西自去秋至今不雨,大饥,人相食。

四月,发帑金五万,命御史梁炳赈饥。

五月,陕西按祭副使贺自镜奏监纪太监孙茂霖玩寇。宣府太监王坤奏:『监军纪功罪耳,追逐有将吏在。果如自镜言,则地方官罪不在茂霖下矣』。上不问。

六月,罢各道监视太监。谕曰:『朕御极之初,撤还内镇,举天下事悉以委之大小臣工。比者多营私,罔恤民艰;廉谨者,又迂疏无通论。己巳之冬,京都被兵,宗社震恐,此士大夫负国家也。朕不得已,用成祖监理之例,分遣各镇监视,添设两部总理虽一时权宜,亦欲诸臣自引罪。今经制粗立,兵饷稍清,诸臣应亦知省;其将总理、监视等官,尽行撤回,以信朕之初心。张彝宪俟漕竣,即回监供职』。惟关、宁密迩外境,高起潜兼监两镇暨内臣提督如故。

七月,流贼至凤翔西关口,称奉督、抚檄,安插城内。守臣知其诈,绐以门不敢启,须缒上城;先登三十六人,尽杀之。总督陈奇瑜借辞地方官绅挠偾抚局,以激上怒;命缇骑逮宝鸡知县李嘉彦及凤翔乡绅孙鹏等五十余人,下刑部狱。

八月,召群臣于平台,问谁堪冢宰、总宪者?吏部左侍郎张捷曰:『臣之所举,与众不同』。上许之。勋戚在殿西室、文臣在殿东室,捷旁皇四顾,大学士王应熊目属之;诸臣觉其异。及问所荐,则前兵部吕纯如也。时诸臣或举郑三俊、或举唐世济,捷曰:『总宪世济可,冢宰非纯如不可』。俄入奏,力言纯如之长。诸臣以纯如列「逆案」不可,刑科给事中姜应甲言之尤力;捷失色。上问温体仁,对曰:『谢升可』。上是之。应熊故善周延儒,而纯如又与延儒相比,故体仁阴持之。给事中范淑泰、吴甘来交章劾王应熊、张捷同谋党附,计翻「逆案」。次日,召南京吏部尚书谢升为吏部尚书,以唐世济为左都御史。总督陈奇瑜报降贼一万三千有奇、斩渠十人,余俱延安民,并令还乡。按是贼为洪承畴所逐,窜汉中;川兵扼巴西诸险,贼饥无所得食,故乞降于奇瑜。奇瑜专事招抚,受其降;檄诸军按甲无动,遣官监护降者。诸盗本无降意,徒以饥疲困于险地不得逞,姑从款以纾我师。奇瑜檄所过郡邑,为具糗粻传送之。既度栈道,已出险数万众,渐不受绳束,仍事杀掠,所至罢市。贼遂尽杀监护官五十员,攻陷麟游、永寿,势不可复遏矣。

九月,诏免浙江崇祯三年以前织造。

十月,上数御经筵,遇雪不辍,谕讲官尚书韩日缵、姜逢元等毋忌讳。少詹事文震孟讲「春秋」。上谕:『仲子归赗,此见当时朝政有关,所以当讲。自今进讲,当以此类推』。总理户、工二部司礼太监张彝宪改司礼提督。礼部右侍郎陈子壮尝谒大学士温体仁,体仁盛称主上神圣,臣下不宜异同;子壮曰:『世宗皇帝最英明,然大礼、大狱,臣工犹执持不已。皇上威严,有类世宗;公之恩遇,孰与张桂?但以将顺而废匡救,恐非善则归君之意』。体仁意沮。削总督陈奇瑜籍,听勘。

十二月,进洪承畴兵部尚书,总督河南、山西、陕西、湖广、保定、真定等处军务,其总督三边如故。总督两广熊文灿戴罪自效。先是,文灿令守道洪云蒸、巡道康承祖、参将夏之木、张一杰往谢道山招降刘香老,既而被执。文灿奏「道、将信贼自陷」。上曰:『贼渠受抚,自当听其输诚,岂有登舟往抚之理?弛备长寇,尚称未知;督臣节制何事』?故令戴罪。

八年(乙亥)正月,贼陷颍州。知州尹梦鳌、通判赵士宽俱阖室死之。贼陷凤阳。凤阳无城郭,贼大至,官军无一人迎敌者,遂溃。贼焚皇陵,楼殿为烬,燔松三十万株,杀守陵太监六十余人,纵高墙罪宗百余人。留守朱国巷战,斩贼二十七人,力竭死。贼渠扫地王、太平王入府治,知府颜容暄囚服匿狱中;贼纵囚,获之。贼渠张盖鼓吹坐堂,杖容暄于堂下,杀之;推官万文英等六人、武官四十一人,俱被杀。士民杀死数万,剖孕妇,注婴儿于槊。燔公私邸舍二万二千六百五十余间,光烛百里。贼渠列帜,自称「古元真龙皇帝」;恣掠三日。太监卢九德、总兵杨御蕃以川兵三千救凤阳,南京兵亦至。贼奔,以筵篿卜于神祠,不利;刳神像而去。趋庐州,陷巢县。已攻舒城,知县章可试塞三门,开西门,诱贼入,陷于坑;奔溃,死千人。因掠霍山、合肥诸县,攻六合,聚稚子百十,环木焚之,听其哀号,以为笑乐。又裸妇人数千,詈于城下;少有媿沮即磔之。

二月,巡按凤阳御史吴振缨始以皇陵之变闻。是日,上御经筵,特传免;素服避殿,亲祭告太庙,命百官修省,俱素服从事。逮巡抚凤阳都御史杨一鹏并振缨下狱。一鹏论死,弃西市;振缨遣戍。命侍郎朱大典总督漕运、巡抚凤阳,同洪承畴协剿。候补给事中刘含辉乞蠲陕西八年以上逋租,不许。兵部职方主事贺王盛再劾温体仁庸奸误国,谪外。御史吴履中劾温体仁、王应熊并及监视内臣,上切责之。上以祖训凡郡王子孙有文武才能、能堪任用者,宗人府具以名闻;朝廷考验,授以职,其迁除如常例。礼部右侍郎陈子壮上言:『宗秩改授,适开侥幸之门,隳藩规、溷铨政』。上以其沮诏、问亲,下于理。明年四月,始得释。已而莅官,多不法,公私苦之。

四月,予故辽东总兵宁远伯李成梁祭葬。福建游击郑芝龙合粤兵击刘香老于田尾远洋,香老胁兵备道洪云蒸出船止兵;云蒸大呼曰:『我矢死报国,亟击勿失』!遂遇害。香老势蹙,自焚溺死;康承祖、夏之木、张一杰脱归。

五月,谕户部:暂开捐纳,以济军需。

六月,刑部主事胡江、给事中何楷、宋学显、御史张缵曾各劾温体仁,不听。总兵曹文诏至娑罗塞,寇大至;力竭,自刎。文诏敢斗,前后杀贼万计,为贼所畏。官军闻之夺气。

七月,进少詹事文震孟礼部左侍郎兼东阁大学士。震孟讲「春秋」称旨,既而以疾告,不许。温体仁语之曰:『行相君矣,何避也』!至是,出特简,入政府。召廷臣于中左门,试时政「边才论」。又出各疏,命翰林官拟上。

八月,命湖广巡抚卢象升总理直隶、河南、山东、四川等处军务,统关、辽兵,赐尚方剑,便宜行事;洪承畴剿寇西北,象升剿寇东南。上谕:『致治安民,全在守令。命两京文职三品以下、五品以上,各举堪任知府一人;在内翰林、科道,在外抚、按、司、道、知府,各举州县官一人。过期不举者,议处;失举,连坐』。

九月,枚卜,命吏部举在籍才堪辅弼者,以林焊、孙慎行、刘宗周名上;命即钦取来京。

十月,上罪己,避殿撤乐。下诏曰:『朕以凉德,缵承大统。不期倚任非人,边乃三入,寇则七年;师徒暴露,黎庶颠连。国帑匮诎,而征调未已;闾阎凋敝,而加派难停。中夜思维,不胜媿愤!今年正月流氛震惊皇陵,祖恫民仇,责实在朕。今调劲兵、留新饷,立救元元,务在此举。惟是行间文武吏士劳苦饥寒,深切朕念:念其风餐露宿,朕不忍安卧深宫;念其饮水食粗,朕不忍独享甘旨;念其披坚冒险,朕不忍独衣文绣!兹择十月三日,避居武英殿,减膳撤乐;非典礼事,惟以青衣从事。与我行间文武吏士,甘苦共之,以寇平之日为止。文武官其各省愆淬厉,用回天心,以救民命』!

十一月,大学士何吾驺、文震孟罢。初,吾驺、震孟在直,以工科给事中许誉卿素着直声,欲补南京太常卿;温体仁难之。吏部尚书谢升遂疏纠誉卿,震孟票夺俸,体仁不肯;震孟作色掷笔。体仁夕揭上,而吾驺、震孟朝罢矣。震孟有时望,入相仅三月;而龃龉同官,不竟其用。逮庶吉士郑鄤。

十二月,城凤阳。初,颍州贼将趋凤阳,巡抚杨一鹏请移镇,大学士王应熊拟旨止之。贼陷凤阳、焚皇陵,幽宫不保,诸臣忌讳,不敢闻;寻以獾穴为解。至是,城始成。吏部尚书谢升奏起废张士范等一百六人,不果用。

九年(丙子)正月,林焊、刘宗周应召来京,上召对平台。上问:『方今流寇猖獗,粮饷不敷;又值人才匮乏,不称任使。奈何』?宗周对曰:『皇上求治太急,用法太严,布令太烦,进退天下士太轻。所以有人无人之用,有将不能治兵,有兵不能杀贼。至于饷匮,由于兵增;若有将不能治兵、有兵不能杀贼,何取多兵!今不当议增兵,当议练兵。若流寇,本朝廷赤子;抚之有道,还为吾民。今日急务,尤以收人心为本』。上又问:『外裔如何处置』?宗周对曰:『御外裔亦以内治为本。帝舜之时,苗顽逆命,干羽舞两阶而有苗格』。上顾首辅温体仁曰:『先年敌薄都城,此时可说干羽两阶否』?上不怿而起。传旨:以林焊入阁办事、以刘宗周为工部右侍郎。淮安武举陈启新上言:『欲停科目、举孝廉、罢推知行取,专拜大将,举行登坛推毂之礼,使其节制有司』。上异其言,特授吏科给事中。启新本庸人,时政府觇知上意,必有辟门特达之典,故与曹化淳实左右之;立致省垣,将借以搏击善类。迨启新既得进,惟从事敝车羸马以逢抑上意,而政府有求皆不应:故政府深恨之。总理卢象升师次滁州,与贼战,败之;贼西,渡河。祭酒倪元璐以黄安县学生邹华妾行荐举,列及己名,惊异;纠参。上是之。

四月,武生李琎奏:致治在足国,请搜括巨室助饷。大学士钱士升极言其不可,温体仁从中构之。上切责士升,以密勿大臣欲要名誉。士升遂乞罢,许之。初,士升以助体仁,几见摈公论;至是,复为体仁所构去。御史詹尔选疏救钱士升,上召廷臣及尔选于武英殿,怒诘尔选,声色俱厉;尔选从容不为诎。问:『如何为苟且』?对曰:『即捐助一事,亦苟且也』;反复数百言。且曰:『臣死不足惜,皇上幸听臣,事尚可为即不听臣,亦可留为他日之思』。上怒,讼系直庐,下都察院论罪。关、宁太监高起潜请各捐俸市马,刘宗周疏止之;上不听。宗周寻罢归。令有司务修练储备,毋科扰。命乡、会试二三场兼武经、书算,发榜后骑射。刑部尚书冯英以藐玩,下法司拟罪。

五月,逮滋阳知县成德,下锦衣狱。德性刚激,入前大学士文震孟之门;至是,连章攻温体仁,凡十上,尽发其奸状。母张氏,伺体仁舆出,辄道诟之。德戍延绥。

六月,命司礼监太监曹化淳同法司录囚。

七月,居庸告急,遣内中军李国辅守紫荆关、许进忠守倒马关、张元亨守龙门关、崔良用守固关、勇卫营太监孙维武刘元斌防马水沿河、兵部尚书张凤翼督援兵出师。以监视关、宁太监高起潜为总监,南援霸州;辽东前锋总兵祖大寿为提督,同山海总兵张时杰属起潜。以前司礼太监张云汉、韩赞周为副提督,巡城阅军;司礼太监魏国征守天寿山。寻以国征总督宣府昌平京营、御马太监邓良辅为分守、太监邓希诏监视中西二协、太监杜勋分守。以张元佐为兵部右侍郎,镇守昌平。时内臣提督天寿山者,皆即日往;上语阁臣曰:『内臣即日就道,而侍郎三日未出,何怪朕之用内臣邪』!以司礼太监卢维宁总督天津、通州、临清、德州,内中军太监孙茂霖分守。都城戒严,召廷臣于平台,问方略。时斗米三百钱,上忧之。户部尚书侯恂言禁市沽,左都御史唐世济言破格用人,刑部侍郎朱大启请列营城外为守御,吏科都给事中颜继祖言收养京民细弱;上谕:『莫若蠲助为便』。

八月,以太监张彝宪言,命科道各官分地督运。河南道御史金光宸参督师张凤翼及镇守通州兵部右侍郎仇维桢首叙内臣功为借援,又请罢内臣督兵。上怒甚,召廷臣及金光宸于平台。上叱之曰:『仇维桢方至通州,尔即借题沽名』!着锦衣卫褫冠服,下诏狱。适大风雷电,光绕御座;上凛天变,遽命释之,候旨议谪。诚意伯刘孔昭奏国子监祭酒倪元璐双妻并封,罢官回籍。陕西巡抚都御史孙传庭击贼于盩厔,大破之;擒贼首闯王高迎祥及刘哲等,献俘阙下,磔于市。命总理卢象升总督各镇兵进援京师。

九月,北骑从建昌冷口还,守将崔秉德请率兵遏归路。总监高起潜不敢进,扬言当半渡击之;侦北骑出口,起潜始进石门山,报斩三级。禁文武舆盖器饰之僭。起守制杨嗣昌为兵部尚书。命采平阳、凤翔诸矿,以储国用。

十一月,下左都御史唐世济于狱。世济以「边才」荐故兵部尚书霍惟华,上谓「惟华逆党,世济蒙蔽」;下刑部狱。叙京师城守功,太监张国元、曹化淳荫锦衣卫指挥佥事,各世袭。初,化淳为京营提督,收用降丁;及守昌平,俱散去,至有叩京师城下者,皆称京营兵,莫能辨。

十二月,蠲山东五年前逋租。命吏部指奏数年铨政大弊。吏部覆奏,上责之曰:『以尔部职专用人,推举不效;乃反称纲目太密,使中外束手!且平时升转,必优京卿、甲科;乃云京卿未必胜外官,甲榜未尝胜乙榜。如此游移,岂大臣实心体国之道』!尚书谢升罢。

十年(丁丑)正月,工部尚书刘遵宪因培筑京城,上「加派输纳事例」。分守津通临德太监杨显名参前巡盐御史张养、高钦舜各侵税额,诏逮之。时养先卒,下抚按籍其家。

二月,逮巡按山西御史张孙振。初,提学佥事袁继咸守官奉公,自书卷外,无长物;孙振贪秽不职,诬奏之。贡士卫周祚等诉其冤,命并孙振逮讯。左良玉大破贼于舒城、六安,应天巡抚张国维檄良玉入山搜捕,良玉新立功,骄蹇不奉调;国维三檄之,始自舒城进发,贼已饱掠出境矣。山西总兵王忠以兵援河南,称病数月不进,一军噪而西归;给事中凌义渠劾之,诏逮王忠入都。革良玉职,杀贼自赎。命陕西巡抚孙传庭兼总理河南。

三月,陆文声陈风俗之弊皆原于士子,太仓庶吉士张溥、前临川知县张采倡复社以乱天下;命南直提学御史倪元珙核奏。元珙极言文声之妄,上责其蒙饰,降光录寺录事。溥、采为古学以相砥砺,天下向风;然不为政府所悦。时苏州府推官周之夔亦讦奏溥、采等树党挟持。

四月,命南京守备太监孙象贤、张云汉同兵部尚书范景文清核兵马、器械。总监太监高起潜行部,永平道刘景耀、关内道杨于国俱耻行属礼,上疏求免;上谓总监原以总督体统行事,罢于国、降景耀二级。时监视之设,只多一扣饷之人。监视满,则督、抚、镇、道皆恃以饰功掩过,故边吏皆乐有监视;而上方倚任中官,不察也。谕百官求直言,刑科给事中李如灿上言时事,归咎辅臣;上怒,下汝灿于狱。左谕德黄道周上言:『陛下下诏求直言,清刑狱。然方求言而建言者辄斥,方清狱而下狱者旋闻。非所以开言路、信诏旨』!上切责之。新安所千户杨光先劾吏科给事中陈启新及元辅温体仁,舁棺自随;上怒,廷杖、戍辽西。

六月,大学士温体仁引疾免。初,体仁以摘发钱谦益受主知,遂入相。时上英明,廷臣苞苴亡状,体仁以残刻辅之,圜扉之内累累趾相属。初藉周延儒入,旋以权相轧,周去而温独存。自佐政以来,边徼潢池之警,漫无经画;惟斤斤自守,不殖货贿,故上始终敬信之。

七月,以史可法为右佥都御史,巡抚安、庐、池,太等处军务。时以寇患,故创设。

八月,上登正阳门阅城。以薛国观为礼部左侍郎兼东阁大学士。

十一月,以司礼太监曹化淳、杜勋等提督京营,孙茂霖守蓟镇中西三协,郑良辅总理京城巡捕。

十一年(戊寅)正月,裁南京冗官八十九员。任丘、清苑、徕水、迁安、大城、定兴、通州各有司不法,上内访逮入;责抚、按不先劾为溺职:『近畿如此,远地可知』。命部院申饬。

二月,城芦沟,名拱极城;太监督役,掠涂人受工,民力为惫。巡按江南御史张任学改都督佥事总兵官,镇守河南。任学觊得巡抚,且欲荐故丹徒知县张放,因极诋诸总兵不足恃;盛称文吏有奇才,可御寇。上竟以总兵授之,意大沮悔;寻被逮。上御经筵毕,召詹事府、翰林院诸臣顾锡畴等二十余人,问『保举、考选,孰为得人』?少詹事黄道周对曰:『树人如树木,须养之数十年。近来人才远不及古,况摧残之后,必深加培养』。庶子黄景昉请宥郑三俊;上曰:『三俟蒙徇,虽清何济』!又命诸臣各陈所见。上曰:『言须可行,如故讲官姚希孟欲折漕一年,误矣』!编修杨廷麟曰:『自温体仁荐唐世济、王应熊荐王继章,今二臣皆败,而荐者无恙。是连坐之法先不行于大臣,而欲收保举之效得乎』?上默然。命诸臣出,宴午门之庑。道周等退,各补奏。会南京应天府丞徐石麒亦上言郑三俊清节,得释。三俊为司寇,敝衣一箧,爨烟不给,以拟狱轻得罪。上亦素知之,故得放还。

三月,上御左顺门,召考选诸臣,五人为班递进。问兵食计,知县曾就义曰:『百姓之困,皆由吏之不廉。使守令俱廉,即稍从加派以济军需,未为不可』。上拔第一。未几,即有剿饷、练饷之加。

四月己酉丑刻,荧惑去月仅七、八寸;至晓,逆行,尾八度掩于月。

五月丁卯夜,荧惑退至尾初度,渐入心宿。兵部尚书杨嗣昌借月食火星,以为可化灾为祥,冀以动上意;工科都给事中何楷驳正之。

六月,兵部尚书杨嗣昌改礼部尚书兼东阁大学士,仍署兵部事。时嗣昌母服才五月,工科给事中何楷劾嗣昌忘亲;上切责之。先是,吏部会推阁员,上不允,命并及在籍守制者;盖嗣昌为陈新甲地也。已而特召新甲为兵部右侍郎,总督宣、大。侍讲学士黄道周上言:『朝廷即乏人,岂无一定策效谋者?而必破非常之格,以奉不祥之人』!上不怿。召廷臣于平台,问道周曰:『朕闻无所为而为之谓天理,有所为而为之谓人欲。尔前疏适当枚卜不用之时,果无所为乎』?道周对曰:『天人止是义利,臣心为国家、不为功名,自信其无所为』。上曰:『前月推陈新甲,何不言』?对曰:『时御史林兰友、给事中何楷皆有疏,二人臣同乡,恐涉嫌疑耳』。上曰:『今遂无嫌乎』?曰:『天下纲常、边疆大计,失今不言,后将无及?臣所惜者,纲常名教;非私也』。上曰:『清虽美德,不可傲物遂非。唯伯夷为圣之清;若小廉曲谨,是廉非清也』。道周曰:『伯夷忠孝,故孔子许其仁』。上怒其强说。道周又极诋杨嗣昌,嗣昌出奏曰:『臣不生于空桑,岂遂不知父母!臣尝再辞,而明旨迫切!道周学行人宗,臣实企仰;今谓不如郑鄤,臣始太息绝望!鄤杖母,行同枭獍;道周又不如鄤,何言纲常也』!道周曰:『臣言文章不如郑鄤』。上责其朋比。道周曰:『众恶必察,何敢为比』!上曰:『少正卯亦称闻人;惟行僻而坚、言伪而辨,不免孔子之诛』!道周曰:『少正卯欺世盗名,臣无其心。臣今日不尽言,则臣负陛下;陛下今日杀臣,则陛下负臣』!上曰:『尔读书有年,只成佞耳』!叱去。道周叩头起,复奏曰:『忠佞二字,臣不敢不辨。夫臣在君父之前,独立敢言为佞;岂在君父之前,谗谄面谀者为忠乎?忠佞不分,则邪正混淆,何以致治』!上怒甚,嗣昌乞优容之。上曰:『朕亦优容多矣』!诸臣退。上召回,谕曰:『今内寇外裔、天灾地震,皆朕不才,不能感发诸臣公忠为国之心;不智,不能辨别是非邪正;不文,不能宣布德化;不武,不能削平祸乱:此皆朕之寡昧,即朕之愆尤!正赖卿等匡救不逮。乃有一等机械在心,专于党同伐异、假公济私;朝廷纔用一大臣,百般诋毁。律以祖宗之法,当何如处?看来这裔、寇却还易治,衣冠之盗却是难除。以后再敢如此,立置重典。朕劝诸臣各修职业,共享太平之福』!诸臣叩头出。明日,降道周为江西布政司都事。翰林院修撰刘同升、编修赵士春、都给事何楷、试御史林兰友各疏救道周、劾嗣昌,俱谪调有差。

八月,南京户科给事中张焜芳论前巡盐两淮御史史【范土】侵帑三十余万,命逮【范土】下刑部狱。【范土】奏辩,又发焜芳朋党状;焜芳夺官。

十月,以御史马太清分守蓟镇西协。北骑进喜峰口,直至徐州,破济南府,德藩被害。京师戒严,召孙传庭于陕西、召洪承畴于三边;于是承畴、传庭率诸将合兵五万,先后出潼关入援。以宣大总督卢象升加兵部尚书,赐尚方剑,总督天下援兵;至贾庄遇敌陷陈,死之。

十一月,括废铜铸钱。

十二月,改洪承畴蓟辽总督、孙传庭保定总督;传庭以失聪辞,不许。寻逮传庭系狱。

十二年(己卯)二月,贵州道御史王聚奎劾刑科右给事中陈启新缄默溺职;谪聚奎,并罢右佥都御史李先春,夺吏部左侍郎董羽宸俸二月。以司礼太监崔琳清理两浙盐课、赋税。

三月,召参议郑二阳于平台,问练兵措饷之计。对曰:『大抵额兵之设,原有额饷;但求实练,则兵不虚冒、饷自足用,是核兵即足饷也。若兵不实练,虽措饷何益』!上问「措饷」。曰:『诸臣条奏尽收矣,在得其人。得人,则利归公家;否则,在私室』。上曰:『各处灾伤,奈何』。曰:『裁不急之官,亦可省费』;又曰:『臣见州县残破,急宜下宽大之诏,收拾人上』!上称善,擢二阳都察院右佥都御史。

四月,免高淳去年旱蝗田租,谕释轻系。时上颇于内庭建设斋醮,礼科给事中姜采上言:『宗社之安危,必非佛氏之祸福』;上不听。京城浚濠,广五丈、深三丈;给事中夏尚絅切谏,不听。

五月,出帑金三十万济饷,后偿之。山西按察副使魏士章请遣京官搜括天下钱粮充饷;从之。

六月,礼部尚书林欲揖请核僧道赡地、毁淫祠,括绝田助饷。

七月,戒午门、端门诸内臣延接朝士。

八月,故庶吉士郑鄤磔于市。鄤初选庶吉士,有直谏声,文震孟、黄道周皆与之游。当时欲借鄤以倾震孟、道周,谳驳逾重;而鄤居乡多不法,遂罹惨祸。降贼张献忠复叛于榖城,罗汝才九营并起应之;左良玉大败,失其符印。事闻,革总理熊文灿任,仍视事;降良玉职,戴罪杀贼。初,文灿与杨嗣昌深相结纳;嗣昌冀文灿成功,以结上知。文灿既偾,嗣昌内不自安,请督师南讨;上以隆礼劳遣之。

九月,免河南州县田租有差。时中外交讧,上念穷民罹灾,己卯、庚辰之间蠲贷屡下;而有司骫法,侵蠹如故。以内官监太监杜秩亨提督九门。

十月,彗星见,谕停刑。杨嗣昌至襄阳,入熊文灿军中;诏逮文灿入京论死,弃西市。嗣昌表左良玉为平贼将军。良玉所部多降将,嗣昌谓可倚以办贼,为请于上;故有是命。

十一月,流贼老回回、革里眼、左金玉、南营四股合二万人,分屯英、霍、潜、太诸山寨,突犯安庆、桐城诸路;辽将黄得功、川将杜先春屡战却贼,贼每避两军。贼多购蕲、黄人为间,或携药囊蓍蔡为医卜、或谈青鸟姑布星家言、或缁流黄冠、或为乞丐戏术,分布江、皖诸境觇虚实,时时突出焚掠;相持逾年,毒流四境。

十二月,北兵薄山海关,总督洪承畴出战,报军覆身没。上为辍朝恸哭,赠少保,予谥,荫一子世袭锦衣卫指挥使,加祭九坛;造祠关门,春秋致祭。

十三年(庚辰)正月,逮湖广巡抚方孔昭,命宋一鹤代之。

闰正月,督师杨嗣昌奏辟永州推官万元吉为军前监纪,从之。纪录卓异诸臣。苏州知府陈洪谧多逋赋,不预——寻削籍;松江知府方岳贡亦以逋赋,夺官。命巡城御史煮粥赈饥。发帑金八千赈真定。谕户部以保定、永清等郡县刍粮给畿南饥民,抵秋以偿。发帑金六千赈山东。

二月,风霾亢旱,下诏求直言。平贼将军左良玉大破张献忠于太平县之玛瑙山,献忠精锐俱尽,止骁骑千余自随,遁走兴、归山中;寻自盐井、兴、房界上。左良玉屯兴安、平利诸山,连营百里;诸军惮山险,围而不攻。献忠得以休息,养疮痍、收散亡,兵复振;遂与罗汝才、过天星等七股入蜀。

三月,分赈畿南二万金。是月雨,免两河积逋;其灾甚者,缓征之,免八年、九年十之三。宿州、沭阳、通州等县灾,免逋赋有差。策贡士于建极殿,赐魏藻德第一。先是,上召贡士四十八人于文华殿,上问边隅多警,何以报仇雪耻?藻德对曰:『使大小诸臣皆知所耻,则功业自建』;娓娓数百言。藻德,通州人,更自言戊寅守城功;上心识之,得拔第一。诏撤各镇内监还京。督师杨嗣昌次荆门,立大剿营、上将营。

四月,罢郧抚王鳌永,以袁继咸代之。命考选大典须科贡兼取,以收人才之用;已而以吏部考选不列举贡,遂命贡士并岁贡士二百六十三人俱补部寺司属、推官、知县,不为例。江西巡抚都御史解学龙荐举布政司都事黄道周,上以道周党邪乱政、学龙徇私滥举,俱逮下理,廷杖论戍;户部主事叶廷秀请宽之,并杖削籍。监生涂仲吉发愤上书,上怒,下狱杖戍。

五月,上以两京及山东西、河南、陕西各处告饥,命地方有司设法赈济,招徕流徙;抚按躬行州县,定殿最以闻。召九卿科道于平台,问守边、救荒、安民三事。通政使徐石麒以「守边在农战互用,救荒在劝民输粟,安民在省官用贤」对;上是之。

六月,大学士薛国观罢。初,国观以温体仁援,得入阁;同官六人皆罢,独国观秉政至首辅,上颇向用之。至是,因拟谕失旨议处,致仕。刑科给事中袁恺劾国观纳贿有据,并及吏部尚书傅永淳、待郎蔡奕琛等,遂下镇抚司讯。初,上召国观,语及朝士婪贿;对曰:『使厂卫得人,朝士何敢黩货』!东厂太监王化民在侧,汗出浃背;于是专侦其阴事,以及于败。下左副都御史叶有声于狱,以通贿国观也;时株连颇众。

七月,发帑金三万赈顺天、保定。张献忠既西,罗汝才屡为官军所败势孤,率党走合于献忠,共谋渡川西。诸将贺人龙、李国奇、张应元、汪云凤、张奏凯等会师击之,应元、云凤营于夔之土地岭待人龙兵,三檄不至。初,督师嗣昌以左良玉跋扈难制,而人龙屡破贼有功,请以人龙代良玉,佩将印。既而以良玉玛瑙山捷,度未可动,复奏留良玉佩印如故;别加人龙总镇衔,须后命。人龙初闻大将之拜,踊跃动三军;既报寝,乃怏怏。良玉知其故,意深恨之。故当献忠之遁归,千余残寇可尽,乃良玉以夺印怀惭、人龙复以归印觖望,遂逡循不复深入,致献忠复炽;皆嗣昌失两帅之心,玩寇故也。

八月,发仓粟赈河东饥民,帑金三万赈真定、山东、河南饥民。

九月,谕灾荒停刑;又恐人心肆玩,其事关封疆及钱粮、剿寇者,限刑部五月具狱。御史魏景琦论囚西市,御史高钦舜、工部郎中胡琏等十五人已论辟;忽内臣本清衔命驰免,因释十一人。明日,景琦回奏被责,下锦衣狱;盖上以囚或有声冤者,停刑请旨,景琦仓卒不辨也。

十月,出帑金万两,市旧棉衣二万给京师贫民。

十一月,流贼张献忠、罗汝才破剑州,渡绵河而西;督师监军万元吉以总兵猛如虎为正总统、张应元为副总统,屯兵安岳城下,以遏贼归路。

娟娟羣松下有漪流晴雪满汀隔溪渔舟可人如玉步屧寻幽载瞻载止空碧悠悠神出古异澹不可收如月之曙如气之秋

十二月,贼走攻泸州,城陷。泸州三隅皆陡绝临江,止立石站一路可北走;贼既走绝地,元吉谋以大兵自南捣其老营,伏兵旁塞险要,蹙贼北窜永州,逆而击之。兵至,贼营先移渡南溪;官军隔水,追之不及。

十四年(辛巳)正月,故大学士薛国观奏辩袁恺诬奏出于礼部主事吴昌时主使,上不听。流贼李自成破河南府,焚福王宫殿;福王及世子俱缒城走。次日,自成迹福王所在,执之,并执前兵部尚书吕维祺。维祺遇王于西关,谓王曰:『名义甚重,毋自辱』!王见自成,色怖,泥首乞命;自成责数其失,遂遇害。贼置酒大会,以王为,杂鹿肉食之,号「福禄酒」。维祺骂贼,不屈死。世子逸走,遇乱兵劫之,裸而奔于怀庆。是时群盗辐辏,自成自称闯王,雄诸贼。变闻,上震怒,逮总兵王绍禹磔之,籍其家。

二月,张献忠、罗汝才走宣城,侦襄阳无备,简二十骑持符伪为官兵,夜至城下。守者验符信,启关。贼既入,挥刀大呼,杀门者。城中先伏贼百余,俱起应之;城中大乱,门洞开,贼大队驰至。知府王承曾突围走,兵备副使张克俭、推官郦曰广死之。贼焚襄王府,执襄王;献忠据坐王宫,坐王堂下,劝之以卮酒曰:『吾欲断杨嗣昌头,而嗣昌远在蜀;今当借王头,使嗣昌以陷藩伏法。王其努力,尽此一杯酒』!因缚王杀之,投尸火中。福清王常澄逃免;潜遣人索王尸,已烬,仅拾颅骨数寸以归。贼杀宫眷并贵阳王常法,尽掠宫女,发银十五万以赈饥民。襄阳守兵数千、军资器械山积,尽为贼有。平贼将军左良玉、郧抚袁继咸发兵驰援,贼渡江而走。

三月,督师大学士杨嗣昌自缢于军。嗣昌以连失二郡、丧两亲藩,度不免,遂自尽。监军万元吉自署行营,命猛如虎驻蕲、黄,防献忠东逞。上以襄阳失陷,左良玉违制避贼,削职、戴罪剿寇;逮郧抚袁继咸入京。进陕西总督丁启睿兵部尚书,代杨嗣昌督师讨贼;启睿督秦师至潼关。

四月,召前大学士周延儒、张至发、贺逢圣入朝。至发辞不出,逢圣不久以病归。初,延儒既罢,丹阳监生贺顺、虞城侯氏共敛金属太监曹化淳等营复相。至是,得召用;主事吴昌时之力居多,延儒德之。左良玉自襄阳进击李自成至南阳,自成北出,屯于卢氏。贡士牛金星向有罪,当戍边,降于贼,自成以其女为妻;金星荐卜者宋献策善河洛数。献策长不满三尺,见自成,献图谶云:「十八孩儿,当主神器」。自成大喜,拜军师。

五月,赦兵部尚书傅宗龙出之狱,以右侍郎都御史督陕西兵讨贼。

六月,故刑部右侍郎蔡奕琛狱中上言:『去夏六月,同邑诸生倪襄——为庶吉士张溥门人,归语知县丁煌,夸溥大力,可立致人祸福,因言及臣旦夕必逮;未几而王升彦果劾臣矣。一里居庶常,结党招权,阴握黜陟之柄,从所未闻』。上令丁煌指证,下倪襄于狱。

八月,左良玉大破张献忠于信阳,斩其首将沙贼,夺其马万余,降众数万;献忠负重创,易服夜遁:良玉军声大振。故大学士薛国观有罪,赐死。国观性褊刻,自佥宪骤登政府,温体仁实荐之。上常忧用匮,国观对以「外则乡绅,臣等任之;内则戚畹,非出自独断不可」。因以李武清为言;遂密旨借四十万金。李氏尽鬻其所有,追比未已。戚畹人人自危,因皇子病,倡为九连菩萨之言云:『上薄待外戚,行夭折且尽』!上大惧。国观又忤太监王化民,遂败。辛酉,上幸太学——以重修告成也,正一真人张应京请扈从临雍;先期,司礼监太监王德化奉命率群臣习仪于太学:时比之唐鱼朝恩讲经、元李邦宁释奠事。

九月,陕督傅宗龙率兵四万次新蔡,与闯贼遇;裨将贺人龙、虎大威皆战败,走陈州。宗龙穿堑筑壕以拒,贼亦穿壕二重以困之。宗龙兵食尽,徒步率散卒走;至项城,贼追之,被执。至城下,勒宗龙呼门。宗龙骂曰:『我大臣也,杀则杀耳,岂能为贼诈城以缓死』!贼劈其脑,死城下。事闻,诏复兵部尚书、太子太保。

十月,特设裕国足民奇谋异勇科,「咨访征辟,称朕破格旁求之意」。太监刘元斌、卢九德率京营兵与总兵周遇吉、黄得功合追贼于凤阳,及之。元斌留四十日不进,城门昼闭,纵诸军大掠,杀樵汲者以冒功;已而欲攻城,索赂乃免。

十一月,禁朝臣私探内阁、通内侍;于是待漏俱露立,毋敢入直舍。陕西巡抚都御史汪乔年率马步三万,总兵郑家栋、牛成虎、贺人龙将之,趋河南。先是,乔年于陕西发李自成祖冢,得小蛇,即斩蛇以徇;誓师,兼程进兵,以轻骑万余抵郏县。时襄城新破,乔年迟疑不敢进;襄城贡士张永祺率邑人出迎,官军屯于城下。自成闻之,解郾城之围,来迎战。乔年安营未定,有二将先逃,官军大溃;贼乘之,一军尽覆,乔年以百人入城居守。五日,襄城复陷,乔年自刎未殊,被执见杀。自成深恨诸生,遂劓刖百九十人;又购永祺,匿免,屠其族人九家。自成乘胜破南阳,总兵猛如虎死之,唐王遇害;杨文岳屯杞县,丁启睿屯汝宁。太监刘元斌率京军救河南,闻南阳陷,乃拥妇女北去;俄上命御史清军,元斌仓皇悉沈之于河。

十二月,戍黄道周、解学龙。谕停内操,随罢提督京营内臣。李自成连陷淆州、许州、长葛、鄢陵;鄢陵知县刘振之自刭死之。自成、汝才合兵陷禹州,徽王遇害。复图开封,巡抚高名衡、总兵陈永福等竭力守御。周王贮库金于城头,禽一贼者予百金、斩一首者五十金、战殁者恤其家五十金、伤者以轻重为差,杀贼甚众;永福射中自成左目。自成屯朱仙镇,邓州知州刘世振死之。

十五年(壬午)正月朔,上朝毕,召大学士周延儒、贺逢圣、谢升入殿;曰:『古圣帝明王,皆崇师道。卿等,朕之师也;宗社奠安,惟诸先生是赖』!命东向立,上降座西向揖之;各媿谢。上从御史杨仁愿言,谕东厂所缉止谋逆、乱伦,其作奸犯科,自有司存;并戒锦衣校尉奉使需扰。李自成攻开封益急,起孙传庭兵部侍郎,总督陕西兵剿寇。

二月,发帑金二万赈山东,免直省十二年以前税粮,有司混征者罪;百姓欢呼称庆。

三月,李自成合群盗八十万围陈州,兵备副使关永杰率士民死守。贼周围四十里,更番进攻;永杰力竭城陷,战死城上。乡绅崔泌之、举人王受爵等咸手刃数贼,被执,骂贼死。贼怒,屠陈州。上命成国公朱纯臣同浙江提学副使王应华修孝陵及泗州、凤阳祖陵;三百年枯木大至数十围者,发掘殆尽。

四月,礼科给事中倪仁祯上言:『臣等初拜官,例候阁臣谢升;言及兵饷事,忽曰:「皇上自用聪明,察察为务,天下俱坏」。升位极人臣,敢归罪天子如此』!上怒,命削升籍。周延儒奏词臣一员佐兵部;从之,着为令。免四川贡扇三年。宥马士英,起兵部左侍郎兼右佥都御史,提督凤阳。士英初抚宣、大,以总监王坤论罪;故太常少卿阮大铖为营救,得起用。陕督孙传庭檄召诸将于西安,固原总兵郑家栋、临洮总兵牛成虎、援剿总兵贺人龙各以兵来会。传庭大集诸将,缚人龙坐之旗下而数之曰:『尔奉命入川讨寇开县,噪归。猛帅以孤军失利,献贼出柙,职尔之由。尔为大帅,遇寇先溃,致秦督、秦抚委命贼手,一死不足塞责也』!遂命斩之,诸将莫不动色。因以人龙兵分隶诸将,刻期进讨。人龙,米脂人,初以诸生效用,佐督、抚讨贼,屡杀贼有功;总全陕兵;叛将剧贼多归之,人龙推诚以待,往往得其死力。襄城之役,朝廷疑人龙与贼通,密敕传庭杀之。贼闻人龙死,酌酒相庆曰:『贺风子死,关中落吾手矣』!张献忠陷舒城,时舒城无令,参将孔庭训以兵千人同编修胡守恒率民共守;七阅月,廷训降于贼,勾贼攻城。守恒倡舒人死守,贼以洞车穴城,穿者数处,守恒督军民补塞之。贼射书胁降,守恒燔其书于城上。越三日,城陷;贼执守恒,刃其腹,被数十创以死。献忠屯舒城,改曰「得胜州」。

六月,免开封、河南、归德、汝州去年田租。谕各省直停刑三年。进蒋德璟、黄景昉、吴甡东阁大学士,且责吏部:『会推大典,自当矢公矢慎!今称诩徇情,如房可壮、张三谟、宋玫并与推举,此岂大臣之道』!次日,召廷臣于中左门赐馔,上青袍,皇太子、定王、永王绯衣侍。上诘吏部尚书李日宣曰:『朕屡谕「诸臣有宁背君父,不背私交;宁隳职业,不破情面」两语。昨枚卜犹滥举如此,况其他乎』!日宣奏辩。上又责吏科都给事中章正宸、河南道御史张&9195&。阁臣力为救解,不听。明日,下日宣等六人于理;日宣等戍边,可壮等削籍。命侯恂以兵部侍郎总督援剿官兵讨贼,与孙传庭协力援开封。

七月,以司礼太监齐本正提督东厂、王承恩提督勇卫营。贼围开封,守臣告急;诏援剿总兵许定国以山西兵渡河援之,定国兵溃于覃怀。时督师丁启睿、保督杨文岳合左良玉、虎大威、杨德政、方国安诸军次于开封朱仙镇,启睿督诸军进战。良玉曰:『贼锋方锐,未可击也』!启睿曰:『汴围甚急,岂能持久;必击之』。诸军不听。左良玉以其兵南走襄阳,诸军相次而走。督师营乱,启睿、文岳俱奔汝宁。贼渡河逐之,追奔四百里,丧马骡七千;兵数万俱降贼,启睿敕书、印剑俱失。事闻,诏逮启睿下狱、文岳革职听勘。

八月,刑部尚书郑三俊改吏部尚书、范景文改刑部尚书,进刘宗周左都御史。刑科右给事中陈启新匿丧被劾,下抚按讯之;寻遁。召还黄道周,仍任少詹事。时周延儒承上眷最深,凡上怒莫能回,延儒能片言解纷。先是,道周在狱,人谓必不可救;延儒以微词解之,得减放。至是,见上,偶言及『岳飞自是名将;然其破金人事,史或多溢辞。即如黄道周之为人,传之史册,不免曰:「其不用也,天下惜之」』!上默然。甫还宫,即传旨复官。

九月,开封困久,城守不支。巡抚高名衡、推官黄澍以开封北枕黄河,恃引河水环濠,用以自固。更见贼垒卑下,思决堤;势如山岳,自北门入,穿东南门出,水骤高三丈,士民溺死数十万。巡抚高名衡、陈永福咸乘小舟至城头,周王府第已没,从后山逸出西城楼,率宫眷及诸王露栖城上,雨中七日。督师侯恂以舟迎王,总兵卜从善以舟师至城上;推官黄澍从王乘城,夜渡达达堤口,诸军列营朱家寨。贼乘高据筏,以矢石击汴人之北渡者。城中遗民尚余数万,贼浮舟入城,尽虏以去;河北诸军,以大炮击沈其前锋,夺回子女五千人。旧河故道,清浅不盈尺,归德隔断在河北,邳、亳以下皆被其灾。开封一城屋庐宫殿,尽属波臣;断垣矗水上,数堞隐见而已。黄澍以守御功,诏授御史。孙传庭率兵至南阳,李自成逆之,传庭设三伏以待。贼溃东走,诸将追之,斩首千余级;贼尽弃甲仗军资于地,官军争取之,无复步伍;贼反兵乘之,官军大败,丧材官将校七十有八人,贼倍获其所弃辎乘。传庭以兵败,上书自劾;诏传庭图功自赎。是月,诛兵部尚书陈新甲。初,周延儒为营解甚力,因奏国法「大司马,兵不临城不斩」。上曰:『僇辱亲藩七,不甚于薄城乎』?不听。

十月,诛司礼太监刘元斌。赐京师贫民米布。

十一月,周延儒荐大学士王应熊自代。已而延儒败,上知其非,入朝陛见请老,许之。发帑金十万资饷。

闰十一月,诏曰:『比者灾害频仍,干戈扰攘,宵旰靡宁;皆朕不德所致也!自今日始,朕敬于宫中默告上帝,戴罪视事,以赎罪戾』。下礼科给事中姜采于理。先是,上戒谕言官,又时有匿名书「二十四气」之说,隐诋朝士。采言:『诽语腾谤,必大奸巨憝恶言官而思中之;谓不重其罪,不能激皇上之怒、箝言官之口。后将争效寒蝉,壅闭天听,谁向皇上言之哉』?上怒,立置之狱。上召廷臣于中左门,问御敌及用督、抚之宜。左都御史刘宗周曰:『使贪使诈,此最误事;为督、抚者须先极廉』。上曰:『亦须论才』。宗周退。御史杨若桥举西洋人汤若望演习火器。刘宗周进曰:『唐、宋以前,用兵未闻火器。自有火器,辄依为劲,误专在此』。上色不怿曰:『火器,终为中国长技』。命宗周退。群臣以次对,上色解。宗周又进,请释姜采、熊开元;云厂卫不可轻信,是朝廷有私刑也。上遽怒,仰视屋梁曰:『东厂锦衣卫俱为朝廷,何公何私』?宗周抗论不屈。左副都御史金光宸言宗周无他意;上益怒责。宗周免冠谢,徐起退。先是,行人右司副熊开元求独对,召入德政殿。开元所奏,大抵摘周延儒之失;上怒,下镇抚司诘主使。延儒引退,手敕慰留。初,开元出朝,礼部仪制司主事吴昌时力沮之,虽补牍未敢尽;在狱列款具奏,镇抚司格不以闻。寻廷杖姜采、熊开元,仍下镇抚司;刘宗周削籍,金光宸降调。吏部尚书郑三俊、刑部尚书徐石麒各疏救,不听。贡士祝渊奏宽刘宗周,下渊于刑部狱。吏科都给事中吴麟征等疏救采、开元,不听。徐石麒罢;以采、开元竟具狱,不廷讯也。开元至十七年始释狱,采戍边。李自成围汝宁,城陷,执总督杨文岳、分巡佥事王世琮于城头。文岳、世琮厉声骂贼,贼怒,缚文岳、世琮等以大炮击之,洞胸糜骨以死。世琮初授河南推官,屡却贼,射矢贯耳不动,号王铁耳。贼屠士民数万,燔烧邸舍无遗,掠崇王由樻及世子诸王妃嫔以行。

十二月,贼逼荆州;偏沅巡抚陈睿谟弃荆州,奉惠王走湘潭。先是,北骑进口破蓟州至山东,连破济南、兖州诸府,德王、鲁王俱遇害。总督赵光抃与敌战于罗山,大败,折兵二万;周延儒抑不以闻。敌势猖獗,延儒自请行边视师,上饯之午门。是时京师戒严,数百里无行踪。起祁彪佳为河南道御史,单骑至京陛见;上慰劳之。彪佳疏救刘宗周;上怒甚,责彪佳回奏。彪佳复奏释圣怒以开言路;上意解,不之罪。起倪元璐为兵部右侍郎,兼程至京,即日召对。元璐面奏守边事宜,上褒美之。上以首辅陈演荐,升元璐为户部尚书兼翰林院学士。南人无为户部者,上破格用之;再辞,不允。

十六年(癸未)正月,李自成围承天,知府开门迎贼。巡抚宋一鹤时守城,下城巷战,手刃贼数人,死;钟祥知县萧汉自经死。改承天府曰「扬武州」。发显陵;大声起山榖,若雷震,贼惧而止。自成攻郏县,知县李贞婴城死守。及破,纵兵大杀;李贞大声叱贼曰:『驱百姓死守,知县也;妄杀何为』!骂贼不已。自成怒,碎磔之。诏停会试,期以本年十月举行。

二月,督师阁部周延儒至关门,敌饱扬去,陆续出口,畏不能堵截;受经略范志完贿,尾其后,放空炮数声。北兵于沿途驿步、城墙大书「官兵范免送」!天下笑之。

三月,免直隶、山东残破州县去年田租。改礼部仪制司主事吴昌时为吏部文选司主事,署郎中事。昌时好结纳,通司礼太监王化民等,欲转铨司;吏部尚书郑三俊尝以问乡人徐石麒,答曰:『君子也』。三俊遂荐于上。盖石麒畏昌时机深,故誉之;而三俊不知也。

四月,京师解严。始举计典,至二十八日大察,二十九日挂榜;例转给事中范士髦等四人、御史陈尽等六人。故事:例转一科二道;吴昌时特广其数,意胁台省,为驱除地也。河南道御史祁彪佳刻吴昌时紊制弄权,山东道御史徐殿臣、贺登选各疏参之。

五月,吏部尚书郑三俊以荐吴昌时,引咎罢。大学士周延儒放归。给事中郝絅复劾『吏部郎中吴昌时、礼部郎中周仲琏窃权附势,纳贿行私;内阁票拟机密,每事先知。总之,延儒天下之罪人,而昌时、仲琏又延儒之罪人』。御史蒋拱宸、何纶交劾之。进修撰魏藻德为礼部右侍郎兼东阁大学士。阅京营刀甲车矛于观德殿,命勋武臣子弟骑射。以内官监太监王之俊提督京城巡捕练兵。上召保定巡抚徐标入对。标曰:『臣自江淮来,数千里见城陷处,固荡然一空;即有完城,仅余四壁。蓬蒿满路,鸡犬无声,曾未遇一耕者。土地人民,如今有几!皇上亦何以致治乎』!上欷歔泣下。标又言屯田及车战诸策,上善之。是月,给事中吴甘来上言:诸抚臣借名「护藩」,实弃城走;乞敕谕各藩并核王永祚等弃城之罪。上不问。

六月,进孙传庭兵部尚书,总制应、凤、江、皖、豫、楚、川、黔剿寇军务,仍总制三边,铸督师七省之印。诏除河南五年被陷地方税粮;其省直残破州县自十六年为始,一切三饷杂赋俱蠲免。召山东武德道兵备佥事雷演祚入朝。先是,总督范志完在山东纵兵淫掠,演祚面奏之;上命逮讯。

七月,召演祚及志完,面质于中左门。问志完兵淫掠,又金银数千两、鞍马百匹行贿京师状,演祚历历有指。因召问演祚云:『尔所言称功诵德、遍于班联者,谁也』?曰:『周延儒招权纳贿,如起废、清狱、蠲租,自以为功。考选科道,尽收门下。凡求总兵、巡抚,必先通贿幕客董廷献,然后得之』。上怒,即命逮廷献。又问志完:『鞍马何所馈』?志完谢无有;且曰:『是日臣在大王庄,副总兵贾芳名等御敌,乘大风却之』。上斥其妄。问御史吴履中:『尔在天津,察志完云何』?履中对如演祚言。寻诛志完。以史可法为南京兵部尚书。出千金资太医院疗疫。时京师自春徂秋,大疫,死亡略尽;又出金二万,下巡城御史收殡。上自讯吴昌时于中左门,极刑梭夹,至折胫乃止;遣缇骑,征周延儒至京听勘。

八月,以司礼太监王承恩督察京营戎政、韩赞周守备南京。

九月,擢山东漕储副使方岳贡为左副都御史,寻进东阁大学士。督师孙传庭军乏饷,兵噪于汝州。贼率精骑大至,传庭问计于诸将。高杰请战;白广恩曰:『我师困,宜驻师分据要害,步步为营以薄贼易耳』。传庭恐贼遁,曰:『将军何怯,独不如高将军邪』?广恩不怿,引所部八千人去。贼前锋名三堵墙——一红、一白、一黑,各七千二百人来薄;官军接战,陷贼伏中。贼乘之,官军大败,陷泥淖,死者数千人。高杰立岭上望曰:『不可支矣』!麾众退,诸军尽西走。贼驱大队疾追,一日驰四百里至孟津;官军死亡四万余人,尽丧其军资数万。传庭与杰收散亡数千骑,走河北。初,贼驱难民诱官兵,斩获皆良民也;传庭不知其诈,奏『贼闻臣名,皆惊溃。臣誓肃清楚、豫,不以一贼遗君父』。识者忧之。至是,果败。传庭回军潼关,众尚四万;自成袭之,传庭没于阵中。渭南知县杨暄被执,不屈死。陷商州,商雒道黄世清不屈死。陷临潼,陕西巡抚冯师孔陷阵死。陷西安,察使黄絅自尽死,长安知县吴崇义、指挥崔尔达俱投井死,秦府长史章世炯自经死,乡绅右都御史三原焦源溥骂贼磔死,副使祝万龄自经死,礼部主事南居业骂贼死,宣抚焦源清、参政田时震俱不受伪职死,御史王道纯大骂贼、不屈死,解元席增光、举人朱谊泉俱投井死,山东佥事王征七日不食死,都司吏丘从周骂贼死。

十月,上自用铜锡木器,屏金银;命文武诸臣各崇省约,士庶不得衣锦绣珠玉。会试天下学子,以陈名夏为会试第一人。

十一月,殿试,赐杨廷鉴状元及第。以罗山事,逮兵部尚书张国维至京,下狱论死。李自成发金数万招榆林诸将,以大队继之。兵备副使都任及故总兵王世显、侯世禄、侯拱极、尤世威、惠显等,敛各堡精锐入镇城,大集将士问之曰:『若等守乎、降乎』?各言:『效死无二』!遂推世威为长,婴城死守。贼围数重,逾旬不克。贼以冲车穴之,城崩数十丈,贼拥入;副使都任阖室自经死。总兵尤世威纵火焚其家百口,挥刀突战死。诸将各率所部巷战,杀贼千计。贼大至,杀伤殆尽,无一降者;阖城妇女俱自尽,诸将死事者数百人。贼屠榆林,遂捣宁夏;宁夏总兵官抚民迎降。三边俱没,贼无后顾,长驱而东矣。凤阳陵有声如雷者数月;又陵上松柏生虫大二寸许,食其叶立尽,远望一片枯黄之色。

十二月,前大学士周延儒赐死,吏郡文选司郎中吴昌时伏诛。延儒当中外交讧,竟无能为上画一策。其罢内监、撤厂卫,内臣恨之,乘间媒&8E91&;上俱不信。迨延儒视师,诸珰尽发其蒙蔽状,上始信之。吴昌时事发,圣怒益不可回。逮至,羁郊外僧寺,赐绳,勒令自尽;三日后,始许收殓。李自成陷甘州。先是,凤翔、兰州开门迎贼;贼渡河,庄浪、凉州二卫俱降,遂围甘州。乘夜雪登城,巡抚甘肃都御史林日瑞、总兵郭天吉、同知蓝台等并死之,杀居民四万七千余人。大内有密室,刘诚意留秘记,鐍键甚固,诫非大变不启。是年秋,女直兵围城;上启视,室中惟一匮。发之,得画三迭:一画文武百官数百,手执朝服,披发乱走。上问内臣,答曰:『或恐官多法乱』。一画兵将倒戈弃甲,穷民襁负子女逃窜状。上又问内官,答曰:『想是军民背叛』。上色变。展第三图,一帝者像,酷肖圣容,跣足被发,悬梁作自经状。上不怿,亟命毁之。

十七年(甲申)正月朔,大风霾;占曰:「风从干起,主暴兵城破」。凤阳地震。李自成称王于西安,僭国号曰「顺」,改元「永昌」。贼掠河东、河津、稷山、荣河、绛州,一路俱陷。自成伪牒兵部约战,言三月十日至。兵部执牒者,则京师人,自涿州还,值逆旅客,予十金代投;以为诈,斩之。上忧寇,临朝而叹曰:『卿等能无分忧哉』!大学士李建泰进曰:『主忧如此,臣敢不竭力!臣晋人,颇知寇中事;臣愿以家财佐军,可资数月粮,愿提兵西行』。又曰:『进士石愿单骑走陕北,连甘肃、宁夏之兵,外连羌部,召募忠勇,劝输义饷,剿寇立功。否,亦内守西河、扼吭延安,使贼不得东渡』。上悦,曰:『卿若行,朕当仿古推毂』。上欲用石,建泰曰:『候臣西行,酌而用之』。癸丑夜,星入月中,占为「国破君亡」。大学士李建泰出师,上临轩授建泰节敕;上亲赐卮酒曰:『先生之去,如朕亲行』!建泰顿首起行,上目送之,良久返驾。是日大风扬沙,建泰御肩舆,不数武,杆折;识者忧之。授进士凌駉职方司主事,随辅臣监军;赦李政修罪,亦军前效用。进士程源私谓监军凌駉曰:『此行兼程抵太原,收拾三晋,犹可济也。若三晋失守,无能为矣』!建泰道闻山西烽火急,因迟行。行至广宗,绅衿城守不纳;攻三日破之,杀乡绅王佐、笞知县张弘基。

二月朔,上视朝,忽得伪封;启之,其词甚悖,末云『限三月望日,至顺天会同馆暂缴』。一时相顾失色;朝罢,遂不复言。李自成陷蒲州及汾州。怀庆不保,福世子出奔至卫辉,依潞王。自成至太原,太原无重兵为守;山西巡抚蔡懋德遣牙将牛勇、朱孔训出战,孔训、牛勇陷阵死,一军皆殁。蔡懋德知事必不支,策马赴敌死;藩、臬、府、县各官四十六员咸死之。贼至忻州,官民迎降;遂攻代州,总兵周遇吉出奇奋击,连战十余日,杀贼万余。贼合诸路贼进攻,遇吉兵少食尽,退守宁武关。贼陷怀、抵固关,分趋真定、保定。上至是,始闻山西全陷,命迹访诸王。遣内官监制各镇;兵部言:『各处物力不继而事权纷拿,反使督、抚借口』。上不听。真定兵叛降贼,知府丘茂华闻警,先遣家人出城,总督徐标执茂华下狱。标中军伺标登城画守御,劫标城外,杀之;出茂华,茂华遂檄属县叛降贼。诏征天下兵勤王,命府部大臣各条战守事宜。上候于文华殿,都察院左都御史李邦华、少詹事项煜、庶子李明睿各言南迁及东宫监抚南京。上骤览之,怒甚;曰:『诸臣平日所言若何?今国家至此,无一忠臣义士为朝廷分忧,而谋乃若此!夫国君死社稷,乃古今之正;朕志已定,毋复多言』!大学士陈演乞休,许之。始上忧秦寇,演谓无足虑;至是不自安,求去。寇薄宁武关,传檄五日不下,且屠;总兵周遇吉悉力拒守,战三日,力尽死之;遂屠宁武。贼犯大同,兵民皆欲降,命城守不应;总兵宋三乐自刎,巡抚卫景瑷、督理粮储户部郎中徐有声、朱家仕俱死之,文学李若蔡合家九人自缢——先题曰「一门完节」。李自成入大同六日,杀代府宗室殆尽,留伪将张天琳守之。天琳杀戮凶暴;阅两月,阳和军民约镇城军民内应,杀天琳。召兵部尚书张国维、庶吉士史可程、进士朱长治、陈川、诸生张于中左门;言三策,首请太子监国南京,择耆臣辅之。以张国维为募兵督饷兵部尚书,至浙江练兵催饷赴援京师。宣府告急,召文武大臣科道于中极殿,问今日方略?奏对三十余人,有言守门乏员,当考选科道;余皆练兵加饷,习闻常语也。命襄城伯李国祯提督城守,守西直门;各门勋臣一、卿亚二。初议敛民兵,魏藻德曰:『民畏贼,如一人走,大事去矣』!上然之。大学士范景文、左都御史李邦华、少詹项煜请先奉太子抚军江南,兵科给事中光时亨大声曰:『奉太子往南,诸臣意欲何为?将欲为唐肃宗灵武故事乎』?景文等遂不敢言。上复问战守之策,众臣默然。上叹曰:『朕非亡国之君,诸臣尽亡国之臣尔』!遂拂袖起。钦天监奏帝星下移。诏封总兵吴三桂平西伯、左良玉宁南伯、唐通定西伯、黄得功靖南伯,给敕印。前吴麟征有弃宁远之议,今事势危急,始从之;征吴三桂、王永吉率兵人卫。又召唐通;通以八千人入卫,即同太监杜之秩守居庸。贼犯保定,大学士李建泰已病,中军郭中杰缒城降贼,兵溃。贼入保定,建泰降;与李自成通谱,自认为侄。御史金毓峒守西门,贼执之,毓峒奋拳殴贼帅仆之,跃入井中死;妻王氏自经,子罂、妇陈氏皆投井死。初七日,李自成宿阳和,遂长驱向宣府。巡抚朱之冯悬赏劳军守城,无一应者;三命之,咸叩头曰:『愿中丞听军民纳款』!之冯乃夺士卒刀自刎,乡绅张罗彦自杀。八日,大风霾,昼晦。十二日,上召对,惟问兵饷;以举朝无人,常泣下。廷臣长策,惟闭门止出入,余无一筹。十四日壬寅,日色两旬无光,是夜风色阴惨,沙尘刮天。南京孝陵夜哭。上下罪己诏,诏曰:『朕嗣守鸿绪十有七年,深念上帝陟降之威、祖宗付托之重,宵旦兢惕,罔敢怠荒。乃者灾害频仍,流氛日炽;忘累世之豢养,肆廿载之凶残。赦之益骄,抚而辄叛;甚至有受其煽惑,顿忘敌忾者。朕为民父母,不得而卵翼之;民为朕赤子,不得而怀保之。坐令秦、豫丘墟,江、楚腥秽;罪非朕躬,谁任其责!所以使民罹锋镝、蹈水火,殣量以壑、骸积成丘者,皆朕之过也!使民输刍挽粟,居送行&909C&;加赋多无艺之征,预征有称贷之苦者,又朕之过也!使民室如悬磬,田率污莱;望烟火而无门,号冷风而绝命者,又朕之过也!使民日月告凶、旱潦洊至,师旅所处、疫厉为殃;上干天地之和、下丛室家之怨者,又朕之过也!至于任大臣而不法,用小臣而不廉;言官首鼠而议不清,武将骄懦而功不奏:皆由朕抚驭失道,诚感未孚。中夜以思,局蹐无地!朕自今痛加创艾,深省夙愆:要在惜人才以培元气,守旧制以息烦嚣;行不忍之政以收人心,蠲额外之科以养民力。至于罪废诸臣,有公忠正直、廉洁干材尚堪用者,不拘文武,吏、兵二部确核推用。草泽豪杰之士,有恢复一郡一邑者,分官世袭,功等开疆。即陷没胁从之流,能舍逆反正、率众来归,许赦罪立功;能擒斩闯、献,仍予通侯之赏。于戏!忠君爱国,人有同心;雪耻除凶,谁无公愤!尚怀祖宗之厚泽,助成底定之大功!思克厥愆,历告朕意』。起复太监曹化淳守城,又命收葬魏忠贤骸骨。十五日,大风,日色益晦,正阳门外关神庙旗杆劈开。贼自柳沟抵居庸关——柳沟天堑,百人可守,竟不设备;总兵唐通、太监杜之秩迎降。抚臣何谦伪死,私遁;总兵马岱自杀。时京师以西诸郡县望风瓦解,将吏或降或遁。伪权将军移檄至京师云:『十八日,至幽州会同馆暂缴』;京师大震。十六日,贼陷昌平州,诸军皆降;总兵李守鑅骂贼不屈,手格杀数人,拔刀自刎。贼焚十二陵享殿。贼骑过昌平,太监高起潜弃关走西山,贼分兵掠通州粮储。上方御殿,召考选诸臣,间裕饷安人;滋阳知县黄国琦对中旨,授给事中。余以次对;未及半,秘封入。上览之色变,即起入,诸臣立候;移刻,始知为昌平失守也。贼自破中原,旋收秦、晋,久窥畿辅空虚,遣其党辇金钱、毡罽饰为大贾,列肆于市;更遣奸党挟赀充衙门掾史,专刺阴事,纤悉必知。都中日遣拨马探之,贼党即指示告贼;贼掠之入营,厚贿结之。拨马多降贼,无一骑还者。有数百骑至齐化门,迤平则而西;列卒诘之,曰:『阳和兵之勤王者』,实皆贼候骑也。十七午时,有五、六十骑弯弓贯矢,大呼开门;守卒发炮,击退之。须臾,贼大至,环攻平则、彰义二门;城外三营皆溃降,火车巨炮、蒺藜鹿角,皆为贼有。贼反炮攻城,轰声震地。诸臣方侍班,襄城伯李国祯匹马驰阙下,汗浃沾衣,内侍呵止之;国祯曰:『此何时也,君臣求相见不可得』!上召入,因命内臣俱守城。哗曰:『诸文武何为?且言官止内操,我甲械俱无,奈何』!或曰:『我辈月食五十万,效死固当』!乃请如己巳岁所派数,俱乘城,凡数千人。上括中外库金二十万犒军。是日,细民有痛哭输金者,或三百、或四百,各授锦衣卫千户。十八日,黄沙障天,忽而凄风苦雨;良久,冰雹雷电交至。贼攻城,炮声不绝,流矢雨集;仰语守兵曰:『亟开门,否且屠矣』!守者惧,空炮向外。贼驱居民负木石填濠,急攻;我发万人敌大炮,炮反后坐炸裂;守者惊散,尽传城陷,阖城号哭奔窜。贼驾飞梯,攻西直、平则、德化三门,势甚危急。太常少卿吴麟征单骑驰入,欲见上;至午门,遇大学士魏藻德止之曰:『兵部调度,兵饷已足,公何事张皇邪?藻德且出阁,上方休,公安从入』!麟征流涕固请,得以非时见;藻德挽之出。是日,封刘泽清东平伯。时左谕德杨士聪、卫胤文入直,语阁臣:『左良玉、吴三桂俱封而遗刘泽清,且临清地近,可虞也』!阁揭上,得封。李自成对彰义门设坐,晋王、代王左右席地坐;太监杜勋侍其下,呼城上人『莫射!我杜勋也。可缒一人下以语』!守者曰:『留一人下为质,请公上』!勋曰:『我杜勋无所畏,何质为』!提督太监王承恩缒之上,同入见大内,盛称『贼势重,皇上可自为计』!守陵太监申芝秀自昌平降贼,亦缒上入见;备述贼犯上不道语,请逊位。上怒,内臣请留勋;勋曰:『有秦、晋二王为质;不反,则二王不兔矣』!乃纵之出,仍缒下叱之。诸;勋语守珰王则尧、褚宪章辈曰:『吾党富贵自在也』!初,闻勋殉难,赠司礼监太监,荫锦衣卫指挥佥事,立祠;至是,方知勋固从贼为逆也。勋出,攻益急。上下诏亲征,召驸马都尉巩永固,谋以家丁护太子南行;对曰:『臣等安敢私蓄家丁』!乃罢。申刻,彰义门启;盖太监曹化淳献城开门也。是夕,上不能寝。内城陷,一阉奔告;上曰:『大营兵安在?李国祯何往』?答曰:『大营兵散矣,皇上宜急走』!其人即出,呼之不应。上即同内官监太监王之俊幸南宫,登万岁山,望烽火烛天。徘徊踰时,回干清宫。朱书谕内阁,命成国公朱纯臣提督内外诸军事,夹辅东宫;内臣持至阁。因命进酒,连进数觥,叹曰:『苦我民尔』!以太子、永王、定王分送外戚周、田二氏;语皇后曰:『大事去矣』!各泣下。宫人环泣,上麾去,令各为计。皇后拊太子、二王恸甚,遣之出;后自经。上召公主至——年十五,叹曰:『尔何生我家』!左袖掩面,右挥刀;断左臂,未殊死,手栗而止。命袁贵妃自经,系绝;久之苏,上拔剑刃其肩,又刃所御妃嫔数人。召王之俊,对饮。少顷,易靴出中南门,手持三眼鎗;杂内竖数十人,皆骑而持斧。出东华门,内监守城,疑有内变,矢石相向。时成国公朱纯臣守齐化门,因至其第,阍人辞焉;上太息而去。走安定门,门坚不可启,天且曙矣。上御前殿,鸣钟集百官,无一至者;仍回南宫,登万岁山之寿皇亭,自经。太监王之俊跪帝膝前,引带扼脰同死。上披发,御蓝衣,跣左足,右朱履;衣前书曰:『朕自登极十七年,上邀天罪,致卤薄城三次,逆贼直逼京师;是皆诸臣误朕也。朕无颜见祖宗于地下,将发覆面,任贼分裂朕尸;可将文武尽皆杀死,勿坏陵寝,毋伤我百姓一人』!又书一行:「百官俱赴东宫行在」!犹谓阁臣已得朱谕也。十九日昧爽,天忽雨,俄微雪;须臾,城陷。贼先入东直门,杀守门御史王章,守卒蚁坠。兵部侍郎张伯鲸走匿民舍,贼骑塞巷,大呼民间速献骡马。贼经象房,群象哀鸣,泪下如雨。兵部侍郎王家彦自经于民舍。贼千骑入正阳门,投矢令人持归闭门,得免死;于是,俱门书「顺民」。上之出南宫也,使人诣懿安皇后所,劝后自裁;仓卒不得达。宫人号泣出走,宫中大乱;懿安皇后青衣蒙头,徒步走入成国公第。午刻,李自成毡笠缥衣乘乌驳马,牛金星宋企郊等五骑从之,从西长安门入;弯弓仰天大笑,手发一矢,中坊之南偏。至承天门,顾盼自得,复弯弓指门榜,语诸贼曰:『我一矢中其中字,必一统』!射之不中,中「天」字下,自成愕然;牛金星趋而进曰:『中其下,当中分天下』。自成喜,投弓而笑。自成入宫,问帝所在,大索宫中不得;牛金星进曰:『此必匿民间,非重赏严诛不可得』。乃下令,献帝者赏万金,封伯爵;匿者夷族。自成登皇极殿,据黼座。牛金星檄召百官,期二十一日俱集于朝,禁民间讳「自成」等字。自成同刘宗敏等数十骑入大内,太监杜之秩、曹化淳等前导;自成责其背主,当斩。秩等叩头曰:『识天命,故至此』!自成叱去之。内臣献太子,自成留之西宫,封为宋王;太子不为屈。二十三日,改殡先帝后。同时殉节死者,则有大学士范景文、中允刘理顺、新乐侯刘文炳、惠安伯张庆臻、宣城伯卫时春、驸马都尉巩永固、户郡尚书倪元璐、左都御史李邦华、左副都御史施邦曜、刑部侍郎孟兆祥、子进士孟章明、右谕德马世奇、简讨汪伟、右庶子周凤翔、大理少卿凌义渠、太常少卿吴麟征、太仆寺丞申佳胤、户科给事中吴甘来、御史王章、陈良谟、陈纯德、吏部员外许直、兵部员外金铉。李贼舁先帝后梓宫于东华门外,兵部郎中成德以鸡酒哭奠梓宫前,归即自杀。襄城伯李国祯泥首去帻,奔赴号哭。贼执国祯见自成,以头触柱,血流被面;自成以好语诱国祯使降,国祯曰:『有三事从我即降:一祖宗陵寝不可发,一葬先帝以天子礼,一太子、二王不害』。自成悉诺之。三日后,贼以天子礼葬先帝;国祯斩衰送至陵,掩圹后,遂自缢死之。弘光元年,福王践祚南都,上尊谥曰「烈皇帝」、庙号曰「思宗」。

石匮书曰:古来亡国之君不一,有以酒亡者、以色亡者、以暴虐亡者、以奢侈亡者、以穷兵黩武亡者。嗟我先帝,焦心求治,旰食宵衣;恭俭辛勤,万几无旷!即古之中兴令主,无以过之!乃竟以萑苻剧贼,遂至殒身!凡我士民,思及甲申三月之事,未有不痛心呕血,思与我先帝同日死之之为愈也。盖我先帝惟务节省,布衣蔬食,下同监门。遂以宫中内帑,视为千年必不可拔之基;祖宗所贻,不可分毫取用。致使九边军士数年无饷,体无完衣;其何以羁縻天下哉!臣尝谓:中兴之主与创业无异,捐金百万,全不介怀;如我光宗皇帝,一月之内,发帑金三百余万。神宗皇帝四十八年之郁积,正欲得一豁达大度之主以疏壅滞,以救败亡;可惜吾光宗皇帝之受祚不长也!陶朱公之救中男,不遗长子而遗少子;亦正是此意也。先帝起信邸,知民间疾苦,不肯轻用一钱。故省织造、省燕会、省驿递,使天下无所不节省;而又日贷之勋臣、日贷之戚畹、日贷之内珰,天下视之,真谓帑藏如洗矣。而逆闯破城,内帑所出不知几千百万;而先帝何苦日事居积、日事节省、日事加派、日事借贷!京师一失,无不尽出以资盗粮,岂不重可惜哉!故为天下求一拨乱反正之主必如秦皇、汉武之倜傥轻财,方克有济;使斤斤自守如汉之文帝、唐之德宗,又何足以拯溺救焚,再造斯世也哉!嗟乎!痛定思痛,不得不重为吾先帝一下轮台之悔也!

又曰:先帝焦于求治,刻于理财;渴于用人,骤于行法:以致十七年之天下,三翻四覆,夕改朝更。耳目之前,觉有一番变革;向后思之,讫无一用:不亦枉却此十七年之精励哉!即如用人一节,黑白屡变,捷如弈棋:求之老成而不得,则用新进;求之科目而不得,则用荐举;求之词林而不得,则用外任;求之朝宁而不得,则用山林;求之荐绅而不得,则用妇寺;求之民俊而不得,则用宗室;求之资格而不得,则用特用;求之文科而不得,则用武举:愈出愈奇,愈趋愈下。荐举,盛典也;倪文正,贤者也。其所举用者,当不啻如何郑重;乃登之荐剡者,则一顽钝不灵之内弟。其他不肖之人,更可知已。以先帝一片苦心,仅足为在廷诸臣行私示恩之地,真可为痛哭流涕长太息者矣!及至流贼临城,先帝日日召对,诸臣林立。言某事当做,则群应之;以某事当不做,毫无筹划,但有伊阿!先帝见之,每日必哭泣而起,掩袂进宫。有君如此,乃忍负之;在廷诸臣,亦可谓忍心害理之极矣!揆厥所由,只因先帝用人太骤、杀人太骤:一言合,则欲加诸膝;一言不合,则欲堕诸渊。以故侍从之臣,止有唯唯、否否,如鹦鹉学语,随声附和已耳。则是光帝立贤无方,天下之人无所不用;及至危急存亡之秋,并无一人为之分忧宣力。从来孤立无助之主,又莫我先帝若矣!「诸臣误朕」一语,伤心之言。后人闻之,真如望帝化鹃,鲜血在口;千秋万世,决不能干也!呜呼痛哉!呜呼痛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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石匮书后集卷第二

烈皇后本纪

烈皇后周氏,顺天籍,南直人。天启四年,册为信王妃。七年,信王嗣统,后正位宫中。后与烈皇帝同起藩邸,一反熹宗所为:宫中常服布衣、茹蔬食,与先帝同尚节俭;一切女红纺织,皆身自为之。

崇祯甲申,闯贼薄都城,帝率亲军四百余骑,抵前门。门者疑内变,欲反炮拒击。乃从白家胡衕遶出城上,见守备单弱,亟诣成国公朱纯臣等问计;而阍人坚拒,帝浩叹而去。语周后曰:『大事去矣』!泣数行下。宫人环泣,帝挥去,令各自为计。皇后顿首曰:『妾事陛下十有八年,卒不听一语,至有今日』!皇后抚太子、二王恸哭,遣之出,分送外戚周、田二家;后自经。帝召公主至——年十五,叹曰:『尔何生我家』!左袖掩面,右挥刀断其左臂,未殊死;手栗而止。命袁贵妃自经,系绝;久之苏,帝拔剑刃其肩,又刃所御妃嫔数人。急走后宰门,望贼势甚盛。帝仍回南宫,登万岁山,乘龙遽去。后贼从襄城伯李国祯言,以天子礼葬烈帝、烈后于天寿山田妃之陵。

石匮书曰:古云:人至于死,而万用尽矣;圣人以之昭节揭轨,垂万世焉。夫妇之间,一情欲感耳;圣人以之立纲陈纪,配天地焉。信斯言也,则可以语吾烈帝、烈后矣!烈帝不幸,以身殉社稷,而烈后慷慨以身殉。烈帝自秦、汉以来,亡国之君所未尝经见者也。厥后叔宝丽华,不出景阳之井;北地妻子,可入昭烈之庙。龙髯鹃血,犹系人思。则是古今得天下之正,无过吾高皇帝;而失天下之正,亦无过吾烈皇帝!于烁皇明,千秋万,为不可几及也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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石匮书后集卷第三

太子本纪

献愍太子慈烺,年十六。甲申三月十九日,逆贼李自成袭破京师,烈帝、后身殉社稷;太子被获。拥见李贼,李贼命之跪;太子骂曰:『我为若辈屈耶』!不跪!贼曰:『汝父焉往』?答曰:『死于寿宁宫矣』!贼又问:『汝家何以失天下』?答曰:『以误用奸臣周延儒等』。贼曰:『汝也明白』。太子引颈前曰:『何不速杀我』!贼曰:『汝无罪,吾不妄杀』。太子曰:『如是当听吾一言:一不可惊我祖宗陵寝,二速以礼葬殡我父皇母后,三不可杀戮我百姓』。太子又曰:『一班文武官吏,皆不忠不义之徒;明日来朝,宜尽杀之』!贼皆唯唯。留置营中。

四月初三日,先帝梓宫发引,犹命太子出送。十三日,贼与吴三桂战败奔归,太子得脱。被获,打马草者两月,不知其为太子也;走脱,养于民家。

后闻三宫主受创不死,命周奎收养,又命择婿配之。太子至周奎家,访问其妹。兄妹见,即抱头哭;街市哄然。周奎不敢隐,缚太子出献摄政王,命都督谢弘仪收管。百姓闻先帝太子尚在,馈送牲牢、礼币者甚众。摄政王恐生他变,命旧讲官谢升识认。升承旨,力言不是。复令宫主认之,宫主见太子,泪下;周奎掌其颊,宫主惊走,亦言不是。遂发刑部拟罪;主事钱凤览力争太子是真,被收即讯。法吏曰:『易言则生,不易则死』!凤览曰:『太子是真,断不可易』。竟坐诛死。太子亦即遇害。后数日,谢升于白日见凤览,仆地咋舌而死。

石匮书曰:祖宗朝以太子监国留都,不特以潜邸亲政,谓可谙炼民瘼;实以南北辽廓,巡方略地,万一属车有失,则六朝遗业犹可凭河而守也。毅宗早听李邦华计,使太子抚军江南,则黾池奋翼,事犹可为;亦何至狼狈若此耶!况吾太子见贼不屈,自堪与北地争烈!而猥使一载子婴,衔璧道左;乃可谓昭烈之后,其皆刘禅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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石匮书后集卷第四 烈二王世家

烈二王世家

永王慈照,烈帝次子;定王慈炯,烈帝三子;崇祯十年封,未之国。

甲申国变,闯贼入城,获二王于宫中,犹未变服。贼令行君臣礼,二王直立不肯,仅相对一揖;贼发伪将刘国能抚养。四月二十三日,贼与吴三桂战败,跄踉西走,或见挟太子暨二王俱去;又闻匿迹民间,未有的耗。弘光谥永王曰永悼王、定王曰定哀王。

先是甲申冬,有男子祝发为僧,法号大悲,自称先帝子定王;诣南都水西门小民主二家趺坐,命王二疾报兵马司肃驾来迎。事闻,诏都督蔡忠往勘。男子见忠,辞益倨傲;曰:『凡有官来,宜以礼见』!忠为屈膝,曲致诏意。男子坐马入;有旨:『戎政赵子龙、锦衣卫掌堂官冯可宗与蔡忠会讯中军都督府』。男子傲曰:『皇帝难做,非我所欲。今欲中兴,而庸庸弗任』;举弘光忌讳数节昌言之。且曰:『此何时,乃欲以荒淫坐致太平乎?我闻潞王贤明,人心依向,诸大臣宜奖成让德。不然,恐不能长据此座』。复牵引钱谦益、王铎二大臣,责以此事。讯者以其所供上闻,弘光复命九卿科道官会讯都城隍庙,事不果真。或曰;此有感时政、激失心而出此者。寻正法于市。

丁亥,复有所谓定王者,走浙于潜癸未进士俞文渊家。文渊藏之深处,而号召山泽诸残校起;曰:『此真先帝遗肉,前此百万欲为之死不可得。今乃当面失之』!因诧为龙凤之姿及夸神应诸状,远近颇欲就义;而为其仇人告变,地方官四出搜捕——所谓定王者,是日在姚志卓营中获免;文渊兄弟子侄共九人,一日遇害。

辛卯十一月,又有奸人出首定王于南直某寺中为僧,供是甲戌进士路迈所匿。定王出见清官,南面席地坐,云『吾高皇帝获元太孙买的里八剌,俱待以不死。今事已大定,我心灰死,但愿出世为僧;清主岂有反不见容之理』?语音慷慨。地方官递送至京,并逮路迈,抄洗其家。传闻于十二月二十四日定王遇害。又言定王至山东,路上有壮士十八骑破槛车,扶定王上马,奔逸而去;不知所之。

石匮书曰:国变后,四海人民之望太子、二王,不翅鹖旦之求明矣。乃王子明之在南都,使人欲认不能、欲哭不敢,是何生之不辰邪!因想当年蜀僧归骨,建文诸旧臣日请下狱;而吴亮痛哭,卒以身殉,而终不敢明言。其一种哽噎不平之气,与今日异耶、否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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石匮书后集卷第五 明末五王世家(有总论)

石匮书后集卷第五

明末五王世家(有总论)

我明自靖难之后,待宗室,其制愈严愈刻。在诸王之中,乐善好书者,固百不得一;而即有好饮醇酒、近妇人,便称贤王,遂加奖励矣。当其一出藩封,两长史、一承奉,如古之三监,王不得纵意自为。而一藩宗禄,出于本郡太守;故见太守如见严师畏友,得其和颜悦色,便属异数。而本郡乡绅,亦畏之如虎;受其欺凌,不敢与校。所属宗人,不许其擅离境外。有住居乡村者,虽百里之外,十日必三次到府画卯;一期不到,即拘墩锁下审理所,定罪议罚。故宗室之人,大略皆幸灾乐祸;国家稍有变故,无不怀「时日曷丧,予及汝偕亡」之愿矣。甲申北变之后,诸王迁播,但得居民拥戴,有一成一旅,便意得志满,不知其身为旦夕之人,亦只图身享旦夕之乐。东奔西走,暮楚朝秦,见一二文官,便奉为周、召;见一二武弁,便倚作郭、李。唐王粗知文墨,鲁王薄晓琴书,楚王但知痛哭,永历惟事奔逃;黄道周、瞿式耜辈欲效文文山之连立二王,谁知赵氏一块肉,入手即臭腐糜烂。如此庸碌,欲与图成,真万万不可得之数也。余故以我朝得天下之正,无过太祖;失天下之正,无过思宗。崇祯甲申三月,便是明亡。而幸吾先帝不系子婴之组,不入景阳之井;身死社稷,决烈光明!四海之内,无不痛心疾首,思与先帝同日死者。作史于此获麟绝笔,岂不圆成我大明之天下「以正始、以正终」,轰轰烈烈,可与日月争光?而后乃缀附弘光,痴如刘禅、淫过隋炀;更有马士英为之颠覆典型、阮大铖为之掀翻铁案,一年之内贪财好杀、殢酒宣淫,诸凡亡国之事,真能集其大成。故主之思,涂抹殆尽!余故以五王之事迹,仍散见于各藩之世家;而若夫成败之始末、迁播之方隅、羁縻之岁月、拥戴之臣工,则未之详也。为作明末五王世家。

福王世家(马士英、阮大铖立于南京,年号弘光)

福世子由松,福王常洵长子也。献贼避闯贼入蜀,蹂躏河南;城破,福王殉。世子逃出,附潞王舟至淮安,寓清江浦,编户杜家。世子为人佻傝轻狂,无藩王态度;淮安人不加礼貌。

甲申北变,南都诸大老议立新主。阮大铖深恨东林,欲报复之;与马士英谋曰:『东林党人,恨入骨髓;不杀尽东林,不成世界。幸喜有一与东林为世仇者,近在淮安;若立为天子,则东林人必杀尽乃已』。士英曰:『谁与东林为世仇者』?大铖曰:『向年福王未出藩封,为东林人所排挤摧偪;妖书、梃击种种诬陷,贵妃、福王深受屠毒。今世子在淮,若迎正大位,必报复旧仇;则东林可杀也』。士英曰:『国变之后,桂、惠、瑞三王未有消耗,而福世子又非人望所归,如何得立』?大铖曰:『南都兵柄,在君掌握。第以军中欲立福王,以此为辞,人皆箝口矣』。士英曰:『非君智囊,孰能办此』!于是集朝中文武公侯、巨卿大老,备卤簿迎福世子于淮甸。及至南京,即欲正位。京畿道御史祁彪佳言:『今当草昧,名位未定;暂受监国,此是正理』。于是暂称监国。不踰旬日,即朝贺称尊,改元弘光。以马士英为东阁大学士兼理戎政尚书事,兵部尚书史可法等升迁有差。起王铎、姜曰广与钱谦益等入内阁办事。祁彪佳以巡抚出守苏、松、常、镇。

北京破,各镇统兵官黄得功、刘良佐、高杰、刘泽清皆拥兵南下。高杰先至,欲寄家眷于扬州;百姓闭门抗拒,杀伤多人。朝命史可法以阁部至扬,分汛立营,安插四镇。事平之后,即以可法坐镇淮、扬,以为北门锁钥。

马士英在朝,即剡荐阮大铖;有旨赐冠带,召对平台。诸朝臣交章劾之,留中不省。大铖以沿江要害备陈入告,遂以操江部院委任大铖。大铖进疏,请以六等定罪,察核北京投降闯贼诸臣;遂逮周铨、周钟、项煜、光时亨等,置之重辟,决不贷。时朝臣股栗。

为时无几,高杰以伪皇后童氏送至南京;弘光不认,下狱论死。又无几,有伪太子王子明事,命内外诸臣及曾任东宫讲官者严加识认。诸臣以其应对舛错,皆斥为假冒。独问官刑部主事钱凤览上疏力争,谓看验皆实;上怒,下狱。法吏讽之曰:『苟易汝言,则生矣』!凤览抵死争之,坚不可易,竟坐诛死;而王子明坐死,待决。靖南伯黄得功飞疏奏曰:『太子真,固不可杀;假,尤不可杀。若真,则诸奸趣承阿附,皆无实言;若假,则留置狱中,事久论定。俟东宫确有下落,杀之未迟。如若糊模妄杀,本镇提兵到阙,必尽诛杀吾半信半疑之太子者!慎之,毋忽』!王子明得留系狱中,不敢即杀。马士英以夙憾,遣缇骑逮湖广巡按御史黄澍。澍以宁南伯左良玉兵势,杀缇骑;即发檄诋士英之奸邪,提兵向阙以「除君侧之恶」。士英大惧,悉发南部精锐,屯匝芜湖;复命靖南伯黄得功移镇芜湖,截关死守以御左兵。此时清兵南下,淮、扬告急,马士英但以堵截芜关为第一急务;史可法羽檄星驰,置之不理。扬州一失,门户尽毁;南京一路,如入无人,马士英携家口辎重、歌儿舞女潜遁江南。弘光力追士英不及,误走芜湖,遂投靖南营内。

是时弘光既遁,南都百姓拥太子王子明出狱,舁居大内。途遇王铎,群起殴之;曰:『是主杀先帝皇太子者』!奋拳毒殴,遍体受伤,须尽落;忻城伯赵之龙拘系去,收之狱中,乃得免死。清王子到教场,匝营天坛,百官朝见;子明含璧出降,坐之席次。九王子责弘光无道,贪位灭亲,欲妄杀太子;自罹天诛,无所逃死。

花马刘率先降清,诡言逃至芜湖,与得功合兵以图恢复。得功裨将田雄,潜发一矢,中得功咽喉;得功拔矢叹曰:『吾部下小子如此,不可为矣』!遂拔刀自刎。田雄缚弘光同花马刘献俘南京;时正炎暑,弘光向忻城伯索一蚊帐,不可得。解至燕京,看守太医院。逢节日,赐宴一席,弘光畅饮极乐;随赐弓弦,勒令自尽。

石匮书曰:我朝天下,不亡于正德,应亡于天启。若我先帝,勤俭精明、锐意图治,宵衣旰食、惕厉焦劳;其奈有君无臣,社鼠城狐,共亡其国:实是中兴之令主,反为亡国之孱王。天道至此,颠倒极矣!但其正命殉亡,身死社稷;千秋抱痛,万姓悲思。汉、唐、宋末代之君,所不能效其万一者也。余故于甲申三月,遂痛明亡。乃以弘光、永历仅列世家,不入本纪;此则痛思先帝,真同鹃泣。世有罪我,窃附麟书。

唐王世家(黄道周、郑鸿逵立于福建,年号隆武)

唐王聿键,为唐定王第七世孙袭封也。先是,崇祯间,贼四讧,王忧之。丁丑,上书请特奉敕收诸砦义勇以靖乱;廷议以为非所当言,从谋叛例,发南京高墙。王在禁,益读书;博极今古,走笔数千言。如是八年,所著书盈尺。性剀挚推诚,人乐为用。甲申国变,出高墙。乙酉,南都复陷,王抱愤南走。遇户部郎中苏观生于嘉禾,观生说以大计,宜称尊号以收人心,图恢复。会郑鸿逵师溃镇江,以所部潜归闽,便护王行。于是尚书黄道周等率诸臣劝进,以闰六月之一日行监国礼;遂于次月即皇帝位,改元隆武,驻跸福州称行在,改福州府为天兴府。首下登极、分封、亲征三诏,皆出自御笔;远近捧读,无不流涕,愿为效死。群臣进爵有差,以原任大学士何吾驺为首辅。拜观生为大学士,开储贤馆。而以封疆剿恢尽委三郑,皆封侯。复设兰台馆,特开乡试;又覆试,得一百数十人,御定叶瓒为元。封介弟聿为唐王。

先是,鲁王以海避难台州,亦于七月受起义诸臣之请,监国绍兴,当清战力。而靖江王傲,擅弄兵,絷巡抚瞿式耜,以总兵杨国威为先锋;上命两广总制丁魁楚讨平之,更立靖江王亨歅,而封魁楚平粤伯。寻杀知县朱健之弃城者。令兵科给事中刘中藻奉尺一诏书下鲁。鲁文武咸以势当敌,不宜内自哄,且鲁未有大号;而唐以叔父尊,叔父未有子,可以监国为后,合力以御清兵:开诏便。而阁部熊汝霖及国舅张国俊、中书谢龙震数人又以唐、鲁皆我高皇帝初分封支等,闽僻安遽大,未尝以一矢相助,乘厄而欲下之,不可以为名;且唐何忍撤蔽,以自露于清;吾宁独瘁,以听天之所与:不开诏便。适唐镇郑芝龙密表于鲁,愿释唐而私驰驱鲁;识者曰:『彼私于鲁,何必不私于清;贰唐者,不可信』!而监国误听之,击案曰:『有如言开诏者,与众弃之』!遂令道臣王绍美、沈彩往,与叔父平;而江上文武,则大率密表潜称臣于八闽矣。

丙戌三月,闽令御史陆清源&909C&饷三万两,犒江上诸师,猝为马士英中军张体元所劫;杀清源,复遣诸科部来监水营师。总之,不以闻监国,而监国亦故不知也。诸文武颇以一家事,恐外唐势必前后踬;而唐乃尽取鲁温、台之粟,以官郡邑。江上师不下二十万,逡巡饥。五月,不战溃。

先是,闽京尚讲门户;阁臣黄道周素与郑芝龙不协,每事抵牾。于是诸臣交章论芝龙逗遛以附道周;而道周论事固执,不能善用郑氏。阁臣观生力劝上出师赣州,以信天下。科臣金堡至,请上仿汉高皇帝故事,自称使者,单骑走赣杨、万军,并敕诸路并进;不省。乃芝龙果与清约,俟挤鲁钱江,当尽撤岭上以待;固不欲帝出,且挟以自重。阁部道周同定卤侯郑鸿逵不进,道周以二十余骑前导,被执;至南京,死之。而兵科给事中张家玉同永胜伯郑彩师出杉关,向江右;甫解抚州之围,辄入关自保。上不得已,移跸延平,以示车驾且旦发;阁臣观生领诸部兵先出南安,以声慰赣州。时总兵黄志志独治战舰三百余号,令游击罗明为先锋,顺流下;清牵缆纵焚之,明大败,赣州竟无援。

清既走鲁,且跨仙霞岭如无人,下浦城。八月,清兵将至延平,上乃微服走汀州;为清镇李成栋所逐,遂遇害。上无子,弟唐王聿走广州;广州立之,国号绍武。甫四十余日,城破,见害。

上才长于文辞,恭己俭约如韦布。内无妃媵,止皇后曾氏相随;每有大事,辄商之。不设监寺,尝呼内庭,便衣冠与群臣语,尔汝如家人。特好古今典略;开兰台馆,命礼部尚书曹学佺主之,修「先帝实录」。所赐姓朱成功,郑芝龙子也;芝龙降清,成功独不从,断洛阳桥,称兵以拒父兵,出没海上。

石匮书曰:唐王任意竟行,未免受卤莽决裂之报。当其请缨御贼,则径自出境;流离入闽,则径自称尊;敌未临城,则径自逃窜。登极三诏,徒自夸张,毫无实际;则所筹皆纸上空言、所行则蒙皮弱质,欲以羁縻天下、恢复皇图,盖断断不能者也。是以在闽之日,亦受制强藩,几同汉献;称制之后,欲并吞鲁地,妄效祖龙。中途受缚,国破家亡,则何所拯救哉!唐王多读书史,倘见「北地王传」,自应媿死矣!

(附)唐王聿传(顾元镜、王应华立于广东,年号绍武)

唐王聿,隆武第四弟也。隆武改元,封聿为唐王,主唐祀。

丙戌闽败,王浮海至东粤。十月,桂王已监国端州;大学士苏观生素不能于平粤伯丁魁楚,遂拟尊王以抗桂。于是倡言唐介弟宜立,与布政使顾元镜及乡官侍郎王应华、吏部郎中关捷先等,以十一月之朔,请王监国。使主事陈邦彦奉笺观肇庆,未返;五之日,辄称尊号,改元绍武。群臣朝贺,以军国专任观生。及邦彦奉谕示观生,观生不省。于是超拜主事,简知遇,为兵部戎政尚书;王应华为右佥都御史。督所抚石、徐、郑诸姓水师,与肇庆之师战三水。肇庆败,续杀其巡抚林佳鼎及监军夏四敷、总兵龙伦,王冲厚无所裁。观生洁清,寡远略。元镜、捷先时以推立功,拜东阁大学士兼兵部侍郎。覃恩无数,滥及不率,而号令不出四门;诸豪健闭围,傲未服。

清抚督佟养甲及镇将李成栋自闽下潮、惠,率开门降;随用两府符印,伪邮广州,报清骑不至以解其疑。观生顾信之。十二月望,王方视学阅射,群臣朝服候。行礼未毕,俄报清兵至;观生曰:『潮方奉启颇安,此妄言为贼间惑众,斩之』!三报,斩三人,则清李成栋以十七骑斩东门入。或告观生:此花山义砦就抚来;观生喜。须臾,清兵满塞道。王急变服,从后庭踰垣出走,匿大学士王应华家;嗣恐迹至,复间走洛□里,为逻者所得。时宿卫可万人,变起仓卒,不及呼;而市民犹执槊摧清骑二人。剃发令下,不如令数百人,皆见杀;妇女以贞自裁,不可数。于是大学士元镜独先缴印露顶,谕居民称:「逆藩授首,百姓安枕」云云。是日殉难,为大学士苏观生、太仆卿霍子衡——一家九人、国子监司业梁朝钟、行人司行人梁万爵,各有传。十八日,凡诸王之附居广州者,皆见害于演武场。而唐王独拘系东察院,清使人馈酒食;王曰:『吾若饮汝一勺水,何以见先帝地下』!竟不食;因逼令自尽。

石匮书曰:死一君,复立一君,践祚继统,视为儿戏。亦如文天祥所谓「立君以存宗社,存一日则尽臣子一日之责。蕞尔须臾,所不计也」;益王既殂,卫王继立。苏观生得其死所以了生平,则亦已矣;若以成败利钝责备观生,是犹责文天祥以燕馆徒生、责张世杰以崖山空死也。设身处地,亦复奈何!

桂王世家(丁魁楚、瞿式耜立于肇庆,年号永历)

永明王由榔,桂王第四子也。神宗五子:泰昌嗣立,福王常洵封河南,桂、惠、瑞三王同日出封;桂,国于楚之衡州。癸未,贼张献忠惧闯自成之逼,南走,遂陷武昌;故辅贺逢圣死之。贼自长沙、岳州,取路入蜀。时桂、惠二王并避难梧州,桂王薨于梧。王长子早夭,三子安仁王由亦夭。四子由榔,初封永明王。永明有弟二人,未封;尝陷贼营,献忠逼之朝,且拟易己姓官之,一曰「张龙」、一曰「张虎」。二人不肯拜,大骂;见害。

丙戌九月,闽败,寻赣州亦不守。两广总制丁魁楚及广东巡抚王化澄、升任广州知府严起恒、都指挥使马吉祥等檄广西巡抚瞿式耜,率诸臣笺请永明诣肇庆;于十月之十日午刻,先行监国礼。闻广州苏观生等奉唐王称尊,即于十一月之十有八日即皇帝位,受群臣朝贺,以明年丁亥为永历元年。尊嫡母张、生母王并皇太后,册封王妃为皇后;诸臣进爵有差。上谦仁浑大,丰姿冲远。时使给事中彭耀通情于广州,唐杀耀,而遣兵部侍郎汤来贺致书肇庆,且曰:『让为上,和次之,战最下矣』!上不报,而因唐使陈邦彦袖敕观生。监军道林佳鼎、总兵龙伦轻与广州战,全军没。会广州为清兵所袭;十二月之十八日,上释肇庆,走粤西。清镇李成栋追至峡江,适巡抚瞿式耜方练兵峡江,壁垒望驾,得保桂林;已而峡江战败,清兵益进。

元年(丁亥)二月之望,上复释桂林,奔全州;而式耜与参将焦琏留守桂林。时平乐、阳朔等处皆望风降清,清收我叛卒合攻桂林,众寡不敌,城且破;琏独巷战胜清,石匮书后集卷第五

明末五王世家(有总论)

我明自靖难之后,待宗室,其制愈严愈刻。在诸王之中,乐善好书者,固百不得一;而即有好饮醇酒、近妇人,便称贤王,遂加奖励矣。当其一出藩封,两长史、一承奉,如古之三监,王不得纵意自为。而一藩宗禄,出于本郡太守;故见太守如见严师畏友,得其和颜悦色,便属异数。而本郡乡绅,亦畏之如虎;受其欺凌,不敢与校。所属宗人,不许其擅离境外。有住居乡村者,虽百里之外,十日必三次到府画卯;一期不到,即拘墩锁下审理所,定罪议罚。故宗室之人,大略皆幸灾乐祸;国家稍有变故,无不怀「时日曷丧,予及汝偕亡」之愿矣。甲申北变之后,诸王迁播,但得居民拥戴,有一成一旅,便意得志满,不知其身为旦夕之人,亦只图身享旦夕之乐。东奔西走,暮楚朝秦,见一二文官,便奉为周、召;见一二武弁,便倚作郭、李。唐王粗知文墨,鲁王薄晓琴书,楚王但知痛哭,永历惟事奔逃;黄道周、瞿式耜辈欲效文文山之连立二王,谁知赵氏一块肉,入手即臭腐糜烂。如此庸碌,欲与图成,真万万不可得之数也。余故以我朝得天下之正,无过太祖;失天下之正,无过思宗。崇祯甲申三月,便是明亡。而幸吾先帝不系子婴之组,不入景阳之井;身死社稷,决烈光明!四海之内,无不痛心疾首,思与先帝同日死者。作史于此获麟绝笔,岂不圆成我大明之天下「以正始、以正终」,轰轰烈烈,可与日月争光?而后乃缀附弘光,痴如刘禅、淫过隋炀;更有马士英为之颠覆典型、阮大铖为之掀翻铁案,一年之内贪财好杀、殢酒宣淫,诸凡亡国之事,真能集其大成。故主之思,涂抹殆尽!余故以五王之事迹,仍散见于各藩之世家;而若夫成败之始末、迁播之方隅、羁縻之岁月、拥戴之臣工,则未之详也。为作明末五王世家。

福王世家(马士英、阮大铖立于南京,年号弘光)

福世子由松,福王常洵长子也。献贼避闯贼入蜀,蹂躏河南;城破,福王殉。世子逃出,附潞王舟至淮安,寓清江浦,编户杜家。世子为人佻傝轻狂,无藩王态度;淮安人不加礼貌。

甲申北变,南都诸大老议立新主。阮大铖深恨东林,欲报复之;与马士英谋曰:『东林党人,恨入骨髓;不杀尽东林,不成世界。幸喜有一与东林为世仇者,近在淮安;若立为天子,则东林人必杀尽乃已』。士英曰:『谁与东林为世仇者』?大铖曰:『向年福王未出藩封,为东林人所排挤摧偪;妖书、梃击种种诬陷,贵妃、福王深受屠毒。今世子在淮,若迎正大位,必报复旧仇;则东林可杀也』。士英曰:『国变之后,桂、惠、瑞三王未有消耗,而福世子又非人望所归,如何得立』?大铖曰:『南都兵柄,在君掌握。第以军中欲立福王,以此为辞,人皆箝口矣』。士英曰:『非君智囊,孰能办此』!于是集朝中文武公侯、巨卿大老,备卤簿迎福世子于淮甸。及至南京,即欲正位。京畿道御史祁彪佳言:『今当草昧,名位未定;暂受监国,此是正理』。于是暂称监国。不踰旬日,即朝贺称尊,改元弘光。以马士英为东阁大学士兼理戎政尚书事,兵部尚书史可法等升迁有差。起王铎、姜曰广与钱谦益等入内阁办事。祁彪佳以巡抚出守苏、松、常、镇。

北京破,各镇统兵官黄得功、刘良佐、高杰、刘泽清皆拥兵南下。高杰先至,欲寄家眷于扬州;百姓闭门抗拒,杀伤多人。朝命史可法以阁部至扬,分汛立营,安插四镇。事平之后,即以可法坐镇淮、扬,以为北门锁钥。

马士英在朝,即剡荐阮大铖;有旨赐冠带,召对平台。诸朝臣交章劾之,留中不省。大铖以沿江要害备陈入告,遂以操江部院委任大铖。大铖进疏,请以六等定罪,察核北京投降闯贼诸臣;遂逮周铨、周钟、项煜、光时亨等,置之重辟,决不贷。时朝臣股栗。

为时无几,高杰以伪皇后童氏送至南京;弘光不认,下狱论死。又无几,有伪太子王子明事,命内外诸臣及曾任东宫讲官者严加识认。诸臣以其应对舛错,皆斥为假冒。独问官刑部主事钱凤览上疏力争,谓看验皆实;上怒,下狱。法吏讽之曰:『苟易汝言,则生矣』!凤览抵死争之,坚不可易,竟坐诛死;而王子明坐死,待决。靖南伯黄得功飞疏奏曰:『太子真,固不可杀;假,尤不可杀。若真,则诸奸趣承阿附,皆无实言;若假,则留置狱中,事久论定。俟东宫确有下落,杀之未迟。如若糊模妄杀,本镇提兵到阙,必尽诛杀吾半信半疑之太子者!慎之,毋忽』!王子明得留系狱中,不敢即杀。马士英以夙憾,遣缇骑逮湖广巡按御史黄澍。澍以宁南伯左良玉兵势,杀缇骑;即发檄诋士英之奸邪,提兵向阙以「除君侧之恶」。士英大惧,悉发南部精锐,屯匝芜湖;复命靖南伯黄得功移镇芜湖,截关死守以御左兵。此时清兵南下,淮、扬告急,马士英但以堵截芜关为第一急务;史可法羽檄星驰,置之不理。扬州一失,门户尽毁;南京一路,如入无人,马士英携家口辎重、歌儿舞女潜遁江南。弘光力追士英不及,误走芜湖,遂投靖南营内。

是时弘光既遁,南都百姓拥太子王子明出狱,舁居大内。途遇王铎,群起殴之;曰:『是主杀先帝皇太子者』!奋拳毒殴,遍体受伤,须尽落;忻城伯赵之龙拘系去,收之狱中,乃得免死。清王子到教场,匝营天坛,百官朝见;子明含璧出降,坐之席次。九王子责弘光无道,贪位灭亲,欲妄杀太子;自罹天诛,无所逃死。

花马刘率先降清,诡言逃至芜湖,与得功合兵以图恢复。得功裨将田雄,潜发一矢,中得功咽喉;得功拔矢叹曰:『吾部下小子如此,不可为矣』!遂拔刀自刎。田雄缚弘光同花马刘献俘南京;时正炎暑,弘光向忻城伯索一蚊帐,不可得。解至燕京,看守太医院。逢节日,赐宴一席,弘光畅饮极乐;随赐弓弦,勒令自尽。

石匮书曰:我朝天下,不亡于正德,应亡于天启。若我先帝,勤俭精明、锐意图治,宵衣旰食、惕厉焦劳;其奈有君无臣,社鼠城狐,共亡其国:实是中兴之令主,反为亡国之孱王。天道至此,颠倒极矣!但其正命殉亡,身死社稷;千秋抱痛,万姓悲思。汉、唐、宋末代之君,所不能效其万一者也。余故于甲申三月,遂痛明亡。乃以弘光、永历仅列世家,不入本纪;此则痛思先帝,真同鹃泣。世有罪我,窃附麟书。

唐王世家(黄道周、郑鸿逵立于福建,年号隆武)

唐王聿键,为唐定王第七世孙袭封也。先是,崇祯间,贼四讧,王忧之。丁丑,上书请特奉敕收诸砦义勇以靖乱;廷议以为非所当言,从谋叛例,发南京高墙。王在禁,益读书;博极今古,走笔数千言。如是八年,所著书盈尺。性剀挚推诚,人乐为用。甲申国变,出高墙。乙酉,南都复陷,王抱愤南走。遇户部郎中苏观生于嘉禾,观生说以大计,宜称尊号以收人心,图恢复。会郑鸿逵师溃镇江,以所部潜归闽,便护王行。于是尚书黄道周等率诸臣劝进,以闰六月之一日行监国礼;遂于次月即皇帝位,改元隆武,驻跸福州称行在,改福州府为天兴府。首下登极、分封、亲征三诏,皆出自御笔;远近捧读,无不流涕,愿为效死。群臣进爵有差,以原任大学士何吾驺为首辅。拜观生为大学士,开储贤馆。而以封疆剿恢尽委三郑,皆封侯。复设兰台馆,特开乡试;又覆试,得一百数十人,御定叶瓒为元。封介弟聿为唐王。

先是,鲁王以海避难台州,亦于七月受起义诸臣之请,监国绍兴,当清战力。而靖江王傲,擅弄兵,絷巡抚瞿式耜,以总兵杨国威为先锋;上命两广总制丁魁楚讨平之,更立靖江王亨歅,而封魁楚平粤伯。寻杀知县朱健之弃城者。令兵科给事中刘中藻奉尺一诏书下鲁。鲁文武咸以势当敌,不宜内自哄,且鲁未有大号;而唐以叔父尊,叔父未有子,可以监国为后,合力以御清兵:开诏便。而阁部熊汝霖及国舅张国俊、中书谢龙震数人又以唐、鲁皆我高皇帝初分封支等,闽僻安遽大,未尝以一矢相助,乘厄而欲下之,不可以为名;且唐何忍撤蔽,以自露于清;吾宁独瘁,以听天之所与:不开诏便。适唐镇郑芝龙密表于鲁,愿释唐而私驰驱鲁;识者曰:『彼私于鲁,何必不私于清;贰唐者,不可信』!而监国误听之,击案曰:『有如言开诏者,与众弃之』!遂令道臣王绍美、沈彩往,与叔父平;而江上文武,则大率密表潜称臣于八闽矣。

丙戌三月,闽令御史陆清源&909C&饷三万两,犒江上诸师,猝为马士英中军张体元所劫;杀清源,复遣诸科部来监水营师。总之,不以闻监国,而监国亦故不知也。诸文武颇以一家事,恐外唐势必前后踬;而唐乃尽取鲁温、台之粟,以官郡邑。江上师不下二十万,逡巡饥。五月,不战溃。

先是,闽京尚讲门户;阁臣黄道周素与郑芝龙不协,每事抵牾。于是诸臣交章论芝龙逗遛以附道周;而道周论事固执,不能善用郑氏。阁臣观生力劝上出师赣州,以信天下。科臣金堡至,请上仿汉高皇帝故事,自称使者,单骑走赣杨、万军,并敕诸路并进;不省。乃芝龙果与清约,俟挤鲁钱江,当尽撤岭上以待;固不欲帝出,且挟以自重。阁部道周同定卤侯郑鸿逵不进,道周以二十余骑前导,被执;至南京,死之。而兵科给事中张家玉同永胜伯郑彩师出杉关,向江右;甫解抚州之围,辄入关自保。上不得已,移跸延平,以示车驾且旦发;阁臣观生领诸部兵先出南安,以声慰赣州。时总兵黄志志独治战舰三百余号,令游击罗明为先锋,顺流下;清牵缆纵焚之,明大败,赣州竟无援。

清既走鲁,且跨仙霞岭如无人,下浦城。八月,清兵将至延平,上乃微服走汀州;为清镇李成栋所逐,遂遇害。上无子,弟唐王聿走广州;广州立之,国号绍武。甫四十余日,城破,见害。

上才长于文辞,恭己俭约如韦布。内无妃媵,止皇后曾氏相随;每有大事,辄商之。不设监寺,尝呼内庭,便衣冠与群臣语,尔汝如家人。特好古今典略;开兰台馆,命礼部尚书曹学佺主之,修「先帝实录」。所赐姓朱成功,郑芝龙子也;芝龙降清,成功独不从,断洛阳桥,称兵以拒父兵,出没海上。

石匮书曰:唐王任意竟行,未免受卤莽决裂之报。当其请缨御贼,则径自出境;流离入闽,则径自称尊;敌未临城,则径自逃窜。登极三诏,徒自夸张,毫无实际;则所筹皆纸上空言、所行则蒙皮弱质,欲以羁縻天下、恢复皇图,盖断断不能者也。是以在闽之日,亦受制强藩,几同汉献;称制之后,欲并吞鲁地,妄效祖龙。中途受缚,国破家亡,则何所拯救哉!唐王多读书史,倘见「北地王传」,自应媿死矣!

(附)唐王聿传(顾元镜、王应华立于广东,年号绍武)

唐王聿,隆武第四弟也。隆武改元,封聿为唐王,主唐祀。

丙戌闽败,王浮海至东粤。十月,桂王已监国端州;大学士苏观生素不能于平粤伯丁魁楚,遂拟尊王以抗桂。于是倡言唐介弟宜立,与布政使顾元镜及乡官侍郎王应华、吏部郎中关捷先等,以十一月之朔,请王监国。使主事陈邦彦奉笺观肇庆,未返;五之日,辄称尊号,改元绍武。群臣朝贺,以军国专任观生。及邦彦奉谕示观生,观生不省。于是超拜主事,简知遇,为兵部戎政尚书;王应华为右佥都御史。督所抚石、徐、郑诸姓水师,与肇庆之师战三水。肇庆败,续杀其巡抚林佳鼎及监军夏四敷、总兵龙伦,王冲厚无所裁。观生洁清,寡远略。元镜、捷先时以推立功,拜东阁大学士兼兵部侍郎。覃恩无数,滥及不率,而号令不出四门;诸豪健闭围,傲未服。

清抚督佟养甲及镇将李成栋自闽下潮、惠,率开门降;随用两府符印,伪邮广州,报清骑不至以解其疑。观生顾信之。十二月望,王方视学阅射,群臣朝服候。行礼未毕,俄报清兵至;观生曰:『潮方奉启颇安,此妄言为贼间惑众,斩之』!三报,斩三人,则清李成栋以十七骑斩东门入。或告观生:此花山义砦就抚来;观生喜。须臾,清兵满塞道。王急变服,从后庭踰垣出走,匿大学士王应华家;嗣恐迹至,复间走洛□里,为逻者所得。时宿卫可万人,变起仓卒,不及呼;而市民犹执槊摧清骑二人。剃发令下,不如令数百人,皆见杀;妇女以贞自裁,不可数。于是大学士元镜独先缴印露顶,谕居民称:「逆藩授首,百姓安枕」云云。是日殉难,为大学士苏观生、太仆卿霍子衡——一家九人、国子监司业梁朝钟、行人司行人梁万爵,各有传。十八日,凡诸王之附居广州者,皆见害于演武场。而唐王独拘系东察院,清使人馈酒食;王曰:『吾若饮汝一勺水,何以见先帝地下』!竟不食;因逼令自尽。

石匮书曰:死一君,复立一君,践祚继统,视为儿戏。亦如文天祥所谓「立君以存宗社,存一日则尽臣子一日之责。蕞尔须臾,所不计也」;益王既殂,卫王继立。苏观生得其死所以了生平,则亦已矣;若以成败利钝责备观生,是犹责文天祥以燕馆徒生、责张世杰以崖山空死也。设身处地,亦复奈何!

桂王世家(丁魁楚、瞿式耜立于肇庆,年号永历)

永明王由榔,桂王第四子也。神宗五子:泰昌嗣立,福王常洵封河南,桂、惠、瑞三王同日出封;桂,国于楚之衡州。癸未,贼张献忠惧闯自成之逼,南走,遂陷武昌;故辅贺逢圣死之。贼自长沙、岳州,取路入蜀。时桂、惠二王并避难梧州,桂王薨于梧。王长子早夭,三子安仁王由亦夭。四子由榔,初封永明王。永明有弟二人,未封;尝陷贼营,献忠逼之朝,且拟易己姓官之,一曰「张龙」、一曰「张虎」。二人不肯拜,大骂;见害。

丙戌九月,闽败,寻赣州亦不守。两广总制丁魁楚及广东巡抚王化澄、升任广州知府严起恒、都指挥使马吉祥等檄广西巡抚瞿式耜,率诸臣笺请永明诣肇庆;于十月之十日午刻,先行监国礼。闻广州苏观生等奉唐王称尊,即于十一月之十有八日即皇帝位,受群臣朝贺,以明年丁亥为永历元年。尊嫡母张、生母王并皇太后,册封王妃为皇后;诸臣进爵有差。上谦仁浑大,丰姿冲远。时使给事中彭耀通情于广州,唐杀耀,而遣兵部侍郎汤来贺致书肇庆,且曰:『让为上,和次之,战最下矣』!上不报,而因唐使陈邦彦袖敕观生。监军道林佳鼎、总兵龙伦轻与广州战,全军没。会广州为清兵所袭;十二月之十八日,上释肇庆,走粤西。清镇李成栋追至峡江,适巡抚瞿式耜方练兵峡江,壁垒望驾,得保桂林;已而峡江战败,清兵益进。

元年(丁亥)二月之望,上复释桂林,奔全州;而式耜与参将焦琏留守桂林。时平乐、阳朔等处皆望风降清,清收我叛卒合攻桂林,众寡不敌,城且破;琏独巷战胜清,清兵退去,城全。诏加式耜吏、兵二部尚书,封临桂伯;封琏为新兴俟。时总兵刘承胤者号「铁棍」,驻武冈州,迎跸。上至武冈仓皇,有周老者以布衣为日进膳,上颇甘之。承胤挟势骄蹇,政事傍落;督师何腾蛟露章劾之,请移跸,不果。久之,承胤将劫驾降清;皇太后藏密诏于面中,驰赐腾蛟。腾蛟救至,上出走;承胤辄叛归清,以清蹑驾。武冈陷,兵部侍郎傅作霖、吏部郎中侯伟死之,都御史米寿图、吏部郎中李若星为乱兵所杀。幸斗门陈将军与清战,上得离武冈,几为所及;从靖州憩南宁,依征蛮将军陈邦傅。封邦傅庆国公,邦傅复骄蹇抗制。

二年(戊子),皇子生。清金声桓反正于南昌;未几,李成栋亦反正于广州,诏封声桓豫国公、成栋惠国公。已,清陈友龙反正于靖州、郝尚久反正于潮州。成栋恭表迎驾;八月,上诣端州。成栋提兵踰岭攻赣州,不利;退走信丰,渡河沈水卒。中权杜永和总其军;追者至,与仗,大败。时死于乱军者,为兵部侍郎张调鼎、监军道姚生文等四人。诏封成栋养子元胤为南阳伯,扈驾;而使杜永和督守广州。

三年(己丑),清使平南王尚可法、定南王耿仲明合攻东粤。冬十二月,清兵至南、韶,总兵罗成耀弃城走;清顺流而下,诸城不固。朝议:出师三水挠兵,以便驾行。

四年(庚寅)正月十有七日,帝释端州西奔,而以李元胤留守。二月,上至梧州。永和守广州力,清不得入。时□□伯张月总陆师、总兵吴文敏统水师,连与清战,皆胜;迄十阅月,为仲冬之二日,力竭城陷。永和与大将李明忠、张月、吴文敏等航海保琼州,总兵杨有光没水卒;独总兵范承恩被执降清。未几,肇庆亦陷;李元胤见执于钦州,死之。久之,杜永和亦以琼州降。乃是月之五日,广西亦陷。先是,清定南王孔有德兵出广西,王令大镇马蛟别路入,先破平乐,总兵朱旻如扼战不克,杀妻子、自刭;而有德自提大兵抵桂林。留守瞿式耜,初与开国公赵应选、卫国公胡一清等同镇桂林;适二镇并移屯柳州,式耜单不可守。翰林院侍读兼兵部侍郎张同敞知桂林必败,泅水入城,与式耜共难;及城破,咸赋诗从容就死。靖江王与世子亦被执,见害。上释梧州,历浔州,庆国公陈邦傅半道间起,欲劫上为功于清;上猝以宫眷先去,邦傅窜皇嫂安仁王妃,劫百官眷属及赀囊尽。而上踉跄,颇又为交趾境上人所拦;邦傅疾通清兵逼驾,交趾释驾而与清仗,上得从容保南宁。邦傅遂叛,杀新兴侯焦琏降清。时秦王(孙)可望使人护帝于南宁。先是,献忠之踞蜀也,盗尊号,设官属,颇自制。丁亥,清发奋王以兵攻之,献忠中箭死。其部养子十人皆冒张姓;孙可望等四人功多,辄伪自称王以拒清;发奋王终不能有其地——可望为平东王、王某为抚南王、刘文秀为定北王、李定国为安西王。时刘文秀守蜀城,战胜吴三桂于叙州;而可望与安西窥云南。抚南早卒,裨将冯双鲤统其军。可望既下云南,以沐天波为中军,定国颇为所制。时闻桂藩正位肇庆,移跸桂林;己丑,可望以兵出富州,令其侍郎杨畏知、尚书龚彝致书桂林,不称臣、不奉年号,署平东王字号,书中以合师剿寇为名,意在请封。陈邦傅方驻南宁,怯可望,请封秦王。阁臣严起恒等十三人力争,谓『可望从贼,大乱所由始;且未建尺寸功,倔强如故。不可许』。邦傅竟擅作伪敕,封可望为秦王;意以恃可望,即得罪无虑。敕中有云:『朕将率天下臣民,尊礼如古仲父。秦王总统天下兵马钱粮,节制诸文武,以监国亲王体统行事』;仍伪铸秦王印以给之。可望亦知出邦傅不真,故令礼部誊黄;始用永历年号,自称「监国秦王臣」表谢;仍布告云、贵、楚、粤诸勋镇。朝廷不敢问。至兵驻贵州,遣总兵郝九仪等即南宁护驾,实欲借以詟众自大。此时朝廷尚有朋党,都御史袁彭年、吏科给事中丁时魁、工科给事中金堡、兵科给事中蒙正发、礼部侍郎刘湘客好弹射,不顾情面;举朝惮之,目以为「五虎」。后上夺于群议,以彭年掌案久,反正有功,免议;而四臣皆下狱,堡与时魁皆戍而余俱徒。可望所遣九仪骄恣;居数月,忽称秦王令旨,清君侧十三人及内官;意实衔沮封故事也。上不得已曰:『朕实未知之』。九仪乃擅使人伺阁臣,起恒方刺舟拜客,击之落水死;礼部尚书郭之奇逃,兵部侍郎杨鼎和、吏都给事中刘尧珍及科臣吴霖、张载述皆见杀,内监张福禄、全为国皆凌迟,而兵科金堡以先得罪遣免。帝内悼者数日。冬十月,清有德以兵破柳州;赵应选、胡一清弃城走,合保南宁。清乘胜攻南宁急,上释去;清追之,距三十里而近,忽烈风起,摧林木房屋,人不能正立,追者疑不进。上得所谓土司安龙所者,以其名善,改为安龙府居焉。安龙无险,上居此,再凤凰见,土兵畏不敢犯。于是可望至土司,将入朝,拥二百甲士从,中怀叵测;上传谕曰:『可望来意,朕已悉知。今日晡矣,须明日』。明日,可望入,局促中乱,不知所云,成礼而出;叹曰:『吾见此公,未免气尽』!尝请国宝至其府;上曰:『姑与』!令中书捧至。可望猝索观;中书曰:『必斋戒设坛而后观宝』!可望色变曰:『如是乎』!中书惧,退而自缢死。明日,可望遽观宝,忽雷震殿角,如欲临其首者;可望惊,使人护还之。时安西李定国方征缅及小西天资其粮仗,未及扈驾。

六年(壬辰),可望出师,敕李定国率鄂国公马进忠等战清黄沙,大胜之,杀清将李养性等;壁大榕江,与清有德复战严关。时清将李虾头发矢,会定国裨将炮发而毙;有德势大促,退保桂林。七月之二日,定国围桂林;有德亲登城观营,见近城顶高,两旗矗,知定国据险厄,举止失措。定国用象阵,以象攻城门,门开;有德遽杀其妻,举火焚,亦自刭。定国俘其母子以归;获叛将陈邦傅父,剥其皮为寝具。于是平乐、南乐等处,传檄定。有德枭将线国安、金节等皆惊退去,而清守梧将士亦登舟东去。八月,定国进攻楚,冯双鲤领前军已至湘潭;十一月,清谨亲王以兵援楚过洞庭,双鲤畏避,入可望军。而定国战衡州败绩,走竹山;谨亲王追之,定国军返射,洞王喉而死。清师败,军中得遗盔,始知之。清法,王死,一军无生者;多罗贝勒定远大将军鼓其余众,力御定国;定国释衡州,退武冈,保永州。时桂林闻定国退去,藩臣蒋先达、镇将徐天佑、臬臣徐定国咸弃城走;久之,清不至,定国复入守之。清线国安至,城空,复陷。可望以定国失事具罪之,定国不敢归。

七年(甲午),定国锐师间道疾驰东粤,直抵肇庆,袭清远;清坚壁以老之,定国完师退。而可望方撤安龙,烟火数百里,上几危;定国至,乃免。定国复拔平乐,退南隘。复攻桂林,中军文武材筑火于地,方欲崩城,而误药发自焚;国安乘势进击,定国复保南隘。

八年(乙未),可望使人召定国;定国疑,必不应。可望遣冯双鲤以兵三千名曰助战,实阴图之也;定国知其意,走浔州。将渡湖,冯师追及;定国曰:『汝等总以效死我明;果不失初意,从我入粤东,功不朽。必欲相逼,定国先自沈以明无他』!众感泣,遂以三千人为先锋,疾下清高、雷、廉三府。分兵三道:一令天威营攻肇庆,清守坚,不破;一令义胡营攻高明,擒郭虎;而亲率兵攻新会,困数月,城垂陷者数,城中人相食几尽。适清兵援者至,且即休;两王力尽即出,出定国后。定国师老气惰,且内顾,恐可望有变;中疑,一战败归。清兵追至南宁,定国一夜开门走,即安龙;与百官奉上跸间道直走云南,即可望居故黔南府为宫殿。戒备已宁,可望知之,以兵反战定国,不胜;可望兵益散,走武冈。进封定国为晋王,屯贵州,设要害以扼清兵。

十年(丁酉),清突入贵州,定国不战弃去,尽以其民入云南;而令大将漳平伯周

金汤固南宁,墐户墉。

十一年(戊戌),可望愤失权,阴窃定南孔之子庭训降清;降表犹尊明主,但欲控大国以报仇。清受其降,故不令督师复出而他遣;明将军营云南,遂阴通于可望所最亲为内间,开门纳清兵。定国不及战,以上脱走。清于己亥三月之二日入城,屠六日乃已。

石匮书曰:甲申北变之后,遂有唐、鲁、楚起于闽、浙;而此时遂有谚曰:『唐楚鲁(糖醋卤),甜酸苦』。曾不移时,而三藩皆灭;而自两粤流移,相持日久,无过永历。而总记永历所盘&9282&之处,席不暇暖,又即迁移;守不多时,又即旋失:困苦流离,亦已极矣!然闻其多畜常侍、流配谏官,犯颜直谏毫无二心如金堡者,亦遭斥逐;他可知矣。迨后走遍天涯,仍为俘馘;欲如海外鲁王考终正命,不可得已!为之三叹。

娟娟羣松下有漪流晴雪满汀隔溪渔舟可人如玉步屧寻幽载瞻载止空碧悠悠神出古异澹不可收如月之曙如气之秋

鲁王世家(张国维、朱大典立于浙东,年号鲁监国)

鲁王以海,鲁王干山弟也。干山殉难,鲁王袭封。甲申北变,鲁王迁播至越,疏请安置台州。

乙酉,清兵至武林,鲁王于是年六月至绍兴监国,画江死守一年。江上兵散,遂弃绍兴,走依张名振于石浦。

已而闽事大坏,唐王走汀州,不返。郑彩以舟师自保海上,名振乃以监国诣彩;且曰:『隆武一家,好为之』!彩乃扶监国复起,恢建宁、兴化二府及福州诸下县,困省围垂破;而清以其督陈锦援之,复破建宁,而福围亦解。是时沈宸荃、刘沂春、吴钟峦、朱永佑、李向中同张名振、阮俊扈监国航至舟山;舟山为黄斌卿汛地,请曰:『主诚即次则可;恐久居,接壤宁波与清兵近,恐不安』!众疑斌卿为唐不与鲁,势必不利监国;于是平西将军王朝先与荡胡侯阮俊,且将私起攻斌卿夺其地,安监国。监国为敕劝谕之,令毋内自残,语极温;斌卿感泣,方拜敕倒地,而朝先已使人伺间举刀陷斌卿背,离其体矣。监国心伤之,不言。遂以参将府作行宫,进张肯堂同沈宸荃皆大学士。初,熊汝霖以阁部扈驾,为郑彩所劫,随拜钱肃乐为大学士。肃乐病卒琅琪山,继以马思理;亦病卒,而拜宸荃、沂春二人。时沂春子苦请沂春去,监国放沂春。而肯堂者,以唐都察院左都兼吏、兵二部尚书加少保,奉命督斌卿西征之师;唐败,留舟山。监国心怜斌卿,乃特相肯堂,与宸荃同事。以朱永佑为吏部尚书、吴钟峦为礼刑二部尚书,兵部尚书李向中、户部尚书孙嘉绩。平西伯王朝先,统陆师;荡胡侯阮俊,统水师;定西侯张名振,总统水陆两师。是后,边海郡县咸弄兵遥应,舟山暗出粟接济;苏、松、宁、绍等处郭外一二里,清不及问。至居民,岁两输不怨。

辛卯,清乃大举治舰,分三路入海:一从吴淞、一从台温、一正出定海关。监国以八月之朔,亲出视师而又祭海,严以待战。十七日,清兵出定海,阮俊令水师江天保以四水船迎击,败清;沈其十三舟、掳十余人,断其右臂而归之曰:『俾知我王师之不杀也』!俊易清,以为不复出定海,而分其劲师应南北二路,诫半月可复还协城守;俊自当定海之冲。阅五日,清兵复出定海,天大雾,迷咫尺不能辨,不意其猝接。阮俊傍哨舟,兵少不能战,急呼奋所坐最大船压之;而风止,船不可动。俊负奇力,兼有四长:一观桅之毫发,准所向无不的;一乘风犁船,其法最捷;一连炮四、五,一发水中;一手掷火桶,桶之发无不立焚。时清兵尽裹俊船,不敢上,俊乃手举火桶;仓猝触清桅,激反入俊舟,俊急跃水以解。清兵争钓起之,盖犯火以水淬之无生者。俊被缚,瞪目无一言;三日卒——为此月二十有一日也。于是清兵直薄城下,城中守御力,炮伤清卒千人。相持十日为九月之朔,清布云梯杂进。城上以鸟鎗的取之,无不立倒;投火焚云梯,清兵退。次日,乃去城六、五里,埋大炮十二门,环发。初以裸妇厌之,不甚中;久之,西门崩城丈余,急筑板塞,塞复陷数丈。城中火药不继,遂陷。时水师之御吴淞,得胜归;方拟协力,而势不及矣。定西侯张名振扶监国南泛,宫嫔不及从。初,张后既失所,张国柱以献于清;随有张妃、陈妃侍。监国生世子二:长三岁,弘□;次二岁,弘。二妃与宫眷十余人,抱二孤投井。一内官失其名,观宫人入井尽,而自扼其傍。大学士张肯堂守北门,同一妾投缳雪交亭。先一日,门人苏兆人依肯堂园亭,自缢死;肯堂降四揖,因自题「绝命词」二首,有「传与后人青史笔,衣冠二字莫轻删」之句,遂举火焚其家人二十余口。名振家东门,有母七十余岁,及至亲戚属共五十余人皆自焚。其幕下士顾心复,南直人,以诸生自缢学宫。大学士沈宸荃,先与同官李长祥不合,挂冠走舟山乡僻;不见害。礼、刑二部吴钟峦服酒不死,乃冠带拜文庙,投缳死。吏部尚书朱永佑被执,清劝之降;永佑曰:『肯降,不俟今日』!语不择音。胁间先洞一槊,然后砍其首去;家人不逃,伺间收其尸,葬舟山。兵部侍郎李向中亦被执,清帅曰:『李兵部高谊,归我,可得复理舟师』。向中不肯,毒骂见害;家口俱絷至杭,其门人某为捐重资赎回。通政司参议郑遵俭,遵谦从兄也;被执,不屈死。兵部职方司郎中李开国,绍兴人,亦以诸生起;时以公务出外,念母,追入城,与母俱自缢。礼部主事董玄亦以越诸生起,先一日自缢,家人救苏;次日城陷,潜走学宫,与钟峦同义。又刑部主事林瑛,福建人;兵科给事中董志宁,宁波人;皆以诸生起,同缢学宫。又温人林伟远,以儒士起义其乡;事败,脱走舟山——失记其官,亦缢学宫。刘世勋,丁丑武进士,为挂印安洋将军;城守时身被数箭,城陷,自刭。子诸生炳,历官兵部主事,不屈见杀;家人俱自焚死。张名扬,定西名振之兄,为屯田总镇;不屈,见杀。又总镇马泰,台州人,任城守,督战力;城陷,阖门焚死。百姓皆忠义,无一室不自焚。或持槊于道,清曰:『弃槊活汝』!必迎刃冲数武,自尽死;余不及尽记。独户部尚书孙嘉绩,先以病死;其子延龄降清,皆归里。

石匮书曰:从来求贤若渴、纳谏如流,是帝王美德;若我鲁王,则反受此二者之病。鲁王见一人,则倚为心膂;闻一言,则信若蓍龟:实意虚心,人人向用。乃其转盼则又不然;见后人,则前人弃若弁毛;闻后言,则前言视为冰炭。及至后来,有多人而卒不得一人之用,闻多言而卒不得一言之用。附疏满廷,终成孤寡;乘桴一去,散若浮萍。无柁之舟,随风飘荡,无所终薄矣!鲁王之智,不若一舟师;可与共图大事哉!

(附)楚将军华堞传

楚王护国将军华堞,字用章;读书审大义。性慈恺,以至诚与人;凡伪进肝膈,亦涕泣从之。崇祯中,流贼张献忠破陷楚地,狼藉郡县,官兵不振。华堞叩阙上疏,自请联络山砦义勇,身先击贼;诏授宣谕将军。北都陷,与楚通城王盛澄东避吴之洞庭。

乙酉,南都失守,苏、松次第开门降。华堞间道走杭,谒潞藩,说以城守之计;曰:『我太祖高皇帝廓清之功,度越前代;德泽深美,二百八十年未厌也。大王以大国之遗,作屏皇家,休戚共之。而国祚悯至于此,抚膺北睇,何以为生!今以大王之贤,远近所共闻;天下绝智殊力,方将凭附以勤其效死之义。周之子孙,能无眷然!嘉、湖为武林门户,水陆呼吸,可通金陵;而背负钱江,以为险阻。宋人半壁,亦尝有年。而况闽、粤、滇、蜀延袤万里,犹吾故物。大王诚檄下三吴,与父老并奋;选将搴旗,勿谓中兴绝业,非大王指顾事也!念先帝劳苦国事,卒以身殉;海内必有怀思而起者。而吾支姓万亿,既属公事,敢不同心!吾见大王朝秉钺而夕马棰从耳。失今不为,时事一去,万世不姓朱矣!他日求尺寸地为死所,岂可得哉』?王不省,顾以不扰民、全城为义。华堞又曰:『理有大小,务有缓急。今日之事,不宜以杀人为讳,以取誉为能;当顾其大者、急者矣!屠妻子,任盗贼,犹当为之。持踵而泣,妇人之义也;非所望于大王』!时陈洪范久为清间,舣舟北关外,以待清兵;力说王无战,封府库、籍户口,北出郊迎便。王因曰:『公休矣,余匪其才。此百姓之心,已不可任;吾谁与为之』!华堞作色曰:『忠义虽性成,在乎鼓舞之而已。朱家子孙谢勿力,彼何望而不跂向他氏。果提三尺剑,誓与国俱亡存;即孱弱可遣,此谁非衣食吾祖者哉』!王曰:『兵弱矣,糗馈且何从?吾为此,不失为知几』。华堞呜咽曰:『勤大义者,成败非可逆料。今总兵方国安所部数万,屯御教场;而郑鸿逵溃卒,尚可呼集。发布政司存金,益以盐运司所贮;即不足,贷商钱、敛急公,犹可支数月之用。此五营旧额出东、义,皆健;又召募良人,当一日至。线索在手,控纵间耳。毋以兵食阻大计』!语久,王意惓,终不悟。华堞出,叹曰:『王不观古事,有诸王以其国奉人而得长世者哉!有可为之势,顾自弃此国仇,何足与论事』!拂袖起,裂冠带,掷地下;易缞麻,誓曰:『不复中原,以此见先帝』!旁观者皆为涕泣。王果降清,至北都,见害。

闰六月,各郡乡鄙不约,一日称兵,与清逆;大江以南,不下数千部。有王教主起海宁,领数百人,最先指武林,屯东门三十里外;华堞潜出迎之,下拜:『公等为江南反戈第一,二祖列宗之灵,式凭之矣』!及教主夜袭城,孤无援;次日,辄坏。华堞闻之,抚手曰:『嗟乎!吾必以其众也,而寡失之』!

时通城王盛澄兵起湖州,华堞往共事;恢复郡县,旋复失之。华堞战不利,单身走江东。闻徽州初陷,金声、温璜死之,清守不固;华堞至徽,鼓创残战,恢复诸县。郑遵谦欲称制王之,不果。久之,诸县旋复陷。

鲁王监国绍兴,华堞入谒;诏以原衔出督浙直陆师。华堞招贤硕、募勇士,以忠节感人,故慕从者众。久之,为监国诸臣所忌。十月,钱、冯诸部咸议合从,各割兵就其节制,进浙西,出敌背项,奉华堞为盟主,已移屯瓜沥。御史陈潜夫疏上,止之;华堞复还萧山。寻封新安王,华堞不拜。唐藩称帝闽中,驰敕封华堞为楚王,亦不拜;曰:『臣无功,无以王为』!

明年六月,清兵渡钱塘,华堞亡走长兴山中;欲复有所为,不果。清兵迹之,愤,自刭北岕山石磴之上;至今犹有血迹存者,盖缞麻如故。

石匮书曰:楚王见人粗布麻衣,惟有恸哭;盖欲效申包胥之以泪存国,此其意也。奈孤掌独拍,不能成声。及见劲敌,束手无措;怒螳当辙、逐鹊争巢,亦何益哉!但其耸涌潞王,语语硕画;此时一失,后不及为。存其议论,亦见平林白水,尚亦有人;事之无成,盖天数也!

娟娟羣松下有漪流晴雪满汀隔溪渔舟可人如玉步屧寻幽载瞻载止空碧悠悠神出古异澹不可收如月之曙如气之秋

石匮书后集卷第六 戚畹世家

张国纪,河南祥符人;天启后父也。天启元年,选中贵人,以国纪为中军都督府都督同知。寻封太康伯。魏珰用事,欲动摇中宫,授意许显纯以犯人徐自强口词,株连国纪。上曰:『皇亲张国纪,滥用匪人,本当送国子监演礼三年;姑着自行改省』!六年十月,刘志选劾国纪;上曰:『张国纪恶迹多端,朕前姑令自新,如何全不省改!还着洗心涤虑,日就令图,慰朕敦睦戚臣至意。勿得执迷不悛,自取罪责』!煎偪日甚。以魏珰败,获免。毅宗践祚,复加恩礼。

甲申三月,上特遣司礼徐高加国纪太康侯,宣诏求助。国纪辞以贫薄,不能输助。闯贼破城,国纪被缚,父子俱受极刑死;其家产亦尽。

周奎,顺天籍,南直人。信王登极,封嘉定伯;子孙十余人俱袭锦衣,一门熏灼。

崇祯甲申三月,上特遣司礼徐高加奎嘉定侯,随宣旨求蠲金助饷。徐高泣谕再三,见其坚辞,艴然而去云:『老皇亲如此鄙吝,朝廷万难措手,大事必不可为矣!即广积多资,后来何益』!奎乃自具一疏,勉蠲万二千金。

闯贼破城入,思宗死社稷,奎尚守府第,宴然不动;有兵数人到府,奎厚犒之即去。已而有贼百余人,踞其室;奎夫人卜氏自缢,诸子皆缚去,辱奎特甚,家业一空。复有权将军者至,诸贼避去;权将军见奎,颇怜之,乃以小屋数间拨与奎住。子鉴,夹死;铉,一夹未死。侄铭,削发遁;被获,亦受夹。甥嗣于奎,名铎;一夹,献银六百两:俱不死。幼子镮、钟、孙澄、清、泽,俱存。

田弘遇,广陵人,毅宗田贵妃兄也;封都督。妃有宠,弘遇窃弄威权,京城侧目。南海进香,携带千人,东南骚动。闻有殊色,不论娼妓,必百计致之;遣礼下聘,必以蟒玉珠冠,餤以姬侍。入门三、四日,即贬入媵婢,鞭笞交下。进香,复命歌儿舞女数百余人,礼币方物,载满数百余艘。路中凡遇货船客载,卤掠一空;地方有司,不敢诘问。崇祯十五年,田妃死,宠遇稍衰;又以弱妹送入宫闱,以备行幸。

甲申国变,不知所终。

石匮书曰:国朝遇外戚,恩礼有数;虽极宠眷,而终不使任事莅民,故多所保全。高后创大业,以兵乱,外家无封者。永乐后本中山王女,以王勋世其家;而彭城、惠安又各以军功封爵,余官止都督继世而已:不亦隆杀有体哉?迨后二张骄横,身就三木。而末叶李武清、周嘉定、田都督之富贵豪华,为欢无几,旋至灭亡。然而戚畹椒房,亦当知所自处矣!

娟娟羣松下有漪流晴雪满汀隔溪渔舟可人如玉步屧寻幽载瞻载止空碧悠悠神出古异澹不可收如月之曙如气之秋

石匮书后集卷第七 朱燮元列传

石匮书后集卷第七

朱燮元列传

朱燮元,浙江山阴人。万历壬辰进士,授大理寺评事。五载,迁寺正,出为苏州知府。

苏财赋甲天下,凡属邑赋应输府藏者,邑先为赢羡,资吏干没。燮元立条程,使邑自封识,不关决吏手;即属邑,亦无名征民羡余矣。是时税使横征,课及蔬鲜。葛成等万余人擒委官,当市糜煮之,人噉一碗;拥至中贵署,将缚出屠戮之。诸大吏惊惶,不知所出。时燮元已升川南道,苏人咸曰:『非朱太守,不能戡此乱』!诸大吏飞檄委之。燮元出署中臧获暨牙役数百人杂入人丛中,授以意。太守单骑至,好言慰谕;诸臧获及牙役齐声言:『太守言是,吾辈当跪听之』。数百人先屈膝,众皆举头抢地矣。不数言,而立解散去。

四载,迁广东提学副使。铁面古执,粤中津要不敢为士子延誉。御史某以巡按至,自贵倨;于公所录外,强以二十人檄藩司,令与省试。燮元大怒曰:『我奉命专治士,若何为者,敢挠我法!谓我难弃一官耶』?尽除其名,复榜为首者数人于市。御史恨刺骨,忮害无所得;人多直公而薄御史者,御史以事罢去。而燮元在粤满六载,念其父母年高,弃官归里。

家食者十年,力行孝养:时官至三品,而封公有所指使,虽至鄙亵,不敢少避。客至,与封公剧饮,常身自行酒。封公命携黍肉以饷其长年,必亲至田畴,虽盛暑不敢张盖。遂遭母丧。服阕,起观察陇右。行部过首山,见一老者,心异之;载与俱归,燮元遂师焉。数月,尽得其风角、占侯、遁甲诸书并古兵法。临别,拊其背曰:『幸自爱,异日西南有事,公贵极人臣矣』!

又二年,迁四川右布政。时朝廷以三殿工,采木于蜀,命右使董之。盖蜀山险邃,大木所都平时斩伐,置大壑中,候暴涨得出,必五、六载,方达涪州;然非夤缘,又不得中选,多系无辜,掠□追恐。燮元知其事,趋驾至涪,第其上下而简料之;凡五日赢一千七百余章,累得尽释。乃以不及选者,给商榷值,以佐水衡,民无扰焉。蜀田沿永乐故册」,多为豪强所隐;燮元遍料蜀田,正其经界,每亩均征三厘,岁省赋七万五千有奇。明年,转左。燮元既感首山老人之言,夜观参井之墟,有大兵气;急议敷军实、募材勇,人多笑其迂。及秋,而蔺酋反。蔺酋者,奢氏,其种猓猡也;洪武中归附,命为宣抚司,世守其土。数传至奢从周,无子,奢崇明以疏族得立。崇明性阴鸷,佯为恭顺;凡有征调,罔不应命,人渐狎之。子奢寅,有逆志,负韰&8D8E&,招纳亡命。闻匈奴大举入寇,遂上疏请提兵三万赴援;遣其将樊龙督兵至渝城,倍增其额。巡抚徐可求点兵发饷,饷弗继,鼓噪揜杀,巡抚以下属官无一免者;遂陷重庆。报至成都,举国惶骇。燮元以辑瑞就道,蜀王自出国门同百姓遮留之;燮元慷慨以讨贼自任,众大喜。于是遣使发石砫、罗网、龙安、松潘、威茂、建昌诸土汉兵,疾入守。复会计粮饷,饬器甲、灰炮、木石诸具,又束薪积水置城上。事甫集,贼果长驱泸、叙,诸郡邑瓦解,稗木、龙泉诸隘口俱失。燮元乃急敛四门,屯兵登陴而守。贼薄城下,牛马、旌旗蔽山野;燮元令土司坤汝常乘贼、指挥常恭等火炮助之,贼稍却。是日斩贼先锋一人,阵斩亡算。次日,贼数千人障革裹竹牌进,矢石不得近;燮元命架七星炮、火箭、火砖冲击之,杀数百人,贼复却。至暮,钩梯数千攀城欲上,势危急;燮元遍诫土卒,但放炮礧石,亡哗。迟明,贼尸陵城下。是时冬,濠水涸,贼帅降民持篾兜束楚载濠土,垒如山;上架篷荜,形类行屋,以避锐石。贼伏弩仰射,城中垂帘自蔽;矢石到,帘即堕。燮元私念竹木青润,兜虽载土,遇火立焦灼;乃夜缒士,持刍涂膏,杀守者纵火。火大举,山隤,贼气大阻。燮元又遣人决都江堰水下濠,濠满;贼乃治桥,得少息。因戢获城中奸细与贼通者二百人,悬其首于陴上示之;贼益骇愕,乃于城四面立望楼,高与城等;楼近则势□,贼众益急。燮元曰:『贼设瞭望,必四出卤掠,其中虚也』。遂命死士五百人,突出奔贼营;贼果无备,斩其三将,烧望楼而返。贼围城八十余日,终不能下。比岁且尽矣,城中人伏腊不祭、王正不贺。贼城外日发诸人冢墓,城上望见皆泣。燮元按剑誓众曰:『吾与诸君业死守至今日,前劳何惜!愿益固志亡懈』!会有俘民自贼中来者,亦言贼旦夕欲东,须「旱船」一决胜负耳。城中闻言,不知旱船为何物。正月上元,忽林中大噪而至,视之有物如舟,高城丈许、长五百尺;楼数重,簟茀左右,板屋如平地。一人披发仗剑,上载两旗,曰「开基定鼎」、曰「安顺剿逆」;中数百人,各挟机弩毒矢。牛数百头,运石毂行;旁设两云楼,翼如双翅,俯视城中。城中老幼妇女皆哭;元曰:『此吕公交车也,破之非「炮石」不可』。炮石者,巨木为杆柱,置轴柱间,挽索运杆,千钧之石飞击如弹丸,贼舟遂不得近;然仰高临下,甚困。元复引敢死士,以大炮击牛,中其当轭者;牛骇返走,乘势纵兵击之,大胜。当是时,诸道援兵相继至,或转战得至城下,或败溃以去;然贼兵亦日益增,四面立屯,无退意。城中渐蹙,裨将刘养鲲来告曰:『寇深矣,难以力争。有诸生范祖文、邹蔚然者,被胁贼营,遣孔之谭来,约贼将罗干象欲自拔效用,可急使也』!燮元遣之谭复往。夜半,干象缒而入;燮元卧戍楼,呼与饭。干象衷甲佩刀,气矫举不下。及见,燮元长九尺、腰十围,饮可数斗、馔兼数十人,与干象饮啖自若,惟与谈浙中西湖山水景物,不及兵事。既醉,就榻呼干象同卧。干象趺坐榻侧,燮元鼾齁达旦,未常反侧。昧爽,酲解,干象长跽榻前曰:『公天人也,干象死心服矣!愿为公效死。但纵干象归内应,公擒贼必矣』。燮元以手摩眦,昂首应曰:『尔要去,去』!缒而出。后贼营举动,纤悉无不透知者,盖得干象为之间谍也。踰数日,又使牙将周斯盛诈降贼,许以内应,贼以名马、美人馈之;乃令斯盛潜出盟而质其来,设伏俟之。崇明果自至,甫悬一人上,松潘守兵不知,大噪;崇明惊走,伏起,获其从者数人,崇明仅以身免,乃谋远遁。燮元侦知,造水牌数百面,投锦江顺流下,令有司沈舟斩筏、断桥梁,严兵以待。贼夜半果逸,干象等内变,贼营四面火起,崇明父子惊窜,干象等皆来归,余贼奔溃;成都围凡百有二日而解。邸报通,擢都御史抚蜀,得专征伐。贼遁,缘江郡县得水牌者皆预设备,四出截杀;贼死者以万计,被缚递俘者不绝于道。贼渡泸,我兵以乏饷不及追。而时水西宣慰安位、安邦彦亦起兵犯黔。奢酋归,与之缔盟,交犄为逆;又渐招合诸裔,猓势复逞。燮元以三月大出师,复江安。五月,复建武、长宁、重庆,杀樊龙。六月,复泸州。七月,遵义复陷;燮元督诸将吏分兵进讨,贼亦殊死战,不能胜。至明年三月,晋燮元兵部左侍郎,总督三省。燮元曰:『我之久不得志于贼者,贼以合、我以分也』。于是列营纳溪,阳为进取,而阴令大兵会长宁。四月,我兵壁青山崖,乘雾夺险而入,与石砫兵会永宁。五月破蔺州,烧其九凤楼,扫其巢;二贼复狼狈走。我兵以其间,尽平诸裔落,降者抚定之。时出兵穷追,而贼转展入深箐,不可即得。然永、蔺已定,开疆千有余里;诸将吏请郡县之,以为封赏地。燮元曰:『不然。永、蔺深山密箐,狐鼠自嗥,不可幅也。若以外四里沃壤归永宁卫,隶叙州;内四里深险硗瘠,分给降将,使各守其土:为计甚便。若为要功地,多置州县以罔朝廷,则吾岂敢』!是时黔抚王三善方覆师于大方,奢寅乘势复扰蔺州。燮元乃重贿降裔阿友、阿引等,授以方略,佯使得罪叛去,悬赏购之;急投寅。寅卤莽不疑,悉置部下;因以间约死士,斩其腹心将。贼见羽翼凋落,疑有桑雍;遂拷掠阿友,身备五毒,以利刃穿其右足一昼夜。阿友至死不承,乃释之。寅益不自得,长夜痛饮;阿引等乘其醉,刺杀之,以首来献——时天启七年二月也。先是,朝廷以黔事急,加兵部尚书,赐尚方剑,镇贵州;至是,寅诛,移镇渝川,遂以父丧归。

明年戊辰,毅宗践祚,录平蔺功,荫一子世锦衣指挥使。九月,诏起燮元,仍总督贵、湖、云、川、广五省军务,巡抚贵州。十二月,抵黔,经略黔事。于次年六月,檄滇兵下乌撒、蜀兵出永宁,扼各裔要害;而亲移师驻六广,逼大方。八月,奢崇明号大梁王、安邦彦号四裔大长老,歹费、小阿乌谜、阿鲊怯等各号元帅,大举趋永宁,先犯赤水。谍知之,授意守将许成名佯败奔永,诱贼深入;榷其抵永,令林兆鼎从三岔入、王国祯从六广入、刘养鲲从遵义入。邦彦等分头四应,力既不支;罗干象以奇兵绕出其背,贼大溃,奢崇明、安邦彦、歹费等悉受创,汉兵斩其首以献。当是时,各裔无不詟伏,而安位之势日孤、地日蹙。燮元不欲穷兵,乃移檄安氏,赦前罪,许其内附。位竖子,不能自决;其群目复集溃兵,追胁诸小种号二十万,以抗王师。乃大会诸将,遍诫之曰:『水西地深昧,多山险、丛箐篁;蛮烟棘雨,莫辨昏旦。林多蝮蛇猛兽,深入难出,以此多败。必扼住要害,四面迭攻,渐次荡除;使贼乏粮,贼必自毙』。诸将受命。于是焚蒙翳、剔岩穴、截溪流;发劲卒驰骋百余里,或斩樵牧、或焚积聚,暮还归屯,使不可测。凡百余日,所得首卤万余级,生口数万。每得向导,辄发窖粟就食;而贼饥甚,斗米六千钱。刘养鲲遣其客入大方,烧其宫室,悬榜而出。安位大恐,乞降;弗许。要以四事:一、贬爵;二、削水外六目之地归朝廷;三献故杀王巡抚者凶首;四、开通毕节等驿路。而位皆唯唯,遂率裔目纳款。会黔人岁食楚饷百万,不乐罢兵,杀其使、夺其所献马;燮元立斩数人,乃定。而水西亦厌兵,再遣使乞降;燮元为奏请,诏许之。乃条陈便宜九事:『不设郡县,置军卫;不易其俗,裔汉相安:便一。地益垦辟,聚落日繁;经略既正,裔不得以民不耕地渐侵轶:便二。黔地俭瘠,仰食于外;今自食其土,省转输之劳:便三。国用方匮,出太府金币以劳诸将,不足;以爵酬之,爵转轻。不若以地,于国无损:便四。既许世其土,各自立家计,经久远,永为折冲:便五。大小相维,轻重相制;无事易以安,有事易以使:便六。春夏治农,秋冬治兵;耀旗河上扬威武,使贼日备我:便七。从兵民之便,愿耕者给之;且耕且戍,卫所自实,无勾军之累:便八。军耕抵饷,民耕输粮。以屯课耕,不拘其籍;以耕聚人,不世其伍,使各乐其业:便九』。上从其奏。七年,论戮邦彦功,加少师,荫一子世锦衣指挥佥事。八年,一品再考满,加左柱国。九年,出师诛摆金、两江、巴香、狼坝、火烘五洞叛苗,悉平之;水西益孤。又通上下六卫并清平、偏镇四卫道路凡一千六百余里,设亭障、置游徼;商贾露处,道不拾遗。滇中沐氏土舍普名声乱,朝廷命讨之,名声伏诛。十年,安位死,无嗣,族属争立;朝议又欲用兵,郡县其地。燮元上书,力争之;遂传檄裔目,布上威德,谕以出降。诸裔感燮元诚信,争纳土,献重器。燮元分裂疆土,众建诸裔,使其势小力分,则易制——各欲保土地、传子孙,则不敢为逆。上奏曰:『臣按西南之境,皆荒服也;杨氏反播,奢氏反蔺,安氏反水西。而滇之定番,弹丸小州,为长官司者十有七;二、三百年,未闻有反者。非他酋好逆而定番忠顺也,盖地大者,跋扈之资;而势弱者,保世之策也。今臣分水西之壤,授诸酋长及有功汉人,咸俾世守。凡裔俗虐政苛敛,一切除之,使参用汉法,可为长久计』。制曰:『可』。西南遂底定焉。

十一年,燮元薨于黔,年七十有二。凡黔、蜀之民讫于四裔,咸为罢市行服、立祠。讣闻,天子震悼,赐祭九坛,遣官视葬。

燮元性极俭朴,衣必布素,重澣不易。生平无姬媵声伎,并无记室校书;章奏书檄,皆手自书之。署中惟一、二老仆,几上惟破书数帙及笔研隃麋而已。开门日进薪水之外,未尝携一缣、一缗入署。在黔、蜀二十年,公费赎锾数十万尽籍之于朝,并不染指。内江有弁康氏者,隐士也;兵未起时,尝语人曰:『蜀且有变,平之者朱公也』。及乱,屡召之不至;凡有军事,密以咨之,无不奇中。燮元在黔,犹时时致书为之画策。黔事平,忽不知其所往,后人有见之秦、蜀间者。此亦首山老人之流,岂所谓幽赞者邪!

石匮书曰:蔺酋窃发,使其得破成都,据蜀为窟穴;顺流而下,岂止黔、楚中祸哉!朱少师既以辑瑞就道,有叱驭去尔;乃旋车受事,死守睢阳,不独完城,复得歼渠。是犹剌猬以身为肉,入虎口而反食之者也。功之在蜀,伏波、武侯以后,得公而三之矣。乃天启之季,政在妇寺;少师宁失侯封,而决不归功帷幄。其孤忠大节,不更压倒时辈也哉!

娟娟羣松下有漪流晴雪满汀隔溪渔舟可人如玉步屧寻幽载瞻载止空碧悠悠神出古异澹不可收如月之曙如气之秋

石匮书后集卷第八 孙承宗(鹿善继)、贺逢圣、吕维祺、姜曰广列传

孙承宗,北直高阳人;万历甲辰进士,廷试第二人。承宗铁面剑眉,须髯戟张;声如鼓钟,殷动墙壁。方严果毅,嶷如断山;开诚坦中,谈笑风发:望而知其为伟人杰士。年三十余,为举子,伏剑游塞下,历亭障、穷阨塞,访问老将退卒,通知边事要害。凡史官在禁近者,皆媛媛姝姝,俯躬低声,涵养相度,谓之「女儿官」;承宗独不然,讲筵献替,务为激切恺直以耸动人主。讲罢,有军国大事,大珰传语问难,阁臣相顾失色;承宗拂衣奋袖、矫尾厉角,指画其是非可否。中人各有所挟持,无以夺也。

天启二年,入阁办事。时广宁失陷,熹宗手握首辅衣袂而泣;于是遣大司马王在晋行边。在晋议于八里铺筑墙百里,以限华彝;而宁前道高出疏请移山海关于永平,弃山海以外悉以予敌。廷臣恐慑无策。御史方震孺独疏请阁臣摄枢部事,特简承宗摄之。承宗曰:『守宁远者,所以守关门也;退处于关,则永平震撼;永平震撼,则京师动摇。八里铺去关门未及一舍,是以山海为孤注也;万万不可』!廷论壮之。承宗请行边,天子御门饯送;诏书郑重,以汉诸葛亮、唐裴度为比。出镇之初,关门三十里外斥堠不设;经营四年,辟地四百里、徙幕逾七百里,楼船、铁骑东巡至医无闾。将兴师大举,妈牙有日矣;逆奄魏忠贤窃柄,忌承宗拥重兵于外,汰其兵将,每事掣肘。自辛酉至甲子,诸将校哨边所斩零级至一千八百五十有奇;承宗进诸将厉之曰:『凡我所恢复,计是鵰剿几何,第籍之汇报而不叙』。故事:边吏零支级满二百五十者准一大捷,则恩荫被矣。承宗之不伐若此。三年间,塞外谍报老憨毙者凡三,诸将校又促承宗代叙。承宗曰:『不见狄青不报侬智高乎』?及承宗被谗去,未及一年,魏珰始以老憨毙,封伯爵;则承宗之老成持重、有大臣风度,不可及也。承宗受三方布置之命,甲子冬,单骑至通州,具疏请面对军中密事。时魏广微翻局甚急,闻之大骇;创危言动珰:『孙阁部提三万人马欲扫除君侧,其意当在上公』。逆珰胆落,半夜开宫门,召趋大司马以校尉八人胁职方郎云:『过已时不还关,则督师兵曹俱斩』!广微又大言曰:『若世宗有此悍臣,砍首何待!吾衙门中与少司马互作奸耳』。承宗叹曰:『老臣思面对剖别贞邪,或不至流毒海内。视师一出,君门远于万里;奈何』!崔呈秀劾之,李蕃又劾之;比承宗于李怀光、王敦称兵向阙,叛逆显然。熹宗在宫中,独注念孙先生不置口;故虽陷以糜饷欲毁其家,而熹宗眷顾不衰,仅勒休致。承宗归里,闵诸贤之骈戮,作「三十五忠传」以寄感慨。

崇祯己巳冬十月,东兵薄蓟门,畿辅戒严;仍命承宗领兵马,帅十八路援兵进保通州。承宗闻命即行,抵危关,收悍将,复遵、永四城。调度诸将追逐迅扫,庐帐远遁;关门雄壮,屹然万里长城。乃妒功疾能之辈,百计阻挠,遂复撤回;卒使东兵大入,遍掠畿南。

戊寅冬,高阳失守,入城南老营中,用苇席藉地,望阙叩头。叱持缳者趣缢我,乃绝;子孙十九人,皆力战从死。事闻,先帝震悼;薛国观犹靳其恤典,弗肯予。久之,用弘光诏书,追赠太傅,定谥曰「文正」。先后出镇事迹,详在定兴鹿善继「两督师记略」。

承宗生长北方,游学都下;钟崆峒戴斗之气,负燕赵悲歌之节。作为文章,伸纸属笔,蛟龙屈蟠,江河竞注。奏疏书檄,摇笔数千言,灏溔演延;幕下书记多鸿生魁士,莫得而窥其涯涘也。文集百卷,兵火之后,苕上茅元仪往吊,得之颓垣败屋中;南司马范景文刻之金陵。剞劂甫竟,以乙酉之兵毁焉。

鹿善继,保定定兴人。万历癸丑进士,授户部主事。善继以便宜扣留金花,以充辽饷;神宗怒,勒令补还。善继力持不可,得旨降调。泰昌初,复其官,改兵部职方司主事。天启二年,孙阁部督师关外,善继请从。阁部当关四年,常倚之为左右手。历武选郎中,告归。崇祯间,起尚宝司卿,升太常寺少卿。寻复告归。丙子秋,北兵攻定兴。善继郊居,以其邑在涿州、保定之间,背障神京,虑孤城不支,则敌势益张;遂入城督兵助守。已而城陷,善继死之;盖先于阁部二年。事闻,赠大理寺卿,恤典特优。甲申,追谥「忠节」。

娟娟羣松下有漪流晴雪满汀隔溪渔舟可人如玉步屧寻幽载瞻载止空碧悠悠神出古异澹不可收如月之曙如气之秋

贺逢圣,号对扬,湖广江夏人;万历癸卯举人。屡上春官不第,迁应城儒学教谕。丙辰,成进士,廷试第二人;授编修,升国子监司业、洗马。

天启甲子,逆奄魏忠贤用事,湖广建生祠,属逢圣作上梁文;则正色拒曰:『方为天子讲官,不敢交结近侍』。忠贤衔之。丁卯,削籍归里。家居,屏迹不见当道;不以私干人,人亦不敢干以私。与乡人处,好以德化人。间尝遇盗,以好语劝谕,其人卒改节;有王彦方之风。逢圣素与熊廷弼不协,及东事败,朝议尤归罪经略;同乡荐绅为讼冤,逢圣援笔起草,不以夙嫌废公议。

崇祯初年,补南京国子监祭酒,升少詹。甲戌,以侍读学士教习庶吉士。逢圣为人刚方清正,言动皆可师法。是科状元刘理顺同在馆教习,与逢圣意气相投,同辈称为「一圣一贤」。寻升礼部侍郎,晋尚书。丙子,兼东阁大学士。戊寅,致政归。明年,天子遣官存问。

庚辰,再召入,与首辅不合;壬午,请告归。癸未,闯、献二贼交窥江、汉,武昌议募兵守城,而库藏空诎;楚王有积金百万,三司长请金数十万以饷军士,不应。逢圣倡议捐资募兵,佥谓宜募士着;适承天、德安溃兵俱下,楚王尽募之为军锋,以长史徐学颜领之,号「楚府兵」。张献忠缘江而上,悉师破汉阳,临江欲渡;总兵武大震议撤江上兵,撄城守。参将崔文荣曰:『守城不如守江,守江不如守汉。磨盘、煤炭诸州深不及马腹,纵之飞渡;而撄城坐困,非策也』。议者不从。贼果从煤炭州而渡,直偪城下。文荣御之,少有斩获;贼攻武胜,以文荣率诸军拒之,多杀伤。越数日,楚府新募兵为贼内应,开门逆贼;文荣跃马持矛大呼,杀贼三人,贼攒矛刺之,洞腋死。逢圣与文荣同守武胜门;城陷,逢圣驰归,衣冠北向再拜,以巨舟载其家属出墩子湖,至中流凿舟,全家溺死者十二人。逢圣尸沈百七十日,不坏。十一月壬子,始浮出水面;乡人礼葬之。事闻,上震悼,下礼部议恤;以国变不果。弘光赠宫保,谥「文忠」。

吕维祺,江南新安人。万历癸丑进士,官南京兵部尚书。居官必尽其职;而尤好讲学,所在以教人为务。上疏言三不负,谓上不负天子、中不负知己、下不负所学也。

崇祯辛巳,流寇攻雒阳;分守北城,出家财饷军。势危甚,谕子弟门人以「与城存亡」义。众劝沮之;曰:『我国大臣,受恩深厚,讵可不死!且生平所学谓何?吾志已决,无多言』!亡何,众溃城破,左右劝更衣,缒城避民舍;勿听,唯呼天大恸,誓死不移。贼至,挟之去。过福王,呼曰:『纲常名义,愿大王无为贼屈也』!及贼营,厉声曰:『我官为大司马,恨家居不能以兵杀贼,至此惟一死耳。我死不愧天地、不辱君父,复何憾哉』!贼胁之跪,不屈;北向拜曰:『圣恩未报,臣力已竭矣』!复西向拜。已,延颈就刃。贼皆啧啧,称为忠臣。

姜曰广,字居之,号燕及;南昌新建人。万历己未进士,改庶吉士。邹忠介以荐李三才,为廷论所指;曰广出揭直之。甲子,授编修。奉使朝鲜,不携中国一物往,不取朝鲜一钱归;奉旨阅视岛帅毛文龙还。乙丑,分考礼闱。权奄魏忠贤用事,令其甥傅应星纳交于曰广,峻拒之;复令其孙魏抚民晋谒,亦不见。坐门户,落职为民。

丁卯冬,起原官。次年,升中允。己巳,东兵大入,上特简马世龙为武经略;世龙拥兵不战,曰广力言于朝,罢之。庚午,补讲官,于书义中谏上「勿任牲,勿用左右小人」。其秋,主应天乡试,得士最盛。历南祭酒、少詹事、掌翰林院印教习馆员、南京吏部右恃郎,改北。丁丑,以事降职。壬午,补南尚宝卿,升詹事。先是,曰广在讲筵,见时事日非,进谏甚切;上尝谓阁臣曰:『姜曰广言词激切,大见不平。朕知其人,每优裕之』。

甲申三月,先帝升遐,曰广与南京兵部尚书史可法立君未定,诸帅受太监卢九德指,奉福世子至江上。于是南京文武大臣,并集内官宅;韩赞周出簿,令各署名。曰广言:『不可如此草草,贻羞史册;须来日为文祭告奉先殿,乃举行』。明日,至奉先殿,诸勋臣语侵史可法,曰广厉声呵之;于是,内外皆侧目之矣。弘光立,以曰广为礼部尚书兼东阁大学士,曰广辞;改礼部左侍郎,入直。刘孔昭廷讦吏部尚书张慎言,上疏求罢;不许。马士英荐阮大铖,得召见,曰广争之不得,再求罢;不许。乃上疏言:『前见文武交竞,既惭无术调和;近睹逆案重翻,又愧不能寝弭!遂使先帝十七年之定力,顿付逝波;皇上数日前之明诏,竟同反汗。梓宫未冷,增龙驭之凄凉;制墨未干,骇四方之观听。恐天下忠臣义士,闻之必将杜口裹足。且群起责臣,谓遭际圣明,备员政地,不能持危扶颠;臣将何辞?然后始求罢斥,则亦晚矣!臣为此言,诸臣必谓臣照应门户,摧折人才;臣有此心,天地鬼神殛之!臣所惜者,朝廷之典章;所畏者,千秋之清议而已。伏望皇上慎重名器,谨守纪纲。并斥臣归田,容臣得以颜面上先臣冢墓;臣死不朽』!又言:『祖宗会推之典,行之万世者也。昨者翻案之举,出自内传。夫斜封墨敕,种种覆辙,史册昭然。臣观先帝之善政虽多,而以坚持逆案为第一;先帝之害政亦间有,而以频出中旨为乱阶:用部臣内传矣,用部臣、勋臣内传矣,用大将、用言官亦内传矣。论其尤者,所得阁臣,则淫贪巧滑、奸险刻毒之某某也;所得部臣,则阴邪贪狡之某某也;所得勋臣,则稚狂之某某也;所得大将,则纨裤支离之某某也;所得言官,则贪刻无赖之某某也。凡此,皆力排众议,简自中旨者也;乃其效亦可睹矣。且皇上亦知内传之故乎?总因鄙夫热中仕进,一见摈于公论,遂乞哀于内廷。宫禁之中,岂详外事!但见甘言悲词之请,不能无动于心。而外廷主持清议之人,亦有贪婪败类之事;授之口实,反唇相稽;而内廷遂以为攻之者尽皆如此也,则遂许之矣。间以其事情密闻于上,及得上之意旨,又转而授之。于是创一新方,但求面试。至于平台一对,演习旧闻,言言中窾;膏唇放溜,语语投机:立谈取官,下殿待旨。尤可恨者,在阴持会推之柄,阳避中旨之名。国维扫地,决廉耻之大防;利口覆邦,长便佞之恶习:而天下事从此不可为矣!臣昔痛心此事,亦于讲义敷陈;未及畅言,犹存隐恨。先帝一误,皇上岂堪再误哉!臣愿皇上深宫之暇,取「大学衍义」、「资治通鉴」,于君子小人之际,反复观之;必能发圣性之天明,破邪谋于先觉;国耻可得而雪,中兴可得而期也』。三疏求罢,上温旨慰留。而四镇合疏诋之,宗室镇国中尉朱统奏:『曰广定策时,有异心』。求去益力。以皇太后至京,加太子太保;寻致仕。

明年,南京陷,潜里中二年。会大帅举事,曰广赞成之甚力。洪都之围,曰广先自投缳,死之。

石匮书曰:思宗末季,大老满天下;而致仕在籍能捐驱报国、殉流贼之难者,四君子之外,少有焉。是则位高齿茂,至首揆八座而不肯死,则天下无可死之人矣。余见吾乡两大老膜拜贝勒,伏地不起,恭敬万状;自谓可保百年矣。乃不出两月,而余龄顿尽。偷生片瞬,做此丑态;死若有知,其怀恨亦何极哉!

娟娟羣松下有漪流晴雪满汀隔溪渔舟可人如玉步屧寻幽载瞻载止空碧悠悠神出古异澹不可收如月之曙如气之秋

石匮书后集卷第九 文震孟、姚希孟列传

文震孟,直隶长洲人,字文起,号湛持;宋文丞相裔也。曾祖征明,祖彭。震孟生而嶷岐,面长盈尺,剑眉插鬓。二十一,举于乡。初名从鼎;有兄从龙者好任侠,以盗败;震孟为之百计援救,几累革籍;更今名。为贤书三十年,萧然四壁,闭户读书。少工临池,求书者接踵至。

天启壬戌,始举礼部,为廷对第一人,授修撰。本年十月,见妇寺用事,主柄下移;遂伏阙上疏曰:『为国步綦艰、圣衷宜启,敬陈勤政讲学之实,以裨治本、杜乱原事。职闻古语有谓「厝火积薪以为安者,可为痛哭」!乃今日之势,岂惟厝火,几于燎原矣。边塞凶氛正炽,朝廷隐祸方深。徐、淮一震,则江北、江南将为蹂躏之地;黔、滇不守,则东楚、西楚且虞恇扰之忧。蹙地丧师,无岁不有;败军杀将,所在相闻。此诚大小臣工尝胆卧薪之日,而因循格套,粉饰虚文。即皇上具为尧、为舜之资,亦毫无启心、沃心之助。将使祖宗金瓯无缺之宇宙,日销月削,势将瓦解;东支西溃,又同河决。此皆诸臣误国,以至于此。今日非皇上独奋精明、大破常格,以鼓舞豪杰之心、发舒忠义之气,天下事固未知所终也。盖常人之情,激于震发;则富贵之士,皆可引于功名、安于颓靡;即道德之士,未免流于朽腐。皇上昧爽视朝,寒暑靡辍,于政非不勤矣;而勤政之实未见也。鸿胪引奏,跪拜起立,第如傀儡之登场,了无生意;则皇上之聪明,何由开畅!职意祖宗之制:唱六科,则六科必当以次白事;唱西台,则西台必当以次白事;奉旨「某部知道」,则某部之正卿、亚卿又必当以次白事。职纠弹者纠弹,职条奏者条奏:剖析机宜,献替可否。皇上冯而听焉,与辅弼大臣面商而裁决焉;雷厉风行,断不踰顷。不惟圣智日以明习练达,即在廷诸臣亦且可以征其气节、可以试其仓卒。当事者日精思于职守之内,而无有轶志;事外者亦兴起于景色之新,而各有奋心。若仅仅揭帖之纸,长跪一诺、北面一揖,周旋进反,祗毕朝仪;安取此鸳行豸绣、横玉腰金者为也!经筵日讲,临御有期,于学非不讲矣;而讲学之实未见也。史臣进讲,铺叙文辞,第如蒙师之诵说,无少开悟;则皇上之睿智,何自周通?职闻祖宗之朝,君臣相对如家人父子;军国重事、闾阎隐微,无不咨询,无不洞达。故虽深居九重,而情形毕照。若仅尊严若神,上下拱手,精神不振、提醒不灵:恭默之容,或久而生倦;疲倚之众,亦怠而欲休也。皇上之神情,既与群臣不相浃洽;则退入内廷,而耳目所触发、德性所熏蒸,自不越于中涓、常侍之口颊。夫大君临照之体段、帝王宏远之规模,又岂若辈之所能解乎!于是无名滥予,而藩封之踰额,屡烦中旨之传宣。且以一藩之越礼,吁咈盈庭;以致诸藩之停封,恩膏久壅。国典、家范,尽蔑之为弁耄:此何礼也!有罪不诛,而失机之成案,更来众喙之纷纭。恣罗织者,既引绳而批根;护善类者,复因枝而惜叶。国宪刑章,悉付之于葛藤:此何法也!危如山海,而阁臣一出,共偷安于无事,全虚庙算;何以张挞伐之威!惨如黔围,而抚臣坐视,竟严谴之莫施,每事优柔;何以成臂指之势!乃近日中朝举动,则更有可异者:空人国以庇私党,几似浊流之投;詈道学以逐名贤,有甚「伪学」之禁。唐、宋末季,可为永鉴!去者为荣,则仕者不贵。职史官也,本无言责。但念世受国恩,更蒙宠拔,目击时事阽危、人心玩愒,每当食长叹,中宵涕零;故不避谴诃,胪陈时弊。倘蒙睿览,稍见施行,职虽坐妄言生事之罪,所甘心矣』!十八日疏入,适有皇女之庆,未入御览;而群小侧目切齿。二十五日,宫中喜宴,为偶人之戏;宴毕,魏忠贤进曰:『前新状元文书中所称傀儡,即此偶人也;以比万岁,殆不可赦』!上曰:『何故比我』?忠贤对曰:『渠见万岁身材短小,奴辈朝夕扶持上金台,遂以相比。不杀之,无以示天下』!二十八日,讲筵毕,忠贤传上语:『新进士文震孟出位妄言,藐视朕躬,与杖八十』!辅臣韩爌应曰:『皇上首取文震孟冠多士,海内方庆得人;岂宜遽加摧折』?忠贤云:『既是皇上首取士,便当尽忠;何得放肆如此』?爌云:『新进书生,不谙事体,直以此为尽忠耳』。忠贤云:『比至尊于傀儡,可谓忠乎』?爌云:『疏中语意自明,何敢指拟皇上』!忠贤声色愈厉。爌云:『此大事,诸讲官俱来一言』。讲官郑以伟进云:『文震孟家世忠孝,即宋文丞相之裔;宁敢指拟皇上』!忠贤曰:『谁为文丞相?非今三忠祠神耶』?众曰:『然』。讲官盛以弘慷慨云:『尔来新政,惟首取得士,差快人意。今必欲处之,即朝廷亦非吉祥善事;我辈尚当面奏力请』。忠贤云:『若更面奏,便着锦衣卫拿了』!比上复出,众遂不敢言而退。疏到阁,止票拟「罚俸一年」;中旨改批「切责」!遂罢职回籍。忠贤蓄恨,必欲杀之。丙演三月,逮周顺昌,有击杀缇骑事。诘门更端究主使,阁票所拟「巨魁」,盖明指震孟也;徼幸获免。至冬,复有顾同寅事;马牛不及,&9194&炼成狱,厕及震孟名。已传旨逮问,又徼幸中止,仅予削夺。群小犹指震孟名,语忠贤曰:『此人非可留者』!忠贤乃大书其名,揭于坐屏。丁卯六月,忠贤欲兴大狱,籍海内名流五十余人,勒令自尽;首震孟名。事尚未发,会有传震孟已削发披缁,不知所往;忠贤因使两骑至苏侦踪迹。而朝事已变,震孟始得安。

明年戊辰,崇祯改元;以左谕德兼侍讲,充经筵讲官。震孟在讲筵,反复敷陈,皆关切时事。旧例以「春秋」多忌讳,置不讲。上特命进讲,震孟以专家与其选,每进讲,尝当上意。及官史局,尝较对「光宗实录」,疏言:『「册立」、「梃击」、「红丸」三案,皆祖邪说;请改定』。有旨申饬前案。震孟为上所眷注已久,遂以少詹超拜礼部侍郎兼东阁大学士;盖特简也。宣麻之日,朝野称庆,咸以司马君实相期。数十年来,阁臣多有内应外援;震孟自以受知主上,一切不顾。而首辅温体仁素不能容人,时方撤镇守中官、罢内操,外廷多归功震孟;于是有「新参居功」之谮,闻于上前。已而首辅票拟,同官皆不以为然;震孟语稍寓讥讽,遂以深文中之,与次辅何吾驺同日罢去。震孟在政府仅两月,未竟其用,天下惜之。

归,半年而卒;科道官为请恤、请谥,数年犹相格不下。弘光朝,始谥「文肃」。

震孟姊子詹事姚希孟,与震孟同学同官,酷似其舅。震孟尝曰:『吾甥舅如桧柏旋叶,无殊共饱霜雪耳』。

姚希孟,字孟长,号现闻;长洲人。生未周岁,赠公颖庵逝世;母文太君方二十有二,坐荼蓼中,乳血杂哺。时以征徭之累,从父借雏鷇弛担;祖母施太孺人尚在,抱希孟跻公堂对簿。是日正希孟周岁,踞堂上,弄饴笑视太孺人。太孺人归,哭告文太君;文太君乃益哭,然心喜是儿有福是堂上人。既三岁,撄疾几废矣,诸大母环卫之。忽闻庭中声鍧然,如大鸟翼击而去。质明,遂瘥。自是岐嶷,善占对。外大父文卫辉公甚器之,尝曰:『外孙与吾儿,异日当比圭廊序』。遂与舅父文震孟同学。震孟万历甲午登贤书,困于南宫十九载;而壬子希孟举于乡,又七载己未希孟成进士。又三载壬戌,而舅震孟始为廷对第一人,与希孟同官翰林。是时给谏杨涟、御史左光斗与希孟同道相勖,每言「世界即有缺陷,只此方寸却缺陷不得耳」。

庚申后,有「停封」、「红丸」、「移宫」诸秘事,杨、左先后发疏,皆从希孟质疑义,希孟亦匡直不辞。由庶常,授简讨为史官,修两朝「实录」。是时名贤尽起田间,叶文忠当国,邹忠介、赵忠毅、王庄毅、冯恭定、高忠宪皆在九列;而震孟以鼎甲硕望,与希孟翱翔其间。及同邑周忠介、嘉善魏忠节日夕讲析善首之堂,商榷古今,娓娓不倦。亡何,震孟以建言归,王庄毅、冯恭定先后去国;希孟亦请假予告。

里居二年,杨忠烈上疏讨逆,万工部殴死;而逆珰手滑,希孟与震孟日夕惋叹。周中丞起元引贾彪事,劝希孟北上;希孟曰:『吾不为范滂足矣!至河而反,是何人乎」!入问文太君,太君欣然曰:『尔行。观尔志行沈笃,祸必不及』。奉太夫人抵畿,而杨、左并褫,忠毅、忠宪同日解职;举朝泛泛,方颂玉玺河清,致符命之奉。乙丑二月,勉就房考,所获多天下名士。先是,党祸既发,诸君子就槛中,累累无一免者。希孟出对朋友,凝涕在睫;入侍太君,怡怡汤药如平时。太君亦微闻外间有异,疾日笃,遂不起。希孟绝水浆三日,扶榇出国门,徒步哭,趾血目肿。舟行至淮上,得削夺之命,星驰归。即金泾阡之旁,诛茆庐墓,不入城市。于是缇骑四出,银铛相望;希孟念袁夏甫在土穴中穴垣视母,翳我独无;亦大恸祈死。丙寅三月,缇骑至吴门逮周忠介,齐民数万为呼冤,捽旗尉杀之。当事者愠,欲迁祸于震孟及希孟;而朝议惮吴民,恐东南遂叵测,仅戮五人,余置不问。希孟始放迹湖山,高啸缥缈,幽探林屋,自号「闰生道人」;自谓得生之余也。丁卯秋,熹宗不豫,逆珰谋遍籍海内清流五十余人,勒令自尽;首震孟,次即希孟。事未发而新主登极,海内庆更生矣。

明年戊辰,崇祯改元;以太子赞善征,陟三阶以右庶子充经筵日讲。希孟在讲筵,本正叔、淳夫之意,竭诚悟主。又善为言词、娴威仪,法巽并致;每出班,黼扆必为改容。是时,诸奸人又谋翻案急,阁中诸老以次罪去,群小议先去希孟、次及震孟。庚午秋,典北闱,而冒籍之衅发矣。攘柄者犹谓冒籍不足以阱希孟,遂移冒籍而诛文议,下二武生狱。久之讥上,希孟以宫詹坐镌秩。忌者犹虑希孟以文行被主知,乃阴摘讲章语深中之;遂废置,不复起用。

丙子五月,示微疾端坐而逝;震孟实纪其事。越十二日,震孟亦逝;人益奇之。弘光朝,追谥「文毅」。

希孟局量恢廓,才识通敏。见万历以来数十年邪正消长之势,欲以宽大持之,尝以裴中立、韩稚圭自许。其于世务,凡人才、兵农、河渠、漕屯之事,无不讲究。尝语当道诸君子:「宜先实事,后虚声」;故人皆以「救时宰相」目之。而不究其用,为世所惜。

石匮书曰:逆珰之欲甘心于两太史也,盖无顷刻忘。后且将以卢杞大狱,一网打尽;而缇骑之先至吴门,非向马之嚆矢乎?乃万姓怒呼,几沼吴地。于是缇骑虽猛如虎,不敢轻离巢穴矣。故五人者,于周吏部则为焦头烂额,于两太吏则为曲突徙薪也。人畏虎,虎亦畏人;石压笋,笋能斜出:其亦奈之何哉!

娟娟羣松下有漪流晴雪满汀隔溪渔舟可人如玉步屧寻幽载瞻载止空碧悠悠神出古异澹不可收如月之曙如气之秋

石匮书后集卷第十

毛文龙列传

毛文龙,浙之钱唐人。少无赖,有口才,习为姑布术;立庄岳相人,取其直:杭人呼之曰「呆」。自杭至京,鹿鹿无所遇;走边塞,潦倒行伍者二十余年。

天启改元,与丹阳诸葛云程遇,畅谈边事,遂知其能;剡荐于辽东巡抚王化贞,委任称使,授标下游击。五月十一日,差往河东探戢难民;至三岔河,驾船至猪岛、鹿岛、禽岛,安抚数处。有辽左廪生王一宁者来会,自言辽城陷后,往朝鲜借兵报仇,朝鲜礼遇甚厚。文龙即定盟,走通朝鲜;进次弥串堡,议袭镇江,遂约镇江中军陈良策内应。鸡鸣,薄城下。破城安抚,不拾民间一芥,民大感悦;数百里内,望风来归者不绝;后见兵力单弱,朝鲜请兵不应,人皆解体。朝议授王绍勋镇江副总兵、毛文龙参将,住镇江,联合南卫东江,观望进取。女直乘其无备,以纩骑四万袭之,镇江复陷;文龙奔朝鲜。

壬戌三月,兵部议:『毛文龙寄身海岛,如有应援,可出其不意,潜师捣虚。有此可用之众,不图接济,得毋灰忠臣义士之心乎?当速发衣粮,使其兵食不乏。宜授文龙以总兵职衔,与王绍勋等同心协力,共图征剿』。制曰:『可』。八月,文龙任事,遣部将陈忠等斩获撄桃、涡汤站等处贼级有差。随上「制敌灭敌」一疏:『欲羁縻西卤、联络朝鲜,于三方布置,以广宁之守为正、登津之战为奇。且从各岛入金、复、海、盖,彼此击应,使有率然之势』。上允行之。癸亥十月,文龙报凉马大捷、报牛毛再捷;甲子四月,又报斩贼将金重德等,又报败女直兵于高岭松沙牌、禽头目太奈等,献俘奏捷;加左都督,仍赏大红蟒衣一袭。户科给事中杨文岳奏「海外献俘,中途更换」;巡抚李嵩参「文龙驻须弥岛,去女直二千余里;女直犯宁远三月,文龙茫然不知,何谓牵制」?上皆不问;以文龙提兵海外、联络往来,作后劲于关门也。

熹庙崩,思宗践祚;诸文臣视东江之师为赘旒,饷道屡绝。文龙亦退保皮岛,日以参、貂交结当道。海岛无事,惟招致商贾,以接济粮储;请械、请饷,呼应不灵。督师袁崇焕莅事,适当女直主病死。崇焕差番僧喇嘛镏南本座往吊,谋以岁币议和;女直许之,乃曰:『无以为信,其函毛文龙首来』。与幕下士谋,乃上疏巡视海外诸岛,查核兵饷。初,疏谓『臣出海外,不敢轻&909C&敕印,乞供奉宁远公署』。后疏谓『臣幕士周锡圭谓臣海外行事,岂可不奉敕印;并乞&909C&奉尚方以行』。上许之。乃至双岛,文龙往宁远晋谒,崇焕迟之两日。见江上战船将士,皆傲视不顾;谕以『督师亲至地方,尔辈何不晋谒』?对曰:『未奉将令,不敢晋谒』。崇焕愕塞,不发一言。但日与幕客数人沿江闲步,拾沙际文石,攫夺为戏;或呼酒席地,小饮成狂。兵船侦探见者,皆曰:『督台轻狂若是』!皆不以为意。踰两日,报毛帅归岛。次日,进见,倨慢无礼,崇焕亦第忍之;乃索其兵将名册,以给犒赏。文龙不肯进册,漫应曰:『本镇所带亲丁,现在双岛者三千五百余人耳;明日领犒』。崇焕乃约次日犒军,登岸较射。乃传令中军,带亲丁四面摆围。崇焕坐账房犒赏军士,文龙来谢,坐语良久。崇焕曰:『明日不能踵别;国家海外重寄,合受焕一拜』!拜已,相约减从。山上亲丁,仍于山上摆围;文龙从官百二十人俱绕围兵,内丁千名截营外。崇焕乃命各从官过见,慰劳之曰:『各将官海外劳苦,粮多不敷,使汝等空乏,情实可悯!汝等亦受我一拜』!拜已,众皆感泣。遂问将官姓名,有言毛可公、毛可侯、毛可将、毛可相,百二十人俱姓毛。崇焕曰:『汝等岂可都姓毛』?文龙应曰:『皆是小孙』。崇焕作色,向文龙曰:『此便欺我!此辈皆异姓之人,今皆姓毛。吾闻天子方可赐姓;汝今擅改人姓,欺君罔上,罪莫大焉』!顾各官曰:『汝等还该复还本姓,为朝廷出力,自立功名;何得为毛氏子孙,为此欺罔之事』!因大声向文龙曰:『我到此数日,披肝沥胆,望尔听我训诫。岂意汝狼子野心,总是一片虚词;目中已无天子国法,岂容宽假』!语毕,西向叩头请皇命,褫文龙冠带;数之曰:『女有应斩十二大罪:兵马钱粮不经查核,夜郎自据,横行一方,专制孰甚!当斩一。说谎欺君,杀降诛顺;全无征战,却占首功,欺诳孰甚!当斩二。刚愎撒泼,无人臣礼;牧马登、莱,问鼎白下,大臣不道!当斩三。每岁侵饷银数十万,每月给米三斗五升,克减军粮:当斩四。私开马市,潜通岛裔:当斩五。命姓赐氏,不出朝廷;走使舆台,滥给扎付,犯上无等:当斩六。劫掠商人,夺船杀命;积岁所为,劫赃无算。身为盗贼:当斩七。部将之女,收为姬妾;民间之妇,没入为奴。好色诲淫:当斩八。逃难辽民,不容渡海,日给碗饭,令往掘参;畏不肯往,饿死岛中。草菅民命:当斩九。拜魏忠贤为父,迎冕旒像于岛中;至今陈汝明一伙,盘踞京师。交结近侍:当斩十。女直攻破铁山,惨杀辽人无数;逃窜皮岛,掩破为功:当斩十一。开镇八年,不复守土,观望养寇:当斩十二』。又曰:『我今日案罪杀文龙,若不能恢复辽东以还朝廷,愿试尚方以偿尔命』!又谕各官曰:『毛文龙十二罪,汝等说当与不当?若杀之不当,汝等上来,先杀了我』!延颈就戮。众官皆相视失色,叩头乞哀。文龙神色颓丧,不复能言;但云:『文龙自知死罪,只求恩赦』!崇焕曰:『若不正法,这东江一块土,终非皇上所有』!西向叩头,请尚方剑,斩文龙首于帐前。随唤东江各官进见,谕曰:『我今日只斩文龙一人,以安海外兵民;这是杀人安人。尔等各官照旧供职,各复原姓,为国家报效;罪不相及也。慎勿疑惑』!又将东江兵四万八千分为四协,仍颁赏有差。次日,复登山试演,委中军收回所赐文龙尚方剑、符验,乃抵宁远待罪。疏入,举朝惊骇。后女直大举入犯,直薄都城;崇焕尾其后入援,遇敌不战。山海总兵满桂战败,遂入城,请陛见;言『崇焕许皇上五年灭寇,难践其语。故勾引入犯,遂以岁币啖敌,欲为城下之盟;故先杀文龙,以为信物』。上大怒,下狱处死。故时人谓其杀毛文龙,比之秦桧之杀岳飞。

石匮书曰:有客从皮岛来,余问毛将在岛何事?客曰:『日急京中邸报耳』。余曰:『邸报奚急也』?客曰:『阅邸报,方知边事』。是一语可以定东江之案矣。文龙僻处海岛,去女直远甚;揜袭战功,以罔当宁。恐羽书不合,故急邸报耳。掩饰支吾,久当自败。袁崇焕之杀文龙,特为文龙覆其拙耳。夜台有知,方德袁无已;乃谓桧之杀飞,是耶、否耶?

娟娟羣松下有漪流晴雪满汀隔溪渔舟可人如玉步屧寻幽载瞻载止空碧悠悠神出古异澹不可收如月之曙如气之秋

石匮书后集卷第十一 袁崇焕列传

袁崇焕,广西藤县籍,东莞人。万历己未进士,为邵武县令。

天启壬戌,升兵部职方司主事。时广宁失陷,王化贞与熊廷弼逃归,画山海关为守;京师各官言及辽事,皆缩朒不敢任。崇焕独攘臂请行,与阎鸣泰同出监军山海。巡抚刘策议于山海关外掘壕堑,筑备城关;左山右海,山麓硗确,不受锄锸。崇焕创言守关当于关外守之,筑城与掘壕俱不便,请罢。阁部孙承宗自请至关相度形势,是崇焕言,掘壕议遂寝。朝议遂以孙承宗为经略,于关外恢复八城;崇焕移镇宁远。

丙寅,北骑四十万偪宁远城,城中戍守数千人,兵势单弱;城外有红炮数门,无敢发者。崇焕事急,敕唐通判亲自发炮。凡放红大炮者,必于数百步外掘一土堑,火着线,即翻身下堑,可以免死;唐通判不晓其法,竟被震死。炮过处,打死北骑无算;并及黄龙幕,伤一裨王。北骑谓出兵不利,以皮革裹尸,号哭奔去。捷闻,上大喜。拜崇焕为都察院右佥都御史,巡抚辽东;寻晋兵部右侍郎。辽东人谣曰:『苦了唐通判,好了袁崇焕』!丁卯,养病归。

崇祯践祚,起兵部尚书,加太子太保,令地方官敦趋就道;遂于元年七月十四日至都。上御平台,特宣崇焕并辅臣尚书、九卿等召对。上语崇焕曰:『女直跳梁十载,封疆沦陷,辽民涂炭。卿万里赴召,有何方略?具实奏闻』。崇焕对曰:『臣受皇上特达之知,注臣于万里之外。倘皇上假臣便宜,五年而东患可平、全辽可复,以报皇上』。上曰:『五年灭寇,便是方略;朕不吝封侯之赏。卿其努力以解天下倒悬』!辅臣韩爌、刘鸿训、李标、钱龙锡等奏曰:『崇焕肝胆识力,种种不凡,真奇男子也』!宗焕奏曰:『臣在外调度,所有奏闻,一凭阁臣处分;阁臣不可不着力主持』!上顾谕阁臣,阁臣奏曰:『敢不承命』!宗焕又奏曰:『边事四十年蓄聚此局,原不易结;但皇上宵旰于上,正臣子枕戈待旦之秋。臣尽心竭力,约略五年。但五年之中,须事事核实:第一钱粮、第二器械,户、工二部俱要悉心措置,以应臣手』。上顾谕两部尚书,王家桢、张维枢奏曰:『敢不承命』!宗焕又奏曰:『臣承命在外,止以灭寇为事。五年之中,事变不一,还要吏、兵二部俱应臣手:所当用之人,选与臣用;所不当用之人,即与罢斥』。上顾谕两部尚书,王永光、王在晋奏曰:『敢不承命』!宗焕又奏曰:『圣明在上,各部公忠,毫无不应臣手;但臣之力,制东事而有余,调众口而不足。一出君门,便成万里;忌功妒能,岂遂无人!即凛然于皇上之法度,不致以权掣臣之肘,亦能以意乱臣之心』。上曰:『朕自主持,不必以浮言介意』,宗焕又奏曰:『有皇上主持,臣不孤立。诸臣果能实心任事,悉如臣请,臣若不能成功以复故土,何颜复见皇上!但臣学力疏浅,望皇上指示教训』!上起立曰:『卿条对井井,不必谦让』!阁臣奏曰:『此臣作法自别,向为县令,不取一钱。天生此臣以为社稷,用佐皇上中兴。乞皇上假以便宜,撤回王之臣、满桂尚方剑,单赐崇焕,以一事权』。上然其言,传谕兵部。上复呼崇焕近前,温语谕之曰:『愿卿早平外寇,以舒四海苍生之困』!崇焕举手加额曰:『皇上念及四海苍生;此一语,皇天后土,实式临之!臣所学何事、所做何官,敢不仰体皇上,早结此局!臣之作用,仿汉之赵充国则无异。勿烦皇上焦劳,惟皇上宽心』!上曰:『卿所奏,更见忠爱。卿宜严明号令、抚恤士卒,与文武同心,何难灭寇』!崇焕奏曰:『谨遵明旨,铭之肺腑。前去告谕官军,以宣皇上威德,灭寇必矣』!遂叩头出。是年八月,至镇,上疏请巡视九边。

明年五月晦,巡至镇江双岛,与毛文龙盘桓数日;于六月六日设账房于山上,犒军较射,遂缚文龙,数以十二罪,出尚方剑斩之。疏闻,京师震骇。崇焕随奏:『臣守宁远,寇被臣创,决不敢侵犯臣界。只有遵化一路守戍单弱,宜于彼处设一团练总兵』。遂以王威为请。兵部以王威新奉部劾,不肯即予,留难移时。北骑果于遵化入口,崇焕与祖大寿率蒙古壮丁万余骑进援蓟镇。北骑至蓟镇,与崇焕兵遇;不战,离城数里札营。次早,直趋京师,崇焕尾其后,亦至京师城下;即上疏,请入城养病,稍痊出战。上不许;召崇焕陛见,劳以裘帽,即命归营。是日,北骑绕城北;山海总兵满桂方到,兵未成列,北骑袭之,大败,全军覆没。满桂侄杀入阵,救出满桂。满桂创重,伏马上驰出阵;至城下,请入陛见,遂言『崇焕于女直主殂,差喇嘛僧往彼议和,杀毛文龙以为信物;今勾引入犯,以城下之盟,了五年灭寇之局』。上犹未信。有二内官被掳,囚营中逃归;言亲见崇焕差官往来,语言甚密者;又言城上瞭望,有见敌兵与我兵嬉笑偶语,往来游戏者;又言满桂战不利,差人往崇焕营速其放炮,及放炮皆无钱粮者。上大怒,即遣中使二人召崇焕面议军事。崇焕欲无往而难于辞,乃以军中见疑,请以二中使为质;上即以二中使留质军中。崇焕陛见,上命满桂与之面质。满桂见崇焕御前赐坐,拉之下跪,尽发其通敌奸状;并言其接济寇粮,凿凿有据。崇焕见满桂色变,遂不能辩,免冠请死。上命锦衣卫堂上官拿送镇抚司,即令满桂往统其军。祖大寿闻崇焕下狱,即引大队人马夺关而出,径奔宁远。北骑以崇焕死,饱掠去;满桂以创重毙。

明年四月,镇抚司谳其狱具。上曰:『袁崇焕斩帅以践约,市米以资盗粮。今勾入犯,对垒不战。又坚请入城养病,意欲何为?本当族诛;姑开一面之网,袁崇焕即着会官凌迟处死,妻子流三千里口外为民』。遂于镇抚司绑发西市,寸寸脔割之。割肉一块,京师百姓从侩子手争取,生噉之。侩子乱扑,百姓以钱争买其肉,顷刻立尽。开膛出其肠胃,百姓群起抢之;得其一节者,和烧酒生啮,血流齿颊间,犹唾地骂不已。拾得其骨者,以刀斧碎磔之。骨肉俱尽,止剩一首传视九边。

石匮书曰:袁崇焕短小精悍,形如小猱,而性极躁暴。攘臂谈天下事,多大言不惭;而终日梦梦,堕幕士云雾中而不知其着魅着魇也。五年灭寇,寇不能灭而自灭之矣。呜呼!秦桧力主和议,缓宋亡且二百余载;崇焕以龌龊庸才,焉可上比秦桧!亦犹之毛文龙以么魔小卒,焉可上比鄂王!论者乃取以比拟,不特开罪鄂王,亦且唐突秦桧矣。

娟娟羣松下有漪流晴雪满汀隔溪渔舟可人如玉步屧寻幽载瞻载止空碧悠悠神出古异澹不可收如月之曙如气之秋

石匮书后集卷第十二 周延儒、杨嗣昌、温体仁列传(阙)

石匮书后集卷第十二

周延儒、杨嗣昌、温体仁列传(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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石匮书后集卷第十三 蒋德璟、黄景昉、吴甡列传

蒋德璟,号八公,福建晋江人。天启壬戌进士,改庶吉士,授编修。历升詹事府正詹事,修「大明会典」,充副总裁;教习庶吉士。

崇祯庚辰,升礼部右侍郎,知起居注。四月十三日,上传召对平台,德璟在列。上以北骑在义州已经半月,垂问筹划;复将御笔「灭寇雪耻」四字,传示群臣。德璟出班奏曰:『我皇上「灭寇雪耻」四字,就是中兴大有为根本。臣每见皇上传谕户、兵各部及申饬各边督、抚等官,睿虑精详,无不周密;只是各边未有力行。就如练兵一事,申饬再三;其实兵何曾练,只是将花名文册点操一番,花刀、花枪全无实着。臣每读「会典」,见太祖高皇帝教练军士律,以弓弩刀鎗分别试验,立行赏罚:此是练军之法。凡卫所总小旗补役,以并枪胜负为升降;凡袭替官舍比试,必须骑射娴习,方准顶袭:此是练将之法。当时百战百胜,只是兵练得精。高皇帝身在兵间十有七年及登大宝三十余年,这四十七年间所为圣子、神孙帝王万世之计,那一件不是周到?难道二、三百年来并无一兵,到皇上才要设兵;难道本无一饷,到皇上才要加饷』?上起听,曰:『闻所未闻』!璟对:『军即是兵,总计内外卫所三百余万军,兵尽足用。且养军之屯田盐粮甚多,二、三百年并不曾加派,饷尽足用。如今只将祖制振举,件件实做,自可灭敌』。上曰:『再奏,从容奏来』!璟奏:『今全盛天下,何忧小丑!肃皇帝时,北有俺答,南有倭奴蹂躏浙、直、福、广诸省,亦极猖獗。只用俞大猷、戚继光诸好将官,无不扫靖。以皇上神武同符世宗,灭此亦何难!臣尝纂有「俞大猷剑经」、「戚继光练兵书」,的是今日练兵要着』。上曰:『「练兵书」,朕亦看过』。璟对:『是书虽经御览,只各将官不曾实行。中间练刀、练枪、练火器诸技,各有教师训课如父兄子弟一般,所以可用』。上曰:『「练兵书」还说练胆』。璟对:『练胆是第一义;兵若无胆,如何站住。然必技艺精熟。继光云:「艺高则胆壮也」』。上曰:『今敌在义州,作何筹划』?璟对:『义州距锦州九十里、锦州距宁远六十里,宁远入山海关至京近千里。北骑在沈阳,相距甚远,决不从关内外来;只恐占住义州,径至大宁仅二百六十里,便可犯蓟、犯宣,却是可虑』!上曰:『里数亦不须算,只说目前要着』。璟对:『总不外「练兵」二字。练兵虽平日工夫,对临时亦只此一件。即今锦州八城,要战要守,总须兵站得住。与敌上阵,总要兵精;兵如不精,别无奇策。传闻兵十万,虚冒每有一半,蠹饷不赀;此是最病痛处。皇上每患饷银之少,在臣却患饷银之多。祖制各边养军,只屯、盐、民运三项,原无京运银两;自正统间始有京运数万两,至万历末亦止三百余万分运各边。自戊午后,渐渐加派至九百余万,名曰「辽饷」;又有「剿饷」,并旧饷约计二千余万,比万历末加至五、六倍。民穷财尽,而兵反少于往时。且兵食米面、马食草豆,今本色津运甚多,郄多置之浥烂;而动辄索银,解去千万,正不知作何销耗?到得临敌,又只是借名鼓噪;挟赀窜逃、逗遛劫掠,无所不至。就如贾庄之战,总督战死,两总兵径行逃归;依旧充为军官,立功戴罪。如此行兵,谁肯用命』!上曰:『两总兵何名』?璟对:『臣偶记不真』。上曰:『汝记得的』!璟对:『似是杨国柱、虎大威两个奴才。今天下之大、豪杰之多,何患无将。国初中山王徐达、开平王常遇春诸名将,都是高皇帝驾驭得好。禁中颇、牧,何患无人!且古来大将,如宋岳少保、韩蕲王,皆出自行伍。其所以破卤之法,皆用步兵。盖金以骑难当,惟步兵用藤牌及火器,可以制之』。上曰:『马亦少不得』。璟对:『马政自当修举。国初设两京太仆寺及各边行太仆寺、苑马寺,好马良多。今以万乘之尊,日日市马,安望富强!至卫所官军,尤为急着。文皇帝设军卫七十二,计军可四十万;畿内八府军二十八万。又有中都、太宁、山东、河南班军十六万,春秋入京操演,得居重御轻之势。今班军只是做工,虚冒包揽,不可胜诘。且自来累朝征讨,皆用卫所官军;军有父母妻子,与乌合不同。自嘉靖末募兵,至今遂置军不用;以致加派日增,兵民俱困。臣家福建海边,幼时见海贼登岸,无不惊怕;后各家练几个勇军横槊海上,贼便不敢登岸。以此知军之可用』。上曰:『这奏亦有可采』。璟又奏:『如今京营十余万,亦是卫所军卒。既可行于京师,则各省自然行得,总只在赏罚严明。皇上昨表章关外守将金国凤,大家无不感奋!唐太宗有「雪耻酬百王,除凶报千古」之句;彼英主尚能擒颉利诸卤,况皇上神武百倍太宗,何患小丑!惟愿宪章二祖,修复初制,自然指日中兴』。奏毕,俯伏;起,归西班。是年,圣驾幸学、郊天、耕耤、享太庙,皆璟引导;祈雪山川坛,委璟行礼:记注详悉,备载悫书。

壬午五月,枚卜阁臣,上以吏部廷推多拘资格,凭借奥援;不列外官,多徇情面。是以宸衷独断,以召对称旨,特简词臣蒋德璟、黄景昉、外任吴甡同升礼部尚书、东阁大学士。德璟辈受事一年半载,赐坐三次、赐宴二次、赐骑马游西苑一次;召对六十余次,每呼「先生」而不名。其间申救李日宣、张瑄、章正宸、房可壮、宋玫、张三谟、黄道周、刘宗周、金光宸等,拯救正类,力可回天。璟当召对,每以「加派太多,民不堪命」及各边虚冒情弊,激切敷陈;随将九边十六镇山川险要、屯盐民运、新旧兵饷、塞外部落纂为「御览备边册」十二套,次第进呈。复请停钞法,罢采北直、山东、河南、浙江桑穰二百万斤,蠲免召买米豆一百万户,乞裁减练饷七百三十万两,诸多戆直。遂于甲申正月间拟票科臣光时亨疏有「向前聚敛小人,倡为练饷及搜括诸议,以致民穷祸结,误国良深」等语,上震怒,面加谴责;璟叩头待罪。同官陈演等申救,乃蒙恩宥;随即出直,具疏以足疾求斥。后连控二疏,上准回籍调理,仍赐银币、乘传以行。离京数日,舟在津沧,都城忽陷;遂易小舟,潜居村落,与地方官急议恢复。及闻吴三桂杀贼远遁,逡巡归里。

弘光监国,遣行人张廷榜趋召;以疾力辞。后上「恢复机宜」八款,以效忠悃。家居,考终。

生平博览群书,所学甚富,著作甚多。尤精于诗学,为作「原诗」一篇,考核精详;具见胸中博洽。使职居侍从,如虞世南为唐之行秘书,则晋江二相亦为吾明之行秘书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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黄景昉,字太稚,号东崖;福建晋江人。天启乙丑进士,选庶吉士。楚御史吴裕中建言廷杖,景昉躬抚之榻前。比没,楚人无敢临其丧者;景昉独解橐赙之,人服其胆。时珰焰方张,即请假归,以避其锋。

戊辰,思宗登极,始入都,授编修。历官中书、知起居注、编纂诰敕;诸所撰诰敕,尤为时所传诵。庚午,典试三楚。辛未,丁祖忧。

甲戌,还朝;升左中允,充日讲官。丙子,转左谕德,复典畿闱。其在经筵,奏对剀直,语侵政府;首揆蓄怒。戊寅,转右庶子。召对平台,因奏:『考选未尽公道,如推官成勇、朱天麟,廉能最着,不获预清华选』。遂俱得旨改馆员科道者十数人。大司寇郑公三俊以诖误系狱,景昉面救;又复疏陈,极言其清正,得释系。首揆益加嫉忌,景昉即以封差行。抵饶州,尽却淮府馈赠,信宿即行;省贫藩无算。庚辰,差竣报命,转少詹事,同詹翰官入对。时太监高起潜拥重兵关外,骤撤回,未至;中外虑有他变,无敢言及者。又黄道周谪江右幕员,抚疏荐及之,至蒙逮系;举朝震恐。景昉面对时,即昌言御前,以「纔撤回监视,而辽抚即有警报,疑此中或有隐情」;复以「用舍喜怒之间,须再加斟酌」为言,实为黄道周稍寓规讽。两班听者,皆为咋舌。辛巳,以詹事署掌府篆,复以原官改掌翰林院印。黄道周狱久未解,为阴请之政府司寇甚力,始得从编戍去。

壬午,会推阁员,召对中极殿称旨,遂钦点升礼部尚书兼东阁大学士,入直办事。在阁受事半载,赐坐三次、赐宴二次、赐骑马游西苑一次;召对六十余次,每呼「先生」而不名:皆异数也。

癸未,见时事日非,遂怀去志。缘先帝性明察,而于大机宜顾屡多违拂,喜怒旋更;所施行,往往惟意。以此,终不能有所济,惟有急求引退而已。具疏求去,得旨驰驿归。

北变之后,家居二十年,以壬寅岁视履考终。所著「湘隐堂集」二十四卷、「瓯安馆诗」三十卷、「续咏」十二卷、「左史唯疑」十六卷、「国史唯疑」十二卷行世。

吴甡,号鹿友,扬州兴化人。万历癸丑进士,知邵武县事,调繁晋江。壬戌,考选授山西道御史,弹劾不避权贵。

思宗二年,钦定逆案,召廷臣于文华殿。先是,御史毛九华劾礼部尚书温体仁有媚珰诗刊本,上问体仁;体仁谓出自钱谦益诬论。又出御史任赞化参体仁疏,其语亵;上不怿,谪赞化于外。吴甡出班言:『上因温体仁,前削章允儒,降房可壮、瞿式耜,今又斥任赞化,班行无色。乞召还言官』!不听。体仁大拜后,心恶甡;甡亦缄默,以避其锋。

体仁去位,甡始入职。浮沈十四、五年;至壬午,始与蒋德璟、黄景昉三人同大拜,升礼部尚书、东阁大学士,入直办事;未转侍郎,遽加尚书,出自特眷。时因召对,三人力言黄道周「清修博学」并永戍穷苦状。上意动,遂有赐环命。初,会推时,忽有昔人封还诏书遗意。

癸未,叙辅佐勋,晋太子少保、户部尚书兼文渊阁大学士,给三代诰命,荫一子入监读书。后见时事日非,在揆扉止十有五月,遂执意乞归;癸未,得请。

未几,即值国变。三人皆不与难,时人服其见几。

石匮书曰:思宗枚卜宰相,廷臣会推,皆以情面资格,血战玄黄;上乃自出虚公,梦求良弼,特相三君子于崇祯末。盖三君子者,处则为慧业文人,出则为救时宰相;乃运遭阳九,数月揆扉不究其用,殊为可惜!但三君子皆学富五车,文起八代。谈言微中,可以解纷;用以拯救正人,挽回冤狱:则三君子之相业,不在杨士奇、李东阳之下矣。

娟娟羣松下有漪流晴雪满汀隔溪渔舟可人如玉步屧寻幽载瞻载止空碧悠悠神出古异澹不可收如月之曙如气之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