戊戌定乱平粜记略

袁大化

（戊戌冬十一月）二十九日竣事假归，以淮北连岁失收，恐饥民聚众为患，禀商傅相乘间回籍，邀集同人凑款平粜，冀得补救万一。是日由济起程，行抵碣山，即闻乱耗。冒险遄征，腊月初八日始抵宿州之临涣镇，距家三十五里。余寨已困贼中十四日矣。贼众约，期是夜回攻临涣。居民逃走一空。会徐州镇湘乡刘青煦日晡到临，余乘夜驰商进剿机宜。贼之伎俩、器械皆无能为，乌合易散，进剿以速为妙。若稍迟滞，则饥民争投掠食，日添千百人，蔓延浸广，势更难图。青煦以为然。次早贼来，未至临涣八里，青煦督队前往，余亦带同弁役助战，面告青煦分饬马队远出贼后，相机抄突，步队迎面直击，即可破之。青煦骑步未经训练，进止不能如法。所用枪械步则九出毛瑟，马则六出哈乞开斯，均称利器，惟枪码之高低，线路之远近，无人解识，发多不中。而贼之刀矛整齐，步贼居中，马列两首，亦颇能阵。后靠村落，前面两村，中缺不广，分两股南北排列。所用抬枪，亦能及远，轰伤右路马数匹，马队营官陈凯稍却，余同青煦督步卒直前。贼势且战且退，至道竹桥，夹河西岸北股忽包裹而来，势甚凶勇，枪炮齐发。我军尚未发枪，余以枪试之三发，贼阵忽开一隙，似伤人倒地者。遂令右偏步队据河东岸伏丛塚间，用枪平码向高轰发，击毙数人，贼众溃散，向西北败走。南股亦向西南窜退。我军乘势渡河，追杀北股。河流曲折，贼扑河而过，官军随之。败贼散匿村中，搜出斩首，多褴褛不堪，目不忍视。商令追杀败走之贼，凡弃械散匿者，半出胁从，姑置勿论。追至石弓山二十里，贼众散尽无踪。据生获贼众供称，北股是刘化远、周德怀、马景芳等为首，初八日在岳家集石弓山聚齐。南股系伪盟主刘<疒各>疸自龙山青町集聚齐，同赴道竹桥，约期初九日早，围攻临涣。是役也，计获子药八车，抬枪百余杆，刀矛弃置满地，斩首二百余级。石弓山贼巢已克复，余约青煦乘此败贼惊魂未定，旋军青町集击散南股，贼急切难聚，陈凯不可，乃回临涣。初十日，青煦以军粮未到，拟缓出师，嘱余俟师期，余拟以寨粮给之。马步官兵才五百三十余人，晨后向青町、龙山进发。午时，抵青町。余约青煦息兵集外，命铺商壶浆饷军。土人刘长太出迎，青煦探询贼踪，谕吐实情，保无他虑。长太者，刘<疒各>疸窝主也，始终为贼，绐云：贼向西北丹城去讫。同信为实，旋军蹑之。忽探马回报，贼在集西不及六里。遂督队进发，三里外，望见贼众严阵以待。分十队，南北排列，仍背大村，依为后蔽。前面两村中缺里许，防我抄突，颇得地势。众约五千余人，四路。成群结队而来者，复络绎不绝。旗帜刀矛甚整齐。贼中抬枪一名劈山炮，得自龙山营，子药充裕，间有快枪及六出手枪。初九日战败之后，各贼首皆会于此地，自知再败即无噍类，收集散亡，裹勒胁从，以图复逞，及见官军来，誓以死斗决胜负。青煦分军为左右中三路，前马后步，步作马援。中路马队有妨步枪攻路，无能为力。余曰：“应饬马队远从前面两村外，抄出贼后，发伏纵火，乘势冲突，以乱贼阵；步队利枪，奋力攻击，破之必矣。”青煦从之。兵无训练，步散马騃，营官多不能兵，徒有利器，不善用之；又三处凑集而来，号令未能统一。青煦尚勇，自督中路进攻，左右随之，连环轰击，远近无度，不能伤贼。贼众忽变小竖阵数十百条，蛇行逼进。自午至申，相距渐近百步，深恐短兵相接，贼众我寡，彼以刀矛得力，反至失利。备村壁垒，佥缝旗应贼，若见官兵败，则出而邀我，大事去矣。左路马队遇伏，中伤数勇。陈凯退归中路以后，贼众乘之，几成反包之势，步队正前攻击，未之知也。右路马队官熊长春騃视不知发枪。余飞马督令从北傍横击之，枪毙百十贼。贼之竖条小阵，两面受枪，势渐不支。我军努力奋攻，杀声震地，贼遂閧然溃败。正追杀间，忽报贼马从后包来。熟视之，马首虽北，枪发向南。余曰：我军右路马队败也。东南村外，必有贼伏，我未及见耳。嘱青煦飞饬熊马队追杀西窜之贼，勿令回扑；一面督步卒回援，直出村西而前，切贼之后，贼亦见势回奔，窜入段家营村中。我军聚而焚旃，仅余驹贼数名脱去，随大股往西南败窜。追杀十数里，日暮旋军临涣。是日，计枪毙烧杀四百余贼，抬枪、刀矛弃置甚夥。当初见贼时，我军以贼众而整，各有惧色。余扬言勗众曰：“向贼交锋即败，可知无能为也。今日天气清明，已占上风，又是我军胜仗。”及督马队从傍横击，呼骑卒曰：“贼之好马皆在村首，败贼好获之。”比见贼阵北首移动，知其将败，嘱同声喊曰：贼败矣。贼亦因之大奔，卒得以少胜众，化险为夷。有此两捷，军威大振，贼势大孤，向之反侧寨垒，各出杀贼自赎，终宵不止。贼众散归殆尽。十一日伪盟主刘<疒各>疸及刘元善五人，单骑走回，匿于青町刘长太家，长太亦无敢隐匿，缚献<疒各>疸于涡阳失[太]守。龙山游击何师承闻之，飞马要诸城外，转献高庐集郭宝昌处正法，大局遂定。其余各匪首，或阵毙，或擒杀，或捆送，百有余名，皆先后就戮。仅余于盛五、刘元善、孙灵志三名远跪。十四日，刘、武、郭三镇会于临涣，同报肃清。

初，贼之起也，因连年水旱为灾，涡河两岸，十室九饥，盗贼充斥，执仗抢劫，靡夕不有。有被事主擒送者，邑令梁雋等，以为饥民，责令保释，不从者，笞之。从此，贼胆愈大，亦无敢捆送报案者。人自为守计，家置枪械守夜，枪声通宵不绝。贼来相拒，攻杀有伤至十余命。是贼是民，从无鸣官，如是者三年。至二十四年，戊戌大水之后，继以大旱，饥民尤众，地方官毫无抚卹，追呼银粮，枷打锁押，日甚一日。盗贼益炽，仍无捕治。民乃小庄归并大寨，贼之党羽无多者，进无所得，二三匪首遂乘势煽惑愚众，同谋大举，一唱百随，无不愿从。十月十六日，魏得成等纠众八十名，赴涡东五十里之柴村庙，歃血为盟，同谋起事。寿春镇郭宝昌，正当人心蠢动时，设筵祝寿，龙山营何师承等前往祝寿，官弁一空。十一月二十六日：牛世秀、牛大锁等先由曹市集起首，借盐店苛虐为名，抢盐店，烧市镇，得矛杆数百根及抬枪等件。魏得成、于盛五、刘<疒各>疸等争树旗号召，远近响应。二十七日，牛大锁等来大袁庄索枪马。余弟大俽、大传，以贼起仓卒，守具未备，设计缓之，绐云：若起事，我亦从，枪马须备自用。大锁问助人几何？许以二百数。大锁去，传等遂乘夜督众挖沟筑垒，断树扎营。次日，大锁来，又绐之。次三日又来，势难再绐，突出数十人击之，枪毙大锁马，伤及其口。大锁持别贼马尾遁去。生擒三名斩之。贼于是恨深切骨，欲得之甘心，名寨万人坑以志之，纠众来攻数次。夜缒求援于郭宝昌，兵不一至，仅以苦御得免。二十八日，石弓山马景芳、刘化远、周德怀等又起，亦借盐店为名。二十九日，魏得成、刘<疒各>疸等合股围攻龙山营。千总吴有谋、圩长张得馨等率众拒守。贼入巷战数回合，杀伤甚众，垒破，有谋被执，得馨死之。营存枪械子药尽为贼有，得此，大肆猖獗矣。刘<疒各>疸与魏得成争盟主于丹城，就席，执得成杀之，自立为盟主，分旗记为五色，派立酋目，众号二万余，枪械敷用，远近震恐。宿，蒙、涡、亳、永、太，数百里中几于无处非贼，有聚众合股，亦有缝旗观望。亳州统领蒙城张云松得报，驰往涡阳城守，分兵留防涡西白龙庙，即义门集。十二月初二日，贼攻义门，官军败走，分司亦逃去。贼无远志，西窜，恋得财物，休息数日，亳州、涡阳始得徐为之备。燕黑分股北窜，河南归德镇武殿承等迎头击回，住军马家桥，距义门三十五里。邵大发等分枝南窜淝河，会勇据河迎击。大发败死，土人割送首级于涡阳，郭宝昌游骑得之，献于宝昌，腊月十四五日事也。宝昌始由寿州行抵蒙城之小涧集，惮贼众，不敢进，仅派哨探而已。初七日，贼由白龙庙回窜龙山以东，各镇营并无尾追迎击之师。诸匪酋约定初八夜袭临涣，冀得徐州营枪马，土匪段姓为内应。因青煦步队是日晚到，未果。余夜遣人回寨，切戒苦守，人心稍固。初九日早，各路大股匪众唐集道竹桥，意在围攻临涣，以图据险横逞，遇我军痛击败之。初十日，又追击于青町集西段家营，一鼓荡平，擒渠解从，因是肃清，殄灭之速，实出意外。远方哨聚以应者尚未及知，仍树旗号召，及闻渠魁已歼，大众胆落，不旋踵而星散。初以青熙兵单，余拟破家募勇助剿，贼平而止。

是役也，使余与青熙迟到一日，临涣即失，四方缝旗伺动者，将蜂拥而起。兵少贼多，无从措手，江豫皖三省数十州县，必尽成糜烂之区。蹂躏焚杀，冻饿数百万，生灵涂炭，糜费杀人，非旦夕所能蒇事。幸早荡灭，保全地方，生民之幸，国家之福也。善后事宜，禀恳李使相，电商邓皖抚，停征筹赈，派兵驻防，均经照行，地方相安无事。

己亥春正月，民间凋残甚，人相食，粮价日昂。李使相、邓皖抚仍申前议，电催筹办平粜。遂檄知县泰安张敬勇，训导亳州邓华熙字小赤，广东顺德人，光绪廿二年-廿五年任皖抚。陈保勤等，一由涡河转淮至怀寿，一由滅河入淮至五河采购粮米豆饼百万，输之涡、蒙、宿境。设局小涧、高炉，涡阳、临涣、孙町、龙山营，石弓山七处减价平粜。数百里中粮价因之大减，民亦隐受其益。四月底，青黄既接，始收局回津，筹还各项假款，亏累私财甚巨。谨记略。

光绪二十五年己亥秋八月二十日袁大化记于津西别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