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旧京琐记 民国 夏仁虎

  ○旧京琐记引

  余以戊戌,通籍京朝。日月不居,忽逾一世。沧桑数变,逢此百忧。鬓发已摧,名业未立。华灯照夕,明镜窥晨。谓可以已,复何言哉!回忆年时,如隔梦寐。鹪巢既营,菟裘将老。端居鲜事,何以送日。不为无益,奚遣有涯。检书惧劳,耽吟嫌苦。出畏风日,卧损骨骼。小人闲居,君子所惜。越吟未忘,北籍将注。空桑三宿,尚复有情。梦华一篇,况乃异代。初为卑官,多习鄙事。不弃长老,时获逸闻。岁月滋多,胸臆遂积。重以改革,凡百变更。公羊三世,隍鹿一梦。及今所述,已为陈迹。告诸后生,或疑诳汝。暇则趋录,著之简篇。钟{ね}已往,怀哉旧京。荐绅羞言,是曰琐记。若其大者,有史官在。都为一集,类分十门。陈诗观风,入国问俗。辇毂所临,政教斯出。末习虚伪,初乃淳朴。非曰劝惩,美恶并录,记《俗尚》第一。南北殊音,非蛮则。车书既一,言亦宜之。往往合古,是曰可师。其尤雅者,或入于诗,记《语言》第二。名士谈兵,终以儿戏。清流植党,末乃市肆。一解不如,彼貊亦是。孰为老成,宁不殄瘁,记《朝流》第三。宫禁事秘,孰明真际。世俗所传,多出悬臆。纣之不善,或不如是。书其可徵,以告后世,记《宫闱》第四。五帝弗沿,三王不袭。叔通修仪,始自绵。华夷杂糅,论者所惜。然亦灿然,贤于废弃,记《仪制》第五。英雄入彀,雄主所乐。乃其流弊,才智并锢。与谓求贤,宁云付缚。絙绝纽解,亦遂不国,记《考试》第六。举史十七,泰半女戎。不在颛臾,萧座自封。宵小构之,祸乱是业。国本再绝,天禄永终,记《时变》第七。铜狄坐移,金仙泪枯。腹痛西州,感逝黄垆。泱泱大邦,自辽建都。阿房芜城,览者鉴诸,记《城厢》第八。争名于朝,争利于市。不龟手药,千金可致。歌管沸天,闾阎扑地。君子于此,可以觇世,记《市肆》第九。北地胭脂,南都黛螺。燕兰史散,板桥记讹。今我不乐,对酒当歌。张魁箫声,闻之奈何,记《坊曲》第十。枝巢子述。

  ○发凡

  一、是编仅就一时记忆所及,笔之于书。他日复有所忆,或更为续记。

  一、是编所记,不免谬误。或当日闻焉弗详,见焉弗审。向壁虚构,则非所敢。

  一、所记断自清同、光以来,其非见闻所及者,有昔贤之纪录在,宁阙焉。若徵引旧闻,不在此例。

  一、是编名曰“旧京”,应至清末而止。新代逸闻,自有大手笔在,弗羼入也。

  一、是编多昔年朋谈,宴罢篝灯所录,时代不同,近甫次而成篇。其中称谓,或取法于民国所修之《清史稿》,或比似于花村看行侍者之谈往。舂杂之讥,所不能免。

  一、是编所记,特刺取琐闻逸事、里巷俳谈,为茶余酒后遣闷之助,间及时政朝流,亦取其无关宏旨者。

  ●卷一

  ◎俗尚

  都人习见官仪,多讲礼貌,周旋应对,往往中程,然其弊也伪。风气刚劲,不屈不挠,勇于赴义,重名知耻,然其弊也狠。顾本性多近质实,常见故家老辈,其接子弟后进,礼倨而词直,貌严而情亲,尚不失先民矩范,迨末季渐浇漓耳。

  妇女见客,非特旗族为然,土著亦有之。门生谒师,固无不见师母者。亲戚至,无不见家人者。余初北来,诣一远戚,乃其家闺中之人咸集,若者妗姨姑姊妹固夙所未知也。然一片嘤咛问好之声,推本身以及南中之家人,一一都遍。实则余家人固梦寐中不知有此戚也。彼辈亦不知余家究有何人,特臆想而遍询之,谓非是弗亲耳。昔见笑剧,有不相识之人,乍见而呼曰“赵”,答曰:“非赵。”“然而钱?”曰:“无钱。”曰:“若是则孙三爷?”曰:“余无弟兄。”又有初会者见面极亲,问其尊亲好,自家人以逮鸡犬,终则曰“贵姓?”殆此礼作俑欤?

  交际场中亦多虚伪之风。昔于筵中晤一人,谈悉为世交。彼则极意周旋,坚约来日一饮,既而曰:“明日有内廷差,后日如何?”方逊谢,彼已呼笔书柬,议地议菜,碌乱不已。席将终,彼忽拍膝曰:“后日有家祭,奈何?”他客为解曰:“相见正长,何必亟亟。”余恶其扰,亦谢曰:“此月中鄙人方有俗冗,得暇再趋扰耳。”后终不晤。友人云:“彼之延饮面子也,君应逊谢亦面子也。君竟不坚辞,彼只有自觅台阶以下耳。”

  贵族之家,文胜于情。新妇问安视膳,但有侍立,妾媵亦然。命坐,但有矮几,弟跪于前,兄微引手而已。夫妻间礼貌亦隆。昔闻溥仲露尚书于其夫人生辰,恭具冠服,童仆持礼品先之。至夫人许,高唱曰:“老爷来拜寿。”夫人出迎,互请安道谢,肃坐进茗,寒暄而退。尚书生日,夫人礼亦如之。遇年节亦然。

  亲臧获而远骨肉,讲过节而无真意,旧家之通病也。乐与仕宦交,好习官样,平民之通病也。至于好侠尚义,急人之急如其私,转在社会中之卑贱者,其殆古燕、赵之遗风欤?喜游览,妇女尤甚。正月最繁,所谓六部灯也,厂甸也,火神庙、白云观也,按时必至。春初则出郊外,曰看青。六月则南薰门外之南顶、永定门外之中顶,各有会,植幡、使叉、秧歌、花鼓,演者率为子弟,观者奔波远来,挥汗相属。大抵四时有会,每月有会。会则摊肆纷陈,士女竞集,谓之好游荡可,谓之升平景象亦可。

  懒惰之习,亦所不免。《顺天府志》谓:民家开窗面街,炕在窗下。市食物者以时过,则自窗递人。人家妇女,非特不操中馈,亦往往终日不下炕。今过城中曲巷,此制犹有存者,熟食之叫卖亦如故。

  贵家子弟,驰马试箭,调鹰纵犬,不失尚武之风。至于养鱼、斗蟀、走票、纠赌,风斯下矣。别有坊曲游手,提笼架鸟,抛石掷弹,以为常课。鸟则有红殿壳、蓝殿壳、吾同之类,调护珍惜,谥为鸟奴。玩日忄曷月,并成废弃,风尚之最恶者。

  四时之礼,多重报本,而迷信亦甚。清明、中元与十月一日必扫墓,男妇皆往焉。冬至满人必祭堂子,植竿于庭而燎祭焉。稍有力者必用全猪羊。祭毕,招亲友会食于庭,曰吃克食,必尽为度。汉人则否。立春日,各按年岁之多少捻纸浸油燃之,曰顺星。新年既过,则具酒肉而加餐焉,曰添仓。

  正月之灯向集于前门内之六部,曰六部灯,以工部为最。有冰灯,镂冰为之,飞走百态,穷极工巧。亦扮杂戏,有役阎姓者能演判官,立独杠上为种种姿式,呼之为阎判,殆亦黄胖游春之遗欤?庚子乱后遂废。灯市旧集于东、西四牌楼,后始移廊房头条。中元亦有灯,多作莲花形,或折为莲瓣,集成禽鸟状,或采巨蒿,悬香于上燃之,密如繁星,灿如火树,谓之蒿子灯,昔人有作蒿灯曲者。里巷小儿百十为群,各持莲花灯而舞,亦颇有致。

  斗蟋蟀场多在顺治门外。饲虫者亦谓之把式,水食调养,各有师传,受酬甚丰。养虫之盆有一枚值百十金者,以赵子玉所作为最良,盖乾、嘉时人也。开场则门悬红彩,车马咸集,上流人士往往与焉。胜负之数颇巨,一鸣惊人,贺者交集。

  饮食以羊为主,豕佐之,鱼又次焉。八、九月间,正阳楼之烤羊肉,都人恒重视之。炽炭于盆,以铁丝罩覆之,切肉至薄,蘸醯酱而炙于火,其馨四溢。食肉亦有姿式,一足立地,一足踞小木几,持箸燎肉,傍列酒尊,且炙且啖且饮。常见一人食肉至三十余半,半各肉四两,饮白酒至二十余瓶,瓶亦四两,其量可惊也。水鲜惟大头鱼、黄鱼,上市时一食之,蟹亦然。如食某鱼时则举家以此为食,巨家或至论担,但食此一种,不须他馔,亦不须面或饼。

  饭以面为主体而米佐之,本京人多喜食仓米,亦谓之老米。盖南漕入仓则一经蒸变即成红色,如苏州之冬山然,煮之无稠质,病者为宜。

  蔬果之属以先时或非时为贵,香椿、云豆、菱藕之类皆是也。有所谓洞子货者,盖于花洞中熏培而出,生脆芳甘,其价尤巨。王瓜一茎,食于岁首或值一二金。戚家蒋氏昔为御果商,方其盛时以王瓜作馈岁之品,一盘之价至数十金,几致破产。至今人呼曰“王瓜蒋”云。

  衣著之宜,旧家必衷礼法,谓之款式,亦曰得样。大抵色取其深,以尘土重,浅色不耐ネ也。非京式者谓之怯,近奇邪者谓之匪,人皆非笑之。士夫长袍多用乐亭所织之细布,亦曰对儿布。坚致细密,一袭可衣数岁。外褂则多为江绸,间用库缎。文锦记者,良绸皆团花,初用暗龙,后乃改用拱璧、汉瓦、富贵不断、江山万代之类。马褂长袖者曰卧龙袋。有中作半背形而两袖异色者,满人多著之。半背曰坎肩,其前襟横作一字式者曰军机坎,亦有用麂鹿皮者。仕宦平居多著靴,嫌其底重,乃以通草制之,亦曰篆底,后乃改为薄底,曰军机跑。便帽曰秋帽,以皮为沿者曰困秋,中浅而缺者曰兔窝,软胎可折叠入怀者曰军机六折。大抵满官研究衣著,每解衣则零星佩饰摊满一案,汉官则否。

  妇女衣裙,颜色以年岁为准。金绣浅色之衣,唯新嫁娘或闺秀服之,一过妙龄,即以青、蓝、紫、酱为正宗矣。衫袖腋窄而中宽,谓之鱼肚袖,行时飘曳,亦有致。后乃慕南式而易之,则又紧抱腕臂,至于不能屈伸。旗、汉装无不绑腿者,以地气寒也,其带则平金绣花,争奇斗靡。棉裤则秋深已著,春尽始去,殊损袅娜之致。庚子后渐同南化,然本质不易也。

  旧日乘坐皆骡车也,制分多种,最贵者,府第之车,到门而卸,以小童推之而行,出则御者二,不跨辕,步行于两旁,健步若飞,名之曰双飞燕。次曰大鞍车,贵官乘之。京堂以上,障泥用红,曰红拖泥,自余皆绿色油布围之。曰官车,寻常仕官乘之。曰站口车,陈于市口以待雇者。曰跑海车,沿途招揽坐客,车轮亦有别。曰山西较者(京语呼轮曰较),来自晋,轮皆有齿。曰伏地西较者(京语本地曰伏地),本地仿西轮为之,唯无齿。曰夯较者,斯下矣。

  京师屋制之美备甲于四方,以研究数百年,因地因时,皆有格局也。户必南向,廊必深,院必广,正屋必有后窗,故深严而轩朗。大家入门即不露行,以廊多于屋也。夏日,窗以绿色冷布糊之,内施以卷窗,昼卷而夜垂,以通空气。院广以便搭棚,人家有喜庆事,宾客皆集于棚下。正房必有附室,曰套间,亦曰耳房,以为休息及储藏之所。夏凉冬燠,四时皆宜者是矣。

  中下之户曰四合房、三合房。贫穷编户有所谓杂院者,一院之中,家占一室,萃而群居,口角奸盗之事出焉。然亦有相安者,则必有一人焉或最先居入,或识文字,或擅口才,若领袖然。至于共处既久,疾病相扶,患难相救,虽家人不啻也。

  京人买房宅取租以为食者谓之吃瓦片,贩书画碑帖者谓之吃软片。向日租房招帖,必附其下曰贵旗、贵教、贵天津免问。盖当时津人在京者犹不若近时之高尚,而旗籍、回教则人多有畏之者。

  都中土著在士族工商而外有数种人皆食于官者,曰书吏,世世相袭,以长子孙。其原贯以浙绍为多,率拥厚资,起居甚侈。夏必凉棚,院必列磁缸以养文鱼,排巨盆以栽石榴,无子弟读书亦必延一西席,以示阔绰。讥者为之联云:天棚鱼缸石榴树;先生肥狗胖丫头。其习然也。曰库丁,役于户部,侵盗多致巨富。每岁挑库丁时,行贿之数可惊,然恒为匪徒抢绑,勒赎巨资,谓之抢库丁。故出入恒以多人护焉,此辈谓之保库丁。曰吃仓,又谓之仓匪,或谓之仓老鼠,一役身后往往百数十人,鼠雀之耗可知矣。曰长班,有二类:曰科分,曰会馆,亦子孙相袭。自各部裁书吏,银行代金库,南漕绝迹,科举既停,此辈皆失所,惟会馆之长班犹在。

  带子会者,社会互助之良法也。入会者率为工业平民。或自顾衰老,或家有老亲,月纳微资,猝有死亡,报之于会,则殓事毕备。至于鼓乐、棚贡以迄庖茶、奔走,皆会员也。人各系一白带,故曰带子会。

  窝窝头会者始于清末,慈善团体之一也。京师贫民抟黍屑蒸而食之曰窝窝头。此会专为救济贫民,故以名焉。集资于众,不足则演义务戏以充之。不仅赈饥,兼筹御寒。改革后,故家失业,贫况可骇,有缀报纸为衣者,有夫妇共一裤者。每及冬令,冻馁途毙,无日无之,皆得于会中之报告。故侯拉车,犹为有力,可慨矣。

  装饰妇女聘卖于异乡人,乘隙卷而焉,谓之放鹰,亦曰打虎。设为赌局,诱骗愚懦,谓之腥赌。代接妇女,秘密卖淫,谓之转当局。引诱富家子弟游荡嫖赌,以博其资,谓之架秧子。皆社会不良之风俗。

  富贵人家多信佛,故僧道之地位甚高。子弟往往拜僧为师,求其保护。甚有以子息艰难,恐难长养,而购一贫家儿令其为僧者,谓之替身。他日被替之子长成,此替身僧人若其弟兄然,举家敬礼之。

  他处僧人即有冶游亦须秘密,都下僧人则公然行之,曾无愧色。

  疾病疗治,多信针灸。医生识字者少,温证之“温”皆书作瘟疫之“瘟”,弗怪也。又有蒙古大夫者,尤可危。

  针灸无良师,每以待诏行之。亦有得秘传者,往往而验。此外又有业伤科者,名曰按摩,又名曰摧膊。有箍桶刘者最有名。

  ●卷二

  ◎语言

  北京音无入声,凡入声之字皆转入平、上、去三音,此人所习知也。然有一音而变数字者,如六、禄、陆、绿,均为入声,南人读之一音也。京音则数目之“六”读如“溜”,姓氏之“陆”、爵禄之“禄”均读如“路”,颜色之“绿”读如“虑”。凡如此类,不可枚举,初学京音,往往而误。

  有一字而分两意者,如你我之“你”,遇平行以下可直呼“你”,尔、汝意也。然遇尊长则必曰“您”,读如“邻”,非是则不敬。“他”字亦分两意,呼平辈可直曰“他”,即彼意也。然述及尊长,则“他”字必读如“坦”,非是亦不敬。

  有一字而分三意者,如“得”字,失手而物碎曰“得”,其音促,有惋惜意。见人相争而曰“得了”,有劝止意。令人作食物或制他物曰“得了吗”,有询问意。

  亦有以平声字作仄读者,如儿女姻亲谓之“亲家”此本古语,见唐书萧嵩传。京音“亲”读去声,如“庆”。按此亦有本,唐卢纶王驸马花烛诗“人主人臣是亲家”,则由来久矣。京中土俗,晚辈呼姻家翁、媪曰“亲家爹”、“亲家妈”,官称则否。

  称我曰“咱”,我所独也。曰“咱们”,则与言者所共也。昔有人初至北京,学为京语,偶与友谈及其妻,辄曰“咱们内人”,友笑谢曰“不敢”。俄又谈及其亲,复曰“咱们的父亲”,友亟避去。

  京人谈话好为官称,有谦不中礼者。昔见一市井与人谈及其子,辄曰“我们少爷”。初以为怪,后熟闻之,无不皆然,以是谓之官称。又见旗下友与人谈,询及其兄,则曰“您的家兄”。初以为怪,后读庸笔记,乃知其有本,不足怪矣。

  京师人海,各方人士杂处,其间言庞语杂,然亦各有界限。旗下话、土话、官话,久习者一闻而辨之。亦间搀入满、蒙语,如看曰“把合”(靠),役曰“苏拉”,官曰“章京”(读如音),主管曰“侉兰”,大皆沿用满语,习久乃常用之。又有所谓回宗语、切口语者,市井及倡优往往用之,以避他人闻觉。庚子后则往往搀入一二欧语、日语,资为谐笑而已,士夫弗屑顾也。

  京语有最雅者,如曰“可一街”、“可一院”,即满街、满院之义也。唐人诗“一方明月可中庭”、“山可一窗青”,皆与此义同。谓怯曰“楚”(读去声,如触),天禄识余谓应作“<齿楚>”,齿怯也。引曾茶山和鲁宏父双柑诗云“莫向君家樊素口,瓠犀微<齿楚>远山颦”为证。

  有读音最准者,如以脂膏车之“膏”、饮马之“饮”,均必读作去声,是也。

  有最合古义者,如谓短矮人曰“矬”。按通鉴音义:矬,七禾切。唐书王亻丕传“形容矬鄙”。至于呼车轮曰“较”,物被污曰“染”,节用曰“撙”(读如存),吝曰“啬克”,适曰“舒坦”,含羞曰“腼腆”,巧曰“机伶”,增添日“续”(叶序),失意曰“鏖糟”,忍受曰“鏖”,惊曰“发怵”,无声曰“悄默”,潜藏曰“隐欺”,匿曰“昧”,物重曰“沉”,轻浮曰“飘”,梦语曰“发呓”,半眠曰“迷胡”(即模糊)。微热曰“乌突”(温暾转音),南音曰“蛮”,老曰“龙东”,舒物曰“伸”,称量物曰“较”,皆与古义相合,前人诗文中亦恒见之。

  有虽为俗语而有意义可寻者,如大言曰“吹”,视曰“”,偷觑曰“娄”,徉示以物曰“晃”,性急曰“毛躁”、曰“发毛”,私曰“体(去声)恤”,私财曰“体己”错误曰“拧”(上声),执扌幻曰“撇扭”,亦曰“拧”,中空曰“草包”,闲谈曰“撩”,闲游曰“逛”,饮曰“喝”,吸烟曰“抽”,乱曰“麻烦”,热闹曰“火炽”,亦曰“火爆”,不热闹曰“温”,欺骗曰“笼统”,美曰“俊”,亦曰“俏式”,又曰“边式”、曰“得样”,性傲曰“苗”,柔曰“温存”,发怒曰“火劲”,刚曰“标”,缠足曰“蛮子”,天足曰“旗下”,乞物曰“寻(读如形)物”,光致曰“抹丽”,予人曰“给”,不老曰“少形”,说明曰“告”(读如稿),借宿曰“寻宿”(读如形休),大声曰“嚷”,群作曰“”,驱逐曰“轰”,接近日“拉拢”,劳曰“累”,亦曰“乏”,不强曰“乏”,物过熟曰“大乏”,脱空曰“漂”(去声),美曰“漂亮”,刻薄曰“损”,讥人亦曰“损”,初起曰“底根”,终了曰“压根”,或以形象,或以意会,皆不失宇之正义者也。

  有并无意义或并无其字者,如醉曰“喇嘛”,从旁插语曰“得呸”,向人私语曰“嘀咕”,则仅为一种流俗方言,无可深考矣。

  京师工艺有曰减金、减银者,以金银丝嵌入铜铁器者是也。字当作“[1234]”,读如减。汉马融广成颂“金[1234]玉镶”,其字甚古。

  京语有极刻薄者,如呼考生曰“浩然子”,初听其名甚美,然其谐声实为“号瓤子”也。盖喻号舍如瓜,而考生居其中如瓤。呼落第举子曰“豆芽菜”,盖喻凡物皆种而后出(种,叶中),惟豆芽菜则不种者也。呼浙绍人曰“臭豆腐”,讥所嗜也。久则并南人皆呼曰“豆腐皮”。京人闻人道失意事辄失声而呼曰“唉”,有叹惜之意。史记范增传:“唉!竖子不足与谋厂谓物之圆头者曰“骨朵”,其字应作“胍无”。宋景文笔记云:“关中人以腹大为胍无。胍音孤,无音都。俗因谓杖头大者为胍无,后讹为“骨朵”。宋时御殿仪仗列之,今京师犹有此称。

  谓路之歧者曰“叉路”,亦可作“差”,俗讹作“岔”。按韵会小补引唐诗“枯木岩前差路多”,谓歧道也。差,丑亚切,歧也。集韵或作“叉”,董遐周景集亦引之。

  称己所居室曰“我屋里”。按陶渊明诗“我屋南窗下,今生几丛菊”。又王安石诗“我屋公墩在眼中”。

  ●卷三

  ◎朝流

  清德宗初年,东南军务粗定,京朝士大夫渐有承平景象,于是清流之名起。当时大老主持坛坫者为潘伯寅、翁叔平、张子青、黄漱兰诸公,李越缦、李芍农、宝竹坡、张香涛、王莲生、盛伯羲、志伯愚更为羽冀。迨常熟当国,延致名流,文道羲、张季直皆为得意弟子。甲午之役,文颇锐志功名,力以主战之说干常熟,而于敌我之情势固未暇考也,海军之经费已移作颐和园修理之费亦未知也。马江一败,中国之内容既露,始为各国所轻视矣。潘吴县生平精力大半销磨于金石,尝见王莲生家藏名人手札,王得一铜器,潘借观不还,师弟断断相口角,亦名流之佳话也。

  伯愚为长乐初将军善子,傅文忠恒之孙也,其妹入宫为珍妃。将军镇广州时颇提倡风雅,时文道羲之父任广州府,道羲与伯愚弟兄文字相结契,文之大考擢学士,伯愚与有力焉。或传道羲常课珍妃读,语盖不确。志氏昆季皆有才调,喜与名士交,又世居戚里,于时文士之讲声气者皆缔交焉。迨珍妃入永巷,伯愚外贬,名流冷落。时人为之诗曰“今日清流尽可哀,伯愚乌里雅苏台”云云。一时名士云散风流,亦朝士一变局也。

  清流最负盛名而喜谈兵略者,南为吴清卿,北则张幼樵也。幼樵论兵事如掌上螺纹。清卿自谓精枪法,有百发百中之技,试之良信。与习者,或谓其枪上置望远镜云。两公皆主用兵以张国威,清卿北辱于榆关,幼樵南败于闽峤,论者或谓用违其地矣。

  自吴、张好谈兵而致偾覆,于是清流乃出其看家之学以相号召而消磨日月。其目约分为五:曰三传三礼,曰金石碑版,曰考据目录,曰小学舆地,曰词章楷法。厥后道羲诸人出,始复有志于兵事。

  当时名流文酒之会率为诗钟,伯愚与弟仲鲁皆为能手。于时珍妃方得宠眷,余尝见仲鲁一联,题为分咏李延年瓦松,云“可怜兄妹承新宠,未必风霜耐岁寒”。赏其浑成大雅,而窃讶其不详。未几而妃贬,伯愚昆仲各窜逐矣。

  清流中以李越缦为最淹雅,亦最兀傲,其自署所居门联曰:保安寺街藏书十万卷;工部员外补缺一千年。门内修竹数十竿,掩映窗户间,不恒病而好服药。过其居者但闻讽咏与呻吟声相间作,时人戏比之林黛玉云。潘文勤伯瀛最礼敬之,亦恒烦其捉刀,至年节常馈赠焉,悯其贫亦惧其骂也。都中俗称马料曰喂养,潘值年节辄嘱其仆曰:“速送李老爷喂养去,否则跳踉矣。”虽恶谑,亦见当时大老怜才之意。

  清光绪初,满部员之最负时望者为荣禄、端方、那桐,皆于部中最有权,当时所谓红人也。时有联云:六部三司官大荣小那端老四;九城五窑姐双红二翠万人迷。皆喻其红也。在昔京朝官最清苦,五品实缺官,岁俸不足百金,两季米十石余耳。正途候补者减半支给,捐纳并半,俸无之。生活之需多仰给于外官之冰炭敬与别敬,而大宗收入为印结费。凡捐纳人员须由同乡京官为之出结,省立一印结局,输结费始得赴引。质言之,则国家开捐例而京官分其余润为生活而已,此亦失政体之一端。自光绪壬寅设外务部始定公费,而商部、邮部踵之。迨宣统初则捐例停,印结之费绝,各部始一体给公费,京官始有正当之生计。然余观二十年来,生活程度之增高何啻十倍。昔日赁屋无过四金者,宴客一席亦无过四五金,车马喂养无过十金,仆媪工资只数百文,碾仓米为炊,数口可饱。所入虽微,犹有余力以为娱乐游戏,文酒之宴不废。每一思之,感深今昔矣。

  旧之六部,户部管财政,最为膏腴之地。吏部掌铨衡,外省官员谒选入觐者奉为神明。刑部操生杀之权。兵部典戎政。礼部事简,最为清贫。工部多杂流,所与接近者木厂商人而已,颇为士流所轻。故时人之喻六部者曰:富、贵、威、武、贫、贱。

  庆王奕,初为支庶,能读书,授蒙童于西山间。入继为贝勒,当时所称贝勒也。起自田间,恭谨能文,遂为宗亲中之矫矫者。历官当国,累晋至亲王,食亲王双俸,世袭罔替。清诸王非皇子即八家世袭王,其以贝勒晋封世袭者惟庆而已。其后台湾之割,旅顺、大连之租借,皆庆当国领衔,讥弹者至呼为庆以地云。

  清制不设相,殿阁大学士特为崇衔,其操中书省、枢密院之实权者实惟军机大臣。其领衔者必为亲王,故名之曰王大臣。醇薨恭去,孝钦为自握威权计,特以军机领袖付诸远宗之礼王世铎,此在庆之前一人也。其人庸庸无他长,簋亦不修饬,特以小心奉西朝,又复下和同寅,无大过,故能保持数年。庆起,遂取而代之。

  军机名次最末者曰挑帘军机,盖咫尺森严,军机入对,宫监亦须回避。其入也,居末者挑帘,俟在前者毕入乃亦入焉。孙莱山之入军机,以代表醇王,名虽挑帘而多发言,实操大政。瞿善化则以王仁和年老重听,孝钦亦知之,故有所指示辄语瞿,眷注遂优。或谓其貌类文宗者,皆为臆说。

  王仁和与张南皮同在枢府,夙有意见。仁和之薨也,孝钦以其陈力久悼惜之,谕饰终之典必备。章京拟旨,其首云“大学士某持躬廉慎,学问优长”,此盖例稿,时庆邸、南皮、项城均在坐,南皮阅稿,指第一句之“廉”字摇首曰“廉乎?奈曾里名€南报销案何?”至第二语又曰:“彼非翰林,奈何用此语?此必须改。”迨复拟则易“廉慎”为“精敏”,张拍案曰:“精字妙,诚哉精也!”章京复前谓第二句不可易,因大学士例得谥文也。张沈吟久之曰:“此无奈何。”稿乃定。

  清季所称三宫保者,袁、岑、盛也。三公智均力敌,各擅胜场,于西朝之眷遇及所据之势力亦互相消长。然于清社之存亡有系焉。自铁路国有之政策出而民心始变,迨洹上复起,遂成结局矣。

  盛扼于袁,泽公起,欲推庆、袁,乃复起盛,然庆未去位,盛无从起,到京后,徘徊久之。于是以铁路国有为自进之妙策,然不欲自为发端,欲觅言官陈之而又惧为人所挟持。时有石侍御者,老儒也,服官数十年,寓某客栈中,读书自娱,于时事瞢如也。武进物色得之,枉驾先施,谓钦其品学,石亦甚喜。继复杯酒相招,欢谈既浃,乃言:“吾有富国求时良策,惜言路无人能陈之。”出示以稿,石大钦服,慨愿陈奏。其摺遂上,而轩然之大波起矣。

  清之末季有所称四公子者:陈伯言、丁叔雅、谭复生、吴彦复也。丁最修洁雅饬,以部曹滞京,居潮州会馆,门无杂宾,亦不轻谈时事,诗词相唱和而已。余尝雪夜过访,丁自起扫雪烹茶,清谈达旦。余笑比之石头记中之妙玉,不为忤也,后以贫卒。陈最工诗,刊落浮词,自成宋人家法。作秦淮寓公甚久,改革后,老矣,犹主江南坛坫。谭学最新,才气纵横,议论新颖,卒遇戊戌之难。彦复清才不羁,余与同官刑部浙江司,终岁不一到部,长官亦优容之。晚娶女伶彭嫣。项城早受吴勤惠知,任北洋时吴往依焉,所以资助之者良厚,顾随手挥霍辄尽。一日谒项城,谓生计蹙,将作一商业以资糊口。项城问将何作,曰:“将与彭嫣同设一妓寮,庶收入稍丰耳。”项城大笑曰:“吾知汝意,汝又穷极矣。”立畀五千金令持去。后以消渴疾,客死于津,而彭嫣竟不能守。

  戊戌六君子中林东谷年最少,才具亦最明敏,其死东市也神色不变,惟仰天冷笑而已。刘裴村光第沉静好学,在刑部同官时不轻闻其发言,而皮里阳秋,偶询一人一事,辄能言之娓娓,才最可惜。

  庚子三忠,袁太常、许尚书、立尚书也。袁以直谏、许以擅外交,与洋人接近,其遇祸宜矣。立以户尚兼内府大臣,久为孝钦所亲信,乃亦同时付东市,人皆疑之。按立初为内府司员,甚贫困,性傥荡,好与汉官文人游,与先伯司寇交最深。日来过饭,闻旧仆云:“家中每日饭时,必候杨四爷也。”庚子三月,余请假归省,以故旧往告别。时涞水团起事,立以询余,余曰:“此乱民耳。假托神话,必召大衅。”且举宋郭京事告之。立拍膝曰:“奈近侍辈日以邪说惑上聪何?”余曰:“公为近臣,奈何不持正论?”立深然之。事起,立言于孝钦,庄王等忌之,且利其家财,逮之。事定后余查部卷,其狱词曰“家近西什库,有地道暗通教堂,且令三次赴坛焚香,表皆不起,实为暗通洋教”云云。所谓地道云云,盖为搜括家产地也。然立特近幸{目}御耳,平日簋亦不甚饬,乃得与袁、许并名,未为非幸矣。

  清初有会同四译馆之设,凡高丽、琉球、越南、缅甸诸属国贡使之入皆隶焉。其职盖如主客,即东西各国使人之至亦由馆人传达。迨海禁棣通,重译事烦。同治间始有总理衙门之设,以亲王领之,尚侍中之通达者为大臣,而考取正途部曹中书为章京,如军机例。光绪庚子后,以外人要求改为外务部,专管外交。亲王领之,会办大臣一,择军机大臣一人兼任之。尚书一,侍郎二,始破满、汉对用之例。丞二,秩三品。参议二,秩四品。四司一厅,郎员主缺凡三十四。

  戊戌新政有农、工、商局之设,三局各设总办,端午桥、徐雪岑、吴调卿分任之,奏调人员十有八皆知名士。特准与各部轮流值日,预备召见。徐之赴京在政变后,甚旁徨。某军机为之先容,谓徐某特以久办兵工厂被荐,非康党,孝钦乃召见焉。迨庚子后,贝子载振出洋,过南洋,有侨商书记川人吴桐林者条陈设商部,载振钠其说,携吴归。商部既立,振为尚书,两侍郎为伍廷芳、陈璧,而右丞唐文治实主部事。规制一仿外部,曹郎缺二十四,奏调与考试兼用。吴既孤寒亦实无才具,畀之闲散而已。厥后裁工部,以其事并隶之,改农工商部。

  邮传部之设,张百熙为尚书,胡、唐绍仪为左右侍郎。胡未到任而逝,吴重熙承之。百熙死,林绍年代。不一月,岑春煊代,岑出督粤,而陈璧继任焉。陈在官无美评,然京汉路之赎回、京张路之兴筑皆其手办也。赎路事在当时颇有人滋疑议,然事后考查,曾无何种弊窦,且收回路权,持以毅力,有足多者。后为言官所劾而去,而任以李殿林,盖醇王之西席也。

  刑曹于六部中最为清苦,然例案山积,动关人命,朝廷亦重视之。故六堂官中,例必有一熟手主稿,余各堂但画黑稿耳。薛尚书允升既卒,苏抚赵舒翘内用继之。赵诛,直臬沈家本内调为侍郎,皆秋审旧人。凡稿须经沈画方定。余在刑曹时,见满左右堂既不常到,到则各司捧稿,送画辄须立一二小时,故视为畏途,而愈不敢至。其庸沓可笑,然尚虚心,盖每画必视主稿一堂画毕否,既画则放笔书行。若间见有未画者,则曰“先送某堂,看后再送”云。

  前清虽帝制,然用人行政尚取廷议,循旧章,清议所不容,成宪所不许者,未敢漫然行之也。在秋曹时,有一捐纳郎中李福海者,太监连英之侄也,到司鲜与交谈者。一日,葛尚书宝华入见,孝钦徐谓:“李某可酌予一缺?”尚书曰:“臣部额缺有定,捐纳人员须俟到班方能补实,不敢破成法。无已或畀一小乌布则可耳。”(乌布,满语差使。)孝钦默然,无以难也。余之调邮传也,某尚书采虚声而用之,既而意不洽,则于所拟稿牍寻班索疵。余既知之,寅友亦多劝引避者,余则宣言曰:“某之官自考试来,其调部亦由长官自动,非由请托,今惟按时到散,循例办公,静以听之可也。”然某公亦竟无如何。以视后来员司,以长官之喜怒为进退者则又远矣。

  旧例:部曹惟进士、拔贡为正途,余则保举、捐纳。虽举人出身,而一经捐纳即为异途,亦不给俸。故李莼客有补缺一千年之慨(李初以捐纳部曹,分工部,后始中进士)。记庚子回銮后,发恩俸一次,异途京官亦得与焉。同乡甘兵部壁以黄布裹之供于祖堂,曰:“当差四十年,今始得沾微禄耳。”可叹如此。然一经中会,请归本班者曰资深先,遇缺即可补,以同榜无其前资也。自后新部成立,奏调纷繁,旧例始破,仕途亦始杂。

  当时朝流中能讲工艺实业者首推黄学士思永,拳乱时被收入狱,在狱中,日书大字数百,心志颇坚定。事定出,复故官,乃设工艺局于琉璃厂。提倡珐琅、雕漆、裁绒诸业,得超等文凭于法国赛会,出口岁增数百万,惜财力薄,无大资本家助之,所招股本特乡年世好戋戋廉俸而已,故终至停办,归任浦口商埠督办。值革命,没于海上。余为清结其工艺局未完事,惜其造端宏、志愿大,而屈于所遇也。

  清之末造,两世无储,旁宗入继,而孝钦与醇王之福晋兄弟也。援立不能无私,宗亲乃始争竞。宣统继位,摄政庸懦,力不能制其家人。于是宗族并进,各争权力。当时九部,财政则载泽,外交则奕,农工则溥伦,海军则载洵,理藩则溥良,宗人实占其五。此为有清一代朝官之变局,而社亦遂屋矣。

  排汉之说,至刚毅始明目张胆言之。尝谓某翰林曰:“内人日内免身,倘生男也,堕地即与君同一资格。”盖满人捐数十金即可得笔帖式,其升途一切与编检七品小京官同也。此本汉、满显分之阶级,惟刚傲狠,不恤人言,乃引以辱汉人耳。刚识字无多,皋陶之“陶”读如“桃”,刚愎之“愎”读如“复”,或正告之,弗信也。

  徐荫轩相国以讲理学名,虽称顽固,故无大过。若其子承煜者,则真枭獍矣。拳事方起,承煜为刑侍,在公堂与赵舒翘切切私语竟日,司官持稿上堂,辄不得毕画。盖其时赵方入军机用事,有察看拳民之命,承煜力主之,故复命涉含胡。迨两宫仓皇出,荫轩年过八十,且已在告,承煜则力劝父殉国以邀身后名,持绳逼之,其父遂自缢。说者谓渠自知罪魁,冀父殉国可得邀宽典也,卒正典刑,当时快之。

  ●卷四

  ◎宫闱

  清代宫闱整肃,盖由立法严也。宫内称后曰主子,妃嫔曰主位。至称佛爷,则始于孝钦侍监谀美之词耳。妃嫔行动曰关防,关防之严殊甚,各有太监以辖之,与外间音问断绝。惟后妃家进送食物例所不禁,故珍妃入宫,稍与外事书柬,皆自食盒中进。其被杖而贬也,孝钦盖搜得其母家之书札云。

  清初立法,首防外戚之患。女为后,则父封一等承恩公,没赠太师,无许执政者。弟兄率授散秩大臣,通籍奉朝请,充宿卫而已。孝钦当国,其弟桂公祥又为德宗之外舅,常以闲秩无聊求补一官,破例授工尚。不三月,卒令解秩,以其不称职。恐滋物议也。至于穆宗后父崇绮与其子葆初皆精文学、书法,在满宫中为最杰出者,然皆不得与政。庚子之变,阖门掘地为深坑,皆殉国难,为尤不可及云。

  宫女定制不得逾五百人,皆选自内务府下三旗人(内务府人曰包衣下三旗)。本皇室之仆御也,间岁一选,出其逾岁者,才令足额而已。选取之制,率于二三月间,凡包衣旗人家生女皆入册籍,及岁者皆得与选,曰选绣女。富家多不愿女入宫,或贿不入选,或以丑陋者应名,冀落选,亦事所恒有。宫女妆皆红袄绿衤昆,常服惟蓝布衫,粗劣已极,以视历史所传,奚啻霄壤,其不扰及民间,尤盛德事也。

  宫监之制綦严,顺治十二年,立铁牌于十三衙门,其文曰“中官之设虽自古不废,然任使失宜,遂贻祸乱。近如明朝王振、汪直、曹吉祥、刘瑾、魏忠贤等专擅威权,干预朝政,开厂缉事,枉杀无辜,出镇典兵,流毒边境,甚至谋为不轨,陷害忠良,煽引党类,称功颂德,以致国事日非,覆败相寻,足为鉴戒。朕今裁定内官衙门及员数职掌,法制甚明,以后倘有犯法干政、窃权纳贿、嘱托内外衙门、交结满汉官员、越分擅奏外事、上言官吏能否者,即行凌迟处死,定不姑贷。特立铁券,子孙永守”云云。终清之世,无奄寺之祸者,盖由此也。至末季之安得海虽近张狂,然被戮于山东,而宫中不能问。李连英则仅子宫闱间施其狡猾,外貌则犹恭谨云。

  内十三衙门者顺治十年六月立,首为乾清宫执事,次司礼监、内官监、司设监、尚膳监、尚衣监、尚宝监、御马监、惜薪司、钟鼓司、直殿司、兵仗司,皆近臣与宦官兼用。后又增设尚方司,又改钟鼓司为礼仪监、尚宝监为尚宝司。及康熙即位,乃并十三衙门裁之,设内务府以领其事。而于宫内设敬事房以管太监,其官职则有总管、首领等,有职太监,月给银三两而已。

  宫监多无赖,然佞佛,又好行小惠。亲串蒋氏为内府果商,其进果,各宫监皆有分例钱。清末,蒋以内府领款不易,遂中落,然承值如故,内监例钱往往赊贳。余曾过蒋,适门者报某监至,则男子仓皇避去,而妇女出应之。某监入门,拍案作虎势,谓今日若不与钱必以性命相搏。妇女屏息听其作威,俄稍息,奉以菸茗。继而妇女之哭声作矣,且哭且诉,谓领款如何艰难,外欠如何急迫,又欠例钱,寻思无路,但有死耳。某监者始而静听,继而拭泪,继而婉劝,终乃曰:“此真不了矣!吾辈多年交谊,宁忍坐视?”乃怀中出数金云:“区区相助,度此数日,勿过伤也。”妇女收涕道谢,监则殷勤劝慰而别。余窃观之,失声欲笑。蒋氏曰:“此成文也,如此挡塞已近十年,即有资不能予,予一而百至,欲无厌也,但有苦肉计耳。”噫!其真妇寺之仁欤?

  清制,内官不得过四品顶戴。毅宗朝某监最贵,已四品矣,犹乞恩晋秩,毅宗戏谓之曰:“汝嫌蓝色顶不佳,当为汝晋一秩。”则出最佳之翡翠,命工制一顶戴而赐之。某监大窘求免,则并其四品顶褫之。此虽近于游戏,然亦裁抑内监之妙法也。

  宦官在宫内权力亦伟,闻孝钦万寿,某省贡珊瑚一双,高及三尺,役夫损入,失手而碎其一,押贡官失色。有导之商诸某总管者,总管笑曰:“以万金至,吾为办之。”如其言,乃留之小坐进食,炊许,复曰:“吾与汝试往观之。”则已成对,无毫发异。盖取库中旧存者配之,俟进御后再撤换耳。又光绪大婚时,戚人蒋某承办御果,须全红苹果九大盘,临进御,则各盘皆失其顶之一,小监睨之而笑,盖以索贿不满窘之也。蒋则从容自怀中出果九枚,一一安之,顾小监曰:“老弟失败矣,予已夙备之。”

  孝钦宫中有一女清客,即缪素筠,俗呼之缪太太。缪,滇人,早寡,工绘花鸟。孝钦闻之,令供奉内廷,时令代笔,月赐十金而已。以缠足故,日随乘舆,甚以为苦,三五日得一休沐。邻人李某与缪戚串,余得一晤焉。时已五十许,谈论有林下风,人极谨慎,供御书画外不于涉一事。其兄某为工部员外,诚朴守分,不因女弟艺恩泽。晚年始截取一知府,候补直隶,疆臣虽礼重之,时予以优差,然终未绾铜符也。

  孝钦晚年有二女友,一为枢臣荣禄之妻,一为礼尚怀塔布之母。得通籍入禁中,侍谈宴,宫中呼之为福、禄、寿三星。福指孝钦,禄指荣妻,寿指怀母,其时已八旬,犹极健也。宫中有女翻译二,裕庚之女龙菱、德菱者是也。母为法人,二女故明慧,能英、法语,裕使法归,二女已长矣。时宫中恒有外使眷属入觐,以通译官皆男子,甚不便,或绳二女才,又系内府人,召入供奉,备通译,颇优宠之。命侍监呼之曰姑娘,以殊异于其他宫女而已。近见德菱所撰清官二年记,语多非实。宫禁事秘固非外间所知,然云召见臣工,渠辈于屏后窃闻言论则为不经。宫内召见处,虽太监及门亦引身退室中,但有两宫,旁无侍者,岂有屏后偷窥之理?至叙与德宗相见,语涉私狎,尤为诬妄。闻之老监云,帝起居至不自由,宫女不得轻接一语。宫人见驾过,跪俟而已,安得轻接言笑?某友谓德菱思嫁一美国富商,美人最欣羡他国之贵族有爵者,德菱特著此书动其仰慕,故自称其父为公爵,而以上云云特以自抬声价而已。近闻已婚美人,某语或近信。

  如意馆者,宫廷以养画师,名曰供奉。月各食五、六品俸,视其技为高下。苏人管某技最工,为之领班,赏四品服焉。孝钦故工画,然寻常颁赏之品率由供奉为之,稍特异者则缪素筠为之代笔,自作殊罕见。曾于立尚书家见其一帧群仙祝寿图,盖真迹云。

  宫内新岁春联色皆用白,由南书房翰林以宣纸书之。自殿廷至庖福,其文皆有常例,不敢稍易。外间王公府第亦用白,盖祖制也。每岁暮,向由工部司员带匠人入宫黏贴,此差初改归农工商部,余亦被派往,门监索例规四十金,同人皆未夙备,相顾甚窘,与婉商,照例补送,始得竣事。

  惠公平回部,俘香妃归,进之宫中,近人笔记纪载纷歧,要其事为实有也。南海宝月楼(今之新华门),俗称回妃望家楼,其街南旧有对峙一小楼,楼下地名回子营,为回部归诚仕族所居,今尚有一二家存者。故老相传,香妃入宫,其家族亦随而入都,香妃思家,而限于礼制,上特于南海为建宝月楼,而于其对面之回子营亦建一小楼。香妃登楼眺望,其家亦得登对楼以瞻颜色。否则皇居尊严,岂有面宫筑楼之理?至香妃固以疾薨,园寝尚在。复仇之事,皆出臆说云。回子营之小楼,余尚见之,今则平夷,故址不可复觅矣。武英殿左有小殿,榜曰“浴德”,内有浴室,用土耳其式建造,甚精美。近人传谓香妃浴室,此齐东语也。清廷嫔御无出乾清宫者,武英已为外廷,回妃即有浴所当于寝宫内为之,岂得作于阁臣侍讲之地?内廷老监所云,此为祀社稷坛之斋宫。圣祖喜西学,侍从之班颇有西儒,偶悦土制之精,效其建筑而已。其说近是,附会之谈可哂。

  孝钦之待德宗,外间传其如何寡恩,实不尽然。庚子以前、戊戌以后,政变既作,则母子间之疑忌诚不能免。至西巡以后,间关患难,迨于回銮,复欢洽矣。特政权不肯轻放,则犹未忘前事。忆某内臣告余一事足为参证:德宗初与隆裕不和,孝钦忧之,某岁新正,聚博为戏,德宗屡负不乐,孝钦既摇一宝盒,起而更衣,阴命宫人示意隆裕,令微揭以示,德宗乃大胜。帝后因之遂和,其委曲求全如此。特清廷家法素多仪文,德宗守礼,虽在病中,恒扶疾强行之,殊以为苦耳。

  清廷帝后出行,警跸殊简。居园时,官员赴园奏事者途遇驾过,但令回车下帘,安坐车中,俟毕始行。村农叱犊田亩,亦仍其常。

  两宫往返宫园谓之挪动,车后必有百数十抬,以黄袱覆之,见者疑为资重财货,实则御用器皿而已。立尚书尝笑谓余曰:“外间揣测全误,内藏之财自有司之者,岂若贫儿暴得数金便一刻不可去身邪?”

  清之失国由于汉、满之见太深,此无可讳言者。胡文忠之在鄂,至与官文结骨肉之谊,而后能成其功。金陵之克,曾文正必推官文领衔具奏,李合肥传其衣钵,而谨畏尤甚。至以海军经费充颐和园经费,遂致甲午之败,一蹶而不可复振矣。因果之来,所谓自耕自获欤!孝钦先世盖尝有因罪系刑部狱者,其幼时曾往南所(即刑狱)探视,故地方甚熟。友某以提牢任满,召见,询监所状况,甚悉,且知其情弊。友露惊讶色,孝钦徐曰:“此余所旧游地也。”

  或传孝钦名翠,故文宗于中海建揽翠亭。昔溥玉岑尚书督学江苏时,讽学官令士子避“翠”字。又记有同试某君,文极佳而被放,以文中用“握瑾怀瑜”字也。瑾、瑜皆妃号,瑜太妃工绘事,至今犹在。所携奁饰,变斥略尽,生计甚窘。闻上年至售其洗头盆以度岁,可慨也。

  德宗议婚时,赣抚德馨女甚端美,已由内务大臣奎俊拴婚矣(帝室纳婚有拴婚大臣,如民间之媒人者然)。德宗亦甚属意。孝钦终私于母家,强委禽册隆裕焉,故帝后不和,然隆裕亦不能得姑欢。奎俊以无以对德女,为其子铜林聘焉。铜与余同官邮司,弱小而有名士习,终岁不浣面,其夫人无如何也。

  德宗之后,序亲及贤,群议宜立溥伦。然孝钦惧立长嗣,将更归政也,舍而立溥携为大阿哥。自西安归,既放废矣,乃益趋下流,与厮养舆卒为伍,其行迳益不堪矣。

  德宗之幽居瀛台,因肝疾而怫郁愈甚,小监偶不适意辄罚令长跪,日书项城名以志其愤。隆裕视疾,盖常见之。及大渐,闻书片纸,私与隆裕曰“杀余者某人”。故隆裕亲政,首逐项城云。

  清宫旧例:春仲,皇帝亲耕于先农坛,示重农意。而后妃亦于三月出桑于桑园,先日备黄亭一、红亭二,中置提筐与出钩后妃用,鼓乐送之,余盖亲见者。其祀蚕之礼,则外人不得与观也。

  宫中用灯,当时玻璃未通行,则皆以羊角为之,防火患也。陛道上所立风灯,高可隐人,上下尖而中椭圆,其形如枣。俗呼枣曰尜尜枣,其音如嘎,故此类灯亦曰尜尜灯云。

  ●卷五

  ◎仪制

  宫中三殿,太和、中和、保和,皆沿明旧制。太和为正殿,近世唯光绪亲政、大婚及宣统登极御焉。丹墀下列品级石,百官分品序立,殿陛尊严,莫敢仰视。中和殿则惟大祀看版、耕田、陈农器,御驾一莅。余于光绪中与耕田礼,往将事焉。保和殿则殿试、覆试、朝考、大考、考差皆于此,筵宴外藩亦在焉。

  御正殿曰坐朝,其五日一常朝,曰坐门。御门之典旧在太和门,后改御乾清门。至咸丰而中辍,迄同、光朝皆未举行御门。仪物有二木箱,置乾清门左右,以至于亡,终未开也,清之末代,不坐朝而但引见、召见。办事各衙门奏摺以夜子时,由司员一人捧至东华门外,少俟,门启,随奏事官以入,至九卿朝房,摺匣交奏事官录于簿。乾清门启,奏事官奉之入内奏事处,交奏事太监呈览。时仅丑正,唯奏事官一灯置石栏上,视灯移至阶上,则事将下。俄而奏事官捧摺出,呼接事,则群鹄立以俟。奏事官呼某衙门曰:“依议。”曰:“知道了。”曰:“另有旨。”口传手授,百无一舛。盖视摺上指痕为辨,横画曰知。竖画曰议。至光绪时则移至西苑门,领事者咸俟于外侍卫处檐下。

  天安门上旧有金凤一,凡恩诏皆从凤嘴系而下,殆所谓丹凤衔书也。臣工之接恩诏者皆跪于金水桥下,曰听宣。宣诏官用满洲语于门上宣读,其音宛如牛鸣瓮中。

  寿皇殿者,以供列祖御容,每御容前必供苹果一大盘,四时弗撤也。月之朔望必祭,四时令节必祭,各祖忌辰必祭。故皇帝每晨赴寿皇殿之时为多。赴殿后,始诣慈宫问安也。

  引见之制:外官及初分发人员由吏部带领,京官由各部白行带领,先具绿头签,曰膳牌,分缮衔名,由奏事处进呈。吏部排班,班六员或八员,由部员二人领之,一曰带班,一曰押班。光绪时。值引见,则皇帝前坐,太后后方高坐,如供佛然。引见人员奏报甚简,但称某名、某省人,若千岁而巳、

  外官监司以上及京员京察俸满者引见后必有召见,俗谓之叫起。召见之制在偏殿或暖阁中,宫监及帘而退,入屋而跽,先去帽,曾赏花翎者必以翎向上以示敬。

  南书房之制始自康熙朝之桐城张文端英。其时欲得文学之臣讲颂经史,并备谘询,俾帝于退朝后,朝夕居左右。选于众,得文端,赐舍瀛台之西,大官给饮膳焉。盖于谈经论道之余兼亦商及时政得失,优礼儒臣,典至隆重。厥后历代皆于词臣中选之,人数渐多,恩礼亦减,专供上方代笔,或书写春联、题咏书画,文学侍从而已。

  上书房旧设于阿哥所,即皇子之师传也,亦于词臣中选拔充之。其恩赉体制亦如南书房,凡吃肉、听戏诸典,皆得与焉。

  帝师之尊无二,向于大学士中择一人任之,如李高阳、孙寿州、翁常熟皆是也。自帝以下均尊之曰师傅,而不敢名。其殁也,例得谥文正。此外复于词林中选二人或四人以侍讲读。帝读书何殿,则称之曰某殿行走。宣统肘兼及西文,聘西人阿克敦为教授,其体制与某殿行走同,特俸给较多耳。

  岁仲春,帝祀先农坛,行耕糟田礼,三王代三公,一品九人代九卿。帝四推,公卿九推。帝本三推,咸丰时四推,示重农意。作诗悬于更衣殿,后以为制。帝亲推毕,御观耕台,观公卿推。眼端罩,黄缎为之,如外桂而稍变其制。

  有祀典,先期斋戒,或二日或一日,视典之大小为差。宫中设牌于宫门外,外省官厅各于仪门外供之。内廷自帝后下及妃御宫监、内廷行走官员,各以小牙牌一,上刻斋戒字,挂于胸前,曰斋戒牌。

  春秋日月食,书灾异,以时无共主,诸侯放恣,孔子假神道以设教也。历世相沿不改,以为常仪。礼部通行各省派员救护。实则科学既明,钦天监已推算时刻分秒无误,尚何灾异之足云?然奉行者莫敢废也。各署所派皆资浅闲散之员,届时诣太常寺,列跪于庭。庭中具钲鼓,僧道设坛唪经。金鼓梵贝之声杂然并作,复有纠仪御史监察其间,见有欹倚谈笑者,谓之不敬。此制至光绪末年始罢之。

  衣服之制,四时更易,皆由宫中传出,登之邸抄而行。各部署引见时,冬裘不得用羊皮,恶其近丧服也。夏不用亮纱,嫌其透体也。遇万寿或年节皆蟒袍,谓之花衣期。逢斋戒、忌日,皆青外,谓之常服。国丧则入临,皆反穿羊皮,余日玄青,至奉安始止。德宗病革时,传各堂官入内,都御史张英麟以为帝已崩矣,遽反穿羊皮以入,为某王所诃而出,当时传以为笑。

  花翎与古之貂蝉同,初唯近侍宿卫有之。康熙时,皇子某欲之,求于上,特为制五眼花翎赐焉。自后,虽福文襄有大功,仅得四眼而已。宗室子弟年十二能试箭者,得赐翎冠上,但缀翎,无顶戴,名之曰空花翎。余则以赏军功。昔日,汉文臣赐翎者甚少,自捐例开始,人人可得。其极也,仅费二百金,故外省官员几于无人不翎矣。六品以下官如有赏赐,仅得戴蓝翎,其别于花翎者,无眼而已。

  自八分镇国公以上均戴宝石顶,色正紫,无顶柱,故不穿眼,下钻二孔以缀于冠。然三品之明蓝顶亦曰蓝宝石顶,亦可不用顶柱也,又有红绒结顶者,向唯御用,间以赐臣工一二人而已。

  黼子即黼黻也,亲王四团正龙,郡王四团行龙,贝勒二正龙,贝子二行龙。公侯伯蟒,子男斗牛。自余诸职,多沿明制。御史及按察司用獬豸,以其能触邪也。文臣之世袭武职者,俗传文前武后,其实非制,官在世职下可用世职服,官在世职上即用本身服。啸亭杂录载,金司空简以尚书兼都统,辄绣一小麒麟于仙鹤补上,大遭诘责,殆亦误于俗说也,世传宋王黼,以帝拍其肩,遂绣一龙爪于肩上,此尤章黼之笑林欤!

  行装之制,旧用于扈从行围,后则奉差赴任者皆服焉。会典,行袍、行裳,色随所用。行裳,冬以皮为表,佩分,素布视常服,带微阔而短。按:行裳即今之马也,行袍即缺襟袍也,皆以便于乘马。佩分,满人谓之荷包手巾,汉人名之忠孝带。俗传荷包贮毒药,而带备自缢,故亦无考。梁ぇ林谓随扈时仓卒有犯仪卫者,备此带为马上缚贼之用,或为近之。

  五品上文宫得挂珠,而礼部、太常、光禄三署官员六品下亦得挂之,以承办典礼,供给御前也。内廷行走人员则不分品级,皆得挂珠。昔人嘲中书诗所谓“有时溜到军机处,一串朝珠项下垂”是也。然此尚言昔日之中书,同、光以后,题本既废,中书并不得至军机矣。

  外之制,五品以上始得用貂及猞猁狲,自后唯貂有制,猞猁狲则听人用之。五品下,唯编检、军机章京准穿貂。翰林多清贫不能制,则有一种染貂。俗所谓翰林貂也。又有带素貂者,以赏亲贵,每桂之貂素凡七十二,甚可罕贵。

  满制:凡有君后父母、主父母之丧,皆剪辫发寸许,其意或以为殉也。清末则国丧唯内府旗人用剪发制。孝钦、德宗两丧并出,内府人民发皆再剪云。

  旗下妇装,梳发为平髻,曰一字头,又曰两把头。大装则戴珠翠为饰,名曰钿子。袍如其夫之服,常装之袍,长至蔽足。请安以双腿,俗曰敦安,盖如西俗妇人见尊贵之状。与平常人还礼,但以手上举摸其髻,谓与拜同。履底高至四五寸,上宽而下圆,俗谓之花盆底。袍不开气,行时以不动尘为有礼云。

  宗亲世爵之由旁枝入继者,一切家政皆操于老福晋或管家之手,承袭者但严守家法,无丝毫之自由。此亦美法,具有深意。第法殊严厉,承袭子弟多以为苦。载泽之夫人与隆裕后为姊妹,泽亦旁枝承继者,其初老福晋待之甚苛。一日,入见德宗,述及家庭之苦,德宗适有所感,辄持其手而泣,闻于孝钦,次日,泽遂有守陵之命。

  北方丧服较南为重。满族居丧虽仅守孝百日,其期似短,然此百日中家人皆白衣冠。汉人则伯叔父母之孝服同于所生,期服青灰布衣,帽履亦然。

  婚礼为不近情,新妇过门三日不下坑,并便旋亦不许,谓有则不吉。故婚期将届,则女先减食,将及期,即断饮啖,日但用鸡卵一二枚度日,可谓恶剧。

  满人家与府第结亲,往往破家,盖房族多,仪文烦,不堪酬应也。刑部同官善君,为福元修相国孙,世为贵族姻眷,家已中落。某日到署迟,曰:“今日又了却一酬应。”盖赴某府相骂也。询其故,曰:“旧姻多,酬应不了,俗必骂而始断,不必有隙也。”其可笑如此。然善君三女嫁伯王、恭王、洵贝勒,卒以是破其家。国变后,至堕落为某部书记,困穷以卒。

  北京人家,丧则亲报。有喜庆事,亦必主人或其子弟亲诣亲友家一一请之,非是则不敬。满洲贵族,仪文尤重,其于大宴会中,客有后到者,必循行各座,遇尊长则双膝着地,曰跪安。弟向兄请安,兄以双手扶之,曰接安。平行则各屈一膝。中有日前曾邀饮或承馈赠者,必再屈膝以谢。或杂有汉人,则以长揖。于纷纭杂错中行之,不疾不徐,安闲彬雅,此旗下亲贵之长技也。

  宗室之殡,柩前有一木如葫芦状以为别,八旗殡前,各树其所隶旗。殡仪有驼马、帐房及黄鹰、细犬之类,皆示不忘射猎游牧之本。

  满族吊仪,必奠必哭必慰,此皆合于古礼。然亦有过情之举,某友有妻丧,一旗友往吊,入门而号兆焉。然此特同寮之浮泛者,妻又少卒,同人皆讶焉。或私询之,则曰:“临丧不哀,圣人有戒,宁必有所恸邪?”尝见酬应多者,往往号毕而不知没者为何人,谓之文过于情可矣。

  宫门护军见长官至,则群呼曰“伊利”,满语立也。官员入署,门役呵导,堂官声长而司员则短,俗又谓之半声道。老役云,其声即“虎威”二字之切音。

  满语“苏拉”,闲散也。“昂邦”,大臣也。故散秩大臣曰苏拉昂邦。而闲散旗人,供役内廷或各衙署者,统曰苏拉。入觐官员,初入宫廷则群苏拉包围之,各报琐事,藉索犒资,亦名之曰海苏拉,以其无一定秩务也。其军机奏事等处之苏拉则有专责,与内廷宦者通声气,亦能作威福矣。

  包衣即仆役,意其音义,与英语颇同。凡旗三隶内务府,谓之下三旗。各王公府第亦有包衣,率发遣投靠者必奉特旨,始可脱包衣籍而入八旗,谓之抬旗。然内务府官缺,皆包衣旗人为之,其亲近膏腴又为朝官所不及。内务府大臣曰包衣昂邦,司员曰章京。

  内务有慎刑司以掌宫监之刑法,宫监有罪,皆杖脊。杖以竹为之。死刑亦以杖,则灌铅于竹,往往数杖即决云。

  乐部以王大臣领之,署在西安门内。凡宫廷宴会、大典、郊庙、祭祀所司皆隶焉。神乐署则仍属太常。另有和声署隶于内府,俗所称南府者是。优伶皆内监所习,多昆弋。季年宫中演戏,始有皮黄,而命伶人之有声者入为教习,亦得赐冠戴食俸,如李顺、谭叫天、孙菊仙辈,俨然供奉矣。及田际云入宫,秦腔亦大盛。

  ●卷六

  ◎考试

  考试取士为清代登进人才唯一之途径,然至于末年,风亦稍稍替矣,但京官仕途尚不芜杂。凡以别途进者限制极严,差缺升途皆无望也。其有纳赀为郎者,率皆科举之士,先纳一官,以为留京应试,揣摩风气之地,天下英才入吾彀中。殆人主牢笼才杰之长策欤?北京市面以为维持发展之道者有二:一曰引见官员,一曰考试举子。然官员引见有凭引期限,其居留之日短。举子应考,则场前之筹备,场后之候榜,中式之应官谒师,落第之留京过夏,远省士子以省行李之劳,往往住京多年,至于释褐。故其时各省会馆以及寺庙客店莫不坑谷皆满,而市肆各铺,凡以应朝夕之求馈遗之品者,值考举之年,莫不利市三倍。迨科举既废,市面遂呈萧索之象,于朝于市,其消息固相通也。

  大考以试翰詹,十年一举行之,一等超擢,编检立升读讲学士;二等前列,得升五品;次亦得优赉;其居劣等者,辄至降革,仙凡之分在顷刻。故翰院诸公遇此关者,莫不喜且惧也。德宗初年大考,时望颇属张南皮,南皮文思敏捷,是日独迟滞,给烛始毕卷,竟不获上选。第二次大考,曾贞白广钧,文正之孙,最有时誉,乃入闱,觅人谈笑,日下暮矣,始草草毕事,亦不获隽。一等五人,南海戴文诚师与焉。同邑陈御三编修本拟二等第一,有忌之者谓其轻薄,抑置三等末。复为李纯客所劾,交院察看。陈盖尝与张御史之弟同狎一妓,张语于李,谓其好为人捉刀,实则亦无佐证也。余尝谓其被摈似温飞卿,后竟沈滞以没。

  鼎甲妙选虽糊名,然亦微讲声气。同、光以来之殿撰,如徐邮、陈冕、黄思永、吴鲁、张建勋,皆由拔贡、小京官考充军机章京,亻暴直枢廷,藉甚声誉故也。次则边省举子留都过夏者,如刘福姚、夏同龢等,皆俊才。锐意结纳时流,平日师友早有定评,盖皆非漫然得之者。诗片之目,亦昌言无忌者。大致平时以楷样遍呈师门,或世交当道之有阅卷资格者。暨出场,则书卷中诗之前二句,殿试则策之前一行,驰马遍递,力不足则朋好代为递之,至次日阅卷命下,即不及矣。进士往听胪唱者恒不及百十人,皆夙精书法,或有力之诗片已递到者为有望。自余诸君,自知不能入选,亦不作此梦想矣。

  壬辰,常熟主礼闱,搜张季直謇之卷甚力。某房得苏籍一卷,古雅朴茂,同座传观,互相嗟异,谓必张卷,拔冠群士。暨唱名,则武进刘可毅也。遍询诸房考,无知此名者,常熟甚懊丧。刘,字葆真,亦世家宿学,向在许仙屏河帅幕。初名某,旋梦某科会元为刘可某,下一字模糊,但辨右为“殳”,临试更名焉。暨中式,入谒常熟,询其家世,并省为宿学,亟为延誉,一日而名满都下,遂与馆选。后刘常疑“毅”字近“杀”,同辈亦以“可杀”戏呼之,颇有怀刑之惧。庚子拳乱,竟被戕焉。

  朝殿试卷忌错落,实无此功令,特士子惧不能置前列,故加意为之。但风檐寸晷中亦所难免,于是应试者多习打补子。精此道者,以极薄之刀将错处轻轻刮去,复于本卷闲处刮取纸绒匀铺于上,以水润湿,使之黏连,殊有天衣无缝之妙。但艺稍生疏,或下手微重,穿纸成洞,又谓之开天窗,虽有佳卷,势难前列。先伯伯音司寇,屡充阅卷差,谓阅卷时先将卷扯开,向日平视,无补缀痕,始细读也。殿试卷无横格,亦有深意,盖对策无限篇幅,苟有长策,可自由书写。迨后专讲书法与款式,失本意矣。余戊戌朝考,卷中误书二字,亦忍俊不禁打二补子。后谒阅卷凤竹冈司空,谓余艺疏而运佳,盖于进呈后补处即脱落也。

  试卷落字无上选,本不尽然。闻之徐颂阁相国,谓渠在军机已有升腾之势,无望于馆选,试卷偶落二字,即附注于旁,决不作问鼎计。传胪日,适逢入值,随众往观,忽唱及己名,仓皇中冠服不备,借人用之,由友人扶而上焉。

  文道羲试策用“闾阎”字样,落一“阎”字,遂书下句之“而”字。既觉,乃以“而”字上添笔成“面”字,故时有“闾面榜眼”之诮。按吾乡秦涧泉殿撰,朝考诗题为“讲易见天心,得心字”,秦乃忘押心韵,竟得上选。后经磨勘,上谓状元有无心之作,主司无有目之人。“无心状元”与“闾面榜眼”可谓有偶矣。

  向来殿试惟重楷法款式。自甲午丧师,举国愤慨。乙未会试,四川骆成骧殿撰,首用“主忧臣辱,主辱臣死”之语,扫除向来颂扬忌讳积习,阅卷大臣传观称叹,然不敢置鼎甲。进呈时列之第九,德宗独喜其忠愤抗直,拔之第一,异数也。然亦终不得大用。光绪癸卯,张文襄以鄂督述职入都,特派阅卷故事,唯阮文达元以滇督赴都,兆武襄惠以定边将军凯旋,均被此命。故文襄有纪恩诗云“阮文兆武吾何敢,忠孝专求郑毅夫”之句。

  光绪癸卯,考各省试差,€南、贵州二省以道远最先点放。是年,€南正考为李哲明,副为刘彭年。贵州正考为张星吉,副为吴庆坻。合四人之名为“明年吉庆”四字。盖次年值孝钦七旬万寿,枢臣特弄此巧狯以为媚兹,然以抡才大典而事近于游戏,亦当轴之失措也。

  光绪一朝,所取状元皆不得意。陈冕早逝。黄思永以无罪陷狱,昭雪后亦不得大用。赵以ぁ、刘福姚、骆成骧皆偃蹇终身,并不得开坊晋一阶。夏同龢、刘春霖、王寿彭皆俯首入学堂而充生徒。夏复游学东洋,毕业亦竟不用。张建勋、吴鲁得外放提学使已为多幸,然与捐纳之候补道其升途正相似耳。唯张謇以经营实业起家,以视先代鼎甲由清贵而直跻清要,盖不可以道里计。殆科举将废之先兆欤?

  光绪晚年,有经济特科之试,盖等子清盛时之博学鸿词。由三品上京堂及各督抚保荐,不拘资格,考取第一名为梁士诒。或有谮之孝钦者曰:“此人粤籍而梁姓,盖康有为之弟子而梁启超之兄弟也。”孝钦甚怒,梁闻而逃之香港。

  科举既废之后,湖南王壬秋运年已七十矣,忽被荐入都,特赏检讨。同时出洋游学生毕业回国者方与考试,有牙科徐景文者亦得授馆职。壬秋戏为诗云:“愧无齿录称前辈,幸有牙科步后尘。”其语甚趣,此殆词林佳话之尾声也。

  ●卷七

  ◎时变

  时无变也,变于人心而已。清自洪、杨事平而疑忌汉族之心转甚,盖其入主中国以来,戡定四方皆以亲王、贝勒为大将军或经略。粤乱之起,赛尚阿、向荣、和春相继败绩,乃不得已而用曾、左、李,卒成中兴之功。然朝廷疑畏之心益起,湘乡一门鼎盛,被忌尤甚,观于文正末年之惴惴寅畏可见也。夫以向来之藐视汉族者一变而为疑忌,则君臣之局变矣。文宗以来,天下骚然。孝钦以一妇人诛端华、肃顺,以清心腹之患,用曾、左、李以成中兴之绩,功亦伟矣。然大乱既平,由祗惧而入侈泰,事娱乐而忘边备,以致甲午之败。因畏外而仇外,再致庚子之乱。流离西幸,卒赖数汉大臣,保东南,成和议,迎驾回京。痛定思痛,彼时似有复兴之望,未几而淡忘焉。保持权势,宵小中之,而宫闱之局变矣。再世无储,旁枝入继,恭、醇互长于光绪之初,宗族、家人并乱于光、宣之际。各树私党,互为倾轧,而执政之局变矣。新署立,而用人之资破,卑微新进,皆有出位之思。都城乱而抢掠之风行,贫苦市民遂起搀和之想(搀和,义见下),则臣民之局变矣。总此诸因,造成时局,故谓时变由人心也。

  旧都东西两门曰崇文、宣武。按明绪亡于崇祯,易相五十余,卒不获一良弼,其祸实肇于文。清社亡于宣统,练兵二十四镇,终不得一干城,其败实由于武。若有先机焉。

  光绪乙酉、丙戌间,京畿谣言四起,兵部侍郎王文锦精天文、术数之学,密奏宫中,谓将有西狩之事,于是修仪銮殿以居焉。移跸西苑,以厌谣谶,然终不能已。庚子之行,谣谶之兴往往而应,自古有之。然不能修德以转天心而转兴土木,历史末季,盖如出一辙也。甲午六月十五日夜大雷雨,以风大,木斯拔,大清、天安、端午、太和诸门,其振皆折而为两,宫树抱合围者纵横偃仆,为北京向来未有之风灾。

  己丑十二月,太和门灾起午刻,迄酉始渐息。举市惊惶奔走,赤焰摩空,凝结不散,遥望亭亭如盖。次年值孝钦七旬万寿,复修不及,则由棚匠扎一假牌楼将事焉。

  庚戌二月某日,自燕至汴千余里,一夜阴雨,晓起则树木皆晶莹如玉如玻璃,风摇之,一片金戈铁马声。按此名木甲,相传为兵戈之兆。又曰木架,俗云“木有架,达官怕”。辛亥七月,市中喧传太白经天。按汉书五行志:太白晓出为启明,昼见为经天。太白经天,天下革,民更王。十月某日午刻,日之两旁有白气两团,又有白气二道贯日而过,余盖亲见之。按五行志谓之日生珥,又曰白虹贯日。此在科学上之理论不过蒙气之变征,然适当其时,遂成灾异矣。

  庚子,两宫仓卒西行,乘舆不及备,德宗著黑纱长衫,孝钦、孝定均白葛衣,装束如民家,乘破骡车以出。至怀来,县令吴永固,曾惠敏之婿也,奔迎于境,进食焉。其夫人新逝,所遗衣服,进两宫而御之,始得具汤沐。孝钦感之,即日得旨擢道员,随扈西行。

  贯市李者以标局起家,固素丰,颇驰名于北方。两官过,迎而进食,甚具备。命其子侄随扈以西,各予五品官。殆亦等子滹沱麦饭矣。

  珍妃不为孝钦所悦,既贬长门,庚子变起,孝钦仓卒召之出,推入古井,命宫监推垣一堵以覆之。次年夏,始起而殡焉,貌如生。迨崇陵成,复起金棺,附于德宗、孝定之旁。

  宫驾之出也,郑王某体极肥,重几三百斤,平时偶步须三四人架掖之。是日仓皇出国门,喘汗相属,竟死于途。

  庚子之变,殉难最烈者为崇文山一家。崇固孝贞后父,又为帝师。既自缢,其子葆初集家人掘地为大坑,同殉焉。文臣之殉者徐荫轩相国桐、王莲生祭酒懿荣皆自缢。吾乡成漱泉大令,词章峻洁,时为直隶某县令,闻变,慷慨以殉。疏逖卑官,视诸公为尤难已。

  拳乱之起,起于民乎?实起于宫掖间耳。德宗被幽,大阿哥立,其父端王不学无术,或劝之立大功以定废立之局,于是白莲教之余孽得张其“扶清灭洋”之帜焉。其琐事已备于各家之纪载。余尝推当时朝野之心理,一曰好听戏,昔见宫中之戏台,神仙自上而下,鬼怪自下而上,锣鼓喧阗,百色妖露,谈圣母而心惊,闻悟空而色变,上下同一思想,以致演成大剧。一曰愚昧,当时某王宣言于朝曰:“天下安有许多国度,鬼子之有力者祗京津一把于人耳。”其无识可笑如此。又北京人好为大言,自谓天朝,人皆夷狄。明明通商,谓之归化,明明赠馈,谓之贡献。自清以来,上以之自负,下以是贡谀,固应收后来之果耳。

  两宫既行,宫监陆续赴行在,势极狼狈,迨回銮而气焰复张矣。友人某,官户部,自西安押档案归,至正定上火车,行装毕卸。有马监者后至,挥令下,势甚横。方枝梧间,一监巾黑帕,怒马至,群肃然曰:“崔总管来矣。”崔诘争执之由,笑谓马监曰:“老马吾辈皆当差,不妨与诸先生同乘也。”友人始得上途。

  两宫既出,京师无主,抢劫之风大盛,贫儿骤富,衣饰穿著皆不知所云。秋风甫起,已狐裘满街。及冬至寒冽,洋兵分段驻守,抢者之资已罄。秋著狐貂者,冬不免缀报纸以蔽体耳。抢匪当兴高采烈时,其言曰:“今日无皇上,吾辈须搀和搀和。”其意盖均贫共富也。迨和议成,秩序定,百工贱役复归其职,则变其言曰:“爷辈终是爷辈,孙子仍孙子耳。”

  两宫回銮,排日召见,臣工泣涕引咎,殊有自新之望。惜久则渐忘,终于不振。当时五品上实缺官,皆轮班召见。某部郎,国戚也,召见时,孝钦知其家世,慰谕甚至。询其家室安否,某骤接尊严,皇悚失措,遽对曰:“奴才是德国。”再询,对如初,乃挥之出。盖当日洋兵分管地段,而德国所管骚扰最甚。某盖欲诉其家所受之苦而辞不达意,当时传以为笑。

  当洋兵分管地面时,犯人治罪仍送刑部行之。余常见其公文甚简单而明括,曰犯人某,犯何事,应何罪,如是而已。迨刑部复审,则不必依其来文,仍按律定刑书焉。

  庚子后,讼狱最繁,大率为报复之事。盖拳乱时有隙者动以信洋教,二毛子相扳控(二毛子,即教民)。庚子后,则率以恃拳作乱相控,中以王维勤一案为最钜。王,直隶某县举人,横于乡,与戚李姓有隙。拳势张时,王率其二子及所带拳团歼李家十余口,并有其资产。李媳皆马氏,次媳小李马氏者明慧有姿首,王欲留以为媳,仅得免,乘隙逃入京,时已回銮,那桐为步军统领,奔诉焉。逮王及二子,刑部谳定,王凌迟,二子皆弃市。壬寅之春,刑部狱中最为兴盛,收三犯,一苏元春,一沈鹏,一赛金花。苏于越南之役颇著声威,及为提督,为岑西林劾,逮问。沈则维新志士,近世轰天雷一书即叙其事。赛之历史,人人知之,时以虐毙养女被收。三人于一月中连翩入狱。时提牢为闽县卓芝南孝复,余尝笑谓:“名将、名妓、名士皆在公门矣。”后沈奉密旨杖杀,杖时委顿甚苦,求缢之,而隶役相顾,不敢予以绳,卒解其足带而拉杀焉。苏戍新疆,竟殁于戍所。相传苏在镇时,岁辇钜金进宫中及朝贵以为常,又有伟绩。及被逮问,莫敢为道地,见当时司法尚能独立也。赛则竟援赎例,解回原籍,复卖笑于沪。

  庚子之役,德将瓦尔德西为联军司令,踞仪鸾殿。赛金花者,故某公使下堂妾,曾随使节,于西语甚娴习。既复入风尘,遂应德将之召,颇能相机援救难民,或为贵人之陷在都城者排难解纷,于是群奉之曰赛二爷,实则德将仍以娼妓待之。时人附会,乃谓其随节时即与瓦有情愫云云,曾询之,赛笑其全非事实。

  庚子钜创以后,都人心理由轻洋仇洋一变而为学洋媚洋,妇女出门必衔一香烟以为时髦美观。尝见数乞丐卧便溺狼藉中,亦检一残余之纸烟,足而高眠焉。

  自辛丑至辛亥十年之中,由厉行新政进而为批准立宪,再进而为实行宪政,更进而为虚君共和,然皆无实心诚意以行之,徒为敷衍文章而已,故终至于逊位亡家。

  亲贵出洋,自载振之考察商务始,继而五大臣之考查宪政则以载泽为主体,而载涛之贺加冕、载洵之考查军制相踵而起。余尝与友人笑言:“今日之出使,几等诸清初之统兵,一若人才皆在亲贵中,非是莫属者,此何故邪?”

  吴樾炸车之案,余以座师戴文诚在行中,亦往送焉,立稍远。车将动矣,忽闻轰然一声,疑为放炮,然都城大员出城无升炮例。既而见前立者纷纷向后退,继而纷传车上有掷炸弹者。俄见二人掖文诚下,又数人掖载泽下,则所服黄马褂遍染桃花色矣。又见舁二人下,一则绍英,一则随员萨荫图也。站傍有一仆人状,僵卧,已气绝矣。吴,桐城人,为吴挚甫之族侄,留学东瀛,是日怀炸弹冒入车,未及掷放,为人挤于车门,遂爆发,半身皆烬。

  清季之练禁卫军,真棘门灞上儿戏事耳。服装鲜明,招摇过市。一老军见而叹曰:“此军每人可值百金,获一吾可致富。”盖羡其装械之精美也。其操演亦用新法,然不脱梨园武行习气。

  宣统之登极也,其父摄政王抱之而升,净鞭甫鸣,宣统大啼,摄政王慰之曰:“皇帝别哭,一会儿就完了。”乌乎!其语诚验。摄政慰宣统语,盖近侍亲闻之,当时以告人者。武汉事起,清廷应变,殊多可怪。当时派陆军大臣荫昌率陆军由京赴汉,而海军大臣萨镇冰以舰队会于长江。某君闻之曰:“败矣!此所谓杀手锏也。陆、海两大臣同时并出,苟一挫折,孰继其后?”

  革命军起,西南驿骚,而北都犹宴然也。自某大臣者倡汉奸之说,于是汉宫朝士乃纷纷携眷引避。自吴禄贞反正之讯达于都下,于是有尽杀汉人之谣传,其实无稽也,然谈者色变。忆辛亥九月某日,风信最紧,时余亦率妇孺赴津,车中人极拥挤,尤多西人。同座某英人神色极为仓皇,大率惩于庚子之役也。既而车开动,英人向余拱手作华语曰:“恭喜!吾辈脱险矣!”盖谣传是夕杀在京汉人及外人也。

  清之亡也,仕宦中变道士服者宁藩李瑞清,为僧人服者大理定正平,誓必死而卒未引决者贵东道文悌。惟宗人府供事张瑞斌者投牒都宪张英麟舆前,请代奏收回逊位诏书,勿失祖业,都宪惧,勿敢受。瑞斌遂引刃自殊,此为一代之终,应有之点缀,然但出于府史小胥,愚不可及矣。

  ●卷八

  ◎城厢

  明崇祯之际,题北京西向之门曰顺治,南向之门曰永昌,不谓遂为改代之谶。流寇入京,永昌乃为自成年号。清兵继至,顺治亦为清代入主之纪元,事殆有先定欤?禁城东华、西华二门对峙,然至民国则中门易为中华,亦若预为之地者,谓之巧合可矣。

  宣武门月城内旧有土墩五,俗传以祭火氏之兄弟五人,曰仁、义、礼、知、信者,其实非也。旧日地势,内城高于外城,京城西面多山,夏秋雨盛则城中之水外注,宣武门宣泄不及,最易存积,五墩盖以志水。若水与墩平,则急须闭门,否则不克下键矣。老辈所言如是,似为近之。

  旧日,汉宫非大臣有赐第或值枢廷者皆居外城,多在宣武门外,土著富室则多在崇文门外,故有东富西贵之说。士流题咏率署“宣南”,以此也。近人不察,似以宣南为京寓之统称,乃有饮肆在西长安街而署名曰“宣南春”,可笑也。

  前清,前三门晚六七时即下钥,至夜半复开,以通朝官。故居内城者,如有城外饮宴,必流连至于夜午,曰候城门,亦曰倒赶城。至清末,则崇、宣两门皆不闭,而前门独下键,似宵小入城,必须由中门入,可怪也。

  京师白塔在阜成门大街。按草木子古今谚云:元初童谣有“塔儿红,北人来作主人翁;塔儿白,南人作主北人客”之语。元世祖时,塔焰赤。明祖起兵淮阳,塔白如故。燕都游览志:“成化元年,于塔座四周砖造灯龛一百八座,相传西方属金,故建白塔以镇之。”俗称煤山为万寿山,其实非是。陶九成《辍耕录》载:“万寿山在大内西北太液池之阳,金人名琼花岛,中统三年修缮之。至元八年赐今名”云。按即今北海之琼岛春阴者是。明宣宗实录:“宣德三年春,奉皇太后游西苑,亲掖太后升万岁山。”时杨文贞、李文达皆有赐游西苑记,亦皆称万岁山。高江村金鳌退食笔记谓:“兹山所叠石,皆金、元故物。或本艮岳之石,金人载此自汴至燕,准粮若干,俗呼‘折粮石’。”

  圆明园旧有二石,曰大青、小青,故老相传或呼为“破家石”。谓清高宗南巡至某地,见二石,爱之,而惜其难移。有某富家愿悉家资运之,二石至京而钜产破矣。此语故亦无可考。石上皆有高宗题咏,其巨伟亦殊可惊。小青今已移置中央公园之来今雨轩。

  团城即清之承光殿也。高江村笔记载:“在金鳌玉ぐ桥之东,围以圆城,设睥睨。自掖洞门而升,中构金殿,穹窿如盖,华榱绮牖,旋转如环,俗曰‘圆殿’”云。按今殿之丹墀置大玉瓮,黑质白章,其玉材之伟大为世罕见。上覆以亭,当时臣工题咏甚夥。盖高宗驻跸烟郊时得之破庙中,事见啸亭杂录。又殿中供玉佛一,高与人齐,相传为嘉庆时西藏所贡凡三,一供大内,一供雍和宫,一则供团城,故江村记中未得载之。

  京师白塔有二,一在阜成门内,一在北海。按顺治八年,毁万寿山之亭殿,立塔建寺,树碑山趾。康熙己未地震,塔毁,次年重建焉。清会典载:“设白塔信炮总管,隶内务。”盖大内以万岁山为最高,内外有警,以白塔信炮相告。又清制:十月二十五日,自山下燃灯至塔顶,喇嘛唪经其下。

  今之琉璃厂,即辽之燕下乡海王村也。考朱笥河文集载:乾隆三年,琉璃厂窑户掘得古墓,有志石,题“辽银青光禄大夫检校司空行太子左卫率府率兼御史大夫上柱国陇西李公墓志铭”,其文曰:“公讳内贞,字吉美,妫内人也。以保宁十年六月一日薨于卢龙坊私第,葬于京东燕下乡海王村。”以此可见京师城郭之变迁,今人呼琉璃厂为海王村,盖始于辽。

  西华门内之刘兰塑胡同在后门外,即刘元之故居也。考元史工艺传,阿尼哥,尼波罗国人,授人匠总管。有刘元者从阿学,亦称绝艺。元,字秉元,宝坻人,两都名刹,塑土、范金出元手者,神思妙合,官昭文馆大学士。尝奉谕,非有旨不许为人造像。

  顺治门内之天主堂,明万历为利马窦建也。利后封通微国师,故大门题额曰“通微佳境”。予初入京犹见之,至庚子被烧改建,始去焉。按花村看行侍者谈往云:“利马窦,大西洋人,入京师建天主堂于宣武门内,卒于万历之庚戌,以陪臣礼葬阜成门外三里许。”谈往又载:“西城蓝靛厂,万历间始建西顶娘娘庙于此。地素洼下,有狂人倡为捐土之议,都城男妇,筐担车运,囊盛马驮,处女妖姿,身坐轿中,各怀土袋以邀福利,一时若狂。然不数年,遂有辽阳捐地之事。”

  大光明殿,今但名之曰光明殿,在西安门内。昔日建筑甚宏丽,后并撤废,但有遗址,尚极宽阔耳。按清世祖逝世,顾命四大臣索尼、鳌拜、遏必隆、萨克萨哈同来焚香,盟誓于此。旃檀寺,旧名宏仁寺。康熙时,迎旃檀佛居之,俗乃呼旃檀寺焉。有御制碑文云“自西域传至中国,历二千六百五十六年”。今此佛不知何往矣。

  旃檀寺之西有腾禧殿旧址,闻当日覆以黑琉璃瓦,俗呼为黑老婆殿。按明武宗西幸宣府,悦乐伎刘良女,载归,居腾禧殿。出入挟以自随。有驰马失簪一事,李笠翁玉搔头传奇即演此事。其傍有王妈妈井,今则并遗址不可寻矣。

  西山碧云寺,元之碧云庵,耶阿利吉所建。明内于经拓为寺,魏忠贤重修,两皆立冢于是。然于下狱死,魏戮尸,皆不得其终也。康熙时,御史张瑗请毁魏碑额,其大略云:“香山碧云禅院呼于公寺,询之土人,知逆挡之墓,碑后刻有孝官孝孙等六七十人姓名。乞即饬立仆其碑,划平其墓。”奉旨:“魏忠贤碑墓著交该城官员仆毁划平。”按,魏墓道虽经划伐,遗址至今犹在也。

  北京梅树无地栽者,以地气Ё寒也。城中惟贝勒毓朗园中一株,盖坑地炽炭,作玻璃亭以覆之。城外则惟汤山之园中有之,地属温泉,土脉自暖。余尝于二月中过之,梅十余株,与杏花同时开放,惜皆近年补种,无巨本也。池中荷钱已叠,亦关地气。

  昔日,三海等处皆为禁地。夏日,南人好水嬉者,东则东便门外之二闸(即通惠闸),赴通州之河道也。河流如带,破艇三五,篙人裸体,赤日中撑舟,殊无佳景。北则德胜门之积水潭。南则彰仪门之南河泡,高柳长槐,稍有江乡风景。城中则争趋于十刹海,荷田数顷,水鸟翔集,堤北有会贤堂,为宴集之所,凭栏散暑,消受荷风,士流乐之。厥后,种荷人索资于会贤堂,不满所望,乃壅而为稻田,杀风景矣。

  外蒙宾馆,昔日在东交民巷北者曰内馆,在黄寺傍者曰外馆。年班王公,迨秋而集,如鸿雁然,福晋郡主亦至焉。昔于荷包巷见数蒙族贵妇,高车而过,遍视各物,有忭羡意。一妇见小洋钅表,窃怀之,肆人若无见。俄出单购物,匆匆而去。询之肆人:“曾见窃者否?”曰:“见之矣!患其不窃耳。彼辈一有怀挟即不论货价,且他日必再来吾肆,所得不已多乎?”蒙人之愚与肆人之狡如是。

  法源寺,唐之悯忠观也。丁香最盛,中有石幢,为辽代旧物,壁嵌唐苏灵芝碑。又一碑为史思明书,其结衔为御史大夫幽州太守。

  京西花之寺,其名甚雅,而无故实可考。顷读天录识余,谓青州亦有花之寺,亦不识其命名之义。

  长椿寺向藏九莲菩萨像,盖明神宗后像也。明思宗小皇子病笃,时呼九莲菩萨,责薄待后家云云。见明史稿。寺院楸二株最高,花时游人甚盛。

  崇效寺最古,唐之枣花寺也。牡丹最盛,为都门游览之一。寺旧为明之遗民以供思宗神位之处。旧藏有青松红杏图,当明鼎革,有边将者出家于寺中绘兹图,盖有感于松山杏山之役也。自清初,名人题咏都遍。厥后,寺僧不肖,此图押之质肆。庚子后,流转入杨荫伯京卿手,卒归之寺。又有驯鸡图,无足观。

  前门左右旧有东西荷包巷,顾绣荷包诸肆,鳞萃比栉,朝流士女日往游观,巷外车马甚盛。前门改建后,始尽撤之。

  北京街市在未修马路以前,其通衢中央皆有甬道,宽不及二文,高三四尺,阴雨泥滑,往往翻车,其势甚险。询之故老,云此本辇道,其初驾过必铺以黄土。原与地平,日久则居民炉灰亦均积焉,日久愈甚,至成高垅云。

  旧日,道路不治,虽有御史任街道厅、工部任沟渠,具文而已。行人便溺多在路途,偶有风厉御史,亦往往一惩治之,但颓风卒不可挽。光绪时,闻有某部曹便旋于道,适街厅过,呼而杖。部曹不敢自明为某官,御史亦不询其何人,杖毕,系棍而去,人传以为笑。大栅栏之同仁堂生意最盛,然其门前为街人聚而便溺之所,主人不为忤,但清晨命人泛扫而已。盖惑于堪舆家言,谓其地为百鸟朝凤,最发旺云。

  昔有计偕人戏为京师立一医方,云:人中黄、人中白、牛溲、马勃、灶心土,各等分,无根水调匀之,用日晒干,车轮碾为细末,西北风送入鼻中服之,令人名利之心自然消灭。北京街道虽不治,然古昔之工程则甚备,各通衢皆有暗沟以资宣泄,水患甚少。所谓大明濠者,皆用巨石砌盖之,工极坚固,数百年来未尝败也。自修为马路,往往毁弃旧沟,一经盛雨,汪洋在途矣。旧例,四月开沟,则秽气外泄,行人不慎,往往灭顶,亦殊可惧。昔有戏为月令者曰:“是月也,臭沟开,闱墨出,举人化为官来。”“来”乃发声,盖呼仆曰“来”,官体也。亦是恶谑。

  ●卷九

  ◎市肆

  京师之市肆有常集者,东大市、西小市是也。有期集者,逢三之土地庙,四、五之白塔寺,七、八之护国寺,九、十之隆福寺,谓之四大庙市,皆以期集。又有所谓黑市者,在骡马市一带,夜四鼓而集,向明而散,其中诈伪百出。纪晓岚笔记所云“高丽纸缀为裘,泥制酱鸭”,盖自昔为然,近已为官厅禁止。夜市则在前门大街以至东、西珠市口,清末始有之。

  银号首推恒和、恒肇等四家,谓之四大恒,居人行使银票以此为体面。昔与某旗下友人约赴城外观剧,此友已更衣入内,久之,俄闻诟詈声,出则嗫嚅曰:“甚抱歉,需稍候也。”询其故,乃愤然曰:“帐房可恶,竟以烟蜡铺之票与我(彼时烟蜡铺亦兼兑换,并发行银钱票),故痛责之,已往易矣。”余曰:“误佳剧奈何?”友则曰:“此无奈何,余岂可以此示人?”久之,仆返,则崭新之四恒票,始欢欣而出。

  当时某枢臣好积四恒票,百金一纸,万金为一束,叠置平正,朱印鲜明,时于灯下取出玩弄以为娱乐。已而不戒于火,屋中成束之四恒票并付祝融,四恒家乃大获利市。

  又有柳泉居者,酒馆而兼存放,盖起于清初,数百年矣。资本厚而信誉坚,存款取息极微,都人以其殷实可靠,往往不责息。有存款多年,往取而银之原封曾未动者。

  其下者为钱铺,外城则专与汉宫往来。彼时朝官有定员,官之资格,铺人一一知之,且有外任之望,此辈钱铺随时接济,便利殊甚。又下则有所谓烟蜡铺,亦兼兑换业,并出钱帖,往往出帖既多,随时关闭。而有一种人游行街巷,曰收买关门票,以少数之钱收集之。及收集将满,则又报复业,此奸商之尤者。逮宣统定钞币法,此弊始除。

  汇兑庄亦曰票庄,皆山西人,交游仕宦,最为阔绰。有外放官吏,百计营图以放款,即京官之有外任资格者亦以奇货居之,不惜预为接济,然失败者亦往往而有。庄之执事皆为财东之戚友,故不虞其逃匿。东家间岁一来查巡,布衣草╂若村民,大抵数日即行。庄伙之衣服皆为公物,及去职仍以布衣归也。

  金店者初亦作金珠贸易,至捐例大开,一变而为捐纳引见者之总汇。其上者兼能通内线,走要津,苞苴之入,皆由此辈,故金店之内部必分设捐柜焉。其掌铺者,交结官场,谙习仪节,起居服饰,同于贵人。在光绪季年,各种捐例并起,业此者莫不利市三倍,然皆非其本业也。故讥者曰:“金店之金在其招牌上所贴之金箔。”

  绸缎肆率为山东人所设,所称祥字号多属孟氏。初唯前门之泰昌为北京人,盖兼办内廷贡品者。各大绸肆必兼售洋货,其接待顾客至有礼衷,挑选翻搜,不厌不倦,菸茗供应,趋走极勤。有陪谈者,遇仕官则言时政,遇妇女则炫新奇,可谓尽交易之能事,较诸南方铺肆施施之声音颜色相去千里矣。

  福寿全者津人闫某所设,在大栅栏,始于光绪末年。闫本宫中书,家颇富有,复招多股,创为大规模之商肆。自绸缎、洋货以至中外之皮革、竹木器具无弗备,如今沪上之先施等公司者然,可谓得风气之先矣。然用户之欠贳、铺伙之偷漏,闫虽终日在肆监督之,卒以折阅破家,至投河而自戕焉。

  北京工商业之实力,昔为山左右人操之,盖汇兑银号、皮货、干果诸铺皆山西人,而绸缎、粮食、饭庄皆山东人。其人数尤众者为老米碓房、水井、淘厕之流,均为鲁籍。盖北京土著多所凭藉,又懒惰不肯执贱业,鲁人勤苦耐劳,取而代之,久遂益树势力矣。昔有旗籍友人告予云:“满清之盛也,汉军人多为鲁籍,至皮岛四将归,而势力遂入关内,然其衰也亦由之。世族俸银米悉抵押于老米碓房,侵渔逼勒久,遂握有全部之财权。因债权故,碓房掌柜之乡亲故旧稍识之无者,率荐入债家为教读,遂握有满族之教权。于是旗籍人家无一不破产,并其子弟之知识亦无一不破产矣。”语虽近激,亦非无因。昔居内城,邻人某满世爵也,起居阔绰如府弟制。一日,余家人偶至街头老米铺,俄一少年至,视之,即邻家之所谓某大爷者。见铺长执礼若子侄,而铺掌叱之俨然尊长,始以骂,继以诘,少年侧立谨受。俟威霁始嗫嚅言:“今日又有不得已之酬应,仍乞老叔拯之。”铺掌骂曰:“吾安有钱填若无底壑?”少年曰:“秋俸不将至乎?”铺掌冷笑曰:“秋俸乎?汝家一侯二佐,领世职俸,养育孤寡,钱粮算尽尚不酬所贳也?”少年窘欲泣,铺掌徐捡松江票四两掷予之曰:“姑持去,知汝须演探母也。”(市井恶骂指逛窑也)少年感谢持去。家人归述之,相叹咤。俄而邻家大鼓声与嘻笑声并作矣。噫!然则碓房握满人财权说诚可信。

  琉璃厂为书画、古玩商铺萃集之所。其掌各铺者,目录之学与鉴别之精往往过于士夫,余卜居其间,恒谓此中市佣亦带数分书卷气,盖皆能识字,亦彬彬有礼衷。

  药肆有专售秘制一种,传之数百年成钜室者,其可数者如酱坊胡同之庄氏独脚莲、土儿胡同同德堂之万应膏、观音寺雅观斋之回春丹、鹿犄角胡同雷万春之鹿角胶,皆以致富。此外熟药铺则菜市口之西鹤年堂、大栅栏之同仁堂,每年所作膏丹行之各省,亦至钜万。酒肆之钜者曰饭庄,皆以堂名,如庆寿、同丰之类是也。人家有喜庆事,则筵席、铺陈、戏剧一切包办,莫不如意。其下者曰园、馆、楼、居,为随意宴集之所。宴毕皆记之账,并可于柜上借钱为游资,亦弗靳也。三节始归所欠,然非至年节索亦弗急。

  南人固嗜饮食,打磨厂之口内有三胜馆者以吴菜著名。云有苏人吴润生阁读,善烹调,恒自执爨,于是所作之肴曰吴菜。余尝试,殊可口。庚子后,遂收歇矣。

  土大夫好集于半截胡同之广和居,张文襄在京提倡最力,其著名者为蒸山药。曰潘鱼者,出自潘炳年。曰曾鱼,创自曾侯。曰吴鱼片,始自吴润生。又有肉市之正阳楼,以善切羊肉名,片薄如纸,无一不完整。蟹亦有名,蟹自胜芳来,先经正阳楼之挑选始上市,故独佳,然价亦倍常。城内缸瓦市有沙锅居者,专市豚肉,肆中桌椅皆白木,洗涤甚洁,旗下人喜食于此。

  月胜斋者以售酱羊肉出名,能装匣远赉,经数月而味不变。铺在户部街,左右皆官署,此斋独立于中者数十年竟不以公用征收之,当时官厅犹重民权也。

  曰二荤馆者率为平民裹腹之地,其食品不离豚鸡,无烹鲜者。其中佼佼者为煤市街之百景楼,价廉而物美,但客座嘈杂耳。

  清时土木工多。殿廷曰“钦工”,陵寝曰“陵工”,官署城垣曰“官工”。或由钦派,或属工部,或隶内府。一工程出,而主者之家、木厂商人鹿集。其弊也,数成到工,即为核实。内城宅第,其曾管工程者多为木厂报效也,木厂商之富实为都人所艳羡。有探子雷者(探子,京语即打样之意),年最久,盖始于清初,长子孙者数百年。又有山子张者,以堆山石著名,皆属于木厂厂商之包工也。先用最低价以取得之,然后以续估取盈,续估过于原估往往数倍,谚谓“十包九不尽”云。

  京师瓦木工人多京东之深、蓟州人,其规约颇严,凡属工徒皆有会馆,其总会曰九皇。九皇诞日,例得休假,名曰关工。剧园饭馆,坑谷为满,统名之五黄八作。工人值阴雨停工,名曰“挂兑”。

  质铺,九城凡百余家,取息率在二分以上,钜值者亦得议减。业此有名者曰白某、娄某,一人恒管多处,曰总管。庚子之变,贫民相率而抢质肆,贫家妇女亦与焉。洋兵禁之,弗止,则枪杀抢匪,而裸其妇女以辱之。未被抢者,仅一家有半耳。质肆岁以正月查其满期之货,估衣行咸往购取,谓之号货。

  皮货估衣集于前门东之珠市口以迄打磨厂,其曰东大市者为估衣陈列之地,晓集午散,诈伪百出。皮衣糟朽者以纸或布贴其革表而出之,曰“贴膏药”。同行议价,互以手握于袖中示意焉。

  木器亦集于东大市,率为旧式,檀梨硬木往往而有,皆旧家所售也。其在东、西四牌楼者曰嫁装铺,并箱厨奁具,亦备硬木,率为染色伪品。

  酒行在崇文门外,向来为二十家,皆领有商帖者,凡京东、西烧锅所出之酒皆集于是。近日凋零,不及十家矣。崇关酒税重,故私酒之贩亦夥,百出其技,至有以妇女行之,用猪脬灌满藏于私处者。其售绍兴酒者曰“京庄”,别有南酒铺,不在酒行之例。

  京师工艺之巧盖萃南北之精英而成之,历代帝都,四方筐篚之贡梯航并至,有所取法。又召集各省巧技匠师为之师资,故由内府传及民间,成风尚矣。

  南纸铺并集于琉璃厂。昔以松竹斋为巨擘,纸张外兼及文玩骨董。厥后清秘阁起而代之,自余诸家皆为后起。制造之工,染色雕花精洁而雅致,至于官文书之款式、试卷之光洁,皆非外省所及。詹大有、胡开文之墨,贺莲青、事玉田之笔,陈寅生之刻铜,周全盛之折扇,虽各设专铺,南纸铺皆为代销,书画家之笔单亦备在。昔科举时称极盛,科举停后渐凋零矣。

  市间花事,城外旧集于崇外之花市、宣外之土地庙,城中则东为隆福寺,西为护国寺。士夫公退,驱车过访,自选名葩,诚为韵事。昔有南花园者,盖清初取四方所贡之名花异卉悉置于是,而征各省之花佣收养之,又称汉花园,在今大学堂,已夷为民居矣。南京人在北京执工商业者曰“缎庄”,凡靴帽之材皆聚于此。初仅三家,所居在打磨厂之三义店。曰“扇庄”,亦祗二家,曰周全盛、曾万聚。曰“羊角灯店”,惟吴姓者一家。昔日玻璃未盛行,宫中用之以防火患。曰“刻字铺”与“眼镜铺”,其工人皆籍金陵,聚处琉璃厂,今犹世其业。又有织工,昔内府设绮华馆,聚南方工人教织于中,江宁织造选送以为教习。又织绒毡者亦南京人,能以金线夹绒织之,璀璨耀目。昔黄慎之创工艺局曾访得之,惜其工费太钜,不克推广,此艺遂成广陵散矣。今缎、扇、羊灯之业皆废,而一般工人亦于此长子孙,成土著矣。

  商会之设始于光绪三十年,时余官商曹,承乏其事。北京商人初不知此为何事,甚且谓将敛捐,疑畏不敢前。余乃就所居厅事,月再召集,诱掖奖劝者,半年始克成立。迨条例既已颁行,商人始恍然于有利无弊,一年而报成会者十余业。忆余当日所支之部款月仅四十金也,今则遂成法团矣。

  旧日都门市肆亦颇留心广告之术,特极幼稚耳。如黑猴公之帽铺,柜上踞一大黑猴。雷万春之鹿角胶,门上挂大鹿角。某扇铺之檐际悬一大扇。皆足引人注意。他若刀剪铺之王麻子、眼药铺之马应龙则转相仿效,各不下数十家,互称老铺,争执可噱。

  ●卷十

  ◎坊曲

  都中戏曲向惟昆、弋,弋腔音调虽与昆异,而排场词句大半相同,尚近于雅。自昆、弋变为皮黄,虽郑雅有别,尚不失雍容揄扬之概。其时各园于中轴前必有昆剧一出,而听曲者每厌闻之,于时相率起而解溲,至讥之为车前子,言其利小水也。迨于清末,秦腔盛行,促节繁弦,哀思噍杀,真亡国之音矣。

  剧园向聚于大栅栏、肉市一带,旧纪所载方壶斋等处,光绪初已无之矣。二簧班如四喜、三庆之类,秦腔如玉成、宝胜和之类,皆于各园轮演,四日一转,盖为均枯菀也。戏价则每座祗京钱一千三百。视今日之名角登台,一座辄须一二金者,固非旧日名伶所能梦见也。堂会演戏多在宣外之财神馆、铁门之文昌馆,其大饭庄如福寿堂等亦各有戏台。人家喜庆,往往召集。至光绪甲午后,则湖广馆、广州新馆、全浙会馆继起,而江西馆尤为后进,率为士大夫团拜宴集之所。堂会演剧必有主持者,曰“戏提调”,支配角色,排列先后,指挥如意,无敢争执。伶人所得资谓之戏分,因上座不佳而折扣之谓之打厘。堂会所入较剧园为多,然当长庚、三胜时,一出无过十金者。鑫培、桂芬继起,较增价值,亦只二十四金而止,迨后始日益增长耳。

  梨园所供之神,群呼曰老爷,庙曰精忠。子弟分二派:曰“科班”,入班曰“坐科”,专门学戏者也;曰“私坊”,虽亦学戏,其本业则应招侑酒,所谓相公是也。而皆隶于庙,故同业相争而判曲直曰“上庙”。

  梨园旧人颇知守分,昔见俞菊笙、李顺庭辈,居平常,服青衣,年六七十时,途遇官车,必垂手侧立,俟过乃行,国兴之五九,当新婚时,用冠服叩见尊属,其祖母年八十矣,见而大愠曰:“此命服也,顾汝何人乃敢僭用,亟褫之!”五九涕而卧。时李顺庭为南府教习,得赏五品服,脱其冠冠之,始毕亲迎礼。

  相公中颇有尚侠之风,固由感激恩私,实亦戏曲中渐濡之化也。状元夫人之前事早在人口,即后来梅巧玲之归葬,某君五九之仆被关山,送张樵野之远谪,俞庄之冒险菜市收立豫甫之遗骸,皆为难能者。忆戊戌年,有进士吴某昵杨小朵,榜下,以知县分江西,岁暮矣犹眷恋不忍去,衣囊亦罄。小朵屡资其行色,谓已出京矣。一日大风雪,遇之途,犹西华葛帔也。执手泫然,询其踪,在破庙中。携归薰沐,解裘衣之,为之奔走权要,觅书以属赣之当道,亲送之津而别。吴至省逾限,例应白简,当道以重要人托,优容之。吴复请饷差来京,则又流连不返。小朵更为觅函送之归,此事盖余亲见之。

  好事者每于春闱放榜之先,品评梨园子弟而定其甲乙,谓之菊榜。优劣固由色艺,而家世尤为重要。乙未状元之朱素云、戊戌状元之王瑶卿,皆世家也。

  北京人好唱二簧,于是有票房之设、票友之称,自亲贵以至富厚家子弟之好游荡者往往入焉。有约谓之走票,清唱谓之坐唱,上妆谓之彩唱。既登台,则内外场之犒资皆由自备,往往因而破家。其技佳者约票,主人代备犒资而暗有馈遗,谓之吃票。至于登台卖艺,谓之下海。

  因走票而破家者比比。最可怪者,内务府员外文某,学戏不成,去而学前场之撤火彩者。盖即戏中鬼神出场必有人以松香裹纸撤出,火光一瞥者是也。学之数十年,技始成而钜万之家破焉。又有吏部郎玉鼎丞者,世家子,学戏不成,愤而教其二女,遂负盛名,登台而卖艺焉。日御一马车,挟二女往返戏园,顾盼以自豪。

  票友多学生、净,习花旦者殊鲜,以受侮太甚也。内行称花旦之肯吃亏者曰“舍豁”。昔日票友有魏耀亭者习花旦,尽态极妍,其肯舍豁过于内行,群呼之曰“魏要命”。又有陈紫芳者亦有名,年六十余犹粉墨登场,扮五彩舆、美龙镇诸剧,修饰如好女子焉。

  汉人走票者率为各部科房人家之子弟。有孙瑞卿者为票友,前辈习青衣,紫云、石头辈均祖法之。其后有乔荩臣、贵俊卿均习生,皆道胜银行伙友也。俊卿后遂弃本业而卖艺于沪。子弟班者所唱为八角鼓、快书、岔曲、单弦之类。昔有抓髻赵最有名,供奉宫中以为教习,某王恶之,乃轰出焉。立班之始,盖富贵人家子弟游手好闲,习为娱乐,后乃走票,不取资,名之曰“耗财卖脸”。至于末流,遂成贱业。有奎弟老者亦贵家子,易装登台,直似好女,所演有所谓摔镜架、黛玉悲秋、夜宿花亭之类,皆靡靡之音也。单弦有德寿山,亦内府官,通文墨,后亦卖技为活,善说聊斋,词较雅驯。此外如荣剑尘以八角鼓著名,皆子弟而下海者也。至快书之张某、大鼓之刘宝泉则专门卖艺者。岔曲则已成广陵散,音调最佳。昔曾闻刑部友人寿君歌一曲,至今思之。

  京师杂技并八角鼓班,统谓之杂耍。其中种种,如抖空钟、耍花坛、踢子,皆有独到之技。有说笑话者曰穷不怕,滑稽突梯,不可方物,盖柳敬亭之流也。继之曰万人迷,又有百鸟张者,其学鸟兽音足以乱真。厥后有戏迷华子元者,能学各名角之音调,非惟曲折毕肖,并其疵处亦摹仿之,可怪也。

  西城砖塔胡同之口袋底,昔为内城藏娇之所。一家不过二三人,门无杂宾,王公贵人不能出城作狎游者趋焉。此中养女必教以贵家伺应之节,豪门妾媵多取材于此,向无留髡之例。屋中多有密室,镜槛迷春,刘阮不易入也。光绪辛卯间,澜公管步军,奏令驱除,多辍业者。庚子后,多移而树帜城外,曰“一善堂”、曰“云香班”,皆其变象。其中名花皆受另一种之调教,固别有风范也。

  外城曲院多集于石头胡同、王广福斜街、小里纱帽胡同,分大、中、小三级。其上者月有大鼓书、影戏二次。客例须设宴,曰“摆酒”,实则仅果四盘,瓜子二碟,酒一壶,而价仅二金,犒十千。飞笺召妓曰“叫条子”,妓应招曰“应条子”。来但默坐,取盘中瓜子剥之,抛于桌上而已。少顷即去,曰“告假”。客有所欢,虽日数往,不予以资。惟至有大鼓或影戏时须举行摆酒之典礼耳。

  曲中呼夜度资曰“坑钱”,实则“阚钱”之误也。宋、元人谓冶游狎妓曰“阚客”,其语甚古。妓家又谓留客曰“大日子”,昔在秋曹办现审时,曾检妓家账册,询而识之。

  妓女相晤,其密者辄用隐语相谈。有所谓回宗语者,闻出于回教。有所谓砌口语者,即出于反切,格磔钩,坐客闻而瞠视,但觉嘤咛可爱耳。

  院中备纸灯,客去必畀以一。客之至而命酒也,则高呼曰“拿纸片来”,书条也。其去也,则呼曰“灯笼”。故自昔有“得意一声,伤心三字”之诮。

  院中呼客之无赖者曰“窑痞”,呼武侍卫之好生事者曰“刺猬”,呼客之在行者曰“有板眼”,因失礼而动怒者曰“挑眼”。妓见生客,先视其鞋底,辨其外来与否。呼南方人曰“糟豆腐”,或曰“豆腐皮”。客之友曰“同帮”,同帮之友可借条而不可认识,其犯规而认识者曰“割靴腰”。客有终日出入妓家,暑雨祁寒不厌不倦而并无目的者。至则或不见妓,但与保伙坐谈,忻然而去,少选复至。其时有二人焉,一曰陈天亮,一曰李八趟,诸妓家亦不甚厌之。有春桂一子者,名妓也,乐亭富家子刘某眷之,太仓某相国子某亦与昵,恐为刘所得,夜令昆仑奴盗以去。妓家控之官,刘亦有势力,阴助之,嗾言官登白简,竟奉严旨成钦案焉。而一子竟归刘。

  庚子后,游客流品渐杂,院中规制亦变用天津例。废卖酒而曰“上盘”,客每至必掷银一圆,曰“盘子钱”。

  南妓昔不多见,戊戌前唯口袋底有一人曰素兰,广陵产也,颇负时名,贵游子弟趋之若鹜。厥后赛金花北来,寓刑部后某街,暗招游客,陆凤石相国恶之,命逐去。然庚子乱时又复大张旗帜,为南妓班头。于是谢珊珊、凌桂荪辈相踵而至,南强遂凌北胜矣。

  下驷曲院非士夫所可问津,俗所称金鱼池的婆娘,大致情形略如陈大声歌曲所述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