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弁言

余生平酷爱积书,而于泰山书尤著意焉。丁巳夏,友人黄君子峻得故书多种,邀余往观,见有《说铃》两函,为王渔洋所编辑,盖亦业书类也。藩阅一,遇于下函,得《泰山纪胜》一卷,计五十九则,曲阜孔璧六先生所著。先生为泰山八散人之一,而所著又关泰山名胜,洵泰山文献也。适暑假,塾中有暇,谨抄录一册载泰山诸书之后,并志,吾与书遇合之缘于卷首云。

丁巳初秋荷花生日建书于竹荫山房

小引

孔贞瑄

髫年登岱,未能领略其胜。岁癸丑,就禄泰安,旋以计偕,往来长安道上,席不遑暖。五月既望,萧子天木、安子贞吉檄予登山,携酒饵作二日游,始得与山水作周旋。云深尘远,怡然会心,思有以喻之于言。然诗歌拘于声律,题胜乎文,虽古人避之弗击也。于是随其所历名胜,纪以质言,以备异日展玩,使不忘于心,非敢质之士大夫,曰:可以当卧游也。

阙里孔贞瑄璧六识于岱下之弗措轩

万仙楼

一天门,历万仙楼。山路纡折,涧水潆带,树木葱然,望之如重堂邃阁,上通瑶府。虽万仞初步,知其蕴藉独深也。

经石峪

涧东有峪,乳山倒垂,锐若茁笋。倚岩作石亭,左峰肱抱。中石坡斜平如掌,方数亩许,遍镌字如斗大,相传以为晒经石。上有小瀑布,横阔若短籐,浸蚀经字,半凋落矣。布席陂中央趺坐,水左右来,溅人衣襦,欹身汲寒流漱齿,似非人间境界。

水帘洞

历高老桥人祖庙,望岩岩亭,皆迤逦由巽趋乾,及涧忽转而未,如腓动膝折,而飞瀑从西北来,净如垂练。洞口藏籐中,水弱时隐约可见。

玉皇庙

歇马崖及玉皇庙,山容始肃。禄存当径,疑无攀跻处,登眺者有俨若之思。其左侧林壑尤美。上悬崖依岭而东,松槚森郁,人迹罕至,殊多胜概焉。

回马岭

山回路转,屐齿甫通突,而重山悬涧水,划然阻绝。转仄向东南,梯云御风而行,才达岭巅。盖山腹中脉络盘纡,至此又一大折云。

快活三

蹩躠陟双庙西,眺扇子崖,如相拱揖。倒盘而下,路皆平阔。野花与草树杂发,点缀茅舍竹篱间,绝似平野村落人家,无复岩岩气象。譬如接严宾之后,忽遇好友,坦怀笑语。遥望对松山,另开一幅画图矣。

御帐崖

中路瀑布,惟御帐崖为胜。势极斗峻,飞流溅沫,珠进玉溶,下与龙文石相濯映。崖上青石坪,可坐数百人。诸水从云间奔赴,顿觉泠然与人世迥隔。虽薄游亦当作十日盘桓。坪上凿痕尚多,疑是御幄遗址。

五松树

始皇东巡,五大夫以捍卫功受封。不知后祖龙几年而没,或者非甘棠遗爱,土人不复拥护之。幸后王宽仁,不夺其爵,迄今十八公犹袭名号,未详是其苗裔否?其别族有独立大夫,亦就衰拉矣。

朝阳洞

石窍出云,通山皆润,入朝阳洞避雨,洞中澄泉甘洌,硼上滴露如悬珠,道士以器承之,命曰:石乳。官厅后石屏,碨礧有奇致。西偏石笋入厅壁,米万钟用六书古篆题“云根”二字,笔法遒然生动。

对松山

冒雨行对松山,奇绝。云填涧谷皆平,眼前斜飞,若轻觳积棉,推挽可动。仰视两山,连黑云压顶上,与松树融结,神合无间。忽悟松树乃云苗所钟,感泉石之气而生也。风动微露,鬐髯若怪龙藏云雾中,瞰人欲搏。

十八盘

过大龙峪,分路西北。两山壁立,中通一线。仰窥天门如镜,险峭不可登。联锁为栏,缘云傍雾,跻天门返顾,凛然动登高临深之悔。虽自谓贲育,亦复气夺。

新盘

东行入新盘,俯视群山,错叠如绮。历雁刀五老诸峰,上臻子崖,度天桥,皆幽折可盘礴。尝谓旧盘似直臣,新盘似韵士。一则磊落光大,严峻不可屈挠,是冠裳入朝气象。一则绵邈萧疏,蕴藉风流,隐逸君子之所珍也。既登,少憩御香亭,遥望宫殿嵯峨,不知人间天上。

莲花峰

殿外白莲若供养,数峰攒立,花靥宽平,又绝类莲实。游人多坐饮其上。异在深入涧中,见化工位置独巧。

摩崖碑

碑因山体为之,青石削立,横直不可以寻尺计,光泽若刮磨。书用八分,或梯空摹行,人间唐开元年所制也。碑底侧有巨泉,阴渗清洌,逼人毛发,千百人取给不穷。

真泰山

一石挺立,或题“聪明正直”四字,命之曰“真泰山”。世传五岳真形本此甚矣,人之好异也!

玉皇顶

玉皇庙,岱岳极顶。北望群山万层,扈从拱扶,或若星罗,或若棋布,或若连营,或若聚幕。鸟兽龟龙、剑盾矛戟之形,无不备具。堪舆家谓之祖山聚讲,有以哉!

纪异

山上下阴晴气候不同。盛夏苦寒,御夹单衣,不免拥炉。时微雨新霁,红日丽空,残云满地。俯视茫茫,如陆海堆絮积雪,不知其几千万顷。客指示顾予曰“其下人家方阴也。”

试心石

石锐仅可容足,下临绝涧。常有道士鹄立其上索钱,过者骇且笑,谓是以命贸财者。夫以命贸财,宁独一道士哉!

无字碑

无字碑,非碑也,度其中必有所藏,当是封禅文铭,或玉检金函之属。相传一巡方恶其疑天下,命撤之,甫动其盖,雷风骤作。说虽近怪,然其中有物焉,则断断无疑。

孔子崖

泰山惟孔子崖极空阔,无障蔽,可以穷目力之所至。后即山阴,路崖前二短碣,纪与颜子望吴门事。旧有讲堂,今成荒烟蔓草矣。

孔子庙

庙在极顶之东。先年重构复倾,基址尚存,碑记“小天下”数字。今诸祠鼎新,惟此未遑修举,过者慨之。

探海石

一峰横出,东指渤海,三面无所凭依,雨滑风烈则不可登。好事者或饮酒其上(是亦以命贸酒者)。

望海楼

楼踞东巅,与玉皇顶略等。夜晴明,早往候日曙,星渐没,微晖散绮。羲轮将升,海雾尽赤,荡漾久之。日突出海水,晃若闪镜。转睫间红光射目,不可逼视矣。

舍身崖

舍身崖奇险。以石投之,移时及地,微闻騞然之声。愚民或撺身其下,常有遗骸撑柱,不知何取。或曰墨氏之教也。夫墨子兼爱,其流弊乃至不仁其身,悲夫!

兼爱非中也,然摩顶放踵,犹曰以其利天下,而后为之也。夫弃物于江河以为廉,人则笑之。至于舍身而无所利,曷为乎尔,一先正刻经语其旁曰:身体发肤,受之父母,不敢毁伤。是仁人之意哉!然不若泯其名,灭其迹之为愈也。

仙人桥

桥当绝涧,峭壁夹横石若榷,履之,如将可陷。往往既过却视,股傈不能还。

八仙洞

由丈人峰下山阴道,迤逦而东,洞在北山之岩,危若鹘栖,鸟道一线,松阿结茅屋数椽,点尘不到,若或有隐君子焉。

石屋

石屋与八仙洞相连,然无径可通。涧石如垒卵,攀藤附葛而下,行五六里始达。云路逶折,缘山跨涧,岚气与松风相激薄,沾染襟袖,眉宇为之浸绿。既至,峭壁围空,率千百仞,皆神工削成,展若列屏,曲若卷虿。松生岩阿间,撑云蔽日,上不见天。涧下松棚,如积雾蔀屋,亦不见地。转侧入黄华、莲花二洞,掬泉水饮之,觉惠泉、中泠犹是人间亵味也。此为岱阴第一洞天福地,徘徊弥日,喟然观止。

日观

天地氤氲、沆寥瀣沆之气,以息相吹,野马耶?尘埃耶,茫茫无所止极矣。况于微风澹雾,密雨浓云,皆足障远。而欲穷千里之目,迎初日、观海水,其数往而不获一观也。则宜秋深冬初,星皎云净,夜色空濛如縠,天鸡鸣,微晕生,凝睇久待,苦日不至。才一转睫,倏露半体若月弦,就望,厥色殷红,韬光不曜,轮腾而上。少顷,日中忽如一灯吐焰,次如炬,次如瓶,次如罍樽,次如葫芦,上黄白,下紫赤,类薄蚀状。又次如葫芦、罍瓶之倒置。最后如炬灯之烬。盖其初为海气所蒙,蝉蜕既尽,然后全体昭融,暳芒四射。趯踊前却,若危船簸浪,震荡心目,神体为之不宁。日下积雾色正黑,俄而重雾之下忽出白练,长可竞天。与客相顾错愕,惊叹曰:是非海水耶!古之人不予欺也!

观海石

观海石,在仙人桥畔。石笋南茁,阔仅尺许,三面深堑,洞黑无底。蛇行匍伏,始克一登。睥睨左右,头目瞢然,震眩欲号,心神怖悸,移日不怡。古人择地投足,非周行不履,恐跬步偶误,自贻之感。

小蓬莱

小蓬莱在东涧。清湍迅激,岩石若倾盖。亭午见日,盛夏拉一二清放之士,脱巾袜,布几中流,垒石蹲坐。浮觞避暑,相与和歌。歌曰:沧浪之水清兮,乃以濯我足。下有寒潭引溪,风作飕飗声,顿觉转炎为凉,驱夏徂秋,不知世间有懊恼事。

王母池

池受小蓬莱之水,深广可胜小艇。左吕仙洞,右群玉庵。夏秋山水暴涨,声沉沉作江潮吼,震摇城市,如殷雷未吐,郡人有竞夕不能寐者。

四阳庵

岱麓左腋,幽静萧瑟,为黄冠烧炼之所。游览者舍旃弗顾,僻故也,唯僻故胜。南望徂徕,若儿案可凭式,庶几竹溪六君子之遗风犹有存者。

明堂泉

以明堂名泉,志其地也。左谢过城,小山,宽平方里许,中有驰道,疑即明堂旧基。或曰,以齐侯归田谢过之故。泉一线,涓涓潆折入汶,掬水濯缨,穆然动盛古之想。若汉明堂在州东北隅,岱左腋落脉虎砂,裹龙首水,口连辇道,形势亦胜,近乡大夫卜塋焉。

普照寺

寺隐山坳,沓岭间之,钟磐鍧然,而寺不可见。路转峰回,则已至也。林木蔚云,松篁飞雨,异气灵光,轮囷其上,高僧往往卓锡焉。东溪幽胜异恒,排涧流而东之。筑堂其冲,岩阿种菊皆遍,命曰:菊圃。导流南注,为石塘九曲,莳荷焉,辅以芡蒲。清夜孤往,临池取月,坐石邀风,不知僧之非我,我之非僧也。

投书涧(三贤书院)

三贤书院,背倚奇峦,列峰拱抱,孙明复著《春秋发微》于此。石介侍立,石犹存,上有遗痕。投书涧绕院东偏。胡安定十年不归,得家问,见“平安”二字,辄投涧中。古人励志,精勤坚苦如此,其卓然表见于世非偶,故今游者芳其躅,居者荣其名。

三阳庵

庵与普照寺共一罗城,乳峰双络,投书涧为之限带。由书院螺旋而上,五里许抵山门。青松落阴,云物泠泠,层峦断壁,积翠欲流。殿宇数十楹,各有攸祀。其左殿龛下,龙口吐泉,承以曲池,潜行出香积,手掬注釜,煮粳蔬,皆香洌殊常。缘丹梯转上界,多炼坐幽洞道人,往往解蝉蜕者。西北崿嶂参差,飞瀑如练,俯视城郭,与蒿里相错,慨热丁令化鹤之感。

白龙池

祷雨辄应,岁有常飨,汇西北诸壑之水,流为滦河。经大峪口、大石峡,白石灿烂,沙水澄鲜,石鳞鱼生焉。

西北二丈崖

西丈崖,由会仙庵过仙人影,峻若建瓴。而北丈崖如悬修橐,喷万斛真珠,奔跃来会。遥望之似双龙饮涧。其西北复悬二瀑,萃于竹林,四水乱落,相助奇焉。

仙人影

天地泡影也。泡影之中,涵影万状,致足乐已。生而不息,去而不留,何居仙人之留影也?西上危岩,得山之半,峰青而影白,宛肖人形,眉须、衣襦皆具,俗呼仙人影,昔始皇遣方士求海上三山,若将可至,风辄引之而去,望见之焉。然则蓬莱、方丈、瀛洲,安期、羡门之属,皆影而已矣。铭曰:天地辟,寅会昌。万八日,形影张。神生象,化流光。去不息,显若藏。造物功,妙难量。若有人,山之阳。薜萝衣,云霞裳。发西极,凌东荒。屯岱阿,指扶桑。丹药就,形凋伤。赖影在,劫不戕。人间世,日促忙。嗟终古,自徜徉。

竹林寺

西谷幽邃,曲径缘陲一线,过北丈崖,势忽开朗如月满,古木交天,浓阴匝地,泉竹清袅。每雨后,异云覆寺,日彩薄之,寺影辄悬云中如蜃楼。世传老僧种参,化为天麻,故天麻生竹林者良,盖灵气所钟欤!诵唐诗:殷勤竹林寺,又得几回过。怅然增感。

扇子崖

由竹林逾涧,陟西山,荆棘蒙茸,险涩无径,拨茅寻樵子履踪,取道转突崖悬栈,达玉皇洞。闻犬吠云中,鸡鸣天半,訇然色喜,按行刘盆子营垒,宽平宜寺。旋登二岭,始抵崖前峰,如扇面障空,因以得名。列嶂皆犀利棘矜,傲岸不俯,似欲抗街岱宗而力不逮者,遂号“傲来”。西南峰底,洞藏巨蛇,常就道人丐食,忘机不惊。山阴洞极阔,容数百人。中有碾磴几榻,可以避世。盆子曾窃踞其上,俗呼“牛王洞”。意必“牛”“刘”声误耳。竟以名恶不显,然则名可忽乎哉!

九女寨

孤峰绝涧,深藤密箐。山鬼叫啸,岩鹘骞腾。门多鹿豕豺虎踪迹,空庭落叶,废宇封尘。明月清风,自作来往。鼠翻丹灶,蠹蚀秘诠。忽闻松柏谡谡,矍然空谷足音。

社首蒿里

封禅者何?上下祭之义也。增土而筑曰封,除地为坛曰墠,变墠而禅,神之也。规仿圆丘方泽之意,虚传七十二君,自虞书巡狩外,事不著于经,文不垂于世,盖戛戛乎难言之。禅祭或于社首,或于云亭,或于梁父,或于岱阴小山,卜地得吉则用之。或曰,从警跸之所便尔。社首连接蒿里,西北有洞,幽深不可测。明初得玉简十,宋真宗祀后土所瘗也。流俗类饰以诡怪幻窈之说,以詟愚蠢牟利,遂为垄断。荐绅先生所不道,为其矫诬而不可训也。

岱庙(汉柏唐槐)

岱庙东岳,正祀历代柴望祭告之所。殿宇弘丽,缭以周垣。楼堞百雉,中有汉柏唐槐,斯篆邕隶,其驻跸环咏诸亭,藏古今铭刻甚富。今海内所奔走而祷祀者,类先碧霞而后岳神,不详所自昉。抑或东岳非小民之所得祀,故假借祀碧霞云尔乎。

天书观

宋真宗藏天书处。或曰在铁塔之下。今无稽焉。

灵应宫

明万历年建。宫厂丽,有縿金宝阁,烈日中腾光飞焰。

阴宇碑

登泰山,谢天书述二祖功德碑,在城南北向。宋真宗御书,王钦若文。文典雅有清庙气象,书端凝有明堂气象,世称双绝。或谓岱巅东岩平削,钦若欲摩崖纪功,与唐八分并峙,已成其额。真宗谦让未遑,勒碑山下,取对越之义,其字完美。说者于钦若不取其人取其文,于真宗不取其事取其书。

玉亭

云云亭亭,两山颉立,逶折一径,上有真宗御制碑铭。去城二舍,背负五岭襟带汶流,岱阳胜地。

粱父

今所号梁父,有疃无山。按《志》,距州百里。窃疑非是。先圣诗曰:郁确其高,梁父迴连。因知梁父与岱必近,或山侧之傲来诸峰,古今异名也。

黑龙潭

泰山东六十里,曰黑龙潭。祈雨如响。南山壁立万仞,若鬼斧劈裁。下临巨潭,灏澒淉沕,神龙窟宅。每阴雨,雷自潭出,隐隐若严鼓奔轮。水阴洌逗人,毛发皆竖。临望森竦屏息,无敢高声咳唾者。

夹谷

按《记》,夹谷在祝其山,青石关险隘。北下二十里,历大小石棚,皆鼠穴鸟道,不通车马,逾险会祝其,非便,或别取坦道,迂迴而至欤。抑大圣人作用,以礼信为甲兵。恃险畏险,皆非常情所及耶?

颜神镇

东岳帧幅,山水明秀,得海岱之精胚。地产铅煤,粒土如金,淄水、金岭之所交会。泉石清莹,鲜泥滓沙砾。东望青渤,泱泱大风。

青云山即嶅山(金斗山附)

金斗肥枯,青云瘦润。笔峰隽削,翠色可摘,倩若芙蓉叠髻,与华不注如出一坞。有桃坞松林、龙门飞泉之胜。至观音坪,寺僧例劝止焉,曰:否!否!为山九仞,功亏一篑。此止境,非尽境也。缘石缝仄行,入山阴洞。定喘仰视绝顶,四围剷峭。垂锁延登,坂峻堑深,俗呼“阎罗鼻”,险可知也。异在石城一片,无断续接落之痕,坚光缜栗,临风远眺,东蒙云物,飞入襟袖。欲下,目眩魄夺,始信昌黎华山投书之事。按碑记,崛起平皋,矗立天表。旁绝倚丽,寄象傲特。盖震方之芽茁,岱宗之襟带,可谓善于名状矣。

宫山(古新甫俗号莲花)

汉武东巡,其雄心阔目,固将倾泄四海,踔蹋五岳,乃独睠睠于此,建离宫,何居?曰:彼有取尔也。新甫著于《鲁颂》,以离宫故,更命名,九峰如莲,因号焉。世祀大士,香火极盛。士大夫游者,轮蹄顾寡。名山湮郁,如所弛之士,不遇知己,便孤标自赏,不亦惜乎!山东西有两候城。遝冈复岭,蜿蜿蜒蜒,远山环卫,势如登机。北眺九峰攒翠,莲靥半吐,如天水蔚蓝,精华在隐见之间。及山麓诸胜,皆敛不露,转讶亢直,不惬所望。陟天门,忽开异境,始知大美中涵,层峦曲涧,百折不穷,过快活三,登莲花坪,观石梁飞瀑,叹为奇绝。盖山腹结穴要地,仿佛御帐崖,而探险过之。及汉五大夫松,虬枝螭干,龙鬐蛟髯,若欲与秦松争衡者。长生池上下两塘,潜相灌注。下塘金鲫,或袱行出上塘,颇有禹门登龙之意。其上兴云洞,外狭中阔,可布几席。夏秋,云从洞出,滴露如雨。开小渠,引洞外激流有声。观音白衣两岩,万嶂插天,离奇夭矫,有天然石屏隔座,如同宫异院。其腰络突峰,如乳如鼻,如腭如脐,如龟如麟,如凤峙,如龙蹲,皆锦叠绣错有层次。而云溪风隧中,怪沙带水,枝脚横生,如豶牙,如噬嗑,如锥如戟,如梗如榷,如虹饮涧,如鼠寻穴,如柄投凿,如柱人臼,皆棘矜跌岩,作钩距闪扑之形。盖其山皆抱胎,水知恋源,立则有怀,去乃不骤。所谓直而不倨,曲而不偻,极窈窕贵矜之胜致矣。西北天河水,源藏云根,曲沼承之,若净瓶。白云洞、人祖庙、挂斗岩,缥缈天半。由悬径转上界,断桥深堑,隔绝尘缘,牵铁练,猿跳而过,达新甫绝顶。峰类鹦嘴,百里外望之,空青不尽。杜诗“齐鲁青未了”,岂独望岳云尔乎?山四周有朝阳洞、仙人桥、仙人洞、老虎窝、麻塔堌、白云庵、春榜沟、朱子坊、三圈悬流之胜概。离宫在山之阳,秋千石柱犹存,雨后或得遗钿。谛观新甫,宛肖岱宗,非比肩之兄弟,定继体之宗子。但泰山古穆,新甫秀丽,品其骨相,盖具体而微者欤!

青云,华岳之小影。莲花,岱宗之后身。斯以奇矣。闻山底春榜沟诸洞天,嵌空玲珑。俯有流泉,仰见日月。乱时人多入之,近如武陵之迷径也。按,峄山最为玲珑,由山腹可达绝巅,游者快谈之。莲花玲珑,鲜有闻者。则冲僻之偶异,而山灵固不为之显晦也。

岱西有长城钜防娄敬洞。绕岱百余里,两山夹道,一水中流,潆洄百折,异鸟奇芳,足人耳目。中灵岩谷,虚中如瓠。路盘旋若磨,山曲道断涧,怪石齿齿,似欲啮绝尘世轮蹄者。有石梁可渡,缘陲村落,仿佛辋川。峰峦作百兽率舞,其最肖者,卧象行狮,天钟之奇。象作朝应,狮为主山。厥形左顾,首尾鬐髯,遒然生动,令人怪叹化工之巧。林麓松柏外,多白榆历历。寺有积铁,世传达摩铁袈裟。东北甘露泉,佛堂中凿地得源,砌以文石,泓然渊莹。中悬琉璃灯映之,洞见九渊。掬饮,肌骨皆冷,心尘顿净。潜行出亭,可引为曲水分注,时有松蕊流去人间,见者疑是武陵桃花也。狮口衔兰若,下临石棚,鸟雀皆驯。老僧拨饭食之,百鸟喧争,飞集肩背,不避生客。始知李白居徂徕山中,鸟雀皆能呼而弄之于掌非虚。古名贤笔迹,在湖山都会者,非缺则毁,惟灵岩以僻获全,完好无赝,拓之足成大观,文献无征,其求之野。

泰山扈从

五峰如指,锦屏似画。华山倚艳,鹤岭清癯。龙洞有透山之奇,鹊山饶啄日之势。河传雪浪,峪号桃花。凤岫俪凰,驼冈负子。虎窝共雕窝绣错,石猴与石马蝉联。七十二峰,显碍长空;七十二泉,潜通渤海。泉推趵突,灿珠激天;峰称独秀,卓笔出地。历山起千载之孝思,(山昔)湖壮一城之胜览。坎水连艮,震岳承乾。宗子端岩,去天伊迩,故能拔此孤标。群孙罗列,违岱渐遥,始克受其秀气。六鳌之戴,既已举其一隅;八骏之游,尚期遍夫四岳。匪效尤於灵运,实雅志乎向平。镂管难工,山灵莫诮。

封禅

巡狩之于封禅,其同乎?曰:异哉!曷异乎尔?异之以其用心也。其用心之异奈何?曰:虞舜时巡,同律考度,协时正日,修礼宪器,懋德兴庸,裒诸侯朝之方岳,明其庆让而致绩乎民,其心无非为民事也。然后燔柴瘗玉,告虔于天地,望秩山川,遍于群神,因巡狩而祭告举焉。非若后世登符献瑞,粉德饰功,求神仙,搜图谶,谢天书,祈福利,治驰道,快游观,责进献,盛扈从,耀甲兵,烦供亿。小民辍耕罢纺,趋坛坫之役。百执事隳命弃职,司警跸之次。宅瘠海内,怨讟繁兴。方且与一二从谀之臣,函虚诡之文,荐矫诬之词,将以润色太平,炫赫奕禩。嗟夫!曾谓泰山,不如林放。盖巡狩勤民以敬天,封禅诬天以病民。虞舜岁周四岳,而民不劳,秦双唐宋旷世一行,而天下敝,何哉?其用心有毫厘千里之异也。而佞夫憸人,方将草封禅议礼仪,聚讼盈庭,逢君之意,而显启其机,以光武之贤不能胜群臣之请,则中主以下无讥矣。盖奠丽山河,帝王之盛节,刻画丘壑,儒生之余事,岂取相如封禅草,安石万言书,洋洋洒洒,使人谓斐然大章,类能流毒天下哉!

徂徕山(补遗)

徂徕居群山之中,祖太岱,昆新甫,金斗、青云、石门、九仙,子孙俨列。尼防、括苍、东蒙、金牛,遥为宾主。双汶络其面背,汇于西南,如带结于襭山。峰峦嵯峨,星体具备,四向开嶂,砂水相缪,龙脉去来,莫可识别。山周百二十里,由巽掠震,入礤石峪,进若卷荷,退若剥蕉,有广石瀑布,跨断山腰,峪之所由名也。殿宇隐松楸之中,溪流藏藤葛之下。风栗霜柿,绿苞赤实,缀若繁星。岩阿逼仄,障于朝山。逾西溪溯流而北,山形始畅,另辟洞天。林木葱郁,溪水淙淙,随处导为鱼沼莲塘。下濑袱行出山外,水冬夏不盈不涸。盖山得斯峪也始幽,峪得斯溪也始秀。已过溪,由山腹趋二圣宫,涧壑嶙峋,不通屐齿,或垒石表其往来之向。跨三岭崮而北,下深峪而西,出二圣之背,如颖脱囊底。宫即乐贫岩,其乳山结体尊严,开局正大。岩溪多竹,罥以藤萝。外有转珠,山当谷口,关栏严密,閟然风回水渟矣。遍访六逸遗址,故老鲜能言之者。相一山之胜,此为弁冕,其为竹溪无疑也。得元时残碣文,剥落不全,大约记夫子老聃讲道事,土人谓以袁郭二仙名宫者误矣。距太平顶三十里,为徂徕绝巅,双峰颉颃,一平一峭。平可结庐,峭可筑垒。峭非平不大,平非峭不奇,势固有相济而不相轧者乎!其下,紫源池极阔。闻诸羽士,产菖蒲盖九节云。西南十六峪,幽僻绝尘,逾涧绕悬珠,三十余里始达。从太平顶落脉,正对汶水,与东北赵州庵遥相照应。据山之坤艮为两别谷,山阴颜崖邃谷,多前贤题勒,没于苍苔,未辨是六逸笔迹否。嗟夫!探奇索隐,愈深愈曲,遗憾愈多。达者观其大略,取适吾心而已矣。

孔贞瑄传略(阙里文献考)

贞瑄,字璧六,先圣六十三代孙,六世祖谔第三子。公忱生彦綘,彦綘生承亮,开封府教授生宏霑,宏霑生闻商。贞瑄,闻商子也。究心经史,精算法、韵学,中顺治十八年会试副榜,授泰安学正,升大姚知县。滇省盐法壅滞,前明定以按丁派食之法,兵火丁亡,额阙,民不能偿。贞瑄乃请减之,民困以息。又境有前明黔国公勋庄被土酋所占,上官受土酋赂,复主之,贞瑄不胜,愤为力争于上,不得,遂罢去。归,构聊园以自乐,著《聊园文集》、《诗略》、《操缦新说》、《大成乐律全书》、《滇记》、《黔记》、《泰山纪胜》、《缩地歌》等书,年八十三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