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訄书 章太炎

  

  

  

  

  ●訄书前录

  

  

  ○客帝匡谬

  

  自古以用异国之材为客卿,而今始有客帝。客帝者何也?曰:如满洲之主中夏是也。夫整军之将,司税之吏,一切假客卿于欧美,则以鸡林、靺鞨之宾旅,而为客帝于中国也何损?知是,而逐满之论,殆可以息矣。

  

  抑夫客卿者,有用之者也。客帝者,孰为之主,而与之玺绂者乎?明堂、大微,不司其勋;岱山、梁父,不载其德。盗沃土于中夏,而食其赋税。既无主矣,而客于何有?曰:已矣!弗复道矣。《咸池》之均,弗可以入里耳矣。必若言之,吾则曰:中夏之共主,自汉以来,二干余年,而未尝易其姓也。

  

  昔者《春秋》以元统天,而以春王为文王。文王孰谓?则王愆期以为仲尼是已。欧洲纪年以邪苏,卫藏纪年以释迦,而教皇与达赖剌麻者,皆尝为其共主。中夏之共主,非仲尼之世胄则谁乎?梅福之讼王章也,见新室盗汉之朕而塞之也;及王章不可讼,而上绍殷之议,其指归则以圣庶夺适为臬。是何忘汉之社稷,而为此阔疏之计邪?夫固曰:素王不绝,黑绿之德不弛,则中夏之域,亘千百世而有共主。若夫摄斧扆、掌图籍者,新乎?汉乎?则犹菌鹤马蜩之相过乎前而已矣。由福之说,苟言大同,必有起于侧陋,握石椎而怀神珠者,吾民以为可恃,然后君之,斯固拥戴也,亦不得世及矣。若犹是世及也,冠冕未裂,水土未堙,则中夏之共主,其必在乎曲阜之小邑,而二千年之以帝王自号者,特犹周之桓、文,日本之霸府也。苟如是,则主其赏罚,而不得尸其名位。中夏有主,则为霸府于丰镐、秣陵、汴、雒、北平者,汉乎?满乎?亦犹菌鹤马蜩之相过乎前而己矣。苟摄之者不得其指,而自以镇抚九有,若天之有摄提大角,斯犹大夫之胪岱,其罪不赦。此汉唐之所以为天囚非命,而客帝之所以愈迫民以攘逐也。

  

  难者曰:今之衍圣公,其爵则九命,其册封则必于京室。今倒植其分,霸其封之者,而帝其受之者,其左夫?

  

  曰:已矣!弗复道矣。吾固曰《咸池》之均,弗可以入里耳矣。

  

  《繁露》有言:“天子不臣二代之后,而同时称王者三。”是则杞、宋之在周世,其名则公,其实则王也(《书《梓材》:“以厥臣达王惟邦君。”《正义》曰:“郑以王为二王之后。”》。夫以胜国之余蘖,不立其图法,不用其官守,然犹通二统而王之。况朝野皆奉其宪典,以纲纪品庶者欤?名曰衍圣公、其实泰皇也。

  

  若夫锡命之典,自汉之封绍嘉以至于今。,更十七姓,七十有余主,而不能以意废黜之。夫非一代之主所得废黜者,则亦非一代之主所得册封也。虽微册封,于孔氏之位何损?其册封,则骜主媚臣之自为僭滥,亦犹乾隆之世,英吉利尝一通聘,而遽书之以为入贡之藩云尔。且昔者成周之末,王赧已虏,而东周特畿内之侯也。其于七王,爵位固不相若,亦侍祠贡献惟谨,且听其黜陟焉。宋氏之于金、元,亦尝至乎称臣称侄矣,然而言神州之王统者,终不以彼而夺此。苟以是为比,则衍圣当帝,而人主之当比于桓、文、霸府也,岂顾问哉?

  

  虽然,此犹千载之蛊事,藏于石室,史官儒生,得守空文以持其义,而世主未尝既其实也。土著之后,逆取顺守,尚已。方其盛时,持重万钧,环天下而为臣妄,虽临辟雍,固不欲捐其黄屋,以朝孔氏之尝酎,斯已泰矣。及夫陵夷积弱,处逃责之台,被窃鈇之言,大枋既失,势侪于家人,宁奉表以臣敌国,而犹岿然自谓尊于玄圣之裔,岂不忸哉!

  

  乃夫宾旅侵突而为君者,故迩梁远,以华夏为异类,蜂刃所抵,类禡厥宗,而无所慇痛。扬州之屠,嘉定之屠,江阴之屠,金华之屠,啗肉也如黑鹫,窃室也如群麀。其他掊发窖藏,掘冢坏陵,而取其金鼎玉杯、银尊珠襦之宝以为储藏者,不可以簿籍计也。及统一天下,六官犹耦,防营犹设(明末马、阮筑板矶城为西防。左良玉叹曰:“今西何所防?殆防我耳!”今之驻防,则谁防乎?名不正,言不顺,二百年泄泄然而不改,异夫),托不加赋以为美名,而以胡骑之餫饷刓敝府库。乍有狱讼,则汉民必不可以得直。乍有剧寇,汉臣贤劳而夷其难。创夷既起,又置其同族于善地以乱其治。吾义士之谋攘逐者,亦宁有过职乎?

  

  逐加於满人,而地割于白人,以是为神州大诟。夫故结肝下首而不欲逞,非其丧志,鉴於蜀、宋也。蜀相之结荆扬也,非忘报也,彼忌曹氏,则吴不得怨;故覆于南郡,烬于白帝,再挫之仇忿,而不敢复焉。宋与女真,宗祢之痛也,引蒙古以灭之,终自戕败,庙算失也。故地处其逼,势处其陧,九世之仇,而不敢复焉。何者?荤牛之斗,玄熊吼怒以格其间,则二牛皆脔也。

  

  且夫今世则又有圣明之客帝,椎胸啮臂,以悔二百五十年之过矣。彼疏其顽童,昵其地主,以百姓之不得职为己大耻,将登荐贤辅,变革故法,使卒越劲,使民果毅,使吏精廉强力,以御白人之侮。大东辛颛之胄,且将倚之以为安隐,若是又可逐乎?虽然,弗逐,则高义殆乎格,配天之志殆乎息矣。决胜负于一朝,两族皆偾,而不顾其后者,日莫涂远之所计,虽非少康,犹之伍员也。中夏虽坏败,宁无其人邪?其攘逐满洲也,在今日;其不攘逐满洲也,亦在今日。客帝诚圣明,则必取谟于陆贽,引咎降名,以方伯自处(《唐书陆贽传》:德宗议更益大号,贽奏言若以时屯,当有变革,不若引咎降名,以祗天戒)。禘郊之祭,鸡次之典、天智之玉,东序之宝,一切上之于孔氏;彤弓黄钺,纳陛秬鬯,一切受之于孔氏。退而改革朝官,皆如宗人府丞(朝官皆满汉二员,独宗人府丞,则只一汉员)。圈地之满、蒙,驻防之八旗,无置马甲,而除其名粮,一切受治于郡县。自将军以至佐领,皆退为散秩。大政既定,奏一尺书,以告成于孔氏。吾读《伊尹书》,有九主,有素王。吾读《中候》,至于霸免(郑注:“霸犹把也,把天子之事”),有受空之帝(郑注:谓楚义帝)。今以素王空帝,尸其名位,而霸者主其赏罚,则吾中夏所君事者,固圣胄已。其建霸府于域中,则师不陵正,而旅不逼师,臣民之视客帝,非其后辟,其长官也。霍光也,金日磾也,李晟也,浑瑊也,其种系不同,而其役使于王室也若一,则部曲之翼戴之也。汉乎?满乎?亦犹茵鹤马蜩之相过乎前而已矣。君臣不同,则报志可以息,虽弗攘逐,无负于高义。然则二族皆宁,而梅福之大义,且自今始既其实焉。以是流衍于百王,而为宪度,其有成劳于中夏也,亦大矣!

  

  难者曰:今中国羸病,炊之则僵,犁五稔必仆。虽尊祟孔氏,以息内讧,其何瘳乎?曰:需观明堂合宫之法,官天下则帝孔氏,百世丕天之大律、非独为滑夏之代而已。且夫发愤为天下雄,则百稔而不仆;怠惰苟安,则不及五稔而亦仆。吾所议者,为发愤之客帝言也,非为怠惰苟安者言也。夫苟怠惰苟安,虽采椽茅茨,若自处于臣虏,可以亡国;发愤而为雄,而后以降名营主为可恃也。不然,则一饭之顷,已涣然离逖矣,安能五稔?

  

  共和二千七百四十一年,章炳麟曰:余自戊、己违难,与尊清者游,而作《客帝》。饰苟且之心,弃本崇教,其违于形势远矣!且汉帝虽孱弱,赖其同胤,臣民犹或死之。满洲贱族,民轻之,根于骨髓,其外视亡异欧美。故联军之陷宛平,民称“顺民”,朝士以分主五城,食其廪禄,伏节而死义者,亡一于汉种。非人人阘茸庸态,同异无所择,孰甘其死?由是言之,满洲弗逐,欲士之爱国,民之敌忾,不可得也。浸微浸削,亦终为欧美之陪隶已矣。今弗能昌言自主,而以责宣尼之主祏,面欺!著之以自劾录,而删是篇。

  

  

  ○分镇匡谬

  

  与不得已,官制不及改,则莫若分镇。

  

  分镇尚已。昔唐太宗欲世授节度,而马周、李百药之伦,则谓亲属且不可以领土宇。其后淮朔不宾,柳宗元祖述其意,作《封建论》,盖惧镇将世及,尾大跖戾,黜陟将自主。属时清明,未有外侮,其论议固足以自守也。宋之季,而祸发于穹庐,州郡破碎,墓无完槥,里无完室,则李纲始有分镇之议。虽不竟行,南宋卒赖是以自完其方部。然后知封建有其韪,而郡县有其非也。

  

  定倾之道,一彼而一此。轩辕大角之兽不见,则王者不能以革改。及阳节既尽,必守前世故常之论,以外重内轻为足以亏国家之大柯,此文俗吏之所乐,而知时者故未以是为权概也。

  

  自明以来,行省则有布政使,主用人治赋,不得操兵柄。其后以疆宇廖荒,非能正众之丈人,使之节制将吏,不足以为治,于是有以大臣为督抚者。当明之衰,直隶一隅,有总督三人;十有三行省,其巡抚乃至二十有九。威权虽众著,然所驭乃不过数郡。土宇既狭,不足行其意。终于流寇票突,外患蹑迹,如决澥池而莫之夭阏。此无他,劫於马、李、柳氏之论,常惧方镇屈强,不用朝命,故宁削弱其土,使局促不得自展,至于疆宇坼裂而不悔也。

  

  满洲起朔方,因袭明旧,稍省督抚,小者不损一行省,使教念所下,渐及泰远。然犹禀命于六部,不敢自擅。咸丰之季,汉帝已立,重以外寇,孤清之命,阽阽如累九丸。赖大酋明圣,枢臣善方略,一昔举缄滕扃鐍之智而破碎之;自征自抚,自生自杀,自予自夺,一切属其权于疆吏。是时知兵之臣,威令振肸,或出其竟外,而上不以文法制之,卒能戬灭大平,盗其天球。

  

  由此言之,内外之重轻,所以为利害者,断可知矣。今方镇苶弱,而四裔乘其敝,其极至于虚喝政府,使从而劫疆吏,一不得有所阻桡,割地输币,无敢有异议。被其所以钳束者,则外轻之效,非乎?

  

  与不得已,官制不及改,则莫若以封建、方镇为一。置燕、齐、晋、宋及东三省为王畿,注措无所变。其余置五道:曰关陇,附以新疆;曰楚蜀,附以西藏;曰滇黔桂林;曰闽粤;曰江浙(谓三江、浙江)。道各以督抚才者制之,冠名以地,无以虚辞美称;行政署吏,惟其所令;岁入贡于泉府者数十万,毋有缺乏;扶寸地失,惟斯人是问。一受其爵,非丧土缺贡,终其身无所易;死则代以属吏,荐於故帅,而锡命于朝。其布于邻国,则曰:斯吾附庸之国也,交会约言在是,天室弗与知(案:联邦之制虽同等,联邦外交固在中央政府也。不同等联邦无论。然清室之于朝鲜,任自遣使,既尝破其例矣)。若是,则外人不得挟政府以制九域,冀少假岁月以修内政。人人亲其大吏,争为效命,而天下少安矣。

  

  夫清世名位至滥,独爵号乃重于灵鼍之鼓。蒙古而外,非宗室无有处王位者,虽五等亦非勋臣不得与。此其法昉于汉、明之制,然明永历讨不庭也,何腾蛟则以中湘王封墓。其后若金声桓、李定国数子,皆剖青圭而正王位,其膏不屯,其印不刓。何者?遭值丧乱,则守文之制,固运而往矣。且古者上公九命,子男特五命耳,其位乃下于列卿。是改成周之典,足以度越千世。其在中叶,惟唐制最中绳。其秩,亲王正一品,与三公三司同;嗣王、郡王,则不过从一品;降及男国,则不过五品。故宰相皆公,而将帅以郡王封者三十余辈。以李光弼之部,王者至十校。今俄、英之相,多以王公称者。远则唐制,而近则西邻,以此崇重方镇,夫何牵于往日之制乎?

  

  或以唐世河北失驭,其端自方镇之有功始。此皆愚儒无知,惩既成之事,顾不知其谋始之所以难也。使唐无方镇,十道且不能保,奚翅失河北而已!其卒旅距抗命者,以武夫悍突之将,勇于趋利,而未尝知方,故侵寻至不可制。今以文臣,而惧其跳踉为桀寇,自唐以来,其孰觌之哉?

  

  夫法不外操,而兵不中制,今自九服以内,旬始未出,而瓜分固已亟矣。瓜分而授之外人,孰与瓜分而授之方镇?方镇虽不肖,尚略得三四人,其他或愿悫无雄略。吾闻晚明之将帅,史可法最劣,其次有瞿式耜,其次有李定国,其次有郑成功、张煌言。后出益倞,则习于戎事故也。始虽愿悫,而代之者必雄略矣,其愈于中制者亦远矣。

  

  且夫利不过幅,则用足也;思不出位,则虑周也;兵不外募,则士附也;吏不旁掣,则功立也。当裔夷之竞,而求之剽末,以觊自全,使烝民有立,政府缓带,舍是则无长计矣。若其检式群下,和齐县内,微革更官制,则犹篆车之无輹而丁时者或未意是也。《颂》曰:“皇以间之!”

  

  共和二千七百四十一年,章炳麟曰:怀借权之谋,言必凑是。今督抚色厉中干,诸少年意气盛壮,而新用事者,其葸畏又过大耋旧臣,虽属以一道,弗能任。《传》曰:“负且乘,盗之招包。”纵满洲政府能弃,若无收者何?夫提挈方夏在新圣,不沾沾可以偷取。鉴言之莠,而删是篇。

  

  

  ●原学第一

  

  视天之郁苍苍,立学术者无所因。各因地齐、政俗、材性发舒,而名一家。

  

  希腊言:海中有都城曰韦盖,海大神泡斯顿常驰白马水上而为波涛(《宗教学概论》)。中国亦云。此非滨海者弗能虑造是也。伯禹得龟文,谓之九畴。惟印度亦曰:洪水作,韦斯拏化鱼。视摩拏以历史,实曰《色富兰那》。二谶之迹,国有大川,而馈饷其诬。寒冰之地言齐箫,暑湿之地言舒绰,瀛坞之地言恢诡,感也。故正名隆礼兴于赵,并耕自楚,九州五胜怪迂之变在齐稷下。地齐然也。

  

  七雄构争,故宋钘、尹文,始言别宥,“以聏合欢,以调海内”。雅典共和之政衰,贵族执政,而道益败。故柏拉图欲辨三阶:以哲学者操主权,德在智;其次军士,德在勇;其次农、工、商,德在节制(柏拉图生于贵族,素贱平民主义,至是又惩贵族主义,故构此理想政体)。周室坏,郑国乱,死人多而生人少。故列子一推分命,归于厌世,御风而行,以近神仙。希腊之末,甘食好乐,而俗淫湎。故斯多葛家务为艰苦,作《自裁论》,冀脱离尘垢,死而宴乐其魂魄。此其政俗致之矣。

  

  倍根性贪墨,为法官,以贿败。以是深观,得其精和,故能光大冥而倡利己。路索穿窬脱纵,百物无所约制。以是深观,得其精和,故能光大冥而极自由。庄用曰,封侯与治纩者,其方同也,惟其材性也。

  

  夫地齐阻于不通之世,一术足以概量其国民。九隅既达,民得以游观会同,斯地齐微矣。材性者,率特异不过—二人,其神智苟上窥青天,违其时则舆人不宜。故古者有三因,而今之为术者,多观省社会,因其政俗,而明一指。

  

  

  ●订孔第二

  

  远藤隆吉曰:“孔子之出于支那,实支那之祸本也。夫差第《韶》、《武》,制为邦者四代,非守旧也。处于《人表》,至岩高,后生自以瞻望弗及,神葆其言,革一义,若有刑戮,则守旧自此始。故更八十世而无进取者,咎亡于孔氏。祸本成,其胙尽矣。”(远藤氏《支那哲学史》)

  

  章炳麟曰:凡说人事,固不当以禄胙应塞。惟孔氏闻望之过情有故。曰:六艺者,道、墨所周闻。故墨子称《诗》、《书》、《春秋》,多太史中秘书。女商事魏君也”,衔说之以《诗》、《书》、《礼》、《乐》,从说之以《金版》、《六弢》(《金版》、《六弢》,道家大公书也,故知女商为道家)。异时老、墨诸公,不降志于删定六艺,而孔氏擅其威。遭焚散复出,则关轴自持于孔氏,诸子却走,职矣。

  

  《论语》者晻昧,《三朝记》与诸告饬、通论,多自触击也。下比孟轲,博习故事则贤,而知德少歉矣。

  

  荀卿以积伪俟化治身,以隆礼合群治天下。不过三代,以绝殊瑰;不贰后王,以綦文理。百物以礼穿敹,故科条皆务进取而无自戾(《荀子王制》上言: “道不过三代,法不贰后王。”下言:“声,则凡非雅声者举废;色,则凡非旧文者举息;械用,则凡非旧器者举毁;夫是之谓复古。”二义亦非自反。雅声、旧文、旧器,三代所用,人间习识。若有用五帝之音乐、服器于今,以为新异者,则必毁废。故倞注曰:“复三代故事,则是复古不必远举也。”)。其正名也,世方诸认识沦之名学,而以为在琐格拉底、亚历斯大德间(桑木严翼说)。由斯道也,虽百里而民献比肩可也。其视孔氏,长幼断可识矣。

  

  夫孟、荀道术皆踊绝孔氏,惟才美弗能与等比,故终身无鲁相之政,三千之化。才与道术,本各异出,而流俗多视是崇堕之。近世王守仁之名其学,亦席功伐已。曾国藩至微末,以横行为戎首,故士大夫信任其言,贵于符节章玺。况于孔氏尚有踊者!孟轲则踬矣,虽荀卿却走,亦职也(荀卿学过孔子,尚称颂以为本师。此则如释迦初教本近灰灭,及马鸣、龙树特弘大乘之风,而犹以释迦为本师也)。

  

  夫自东周之季,以至禹,《连山》息,《汨作》废,《九共》绝,墨子支之,只以自陨。老聃丧其征藏,而法守亡,五曹无施。惟荀卿奄于先师,不用。名辩坏,故言殽;进取失,故业堕;则其虚誉夺实以至是也。

  

  虽然,孔氏,古良史也。辅以丘明而次《春秋》,料比百家,若旋机玉斗矣。谈、迁嗣之,后有《七略》。孔子死,名实足以伉者,汉之刘歆。

  

  白河次郎曰:“纵横家持君主政体,所谓压制主义也。老庄派持民主政体,所谓自由主义也。孔氏旁皇二者间,以合意干系为名,以权力干系为实,此儒术所以能为奸雄利器。使百姓日用而不知,则又不如纵横家明言压制也。”案:所谓旁皇二者间者,本老氏之术,儒者效之,犹不若范蠡、张良为甚。庄周则于《马踬》、《胠箧》诸论,特发老氏之覆。老、庄之为一家,亦犹输、墨皆为艺士,其攻守则正相反,二子亦不可并论也。故今不以利器之说归曲孔氏。余见《儒道》篇。

  

  

  ●儒墨第三

  

  《春秋》、《孝经》,皆变周之文,从夏之忠,而墨子亦曰“法禹”。不法其意而法其度,虽知三统,不足以为政。戾于王度者,非乐为大。彼苦身劳形以忧天下,以苦自觳,终以自堕者,亦非乐为大。

  

  何者?喜怒生杀之气,作之者声也。故湩然击鼓,士忾怒矣。枪然撞錞于,继以吹箫,而人人知惨悼。儒者之颂舞,熊经猿攫,以廉制其筋骨,使行不愆步,战不愆伐,惟以乐倡之,故人乐习也。无乐则无舞。无舞则苶弱多疾疫,不能处憔悴。将使苦身劳形以忧天下,是何以异于腾驾蹇驴,而责其登大行之阪矣?嗟乎!巨子之传,至秦汉间而斩。非其道之不逮申、韩、商、慎,惟不自为计,故距之百年而堕;夫《文始》、《五行》之舞,遭秦未灭。今五经粗可见,《乐书》独亡,其亦昉于六国之季,墨者昌言号呼以非乐,虽儒者亦鲜诵习焉。故灰烬之余,虽有窦公、制氏,而不能记其尺札也。呜呼!佚、翟之祸,至自毙以毙人,斯亦酷矣。

  

  诋其“兼爱”而谓之“无父”,则末流之噧言,有以取讥于君子,顾非其本也。张载之言曰:“凡天下疲、癃、残、疾、鳏、寡、茕、独,皆吾兄弟之颠连而无告者。”或曰:“其理一,其分殊。”庸渠知墨氏兼爱之旨,将不一理而殊分乎?夫墨家宗祀严父,以孝视天下,孰曰无父(详《孝经本夏法说》,此不具疏)?

  

  至于陵谷之葬,三月之服,制始于禹。禹之世,奔命世也。墨翟亦奔命世也。伯禽三年而报政,曰:革其故俗,丧三年乃除。大公反之,五月而报政。然则短丧之制,前倡于禹,后继踵于尚父。惟晏婴镌之,庐杖衰麻,皆过其职。墨子以短丧法禹,于晏婴则师其纤啬,而不能师其居丧,斯已左矣。

  

  虽然,以短丧言,则禹与大公,皆有咎,奚独墨翟?以蔽罪于兼爱,谓之无父,君子重言之(又案《水经淇水注》:《论语比考谶》曰:“邑名朝歌,颜渊不舍,七十弟子揜目,宰予独顾,由蹙堕车。”宋均曰:“子路患宰予顾视凶地,故以足蹙之,使堕车也。”寻朝歌回车,本墨子事,而《沦语谶》以为颜渊。此六国儒者从墨非乐之证也。至于古乐,亦多怪迂,诚有宜简汰者。然乐则必无可废之义)。

  

  

  ●儒道第四

  

  学者谓黄老足以治天下,庄氏足以乱天下。

  

  夫庄周愤世湛浊,已不胜其怨,而托卮言以自解,因以弥论万物之聚散,出于治乱,莫得其耦矣。其于兴废也何庸?

  

  老氏之清静,效用于汉。然其言曰:“将欲取之,必固与之。”其所以制人者,虽范蠢、文种,不阴鸷于此矣。故吾谓儒与道辨,当先其阴鸷,而后其清静。韩婴有言:“行一不义,杀一不辜,虽得国可耻。”儒道之辨,其扬榷在此耳。

  

  然自伊尹、太公,有拨乱之才,未尝不以道家言为急(《汉艺文志》,道家有《伊尹》五十一篇,《太公》二百三十七篇)。迹其行事,与汤、文王异术,而钩距之用为多。今可睹者,犹在《逸周书》。老聃为柱下史,多识故事,约《金版》、《六弢》之旨,著五千言,以为后世阴谋者法。其治天下同,其术甚异于儒者矣。故周公诋齐国之政,而仲尼不称伊、吕,抑有由也。

  

  且夫儒家之术,盗之不过为新莽。而盗道家之术者,则不失为田常。汉高祖得木不求嬴,财帛妇女不私取,其始与之而终以取之,比于诱人以《诗》、《礼》者,其庙算已多。夫不幸污下以至于盗,而道犹胜于儒。

  

  然则愤鸣之夫,有讼言“伪儒”,无讼言“伪道”,固其所也。虽然,是亦可谓防窃钩而逸大盗者也。

  

  

  ●儒法第五

  

  自管子以形名整齐国,著书八十六篇,而《七略》题之曰“道家”。然则商鞅贵宪令,不害主权术(见《韩非定法篇》),自此始也。道其本已,法其末已!

  

  今之儒者,闻管仲、申、商之术,则震栗色变,曰:“而言杂伯。恶足与语治?”尝试告以国侨、诸葛亮,而诵祝冀为其后世。抑未知侨、亮之所以司牧万民者,其术亦无以异于管仲、申、商也。

  

  然则儒者之道,其不能摈法家,亦明已。今夫法家亦得一于《周官》,而董仲舒之《决事比》,引儒附法,则吾不知也。

  

  夫法家不厌酷于刑,而厌歧于律。汉文帝时,三族法犹在,刑亦酷矣。然断狱四百,几于兴刑措之治者,其律壹也。律之歧者,不欲妄杀人,一窃著数今、一伤人著数令,大辟之狱差以米,则令诛。自以为矜慎用刑,民不妄受戮矣。不知上歧于律,则下遁于情,而州县疲于簿书之事,日避吏议,娖娖不暇给。故每蔽一囚,不千金不足以成狱,则宁过而贳之,其极,上下相蒙,以究于废弛。是故德意虽深,奸宄愈出以暴恣,今日是也。

  

  仲舒之《决事比》援附经谶,有事则有例,比于酂侯《九章》,其文已冗,而其例已枝。已用之,斯焚之可也!著之简牍,拭之木觚,以教张汤,使一事而进退于二律。后之廷尉,利其生死异比,得以因缘为市,然后弃表埻之明,而从縿游之荡。悲夫!儒之戾也,法之弊也。

  

  吾观古为法者,商鞅无科条,管仲五五曹令。其上如流水,其次不从则大刑随之。律不亟见,奚有于歧者?子弓曰:“居敬而行简,以临其民。”呜呼!此可谓儒法之君矣。

  

  

  ●儒侠第六

  

  漆雕氏之儒废,而闾里有游侠(《韩非显学》:漆雕氏之儒,“不色挠,不目逃,行曲则违于臧获,行直则怒于诸侯。”是漆雕氏最与游侠相近也)。

  

  侠者无书,不得附九流,岂惟儒家摈之,八家亦并摈之。然天下有亟事,非侠士无足属。侯生之完赵也,北郭子之白吴婴也(见《吕氏士节篇》),自决一朝,其利及朝野。其视聂政,则击刺之萌而已矣。

  

  且儒者之义,有过于“杀身成仁”者乎?儒者之用,有过于“除国之大害,捍国之大患”者乎?夫平原君,僭上者也,荀卿以为“辅”;信陵君,矫节者也,荀卿以为“拂”(见《荀子臣道篇》)。世有大儒,固举侠士而并包之。而特其感慨奋厉,矜一节以自雄者,其称名有异于儒焉耳。

  

  大侠不世出,而击刺之萌兴。虽然,古之学者,读书击剑,业成而武节立,是以司马相如能论荆轲(《艺文志》杂家:《荆轲论》五篇,轲为燕刺秦王不成而死,司马相如等论之)。天下乱也,义士则狙击人主,其他藉交报仇,为国民发愤,有为鸱枭于百姓者,则利剑刺之,可以得志。当世之平,刺客则可绝乎?文明之国刑轻,而奸谀恒不蔽其辜,非手杀人,未有考竟者也。康回滔天之在位,贼元元无算,其事阴沉,法律不得行其罚,议官者廑而去之。虽去,其朋党众,喧于井里,犹聚疑沮事。当是时,非刺客而巨奸不息,明矣。

  

  故击刺者,当乱世则辅民,当治世则辅法。治世知其辅法,而法严诛于刺客,何也?训曰:大臣能厚蓄积者,必浚民以得之,如子孙之善守,是天富不道之家也,故不若恣其不道以归于人(本《唐书卢坦传》载坦语)。彼攻盗亦捊取于不道矣,法则无赦。何者?盗与刺客冒法抵禁者众,则辅法者不得独贳以生。哲王者知其裨补于政今,而阴作其气,道之以义方已矣。

  

  今之世,资于孔氏之言者寡也,资之莫若十五儒:“虽危起居,竟信其志”; “引重鼎不程其力,鸷虫攫搏不程勇”者(凡言儒者,多近仁柔。独《儒行》记十五儒,皆刚毅特立者。窃以孔书泛博,难得要领。今之教者宜专取《儒行》一篇,亦犹古人专授《孝经》也)。

  

  

  ○附:上武论征张良事

  

  《楚汉春秋》曰:淮阴武王反,上自击之(淮阴武王,韩信也。汉世诸王,诛死者亦有谥。燕刺王是其比矣。言上自击之者,即伪游云梦事,古史文不甚明了耳),张良居守。上体个女,卧辒车中,行三四里,留侯走东追上,簪堕被发,辒车排户,曰(案《说文》:“,使也,从支,◎【左耳右】省声。”非其字,当是搑之或字。《说文》:“搑,推捣也,从手,茸声。”此则从支,茸省声。辒车者,推启其窗):“陛下即弃天下,欲以王葬乎?以布衣葬乎?”上骂曰:“若翁天子也,何故以王及布衣葬乎?”良曰:“淮南反于东,惟阴害于西(案:反、害,字当互讹。时淮南未反也。淮阴王楚,亦在长安东南,视淮南则在西矣),恐陛下倚沟堑而终也”(引见《御览》二百九十四)世读《大史公书》,言留侯如妇人好女,皆念以为远谋深婉,不兆于声色间。观其簪堕被发,一何厉也?秦汉间游侠之风未堕,良又素习于椎击者。下邳受书而后,优游道术以自持,忍也,而轻侠蹈厉之气,遇亟则亦显暴,固与诸葛亮、谢安之徒异矣。武德衰,学士慕良,乐闻其阔缓宁靖,其材性则莫之崇法也。是故登为大帅,而不任举一佩刀;谋于轩较之下,目可赡马。

  

  

  ●儒兵第七

  

  甚矣!《阴符经》之缪也。其言曰:“天发杀机,龙蛇起陆;人发杀机,天地反覆。”以为杀机之蛰,必至是而后起也。夫机之在心也,疾视作色,无往而非杀,无杀而非兵。兵也者,威也;威也者,力也。民之有威力,性也,武者不能革,而工者不能移,岂必至于折天柱、绝地维哉!

  

  儒者曰:“我善御寇,‘不禽二毛,不鼓不成列’,虽文王之用师,莫我胜也。”君子曰:田佁!其一曰:“我善御敌,仰屋以思,为《兵法百言》。虽以不教民战可也。,”君子曰:黠而愚!隅差智故而騃。

  

  夫治兵之道,莫径治气。以白挺遇刃,十不当二;以刃遇火器,十不当一;以火器遇火器,气不治,百不当一。治气者,虽孟、荀与穰苴,犹是术也。有本有末而已矣!

  

  末而末者,可以撢其本。故蹴鞠列于技巧(《汉艺文志》兵家有《蹴鞠》二十五篇),棋势、皇博列于术艺(《隋经籍志》兵家有《棋势》四卷,《皇博法》一卷。案,今德意志教陆军有兵棋,其来远矣),不知者以为嬉戏也。其知者,以为民性有兵,不能旦旦而用于寇,故小作其杀机,以鼓其气。与儒者之乡射,其练民气则同。虽孟、荀与穰苴,犹是术也。此兵之本也。

  

  若夫临敌之道则有矣。方机动时,其疾若括镞;非先治气,则机不可赴;赴机以先人,而人失其长技矣。故曰:智者善度,巧者善豫,羿死桃棒不给射,庆忌死剑不给博。王守仁知气,此所以成胜。

  

  

  ●学变第八

  

  汉晋间,学术则五变。

  

  董仲舒以阴阳定法令,垂则博士,教皇也。使学者人人碎义逃难,苟得利禄,而不识远略,故杨雄变之以《法言》。

  

  《法言》持论至剀易,在诸生间,峻矣。王逸因之为《正部论》,以《法言》杂错元主,然己亦无高论(《正部论》元书已亡,诸书援引犹见大略,下论亡书准此)。顾猥曰:颜渊之箪瓢,则胜庆封之玉杯(《艺文类聚》七十三,《御览》七百五十九引)。欲以何明,而比拟违其伦类?盖忿狷之亢辞也。

  

  华言积而不足以昭事理,故王充始变其术,曰:“夫笔著者,欲其易晓而难为,不贵难知而易造;口论,务解分而可听,不务深迂而难睹也。”作为《论衡》,趣以正虚妄,审乡背。怀疑之论,分析百端;有所发擿,不避孔氏。汉得一人焉,足以振耻。至于今,亦未有能逮者也。然善为蜂芒摧陷,而无枢要足以持守,斯所谓烦琐哲学者。惟内心之不充颎,故言辩而无继。充称桓君山素死相之迹,存于《新论》(《定贤篇》)。《新论》今亡,则桓、王之学亦绝。或曰:今之汉学,论在名物,不充其文辩,其正虚妄,审乡背,近之矣。

  

  东京之衰,刑赏无章也。儒不可任,而发愤者变之以法家。王符之为《潜夫论》也,仲长统之造《昌言》也,崔寔之述《政论》也,皆辨章功实,而深嫉浮淫靡靡,比于“五蠹”;又恶夫以宽缓之政,治衰敝之俗。《昌言》最恢广 上视杨雄诸家,牵制儒术,奢阔无施,而三子闳达矣。法家之教,任贤考功,期于九列皆得其人,人有其第,官有其伍,故姚信《士纬》作焉。乱国学者,盛容服而饰辩说,以贰人主之心,“修誉不诛,害在词主”(二语即《阮子正论》之言,见《意林》四引),故阮武《正论》作焉。自汉季以至吴、魏,法家大行,而钟繇、陈群、诸葛亮之伦,皆以其道见诸行事,治法为章。然阔疏者苟务修古,亦欲以是快其佚荡。故魏衰而说变。

  

  当魏武任法时,孔融已不平于酒几,又著论驳肉刑。及魏杜恕倜傥任意,盖孟轲之徒也。凡法家,以为人性忮悍,难与为善,非制之以礼,威之以刑,不肃。故魏世议者言:“凡人天性多不善,不当待以善意,更堕其调中。”惟杜恕惎闻之,而云:“己得此辈,当乘桴蹈仓海,不能自谐在其间也。”(《魏志杜恕传》注引《杜恕新书》)恕为《兴性论》,其书不传。推校之,则为主性善者。其作《体论》,自谓“疏惰饱食,父忧行丧,在礼多愆,孝声不闻”(引见《意林》五)。荀卿所谓“顺情性而不事礼义积伪”者也。盖自魏武审正名法,钟、陈辅之,操下至严。文、明以降,中州士大夫厌检括苛碎久矣。势激而迁,终以循天性、简小节相上,固其道也。会在易代兴废之间,高朗而不降志者,皆阳狂远人。礼法浸微,则持论又变其始。

  

  嵇康、阮籍之伦,极于非尧、舜,薄汤、武,载其厌世,至导引求神仙,而皆崇法老庄,玄言自此作矣(魏晋间言神仙者,皆出于厌世观念,故多藉老庄抒其愤激。独葛洪笃信丹药,而深疾老庄,恶放弃礼法者如仇雠。观《抱朴》外篇《疾谬》、《诘鲍》,其大旨在是矣。盖吴士未遭禅让,无所忿恚,故论多守文。及其惑于仙道,根诸天性,亦视愤世长往者为甚也)。

  

  凡此五变,各从其世。云起海水,一东一西,一南一北,触高冈,象林木而化。初世雄逸,化成于草昧,而最下矣。

  

  然著书莫易以杂说援比诸家。故季汉而降,其流不绝。汉时周生烈已为《要论》。其后蒋济作《万机论》,谯周作《法训》,顾谭作《新语》,陆景作《典语》,杜夷作《幽求新书》,杨泉作《物理论》。秦菁、唐滂之徒,皆有论著,或称杂家,或缘儒老。上者稍见行事兴坏,其次乃以华言相耀。惟荀悦、徐干为愈。《申鉴》温温,怀宝自珍。《中论》朴质理达矣。殷基曰:“质胜文,石建;文胜质,蔡邕;文质彬彬,徐干庶几也。”

  

  

  ●学蛊第九

  

  宋之余烈,蛊民之学者,程、朱亡咎焉,欧阳修、苏轼其孟也。

  

  修不通六艺,正义不习,耐瞍以说经,持之无故,諓諓以御人,辞人也。不辨于名理,比合训言,反覆其文,自以为闻道,遭大人木强,而已得尸其名,以色取仁,居之不疑矣。

  

  轼之器,尽于发策决科,上便辞以耀听者;义之正负,朝莫之间,不遑计也。又飞钳而善刺也,审语默以自卫也,不知者—,宁墨藏其九;知不合一也,九合者不言。导人于感忽之间、疑玄之地以取之,故终身言谈无衅。且听辩之道,甲乙是非,本以筹策校计少多而断优绌。斯道少衰,惟后胜以为倞。故轼之诘人,专以后起伏击,无问其得失盈于算数未也。

  

  夫程朱虽未竞竘眇,犹审己求是,夸不若修,无寻常文墨检式不若轼。修之烈,令专己者不学而自高贤,自谓以文辞承统,正体于上,玄圣素王。轼也使人跌逖而无主,设两可之辩,仗无穷之辞,遁情以笑,谓道可见端,而不睹其尾,谓求学皆若解闭者,以不解解之也。孔子曰:“亡而为有,虚而为盈,难乎有恒矣。”巫医尚不可作,况朴学百艺邪?

  

  幸有顾炎武、戴震以形名求是之道约之,然犹几不能胜。何者?淫文破典,附靡者众。今即诮士人以程、朱,辄勃然,以为侏儒鄙生我矣;诮以修、轼,什犹七八欢舞:校其乡背之数,学之不讲,谁之咎也?

  

  《易说》曰:“阴羽之鸣,其子和之,不如翰音,丧其中孚;中孚之丧,不如大风,噫气落山;风之噫而山材落也,款言所以为蛊也。”嗟乎!赫赫皇汉,博士黯之:自宋以降,弥又晦蚀。来者虽贤,众寡有数矣!不知新圣哲人,持名实以遍诏国民者,将何道也?又不知齐州之学,终已不得齿比于西邻邪?

  

  世言尊君卑臣,小忠为教,至程、朱始甚。此则未是。唐末说《春秋》者日众,要以明其事君尽谄之义。盛均作《仲尼不历聘解》,孙郃作《春秋无贤臣论》,皆持此旨。宋人张之,亦其势也。然程、朱犹有是非然否之辨。程于妇人有“饿死事小,失节事大”之说,盖一言以为不智尔。欧阳则壹任名分,无复枉直可辨;其于孙复,颂美不尽,正以所见翕合故也。朱元晦亦言明复《春秋尊王发微》,推言治道,凛凛可畏。此则欧阳之余烈,已流及朱学矣。吾不谓程、朱绝无瑕疵,然即小忠为教一言,其祸首亦非程、朱也。

  

  

  ●王学第十

  

  王守仁南昌、桶冈之功,职其才气过人,而不本于学术。其学在方策矣,数传而后,用者徒以济诈,其言则只益缦简粗粗。何也?王守仁之立义,至单也。

  

  性情之极,意识之微,虽空虚若不可以卷握,其理纷纭,人鬓鱼网,犹将不足方物。是故古之为道术者,“以法为分,以名为表,以参为验,以稽为决,其数一二三四是也”(《庄子天下篇》语)。《周官》、《周书》既然,管夷吾、韩非犹因其度而章明之。其后废绝,言无分域,则中夏之科学衰。况于言性命者,抱蜀一趣,务为截削省要,卒不得省,而几曼衍,则数又亡以施。故校以浮屠诸论、泰西惟心合理之学说,各为条牒,参伍以变者,蛰之与昭、跛之与完也。

  

  夫浮屠不以单说成义,其末流禅宗者为之。儒者习于禅宗,虽经论亦不欲睹,其卒与禅宗偕为人鄙。义窭乏而尚辞,固狭质也。

  

  尝试最观守仁诸说,独“致良知”为自得,其他皆采自旧闻,工为集合,而无组织经纬。

  

  其曰“人性无善无恶”,此本诸胡宏(胡宏曰:“凡人之生,粹然天地之心,道义完具,无适无莫,不可以善恶辩,不可以是非分。”又曰:“性者,善不足以言之,况恶邪?”),而类者也,陆克所谓“人之精神如白纸”者也。

  

  其曰“知行合一”,此本诸程项(程颐曰:“人必真心了知,始发于行。如人尝噬于虎,闻虎即神色乍变。其未噬者,虽亦知虎之可畏,闻之则神色自若也。又人人皆知脍炙为美味,然贵人闻其名而有好之之色,野人则否。学者真知亦然。若强合于道,虽行之必不能持久。人性本善,以循理而行为顺,故烛理明,则自乐行。”案:此即知行合一之说所始),而紊者也,徒宋钘所谓“语心之容,命之曰心之行”者也(案:以色变为行,是即以心之容为心之行也。此只直觉之知,本能之行耳。自此以上,则非可以征色发声,遽谓之行也。然程说知行,犹有先后。希腊琐格拉底倡知德合一说,亦谓了解善为何物,自不得不行之。并有先后可序。王氏则竟以知行为一物矣。卒之二者各有兆域,但云不知者必不能行,可也;云知行合流同起,不可也。虽直觉之知,本能之行,亦必知在行先,徒以事至密切,忘其距离,犹叩钟而声发,几若声与叩同起。然烛而暗除,不见暗为烛所消。其实声浪、光浪,亦非不行而至,其间固尚有忽微也。要之程说已滞于一隅,王氏衍之,其缪滋甚)。

  

  其于旧书雅记邪,即言“尧舜如黄金万镒,孔子如黄金九千镒”,则变形于孔融者。融为《圣人优劣论》曰:“金之优者,名曰紫磨,犹人之有圣也。”(《御览》八百十一引)即言人心亡时而不求乐,虽丧亲者,蓄悲则不快,哭泣擗踊,所以发舒其哀,且自宁也,则变形于阮籍者。籍为《乐论》曰:“汉顺帝上恭陵,过樊濯,闻鸟鸣而悲,泣下横流,曰:‘善哉鸟鸣!使左右吟声若是,岂不佳乎?’此谓以悲为乐也。”(《御览》三百九十二引)

  

  夫其缀辑故言如此其众,而世人多震慑之,以为自得。诚自得邪?冥心孑思以成于眇合者,其条文必贯,其理必可比伍。今读其书,顾若是无组织经纬邪?守仁疾首以攻朱学。且朱学者,恒言谓之支离矣。泛滥记志而支离,亦职也。今立义至单,其支离犹自若。

  

  悲夫!一二三四之数绝,中夏之科学衰。故持—说者,傀卓于当年,其弟子无由缘循干条以胜其师,即稍久而浸朽败。自古皇汉先民以然,非独守仁一人也(丘震曰:王氏自得之义,独“致良知”说。此固不可推究以极其辞,何者?良知不可言“致”,受“致”则非良知,当言“致可能性”尔。王氏胶于《大学》致知之文,以是傅会,说既违于论理,推究之则愈难通。宜其弟子无由恢扩也)。

  

  抑吾闻之,守仁以良知自贵,不务诵习,乃者观其因袭孔、阮,其文籍已秘逸矣。将钩沉捃啧以得若说,而自讳其读书邪?夫不读书以为学,学不可久,为是阴务诵习,而阳匿藏之。自尔渐染其学者,若黄宗羲、李绂,皆博览侈观,旁及短书。然宗羲尚往往以良知自文。章言不饰,李绂始为。

  

  

  ●颜学第十一

  

  明之衰,为程、朱者痿弛而不用,为陆、王者奇觚而不恒。诵数冥坐与致良知者既不可任,故颜元返道于《地官》以乡三物者,德、行、艺也,斯之谓格物(案:以习行三物为学,无为傅会格物。傅会则“格”字训诂,终不可通)。保氏教六艺者,自吉礼以逮旁要三十六凡目也。更事久,用物多,而魂魄强,兵农、水火、钱谷、工虞,无不闲习。辅世则小大可用,不用而气志亦日以奘驵,安用冥求哉?观其折竹为刀,以胜剑客,磐控驰射,中六的也;当明室颠覆,东胡入帝,而不仕宦,盖不忘乎光复者。藉在晚近,则骑帆而动旝也。故曰:“勇,达德也。”又数数疢心于宋氏之亡,儒生耆老痛摧折才士,而不用其尚武,则义之所激已。然外敕九容、九思,持之一跬步而不敢堕。《曲礼》自记言行,不欺晦冥;持志微眇若是,斯所以异于陈亮也。苦形为艺,以纾民难;其至孝恻怆,至奔走保塞,求亡父丘墓以归;讲室列弦匏弓矢,肄乐而不与众为觳;斯所以异于墨子也。形性内刚,孚尹旁达,体骏驵而志齐肃,三代之英,罗马之彦,不远矣!

  

  独恨其学在物,物物习之,而概念抽象之用少。其讥朱熹曰:“道犹琴也(本作‘《诗》《书》犹琴也’,与前后文义皆不合,今以意更正),明于均调节奏之谱,可谓学琴乎?故曰以讲读为求道,其距千里也。即又有妄人指谱而曰:‘是即琴也,辨音律,协声均,理性情,通神明。’无越于是谱,果可以为琴乎?故曰以书为道,其距万里也。千里万里,何言之远也!亦譬之学琴然:歌得其调,抚娴其指,弦求中音,徽求中节,声求协律,是之谓学琴矣,未为习琴也。指从志,音从指,清浊疾徐有常节,鼓有常度,奏有常乐,是之谓习琴矣,未为能琴也。弦器可手制也,音律可耳审也,诗歌惟其所欲也,志与指忘,指与弦忘,私欲不作,而大和在室,感应阴阳,化物达天,于是乎命之曰能琴。今指不弹,志不会,徒以习谱为学琴,是渡河而望江也,故曰千里也。今目不睹,耳不闻,徒以谱为琴,是指蓟丘而谈滇池也,故曰万里也。”(录颜说)

  

  夫不见其物器而习符号,符号不可用。然算术之横从者,数也。数具矣,而物器未形,物器之差率,亦即无以跳匿,何者?物器丛繁,而数抽象也。今夫舍谱以学琴,乃冀其中协音律,亦离于抽象,欲纤息简而数之也。算者,谱者,书者,皆符号也。中国自六经百家以逮官书,既不能昭皙如谱,故胶于讲读者,貤缪于古人而道益远。非书者不可用,无良书则不可用。今不课其良不良,而课其讲读不讲读,即有良书,当一切废置邪?良书废,而务水火工虞,十世以后将各持一端以为教。昔管子明水地,以为集于天地,藏于万物,产于金石,集于诸生,故曰水神。惟佗流士(希腊人)亦谓宙合皆生于水。海克德斯(希腊人)明神火播于百昌,则为转化,藏于胸中,干暵者为贤人,润湿者为愚人。此皆嵬琐于百物之杪枝,又举其杪枝以为大素,则道术自此裂矣。故曰滞于有形,而概念抽象之用少也。

  

  颜氏讥李颙不能以三事三物使人习行,顾终身沦于讲说。其学者李塨、王源,亦皆惩创空言,以有用为臬极。周之故言,仕、学为一训(《说文》:仕,学也)。何者?礼不下庶人,非宦于大夫,无所师。故学者犹从掾佐而为小史(秦法以吏为师,此革战国之俗,而返之三代也)。九流所萌蘖,皆畴人之法,王官之契也。然更岁月久,而儒、道、形名,侵寻张大,以为空言者,社会生生之具至爻错。古者更世促浅,不烦为通论。渐渍二三千岁,不推其终始,审其流衍,则维纲不举,故学有无已而凑于虚。且御者必辨于骏良玄黄,远知马性,而近人性之不知;射者必谨于往镞拟的,外知物埻,而内识埻之不知;此其业不火驰乎?其学术不已憔悴乎?

  

  观今西方之哲学,不齑万物为当年效用,和以天倪,上酌其言,而民亦沐浴膏泽。虽玄言理学,至于浮屠,未其无云补也。用其不能实事求是,而理紊缜者多,又人人习为是言,方什佰于三物,是故文实颠偾,国以削弱。今即有百人从事于三物,其一二则以爱智为空言,言必求是,人之齐量,学之同律,既得矣!虽无用者,方以冥冥膏泽人事,何滞迹之有?

  

  颜氏徒见中国久淹于文敝,故一切以《地官》为事守,而使人无窈窕旷间之地。非有他也,亦不知概念抽象则然也。虽然,自荀卿而后,颜氏则可谓大儒矣(案:《荀子解蔽》云:“空石之中有人焉,其名曰觙。其为人也,善射以好思。耳目之欲接,则败其思;蚊虻之声闻,则挫其精;是以辟耳目之欲,而远蚊虻之声,闲居静思则通。思仁若是,可谓微乎?孟子恶败而出妻,可谓能自强矣;有子恶卧而焠掌,可谓能自忍矣,未及好也。辟耳目之欲,可谓能自强矣,未及思也。蚊虻之声闻则挫其精,可谓危矣,未可谓微也。夫微者,至人也。至人也,何强?何忍?何危?故浊明外景,清明内景,圣人纵其欲,兼其情,而制焉者理矣。夫何强?何忍?何危?故仁者之行道也,无为也。圣人之行道也,无强也。仁者之思也恭,圣人之思也乐,此治心之道也。据是,则至人无危,其次犹有闲居静思、辟欲远声者。以此思仁,是非李侗所谓“默坐澄心、体认天理”者邪?故知此事无与禅宗。特以藏息自治,任人自为,不容载诸学官律令,故师保诸职,未有一言及此。颜氏谓非,全屏此功,亦视思仁之道大轻矣,斯其不逮荀子者也)。

  

  

  ●清儒第十二

  

  古之言虚,以为两纑之间,当其无纑(本《墨子经上》。纑即栌,柱上小方木也)。六艺者(凡言六艺,在周为礼、乐、射、御、书、数,在汉为六经。此自古今异语,各不相因,言者各就便宜,无为甘辛互忌),古《诗》积三干余篇,其他益繁,触无协;仲尼剟其什九,而弗能贯之以纑间。故曰:达于九流,非儒家擅之也。

  

  六艺,史也。上古以史为天官,其记录有近于神话(《宗教学概论》曰:“古者祭司皆僧侣。其祭祀率有定时,故因岁时之计算,而兴天文之观测;至于法律组织,亦因测定岁时,以施命令。是在僧侣,则为历算之根本教权,因掌历数,于是掌纪年、历史记录之属。如犹太《列王纪略》、《民数纪略》并列入圣书中。日本忌部氏亦掌古记录。印度之《富兰那》,即纪年书也。且僧侣兼司教育,故学术多出其口:或称神造,则以研究天然,为天然科学所自始;或因神祗以立传记,或说宇宙始终以定教旨。斯其流浸繁矣。”案:此则古史多出神官,中外一也。人言六经皆史,未知古文皆经也),学说则驳。

  

  《易》之为道:披佗告拉斯家(希腊学派)以为,凡百事物,皆模效数理,其性质有相为正乏者十种:一曰有限无限,二曰奇偶,三曰一多,四曰左右,五曰牝牡,六曰静动,七曰直线曲线,八曰昏明,九曰善恶,十曰平方直角。天地不率其秩序,不能以成万物,尽之矣(案:是说所谓十性,其八皆《周易》中恒义。惟直线曲线、平方直角二性,《易》无明文。庄中白棫《周易通义》曰:“曲成万物,在《周髀》为勾股弦,引伸之为和为较,言得一角则诸角可以推也。《易》不言勾股弦,而言曲成,何也?勾股弦不能尽万物,故言“曲成万物”,又言“不遗”也。天之运行十二辰,曲成也。地之山川溪涧,曲成也。人物之筋脉转动,曲成也。故言“曲成”可以该《周髀》,言《周髀》不可以该“曲成”也)。

  

  《诗》若《薄伽梵歌》,《书》若《富兰那》神话,下取民义,而上与九天出王。惟《乐》,犹《傞马》(吠陀歌诗)、《黑邪柔》(吠陀赞诵祝词及诸密语,有黑白二邪柔)矣,鸟兽将将,天翟率舞,观其征召,而怪迂侏大可知也。

  

  《礼》、《春秋》者,其言雅驯近人世,故荀子为之隆礼义,杀《诗》、《书》。礼义隆,则《士礼》、《周官》与夫公冠、奔丧之典,杂沓并出而偕列于经。《诗》、《书》杀,则伏生删百篇,而为二十九(《尚书大传》明言“六誓”、“五诰”,其篇具在伏书。伏书所无,如《汤诰》者,虽序在百篇,而“五诰”不与焉。以是知二十九篇伏生自定,其目乃就百篇杀之,特托其辞于孔子耳。谓授读未卒遽死者,非也。知杀《诗》、《书》之说,则近儒谓孔子本无百篇,壁中之书,皆歆、莽驾言伪撰者,亦非也)。《齐诗》之说五际、六情,庋《颂》与《国风》,而举二《雅》(迮鹤寿曰:十五《国风》,诸侯之风也;三《颂》,宗庙之乐也;唯二《雅》述王者政教,故四始、五际专用二《雅》,不用《风》、《颂》。案:刘子骏《移太常博士》曰:“一人不能独尽其经,或为《雅》,或为《颂》,相合而成。”盖过矣。三家《诗》皆杀本经,而专取其一帙;今可见者,独《齐诗》。《齐诗》怪诞,诚不可为典要,以证荀说行于汉儒尔)。虽然,治经恒以诵法讨论为剂。诵法者,以其义束身,而有隆杀;讨论者,以其事观世,有其隆之,无或杀也。西京之儒,其诵法既狭隘,事不周浃而比次之,是故龋差失实,犹以师说效用于王官,制法决事,兹益害也。

  

  杜、贾、马、郑之伦作,即知“抟国不在敦古”,博其别记,稽其法度,核其名实,论其社会以观世,而六艺复返于史。神话之病,不渍于今,其源流清浊之所处,风化芳臭气泽之所及,则昭然察矣。乱于魏晋,及宋明益荡。继汉有作,而次清儒。

  

  清世理学之言,竭而无余华;多忌,故歌诗文史楛;愚民,故经世先王之志衰(三事皆有作者,然其弗逮宋明远甚)。家有智慧,大凑于说经,亦以纾死,而其术近工眇踔善矣?

  

  始故明职方郎昆山顾炎武,为《唐韵正》、《易诗本音》,古韵始明,其后言声音训诂者禀焉:太原阎若璩撰《古文尚书疏证》,定东晋晚书为作伪,学者宗之;济阳张尔峻始明《仪礼》;而德清胡渭审察地望,系之《禹贡》,皆为硕儒。然草创未精博,时揉杂宋明谰言。其成学著系统者,自乾隆朝始。一自吴,一自皖南。吴始惠栋,其学好博而尊闻。皖南始戴震,综形名,任裁断。此其所异也。

  

  先栋时有何焯、陈景云、沈德潜,皆尚洽通,杂治经史文辞。至栋,承其父士奇学,揖志经术,撰《九经古义》、《周易述》、《明堂大道录》、《古文尚书考》、《左传补注》,始精眇,不惑于謏闻;然亦泛滥百家,尝注《后汉书》及王士祯诗,其余笔语尤众。栋弟子有江声、余萧客。声为《尚书集注音疏》,萧客为《古经解钩沉》,大共笃于尊信,缀次古义,鲜下己见。而王鸣盛、钱大昕亦被其风,稍益发舒。教于扬州,则汪中、刘台拱、李惇、贾田祖,以次兴起。萧客弟子甘泉江藩,复缵《周易述》。皆陈义尔雅,渊乎古训是则者也。

  

  震生休宁,受学婺源江永。治小学、礼经、算术、舆地,皆深通。其乡里同学,有金榜、程瑶田,后有凌廷堪、三胡。三胡者,匡衷、承珙、培翚也,皆善治《礼》。而瑶田兼通水地、声律、工艺、谷食之学。震又教于京师。任大椿、卢文弨、孔广森,皆从问业。弟子最知名者,金坛段玉裁、高邮王念孙。玉裁为《六书音韵表》以解《说文》,《说文》明。念孙疏《广雅》,以经传诸子转相证明,诸古书文义诘诎者皆理解。授子引之,为《经传释词》,明一古辞气,汉儒所不能理绎。其小学训诂,自魏以来,未尝有也(王引之尝被诏修《字典》,今《字典》缪妄如故,岂虚署其名邪?抑朽蠹之质不足刻雕也)。近世德清俞樾、瑞安孙诒让,皆承念孙之学。樾为《古书疑义举例》,辨古人称名抵牾者,各从条列,使人无所疑眩,尤微至。世多以段、王、俞、孙为经儒,卒最精者乃在小学,往往近名家者流,非汉世《凡将》、《急就》之侪也。凡戴学数家,分析条理,皆缜密严栗,上溯古义,而断以己之律令,与苏州诸学殊矣。

  

  然自明末有浙东之学,万斯大、斯同兄弟,皆鄞人,师事余姚黄宗羲,称说《礼经》,杂陈汉、宋,而斯同独尊史法。其后余姚邵晋涵、鄞全祖望继之,尤善言明末遗事。会稽章学诚为《文史》、《校雠》诸通义,以复欲、固之学,其卓约过《史通》。而说《礼》者羁縻不绝。定海黄式三传浙东学,始与皖南交通。其子以周作《礼书通故》,三代度制大定。唯浙江上下诸学说,亦至是完集云。

  

  初,太湖之滨,苏、常、松江、太仓诸邑,其民佚丽。自晚明以来,喜为文辞比兴,饮食会同,以博依相问难,故好浏览而无纪纲,其流风遍江之南北。惠栋兴,犹尚该洽百氏,乐文采者相与依违之。及戴震起休宁。休宁于江南为高原,其民勤苦善治生,故求学深邃,言直核而无温藉,不便文上。震始入四库馆,诸儒皆震竦之,愿敛衽为弟子。天下视文上渐轻。文士与经儒始交恶。而江淮间治文辞者,故有方苞、姚范、刘大櫆,皆产桐城,以效法曾巩、归有光相高,亦愿尸程朱为后世,谓之桐城义法。震为《孟子字义疏证》,以明材性,学者自是薄程朱。桐城诸家,本未得程朱要领,徒援引肤末,大言自壮(案:方苞出自寒素,虽未识程朱深旨,其孝友严整躬行足多矣。诸姚生于纨绔绮襦之间,特稍恬淡自持,席富厚者自易为之,其他躬行,未有闻者。既非诚求宋学,委蛇宁靖,亦不足称实践,斯愈庳也),故尤被轻蔑。范从子姚鼐,欲从震学;震谢之,犹亟以微言匡饬。鼐不平,数持论诋朴学残碎。其后方东树为《汉学商兑》,徽章益分。阳湖恽敬、陆继辂,亦阴自桐城受义法。其余为俪辞者众,或阳奉戴氏,实不与其学相容(俪辞诸家,独汪中称颂戴氏。学已不类。其他率多辞人,或略近惠氏,戴则绝远)。夫经说尚朴质,而文辞贵优衍;其分涂自然也。

  

  文士既已熙荡自喜,又耻不习经典,于是有常州今文之学,务为瑰意眇辞,以便文士。今文者:《春秋》,公羊;《诗》,齐;《尚书》,伏生。而排斥《周官》、《左氏春秋》、《毛诗》、马郑《尚书》。然皆以公羊为宗。始,武进庄存与与戴震同时,独喜治公羊氏,作《春秋正辞》,犹称说《周官》。其徒阳湖刘逢禄,始专主董生、李育,为《公羊释例》,属辞比事,类列彰较,亦不欲苟为恢诡。然其辞义温厚,能使览者说绎。及长洲宋翔风,最善傅会,牵引饰说,或采翼奉诸家,而杂以谶纬神秘之辞。翔凤尝语人曰:“《说文》始一而终亥,即占之《归藏》也。”其义瑰玮,而文特华妙,与治朴学者异术,故文士尤利之。

  

  道光末,邵阳魏源,夸诞好言经世,尝以术奸说贵人,不遇;晚官高邮知州,益牢落,乃思治今文为名高。然素不知师法略例,又不识字,作《诗、书古微》。凡《诗》今文有齐、鲁、韩,《书》今文有欧阳、大小夏侯,故不一致。而齐、鲁、大小夏侯,尤相攻击如仇雠。源一切混合之,所不能通,即归之古文,尤乱越无条理。仁和龚自珍,段玉裁外孙也,稍知书,亦治《公羊》,与魏源相称誉。而仁和邵懿辰为《尚书通义》、《礼经通论》,指《逸书》十六篇、《逸礼》三十九篇为刘歆矫造,顾反信东晋古文,称诵不衰,斯所谓倒植者。要之,三子皆好为姚易卓荦之辞,欲以前汉经术助其文采,不素习绳墨,故所论支离自陷,乃往往如讝语。惟德清戴望述《公羊》以赞《论语》,为有师法。而湘潭王闿运并注五经。闿运弟子,有井研廖平传其学,时有新义,以庄周为儒术,说虽不根,然犹愈魏源辈绝无伦类者。

  

  大氐清世经儒,自今文而外,大体与汉儒绝异:不以经术明治乱,故短于风议;不以阴阳断人事,故长于求是。短长虽异,要之皆征其文明。何者?传记、通论,阔远难用,固不周于治乱。建议而不雠,夸诬何益?鬼、象纬、五行、占卦之术,以宗教蔽六艺,怪妄!孰与断之人道,夷六艺于古史,徒料简事类,不曰吐言为律,则上世社会污隆之迹,犹大略可知。以此综贯,则可以明进化;以此裂分,则可以审因革。故惟惠栋、张惠言诸家,其治《周易》,不能无捃摭阴阳,其他几于屏阁。虽或琐碎识小,庶将远于巫祝者矣。

  

  晚有番禺陈澧,当惠、戴学衰,今文家又守章句,不调洽于他书,始鸠合汉、宋,为诸《通义》及《读书记》,以郑玄、朱熹遗说最多,故弃其大体绝异者,独取小小翕盍,以为比类。此犹剪毫于千马,必有其分寸色理同者。澧既善傅会,诸显贵务名者多张之。弟子稍尚记诵,以言谈剿说取人。仲长子曰:“人下学士有三奸焉。实不知,详不言,一也;窃他人之说,以成己说,二也;受无名者,移知者,三也。”(见《意林》五引《昌言》)

  

  自古今文师法散绝,则唐有《五经》、《周礼》、《仪礼》诸疏,宋人继之,命曰《十三经注疏》。然《易》用王弼,《书》用枚赜,《左氏春秋》用杜预,《孝经》用唐玄宗,皆不厌人望。枚赜伪为古文,仍世以为壁藏于宣父,其当刊正久矣。毛、郑传注无间也,疏人或未通故言,多违其本。

  

  至清世为疏者,《易》有惠栋《述》,江藩、李林松《述补》(用荀、虞二家为主,兼采汉儒各家及《乾凿度》诸纬书),张惠言《虞氏义》。《书》有江声《集注音疏》,孙星衍《古今文注疏》(皆削伪古文。其注,孙用《大传》、《史记》、马、郑为主,江间入己说。然皆采自古书,未有以意◎【派去氵加钅】析者)。《诗》有陈奂《传疏》(用毛《传》,弃郑《笺》)。《周礼》有孙诒让《正义》。《仪礼》有胡培翚《正义》。《春秋左传》有刘文淇《正义》(用贾、服注;不具,则兼采杜解)。《公羊传》有陈立《义疏》。《论语》有刘宝楠《正义》。《孝经》有皮锡瑞《郑注疏》。《尔雅》有邵晋涵《正义》,郝懿行《义疏》。《孟子》有焦循《正义》。《诗》疏稍胶,其他皆过旧释。用物精多,时使之也。惟《礼记》、《谷梁传》独阙。将孔疏翔实,后儒弗能加,而谷梁氏淡泊鲜味,治之者稀,前无所袭,非一人所能就故。

  

  他《易》有姚配中(著《周易姚氏学》)。《书》有刘逢禄(著《书序述闻》、《尚书今古文集解》)。《诗》有马瑞辰(著《毛诗传笺通释》)、胡承珙(著《毛诗后笺》),探啧达旨,或高出新疏上。若惠士奇、段玉裁之于《周礼》(惠有《礼说》,段有《汉读考》),段玉裁、王鸣盛之于《尚书》(段有《古文尚书撰异》,王有《尚书后案》),刘逢禄、凌曙、包慎言之于《公羊》(刘有《公羊何氏释例》及《解诂笺》,凌有《公羊礼疏》,包有《公羊历谱》),惠栋之于左氏(有《补注》),皆新疏所本也。焦循为《易通释》,取诸挂爻中文字声类相比者,从其方部,触类而长,所到冰释。或以“天元”一术通之,虽陈义屈奇,诡更师法,亦足以名其家。黄式三为《论语后案》,时有善言,异于先师,信美而不离其枢者也。《谷梁传》惟侯康为可观(著《谷梁礼证》),其余大氐疏阔。《礼记》在三《礼》间,故无专书训说。陈乔枞、俞樾并为《郑读考》,江水有《训义择言》,皆短促不能具大体。共他《礼经纲目》(注永著)、《五礼通考》(秦蕙田著)、《礼笺》(金榜著)、《礼说》(金鹗著)、《礼书通故》(黄以周著)诸书,博综三《礼》,则四十九篇在其中矣。

  

  然流俗言“十三经”。《孟子》故儒家,宜出。唯《孝经》、《论语》,《七略》入之六艺,使专为一种,亦以尊圣泰甚,徇其时俗。六艺者,官书,异于口说。礼堂六经之策,皆长二尺四寸(《盐铁论诏圣篇》,二尺四寸之律,古今一也。《后汉书曹褒传》:《新礼》写以二尺四寸简。是官书之长,周、汉不异)。《孝经》谦半之。《论语》八寸策者,三分居一,又谦焉(本《钩命决》及郑《论语序》)。以是知二书故不为经,宜隶《论语》儒家,出《孝经》使傅《礼记》通论(凡名经者,不皆正经,贾子《容经》,亦《礼》之传记也)。即十三经者当财减也。

  

  至于古之六艺,唐宋注疏所不存者,《逸周书》则校释于朱右曾,《尚书》欧阳、夏侯遗说,则考于陈乔枞,三家《诗》遗说,考于陈乔枞,《齐诗》翼氏学,疏证于陈乔枞,《大戴礼记》,补注于孔广森,《国语》,疏于龚丽正、董增龄。其扶微辅弱,亦足多云。及夫单篇通论,醇美确固者,不可胜数。一言一事,必求其征,虽时有穿凿,弗能越其绳尺,宁若计簿善承展视而不惟其道,以俟后之咨于故实而考迹上世社会者,举而措之,则质文蕃变,较然如丹墨可别也。然故明故训者,多说诸子,唯古史亦以度制事状征验。其务观世知化,不欲以经术致用,灼然矣。

  

  若康熙、雍正、乾隆三世,纂修七经,辞义往往鄙倍,虽蔡沈、陈浩为之臣仆而不敢辞;时援古义,又椎钝弗能理解,譬如薰粪杂糅,徒睹其污点耳。而徇俗贱儒,如朱彝尊、顾栋高、任启运之徒,瞢学冥行,奋笔无作,所谓乡曲之学,深可忿疾,譬之斗筲,何足选也!

  

  

  ●学隐第十三

  

  魏源默深为《李申耆传》,称乾隆中叶,惠定宇、戴东原、程易畴、江叔澐、段若膺、王怀祖、钱晓征、孙渊如及臧在东兄弟,争治汉学,锢天下智惠为无用。包世臣慎伯则言东原终身任馆职,然揣其必能从政。二者交岐。由今验之,魏源则信矣。

  

  吾特未知其言用者,为何主用也?处无望之世,衒其术略,出则足以佐寇。反是,欲与寇竞,即罗网周密,虞候迦互,执羽龠除暴,终不可得。进退跋疐,能事无所写,非施之训诂,且安施邪?古者经师如伏生、郑康成、陆元朗,穷老笺注,岂实泊然不为生民哀乐?亦遭世则然也。今观世儒,如李光地、汤斌、张廷玉者,朝读书百篇,夕见行事,其用则贤矣。若夫袁宏之颂荀彧者曰:“始救生人,终明风概。”数子其能瞻望乎哉!故曰“大儒胪传,小儒厌顪”,《诗》、礼之用则然。比度于无用者,孰贤不肖?则较然察矣。

  

  定宇殁,汉学数公,皆拥树东原为大师。其一识度深浅,诚人人殊异。若东原者,观其遗书,规摹闳远,执志故可知。当是时,知中夏黦黯不可为,为之无鱼子饥虱之势足以藉手;上皆思偷愒禄仕久矣,则惧夫谐媚为疏附,窃仁义于侯之门者。故教之汉学,绝其恢谲异谋,使废则中权,出则朝隐。如是足也!借使中用如魏源,能反其所述《圣武记》以为一书,才士悉然,东原方承流奔命不给,何至槁项,自絷缚汉学之拙哉?

  

  或曰:弁冕之制,绅舃之度,今世为最微;而诸儒流沫讨论,以存其概略,是亦当务之用也(任幼植著《弃服释例》。幼植之学,出自东原。张皋文著《仪礼图》。皋文学出金辅之,辅之与东原亦最相善)。

  

  

  ●订实知第十四

  

  号钟,乐之至和也。弹以穆羽,惟中期能辨其律者,非号钟为中期调,为他人流嘶也。千岁之青,三代宝之,非格人则不兆,是孰为神灵哉?夫孔子吹律而知其姓,占鼎折足而知鲁人之胜越也,亦若此矣。王充曰:“圣人不前知,藉于物也。”尝试截解谷之管,使充以中声吹之,能知己姓所出乎?

  

  夫不藉物而知,谓之鬼神(如童谣鸟鸣之属,皆通言鬼神,非谓天神人鬼);藉于物而知,谓之圣人(《周礼》大司徒:“知仁圣,义中和。”圣本一德,《毛诗凯风》传:“圣,睿也。”《说文》:“圣,通也。”故昭朗万形、不滞一隅者,谓之圣人,亦犹今言通人而己。春秋时称臧武仲为圣人,非为过情之誉。若后世言神圣者,无所取尔)。若上中仁智以下,虽藉物犹不知也(《古今人表》列上中仁人、上下智人。然非以其德彗材性区分,徒以仁智标目而已。今用其义)。詹何圣于牛,杨翁仲圣于马,樗里子圣于地,其术皆圣也。抟精壹思,不足以旁通。至于圣人则具矣。虽然,其末也。

  

  夫三统之复,文质之变,圣人以上知千世、下知千世,则不藉于物矣。尧知稷、契后皆王,周公知齐、鲁强弱,孰与高祖之测吴濞犁五十年?故掣万祀之风教,而射之崇朝者,非圣哲莫能也。既知政教,又以暇游艺,藉物以诇其姓名人地,则《绿图》、《幡薄》自此作。虽然,其粝者在姓名人地,而凿者在政教,则圣人所以作《绿图》、《幡薄》者,其本末可知。

  

  《楼炭》也,《万岁历祠》也(《隋经籍志》五行家,有《万岁历祠》二卷),《皇极经世》也,算人之藉物,亦以知来,其凿在彼不在此,是以非圣人之知也。今夫荧惑之占,填星之课,无益于民物,而巫咸好之,然其昭朗则不在是。知此者,可以知圣人之知矣!

  

  

  ●通谶第十五

  

  “积爱为仁,积仁为灵。”(《说苑修文篇》语)夫灵,何眩谲奇觚之有?以其隐衷。人偶万物,而视以己之发肤。发肤有触,夫谁不感觉?是故其疴养则知之,其怖怒哀喜则知之,其微声如蛢、如蟋蟀则知之,其积算至不可布筹则知之。

  

  泰上之谶,运而往矣。其次生于亡国逸民,将冒白刃,湛九族,以赴难而不可集,内恕孔悲,以期来者。惟爱恶之相攻取,而亦诇谍于千年。故史者为藏往,谶者为知来(凡纬书豫言来事,征验实众,前史所书,不可诬也。然其说经往往讹谬。诚以用在知来,而藏往非其所事尔。近世诸谶,文义鄙倍,多出明末遗贤。其言来事,亦信多验,而往者所不言也)。

  

  其次假设其事,己不知来,而后卒有应者(如王莽时,道士西门君惠言刘秀当为天子。此非定知为刘秀也。而光武因谶而命名,则应之;刘歆因谶而命名,则不应。佛书言“释迦去后,弥勒出世”。此亦无与中夏革命之事。而凡谋反者,皆喜自称弥勒。及韩山童以是鼓众,其子林儿卒称号十有二年。事虽不集,香军皆奉其正朔。虽明祖亦俟林儿殁后,始建吴元。亦可谓帝王之符矣。良由谶记既布,人心所归在是,而帝者亦就其名以结人望。故始虽假设,卒应于后也)。何者?金木、毒药、械用、接构,皆生于恶,恶生于爱;眴栗愀悲,亦生于爱。爱而几通于芴芴漠矣(《宗教学概论》曰:热情憧憬,动生人最大之欲求。是欲求者,或因意识,或因半意识,而以支配写象,印度人所谓佗帕斯者也。以此,则其写象界中所总计之宗教世界观,适应人人程度,各从其理想所至,以构造世界。内由理想,外依神力,期于实见圆满。若犹太诗篇所载豫言,从全国人心之敬畏,以颂美邪和瓦。每饭弗谖,辄曰“何时得见弥塞亚也”。其在支那,是等宗教观念之豫言,亦甚不少。“周虽旧邦,其命惟新”,亦冀望成就之辞也。然则世界观之本于欲求者,无往而或异。下逮琐末鄙事,宁能遁是?勿论何人,勿执何时,有不亲历其境者乎?亦有不以神力天助之憧憬佐其欲求者乎?是皆反省而可知也。世之实验论者,谓此欲求世界观与设定世界观,梦厌妄想,比于空华。然不悟理想虽空,其实力所掀动者,终至实见其事状,而获遂其欲求,如犹太之弥塞亚,毕竟出世。由此而动人信仰者,固不少矣)!

  

  爱之精者,口耳勿能谕,假于星历五行以为旌旗。算术之有代数,则然也。好方者滞其名象,欲一切以是推究来者,是以其言凶悍而不娄中。

  

  章炳麟曰:京房、张衡、憔周、郭璞之伦,僵尸千祀,不再起矣。黄道周哉,于以求之,于林之下!

  

  

  ●原人第十六

  

  赭石赤铜著乎山,莙藻浮乎江湖,鱼浮乎薮泽,果然、猿狙攀援乎大陵之麓,求明昭苏而渐为生人。

  

  人之始,皆一尺之鳞也。化有蚤晚而部族殊,性有文犷而戎夏殊。含生之类,不爪牙而能言者,古者有戎狄,不比于人,而晚近讳之。

  

  余以所闻名家者流,斥天下之中央,则燕之北、越之南是已。然则自大瀛海以内外,为滩洲者五。赤黑之民,冒没轻儳,不与论气类。如欧美者,则越海而皆为中国。其与吾华夏黄白之异,而皆为有德慧术知之氓。是故古者称欧洲曰大秦(大秦即罗马。其曰大秦者,明非本称,乃实中国所号,犹彼土以震旦称我也),明其同于中国,异于荤鬻、獂戎之残忍。彼其地非无戎狄也。处冰海者,则有哀斯基穆人。烬瑞西、普鲁士而有之者,则尝有北狄。俶扰希腊及于雅典者,则尝有黑拉古利夷族。夫孰谓大地神皋之无戎狄?而特不得以是概白人耳。戎狄之生,欧、美、亚一也。

  

  在亚细亚者,旧国亡(亚细亚巴比伦、亚述之属)。礼义冠带之族,厥西曰震旦,东曰日本,他不著录。冈本监辅曰:“朝鲜者,鞑靼之苗裔。”余以营州之域,自虞氏时著图籍矣,卒成于箕子、卫满;文教之盛,与上国同风,宜不得与鞑靼为一族。意者,三韩、濊貉之种姓,羼处其壤,则犹俄之有鲜卑(西伯利亚,或作锡伯,即鲜卑),奥之有匈牙利欤(即匈奴)?总之,传于禹籍者近是。其他大幕之南北蒙古厄鲁特之窟,袤延几万里,犬种曰狄,亦自谓出于狼鹿(凡犬种等名,皆野人自号,及此方以相鄙夷者。然其犷悍蚩贱,不异禽雀,故因其可以非人。而非人之说,详《序种姓》上篇)。东北绝辽水,至乎挹娄,豸种曰貉。瓯越以东,滇、交趾以南,内及荆楚之深山,蛇种曰蛮、闽。河津之间,驱牛羊而食,湩酪而饮,旃罽而处者,羊种曰羌(羯亦从羊,然与羌异义。《日知录》三十二曰:“羯本地名,上党武乡县羯室,晋时匈奴别部人居之,后因号胡戎为羯。”是羯为地名,非种类名。与羌之言羊种人胻者,殊矣)。自回鹘之人,划羌稍陵迟衰微,亦混淆不得析。是数族者,在亚细亚洲则谓之戎狄。其化皆晚,其性皆犷。虽合九共之辩有口者,而不能予之华夏之名也。惟西南焦侥,从人,长三尺,莫知其谁氏?要之,印度(印度本白种。自吠陀以来,哲学实胜中夏,而丘冈之族,至今尚称蛮民,亦文野半也)、卫藏与西域三十六国,皆犹有顺理之性,则神农、黄帝所不能外,亦其种类相似,与震旦比,犹艾之与蒿,犹橘之与枳。

  

  夫西徼以外,自古未尝重得志于中国,而南方三苗之裔,尤犷愚无文理条贯。惟引弓之国,尝盗有冀州,或割其半,而卒有居三鬲六釴以临禹之域者。其遂为人乎?非也。其肖人形也,若禺与为也。其能人言也,若猩猩也。其不敢狂惑大倍于人义也,若麒麟也。麒麟虽驯,天禄、辟邪虽神,不列于人。吾珍之字之,不狝杀之而止。其种类不足民,其酋豪不足君。

  

  呜呼!民兽之不秩叙也,千有五百岁矣。凡大逆无道者,莫剧篡窃。篡窃三世以后,民皆其民,壤皆其壤,苟无大害于其黔首,则从雅俗而后辟之,亦可矣。异种者,虽传铜瑁至于万亿世,而不得抚有其民。何者?位虫兽于屏扆之前,居虽崇,令虽行,其君之实安在?虎而冠之,猿狙而衣之,虽设醮醴,非士冠礼也。夫龙举于华甬之下,乘云霞,负凌兢,霖雨注天下,号令非不施也,吾不事之以雨师之神。民兽之辨,亦居可见矣(案《海内南经》云:“枭阳国,在北朐之西。其为人,人面长唇,黑身有毛,反踵,见人笑亦笑。”寻枭阳即狒狒,乃亦称人称国。盖人兽之界限程度,本无一定,予之过滥,则枭阳尚以人言,况戎狄邪?若专以文理条贯格之,则戎狄特稍进于枭阳,未云人也)。不以形,不以言,不以地,不以位,不以号令,种性非文,九逴不曰人(惟行进乃自变耳。《旧唐书突厥传》:颉利部落来降,温彦博请置于塞下,曰:“古先哲王,有教无类。突厥以命归我,教以礼珐,尽为农民。”是说以类为种类,能奉教则种类自化。然虽进于戎狄,而部族与中国固殊云)。种性文,虽以罪辜磔,亦人。

  

  若夫华夏而臣胡虏之酋者,宁自处于牧圉,操箠面从之,则谓之臣矣。虽然,德之不建也,民之无援也,以大人恺悌,其忍使七十二王之萌庶戕虐于诸戎,而不拯其死?不人兮其生也?故假手于臣异类,以全泰氏之民。既臣矣,仁故不代王,义故七十而致政,臣道也,不持以例民。民力耕冥息,珍食美衣,老幼以相字,夫妇以相欢,朋友以相掖,其名与实,未尝听命于戎人。强与之以听命之名,则犹曰“听命于龙”。其何不辨?辨之而不逝,弹之而不设隐括。惟政令之一出一入,曰以是分戎夏。

  

  呜呼!民兽之不秩叙也久矣。辨之而不逝,弹之而不设隐括。曰:彼抚有九域,自吾祖祢至今,世以食毛践土(据流俗语)。是则未谛于《北山》之雅人、楚之芋尹之言也。彼周世也,井田未废,则天子经略,诸侯正封,九畡之土,莫不曰王田,而置农官以督之,则民犹赁而耕者也。其言若是,岂不中哉!自秦汉以后,井田废,约剂在民间(后魏至唐,虽有均田,然无公私之别,又世业在口分外。此终与井田异旨也)。民归德于君,文饰其辞,则亦曰食毛践土,此非事实也。譬则以重华之圣颂其君,铜印以上皆习之为恒言,而心知其夸诬也,亦明矣。当秦汉以后,中国之君而犹若是,况异类乎?彼弃其戈壁,而盗居吾膏腴,则践我土也:彼舍其麇鹿雉兔,而盗食吾菽粟,则食我毛也。彼方践我土食我毛,而曰我践彼土食彼毛,其言之不应其肺肠欤?不然,何其戾也!

  

  希腊之臣服土耳其也,数百岁矣。一昔溃去,而四邻辅之以自立,莫敢加之叛乱之名者,无他,种族殊也。意大利初并于日耳曼,逾年百五十,而米兰与伦巴多人始立民主。斯其为殊类也,间不容飘忽耳,然犹不欲以畀他人。由是观之,兴复旧物,虽耕夫红女,将有任焉。异国之不忍,安忍异种?异教之不耦俱,奚耦俱无教之狼鹿?君子观于明氏之史,如刘基者,其于为震旦尽矣!

  

  难者曰:淳维之祖,犹吴之祖;今兽匈奴而民泰伯,悖。

  

  曰:匈奴之犬种,先淳维生矣。己夏王之胤,娶胡牝以为妇,而传胄焉。其胄非人也,岂直淳维?鄋瞒在三季矣,苟效吴泰伯,虽被发文身以奔杨州之域,地故无异种,孰不曰人?若种类非也,蒲石之入帝,蒙古之全制,其犹是封豕巨鱼也(凡虏姓,今虽进化,然犹当辨其部族,无令纷糅)。且夫《春秋》以吴越从狄者,谓其左衽同浴,不自别于异类,故因是以贬损之,不谓其素非人。若赵盾、许止之弑,被之空言而不敢辞,非曰其以刃事也。今蛮闽广东、福建之域,宅五帝之子姓矣。其民有世系,其风俗同九州,其与沙漠之异族,舞干戚而盗帝位者,其可同乎?故曰五者不足言,而种姓重也。

  

  难者曰:必绌亚洲之戎狄,而褒进欧美;使欧美之人,入而握吾之玺,则震旦将降心厌志以事之乎?

  

  曰:是何言也!其贵同,其部族不同。观于《黄书》,知吾民之皆出于轩辕;余以姜姓之氏族上及烈山,与任宿之风自苍牙,则谓之皆出于葛天,可也(说详《序种姓》上篇)。海隅苍生,皆葛天之胄。广轮万里,皆葛天之宅。以葛天之宅,而使他人制之,是则祭寝庙者亡其大宗,而以异姓为主后也。安论其戎狄与贵种哉,其拒之一矣。

  

  余秩乎民兽,辨乎部族,故以《云门》之乐听之(《大司乐》注:“黄帝曰《云门》、《大卷》。”黄帝能成名万物,以明民共财,言其德如云之所出,民得以有族类),一切以种类为断。是以综核人之形名,则是非昭乎天地。

  

  

  ●序种姓上第十七

  

  凡地球以上,人种五,其色黄、白、黑、赤、流黄,画地州处,风教语言勿能相通。其小别六十有三(西人巴尔科所分)。

  

  然自大古生民,近者二十万岁(近世人类学者以石层、槁骨推定生民之始,最近当距今二十万年,其远者距今五十万年。如《旧约》所述,不逾万年,其义非是),亟有杂淆,则民种羯羠不均。古者民知渔猎,其次畜牧,逐水草而无封畛;重以部族战争,更相俘虏,羼处互效,各失其本。燥湿沧热之异而理色变,牝牡接构之异而颅骨变,社会阶级之异而风教变,号令契约之异而语言变。故今世种同者,古或异;种异者,古或同。要以有史为限断,则谓之历史民族,非其本始然也。

  

  言人种学者,一曰:太初有黄、黑二民,或云白、黑;又曰:生民始黄。人各异议,亡定说。

  

  方夏之族,自科派利考见石刻,订其出于加尔特亚;东逾葱岭,与九黎、三苗战,始自大皞;至禹然后得其志。征之六艺传记,盖近密合矣。其后人文盛,自为一族,与加尔特亚渐别。其比邻诸部落,有礼俗章服食味异者,文谓之夷,野谓之狄、貉、羌、蛮、闽,拟以虫兽,明其所出非人。自贵其种而鸟兽殊族者,烝人之性所同也。然自皇世,民未知父,独有母系丛部。数姓集合,自本所出,率动植而为女神者,相与葆祠之,其名曰托德模(见葛通古斯《社会学》)。遭侮酿嘲,有以也。何者?野人天性阔诞,其语言又简寡,凡虚墓间穴宅动物,则眩以死者所化。故埃及人信蝙蝠,亚拉伯人信海麻。海麻者,枭一种也。皆因其翔舞墓地,以为祖父神灵所托。其有称号名谥,各从其性行者,若加伦民族,常举鹭、虎、狼、麝自名;达科佗妇人,或名白貂,或名鼱鼩足,或名鼬鼠,著其白皙轻趫;马廓落民族,以师子祝其王;亚细亚、埃及诸国,以金牛祝其王。仍世而后,以语简弗能达意旨,忘其表象,鸟兽其祖,则自是举以为族名矣。故排鸠亚尼民族,有巴加多拉者,猿族民也;有排鸠衣尼者,鳄族民也;有巴多拉西者,鱼族民也。因忒安种,有虎族、师子族、马爵族、鸠亚尼廓(兽名)族。其属科伦克多民族,崇信狼及白项乌,其传为造种者。是故狼为大族,其下小别,则有熊族、鹫族、海豚族、亚尔加(海鸟名)族。白项乌为大族,其下小别,则有鹅族、虾蟆族、蛙族、枭族、海师子族。狼、白项乌为全部神祖,其小别诸近祖次之。植物亦然。加伦民族,常以絮名其妇人;亚拉画科民族,常以淡巴菰名,久矣为祖。剖哀柏落人,有淡巴菰、芦苇二族,谓其自二卉生也。其近而邻中夏者,蒙古、满州推本其祖,一自以为狼、鹿,一自以为朱果,藉其宠神久矣。中国虽文明,古者母系未废,契之子姓自玄鳦名,禹之似姓自薏苡名,知其母吞食而不为祖,亦犹草昧之绪风也。

  

  夏后兴,母系始绝,往往以官、字、谥、邑为氏,而因生赐姓者寡。自是女子称姓,男子称氏,氏复远迹其姓以别婚姻。故有《帝系》、《世本》,掌之史官,所以辨章氏族,旁罗爵里,且使椎髻鸟言之族,无敢干纪,以乱大从。及汉魏世守其牒,则时以门资勋伐援傅。要其大体,未尝凌杂也。拓跋氏始变戎姓,以从汉氏。唐世诸归化人,或锡之皇族,以为殊宠。明太祖兴,令北虏割裂姓氏,与汉合符,则统系樊然棼乱矣。

  

  抑亦建国大陆之上,广员万里,黔首浩穰,其始故不一族。太皞以降,力政经营,并包殊族,使种姓和齐,以遵率王道者,数矣。文字政教既一,其始异者,其终且醇化。是故淳维、姜戎,出夏后、四岳也,窜而为异,即亦因而异之。冉駹朝蜀,瓯越朝会稽,驯而为同,同则亦同也。然则自有书契,以《世本》、《尧典》为断,庶方驳姓,悉为一宗,所谓历史民族然矣。自尔有归化者,因其类例,并包兼容。魏、周、金、元之民,扶服厥角,以奔明氏,明氏视以携养孽子,宜不于中夏有点。若其乘时僭盗,比于归化,类例固殊焉,有典常不赦。善夫,王夫之曰:“圣人先号万姓,而示以独贵。保其所贵,匡其终乱,施于孙子,须于后圣:可禅、可继、可革,而不可使异类间之。”不其然乎!

  

  方今欧美诸国,或主国民,或主族民。国民者凑政府,族民者凑种姓。其言族民,亦多本历史起自晚近者。中国故重家族,常自尊贤。自《世本》以后,晋有贾弼《姓氏簿状》,梁有王僧孺《百家谱》,在唐《元和姓纂》,宋而《姓氏书辨证》,皆整具有期验。唯《广韵》犹著录汉虏诸姓,其重种族如是。元泰定刻《广韵》,始一切刊去之,亦足以见九能之士,不贵其种而甘为降虏者,众也。顾炎武遭东胡乱华,独发愤,欲综理前典,为《姓氏书》,未就。其目曰:姓本第一,封国第二,氏别第三,秦汉以来姓氏合并第四,代北姓第五,辽金元姓第六,杂改姓第七,无征第八。其条贯度齐至明。呜呼!正大夫君子、邦人诸友之知方而治国闻者,户言师顾君,顾弗师其综理姓氏。余于顾君,未能执鞭也,亦欲因其凡目,第次种别。体大,宜专为一书。今以粗觕,就建姓本氏及蕃族乱氏者,为《序种姓篇》,以俟后王之五史。

  

  宗国加尔特亚者,盖古所谓葛天(《吕氏春秋古乐篇》:“昔葛天氏之乐,三人操牛尾,投足以歌八阙。”《古今人表》,大皞氏后十九代,其一曰葛天氏。《御览》七十八引《遁甲开山图》,女娲氏没后有十五代,皆袭庖牺之号,其一曰葛天氏。案自大皞以下诸氏,皆加尔特亚君长东来者,而一代独得其名,上古称号不齐之故。其实葛天为国名,历代所公。加尔特亚者,尔、亚皆余音,中国语简去之,遂曰加特,亦曰葛天),地直小亚细亚南。其人种初为叶开特亚,后与西米特科种合,生加尔特亚人。其《旧纪》曰:“先鸿水有十王,凡四十三万二千年;鸿水后八十六王,凡三万三千九十一年;其次有米特亚僭主,八王,二百二十四年;其次十一王;其次为加尔特亚朝,四十九王,四百五十八年;其次为亚拉伯朝,九王,二百四十五年;其次四十五王,五百二十六年(其书为巴比伦人披落沙所纪。披落沙,共和纪元五百八十年人)。然始统一加尔特亚者,为萨尔宫一世,当共和纪元以前二千九百六十年(共和纪元与欧洲邪苏纪元相差八百四十一算)。其后至亚拉伯朝,以巴比伦为京师,当共和纪元前七百四年。其后二百五十年,为小亚细亚灭之。

  

  萨尔宫者,神农也(或称萨尔宫为神农,古对音正合),促其音曰石耳(《御览》七十八引《春秋命历序》曰:“有神人名石耳,号皇神农)。先萨尔宫有福巴夫者,伏戏也;后萨尔宫有尼科黄特者,黄帝也。其教授文字称苍格者,苍颉也。其他部落,或王于循米尔,故曰循蜚;或王于因梯尔基,故曰因提;或王于丹通,故曰禅通。东来也,横渡昆仑。昆仑者,译言华(俗字花)土也,故建国曰华。昆仑直帕米尔高原。帕米尔者,波斯语,译言屋极也。故曰:“天皇被迹于柱州之昆仑。”(《遁甲开山图》语。极与柱,皆状其山之高。)其旁行者自卫藏。卫藏昔言图伯特,故曰:“人皇,出刑马山提地之国。”(《遁甲开山图》语。提地与图伯特一音之转:《华阳国志》谓巴、蜀本人皇苗裔,是人皇由卫藏人蜀也。二事皆元和汪荣宝说,义证确凿。特未知天皇、人皇,其时代于大皞前后何如,纬书或以伏戏、女娲、神农为三皇,如《保乾图》言:天皇“斟元陈枢以立易威”,则天皇即大皞。如《命历序》,人皇九头纪以后有五龙纪,始渐及伏戏。则天皇非其人矣。古事芒昧,难尽明也。)君长四州,故有四岳。长民十二,故有十二牧。民曰黑头,故称黔首。文字如楔,故作八卦。陶土为文,故植碑表。尊祀木星,故占得岁。异名纪月(如《释天》“正月为陬”以下十二名,巴比伦亦有之),故贞孟陬。故曰中国种姓之出加尔特亚者,此其征也。

  

  上古亚衣伦图,有《亚柏勒罕法典》。其言部酋之富,亡于土地,视牛羊繁殖耳。凡他部罪人,因事脱窜,或以同部争战,人人离散,将入境,牝牛贵人登高陵而集合之,编其牧竖为一队,介以征伐,略夺他部畜产。被略夺者又贷之牝牛贵人,贵人则定其赁藉贡纳。希腊初世及加尔特亚、罗马、沙逊、佛朗哥、斯拉夫人,皆然。加尔特亚鸿水前第一皇,以牝牛兽带为统治符号,斯其所谓牝牛贵人者哉!上世畜牧善豢者强。《易》曰:“离,丽也。”“重明以丽乎正,乃化成天下。”其卦言:“畜牝牛,吉。”此谓牝牛贵人集合逋逃以编军队者(《周易》错综前史而书其成事,若帝乙归妹、高宗伐鬼方等语,皆非臆造。牝牛事特稍隐耳)。唐、虞州伯称牧,牧亦视牛。及夫赁藉贡纳,悉自贵人定之,则井田食邑自此始矣。

  

  文明之民,战胜之国,大氐起自海滨,为其交通易也。独中夏王迹,基陇坻、华山间,非自殊方东度亡由。《五帝本纪》曰:“嫘祖为黄帝正妃,生二子,其后皆有天下。一曰玄嚣,是为青阳,青阳降居江水;次曰昌意,降居若水(《索隐》曰:江水、若水皆在蜀。《水经》曰:水出旄牛徼外,东南至故关,为若水)。昌意娶蜀山氏女曰昌仆,生高阳。”高阳是为帝颛顼。帝喾高辛者,“父曰蟜极,蟜极父曰玄嚣。”若然,黄帝葬于桥山,地在秦、陇,而顼、喾皆自蜀土入帝中国。其后喾子放勋,以唐侯升帝位,稍东。及舜之生,《世本》言在西城,所谓妫虚(或作西域,大误)。西城于汉隶汉中。而《公孙尼子》曰:“舜牧羊子潢阳。”(《御览》八百三十三引)潢阳者,汉阳之讹(汉阳,凡汉水之阳皆得称之。此所指自在汉中,非《左氏传》“汉阳诸姬”及今汉阳地也)。《六国表》曰:“禹兴西羌,汤起于亳(《集解》:徐广曰:京兆杜县有亳亭),周以丰、镐伐殷。”《蜀王本纪》言:“禹,汶山郡广柔县人,生于石纽。”然则舜、禹皆兴蜀、汉,与顼、喾同地,即上世封略,舒于西方,蹙于东南,审矣。《传》称大皞都陈,神农、少皞都曲阜,颛顼都卫,舜虞邑实河东地,禹父曰崇伯鲧,后为夏室,在阳城中岳下。是五都皆偏东,亦其征伐所至,则留戍之,而帝者因以为宅。若周作雒邑以为天下大凑,非其本都。察其本都,奥区阻深,以丽王公,西方之人欤?

  

  自黄帝入中国,与土著君长蚩尤,战于阪泉,夷其宗。少皞氏衰,九黎乱德,颛顼定之。当尧时,三苗不庭,遏绝其世,窜之三危。其遗种尚在,“三苗之国,左洞庭,右彭蠡”,不修德义,“外内相间,下挠其民,民无所附,夏禹伐之,三苗以亡”。自是俚、繇诸族,分保荆、粤至今。

  

  自禹灭三苗,而齐州为宁宅,民无返志,与加尔特亚浸远。察彼土石刻:契者,亚细亚人,卒居商邑,未闻其归也。至周穆王,始从河宗柏夭,礼致河典,以极西土。其《传》言西膜者,西料特科,旧曰西膜,亚细亚及前后巴比伦(前巴比伦即加尔特亚)皆其种人。膜稷者,西膜之谷也;膜拜者,西膜之容也;膜昼者,西膜之酋也。其训沙漠及南膜拜,皆非是。又言“至于苦山,西膜之所谓茂苑”,此以著东西同言。“至于黑水,西膜之所谓鸿鹭。”鸿鹭者,神坛也。加尔特亚人所奉最上神,命曰衣路;其名与希伯来人所奉哀路西摩,亚拉伯人所奉亚拉,声皆展转相似,则鸿鹭其近之矣。又西膜种事亚普路神,义曰上天之子姓;转入希腊,变音曰亚泡路,而为光明洁清之神,声类皆似鸿鹭。大氐其神坛在黑水云。当穆王时,盖先共和纪元二百余岁,即加尔特亚既灭于亚细亚矣。然犹览其风土,省其士女。庄周曰:“旧国旧都,望之畅然。虽丘陵草木之缗,人之者十九,犹之畅然。况见见闻闻者也。”其后《邶风》思西方美人,而《小雅》言:“彼都人士,台笠缁撮”,“彼君子女,卷发如虿”。台笠野服,不可施于都人。缁布冠者,始冠,冠而敝之,后不竟著(《正义》亦设此疑,而云:“士以上冠而敝之,庶人则虽得服委貌”,“而俭者服缁布。”案:《诗》明言“彼都人士”,何得以为庶人)。且妇人敛发无髢,即孰睹其卷者(《正义》谓:“长者尽皆敛之,不使有余;而短者若鬓,旁不可敛,则因曲以为饰、”尤迂)?明其非周宗法服,而念在西膜旧民也。

  

  《穆传》又曰:“天子宾于西王母,乃执白圭玄璧以见。”案《释地》以西王母为四荒。西母与西膜同音;王,间音也。西膜民族,始见犹太《旧约》,本诺亚子名,其后以称种族,移名其地。穆王见其部人之大酋。大酋者,复以地被号。若《书》有将蒲姑,齐桓之斩孤竹,皆以国名名其君也。古者人君执神权,常自谓摄天帝。是故《西山经》言西王母如人,豹尾虎齿而善啸,蓬头戴胜;宜即加尔特亚所奉尼加尔神,其形半如人半如虎者,非大酋形体然,其所摄之神则然也《汉地理志》言“临羌西北塞外,有西王母石室”,及“弱水昆仑山祠”。此其寝庙适在,而地绝远矣。

  

  《穆传》又曰:“至于群玉之山,容成氏之所守”,“先王之所谓册府”。此亦信矣。自萨尔宫一世,已建置书藏。其书皆陶瓦为之,而雕刻楔文于方面,其厚三寸,其长三寸或至三尺六寸。宝书复圬,陶土于外,更刻其文。故历五千余祀以至今日,外虽毁剥,内书尚完具可读。中国初为书契亦然。观《说文》训“专”为“纺专”,又训曰“六寸簿”,足明古者以纺专任书。其后有簿、忽(今字作笏。笏也,簿也,手版也,三者异名同实),书思对命,亦以“专”名。最后称诸册籍曰簿,其义相引申矣。夫上世无竹帛、赫蹄,独取陶瓦任文籍之用。其山产玉,则亦因而采之,足以摄代,故群玉为册府,宜也。萨尔宫之在中国,斫木为耜,揉木为耒,不举文学,而亦无教令,独为书藏于其故国。后王怀之,知其自来,称之曰先王。穆王既西狩,因纪铭迹于县圃之上、弇山之石。亦以西膜民族,本以瓦石为书,则而效之,所以崇法先民,则刻石纪功自此始。

  

  章炳麟曰:尚考方夏种族所出,得其符验,而姓氏次之。

  

  古者“天子建德,因生以赐姓,胙之土而命之氏。诸侯以字为谥,因以为族。官有世功,则有官族。邑亦如之。”其后亦或以官赐姓,故曰彻官有百,“物赐之姓,以监其官,是为百姓。姓有彻品,十于王,谓之千品。五物之官,陪属万,为万官。官有十丑,为亿丑。”自品以下,皆称曰氏,而得氏者亦多术:“五帝三王之世,所谓号也。文、武、昭、景、成、宣、戴、桓,所谓谥也。齐、鲁、吴、楚、秦、晋、燕、赵,所谓国也。王氏、侯氏、王孙、公孙,所谓爵也。司马、司徒、中行、下军,所谓官也。伯有、孟孙、子服、叔子,所谓字也。”“巫、祝、匠、陶、段、梓、仓、庾,所谓事也”;“东门、西门、南宫、东郭、北郭,所谓居也。三乌、五鹿、青牛、白马,所谓志也。”

  

  然上世自母系废绝,诸姓会最而为父系同盟,则邦邑、种族、姓氏三者,时瞀乱弗能理。何者?大上,民各保其邑落,百里之国,而种族以是为称。其后稍有蹊隧,乃更以王者之都为号。故舜称其民曰庶虞(《大戴礼记四代篇》“于时鸡三号以兴庶虞,庶虞动,蜚征作”;《千乘篇》“祈王年,祷民命,及畜谷、蜚征,庶虞草”。是也),禹称其民曰诸夏(《说文》:“夏,中国之人也。”),周称殷民曰庶殷(《书召诰》:“厥既命殷庶,庶殷丕作。”),皆以京师移言民种。近世四裔或称吾民曰汉,亦或曰唐,则邑居种族,其弗辨哉。姜,姓也,逋子为氐、羌(《后汉书》曰:“西羌之本,盖姜姓之别;”)马,氏也,援之溃卒为马留(隋唐时称马留,今曰马来由),其种族又因姓氏起云。

  

  自《帝系》、《世本》,推迹民族,其姓氏并出五帝。五帝之臣庶,非斩无苗裔尔。《晋语》曰:“黄帝以姬水成,炎帝以姜水成。”《河图》亦言庆都生尧于伊祁(《御览》一百三十五引)。然则豪右贵种,固其邦贯为姓;细民无姓,而亦从其长者。黄帝十四子,分长一部,则因之姓其国地,与民盟誓,合符同徽,不得异志。亦犹北虏乌桓,氏姓无常,以大人健者名字为姓(《后汉书乌桓传》)。援之遗卒,隋末孳衍至三百户,而皆从其故帅,同氏曰马矣。当是时,史籍较略,民无谱谍,仍世相习,则人人自谓出于帝子,稷、契之托高辛是也。又上世习于战斗钞暴,而拥众多者常胜,其遇外族亡命,常尉荐拊循之,以为己子。希腊古史有言,受诺神以赫乔里神为养子,而罗马尼尔巴帝之世,其俗日浸。惟中国亦然,《离》言牝牛则详矣。又曰:“突如其来如、焚如、死如、弃如。”说曰:“突者,◎【亢去几加厶】也,倒子为◎【亢去几加厶】,不孝子突出不容于内也。”然则异族亡命,倍其家长,而畜逋逃者,方煦妪之,其后亦共为一姓。所谓技工兄弟者矣(社会学以技工兄弟别于天属兄弟)。

  

  近在明世,荐绅之家,苍头百人。是时承平亡战,特以饥寒质鬻,然犹舍其氏族以从主人。况于五帝,部落至强,攻伐所至则摧破,以术招携,而他族革而从之也则宜。及夫分气受形,正体于上,以守宗祊者虽多,亦十而一已。若纬书《苗兴》之说,恒以帝者受命,功在远祖,虽起自草茅,必其前世尝为贵种,陵夷而在皂隶者。以实推之,不亦远乎(谱系至周世始确凿可信,夏、商犹惧未谛。前此多乱,纬书尤甚)!

  

  上世同部男女旁午交会,无夫妇名。战胜略他族,女始专属,得正其位号。故败则丁壮旄倪悉戮,独处女被矜全,使侍房闼。蒋济《万机论》曰:“黄帝不好战,四帝各以方色称号,边城日警,介胄不释。黄帝叹曰:‘主失于国,其臣再嫁,厥病之由,非养寇邪!’遂即营垒,以灭四帝。令黄帝不虎变,与俗同道,则其民臣亦嫁于四帝矣。”(《御览》七十九引。案蒋济魏人,其言必有所据。)由是言之,师失其律,则弱女远嫁,彰也。

  

  其次不以累囚衅器,使服力役,于是有厮养隶圉。则胜者常在督制系统,而败者常在供给系统。一部悉主,一部悉伏地为僮仆。转相混淆,同处一域,犹不能废阶级。印度《摩尼法典》,制国人为四阶,累世异礼。中国亦云:“天有十日,人有十等”;“王臣公,公臣大夫,大夫臣士,士臣皂,皂臣舆,舆臣隶,隶臣僚,僚臣仆,仆臣台;马有圉,牛有牧,以共百事。”隶僚以下,其始皆俘虏,而后渐以惩谪罪人。一人一族,升降不恒,则阶级自是废也。然其贾贩齐民,犹以财力相君,江左区区,旅寓菰苇,“一婢之身,重婢以使;一竖之家,列竖以役;瓦金皮绣、浆酒藿肉者,故不可胜纪,至有列耕以游敖,饰兵以驱叱。”(《宋书周朗传》朗上书语)痛夫!十等之法,隶以下迭相君臣,其名则丧,实故在也。

  

  夫妃匹亚旅,始皆略自他族,而与玉石重器金布畜产同俘,故一切资产视之。后世传其遗法:帑者,金币所藏也(《说文》),则称妇子曰帮;臧(藏本字)者,文书器物之府也(《周礼》宰夫注),而婢仆以臧获称。《书序》有俘宝玉,《春秋传》言内实四姬,明其所克获抚有,则人与资产不殊也。其次,怯懦者亡所略取,而歆专有,故鸠合部人,相为盟誓,使凡略于他部之妇,其息女皆从母姓,则无嫌于内娶。自是一部得并包数姓,而多县属母系。及父系既盛,谣俗未变,犹丈夫称氏,女子称姓,然其名实愆矣。

  

  父系之始造,丈夫各私其子,其媢妒甚。故羌、胡杀首子,所以荡肠正世(汉王章对成帝语)。而越东有輆沐之国,其长子生,则解而食之,谓之宜弟(《墨子节葬下篇》)。何者?妇初来也,疑挟他姓遗腹以至,故生子则弃长而畜稚,其传世受祚亦在少子。至今蒙古犹然,名少子则增言斡赤斤。斡赤斤,译言“灶”也,谓其世守父灶,若言不丧匕鬯矣。中国自三后代起,宗法立长,独荆楚居南方,其风教与冀、兖、徐、豫间殊,时杂百濮诸民种,其俗立少。故《传》曰:“楚国之举,恒在少者。”(《左氏》文元年传文。户水宽人《春秋时代楚国相续法》曰:案楚熊渠卒,子熊挚红立。挚红卒,其弟代立,日熊延。又熊严有子四人,长子伯霜,次子仲雪,次子叔堪,少子季徇。熊严卒,长子伯霜代立。熊霜卒,三弟争立。是亦未尝立少,盖楚国民间之法也。)其成法然也。

  

  宗法虽萌芽夏、商间,逮周始定,以适长承祀。凡宗,别子为祖,继别者为大宗,继高曾祖祢者为小宗。大宗百世不迁。小宗四,亲尽,缌服竭,而移矣。婚姻则别以姓,宗法则别以氏。置司商以协名姓,而小史掌奠系世,辨昭穆,瞽矇鼓琴瑟以讽诵之,故能昭明百姓,无失旧贯。遭战国兵乱,官失其守,人知氏而忘系姓,赖有《世本》、《公子谱》等,识其始卒。然弗能人人籀读,故自周季至今,宗法颠坠。豪宗有族长,皆推其长老有德者,不以宗子。婚姻亦以氏别,虽崔、郭、唐、杜,灼然知出于一姓,犹相与为匹耦。礼极而迁,固所以为后王之道也。

  

  凡姓世世不易,然其缘因母族,不废父系者,或一人二姓。故舜姓兼姚、妫。越为禹后则姓似,为楚族则姓芈。锡土因生而各统其德者,父子则亦殊姓。咎繇偃姓,其子伯益而嬴;唐尧祁姓,其子丹朱而狸矣。及夫异系同姓,惟部落杂厕,更迭雄长,以为故然。则黄帝十四子,其一厘姓(厘亦作僖),其一依姓(《晋语》)。禹生均国,其后为毛民,亦以依姓(《山海经》)。长狄氏亦以厘姓。颛顼生驩头,驩头生苗民,犹厘姓也(《山海经》。凡《山海经》姓氏世系之说,多有淆乱,姑依用之)。

  

  凡氏数传则易。有支庶别氏于大宗,孟孙之有子服,季孙之有公鉏,荀氏之有中行也。有亡逃惧祸而更氏,夫概王奔楚为堂溪氏,伍员属子于齐为王孙氏,智果别族于太史为辅氏也。有兼官、邑、字而为数氏,士又曰随、范,荀又曰智,郤又曰冀也。夫氏于国、邑者,封君以为恒义,及汉未绝,故赵兼因国以氏周阳(《汉书酷吏周阳由传》),而折像者,其先折侯张江(《后汉书方术折像传》)。然氏王父字者竟亡。其以事志,则久更舛驳丧实。晋之羊舌大夫者,或传说李果事,夸矣。中行穆子,尝一相投壶,因以事氏(《风俗通义》。案相投壶事在《左氏》昭十二年)。而投氏亦言本之郇伯,以投策称,此其割裂而成讹者(《广韵》十九侯:汉有光禄投调,本自郇伯,为周畿内侯;桓王伐郑,投先驱以策,其后氏焉。寻郇伯投策,史传无征。而中行本分于荀氏,则知投壶氏变为投氏,其人尚自知荀氏苗裔,然已忘得氏所由,遂造投策之说。凡姓氏书多展转传讹,而变复为单之氏,尤易傅会。所谓割裂成讹也)。

  

  姓氏之大别,炳炳如此。其失,男子犹或称姓。当周时,楚有彭仲爽,于郑,姚句耳也,而汉有东平赢公。姜姓著者尤众,宜慕本返始者所为。观晋士氏出于刘累,绝迹千年,不称其族,及士会蘖子在秦,则复故为刘氏。氏有返始,其或返而称姓,宜矣。亦有姓氏同言,弗能审别。若僖姓、任姓出黄帝,祁姓出尧,曹姓出祝融。其在周世,曹有僖负羁,晋有祁奚(《潜夫论志氏姓》云,晋之公族郤氏班有祁氏,是也。其于黄帝子祁姓下亦引晋祁奚,则非也),皆以其谥号封邑氏。风姓之任,周之曹叔末裔,并氏其国,与被四姓者绝异。故彭、姚、嬴、姜,或其氏族适与古姓同言,不诡自更也。独汉子南君嘉、褒鲁侯公子宽,用奉二王先圣祠祀,返姓曰姬(《汉书恩泽侯表》),是乃为慕本耳。氏同者,公孙、桓、穆之伦,国有而非一姓。及夫夏出陈之少西,齐出卫之齐恶,秦出鲁之堇父,非伯禹、尚父、非子之裔。以故国为氏者,其不可同,亦犹负羁与僖姓之别也。夫王基产东莱,与大原王沉为婚。孔思晦祖尼父,而与孔末之后别族(见《元史孔思晦传》)。虽在叔季,犹知其文字适同,其系世则不一祖。古之人乎,宜睹于是察矣。

  

  章炳麟曰:余以姓氏分际,贞之《世本》,旁摭六艺故言,而志《姓谱》。盖《尧典》言“百姓”,今可著录者五十有二:

  

  大皞风姓。炎帝姜姓。黄帝姬姓,其子青阳、苍林因之。其一亦称青阳,是为少皞,与夷鼓同为己姓。余子打酉姓,祁姓,滕姓(《晋语》作滕,《潜夫论》作胜),葴姓,任姓,苟姓(《晋语》误为荀,从《广韵》正;《潜夫论》作拘),僖姓(《潜夫论》作厘),姑姓,儇姓,依姓。而尧亦为祁姓。,高辛之子弃,亦为姬姓。高辛为房姓(《古史考》,见《御览》七十八引)。子契为子姓,尧子丹朱为狸姓。虞舜为姚姓,亦曰妫姓。夏后禹为似姓(《诗》亦为弋)。颛项孙吴回,为火正,亦曰回禄,有子陆终,生长子樊,为已姓,其后董父,别为董姓;三子篯,为彭姓,后复别为秃姓;四子求言,为妘姓;五子安,为曹姓,后复别为斟姓;六子季连,为芈姓。咎繇,颛顼裔子也,为偃姓,子化益为嬴姓。此三十姓,皆有谱谍系世,出于帝王:

  

  夏时有仍曰缗姓(《左》哀元年传:“后缗方娠,”女子举姓。故贾侍中曰:

  

  “缗,有仍之姓也。”)周以前霍国曰真姓(《史记三代世表》索隐引《世本》)。殷遗民在晋者曰怀姓(《左》定四年传)。樊氏、尹氏曰庆姓(《潜夫论志氏姓》)。春秋时四国:胡曰归姓,邓曰曼姓,狄曰隗姓,阴戎曰允姓。此八姓者,不知所自出。而《山海经》复有句姓(似即苟姓,疑不能明也),于姓,阿姓,朌姓,桑姓,几姓,鼬姓,威姓,销姓,烈姓,气姓,或系神圣而分在夷狄之域。《说文》有姬姓,姓,娸姓(《说文》又云:“姺,殷诸侯为乱,疑姓也。”《春秋传》曰:“商有姺、邳。”洪亮吉曰:“姺、侁、、莘,并同音,盖即有莘国也。”则《说文》言疑姓者,不为定据。又曰:“,人姓。”段氏据《广韵》,知出何承天《纂文》。又曰:“垔,姓也。”亦属妄增。是等皆后世混氏为姓者,故皆不录),皆史官所不载者。

  

  《山海经》虽夸,其道神巫,有巫咸,巫即,巫朌,巫彭,巫姑,巫真(《水经涑水注》作贞),巫礼(亦作履),巫抵,巫谢,巫罗(《大荒西经》),巫阳,巫相,巫凡(《海内西经》)。咸、彭、朌、真(咸即箴),姓也。其他九巫,宜皆以姓著者。疑事之不可质,尚已。

  

  其国:

  

  风姓,任、宿、须句、颛臾、巴、流黄辛氏、流黄酆氏(见《海内经》、《海内西经》。巴、酆与姬姓之巴、酆异国。周之辛甲,盖出大皞。酆舒则不知何别也。凡《山海经》不尽可信,节取其雅驯者如此)。

  

  姜姓,有逢、齐、纪、焦、申、吕、许、向、州、莱、姜戎。

  

  姬姓,黄帝子,绝。

  

  己姓,沈、似、蓐、黄、郯。

  

  酉姓,白狄(《潜夫论志氏姓》作蝤。蝤即酉)。

  

  祁姓,黄帝子,绝。

  

  滕姓,绝。

  

  葴姓,滑、齐(《潜走论志氏姓》。非周时滑、齐)。

  

  任姓,谢、章、薛、舒、吕(与群舒、姜姓之吕异国)、祝、终、泉、毕、过、挚、畴。

  

  苟姓,栖、疏(据《潜夫论》有之。然其为国为氏未谛,姑据为国)。

  

  僖姓,长狄(作漆者,由来误“桼”也)。

  

  姞姓,南燕、密须、逼。

  

  儇姓,依姓,绝。

  

  尧之祁姓,唐、杜、铸。

  

  弃之姬姓,周也。分为管、蔡、郕、霍、鲁、卫、毛、聃、郜、雍、曹、滕、毕、原、酆、郇、邗、晋、应、韩、凡、蒋、邢、茅、胙、祭、吴、虞、虢、东虢、邦、丹(《郑语》桓公取十邑中有丹国。《吕览直谏》:荆文王得丹之姬。故《潜夫论五德志》姬姓有丹)、燕、隗、杨、芮、彤、贾、耿、魏、滑、密、沈、唐、随、息、巴、方、养(《潜夫沦五德志》有)、刘、单、召、荣、甘、鲜虞、骊戎、大戎。

  

  房姓,绝。

  

  子姓,殷也。分为来、宋、空桐、稚、髦(一曰北殷)、时、萧、黎、小戎。

  

  狸姓,房、傅氏,不知其国也。

  

  姚姓、妫姓,虞、遂、陈、庐。

  

  似姓,夏也。分为有扈、有南、斟灌、斟寻、彤城、费、杞、鄫、褒、莘、冥、越、匈奴。

  

  己姓,昆吾、苏、顾、温、董、莒。

  

  董姓,鬷夷、豢龙;

  

  彭姓,大彭、豕韦。

  

  秃姓,舟人。

  

  妘姓,鄢、邬、桧、路、逼阳、鄅。

  

  曹姓,邹、莒(《郑语》明言莒为曹姓,韦解又言莒为己姓,太史公又以莒为嬴姓,是三姓也)、兒。

  

  斟姓,绝。

  

  芈姓,楚、夔、罗、越。

  

  偃姓,六、蓼、舒庸、舒鸠、桐、许、英氏。

  

  嬴姓,秦、徐、梁、赵、葛、郯、莒(郯二姓,莒三姓)、钟离、运奄、菟裘、将梁、江、黄、修鱼、白冥。

  

  缗姓,有仍。

  

  真姓,霍。

  

  怀姓,国绝。

  

  庆姓,尹、樊、骆越(《潜夫论》言:“庆姓,樊、尹、骆”案:骆宜即骆越,《越世家》正义引《舆地志》:“交趾周时为骆越,秦时曰西瓯。”“南越及瓯骆,皆芈姓也。”言姓氏者古今不一,此无多怪)

  

  归姓,胡。

  

  曼姓,邓、鄾,

  

  隗姓,赤狄也。分为洛、泉、徐、蒲、甲氏,留吁,铎辰,廧昝如,皋落氏。

  

  允姓,阴戎。

  

  句姓以下,国在《山海经》者,皆不能正言其地。姬、、娸,亦然。惟威氏有南威,不知其女出何国也(《战国策》:“晋文公得南之威,三日不朝。”女子举姓,南之威犹《庄子齐物沦》言“丽之姬”也。寻《说文》:“威,姑也。”《汉律》曰:“妇告威姑。”然威姑即君姑。《说文》:“莙,读若威。”则威可借为君明矣。训威为姑,殊非本义。《广雅释亲》:“姑,谓之威。”亦承其误。窃以威本人姓,故其字从女尔。南威之国,尚无所考。至《广韵》引《风俗通义》云:“威姓,齐威王之后。”此则男子系氏而非姓)。而周封黄帝之后于蓟,重黎之后有程伯,高辛之后有商丘、大夏,不识其姓,以一人苗裔分数姓故。

  

  凡此有姓之国,大略具矣。其支庶分析,各为氏族,则不具记。曰:芟夷其伪者,而本氏可睹也。

  

  

  ●序种姓下第十八

  

  尧、舜、彭铿虽在世,古之名族,著于《世本》、《潜夫论》者不二三,而在亦未能指其庐井、识其乔本也。大人不悲故姓之雕.而悲夫戎部代起以潜吾宗室者。。明大祖革虏姓,令就汉族。汉族文二者削其一。自是系谍凌杂,不可斟理。顾炎武尝愤痛之。

  

  然夷汉之殽,何渠自明世当晋之衰,而孥错相乱者,既有萌矣。若渊、勒称刘、石、与赤县著族相掍,非独一二。独孤曰刘,而相似者三。杜伯自尧,独孤浑曰杜,而相似者四。房自丹朱,屋引曰房,而相似者五。

  

  世皆曰中夏无金氏,尽金日磾裔也。至《广韵》则本其出于白帝金天之胄。又复姓有金留氏,其后削一不可知。隋文帝时,新罗王金真平谴使入贡。隋《东蕃风俗记》曰:“金姓相承,三十余叶矣。”(《通典》一百八十五引。)新罗本辰韩种。辰韩耆老,自言秦时亡命至此。自隋而上,三十余叶,则金氏故秦族也。今在中国者,日碑与金天,亦不知何别也。

  

  齐大夫有长孙修。《世本》曰:食邑于唐,其孙仕晋,后号唐孙氏。汉世治《孝经》者,犹曰长孙,(见汉《艺文志》。晫晫自神明出。拓跋之部,亦有长孙氏,若无忌等,粲然为索虏。其沦隐者,未能明也。叔孙亦然,与鲁三家同号。

  

  周,姬姓也,魏献帝次兄普氏署焉。宿,风姓也,宿六斤氏署焉。梁,赢姓也,拔列兰氏署焉。周之单子自文、武,魏之单氏自可单。上党之黎自黎侯,河南之黎自素黎。凡朱氏自邾娄,索头之朱自渴独浑。于之鼻祖自邘叔,其在东海,有定国,为汉丞相;北庭之于自万忸子。

  

  更氏曰侯,侂本干宣多,自贺吐。更氏曰窦,侂本于广国,自没鹿回。

  

  鲍氏著者,子汉有宣,在齐曰叔牙;窃之者自俟力伐。寇氏在汉,恂最卓荦,为大官,本苏忿生为周司寇,后以官氏,窃之者自若口引。羽之颉,为大夫于郑,窃之者自羽弗。连之称,齐臣也,窃之者自是连。费之长房,在汉为方士,袆于蜀执国兵秉,一曰自大费至纣臣费仲,亦曰自夏禹出于江夏,一曰鲁季孙后也;窃之者自费连,田千秋者,以乘小车称车丞相,子孙氏之;窃之者自车焜。黄帝之师,或曰封钜者,实受族曰封;窃之者自是贲。云敞,或曰祝融后也,又曰缙云氏者,受族曰云;窃之者自有连。

  

  毕公之子曰季孙,食采于潘,楚则有潘崇;破多罗氏摭之。共叔与段干木后,皆曰段;檀石槐之后匹磾摭之。扬之在晋,食于步以为族;步鹿根氏摭之。汉之兴,而有陆贾、娄敬;陆者,步六孤氏摭之;娄者,伊娄氏、匹娄氏摭之。汉之亡,而王莽有臣曰甄丰;郁原甄氏摭之。

  

  丘林氏曰林,错于放。丘敦氏曰丘,错于丘明。俟伏斤氏曰伏,错于博士胜。贺儿氏曰儿,错于御史大夫宽。可地延氏曰延,错于京兆尹笃。如罗氏曰如,错于陈郡丞淳。

  

  汉之守巴郡者鹿旗,(见《风俗通义》。)戎乱之自阿鹿桓。庞俭母曰艾,(见《风俗通义》。)戎乱之自去斤。齐建之后曰王家,戎乱之自阿布思。(此惟安东王氏。唐成德节度使王庭凑,即胡种也。)

  

  且拓跋曰元,齐欢曰高,尉迟曰尉,胡瑊曰浑,则元咺、高傒、尉缭、浑罕之裔,殆替绝矣。

  

  汉詹事有蒲昌、见《风俗通义》。)武都之氐而有蒲洪。洪更氏曰苻,今迁讹为符云。中古鲁顷公孙雅,仕秦为符玺令,以得符氏,望于琅邪,此故有符也。汉大尉曰桥玄,望于梁国,其后书不正为乔。乔者,匈姓贵姓,而世为辅相,著于前代,录汉则不蔇。是其父籍踳驳,以乱官族,亦以悲矣!何氏亦有庐江、东海、陈郡三望,本韩灭,子孙分散江淮间,音讹变而为何。武仕晚汉为名臣;妥父以细脚胡入郫,而窃其宗。吴公于柯庐,其后为柯;利用于柯拔袭有之。

  

  独《风俗通义》言吴夫概奔楚,其子在国,以夫余为氏;其后百济王亦氏夫余,世莫知其同异。汉则有鲜于妄人,荐第五伦者鲜于褒也,应氏以为箕子之世,今在朝鲜者,尚氏鲜于。二国与神州故同柢。

  

  同柢者,其玉步同;异柢者,其玉步异。是以有黄中而无阴血,无所析也。非是,则羼于石民,烝尝于炎虑者,谓之沴气。自江左及唐,既有贩鬻图谱,自傅甲族者,北人尤嗜,进不耻腥羶,若元、高、长孙、尉、浑之属。虽一二出炎黄,亦自引致于近贵,明矣。

  

  上世戎狄有树惇者,其享觐共主,白鹄之血以饮之,牛马之湩以洗之,鱼鞞鲛盾以卫之,翠羽菌鹤以观之,白旄纰罽以荐之,内向非不诚也。报之,则胙以侯王,隆以大长,明有旌节,幽有玉匣,独氏族未尝锡之以为宠。至唐,则有赐姓,蛮夷降虏,或冠以李氏。阿史那之削,上羾佚、籀。重胤故乌石兰氏,自更曰乌,以援枝鸣。虽韩愈依违其间。夷汉互贸,伪辞兹沓,昭穆无质,官氏启此而庙濯自彼。其不蘖芽于豪州受命之世,灼灼也。

  

  然犹幸有高俭、柳芳、林宝之伦,辨伦脊,察条贯,成周小史之职,未废于地。先是贾、王诸钜人,多有撰录;其后虽邓名世、王应麟,皆章章有功。自永嘉丧乱以至晚宋,更九百年,戎夏捽久矣,犹有畛略,不即于汗漫无纪.亦二三明哲辨章之力哉!

  

  蒙古人,遂放纷无次。至明大祖以行乞致南面,李善长、宋濂、王袆并起自蒿莱,不睹金匮,古学废秏,而姓氏失其律度,兹无谪焉。今又有忙氏、完氏、黏氏诸族,皆金元遗裔,遭明时宋北徙。此其略可辨程者。其余回种,亦日以善息,不可究度。

  

  万物莫不知怀土,而乐归其本。不知地望,不能推陵谷;不自知其气类,不能观庙怪。故思古之情弛,合群恩国之念亦累累兹衰。古者贞系世,辨乡望,皆树之官府,铭之宗彝,誓之皇门,然则其民重弃种类。当其流散,而魂魄犹斟酌饱满,永怀其故老,至于台笠杂佩,一簪一履.悽悽怆怆;有事则率其类丑,以赴亟难。自荆翼之亡,赖三闾,九宗得复存立。江左衰微,其民挟注本郡,而不土断;闾伍不修,赋无所出,亦以爱类,得不沦于艽野,有以也。间者经纬诸子,历算、地形、六书、彝器诸艺,所在匡饬,而谱学不绍,旷六百年。故王道日替,民以风波,悲夫!

  

  议者欲举晋衰以来夷汉之种姓,一切疏通分北之,使无干渎。愚以为界域泰严,则视听变易,而战斗之心生。且其存者,大氐前于洪武,与汉民通婚媾。婚至七世,故胡之血液,百二十八而遗其一。今载祀五百矣!七世犹倍进之。与汉民比肩,若日本之蕃别,则可也。

  

  要之,无旷谱官,使流别昭彰。诸夷汉部族,其物色故不相掍者,董理则易也;相掍者,虽微昧不可察,或白屋无乘载,宜诹其迁徙所自,通踪迹之,以得其郡望,必秩然无所遁。虏姓则得与至九命,而不与握图籍,以示艺极。国之本干,所以胙胤百世而不易矣。巴、僰、賨、蜑吊诡之族,或分于楚、越,亦与诸华甥舅,宜稍优游之,为定差等,勿使自外。独有满洲与新徙塞内诸蒙古,今在赤县,犹自为妃耦,不问名于华夏。其民康回虐饕,墨贼无艺。有圣王作,傥攘斥之乎攘斥而不殚,流蔡无土,视之若日本之视虾夷,则可也。

  

  

  ●原变第十九

  

  人谓紫脱华于层冰,其草最灵。(《文选》王元长《三月三日曲水诗序》注引《礼斗威仪》:“人君乘土而王;其政太平,而远方献其珠英、紫脱。”“紫脱,北方之物,生植紫宫”。按:紫宫.即北极。今北冰洋亦有浮生之草,斯即紫脱矣。本非奇卉,以致远物为奇尔。)紫脱非最灵也,其能寒过于款冬已。鼠游于火,忍热甚也。海有象马,嘘吸善也。物苟有志,强力以与天地竞,此古今万物之所以变。变至于人,遂止不变乎?

  

  人之相竞也,以器。风胡子曰:轩辕、神农、赫胥之时,以石为兵,断树本为宫室,死而龙臧。黄帝时,以玉为兵,以伐树本为宫室,死而龙臧。禹穴之时,以铜为兵,以凿伊阙,决江导河,东注于东海,天下通平,治为宫室。当今之时,作铁兵,为龙渊、泰阿、工布麾之,至于猛兽欧瞻,江水折扬,晋、郑之头毕白。(见《越绝书外传记宝剑》。)石也,铜也,铁也,则瞻地者以其刀辨古今之期者也。惟玉独无所见于故书轶事。

  

  章炳麟曰:阖胡观于鞞琫瓃具之用?以知璋之邸射,古之刀也;圭之上郯,古之铗也;大圭杼上而终葵首,古之铁椎也;琮之八隅,古之矛与戟也。及玉,不足以刃人,而仅存其璏珌以为容观。武库之兵,出之典瑞,以为聘祭之币,斯无以竞矣。

  

  竞以器,竞以礼,昔之有用者,皆今之无用者也。民无兽患,则狩苗可以废。社无鬼神,则朱丝、攻鼓可以息。自是以推.坐不隐地而跪稽,(按:坐不隐地者,多不欲拜稽。《元史宪宗纪》禽钦察部酋巴齐马克,命之跪。曰:“身非驼,何以跪人为?”此其一事,其详在《礼俗篇》),庙不揆景而刻石,大臣戮者不赐盘水而拜恩,名实既诡,则皆可以替。

  

  竞以礼,竞以形,昔之有用者,皆今之无用者也。冰期非茸毛,不足与寒气格战。至于今,则须发为无用,凑 理之上,遂无短毳矣。太古之马,其蹄四指,足以破沮洳。今海内有大陆,而马财一指。然则沧热燥湿之度变,物之与之竞者,其体亦变。且万族之相轧,非直沧热燥湿之比者也。

  

  若是,人且得无变乎?浸益其智,其变也侗长硕岸而神明。浸损其智,其变也若跛鳖而愚。其变之物,吾不能知也,要之,蜕其故用而成其新用。

  

  吾不敢道其日益,而道其日损。下观于深隧,鱼虾皆瞽,非素无目也,至此无所用其目焉。鲸有足而不以厹,羖有角而不以触,马爵有翼而不以飞,三体勿能用,久之则将失其三体。故知人之怠用其智力者,萎废而为豦蜼。人迫之使人于幽谷,夭阚天明,令其官骸不得用其智力者,亦萎废而为豦蜼。防风,釐姓也,后为侨如。马留,天汉之士卒也。(《唐书南蛮环王传》:“又有而屠夷,盖马援还,留不去者,才十户,隋末孳衍至三百,皆姓马。俗以其寓,故号‘马留人’,与林邑分唐南境。”按:今马留遍殖南洋,孳乳固广,而彼土故种,亦沿其称号也。)今其 颜色苍黑,其思虑不徇通。自亚洲之域,中国、日本、卫藏、印度有猿,其他不产。澳洲无猿,亦无反噍之兽。出其无者,化而为野人矣。其有矣,庸知非放流之族,梼杌、穷奇之余裔,宅岫窟以御离鬽者,从而变其形也?以是为忧,放“无逸”之说兴,而“合群明分”之义立矣。

  

  章炳麟曰:物不知群,益州之金马、碧鸡。大古有其畜矣,沾沾以自喜,踽踽以丧群,而亡其种,今仅征其枯腊。(凡僵石,皆生物所化,亦有本是金石,而生物留其印迹者;又有生物已化去,而他金石之质往代其壳,与原式无异者。是盖鸡马枯壳已化,而金碧代之也。)知群之道,细若贞虫,其动翃翃,有部曲进退而物不能害。山林之士,避世离俗以为亢者,其侏张不群,与夫贪墨佣驽之役夫,诚相去远矣。然而其弊,将挈生民以为豦蜼。故曰:鸟兽不可与同群。

  

  合群之义,其说在《王制》、《富国》;知人之变,其说在《八索》。

  

  

  ●族制第二十

  

  形天无首而舞,跋难陀龙无耳而听,阿那律陀无目而见。(见《楞严经》。)藉弟令非诬,其抑者若珊瑚与水母,动物而虚其脑也。若夫五凿异处,而视听之舍殊,此奚足眩矣?思士不妻、思女不夫孕也,舜若多神之无身触也,(亦见《楞严经》。)此非殊舍也,而犹若是。意者其犹电鱼之储气,将不行而至者邪?以电卧人,能使前知若远游,所睹星辰、水波、山谷、人物、虫兽、车马,诡谲殊状,皆如其志。(瑞典人著《催眠术》,言以电气使人熟睡,能知未来,及知他人所念,或见异物殊状,有千里眼、梦游诸名。其原出于希腊。晚有《曼司奚立士姆》及《汉坡诺忒斯没》诸书,今皆命曰精神学。盖列子而极化人、易人之虑、谒王同游诸事,皆非诬也。)要之,万物莫神于辟历,苟非骸质,犹无以觉无以传矣。圣王因是以却鬼神,而天所生。

  

  上古受姓皆以母,而姬、姜、姞、姚从女。自黄帝于为十二姓,著之图录,冀统以父,然不能无棼乱。是故赢氏之祖不章,而秦之先乃谍系颛顼,以出于其孙女脩故。(《秦本纪》):“秦之先.帝颛顼之苗裔孙曰女脩。女脩织,玄鸟陨卵;女脩吞之,生子大业。”《索隐》曰:“秦、赵以母族而祖颛顼,非生人之义也。”“《左传》,郯国,少皞之后,而嬴姓盖其族也。秦、赵宜祖少皞。”案:少皞,己姓,《索隐》误。)且诸侯皆一本,惟六、蓼,则并祖咎繇、庭坚。庭坚者,颛顼之才子。(《古今人表》列高阳才子八人,以咎繇代庭坚,竞谓一人二名,此误。)女脩于庭坚,盖姑姊妹。母系者传甥,是以舅甥两名其祖。(《族制进化论》曰:世有不传官位于子,而传姊妹之子者。此由女系亲族法。故拔德儿曰:罗安高之市府酋长四人,皆国王甥也;王子不得嗣位。海衣说中部亚非利加之俗亦然。佗斯佗士史载日耳曼古代风俗,曰:舅与从母之爱其甥,犹父之爱其子;甥爱舅与从母,或过其父;敌国交质,不取子而取甥,独财产传之其子耳。印度之连波人,夫以财物少许与妇,买其子归,冠以己族,始得专有;其女则必归妇家,而夫不得有也。班古罗夫之书所载亚美利加之其尼路人,传财产于女系子孙;初克佗人,儿童将入学校.父不命而舅命之。皆重甥之征也。)传称咎繇子为皋子。(列女辨通传)。皋即咎。)惟咎繇亦称陶叔,(《易林》需之大畜。)而许由者实咎繇之异称。(后有附说。)以是知繇者其名,咎则犹咎犯也。(舅犯,古多作咎犯。)咎繇既传子母系,己亦从其宪典而授之甥;自甥称之曰咎,其后遂以为成俗习言,犹咎犯也。故化益虽以繇子,而别其姓曰赢,独国邑未蔇以授人耳。(见后附说。)胥臣曰青阳,方雷氏之甥也;夷鼓,彤鱼氏之甥也;方以明彰族姓,而亟言甥,即黄帝子犹有母系,无疑也。嗟乎!核丝之远近,蕃萎系焉。(传称“男女同姓,其生不蕃。)故父党母党七世以内,皆当禁其相婚,以血缘大近故也。)遗传之优劣,意智系焉。血液之袀杂,强弱系焉。(言人种改良者,谓劣种婚优种,其子则得优劣之血液各半;又婚优种,其子则得优种血液6/8,至七世,则劣种血液仅存1/128,几全为优种矣。)细胞之繁简,死生系焉。(生物学之说,谓单细胞动物万古不死,异细胞动物则无不死。然其生殖质传之裔胄,亦万古不死。)民之有统也,固勿能斥外其妣矣。观于深山大泽,而知其将生龙蛇,素成之道,书之玉版,其慎始敬终也。民之蔡哉!

  

  平等之说盛,而第高下者,持其故以相诘,曰:女智必不如士,胡蝶以争女也,而华其羽毛;鸡以争女,故生冠距;师子惟争女,故修项被鬣。其丽且武,皆以争而擅子其牡。虽人,亦动物也,自大上而静瘱者不增其材力,又常迫妊娠,至不能事事,是以《梓材》怜之,目媰妇也,鳏寡也。妪之必厚,其权则必不得均于士矣。圣王因是以贵世适而尊称庙,天子则及其大祖,虽文母犹系之子,世适之贵也,亦曰遗传尔。其敝至于任用一姓,而贵戚之卿守其胙。守胙者,诚宵其祖父,不丧蝉嫣,世卿奚讥焉?夫遗传,若冰之隐热矣,隐于数世,越世以发,以类其鼻祖,不必父子。故商均不宵舜,而宵鼓叟;周幽不宵宣,而宵汾王。

  

  且性犹竹箭也,括而羽之,镞而弦之,则学也。不学,则遗传虽美,能兰然成就乎?登齧肥乘坚之童,而摈羊裘之骏雄子椓杙,其道莫颇。圣王因是以革世卿而官天下,曰:弗乎弗乎!白雉不贡,泗水不出鼎,吾已矣夫!仲尼之遏于季孙、田成子,而不得进;子弓之骍角,而不得十二游以南面。遏之也力,故创之也甚。

  

  虽然,使上古无世卿,又安得仲尼、子弓也?彼共和商往,其任国子者,非以贵贵,惟竞存其族故。不然,今吾中夏之氏族,礧落彰较,皆出子五帝。五帝之民,何为而皆绝其祀也?是无他,夫自然之洮汰与人为之洮汰,优者必胜,而劣者必败。叡哲如五帝,氓固奔逐,喘弗能逮矣,则又封建亲戚以自屏翰,迫劫其异族使为一宗;不宗者以律令放流,屏于大荒深阻丛棘白草之间,以伍戎狄。繇轩辕以至孔氏,几二千年,其名子姓者至于百姓千品万官亿丑,非其类者,又安所容其趾乎?

  

  且古之洮汰,亟矣!故戚施直鏄,籧篨蒙璆,侏儒扶卢,蒙叟修声,聋聩司火,有时而用之。若夫童昏、嚚瘖、焦侥,官师之所不材也,以实裔土。夫屏之裔土者,惧其传疾以败吾华夏之种,故蹙蹙焉洮汰之也。(凡负伤遗传,如狸犬或失其尾,则所产者亦无尾;人或堕指,其子亦无指;又骈指至六七者,或数代皆同。此则形骸疾眚,皆有遗传矣。古之人,未尝不僭滥于赏罚。欲良其种也,则固弗能舍是。

  

  比端门之有命,而种既良矣,尽天下而皆出于厉山有熊,则孰为其优?而孰为其劣?于是废世卿,释胥靡,与天下更始。三古之世卿,若执桃茢以赤发其不材之种,然后九州去其狼扈,而集其清淑。虽竞存,非私也。今至于桓、文,四裔之孤偾,其有以干吾族纪乎?其皆吾昆弟与皇之耳孙矣。虽不竞存,无进于其公也。自非前世之竞存,则仲尼、子弓雕额冒耏也久矣,又安得渊圣之材,而制是法乎?

  

  制法有程,而种之日进也无程。使人人之皆角犀丰盈者,必革其恒干。革干之道,非直严父,亦赖母仪焉。《十翼》以《归妹》为天地之大义,(上《系》:“《易》有大极,是生两仪。两仪生四象,四象生八卦。”虞注:“四象,四时也;两仪,谓乾坤也。《乾》二五之《坤》,成《坎》、《离》、《震》、《兑》。《震》春,《兑》秋,《坎》冬,《离》夏。故两仪生四象。《归妹》卦备,故《彖》独称天地之大义也。”此则《风》始《关雎》,《书》首“厘降”,义皆该之矣。又案:自大极而两,而四,而八,则自八而十六,而三十二,而六十四,自可比类,非邵雍之私说也。今生物学家谓细胞极球,一裂为二,二裂为四,自此为八,为十六,为三十二,为六十四。是即《归妹》之旨。)其成绩究乎“使跛能履,使眇能视”。(《集解》本“能”作“而”。《履卦》亦然。然《释文》不出异文。据虞注,则作而;据《履》卦侯果注,则作能。案:废疾负伤,若夫妇同病,则必为遗传;若妇非跛眇,则幸可改良。凡改良之说,视此。)乌乎,民之蔡哉!

  

  

  ○附:许由即咎繇说

  

  唐、虞以贵族行禅让。瞽叟者虞君,而舜其世适也,不欲以天位授庶人。

  

  太史公称“尧让天下于许由”,宋氏《尚书略说》以为伯夷。其义曰:“《大传》、《阳伯》,郑谓伯夷掌之,《左》隐十一年传:‘夫许,大岳之胤也。’《墨子所染》、《吕氏当染》,皆云‘舜染于许由、伯阳。’伯阳,阳伯也。故知许由即伯夷矣,史言尧让许由,正傅会咨岳巽之文也。”此其说知故勋之不禅布衣,其实犹未审谛。

  

  案,《吕氏》高注,谓“伯阳即老子”。说诚诬缪,然《尸子》言“舜得六人,曰雒陶、方回、续耳、伯阳、东不识、秦不空,皆一国之贤者也。”(《御览》八十一引。)是固别有伯阳,非许由矣。

  

  余以许由即咎繇,《古今人表》书作许繇,正与咎繇同字。《夏本纪》曰:“封皋陶之后于英、六,或在许。”(皋陶即咎繇。)古者多以后嗣封邑逆称其先人,以其子姓封许,而因称咎繇曰许繇,亦犹契曰“殷契”,(盘庚迁殷,始有殷名。契始封商,不曰殷也。而《殷本纪》亦称“殷契”。)弃曰“周弃”,(大王迁岐,始有周名。弃始封邰,不曰周也。而《鲁语》云“夏之兴也,周弃继之”。不一一曲譬也。禅让之说,本在夏世。《夏本纪》言“帝禹立而举皋陶荐之,且授政焉”。而皋陶卒后,乃展转讹迁,以为尧让。古事芒昧,未足怪也。

  

  《伯夷列传》云,“余登箕山,其上有许由冢”。《夏本纪》言“益让帝禹之子启,而辟居箕山之阳”。益固咎繇子也。高注《吕氏当染》,以许由为阳城人。箕山者,下临阳城。(《括地志》曰:阳城,县在箕山北十三里。)由冢在是,归葬故里也;益辟在是,誓守父墓也。亦犹禹辟商均于阳城,阳城以北为崇伯之国,将守故封,而视终身不奸天室之政矣。(《夏本纪》正义:阳城县在嵩山南二十三里。案:嵩本作崇,即崇伯鲧所封。禹、繇封邑相邻,特分南北耳。)若《皇览》言咎繇冢在庐江六县,与许由箕山不相应。此犹尧葬济阴,(五帝本纪》集解引刘向及《皇览》。)而《墨子节葬》以为蛩山,《吕氏安死》以为谷林。舜葬九疑,(《五帝本纪》。)而《孟子离娄》以为鸣条。古事芒昧,亦未足怪也。

  

  又,《御览》一百七十七引戴延之《西征记》曰:“许昌城,本许由所居。大城东北九里,有许由台,高六丈,广三十步,长六十步。由耻闻尧让而登此山,邑人慕德,故立此台。”是说则后起者。然许昌即许县,与阳城同属颍川。(《续汉郡国志》。)则意咎县封邑,本自阳城达许,其后世封许者,亦即守其故土,未可遽定也。

  

  或曰,墨、吕既著舜染许由之文,又言禹染于皋陶、伯益,诚使许由、咎繇为一人,何故变名更举?是则以尧让之謣言,远起三季,墨、吕固习闻焉,而不察其为异称也。

  

  

  ●民数第二十一

  

  阴阳之气,发敛之度,无古今一也。丛林乔木,不一日而兹,惟蠛蠓醯鸡欤?蠕动群飞,其卵育亦不迮。人者独异是。

  

  自赢氏以前,里闾什伍之数,尚已。盖汉平帝元始二年,口五千九百五十九万。后汉和帝永兴元年,口五千三百二十五万。(此据《续汉郡国志》注引伏无忌所记。东汉户口,此为最盛。)唐玄宗开元二十八年,口四千八百一十四万。元世祖至元二十七年,廿五千八百八十三万。明神宗万历六年,口六千六十九万。清兴以来,康熙四十九年,口二千三百三十一万;乾隆五十九年,口三万七百四十六万;道光二十八年,口四万二千七十三万。其辜较如此。

  

  夫自元始以未,至于康熙,千七百年,民数不相越。及乾隆之季,相去财八十年,而民增十三倍。此何说也?借曰天下久无事,民不见水火蜂刃,故日以孳乳。然自建武以逮和、安,由天宝溯贞观,中原无狗吠之声者,其距年亦相等,而倍不至是。借曰疆域袤延,前代所未有。未有者,即回部耳。汉尝开朝鲜、高句骊,以为乐浪、玄菟,今亦未能郡县之也。蒙古今为汗,羁属理藩。唐时则且灭突厥,以置刺史。较其长短阔陿,亦略相当。且沙漠之地,固稀人而旷土,其户口何足选?天府所登,未越九州也。

  

  章炳麟曰:均庸调于地者,始自康熙朝。自康熙而往,上蔇秦、汉,民皆有口赋。有口赋,则民以身为患,虽有编审,必争自匿矣。有司惧负课,会计其数,又十而匿三四。口赋既免,贫优于富厚,游惰优于勤生。民不患有生,虽不编审,而争以其名效于上矣。故乾隆之民数增于前十三倍者,曏之隐窜伏匿者多也。且升平之世,疆吏喜以膴盛媚于上。彼将曰:“袤0民数,既不足以累郡县,圣灵斐然,宜有所润色,以乐主听,则虚增之可也。”非直虚增尔,户籍属草稿,多受成于保甲。一人而远游,地既鬲越,有司不相知,榜其名家,复榜其名在所。及要最既上,无校雠者,卒不为删除緟复。若是,则以一人为二人也。一隐之,一增之,故相去若丘各,至十三倍其旧。然则元始以来,民必有盈万万者也。乾隆、道光之世,民不过倍万万也。

  

  虽然,古者乐蕃遮,而近世以人满为虑,常惧疆域陿小,其物产不足以袭衣食。今淮、汉以南,江皋河濒沮洳之地,盖树艺无瓯脱矣。东南之民数,宜必数倍前代。使辟地于巨岛灌莽间,则邻国先之。使从事于河、雒,昔之膏腴,今乃为沙砾。地质易矣,不可以植稻粱,而犹宜于嘉卉,莫挈之则窳也。故弱者道殣,强者略夺。终则略夺不可得,而人且略夺之。章炳麟读《小雅》,至于“螟蛉有子,蜾蠃负之一,欳然叹曰:乌乎!后司农见之矣。言有万民不能治,则能治者将得之也。

  

  

  ●封禅第二十二

  

  乌乎!后世之封禅,侈心中之,而假于升中燔柴以恣其佚乐,斯无足论者。

  

  夫古之升中燔柴者,曷为者也?封大山,禅梁父,七十有二家,以无怀为最近。当是时也,天造草昧,榛薄四塞,雄虺长蝮.尽为颛民害。人主方教民佃渔,以避蜚征之螫,何暇议礼?然则其所以封禅者,必有所职矣。

  

  吾尝以为古之中夏,赢于西极,而缩于东南。东南以岱为竟。徐扬淮海,禹迹之所蹈,同于羁糜,有道则后服,无道则先强,故《春秋》夷吴、越。成周之盛,淮夷、徐戎,其种族犹吾人,而以其椎髻之俗,憬然犯南甸。若然,自岱西南,王教之所不及。

  

  帝王治神州,设险固守。其封大山者,于《周礼》则沟封之典也。因大麓之阻,累土为高,以限戎马,其制比于蒙古之鄂博。是故封禅为武事,非为文事。彼夷俗事上帝,故文之以祭天以肃其志,文之以祀后土以顺其礼,文之以秩群神以扬其职。是其示成也,则犹偃伯灵台者也。

  

  三王接迹,文肆西质,而本意浸微。丧其本意,而日行以蒲车、恶伤山之土石草木者为“仁物”也。

  

  夫国有峤嶞,不崇其高,堑之凿之赭之荡之,以为魁陵粪土,即有大寇,其何以御侮?为封域计,土石可伤邪?

  

  古者野庐几竞,宿息井树。单襄公有言:“列树以表道,立鄙食以守路。”故至于侠沟丛树,而戎车疐矣。为封域计,草木可伤邪?

  

  然则所以恶伤土石草木者,在彼不在此;所以用蒲车者,在彼不在此。先王以“仁物”叫号于九围,而实阴收其利,故封禅可尚也。

  

  嗟乎!赢、刘之君,南殄滇、粤,而北逐引弓之民,其所经略,则跨越乎七十二家之域矣。去病以武夫,知狼居胥之可封,而人不以僭越罪之也。使汉武寤于此,则岱宗之彻迹可以息矣!

  

  

  ●河图第二十三

    亡人至于五鹿而得块,以为天赐,其实野人也。虙牺之王也,其形龙蛇,不知所自始。传者以为出于加尔特亚,隩矣!枳棘之未伐,九有之未列,虽趋中夏,无以知中夏之形也。

    《河图》者,括地者也,获于行迷,而以写青黑黄赤,虽腐败则珍之。吾安知夫矍骇《河图》以为天赐者,非亡人之块邪?

    蛴螬化而为复育,复育化而为蝉,物之更迭生也。惟人亦然。昔者美洲有红人,当明中世而驱,人以其前为蛟螭紫贝之族也。然而今之竁地于美洲者,得华屋焉。吾安知夫前乎虙牺者,非有圣哲之士邪?彼且仪其地之象而沦于河,虙牺得之而以为陈宲,斯犹萧何之收秦图籍,以知地形阸塞也。夫何瑰佹矣哉!

    禹之《雒书》,其犹是图。夫有周行于裨海以立髀者,迻书其度剂,票忽遇而拾之.宠灵其书以为天赐也亦宜。

    乌乎!夏氏所以为四国缀游者,其地形吾见于书矣。大焱之爁,蛰地中而发,浸假而积沙与泞以阏巨流,则山川之变,曾不镕金与埴之在陶若?当夏氏之未奠,吾未之睹也,吾观于江。今之潮薄乎广陵,而古之潮上薄乎武昌。王仲任曰:江汉朝宗于海,唐虞之前也。(《论衡书虚篇》)繇是言之,当虙牺之时,则吴干舒桐尽瀛海矣。惜乎吾不得《河图》而读之也!(《潮汐致日渐长论》曰:古月离地十二万里。时摄潮之力.大今二百十六倍)

  

  ●方言第二十四

    中国之燕乐,輓世以南曲为安雅。而宛平成都会六百年,趋市朝者习其言,其乐浸隆。今南纪诸倡优,皆效幽、冀为杀伐悲壮矣!

    章炳麟曰:格以声音之伦,而燕、赵间多清急,(陆法言曰:吴、楚则时伤轻浅,燕、赵则多伤重浊。此以纽切言之.燕、赵多以轻唇为牙音,故云重浊。若音响之缓急刚柔,则反是)所谓噭音也。且京师者,有时而为陵谷声乐之大凑,必以水地察其恒为都会者。齐州以河、汉分南北:河卫之岸,谓之唐、虞;汉之左右,谓之夏、楚。舜以南风,纣以北鄙,刘向辨其违矣。周人作"四始",而音流入于南,不归于北。(取《说苑修文篇》义)古者北方有五声,至文、武始增和穆二变,明南音独进化完具。故《韩诗》之说《周》《召》,以为其地在南阳、南郡间。大史公曰:颍川、南阳,禹之所都,至今谓之夏人。南郡固全楚时郢都也。孙卿有言:君子居楚而楚,居夏而夏,居越而越。夏之与越,相为正乏;夏之与楚,相为扶持。故质验之以地,二南如此。质验之以水,沔、汉之川,下流入荆州,而命之曰夏水,其国曰楚。若然,夏、楚者,同音而互称。(楚从疋声,声本同夏,其说详后)晋名于晋水,齐名于天齐,楚名于夏水.其比类一也。毋其南阳、南郡者。故为二夏,若镐池、伊雒之为二周,与殷之有三薄邪?齐州之音,以夏、楚为正,与河卫绝殊。故曰能夏则大。然犹谓楚声南蛮侏离。此河卫之间,里巷妇子之私言,未足以为权量也。察文王之化,西南被于庸、蜀、濮、彭,而江汉间尤美。故克殷之役,史岑称之曰:"苍生更始,朔风变楚。(《出师颂》)审师文王者,必不夷俗衺音楚矣。二南广之以为"雅"。雅之义训为乌不反哺者,而古文为疋。疋者,即人腓胫,乐府无所取其度。此以知雅则同夏,而疋与楚同声,其文皆叚借。故二雅者,夏、楚之谓也。二雅张之以为"颂"。颂者,在《周官》则隶九夏。故金奏肆夏者,颂之《时迈》也。繇是言之,四始之声,惟楚夏以为极。

    十三国独楚无风。儒者皆言以僭王不贡包茅摈弃之,失也。元气广厚而物博,而用者当其无有。黄钟小素,不以名宫;元音含少,惟同律则不专其月。何者?以十二调所公也。《诗》三百,皆以楚言为中声,尚安取楚风矣?今夫种族之分合,必以其言辞异同为大齐。故自变楚以更始,则殷薄之族为顽民,自此始也。

    天之草昧,大陆之先民,必宾巨川以为宅。舟楫既盛,资其流衍,溯之洄之,厉之杭之,然则百货殷赈,市里良奥,方五千里之间,而都会山出棊置矣。惟齐州人自西方来,一自秦,一自蜀,北宾河卫而居之,南宾江淮而居之。然先周帝王之宅,东南以大山、梁父为畛略,岱南徐、杨,羁縻不绝,于汉若有朱厓、九真矣。帝王者乐得殖民之地,从其喜好繇俗甘食宴居,而憎故都僻隘,故蜀亦浸废。荆州处徐、杨、蜀间,则终古沦为要服。周而始有楚声,而非莫也。熊严之作,与上国抗衡,诸吴、越复继起。及孙氏王于武昌、金陵,讫晋之东,冠带在是矣。(案:《抱朴外篇审举》曰:"昔吴土初附,其贡士见偃以不试。今太平已近四十年矣,犹复不试。此乃见同于左衽之类。"据此,晋初中原人士,犹贱视吴楚。至东晋,始翕合无间也)

    然至唐世,仕宦者犹不欲得南方;扬诩以为乐土亡与比畴者,其在雒师邺下。是何也?王景之治河,功施千年。始永平,卒之开运河,无邕溃。是故砥柱可漕,孟津可下.商旅骈阗,亭候修饬,都邑士女芋以闳,其气不彫益皈。南方者,卑湿陿促,得与比邪?熙宁以降,河则岁岁横决.水门崩圮,堤繇不息;下自勃碣,上至二陵,三千里间.水道所在埂塞。故其榜船绝迹,化居邕滞,民日蔽幪,亡职业,而犷不狎,非独被金、元之杀掠为然也.河之不治则有焉。当是时.南方江汉之水,其波沦如故。以是使其行旅日通,俊民日蕃,乃几与北方异气。中国谓谿谷诸苗蛮,满洲谓汉人蛮,(见《扬州十日记》。)淮北人谓淮南人蛮。距鬲川渎耳,而相鄙贱若异种矣。

    迹江汉之盛,有轮郭于春秋,张于吴、晋,弸于宋,以至今。然其萌芽,即自变楚始。夫声乐者,因于水地,而苍生当从其文者以更始。幽、冀之音,其道不久矣。

    凡今语言,略分十种:

    河之朔暨于北塞,东傅海,直隶、山东、山西,南得彰德、卫煇、怀庆,为一种。纽切不具,亢而鲜入,唐、虞之遗音也。

    陕西为一种。明彻正平,甘肃宵之,不与关东同。惟开封以西,却上。(陆法言曰:"秦、陇则去声为入,梁、益则平声似去,至今犹然。"此即陕西与关东诸部无入者之异也)

    汝宁、南阳,今日河南,故荆、豫错壤也;及沿江而下,湖北至于镇江,为一种。武昌、汉阳,尤啴缓,当宛平二言。

    其南湖南,自为一种。

    福建、广东,各为一种。漳、泉、惠、潮,又相軵也.不足论。

    开封而东,山东曹、沇、沂,至江、淮间,大略似朔方,而具四声,为一种。

    江南苏州、松江、大仓、常州,浙江湖州、嘉兴、杭州、宁波、绍兴,为一种。宾海下湿,而内多渠浍湖沼,故声濡弱。

    东南之地,独徽州、宁国处高原,为一种。厥附属者,浙江衢州、金华、严州,江西广信、饶州也。浙江温、处、台,附属于福建,而从福宁。福建之汀,附属于江西,而从赣。然山国陵阜,多自鬲绝,虽乡邑不能无异语,大略似也。

    四川上下与秦、楚接,而云南、贵州、广西三部,最为僻左,然音皆大类关中.为一种。滇、黔则沐英以兵力略定,胁从中声,故其余波播于广西。湖南之沅州,亦与贵州同音。

    江宁在江南,杭州在浙江,其督抚治所,音与他府县绝异.略似中原,用晋、宋尝徙都故。

    夫十土同文字,而欲通其口语,当正以秦、蜀、楚、汉之声。然势不舍径而趣回曲,观于水地,异时夏口之铁道,南走广州,北走芦沟桥,东西本其中道也,即四乡皆午贯于是。君子知夏口则为都会,而宛平王迹之磨灭不终朝。是故言必上楚,反朔方之声于二南,而隆《周》《召》。

  

  ●订文第二十五

    泰逖之人,款其皋门而观政令,于文字之盈歉,则卜其世之盛衰矣。

    昔之以书契代结绳者,非好其繁也,万事之{笞心}萌,皆伏于蛊。名实惑眩,将为之别异,而假蹄迒以为文字。然则自大上以至今日,解垢益甚,则文以益繁,亦势自然也。

    先师荀子曰:后王起,"必将有循于旧名,有作于新名。"是故国有政者,其伦脊必析,纲纪必秩,官事民志日以孟晋,虽欲文之不孟晋,不可得也。国无政者,其出话不然,其为犹不远,官事民志日以呰偷,虽欲文之不呰偷,不可得也。

    吾闻斯宾塞尔之言曰:有语言然后有文字。文字与绘画,故非有二也,皆昉乎营造宫室而有斯制。营造之始,则昉乎神治。有神治,然后有王治。故曰:"五世之庙,可以观怪。"禹之铸鼎而为离鬽,屈原之观楚寝庙而作《天问》,古之中国尝有是矣。奥大利亚与南亚非利加之野人,尝垩涅其地,彤漆其壁,以为画图。其图则生人战斗与上古之异事,以敬鬼神。埃及小亚细亚之法,自祠庙宫寝而外,不得画壁,其名器愈陖。当是时,布政之堂,与祠庙为一,故以画图为夬之政,以扬于王庭。其朝觐仪式绘诸此,其战胜奏凯绘诸此,其民志驯服、壶箪以迎绘诸此,其顽梗方命终为俘馘绘诸此。其于图也,史视之,且六典视之。而民之震动恪恭,乃不专于神而流貤于图,见图则奭然师保莅其前矣。君人者,借此以相临制,使民驯扰,于事益便。顷之,以画图过繁,稍稍刻省,则马牛凫鹜,多以尾足相别而已,于是有墨西哥之象形字。其后愈省,凡数十画者,杀而成一画;于是有埃及之象形字。凡象形字,其沟陌又为二:一以写体貌,一以借形为象,所谓"人希见生象,而按其图以得仿佛"者也。乃若夫人之姓氏,洲国山川之主名,主形者困穷,乃假同音之字以依托之,于是有谐声字,则西域字母根株于是矣。人之有语言也,固不能遍包众有,其形色志念之相近者,则引伸缘傅以为称。俄而聆其言者,眩惑如占覆矣,乃不得不为之分其涂畛,而文字以之孳乳。故数字之义,祖祢一名,久而莫踪迹之也。今英语最数,无虑六万言,(斯氏道当时语)言各成义,不相陵越。东西之有书契,莫繁是者,故足以表西海。

    章炳麟曰:乌乎!此夫中国之所以日削也。自史籀之作书,凡九千名,非苟为之也,有其文者必有其谚言。秦篆杀之,《凡将》诸篇继作,及鄦氏时,亦九千名。衍乎鄦氏者,自《玉篇》以逮《集韵》,不损三万字,非苟为之也,有其文者必有其谚言。北宋之亡,而民日呰偷,其隶书无所增;增者起于俗儒鄙夫,犹无增也。是故唇吻所偫,千名而足;檄移所偫,二千名而足;细旃之所承,金匮之所藏,箸于文史者,三千名而足;清庙之所奏,同律之所被,箸于赋颂者,四千名而足。其他则视以为腐木败革也已矣!若其所以治百官、察万民者,则蔇乎檄移之二千而止。以神州之广,庶事之博,而以佐治者廑是,其庸得不澶漫掍殽,使政令逡巡以日废也?

    且夫文因于言,其末则言揫迫而因于文。何者?文之琐细,所以为简也;词之苛碎,所以为朴也。刻玉曰瑑,刻竹以为书曰篆。黑马之黑,与黑丝之黑,名实眩也,则别以骊、缁。青石之青,孚筍之青,名实眩也,则别以苍筤、琅玕。耦怨,匹也;合耦,匹也;其匹同,其匹之情异,则别以逑、仇。马之重迟,物之重厚,其重同,其重之情异,则别以笃、竺。本木曰柢,本厓氏曰氐。仰视苍也谓之天,发际曰颠。此犹单辞也。

    辞或冗矣,而进言动辞者勿便。使造字无神、祗,则终古曰天之引出万物、地之提出万物者尔。斯则剧口,且烦简书也。故号以神、祗,而一言赡矣。此犹物名也。

    历物之意,志念祈向之曲折,其变若云气,而言或以十数。莫曰辍,则终古曰"车小缺复合"也。莫曰毋,则终古曰"女欲奸,诃止之勿令奸"也。其冗曼勿便也尤甚,故号以辍、毋,而一言赡矣。然则名之箸者,文从其言也不可知。苟纡于祈向,而馔具一名以引导之,其必自史官之达书名,使民率从以为言,无疑也。

    今自与异域互市,械器日更,志念之新者日蘖,犹暖暖以二千名与夫六万言者相角,其疐便既相万,及缘傅以译,而其道大穷。今夫含生之属,必从其便者也。然则必有弟靡以从彼者。虽吾文字,亦将弃不用矣。

    孟晋之后壬,必修述文字。其形色志念,故有其名。今不能举者,循而摭之。故无其名,今匮于用者,则自我作之。其所称谓,足以厌塞人之所欲,欲废坠得乎?若是,则布政之言,明清长弟,较然如引绳以切墨,品庶昭苏,而呰偷者竞矣。吾闻古之道君人者,曰:审谛如帝。

   附:正名杂义

    《管子》曰:"义也,名也。时也,似也,类也,比也,状也,谓之象。"(《七法》)其在七法,以为一官。覃及异域,言正名者众矣。夫三段之条,五旌之教,是有专家,不得采摭。今取文字声音,明其略例,与夫修辞之术宜审正者,集为《杂义》。非诚正名而附其班,盖《匡谬正俗》之次也。

    西方以数声成言乃为一字,震旦则否。释故、释言而外,复有释训。非联绵两字,即以双声叠韵成语。此异于单举者。又若事物名号,合用数言。岁阳、岁阴,义则难解。放勋、重华,古圣之建名;阿衡、祈父,官僚之定命;是皆两义和合,并为一称。苟自西方言之,亦何异一字邪?今通俗所用,虽廑跂二千,其不至甚忧困匮者,固赖以转移尔。由是言之,抪于文俗者,亦逾万字。然于理财正辞,其忧不逮甚矣。若有创作,用缵旧文,故(一字)训(数字)两端,皆名一字。是则书童竹笘,数必盈亿也。

    "六书"之从形声,十固七八。自叔然、弘嗣,则有切音。其后或以婆罗门法贯之,宜若调瑟有准,观其纽切而知其音读者。然抽讽《广韵》,则二百六者勿能辨也。其能辨者,而九服又各异其敛侈也。音不吊当,彼是不明.人各相非,孰为雅言?察此其所由生,则尝正字母之读,以贯双声,未曾正二百六部建首之读,以贯叠韵。故呿、唫同概.而韵不可知。袭孙、韦切音之术,而弗整理,其切则杂举散字以为用,未尝一用字母部首,故枢轴繁乱而读不可知。世言汉文杂识,不若欧洲之易简。若专以字母韵首为纲,上、去傅于平声,加之点识,以示区别,所识不过百名。而切字既有定矣,虽咳笑鷇音之子,使无歧声,布于一国,若乡邑相通,可也。

    上世语言简寡,故文字少而足以达旨。及其分析,非孳乳则辞不计。若彼上世者,与未开之国相类,本无其事,固不必有其言矣。

    案:柏修门人种,以同部女子为男子所公有,故无夫妇妃耦之言;妇人、处子,语亦弗别。征之《说文》:"妇.服也,从女持帚洒扫。"《曲礼》:"士曰妇人,庶人曰妻。"斯适人之定名可知也。然《士丧礼》:"妇人侠床",注谓"妻妾子姓"。语无区别,与柏修门种勿殊。盖虙牺俪皮以前之遗语尔。

    又父子、君臣、夫妇、朋友各有正文,而昆弟独假于韦束之次弟,其后乃因缘以制"{罣-土+弟}"字。《说文》兄虽训长,毛公故训义实为兹。盖繇兹长而为长者,亦犹令长之引伸矣。斯则兄弟、昆弟,古无其文,盖亦无其语也。大宗嗣始祖,小宗嗣四亲,族人为宗服齐衰三月。宗之重于家族政体,久矣。其始鉴于立少,惧其动摇,而尊之使峭不可登;族人不得以其戚戚君,亦不得以其戚戚宗子。故余子于适长,无敢有兄与昆之称。虽适长亦以臣庶视余子,未尝言弟也。其诸庶相谓,则孟、仲及季而已。本无兄弟、昆弟之名,故亦不制其字。及其立名借字,则社会已开,必在三王之际也。

    又加路脱称:达马拉人,以淡巴苽二本,易羊一匹;淡巴苽十本,易犊一头。然其算术,知五而止。自五以上,无其语言,亦无会计。故见淡巴苽十本者,扩张两手,以指切近,略知其合于二五之数.而不知其十也。又其嚚顽者,识数至三而止。及奥大利亚人,则三数犹不能憭。夫世无衡量筹算,人之纪数,固以指尔。以五指为极数,而不能使左右相代以定位,则五以上,宜不能知也。汪容甫作《释三九》篇,遍征古籍,凡欲甚言多数者,或则举三,或则举九。余以为举九者,在社会开明而后;若举三,则上古之遗言也。当是时,以为数至于三,无可增矣。且虙牺已有十言之教,而《易》言天数五,地数五,五位相得而各有合。《律历志》言五六"天地之中合"。其他五行、五色、五声、五味之属,大氐以五为度。盖当时亦特虙牺知十耳。元元之民,则以为数至于五,无可增矣。后世虽渐文明,而数极三五之说,传之故老,习于胲颊,故亦相引而弗替乎?

    又古之言人、仁、夷同旨。案,《说文》古文仁字作{尸二}。而古夷字亦为{尸二}。(《汉书樊哙传》"与司马{尸二}战砀东",注:"{尸二},与夷同。"《孝经仲尼居》释文:"{尸二},古夷字。")此假仁为夷也。《海内西经》:"百神之所在,八隅之岩,赤水之际,非仁羿莫能上冈之岩。"仁羿者,夷羿,《传》云"夷羿收之"是也。《说文》言夷俗仁,仁者寿。故夷与仁,声训本通,脂真之转,字得互借。《表记》《中庸》皆云:仁者,人也。《表记》曰:"以德报怨,则宽身之仁也。"《韩敕碑》:"有四方士仁。"皆借仁为人矣。乃知人与仁、夷古只一字。盖种类之辨,夷字从大,而为人。自禹别九士,始以夏为中国之称,制字从页,臼、攵以肖其形。自禹而上,夷、夏并号曰人耳。夷俗仁,故就称其种为人,以就人声,而命德曰仁。仁即人字。自名家言之,人为察名,仁为玄名,而简朴之世未能理也。古彝器人有作"仌"者。重人则为仌,以小画二代重文,则为仁,明其非两字矣。自夷夏既分,不容通言为人.始就人之转音而制夷字。然《说文》儿字下云:"仁人也,古文奇字人也。"夫古文与小篆一字耳,何故别训为仁人?则知左史官之制儿字.盖专以称东夷,以别夏人。夷俗仁,故训曰仁人。(此义治小学者多不瞭,非深察古今变故不知)《白虎通义》谓夷者蹲夷无礼义,故儿字下体诘屈,(《说文》儿字下引孔子曰:"在人下.故诘屈。")以象蹲夷。且《海内西经》:"仁羿",《说文系传》儿字下注引作"人羿"。是儿、夷一字异读之明征。通其源流正变言之,则人、儿、夷、仌、仁、{尸二}六字,于古特一字一言,及社会日进,而音义分为四五。夫语言文字之繁简,从于社会质文,顾不信哉!

    六书初造,形、事、意、声,皆以组成本义,惟言语笔札之用,则假借为多。小徐系《说文》,始有引伸一例。然鄦君以令长为假借,令者发号,长者久远,而以为司命令位夐高者之称。是则假借即引伸,与夫意义绝异,而徒以同声通用者,其趣殊矣。

    夫号物之数曰万,动植、金石、械器之属,已不能尽为其名。至于人事之端,心理之微,本无体象,则不得不假用他名以表之。若动静形容之字,诸有形者已不能物为其号,而多以一言概括;诸无形者则益不得不假借以为表象,是亦势也。

    姊崎正治曰:表象主义,亦一病质也。凡有生者,其所以生之机能,即病态所从起。故人世之有精神见象、社会见象也,必与病质偕存。马科斯牟拉以神话为言语之瘿疣,是则然矣。抑言语者本不能与外物泯合,则表象固不得已。若言雨降,(案:降,下也。本谓人自陵阜而下)风吹,(案:吹,嘘也。本谓人口出气息)皆略以人事表象。繇是进而为抽象思想之言,则其特征愈箸。若言思想之深远,度量之宽宏,深者所以度水,远者所以记里,宽宏者所以形状空中之器,莫非有形者也,而精神见象以此为表矣。若言宇宙为理性,此以人之材性表象宇宙也。若言真理,则主观客观初无二致,此以主观之承仞,客观之存在,而表象真理也。要之,生人思想,必不能腾跃于表象主义之外。有表象主义.即有病质冯之。

    其推假借引伸之原,精矣。然最为多病者,莫若神话,以"瑞麦来牟"为"天所来";而训"行来",以"{丿乙}至得子"为"嘉美之",而造"孔"字。斯则真不失为瘿疣哉!

    惟夫庶事繁兴,文字亦日孽乳,则渐离表象之义而为正文。如能,如豪,如群,如朋,其始表以猛兽羊雀。此犹埃及古文,以雌蜂表至尊,以牡牛表有力,以马爵之羽表性行恺直者。(嗀利亚《英文学史》)久之能则有志,豪则有势,群则有宭,朋则有倗,皆特制正文矣。而施于文辞者,犹习用旧文而怠更新体;由是表象主义日益浸淫。然赋颂之文,声对之体,或反以代表为工,质言为拙,是则以病质为美疢也。杨泉《物理论》有云:"在金石曰坚,在草木曰紧,在人曰贤。"(《艺文类聚》人部引)此谓本繇一语,甲乇而为数文者。然特就简毕常言,以为条别,已不尽得其本义。(紧,本义训缠丝急,引伸施于草木)斯义益衰,则治小学与为文辞者,所繇忿争互诟,而文学之事,弥以纷纭矣。

    如右所述,言语不能无病。然则文辞愈工者,病亦愈剧。是其分际,则在文言质言而已。文辞虽以存质为本干,然业曰"文"矣,其不能一从质言,可知也。文益离质,则表象益多,而病亦益笃。斯非直魏、晋以后然也,虽上自周、孔,下逮嬴、刘,其病已淹久矣。汤武革命而及"黄牛之革",皿虫为蛊而云"干父之蛊"。易者,象也,表象尤箸。故治故训者,亦始自《易》,而病质亦于今为烈焉。

    虽然,人未有生而无病者,而病必祈其少。瀸污渍染,宁知所届?荀氏有言:乱世之征,文章匿采。(《乐论》)焉可长也?近世奏牍关移,语本直核,纯出史胥,其病犹少。而庸妄宾僚,谬施涂塈,案一事也,不云"纤悉毕呈",而云"水落石出";排一难也,不云"祸胎可绝",而云"釜底抽薪"。表象既多,鄙倍斯甚。夫言苛则曰"吹毛求疵",喻猛则曰"鹰击毛鸷",迁、固雅材,有其病矣。厚味腊毒,物极必反,遂于文格,最为傭下。是则表象之病,自古为昭。

    去昏就明,亦尚训说求是而已。自昔文士,不录章句,而刘彦和独云:"注释为词,解散论体,杂文虽异,总会是同。"(《文心雕龙论说篇》)斯固文辞之极致也。若郑君之谱《毛诗》.公彦之释《士礼》,武子之训《穀梁》,台卿之读《孟子》,师法义例,容有周疏,其文辞则皆惑然信美矣。当文学陵迟,躁人喋喋,欲使渐持名实,非此莫由也。有通俗之言,有科学之言,此学说与常语不能不分之由。今若粗举其略:炭也,铅也,金刚石也,此三者质素相同,而成形各异,在化学家可均谓之炭。日与列宿,地与行星,在天文亦岂殊物?然施之官府民俗,则较然殊矣。夫盘盂钟镈,皆冶以金;几案杯箸,皆雕以木;而立名各异,此自然之理。然苟无新造之字,则器用之新增者,其名必彼此相借矣。即如炱煤曰煤,古树入地所化,亦因其形似而曰煤,不知此正宜作墨尔。曩令古无墨字,则必当特造矣。

    有农牧之言,有士大夫之言,此文言与鄙语不能不分之由。天下之士大夫少而农牧多,故农牧所言,言之粉地也。而世欲更文籍以鄙语,冀人人可以理解,则文化易流,斯则左矣。今言道、义,其旨固殊也。农牧之言道,则曰道理;其言义,亦曰道理。今言仁人、善人,其旨亦有辨也。农牧之言仁人,则曰好人;其言善人,亦曰好人。更文籍而从之,当何以为别矣?夫里巷恒言,大体不具,以是教授,适使真意讹殽,安得理解也?昔释典言"般若"者,中国义曰智慧。以般若义广,而智慧不足以尽之,然又无词以摄代,为是不译其义,而箸其音。何者?超于物质之词,高文典册则愈完,递下而词递缺,缺则两义掍矣。故教者不以鄙语易文言,译者不以文言易学说,非好为诘诎也,苟取径便而殽真意,宁勿径便也。

    志念之曲折,不可字字而造之,然切用者不宜匮乏。如此直行曰径,易言也;一曲一直曰迂,若不特为之名,则于言冗矣。如物有大小,易言也;自圆心以出辐线,稍前益大曰耎,若不特为之名,则于言冗矣。如形式之分合,易言也;望两物平行者,渐远而合成交角曰{日匕},若不特为之名,则于言冗矣。古义有精眇翔实者,而今弗用,举而措之.亦犹修废官也。如火车中止,少顷即行,此宜用辍字古义。如铁路中断,济水复属,此宜特为制字。雷霆击物,昔称曰震。火山之发,上变陵谷,下迁地臧,今宜何称?釜气上烝,昔号曰融。既烝复变,既烝复凝,今宜何号?南北极半岁见日,半岁不见日,昔名之暨。赤道下昼夜平等者,今宜何名?东西半球两足相抵,昔为之僢。(正当作舛)东西背驰,终相会遇者,今宜何谓?以此比例,不翅千万。择其要者,为之制字,则可矣。

    故有之字,今强借以名他物者,宜削去更定。若鎕锑,本火齐珠也,今以锑为金类元素之名。汽,本水涸也,今以汽为烝气之名。名实掍殽,易令眩惑。其在六书,诚有假借一科,然为用字法,非为造字法。至于同声通用,盖不可与造字并论矣。是故锑、汽等文,必当更定。

    官吏立名,疆域大号,其称谓与事权不同者,自古有之。如秦以御史为三公,于周特簪笔之吏;唐以侍中为宰相,于汉则奉壶之役也。然封驳之官,谓之给事;一萃之长,号以千总,则已甚矣。若夫展转沿袭,至不可通者,则始于元后。如升州为府,而府仍号以某州,最为无义。今官书文牍,辄言各直省,此复袭明而误。彼时有南北直隶,故曰各直;有十三省,故曰各省。今直隶非有二也,且亦一行省耳。然则称各省以足;(省当称司,或当称部,前人已言之,此姑从俗)仍言各直,所指安在?乃观于日本之官号,何其剀切雅驯也?近法东邻,庶几复古哉!

    转译官号,其事尤难。盖各国异制,无缘相拟。或谓宜一切译音,如汉时且渠、当户例。然左右贤王、僮仆都尉,则固译义矣。要之,中国当自定官号,名实既核,则相切者多,必不能比傅,然后如贤王、仆射,非汉所有,而特为作名可也。并不能为之作名者,然后从且渠、当户例可也。

    人名地名,虽举音而当知其意。

    从说之,苫越生子,命曰阳州,人以地名也。蒲姑,东土奄君之号,人地互称也。怀坏,汜汎,由事得称;仲中,屔和,义事兼具,此其模略可知也。

    横说之,释典言世间名字,或有因缘,或无因缘。其大齐曰:有因缘者,如舍利弗,母名舍利,因母立字,故名舍利弗;如摩鍮罗道人,生摩鍮罗国,因国立名,故名摩鍮罗。无因缘者,如曼陀婆,一名二实,一名殿堂,二名饮浆,堂不饮浆,亦复得名为曼陀婆;如萨婆车多,名为蛇盖,实非蛇盖。然则渠搜以罽毳名,支那以蚕丝名,(世谓震旦、支那,译皆言秦。今人考得,实为蚕义)域多利以英吉利主名,非律宾以西班牙王名,是亦地名之有因缘者也。若能蒐集故言,如昔儒之为《春秋名字解诂》者,其于古训当愈明也。

    狗有县蹄曰犬,(《说文》)犬未成豪曰狗。(《释畜》)通言则同,析言则异。故辨于墨子者曰:"狗,犬也,而杀狗非杀犬也,可。(《经下》)鸟白曰{白隺},霜雪白曰皑,玉石白曰皦。(《说文》)色举则类,形举则殊。故驳于孟子者曰:白羽之白,犹白雪之白;白雪之白,犹白玉之白。(《告子》)中夏言辞,有流貤而无疑止,多支别而乏中央。观斯二事,则可知矣。《释故》以三十余言总持一义,谅以八代殊名,方国异语,靡不集合,非一时能具数词也。《方言》列训"大"者十二语,列训"至"者七语,而云别国之言,初不往来。旧书雅记,俗语不失其方,今则或同。是知闭关裹足之世,人操士风,名实符号,局于一言;而文辞亦无俪语也。

    若《史通杂说》载姚最《梁后略》述高祖语曰:"得既在我,失亦在予。"以为"变我称予,互文成句,求诸人语,理必不然。"由俪辞盛行,语须耦对故也。此于俪辞固伤繁郑,抑观庄周《山木》已云:"吾无粮,我无食矣!"(近世多读"我"为"饿"。从《释文》所举,一本也。然使辞避繁复,则但云"吾无粮",足矣。《齐物论》云:"今者吾丧我。"吾、我互举,则此亦未必非互文)使只有"我"字,而无同训之"予",则斯语不得就也。臧洪《与陈琳书》:"足下徼利于竟外,吾子托身于盟主。"许靖《与曹公书》:"国家安危,在于足下;百姓之命,县于执事。"寻其辞例,是亦同揆。使称人者徒曰"足下",莫曰"吾子"、"执事"者,则斯语亦不得就也。爰在《柏舟》,则"顜闵既多,受侮不少",义趣两同,而表里各异,非一训数文之限。若乃素王《十翼》,史聃一经,捶句皆双,俪辞是昉,察其文义,独多对待。然老云"为天下谿,为天下谷",豁、谷大同,(《释水》:"水注川曰谿,注谿曰谷。"此广陋之异。《释山》:"山豄无所通谿。"《说文》:"水出通川为谷。"此通塞之异。而《广雅释山》则直云:"谿,谷也。"故谓大同)直取相变;孔云"危者使平,易者使倾",义有正负,文实互施;(《晋语》韦解:"倾,危也。"《释故》:"平,易也。"陆绩说此,即云"易,平也")非有一训数文,亦不得为斯语矣。

    虽然,俪体为用故,繇意有殊条,辞须翕闢,孑句无势不可已。所以晋、宋作者,皆取对待为工,不以同训为尚,亦见骈枝同物,义无机要者也。(明张燧作《千百年眼》十二卷,有《说古人文辞》一条,曰:"「修禊序丝竹管弦」,本出《前汉张禹传》。又如《易》曰「明辨晰也」,《庄子》云「周遍咸」,《诗》云「昭明有融,高朗令终」,宋玉赋云「旦为朝云」,古乐府云「莫夜不归」,《左传》云「远哉遥遥」,《邯郸淳碑》云「丘墓起坟」,古诗云「被服罗衣裳」,《庄子》云「吾无粮,我无食」,《后汉书》云「食不充粮」。古人文辞,不厌郑重,在今人则以为复矣。"案:张氏所举,非必同训,若云"明而未融"、"墓而不坟",则明、融、墓、坟,自有辨也。然析言则殊,通言则一,用之文辞,固取大同而遗不异,则虽谓一训,可也)

    夫琴瑟专一,不可为听,分间布白,乡背乃章。故俪体之用,同训者千不一二,而非同训者擅其全部矣。辞气不殊.名物异用,于是乎辞例作焉。

    辞例者,即又不可执也。若言"上下无常,进退无恒";(《易文言》)"处而不底,行而不流";(《左》襄二十九年传)一则同趣,(谓"上下"与"进退"、"常"与"恒"皆同趣)一则僢驰。(谓"处"与"行"、"底"与"流",义相反对)要其辞例则一,词性亦同,义有正负,而度无修短者也。至如《墨子经说下》云:"白马多白,视马不多视。"(视马,谓马之善视者)白马、视马,辞例一也。而白为全体,视为一部,观念既殊。则词性亦殊矣。谢惠连《雪赋》云:"皓鹤夺鲜,白鹇失素。"夺鲜、失素,辞例一也。而素为举性,鲜为加性,(《黑子经上》有"移举加"之文,谓言词分移、举、加三性。《经说上》释之曰:"狗犬,举也;叱狗,加也。"盖直指形质谓之举,意存高下谓之加。如素,即白色,是为直指形质。如鲜.《方言》训好.《淮南俶真训》注训明好。好者,繇人意好之,是为意存高下。如平气称狗,是为直指形质;如激气叱狗,是为意存高下。同一言狗,而有举、加之别,是犹长言短言,固不系文字之殊矣。至如鲜、素之属,皆形容词也,而当定其科别。故今取《墨子》语,命之曰举性形容词,加性形容词)观念既殊,则词性亦殊矣。

    推是以言,春为苍天,秋为旻天;(《'释文》)仁覆愍下而言旻,远视苍然而言苍;函德与表色不同也。天子曰后,庶人曰妻;(《曲礼》)君母得言大后,民母不得言大妻;尊号与常名不同也。且元年一年,其实同也。递数之始,于一曰元;骈列之举,其一不曰元。故孔子书"元年",子夏问曰:"曷不起初、哉、首、基?"(张揖《上广雅表》引《春秋元命苞》)若言一人,不得言初人、哉人矣。中国、内国,其实同也,在外而正亦曰中,在内而倚不曰中。故惠施历物之意,曰:"至大无外,谓之大一;至小无内,谓之小一。"(《庄子天下》)无外者,尺度绝,而亦无中,然未尝无内。若胶执辞例,而谓准度两语,分刌无差,至于白、视、素、鲜,亦必为之穿穴形声,改字易训,则是削性以适例也。

    近世作者,高邮王氏实惟大师,其后诸儒,渐多皮傅。观其甚者,虽似涣解,方更诘鞫,宜有所杀止矣。

    古人文义,与今世习用者或殊,而世必以近语绳之。或举《孟子万章篇》"亲之欲其贵也,爱之欲其富也",谓"之"、"其"同义,而用之不得不异。野哉!其未知,盖阙也。《康诰》:"孟侯,朕其弟,小子封。""朕其弟",即"朕之弟"也。《书序》;"虞舜侧微,尧闻之聪明。"即"尧闻其聪明"也。《左》定二年传:"夺之杖,以敲之。""夺之杖",即"夺其杖"也。夫何不可代用乎?

    盖之、其、是、者四文,古实同义互用,特语有轻重,则相变耳。《鸿范》曰:"时五者来备。"《宋世家》作"五是来备。"(《后汉书李云传》作"五氏"。氏、是同音通用。《荀爽传》作"五韪",以"韪"训"是",非其义也)以"是"同"者"训矣。且"五是",亦"时五"之倒语也。《艺文志》"儒家者流",以今世文义言之,"者"字甚诘诎难通。寻《说文》:"者,别事词也";《丧服》注"者者,明为下出也"。故"者"义与"是"、与"此"相类,至今有"者番"、"者回"等语。"儒家者流",儒家。宜读"者流"为句,"者流"犹言"此流"也。《释训》:"之子者,是子也。"故"之"亦与"是"、"此"义同。比类观之,知古人于普通代名词,通言互用,不得以《孟子》"之"、"其"偶异,而谓辞气异施矣。

    高邮王氏,以其绝学释姬汉古书,冰解壤分,无所凝滞。信哉!千五百年未有其人也。犹有未豁然者,一曰倒植,一曰间语。

    倒植者,草昧未开之世,语言必先名词,次及动词,又次其助动词。譬小儿欲啖枣者,皆先言枣,而后言啖。百姓昭明,壤土割裂,或顺是以成语学,或逆是以为文辞。支那幅土,言皆有序,若其纵迹,未尽涤除。《书禹贡》言"祗台德先",(郑注:"其敬悦天子之德既先")即"先祗台德"也。《无逸》言"大王、王季,克自抑畏,文王俾服,即康功田功",("伪孔"作"卑服",今从《释文》引马本。马云,"俾,使也。"是谓大王、王季,使文王就服康功田功)即"俾文王即服康功田功"也。《墨子非乐》引武观曰:"启乃淫溢康乐,野于饮食。"即"饮食于野"也。(此与室于怒、市于色一例,最易憭)《非命上》引《仲虺之告》曰:"帝式之恶,袭丧厥师。"即"帝式恶之"也。(今本"式"作"伐"。据《非命中》《非命下》更正。案:《非命中》云:"帝式是恶,用阙师。"《非命下》云:"帝式是增,用爽厥师。"式,用也。帝用之恶,即帝用恶之也)《诗日月》言"逝不古处",传训"逝"为"逮",即"不逮古处"也;"逝不相好",传云"不及我以相好"也。《公羊》襄二十七年传言"昧雉彼视",即"视彼昧雉"也。此其排列,亦不能尽合矩度。要之,此方古语,必有特别者矣。

    间语者,间介于有义之词,似若繁冗,例以今世文义,又如诘诎难通。如《卷耳》言"采采卷耳",而传云"采采,事采之也",训上"采"字为"事";以今观之,似迂曲不情。又如《载驰》言"载驰载驱",传云"载,辞也";其他"载"可训"辞"者,多训为"事"。如《释故》云"言,间也";(间即助词)又云"言,我也"。若《诗》"言告师氏"、"言告言归"、"受言臧之"之辈,以今观之,皆可训"间",而传皆训"我";笺则"言"训"我"者,凡十七见。近人率以诘屈不通病之。毛公生于衰周,文学方盛,宁于助词尚不能通?郑君虽专治朴学,不尚文采,观其《谱序》与《戒子书》,固文章之杰也。然其训说,必如是云者,正以二公深通古语耳。夫绝代方言,或在异域。日本与我隔海而近,周秦之际,往者云属,故其言有可以证古语者。彼凡涉人世之辞,语末率加"事"字,或以コト代之,コト亦事也。又凡语不烦言我而必举我字者,往往而有,如"事采"辈,特以事字居前,其排列稍异东方,而"言告"、"言臧"之训"我",则正与东方一致。以今观古,觉其诘诎,犹以汉观和尔,在彼则调达如簧矣。虽然,训事训我,又不得胶执读之。"事"与"我"即为助词。故"载"之训"事",与训"辞"同;"言"之训"我",与训"间"同。同条共贯,皆以助唇吻之发声转气而已。

    当高邮时,斯二事尚未大箸,故必更易旧训,然后辞义就部。是亦千虑之一失乎?疏通古文,发为凡例,故来者之任也。

    《史通杂说篇》云"积字成文","由趋声对"。然则有韵之文,或以数字成句度,不可增损;或取协音律,不能曲随己意。强相支配,疣赘实多。

    故又有训故常法所不能限者。如古辞《鸡鸣高树颠》云:"黄金络马头,熲熲何煌煌。"熲熲、煌煌,义无大异,(《释故》:"熲,光也"。《说文》:"熲,火光也。"《苍颉篇》:"煌,光也。"《说文》:"煌,煌辉也";"辉,光也",并同)而中间以"何"字,直以取足五言耳。(其有非韵文而文义类此者。如《书多方》"大淫图天之命{佾-亻+尸}有辞"。据《多士》"大淫泆有辞",《释文》引马本,泆作{佾-亻+尸}。则此"{佾-亻+尸}"亦即"泆"也。于"大淫泆有辞"之间,间以"图天之命"四字,与"熲熲何煌煌"相似,然尤不可理解。此则疑是简札烂错,非其本然,不则古语泰无规则矣)

    亦有当时常语,非训故所能割解者。魏武帝《蒲生篇》,东阿王《明月篇》,皆云"今日乐相乐"。魏文帝《朝日篇》,云"朝日乐相乐"。是"乐相乐"为当时常语也。斯二者必求其文义,则窒阂难通,诚以韵语异于他文耳。《诗卷阿》言"亦集爰止",集、止义一也。(《鸨羽》传:"集,止也。")爰有于、於、曰三训,(《释故》)间于集、止之间,皆不安聑。斯非"熲熲何煌煌"之例邪?《式微》言"式微式微",传云"式,用也。""用微用微",语难憭矣!(《经传释词》以式为发声语。其实训用者,亦发声)斯非"乐相乐"之例邪?虽然,类是者亦千百之十一焉尔。不通斯例,则古义不完;逐流忘返,则缪说兹起。世有妄人,喜云"读书不求甚解",故不得以余说为杓秉也。

    前世作述,其篇题多无义例。《和式》《盗跖》,以人名为符号。《马蹄》《骈拇》,以章首为楬橥。穿凿者,或因缘生义,信无当于本旨也。至韵文,则复有特别者。盖其弦诵相授,素繇耳治,久则音节谐孰,触激唇舌,不假思虑,而天纵其声。此如心理学有曰联念者,酲醉之夫,或书一札,湎乱易讹,固其职矣;而讹者或有文义可通,要必其平日所习书者,此手有联动也。歌繇旧曲,成响在喉,及其抒意倡歌,语多因彼,此口有联声也。

    是故后人新曲.往往袭用古辞,义实去以千里。若《吕氏春秋古乐》曰:"汤命伊尹,作为《大护》,歌《晨露》,修《九招》《六列》,以见其善。"夫"晨露"为义,大氐如《小雅》所言"匪阳不晞"者也,而音谐语变,则遂为"振鹭"。《周颂》云:"振鹭于飞,于彼西雍",以是名篇,《鲁颂有駜》亦云"振振鹭,鹭于下",皆自此流变者也。汉鼓吹铙歌十八曲,有《朱鹭》篇,其辞曰:"朱鹭,鱼以乌,路訾邪!鹭何食?食茄下。不之食,不以吐,将以问诛者。"及何承天拟作《朱路篇》,则曰:"朱路扬和鸾,翠盖耀金华。"音均递代,以水鸟为轮舆。是即晨露、振鹭转变之例也。铙歌又有《拥离》,其辞曰:"拥离趾中可筑室,何用葺之蕙用兰。拥离趾中。"及承天拟作《雍离》篇,则曰:"雍士多离心,荆民怀怨情。"以雍为雍州矣。又有《上邪》,其辞曰:"上邪!我欲与君相知,长命无绝衰。山无陵,江水为竭,冬雷震震夏雨雪,天地合,乃敢与君绝。"及承天拟作《上邪篇》,则曰:"上邪下难正,众枉不可矫。"以邪为邪正矣。是皆声类相同,辞旨大异,其名实讹变,又不可以训故常法限之也。亦有义训相近.而取舍绝殊者。若《吕氏古乐》所载有娀二女作歌曰"燕燕往飞",而《邶风》曰:"燕燕于飞";涂山女作歌曰:"候人兮猗",而《曹风》曰"彼候人兮"。孔甲作《破斧之歌》,而《豳风》亦有《破斧》。寻其事指,绝非一揆,而文句相同,义训亦近。斯皆所谓音节谐孰,天纵其声者也。必欲彼此互证,岂非陷于两伤者乎?

    复有用古调以成新曲,而其篇题与诗旨绝远者,乃骫曲傅合以就之。如古《黄爵》《钓竿》二行,未知何指。及傅玄作《鼓吹曲》以颂晋德,则因《黄爵》而傅合于伯益之知鸟言,因《钓竿》而傅合于大公之善饵术,然后可以言"神雀来游,飞龙戾天",而与晋德相会。夫古之《黄爵》《钓竿》,亦未必取于致嘉瑞、用阴符也。此骫曲迁就者又为一例,三百五篇盖未之见。虽然,六代之乐,今尽崩阤;文始五行,唐后亦缺。古乐章之篇题,既不可睹,宁知三百五篇必无是例乎!

    世言希腊文学,自然发达,观其秩序,如一岁气候,梅华先发,次及樱华;桃实先成,次及柿实;故韵文完具而后有笔语,史诗功善而后有舞诗。(歰江保《希腊罗马文学史》)韵文先史诗,次乐诗,后舞诗;笔语先历史、哲学,后演说。其所谓史诗者:一、大史诗,述复杂大事者也;二、裨诗,述小说者也;三、物语;四、歌曲,短篇简单者也;五、正史诗,即有韵历史也;六、半乐诗,乐诗、史诗掍合者也;七、牧歌;八、散行作话,毗于街谈巷语者也。征之吾党,秩序亦同。夫三科五家,文质各异,然商、周誓诰,语多磔格;帝典荡荡,乃反易知。繇彼直录其语,而此乃裁成有韵之史者也。(《顾命》:"陈教则肄肄不违。"江叔沄说,重言肄者,病甚,气喘而语吃。其说最是。夫以剧气蹇吃,犹无删削,是知商、周记言,一切迻书本语,无史官润色之辞也。帝典陈叙大事,不得多录口说,以芜史体,故刊落盈辞矣)盖古者文字未兴,口耳之传,渐则忘失,缀以韵文,斯便吟咏,而易记臆。意者苍、沮以前,亦直有史诗而已。下及勋、华,简篇已具,故帝典虽言皆有韵,而文句参差,恣其修短,与诗殊流矣。其体废于史官,其业存于矇瞽。繇是二《雅》踵起,借歌陈政,(《诗序》:"雅者,正也,言王政之所由废兴也。")同波异澜,斯各为派别焉。

    春秋以降,史皆不韵,而哲学演说亦繇斯作。原夫九流肇起,分于王官,故诸子初兴,旧章未变,立均出度,管、老所同。建及孔父,优为俪辞;墨子谆谆,言多不辩;奇耦虽异,笔语未殊。六国诸子皆承其风烈矣。斯哲学所由昉乎?从横出自行人,短长诸策实多口语,寻理本旨,无过数言,而务为粉葩,期于造次可听。溯其流别,实不歌而诵之赋也。秦代仪、轸之辞,所以异于子虚、大人者,亦有韵无韵云尔。名家出自礼官,墨师史角,固清庙之守也。故《经说》上下,权舆于是;龙、施相绍,其流遂昌。辩士凌谇,固非韵文所能检柙矣。然则从横近于雄辩,虽言或偭规,而口给可用。名家契于论理,苟语差以米,则条贯已歧。一为无法,一为有法,而皆隶于演说者也。抑名家所箸,为演说之法程,彼固施诸笔龠,犹与演说有殊。至于战国游说,惟在立谈。言语、文学,厥科本异,凡集录文辞者,宜无取焉。(战国陈说,与宋人语录、近世演说为类,本言语,非文学也。效战国口说以为文辞者,语必伧俗,且私徇笔端,苟炫文采,浮言妨要,其伤实多。唐杜牧、宋苏轼,便其譁嚣,至今为梗。故宜沟分畛域,无使两份。文辞则务合体要,口说则在动听闻,庶几各就部伍尔。)

    武岛又次郎作《修辞学》曰:言语三种,适于文辞,曰见在语、国民语、箸名语,是为善用法;反之亦有三种,曰废弃语、(千百年以上所必用,而今亡佚者,曰废弃语)外来语、新造语,施于文辞,是为不善用法。世人或取丘墓死语,强令苏生,语既久废,人所不晓,辄令神味减失。如外来语,破纯粹之国语而驳之,亦非尽人理解;有时势所逼迫,非他语可以佣代,则用之可也;若务为虚饰,适示其言语匮乏耳。(美诗人普来乌德氏,尝语其友曰:观君数用法兰西文,果使精练英语,无论何种感想,自有语言可表,安用借法语也?武岛又次郎案:美语匮乏,不得不借他国输入,然普来乌德犹为是言,则外来语不得恣用,明矣)新造语者,盖言语发达之端,新陈代谢之用也;今世纪为进步发现之时,代有新事物,诚非新造语不明。然其用此,或为华言虚饰,或为势不可已,是有辨矣。古者日本思想简单,即简易之汉语,已足指明,而作者悫用险怪多画之文,何其陋也?

    案:武岛以外来、新造,有时需用;废弃语则直为官师所不材。是于日本,容可云尔。至于禹域,进化虽纡,人事万端,本殊偏岛。顷岁或需新造,寻检《苍》《雅》,则废语多有可用为新语者,若耎、{日匕}、辍、暨诸文是也。东人鲜通小学,不知其可相摄代,则宜以为一瞑而不复视矣。语有恶其冗长,施用遗言,则一二字可了者,于势固最为径便。西方新语,多取希腊,或本梵文,腐臭之化神奇,道则不易,宁若樊、卢诸子,憙为险怪,以眩视惑听邪?夫惟官号地望,箸于榜题,施于传志谱录者,必用今名,而他语皆不得代。械器舆服,古今异宜,亦又同此。故崔鸿易"抚盘"以"推案",百药变"脱帽"为"免冠",物非所有,饰从雅言,见讥于子玄矣。(见《史通叙事篇》)今之言者,非拥旄剖符之率,而亟称"击节";处髡首辫发之俗,而自述"抽簪"。此之宜绝,盖文辞之恒例也。若其雅俗称名,新故杂用,是宁有厉禁邪?

    至云"人所不晓,致减神味",说尤鄙俴。夫废弃之语,固有施于文辞,则为间见;行于繇谚,反为达称者矣。颜籀作《匡谬正俗》,尝举数条。若《释故》云:"略,利也",而唐人谓"厉刃"为"略刃"。《释故》云"洋,多也",而山东谓"众"为"洋"。《释言》云"恫,痛也",而大原谓"痛而呻吟"为"通唤"。(颜云:通,即恫)《晋令》有"覆逴",而唐人谓检察探试为"覆坼"。此并旷绝千年,或数百稔,不见于文辞久矣!然耕夫贩妇,尚人人能言之。至于今日,斯例犹多。《方言》云"佻,(丁小反)县也",今称"县系"曰"吊",则其遗语也;"塞,安也",今杭人谓"安宁"曰"利塞",则其遗语也;"崽者,子也",(音枲)湘沅之会,凡言是子者谓之"崽",(声如宰)今湘粤人谓儿童曰"崽",(声如宰)则其遗语也;"伪,(音讹)谓之{亻气}",(注:船动摇之貌也)今南人皆谓动摇船曰"划",则其遗语也。自秦以后,人臣不敢称"朕",而今北人犹自称"朁",斯"朕"之音变矣。晋人言"宁馨",唐人言"某享",(见《匡谬正俗》,云俗呼某人处为某享。享音火刚反)今吴、越人并有是语,斯亦关、雒之旧言矣。至于负重之呼"邪许",痛苦之呼"燠休";应人曰"若",以诺而从若声;拒人曰"咅",以否而从咅语。如此类者,何可胜道?又况思字从囟,(息晋切)俗学不晓其音,而里巷称小儿脑盖,犹曰"囟门"。礼有追胥,律令讹为缉捕,而鄙谚谓俾睨、侦伺,犹存胥语。(《地官》小司徒:"以此追胥。"注:"胥,伺捕盗贼也。"此本《释故》"胥,相也"为训。今律,缉捕义亦为伺。然缉字本义、借义,皆与"伺"训绝远。此必习用"胥"字,展转传讹,隶变"胥"字作"肙",多讹为"咠",官书又增偏旁,遂为"缉"字。今杨、越言俾睨、侦伺,则音如疏)故文辞则千年旷绝,繇谚则百姓与能,亦与颜籀所举一也。夫十棊之变,犹不可穷,而况天下之言乎?吾侪足迹,所涉无几,犹能举此数端。然则不晓者仅一部之文人,而晓者乃散在全部之国民,何为其惛懑减味也?

    由是以言,废弃语之待用,亦与外来、新造无殊,特当审举而戒滥耳。亚诺路得《评判论》曰:孰为见在?在视其施于体格、关于目的者而定之,不在常谈之有无也。此则废语所施,各于其党,其在学说,称名有界,先后同条。虽言两,而间以言二,不可也。其在常文,趋于达意,无问周、鲁;虽言光明,而增言缉熙,可也。《诗敬之》:"学有缉熙于光明。"笺:"缉熙,光明也。"本《释故》、《文王》传)宁以牻{牛京}无常之辞,恣其狂举者乎?

    顾宁人曰:"舍今日恒用之字,而借古字之通用者,文人所以自盖其俚浅也。"是则然矣。余以黾勉、密勿,《毛》恒《鲁》通,而世多有用密勿者。匍匐、蒲伏.《诗》恒《传》通,而世多有用蒲伏者。若不推类例,抑彼扬此,则顾义亦无以立地。

    至乎六书本义,废置已夙;经籍仍用,假借为多。舍借用真,兹为复始,其与好书通用,正负不同,瞢者不睹字例之条,一切訾以难字,非其例矣。

    陆务观曰:"近世或掇《史》《汉》中字入文,自谓工妙,不知有笑之者,如彼雕琢,实可嗤鄙。"循研其实,今昔又殊。夫天子曰"乘舆",名非今之宪典;朝士曰"荐绅",物非今之章服。(乘舆、荐绅,皆《史》《汉》正文)若实异者无邮,而名通者受谯,方之陆义,不其远乎!乃夫一字所函,周包曲折,晚世废绝.辞不慊志,必当采用故言,然后义无遗缺。野者不闻正名之旨,一切訾以藻缋,非其例矣。知《尔雅》之为近正,明民之以共财,奇恒今古,视若游尘,取舍不同,惟其吊当。斯则华士謏闻,鄙夫玩习,其皆有所底止乎?

    章炳麟曰:后王置文部之官,以同一文字,比合形名,勿使僭差。其道则犹齐度量、一衡矩也。文辞者,亦因制其律令,其巧拙则无问。何者?修辞之术,上者闳雅,其次隐约,知谀辞之不令,则碑表符命不作,明直言之无忌,则《变雅》《楚辞》不兴。故世乱则文辞盛,学说衰;世治则学说盛,文辞衰。(如六国学说,盛于周、汉。此为学说始造之世,不与后代并论)若其训辞深厚,数典翔博者,独史官之籍尔,又与文辞异职者也。九变知言,出于庄周,则百世不能易矣!曰:天也,道德也,仁义也,分守也,形名也,因任也,原省也,是非也,赏罚也,以此大平。

  

  ●述图第二十六

    画图之山川,不足以程远近;人物,不足以穷形相。廑而被壁,则当官者放不用矣。今之为画者,独缋地,自远西来,规方辨度,自径易也,而他图史皆晻昧。

    凡画图之亟,亡亟于军旅版籍。军旅之间,山海窈冥,林麓回闭,未战固图也;既战,亦宜图其出入,知其方略.以贻后人。昭于文字,营目而辨版籍之于地体华离,一事也。近世以地概丁,而后王之法,治以头会,季冬则街弹,三岁则大比,皆登其画象,以知民数。及其少壮老耄,与处险阻易以匿逃者,奸宄之萌,偷穴攻盗、杀人亡命无踪迹者,异国之宾旅杭江海以款关者,必把握其容法,足以辨识,故治于簟席,不劳。

    西方军有胜负,必{髟桼}而画之。古者得其方类。汉建昭四年春正月,以诛郅支单于告祠郊庙,群臣上寿,置酒,以其图书示后宫贵人。(服虔曰:讨郅支之图书也。右见《汉书元帝纪》)此以知告捷者兼写其状也。

    西方以光学取民物形景,人必有象,以上有司。游观初至者,入于传舍,则警吏征之。古者得其方类。唐开元二十五年户令曰:"诸户计年,将入丁老疾,应征免课役及给侍者,皆县令貌形状以为定簿;一定以后,不须更貌;若有奸欺者,听随事貌定.以附于实。"天宝九载制:天下虽三载定户,每载亦有团貌.自今以后,计其转年,合入中男成丁五十者,任追团貌。(《通典》七)此以知民不匿形,足以拱柙也。

    夫古者绩事虽眇丽,比于西方,犹不尽空积忽微。后王所崇法,诚在彼矣。然往世独汉唐文牍有图,而宋元至今浸绝者,何也?曰:山川不足以程远近,人物不足以穷形相,廑而被壁,则当官者放不用也。

    古之尊官,器三,簪中图云。《散氏盘》曰:兓付散氏田器。"而《贾子》说郑伯肉袒牵羊,奉簪而献国。(《先醒》)兓、簪,皆志也。(《易豫》:"朋盇簪。"京作"撍",虞作"{音戈}",是兓声、{音戈}声通。《春官》保章氏注:"志,古文识。"兓,簪皆可通识,即志字也)小史掌邦国之志则然。天府,"凡官府乡州及都鄙之治中,受而臧之"。小司寇"登中于天府"。中者,计簿也。(天府注:"郑司农云:治中,谓其治职簿书之要。"小司寇注:"上其所断狱讼之数。"皆谓中即计簿也。余以《礼器》云"因名山升中于天",升中即登中,谓自陈功德,上计于天也。《论语尧曰》"允执其中",中亦簿书,犹言握天下之图也。《楚语》"余左执鬼中,右执殇宫",中亦簿书,韦解谓"把其录籍"是也。又训中为身,则失之。寻用字从中,篆形作用,则知古文中字作{卅一},不从口也。用即{卌一}字,去其两简。簿书当为中字本义,{中乂}从又持中,可互证)

    中不可汗漫,簪足以昭视意旨,独画无分刌度齐,使人自为量。故至今犹用簪中,而不用图。(今乡邑垄庙,县亦有{卌一}图之,然粗粗无足言者)新圣观于艺人所为,朴樕小故,而昭其时物。

    乱世之征,文辩反覆而无征验,乐府通韵而违今古,(既非今韵,又非古音,吴棫、毛奇龄以来,其流繁矣)篆刻谲缪而弃形声,草书缴绕而难识知,比类万端,苟为哙事,以不征于民用者众矣,不画而止也。虽然,云能之长短,虽小足明其所缘矣。古之画者,侂于工师;今之画者,侂于名士。

  

  ●公言第二十七

    求朝夕于大地,而千岁不定,横赤道之带是也;借假吾手所左右以期之,而上下于半球者异言矣;是以一方之人为公者也。黄赤、碧涅、修广,以目异;徵角、清商、叫啸、喁于,以耳异;酢甘、辛咸、苦歰、隽永百旨,以口异;芳苾、腐殠、腥蝼、羶朽,以鼻异;温寒、熙湿、平棘、坚疏、枯泽,以肌骨异;是以人类为公者也。生而乐,死而哀;同类则爱,异类则憎;是以生物之类为公者也。公有大小,而人不营度,公其小者,其去自私,不间以白氂。是故至人谓之"纍傂之智"。

    虽然,以黄赤碧涅之异,缘于人之眸子,可也;以目之眚者,视火而有青炎,因是以为火之色不恒,其悖矣。取岐光之壁流离,蔽遮之于白日,而白者为七色,非壁流离之成之,日色固有七,不岐光则不见也。火之有青炎,火者实射之,不眚目则亦不可见也。烛灺钧冶之上,七色而外,有幻火变火,可以熔金铁,而人目不能见。不见其光,而不得谓之无色;见者异其光,而不得谓之无恒之色。虽缘眸子以为蓺极有不缘者矣。(右论色)

    大鱼始生,卵割于海水,久渍而不知其咸。苟以是论咸味之无成极,而坐知咸者以舌臄之妄缘。(《荀子正名篇》已言"缘天官",又言"验之所缘,无以同异而观其孰调"。释典未入中国,儒书言"缘"者始此)夫缘非妄也,虽化合亦有其受化者也。且人日茹饮于酸素之内而不知其酢,及其食醯梅,则酢者觉矣。苟日寝处于醯梅而噍之,虽醯梅亦不知其酢也,乃酢于醯梅者则知之。是故分剂有细大,而淡咸无乱味。以忘微咸者而欲没咸之达性,固不厌也。(右论味)

    单穆公曰:目之察色,不过墨丈寻常之间,耳之察清浊,不过一人之所胜,故制钟大不出钧,重不过石,过是则听乐而震,观美而眩。声一秒之动,下至于十六,高至于三万八千,而听不逮。日赤之余{炎舌},(《说文》:"炎,火光上也";"{炎舌},炎光也"。案:"炎光",即今所谓光线;光自发点以至人目,皆顺线,行至目则成圜锥形,即炎光上锐之义)电赤之余{炎舌},光力万然蒸,而视不逮。余尝西登黄鹤山,瞻星汉阳,闪尸乍见,屑屑如有声。以是知河汉以外,有华臧焉,有钧天广乐之九奏万舞焉,体巨而吾耳目勿能以闻见也。以不闻见,毅言其灭没,其厌人乎?(右论声色二事)

    夫物各缘天官所合以为言,则又譬称之以期至于不合,然后为大共名也。虽然,其已可譬称者,其必非无成极,而可恣膺腹以为拟议者也。今吾以范人之形,而勿能求其异合于非人之形,其不从大共以为名者,数也。及夫宗教之士,知其宥,不知其别,以杜塞人智虑,则进化之几自此阻。吾与之陟灵台,曰:道型乎域中,而智周九天之上。

  

  ●平等难第二十八

    天地之道,无平不陂。故曰:水平而不流,无原则遫竭;云平而雨不甚,无委云,雨则遫已;政平而无威,则不行。然则平非拨乱之要也。

    昔者平等之说,起于浮屠。浮屠之言平等也,盖亏盈流谦,以救时弊,非从而纵之,若奔马之委辔矣。何者?天毒之俗,区人类为四等:以婆罗门为贵种,世读书主祭;其次曰刹利,则为君相将士;其次曰毗舍,则为商贾;其次曰首陀罗,则苦身劳形,以事甽亩,监门畜之,而臧获任之。是四类者,庆吊不通,婚媾不遂,载在册府,世世无有移易。夫椭颠方趾一也,而高下之殊至是。此释迦所以不平,而党言平等以矫正之也。揉曲木者,不得不过其直,恣言至其极,则以为鷇卵毛鳞,皆有佛性,其冥极亦与人等。此特其左证之义,觊以齐一四类,而闳侈不经,以至于滥,有牛鼎之意焉。愚者滞其说,因是欲去君臣,绝父子,齐男女。是其于浮屠也,可谓仪豪而失墙矣。

    且平等之说,行之南北朝,则足以救敝,行之唐宋以后,则不切事情。是何也?当门地之说盛时,公卿不足贵,累囚俘虏不足贱,而一于种胄乎辨之。至唐高俭定《氏族志》,犹退新门进旧望,右膏梁左寒畯。盖其俗尚之敝,与天毒同风。观夫王源与富阳满氏为婚,班列不当,无损于礼教豪发。而沈约弹之,以为生死点辱,于事为甚,若以兹事为至僻回者。嘻!其挛也。于斯时也,而倡平等之说于其间,则菅蒯之弃,蕉萃之哀,息矣。其有助于政教,必不訾矣。

    今自包衣而外,民无僮仆。昔之男子入于罪隶、女子入于舂稿者,今亦及身而息。自冕黼旄钺以逮蓝缕敝衣者,苟同处里闬,一切无所高下。然则以种族言,吾九皇六十四民之裔,其平等也已夙矣。夫从而平之,则惟去君臣,绝父子,齐男女耳。

    昔者《白虎通德论》之言,以人皆上天所生,故父杀其子当诛。晋献公罪弃市,以杀其大子申生故。夫忍戾至于戕贼其所爱,则何人而不戕贼?又上绝其考妣之性,使无遗育,其在辟宜也。今缪推其同出于上天以立义,虽夏楚之教,没其慈爱,而诬之以酷烈,责之以自擅;若是,虽法吏之囚锢役作其罢民,亦酷烈自擅也。(欧美法有囚锢役作,无夏楚。说者必谓夏楚酷于囚锢役作,亦思数日之困悴,与一时之呼暴,在受者果孰甚乎?父之于子,必不忍囚锢役作之;成年而后,或施以夏楚,亦与榜掠异状。宁得倒置其重轻也?)

    乃夫男女之辨,非苟为抑扬而已。山气多男,泽气多女。(《淮南堕形训》语)泽女不骈适则不夫,山女不适骈则不养,(俄罗斯人威斯特马科《婚姻进化论》有此说,今本之)数也。中国无媒氏以会男女,其数不彰。一岁之为盗贼罪人、劳作饿夫以死者,皆男也。男之彫丧,则怨女自多,而不得不制妾媵以通之。且人类者,欲其蕃衍,与一女伉数男,则不若一男而伉数女。夫以一男而伉数女,此犹三十辐共一毂,即其势固不可以平等,就除妾媵矣。

    有生与之技,有形与之材,官其剂量,则焉可平也?第马而殊骏驽,第人而殊佣下与卓跞,亦剂量殊尔,然犹以其第厚薄之。虽舜与造父者,亦若是厚薄之,况不易之剂量哉!(案:普鲁士宪法,女子不得嗣君位,此大陆主义与偏岛固殊,亦剂量然也)。昔樊英有疾,其妻使婢候问,英则下床答拜,曰:"妻,齐也,礼无不答。"(《后汉书方术樊英传》)君子齐其礼,而不齐其权也。

    古者谓君曰"林烝",其义为群,此以知人君与烝民等,其义诚大彰明较箸也。及其駻然独立于民上,欲引而下之,则不能已。夫一哄之市,必立之平,一卷之书,必立之师;虽号以民主,其崇卑之度,无大殊绝,而其实固已长人。故曰:以不平平,其平也不平。彼道家之言曰:虽有忮心者,不怨飘瓦。然则以投钩定赏罚,以三载考绩易总统,是特当轴处中者之所以避怨讟,顾贤桀安取乎?

    夫父子、夫妇之间,不可引绳而整齐之,既若是矣,君臣虽可平,抑于事故无取。故曰:平等之说,非拨乱之要也。

    虽然,吾尝有取矣,取夫君臣之权非平等,而其褒贬则可以平等也。昔者埃及之王称法老,死,大行至窆所,或颂其德,或指其邮,以得失相庚偿,过多则不得入墓。其王亦深自亟敕,惧罗罪辟,莫敢纵欲。是故中国称天以诔天王,而《春秋》有罪者不书其葬。

  

  ●明独第二十九

    遇灵星舞僮而谓之曰:"子材众庶也。"则按剑而噁。俄而曰:"子材固卓荦,天上所独也。"则笑屑然有声矣。则又曰:"子入世不能与人群,独行而已。"则又按剑噁。乌乎!是何于名誉则欲其独,而入世则以独为大邮也?彼痼俗也,僮子且然,而况丈夫哉!

    眯夫,其乱于独之名实!夫大独必群,不群非独也。是故卓诡其行,虓然与俗争,无是非必胜,如有捲勇,如不可敔者,则谓之鸷夫而已矣;厚其泉贝,膏其田园,守之如天府之宲,非己也,莫肯费半菽也,则谓之啬夫而已矣;深溪博林,幽闲以自乐,菑华矣,不菑人也,觞鸟矣,不觞宾也,过此而靓,和精端容,务以尊其生,则谓之旷夫而已矣。三者皆似独,惟不能群,故靳与之独也。

    大独必群,群必以独成。日红采而光于晁,天下震动也;日柳色而光于夕,天下震动也;使日与五纬群,尚不能照寸壤,何暇及六合?海尝欲与江河群矣,群则成一渠,不群则百谷东流以注壑,其灌及天表。曰:与群而成独,不如独而为群王。灵鼓之翁博,惟不与吹管群也,故能进众也。使嘉木与莸群,则莫荫其下,且安得远声香?凤之冯风也,尐雏不能群,故卒从以万数。贞虫之无耦,便其独也,以是有君臣,其类泡盛。繇是言之,小群,大群之贼也;大独,大群之母也。

    不眯于独,古者谓之圣之合莫,抱蜀不言,而四海讙应,人君之独也。握其节,莫于分其算.士卒无敢不用命,大率之独也。用心不枝,孑然与精神往来,其立言,诵千人,和万人,儒墨之独也。闭閤而省事,思凑单微,发其政教,百姓悦从如蒲苇,卿大夫之独也。总是杂术也,以一身教乡井,有贤不肖,或觵之,或挞之,或具染请之,皆磬折而愿为之尸,父师之独也。吾读范氏书,至《独行传》,迹其行事,或出入党锢。嗟乎,菲独,何以党哉!

    古之人欤,其独而群者,则衣冠与骨俱朽矣。今之人,则有钱唐汪翁。其性廉制,与流俗不合。自湖北罢知县归,人呼曰"独头",(案:独头,语甚古。《水经河水注》"河北雷首山"引阚骃《十三州志》云:"山一名独头,山南有古冢,陵柏蔚然,欑茂丘阜,俗谓之夷齐墓。"是则以其狷介赴义,号曰独头,因名其山矣)自命曰"独翁",署所居曰"独居"。章炳麟入其居,曰:"翁之独,抑其群也。"其为令,斡榷税,虽一锱不自私,府臧益充,而同官以课不得比,怨之:其群于州部也。罢归,遇乡里有不平,必争之,穷其氐,豪右衔忿,而寡弱者得其职姓:其群于无告者也。谆礼必抨弹,繇礼必撎:其群于知方之士也。夫至性恫天下,博爱尚同,軥录以任之,虽贾怨不悔,其群至矣,其可谓独欤?入瞽师之室,则视者独矣;入伛巫跛击之室,则行者独矣。视与行,至群也,而有时谥之曰独。故夫独者群,则群者独矣。人独翁,翁亦自独也,案以知群者之鲜也。

    乌乎!吾求群而不可得也久矣。抑岂无辑辞以定民者吾与之耦?天下多败群。故西入周南,而东亡命郁銕之野,傥得一二。当是时,水陆未移,官号未革,权概未变,节簜未毁;俎犹若俎,钲犹若钲,羽犹若羽,龠犹若龠,戚犹若戚;而文武解弛,举事丧实,引弓持柄,无政若雨。是为大群之将涣,虽有合者,财比于虮虱。于是愯然而流汗曰:"于斯时也,是天地闭、贤人隐之世也。"虽然,目睹其支体骨肉之裂而不忍,去之而不可,则惟强力忍诟以图之。

    余,越之贱氓也。生又羸弱,无骥骜之气,焦明之志,犹憯凄忉怛,悲世之不淑,耻不逮重华,而哀非吾徒者。窃闵夫志士之合而莫之为缀游也,其任侠者又吁群而失其人也,知不独行,不足以树大萃。虽然,吾又求独而不可得也。于斯时也,是天地闭、贤人隐之世也。吾不能为狂接舆之行吟,吾不能为逢子庆之戴盆。吾流污于后世,必矣!

  

  ●冥契第三十

    章炳麟曰:吾不征伯夷,不尚观于斟雉之史,委蛇黄宗羲之言而攽君录,曰:天子之于辅相,犹县令之于丞尉,非夐高无等,若天之不可以阶级升也。輓近五洲诸大国,或建联邦,或以贵族共和。贵族之弊曰"寡人",则大君之尊,日以骞损,而与列侯、庶尹同班。黄氏发之于二百年之前,而征信于二百年之后,圣夫!

    且夫鸡雍、桔梗,场圃以为至贱,而中其疾则以为上药。自古妄人之议,常冒没以施当时,卒其所言之中,亦与黄氏等者,盖未尝绝也。予观明武宗自号总督军务威武大将军,兵部宣敕,虽御名不讳,传之后世,以为谈笑。又上求之,则汉灵帝尝内许凉、伍宕之说,谓大公《六韬》,有天子将兵事,因讲武平乐观,躬擐甲介马,称无上将军。此事稍不章。要之,二君皆淫酗昏虐之主,佻狎自丧,替其赤刀,诚无不酿嘲于后世者。然輓近尚武之国,其君皆自称元率,或受邻国武臣官号,佩其章韍,恹然勿以为怪,而戎事日修,则天子诚与庶官等夷矣。嗟乎!彼汉、明二主者,其惛欤?其逆计至是也?事之闯然而得之者,千世以后,辄与之相契合。章炳麟曰:岿乎君子,大哉黄中通理!

    南人曰:夏姬之蹙頞,其里连衽;戚施效之,蹙其頞,其里无炊灶。章炳麟曰:戚施之蹙頞,其里无炊灶;夏姬效之,蹙其頞,其里连衽。名实未亏,而爱憎相贸。于是知妄人之议不竟非,而举其事以酿嘲者,适咫尺之见也。

    章炳麟曰:中夏之王者,谓之天子。是故言苍牙者,以为出于东皇大一;而创业之主,其母必上帝冯身以仪之。吾读浮屠书,称帝曰帝释,亦曰释提桓因。是无他,彼塞种者,其氏曰释迦,以其王为出于上天,而因以其氏被之。惟牟尼陿小其说,摈排上帝,而犹谓之瞿释迦氏。(一作憍尸迦,亦称憍陈如.并一音之转)彼神灵其国主,翕然以为出于朱鸟权衡之宿。其于中夏,壹何其矩范之合也?自东自西,自南自北,凡长人者,必雄桀足以欺其下,以此羑民。是故拱揖指麾,而百姓趋令若牛马。章炳麟曰:大哉黄中通理!

    章炳麟曰:《封禅书》有八神将,大公以来作之,而天主其一也,则邪稣以为号。《六韬》曰:"武王伐纣,雪深丈余.有五车一马,行无彻迹,诣营求谒。大公曰:「此天方之神来受事。」遂以其名召入,各以其职命焉。"(见《旧唐书礼仪志》引。《太平御览》十二引《阴谋》所载,与此略同)则穆罕默德以为号。是二子者,西隔昆仑,而南隔黄支之海,未尝一觌尚父之苗裔、诵其图籍,而称号卒同。(天主、天方,皆译语,然不失本意)岂姜姓四岳之掌宾饯者,其怪迂之说固多欤?天降时雨,山川出云。章炳麟曰:岿乎君子,大哉黄中通理!

  

  ●通法第三十一

    帝王之政,不期于纯法八代。其次箸法,维清缉熙,合符节于后王,足以变制者,则美矣。周之克商,矢珪矢宪,与九鼎比尊。宪者,前代之图法,今以因革者也。明昭有刘,施于朱氏。

    汉之政,可法有二焉。

    天子曰县官,亦曰国家。(汉马第伯《封禅仪记》:"国家御首辇,人輓升山。"又云:"国家台上北面。"是称天子为国家也。法王路易十四曰"朕即国家",中国固用此义)此其过制淫名。以土之毛,当会敛于己。然其名实自违,卒有私财,足以增修宫馆,得无亏大农经费。《新论》有曰:"汉定以来,百姓赋敛,一岁为四十余万万。吏奉用其半,余二十万万臧于都内,为禁钱。少府所领园地作务,八十三万万,以给宫室供养诸赏赐。"(《御览》627引桓谭《新论》。案:少府所入,不应倍于赋敛。盖是积岁羡余,非一年收入如此。然不审所据为何年,要指其著书时也)此为少府与主赋敛者分。帝有私产,不异编户,后王以皇室典范所录别于赋税者也。

    景、武集权于中央,其郡县犹得自治。古之王度,方伯之国则有三监。大国相也,其命曰"守"。故管仲言"有天子之二守",(《左》僖十二年传)栾盈亦以士匄为"王守臣"。(《左》襄二十一年传)小国相也,其命曰"令"。故楚以子男,令尹辅之。及秦罢侯,而闿置其孤卿;郡则御史监之,其主者言"守",其下县道言"令",皆因前世建国之差率以为比。(晋侯问原守,史起为邺令。先秦之世,以方部大吏为守令,业有萌芽。要本被以相国之号,以为尊荣,亦犹后世藩镇之带京衔也。集成箸法,则自秦始)是故郡县之始,亡大异封建。汉氏因之,大守上与天子剖符,而下得刑赏辟除。一郡之吏,无虑千人,皆承流修职,故举事易而循吏多。成哀之末,纲纪败于朝,吏理整于府。至于元始,户口最盛矣。

    其县邑犹有议院。《稿长蔡湛碑》阴曰"贱民、议民",与"三老、故吏、处士、义民"异列。议民者,西方以为议员,良奥通达之士,以公民参知县政者也。贱民者,西方以为私人厮役扈养,不及以政,不得选人,亦不得被选者也。此其名号炳然。国命不出于议郎,而县顾独与议民图事,与今俄罗斯相类。凡汉世道路河渠之役,今难其费,彼举之径易者,无虑议院之效。后王觖望于斯制,如其初政,则因是也。

    新与晋、魏、隋、唐之政,可法有一焉。

    汉承秦敝,尊奖兼并。上家累钜亿,斥地侔封君,行苞苴以乱执政,养剑客以威黔首;专杀不辜,号无市死之子;生死之奉,多拟人主。故下户踦岖无所踌足,乃父子氐首奴事富人,躬率妻帑为之服役。故富者席余而日炽,贫者蹑短而岁踧,历代为虏,犹不赡于衣食;岁小不登,流离沟壑,嫁妻卖子,伤心腐臧,不可胜陈。(《通典》一引崔寔《政论》语如此)

    新帝复千载绝迹,更制"王田",男不盈八,田不得过一井。此于古制少奢。荀悦以为废之于寡,立之于众,土田布列在豪强,卒而革之,并有怨心,则生纷乱。此其所以败也。然分田劫假之害,自是少息。讫建武以后,乡曲之豪,无有兼田数郡,为盗跖于民间,如隆汉者矣。大功之成亏,亦不于一世也。

    晋之平吴,制:"男子一人占田七十亩,女子三十亩。其丁男课田五十亩,丁女二十亩;次丁男半之,女则不课。"然仕者犹差第官品,以得荫客。

    及元魏,制均田:"诸男夫十五以上,受露田四十亩,妇人二十亩。奴婢依良。丁牛一头受田三十亩,限四牛。所授之田率倍之,三易之田再倍之。""民年及课则受田,老免及身没则还田,奴婢、牛随有无以还受。诸桑田不在还受之限。""初受田者,男夫一人给田二十亩,课莳,余种桑五十树,枣五株,榆三根。非桑之土,夫给一亩,依法课莳榆枣。""诸麻布之土,男夫及课,别给麻田十亩,妇人五亩。奴婢依良。皆从还受之法。""诸人有新居者,三口给地一亩,以为居室。奴婢五口给一亩。"

    北齐之授露田,夫妇丁牛皆倍魏制,亦每丁给永业二十亩,以为桑田。

    周制:"有室者田百四十亩,丁者田百亩。""口十以上,宅五亩;口七以上,宅四亩;口五以下,宅三亩。"

    隋居宅从魏,永业、露田从齐,而陿乡每丁财二十亩。唐:男子丁、中者,给永业田二十亩,口分田八十亩。老男、疾废、口分半之。寡妻妾,口分田三十亩。先永业者,通充口分之数。黄、小、中、丁男子及老男、疾废、寡妻妾当户者,各给永业田二十亩,口分田二十亩。陿乡所受,口分视宽乡而半,易田倍给。

    大氐先后所制,丁男受田,最多百亩,少不损六十亩。亩以二百四十步为剂,视古百步则赢。民无偏幸,故魏、齐兵而不殣,隋世暴而不贫。讫于贞观、开元,治过文、景。识均田之为效,而新室其权首也。夫农耕者,因壤而获,巧拙同利。一国之壤,其谷果桑榆有数,虽开草辟土,势不倍增。而商工百技,各自以材能致利多寡,其业不形。是故有均田,无均富;有均地箸,无均智慧。今夏民并兼,视他国为最杀,又以商工百技方兴,因势调度,其均则易。后王以是正社会主义者也。

    朱梁之政,可法有一焉。

    奄寺,周而有之,至汉转盛;江左晋、宋几绝,而不能瀸尽也。(案:晋、宋二志,惟大后三卿,似为奄官,其余未见有位者。西晋贾后时,有宦者董猛,稍稍用事。东晋及宋,史传虽间见奄儿,然其箸者极鲜。周繇矜重流品,不使刑人干位。又元帝以相王草创,宋武素不好弄,故裁减奄官,几于尽绝也)唐法魏、周,中官复贵。此非独以分权陵主当去,无罪而宫人,固无说焉。梁大祖龚行其罚,践位以后,切齿于薰椓,改枢密院曰崇政院,以敬翔为院使,不任中人,虽趋走禁掖者亦绝。及李氏破汳,诏天下求故唐宦者悉送京师。此梁无奄寺之征也。

    嗟乎!淫昏不道之君,作法于齐,犹高世主。生民载祀四千,而间十七,文德之流,轶于汤、武矣。后王欲循理饬俗,观视四夷,可无鉴是邪?

    明之政,可法有一焉。

    初罢行省,主疆域者曰布政使,凡理财、长民、课吏皆责之,西方之知事是也。按察使,掌刑名廉劾之事,西方诸裁判所是也。都指挥使,(秩正二品,与当时布政使同秩)掌治军政,率其卫所以隶于五府,而听于兵部,西方之师团是也。三司同位,不相长弟,贤于后嗣常设督抚。后王式之,按察与布致分,则司法、行政异官之隧也;都指挥与布政分,则治戎、佐民异官之剂也。

    哀乎!中夏之统一,二千年矣。量其善政,不过于五,然世犹希道之,斯足为摧心失气者也。及夫东晋之世,君臣有礼,而唐陈诗不讳,得尽见朝政得失、民间疾苦,此亦其可法者。然当时自以习贯率行,将法典之非成文者,故不陈于大禘也。

  

  ●官统上第三十二

    "天不一时,地不一利,人不一事。是以箸业不得不多,人之名位不得不殊。方明者察于事,故不官于物而旁通于道。"(《管子宙合篇》语)

    盖先圣刘歆有言:"《书》曰:「先其算命。」本起于黄钟之数,始于一而三之,三三积之,历十二辰之数,十有七万七千一百四十七,而五数备矣。""大极元气,函三为一。极,中也。元,始也。行于十二辰,始动于子。参之于丑,得三。又参之于寅,得九。又参之于卯,得二十七。又参之于辰,得八十一。又参之于巳,得二百四十三。又参之于午,得七百二十九。又参之于未,得二千一百八十七。又参之于申,得六千五百六十一。又参之于酉,得万九千六百八十三。又参之于戌,得五万九千四十九。又参之于亥,得十七万七千一百四十七。此阴阳合德,气钟于子,化生万物者也。"(《律历志》说。本《史记律书》,而去其余分)

    自子至亥,数以三积:《易》曰"亥子之明夷",(《易》"箕子之明夷",赵宾作"荄兹",云"万物方荄兹"也。惠定宇以为"亥子"虽非其本文,而训读则极当。《律历志》云"该阂于亥","孳萌于子",是其义也)算命所取法,则在于是。彼明夷者,箕子、文王所公也。然阴阳气无箕子。箕子言五行,出于《雒书》;文王言八卦,《河图》也。是故言"元年"者,以"王"为文王,而摈箕子于海外营部之域,使无乱统。

    如彼积数至于十七万七千一百四十七者,是安用邪?

    章炳麟曰:此谓官制之大数,在察玉衡,箸于方明者也。

    凡官.皆以一统三。昔者管仲之治齐也,曰:"参国起案.以为三官,臣立三宰,工立三族,市立三乡,泽立三虞,山立三衡。"(《齐语》)而临下相统,亦往往以三三积之。文王之立政也,"罔攸兼于庶言、庶狱、庶慎"。"庶慎"者何也?公羊董仲舒《官制象天》曰:"三臣而成一慎,故八十一元士,为二十七慎,以持二十七大夫;二十七大夫为九慎,以持九卿;九卿为三慎,以持三公;三公为一慎,以持天子。天子积四十慎,以为四选。选一慎三臣,皆天数也。"然则"慎"者,三之别称。《秦风小戎》传曰:"胁驱,慎驾具,所以止入也。"此因止骖马之入以为名。"慎驾具"者,若言"三马之驾具"矣。(乘马实有驷牡。然骖之命名.实因驾三而起。盖一服两骖,非骖服皆两也。慎驾具亦本此为名。而驷马之两骖驾具,即因名于是)厥以慎名官者。《汉书高惠高后文功臣表》:厌次侯爰类,"以慎将,元年从起留"。慎将,为楚汉时官号,犹明之参将也。(明《职官志》:总兵官,副总兵,参将,无品级,无定员。此参将与总兵、副总兵为三,慎将之名犹此矣。师古言"以谨慎为将",义甚迂曲。汉初厩将、弩将、刺客将等,命名皆从其职,无以空言立号者。以慎为三,周、秦、汉之通言,故董氏用之)夫慎者,三物之称;自上以下,积乘以三,故曰"庶慎";僚佐辅殷,置自上官,故文王罔兼。此则官以三乘之义.明矣。

    先圣荀卿曰:后王之成名,"爵名从周"。(《正名》)明三百六十官者,其法为春秋所因。及夫三公、九卿、二十七大夫、八十一元士,以成百二十官,如不契合。然百二十官,未及中下士也;三百六十官者,下逮是也。因元士八十一而参之,则二百四十二为中下士数,以增百二十官,则为三百六十有三。故董氏《爵国篇》曰:"八十一元士,二百四十三下士。"又曰:"天子分左右五等,三百六十三人。"而谓之"周制",夫何不合之有乎?(案:二十七大夫.八十一元士,二百四十三中下士,皆谓其职名,非谓其员数也。如言以大夫为长官者,有二十七职;以元士为长官者,有八十一职。非谓大夫只有二十七人,元士只有八十一人也。《周礼》一官而有数大夫、数士者不少.然其官只三百六十耳。况乡遂都鄙之正长,同此一官,而其员以千百计,虽尽中下士之数,犹不足充乎!又案:三公、九卿、二十七大夫、八十一元士之说,《王制》及《尚书大传》皆同。郑君注《大传》曰:"自三公至元士,凡百二十,此夏时之官也。周之官三百六十。《礼志》曰:有虞氏官五十,夏后百,殷二百,周三百。近之,未得其实也。据夏、周推其差,则有虞之官六十,夏后氏百二十,殷二百四十,周三百六十,为有所法。"鄙意《明堂位》说似与此不相涉。《大传》又言:"舜摄时,三公、九卿、百执事,此尧之官也。故使百官事舜。"则又谓尧舜时已有百二十官,亦与《明堂位》官五十相戾。窃谓古制芒昧,学者多以周制说虞夏,或以虞夏制说周,纷如纠纆。今从《考工记》"外有九室九卿朝焉"之文,定为周制。至所谓九卿者,即六卿与三孤,而三孤亦必兼六卿所属之官。如师氏、保氏,或言即是师保,殆其然欤?)

    自午以下,至亥六等,其数至于十七万七千一百四十七,是为胥史陪属,递统而相增。六等者,何也?士之所臣曰早,早臣舆,舆臣隶,隶臣僚,僚臣仆,仆臣台也。是在《春秋传》则比十日,今乃比于十二辰者,《传》有王、公、大夫、士,而大夫弗别于卿、士,又弗别元与中、下,是以为十;别之是以为十二,非其相舛整也。《周官》府史胥徒之制,不皆以三相乘,虽其上亦然。(如大夫,亦不止二十七职也)要之,道其较略而已。千里之路,不可扶以绳;万家之都,不可平以准。苟大意得,不以小缺为伤。必若引绳切墨,而以三制之者,虽倕、商高为政,固勿能也。且夫爵名则因于周,若春秋所为斟酌损益者,亿甚众矣。是故荀子有《序官》,(《王制》)其名或异《周礼》,然犹十取其七八,故曰文王之法云尔。

    及夫箕子所飏言,则以五行为臬枳,斯大古夏殷之成宪。而周时毁弃久矣。荀子道桀纣之世曰:古者天子千官,诸侯百官。以是千官,令行于诸夏之国,谓之王;以是百官,令行于竟内,谓之君。(《正论》)夫其千官者,则《郑语》言"合十数以训百体,出千品,具万方",《楚语》言"百姓,千品,万官,亿丑"是也。是皆以十相乘,然其本则在"以土与金木水火杂,以成百物"。(《郑语》)所谓五物之官,则《传》言"物有其官","故有五行之官","列受氏姓",是已。(《左》昭二十九年传)

    古者计官,自士而止,不及早舆陪属。故以三乘者,其下虽尚有六等,而曰三百六十矣;以十乘者,其下虽有万官亿丑,而曰千官矣。千官之法,本于五行,是则皞、顼、夏、商所闿置。(金氏《求古录》谓"周以前,皆五官。《甘誓》召六卿,郑谓即周之六卿。不知《周官》所云「军将皆命卿」者,谓选将而命之为卿,必非使大宰、司徒等六卿将之也。不可据此谓夏有六官"。其说最确。下《曲礼》:"天子建六官,先六大,曰大宰、大宗、大史、大祝、大士、大卜,典司六典。天子之五官.曰司徒、司马、司空、司士、司寇,典司五众。天子之六府,曰司土、司木、司水、司草、司器、司货,典司六职。天子之六工,曰土工、金工、石工、木工、兽工、草工.典制六材。"郑曰:"此盖殷时制也。周则大宰为天官,大宗曰宗伯。宗伯为春官,大史以下属焉。""司士属司马。"府则"皆属司徒",工则"皆属司空"。案:此为殷时五官之明证。周时始立六官,《通典》二十三云:"自宋、齐以来,多定为六曹,稍似《周礼》。至隋六部,其制益明。大唐武大后,遂以六部为天、地、春、夏、秋、冬六官。若参详古今,征考职任,则天官大宰当为尚书令,非吏部之任。今吏部之始,宜出夏官之司土。"杜君此说,精审绝伦。周代冢宰,实为三公之副,若汉时以御史大夫副丞相矣。故小宰注谓"若今御史中丞",明大宰若御史大夫也。后汉以御史大夫为司空,则为论道之职,而众务悉归尚书,故冢宰又若后汉以来之尚书令也。杜君又谓算计之任,本出于天官之司会。案近世普鲁士有会计检察院,直隶国王,为特立官。古者则以直隶宰臣。汉初张苍善算,以列侯主计,居相府,邻郡国上计者,谓之计相。然则司会属于天官,犹计相居于相府,益明大宰是副相矣。又,世人多怪禁掖冗官,隶于大宰。不知大宰实兼统五官,而官于禁掖者,于五官并无所归,故直隶大宰耳。其与五官同列为六者,犹后汉至唐,以令仆与诸曹尚书同为八坐也。而六官取法,则与夏商以前取法五行者大异,盖神权始衰矣。又寻夏官司士,掌群臣之版,岁登下其损益之数,以德诏爵,以功诏禄,以能诏事,以久奠食。司士仅下大夫,则进退百僚,非其所任。盖官吏名籍,集于司士,所谓德、功、能、久者,自据其长官所考以诏王,非自任铨选也,此与汉世选部略似,而权尚不逮。若殷置司士,乃为五官之一,则与晋后之吏部一致,进退黜陟,专制于一人矣。上选卿尹,则非敬忌择人之道;下选干佐,则非庶慎罔知之义。此魏、晋以来之积弊,而殷法已为其前导。故文王立政,大革斯制。然则以大宰为神官,以司士执铨柄,皆殷法之乖缪者,是以爵名从周也)而箕子以为王府之葆臧者。(《隋书倭国传》,其内官有十二等:一曰大德,次小德,次大仁,次小仁,次大义,次小义,次大礼,次小礼,次大智,次小智,次大信,次小信。夫以五官分职,实始五行之官。日本文教,受自百济王仁。隋《百济传》固言百济之先,出自高丽。则知以五德命官,必出于箕子也)

    当殷之衰,"昊夭不飨者六十年,麋鹿在牧,蜚鸿满野。厥登名民三百六十夫,故能不显,亦不宾灭。"(《逸周书度邑篇》)以是知文王之为方伯,既尝改官,即每职举其一人以上殷室。故《周官》非肇制于公旦。父子积思,以成斯业,信其精勤矣。

    自周而下,设官在乎理财正辞,禁民为非,而司天属神之职,有所勿尚。象物以五者,特兵事之斥候旌旃耳。儒有一孔,不法后王,而眩于神运。故荀子之讥子思、孟轲曰:"案往旧造说,谓之五行。"(《非十二子》)则箕子之法,必不行于域中,而文王得持其元,故曰大一统也。《春秋传》于昭之五年,箸叔孙氏筮得《明夷》事,则曰:"《明夷》,日也。日之数十,故有十时,亦当十位。自王以下,其二为公,其三为卿。日上其中,食日为二,旦日为三。"亦以见《明夷》之以日定位,久矣。而其言"亥子"者,则周室取之,以为官成之大齐者也。

    问曰:斥候旌旃,象物以五,何事也?

    应之曰:《春秋传》曰"明其五候。"贾逵曰:"五候,五方之候,敬授民时,四方中央也。"(昭二十三年)其后军候亦如之,故曰:"军行,右辕,左追蓐.前茅虑无,中权,后劲,百官象物而动,军政不戒而备。"(宣十二年传)物者,旗物也。上《曲礼》曰:"行,前朱雀而后玄武,(雀,今本误鸟)左青龙而右白虎。招摇在上,急缮其怒。"则辕者,{苁隹}也。({苁隹},从萑声。《说文》:"萑,读若和"。《大司马》:"以旌为左右和之门。注:"军门曰和"。《穀梁》昭八年传:"置旃以为辕门。"是辕门即和门。辕、{苁隹},音皆近和,故可通借)《考工》鲍人言"欲其荼白",荼者,{苁隹}苕。(《诗》传)右{苁隹},即右白矣。蓐者,鹿蓐草也,《释草》所谓"菉王刍"者,(某氏注谓"鹿蓐",孙炎注谓"蓐草",郭注亦同)其色绿,《小雅》"终朝采绿",则是矣。追,画也。(《诗》"追琢其章",传:"追,雕也。"《广雅释诂》;"彫,画也。"又"弴弓",《公羊解诂》作"彫弓"。《说文》:"弴,画弓也。"是彫本有画义。追则与彫双声通借)"左追蓐",即"左画青"也。茅虑无者,茅虑,则《释草》所谓"茹藘茅蒐"也,"无"其余声。茅蒐可以染绛,其声合则为韎。"前茅虑"而"前朱",明矣。权者,《释草》曰"黄华",《释木》曰"黄英",郭璞曰"牛芸草也"。《小雅》"芸其黄矣",传亦云"芸,黄盛也。"故"中权"者,中央用黄色也。劲者,《释草》曰"葝,鼠尾",孙炎以为"可染早"。"后劲","后玄"也。(凡七入之缁,六入之玄,皆得以早通称)《曲礼》独以军行载旗为义,传即旁及斥候。(旧解传者,皆支离。今考证如此)军中以徽识物色教目依于五方,非以为神怪。及其末流,而有《卫侯官》十二篇,入阴阳家。(《汉艺文志》)侯官者,候官也。

  

  ●官统中第三十三

    七十一圣之官,命禄尽于今,陈诸东序,不为下国缀游。然其称号磨灭,或傥见于四裔与后嗣王所布法,而幽隐不箸者,第而录之。非苟为采获异闻,凡近世鸿胪、中允(即中盾)诸职,因名于古,而十世以后称其卓诡考迹者,犹吾世也。

    《虞书尧典》称"内于大麓"。郑君说《大传》曰:"麓者,录也。"《新论》亦云:"昔尧试于大麓者,领录天子事,如今尚书官矣。"(刘昭《百官志注》引)《论衡正说》曰:"言大麓,三公之位也。居一公位,大总录二公事。"其说虽异古文以为"山足",要之言相位者,必有所从受,及拟以录尚书事,则诬也。

    繇汉而上,官号多难知,若长秋、光禄勋,其解诂犹近钩鈲,宁独上世?余读《汉书乌孙传》,说其国官制曰:"相大禄,左右大将二人,候三人,大将、都尉各一人,大监二人,大吏一人,舍中大吏二人,骑君一人。"自左右大将以下,皆汉语译录,独"大禄"非汉称。传又言:"昆莫有十余子,中子大禄强,善将;大子有子曰岑陬。"其下言:"岑陬者,官号也。"此则乌孙自以官称其人,即大录为乌孙语,明矣。相大禄者,一官。大禄从主人,相从中国。史官所记,音义偕箸之也,都护韩宣奏"乌孙大吏、大禄、大监,皆可赐金印紫绶,以尊辅大昆弥",明"大禄"为股肱贵臣,而与"大麓"译音正同,则《虞书》所说为相位,乌孙取于古官旧号,豁然矣!)

    乌孙故在祁连、敦煌间,后乃他徙,(见《张骞传》)与瓜州允姓故邻壤,当舜时则{比卩}成地也。隋《西域传》言高昌王坐室,画鲁哀公问政孔子像,其官曰"令尹",曰"公",多取周、秦以上。高昌于汉,则车师前王庭,今为土鲁番、闢展二城;当中世声教殊绝,犹上法《周官》,以为光宠,况于舜世,东西固未鬲也?故孔子称"天子失官,学在四夷",而杨子云喜识绝代方言,信其有征哉!

    "羲和作占日,尚仪作占月。"(《世本》及《吕氏春秋勿躬》文)羲、和分,而皆有仲叔。及王莽。则合羲和为一官,亦犹秦之合仆射也。(上《檀弓》:"扶君,卜人师扶右,射人师扶左。"注:"卜当为仆,声之误也。仆人、射人,皆平生时赞正君服位者。"故秦置谒者、侍中、尚书,皆有仆射,并仆人、射人为号。谒者辈皆近臣也。其后遂泛及他官,取其领事之号。《百官公卿表》谓古者重武官,有主射以督课之。非其实也)综校其实,既远起东周矣。

    《文侯之命》言"父义和"者,郑以为晋仇其字义和,固无征也。马从孔安国故,以为晋重耳,其云"父能以义和我诸侯",亦愈曼衍矣。义和者,羲和也;赐弓矢{矩鬯}鬯以为侯伯,比于唐官分宅四方者。故取其尊号,而曰羲和。

    羲、和故分,尚仪亦非一名。《大传》曰:"仪伯之乐舞,鼚哉!"此其仪也,(《大传》注:"仪当为羲,羲仲之后也。"案,下又有"羲伯之乐舞将阳",则此非"羲"之误。郑以下言羲伯为羲叔之后,此为羲仲之后。然同言羲伯,不应如此无辨。故知此仪伯,为"尚仪"之"仪",非羲伯也)周世法之。《大雅》有"维师尚父",《故训传》以为"可尚可父",惟《别录》亦言"师之、尚之、父之",此皆近望文生义。师者,大师;尚父者,尚也。大公之赐履而征五侯,其职侪于仪伯,故曰"尚父"。

    周之爵号,秘逸者多矣。三晋之世,天子赏魏文侯以"上闻"。(见《吕氏春秋下贤》。旧作"上卿"。《汉书樊哙传》如淳注引作"上闻"。)若羲和、尚父者,宁一事邪?

    周之六典,亡三老、五更。三老,公也。五更者,世疑其出于秦官。秦爵:十二左更,十三中更,十四右更。皆以主领更卒,部其役使。凡将军,有前、后、左、右,(《百官公卿表》)而大将军居中,而主莫府。故主领更卒者五人。

    章炳麟曰:秦无儒,袒而割牲,执酱而馈,执爵而酳,尚首虏之国不有也。夫庶长、不更之号,夙箸于《春秋》纬书。《文耀钩》曰:"成周改号,苌弘分官。"(《续汉书律历志》虞恭、宗訢等引)弘其取于秦官而建五更矣。今叔旦所制,既出山岩屋壁,独苌弘后定者不传。然其足以拨乱反正,宁不得与于苍姬之典乎?

    屈原称其君曰"灵修",此非诡辞也。古铜器以"灵终"为"令终"。而《楚辞》传自淮南,(《楚辞》传本非一,然淮南王安为《离骚传》,则知定本出于淮南)以父讳更"长"曰"修",其本令长也。秦之县,万户以上为令,减万户为长。此其名本诸近古。楚相曰"令尹",上比国君;(尹即古君字。故《左氏春秋》"君氏",《公羊》作"尹氏"。上世家族政体,君父同尊。父从又持杖,尹亦从又持杖。《丧服传》曰:"杖者,爵也。")其君曰"令长",下比百僚。(楚官有"莫敖",其君早殇及弑者亦曰"某敖"。敖本酋豪字,犹西旅献豪,今作"獒"也。此亦君号同臣之一事)南国之法章,君臣犹以官位辨高下,故参用亲羁而无世卿。夫"万物尊天而贵风雨"者,为其"不私暱近,不孽疏远"也。(《管子版法解》语)

  

  ●官统下第三十四

    后王择一相,大吏自相任,守令自司授,辅殷自府辟。如是,则教令壹,吏部废,世胥散矣。

    章炳麟曰:大武三曾而偃武与力,大文三曾而贵义与德。建官之法,中今之卒病,犹有六术焉。

    捐纳则废,年资则废,科举则废,将论官者必于大学。求材于学,洽定之制也。今后王暴兴而置学堂,待其毕业,犹十有八岁,将空位不可以待矣。梅福有言,不循伯者之道."欲以三代选举之法,取当时之士,犹察伯乐之图,求骐骥于市"也;"以承平之法,治暴秦之绪,犹以乡饮酒之礼,理军市也"。夫遭时阽危,则薮泽之才者,必盛于平世;敷心优贤,不在校官矣。明大祖令中外诸臣,下至仓库杂流皆得举士,传相引擢。是时山林穷居皆得自达。故草昧一切之政,不举于学校,而举于荐引。一术。

    议院者,别于科道,治定之制也。上书者,别于通政司之守,定与未定之通制也。当其未定,语无取翔博,言无取成文典。苟便于事,跖之黏牡,越人之不龟手,方伛偻以承之;若其勿便,虽不愆于旧章,蜚蓬之问,三王所不宾。虽然,上书则新旧杂糅,而持新者制之;群议则新旧杂糅,而持旧者制之。故据乱则通封事,乱已定则置议院。二术。

    稷之善农,大费之善虞,咎繇之善李法,虽贤圣勿能以代官。因国之关道出乎总理,按察使出乎刑部,曏犹以为事守,而久更慢弛。其他之凌乱则旧矣!是故革故之政,相材而授之职。自治官、法吏、军帅、专对之使,帑臧之守,起自卒史,上至乎上卿,终身不出其曹。虽有大勋,止乎赐爵矣。三术。

    处战国者,以军队为国之大郛,其势则不得不右武。兵法既异,因国之文臣,虽握神雀刀,持遏必隆之匕首,不足以统驭士卒。八国比合,以陷宛平,其主跳走,督抚则先与密为誓盟。夫以疆圉抗诏,叛也;又逡遁多畏,而弗能自立为小国,虚设节镇也;孰用?后王废督抚而建师团,内受命于本兵,外有承宣布政使以长一部。四术。

    明制,监司长吏以下,皆避本省。宋政和制,则授官无过三十驿。议者善宋,以朱买臣、毕安敬、张汉周、范仲淹之守本郡为故。之二议者,其失则均也。必不用乡人.则瞢于风土,其举戾民;必专用邻比,而勿远取.僻陋之地风俗弗革,其民将老死不相往来。夫豪俊虽超轶于里闬之士,其材性则大氐不出其里闬。东方日本,有少连焉,(《礼记杂记下》孔子曰:"少连、大连,善居丧,三日不怠,三月不解,期悲哀,三年忧,东夷之子也。"案:日本自神武天皇班功建德,胙土赐姓,于是有国造、县主之号。尔后氏族繁膴,贵贱掍殽。逮天武天皇十三年,诏定八等之姓,曰真人,曰朝臣,曰宿祢,曰忌寸,曰道师,曰臣,曰连,曰稻置,以牢笼天下之姓氏。然则以官定姓,虽自天武始赐,实昉于神武也。仲哀天皇,当汉献帝初平、兴平、建安间,始置大连之官,亦因于古。盖是等官族,皆自神武建德赐姓始。神武元年,当周惠王十七年。少连、大连.盖即其时人。故孔子得称之。《论语》少连与柳下惠并称,曏不知其何时何国。今观《杂记》"东夷之子"一语,又证以东方氏族,而知少连、大连之称,犹汉世大小夏侯、大小戴等以氏族箸者,乃始豁然确斯云)其民蹲夷不恭,故贤者犹侏张。西方秦,有子桑焉,(《论语》"子桑伯子",《正义》曰:"郑以《左传》秦有公孙枝,字子桑,则以此为秦大夫。"案,郑盖以子桑、伯子为二人,与包氏异也)其民好稼穑,务本业,(汉《地理志》说秦俗如此)故贤者犹大简,不足以自拔也。今是秦、赵、燕、代、荆、楚、滇、蜀,陆行几万里。铁道未布,游者未能以遍至,赖远宦互革其俗,互增其见闻。必杜绝之,则民死其乡,吏死其牖下,川谷郡县鬲越而不达,风俗臭味窒阂而不流。若是,则其害于文明也最甚。故除吏者,无避本省,亦无迾远;人情有不通,则辅以三老、亭长。五术。

    贵贱之情,视其权不视其位;轻重之情,视其禄不视其阶。有位而无权,有阶而无禄,则将军之策命,或廑足以易觞豆。往者有理藩院,则鸿胪寺替矣;有总理通商之臣,则理藩院轻矣。大学士,宰臣也;提督,持斧之帅也。自军机处之设,则内阁无政;自金陵之陷,则提镇为仆妾。至于郎曹观政之士,而不肯与均茵伏,名违其实,权舛其秩,故赏不劝而黜不创。必核其权实,而升降其阶位。其尤冗散无事者,则废。六术。

    以是六术,规蒦其建置。若夫增损财益之凡目,则以时定也。

    章炳麟曰:若古官方之乱,莫泰元魏。县置三令长,郡置三大守,州置三刺史。刺史则皇室一人,异姓二人。守其泯棼,宜勿可以终一爨,然而犹曰"升平之世"。何也?其端未见也。见端而革,以其六典,上诸大旅,震来虩虩,无丧翼鬲,敷天之下,裒时之对,时周之命。

  

  ●商鞅第三十五

    商鞅之中于谗诽也二千年,而今世为尤甚。其说以为,自汉以降,抑夺民权,使人君纵恣者,皆商鞅法家之说为之倡。乌乎!是惑于淫说也甚矣。

    法者,制度之大名。周之六官,官别其守,而陈其典,以扰乂天下,是之谓法。故法家者流,则犹西方所谓政治家也,非胶于刑律而已。

    后世之有律,自萧何作《九章》始,(汉《地理志》"箕子作"乐浪朝鲜民犯禁八条"。李悝、高祖皆尝有作。然或行于小国,或草创未定之制。若汉唐及今变本加厉之法,则皆萌芽于何)远不本鞅,而近不本李斯。张汤、赵禹之徒起,踵武何说而文饰之,以媚人主,以震百辟,以束下民,于是乎废《小雅》。此其罪则公孙弘为之魁,而汤为之辅.于商鞅乎何与?

    鞅之作法也,尽九变以笼五官,核其宪度而为治本。民有不率,计画至无俚,则始济之以擢杀援噬。此以刑维其法,而非以刑为法之本也。故大史公称之曰:"行法十年,秦民大说,道不拾遗,山无盗贼,家给人足。"今夫家给人足,而出于虔刘之政乎?功坚其心,纠其民于农牧,使曏之游惰无所业者,转而傅井亩。是故盖臧有余,而赋税亦不至于缺乏。其始也觳,其终也交足,异乎其厉民以鞭箠而务充君之左臧者也。

    及夫张汤,则专以见知、腹诽之法,震怖臣下,诛诅谏士,艾杀豪杰,以称天子专制之意。此其鹄惟在于刑,其刑惟在于簿书筐箧,而五官之大法勿与焉,任天子之重征敛、恣调发而已矣!有拂天子意者,则己为天子深文治之,并非能自持其刑也。是故商鞅行法而秦日富,张汤行法而汉日贫,观于汲黯之所讥,则可知矣。繇汤之法,终于盗贼满山,直指四出,上下相蒙,以空文为治。何其与鞅反也?则鞅知有大法,而汤徒知有狴狱之制耳。法家与刀笔吏,其优绌诚不可较哉!

    且非特效之优绌而已,其心术亦殊绝矣。迹鞅之进身与处交游,诚多可议者,独其当官,则正如檠榜而不可紾。方孝公以国事属鞅,鞅自是得行其意,政令出内,虽乘舆亦不得违法而任喜怒。其贤于汤之闚人主意以为高下者,亦远矣。辱大子,刑公子虔,知后有新主能为祸福,而不欲屈法以求容阅。乌乎!其魁垒而骨鲠也。庸渠若弘、汤之徒,专乞哀于人主,借其苛细以行佞媚之术者乎?

    夫鞅之一日刑七百人以赤渭水,其酷烈或过于汤,而苛细则未有也。观其定令,如列传所言,略已具矣。吾以为酷烈与苛细者,则治乱之殊,直佞之所繇分也。何者?诛意之律,反唇之刑,非有所受也。汤以为不如是不足以媚人主,故瘁心力而裁制之,若鞅则无事此矣。周兴、来俊臣之酷烈也,又过于鞅,然割剥之憯乱越无条理。且其意亦以行媚,而非以佐治,则鞅于此又不屑焉。嗟乎!牛羊之以族蠡传者,虑其败群,牧人去之而无所遴。刑七百人,盖所以止刑也。俄而家给人足、道不拾遗矣!虽不刑措,其势将偃齐斧以攻榱桷。世徒见鞅初政之酷烈,而不考其后之成效,若鞅之为人,终日持鼎镬以宰割其民者,岂不缪哉!余观汉氏以降,刀笔吏之说,多傅《春秋》。其义恣君抑臣,流貤而及于民。汤之用"决事比",其最俶矣。自是可称道者,特旌旗之以文无害之名,而不能谓之有益于百姓。是其于法家,则犹大岩之与壑也。今缀学者不能持其故,而以"抑民恣君"蔽罪于商鞅。乌乎!其远于事情哉!且亦未论鞅之世矣。

    夫使民有权者,必有辩慧之士可与议令者也。今秦自三良之死,后嗣无法,民无所则效,至鞅之世,而冥顽固以甚矣。后百余岁,荀子犹曰"秦无儒",此其蠢愚无知之效也。以蠢愚无知之民,起而议政令,则不足以广益,而只以殽乱是非。非禁之,将何道哉?后世有秀民矣,而上必强阏之,使不得与议令。故人君尊严若九天之上,荫庶缩朒若九地之下。此诚昉于弘、汤之求媚,而非其取法于鞅也。

    借弟令效鞅,鞅固救时之相而已。其法取足以济一时,其书取足以明其所行之法,非若儒墨之箸书,欲行其说于后世者也。后世不察鞅之用意,而强以其物色效之,如孙复、胡安国者,则谓之愚之尤;如公孙弘、张汤者,则谓之佞之尤。此其咎皆基于自取,而鞅奚罪焉?

    吾所为{氵献}鞅者,则在于毁孝弟、败天性而已。有知其毒之酋腊而制之,其勿害一也。昔者蜀相行鞅术,至德要道弗踣焉。贾生亦好法矣,而非其遗礼义、弃仁恩。乃若夫輓近之言新法者,以父子异财为宪典,是则法乎鞅之秕稗者也。宝其秕稗而于其善政则放绝之,人言之戾也,一至是哉!

    夫民权者,文祖五府之法,上圣之所以成《既济》也。有其法矣,而无其人,有其人矣,而无其时,则三统之王者起而治之。降而无王,则天下荡荡无文章纲纪,国政陵夷,民生困敝,其危不可以终一餔。当是时,民不患其作乱,而患其骀荡姚易,以大亡其身。于此有法家焉,虽小器也,能综核名实,而使上下交蒙其利,不犹愈于荡乎?苟曰:"吾宁国政之不理,民生之不遂,而必不欲使法家者整齐而撙绌之",是则救饥之必待于侊饭,而诫食壶飱者以宁为道殣也。

    悲夫!以法家之鸷.终使民生;以法家之刻,终使民膏泽。而世之仁人流涕洟以忧天下者,猥以法家与刀笔吏同类而丑娸之,使九流之善,遂丧其一,而莫不府罪于商鞅。

    嗟乎!鞅既以刑公子虔故,蒙恶名于秦,而今又蒙恶名于后世。此骨鲠之臣所以不可为,而公孙弘、张汤之徒,宁以佞媚持其禄位者也。

  

  ●正葛第三十六

    临沮之败,葛氏不以一卒往援。昧者讥其无远略,而或解以败问之未通。苟罗骑斥候之疏如是,则政令愈慢矣!皆闚闇者也。

    法家之所患,在魁柄下移。移者成于从横之辩言,其上则雄桀难御,不可以文法约束者为特甚。故韩非所诛,莫先于务朋党、取威誉。其在蒿莱明堂之间,皆谓之侠。

    葛氏亦法家也,行诛于从横,而彭羕、李严丽于流辟。夫刘封雄桀之次耳,夺孟达鼓吹,守山郡不发兵,罪也。而葛氏特以刚猛难任,不可用于易世之后,劝先主除之。是杀之以其罪,杀之之情则不以其罪也。

    如羽,世之虎臣,又非封等伦也。功多而无罪状,除之则不足以压人心,不除则易世所不能御,席益厚而将掣挠吾大政。故不惜以荆州之全土假手于吴人,以陨关羽之命,非媢之也。一国之柄,无出于二孔;出于二孔,其所举虽是,而宰相因以不能齐人心、壹法令,则国已分裂矣。虽杀之而疆易侵削,终不以易内讧。(《韩非内储说上》七术:卫嗣君之时,有胥靡逃之魏,乃以左氏易之。群臣左右谏曰:"夫以一都买胥靡,可乎?"王曰:"夫治无小,而乱无大。法不立而诛不必,虽有十左氏无益也;法立而诛必,虽失十左氏无害也。"诸葛立意,盖亦同兹。大氐法家之旨,宪令为重,而都邑为轻,古今一也)

    其故事则有萧何之戮韩信。何公用之于韩信,而葛氏阴用之于关羽。法家之竭忠亦瘁矣,亦其所以为小器焉尔。

    吾读《梁父吟》言"二桃杀三士"。(事见《晏子春秋》。《梁父吟》云:"一朝被谗言,二桃杀三士。"称谗言者,特婉辞尔。终云"谁能为此谋?国相齐晏子。"是嘉晏子之杀三士.明矣)葛氏少时盖诵习之。大史公曰:陈平宰割天下之志,见于俎上。乌乎!若葛氏者,其志亦见于诵诗矣。

  

  ●刑官第三十七

    西方之言治者,三分其立法、行政、司法,而各守以有司。惟刑官独与政府抗衡,苟傅于辟,虽达尊得行其罚。

    昔者周公以《立政》为宪法,其言曰:庶言,庶狱,庶慎,"文王罔敢知于兹"。卒事而告大史曰:"司寇苏公,式敬尔由狱,以长我王国。兹式有慎,以列用中罚。"此其刑官殊于百工之征也。欧洲法家之训日;"王者无恶,神圣而不可侵。"王者无恶,以有事则与大臣分署也。神圣而不可侵,以其严威深閟也。

    今是卒暴小忿,奋佩刀而刃人,及其略夺妇女以为嬖御,(法国柏尔奔朝多有之)大臣所不署,严威所不扶。此谓匹夫之恶,其训不可用。而法律不箸其条,独以侵人田器,予其请求。(西方以田器兴讼者,若讼君则曰"请求")此虽立宪。犹恣人君,使得以一身为奸盗不轨也。

    申无宇陈《仆区》之法,而楚子谢罪。孟轲陈古义,瞽叟杀人,则咎繇得执之。夫以大上之尊,而犹不免于五咤,使舜妄杀人,则治之等是矣。中国以专制名,尚制是术。彼欧洲则阙者,何也?

    凡法至于辞穷,不欲其避忌区盖,宁颂言之而变其治。是故司市之令,"国君过市则刑人赦,夫人过市罚一幕,世子过市罚一帟,命夫过市罚一盖,命妇过市罚一帷。"(注:"此王国之市,而说国君以下过市者。诸侯之于其国,与王同,以其足以互明之。"释曰:"此王国之市,若直见王后、世子过市,则不见诸侯以下。今以王国之市而见诸侯以下过市,足得互见王以下过市,故云互明之也。"据此,是王后过市,亦加罚也)自夫人以下,皆行其罚,而国君独贳贷乎?赦刑人者,非谓其肆大眚也。以国君之故,而使鸱义矫虔者得以不诛,则君之与于鸱义矫虔甚矣!其行罚又甚也。

    难者曰:望夷之事,二世见当以重法者,投鼠而不忌器之效也。今子陈是则奈何?

    曰:夫秦以不能自守其宪度,使二世得恣己意以族大臣,故赵高得报之。报之者,赵高起于熏宦,非刑官之行法也。使刑官得夙行其法,纠帝之小愆,则二世必不得恣睢以陷于弑,何高之足患?且奸劫之臣,加刃于乘舆者,彼庸必有辞乎?自《周官》之法废,而谴呵不行于上。吾则与之莎随以道古。(江标曰:"古有象刑,意者专以惩人主欤?")

  

  ●定律第三十八

    杀一人不以其罪,圣王有向隅之痛,是故持仁恕之说者,必曰省刑。西人效之,几于刑措。虽然,殃咎者,人主与执法之吏所宜任也。苟诛杀而当,虽少憯酷,犹足以庇民,何取于省?夫中国所患,非刑重之失也,特其米盐琐细,罪不至死,而必致之弃市磬首者,为可灭耳。

    若夫贼杀略人之辟,吾伏以质,而美人震之以雷霆之气,非有殊也。昔之人,狃于肉刑者,以笞箠不足征;狃于笞箠者,虑肉刑之憯毒。其害于民无既,黥首刖足而愈无所耻。夫笞箠与肉刑,特以为轻重之剂;而民之惩与不惩,非笞箠肉刑之所能与也。病至于髓理,饮以乌喙、大黄,使人瞑眩而病已;刺以长针,灼以槁艾,使人财有汗而病亦已。故病之赖以治者,非药石之轻重为之也,中其害气也。刑亦有中。

    昔明之制律也,请爵文臣以公侯者死。今法仍之,曰文臣无大勋,请爵以公侯者死。夫《明律》之所甚于公侯者,虑其拥柄震人主耳。今因袭其旧,而独弛禁于大勋之文臣。若虑其震主,则大勋者愈益甚也;若其不虑,则令可剟也。畔违本意,使名实相贸,如是者众。故有司持法则失情,持情则失法,进退无所持,则迁延以缓其事。故法之不足以惩民者,非轻重为之也,紾戾之使必不可行耳。儒者不究其实,而慕泰西轻刑之名,欲并断斩去之,谓可以仁恩感下民,斯已过矣。

    虽然,律令则不可以不定。夫减死一等,即为军流,其重者乃入于胥靡。胥靡非义也,且不恒有。以军流治罪人,不过出乡,其为患苦也浅,不足以惩,故稍重者不得不入于死。愚以为古有圜土,今律与西法皆有监禁。监禁者,绝阴阳之气,违日月之明,若入幽谷,其愀戚过军流远矣。军流可以狃忕为奸慝,而监禁绝之。且当其禁时,穷无余思,吟呻以求反本,斯其悔过也亦易。是则不伤肌肤,不折筋骨,而可以使民惩创。故大辟之科条,冗滥者宜代以是。此革重而之轻也。

    今兵律虽设,军中科罪,皆制于大将,虽上亦许以便宜从事。何者?不如是不足以肃士卒也。愚以为士卒之骚扰,非合群不足以成。其在胥役,则借一人之力,骫更文法,以罗织人罪。其戕贼下民,百倍于士卒。若卒设曹掾也则已,曹掾未设,则胥役之生死,宜制命于长官。虽一邑之令,皆得以便宜论决。此革轻而之重也。

    通商之岸,戎夏相捽,一有贼杀,则华人必论死,而欧美多生。制律者欲屈法以就之,以为罪从下服,则吾民可以无死。乌乎!以一隅之事,变革域中,吾未睹其便也。愚以为震旦之地.隃迩若一家,而濒江犹有以不谳戮者,其附塞则有蒙古律焉。今宜与诸邻国约,于通商之地,特定格令,参中西之律以制断,而不以概域中。此轻重互相革也。

    若是,则惩民者卒在轻重之剂乎?曰:否。减死以去苛,授正长以权以肃吏,定通商之律以平怨。若夫惩民,则固在必行也,非轻重之剂所能与也。且今世矫虔之民众矣,其尤黠者,盖怯于犯吏而勇于陵人,拙于公盗而巧于私取,短于斗力而长于驾言,其情可诛。顾遁于律令之外,虽欲必行,且有所不得行焉,而况其不行欤?

  

  ●不加赋难第三十九

    珠申之帝,衒不加赋以示恩,而赋固所以龚甲米也,加之则孰不张楚于大泽者乎?既椎脂髓以自肥其族,及势格不可加,而嗥曰"吾泽厚矣",若伛偻而钓者,果敬其鱼乎哉?且秏羡者,令长所私索,而缩取之以入县官,其卒又使令长得公取平余于民,其加赋二矣。大兵起,门关蹊梁,于是乎有厘金,曰:是征之商贾也。使商贾不因是以厚鬻而返取之农圃.则是诚惠政尔。不然,其犹曰羖非羊,羊非羖也。

    校猎之夺禽也,攘人之兔以为干豆,而发弦者不厌其余胾,虽少非廉矣。今少之不能,而叚借其辞以耀之,信夫民之易愚哉!明愍帝之重敛,非以营驰道,御寇卫民则有焉,而民曰"加赋"。今之薄敛,少半而啗群胡。群胡不能折冲以庇黔首,是黔首无所卫也。窃人之财,犹谓之盗,今其妇人未尝刺韦作文、绣织氀毼,其男子未尝作弓矢鞍勒、锻金铁为兵器,(《后汉书乌桓传》,述其男女所业如是。乌桓即满洲旧域矣)以自澹给,而浮食于民,历八世无酬醋,是恣其劫略而不忧名捕于有司也。于盗甚矣!而民曰"不加赋"。

    嗟乎!岁在鸟咮而降,民仪九万夫,日夜不黔其突以图革政,将求资于大府,而无若八旗之蠹蚀何?使八旗之无饷干甲米,则岁节五百万而赢。(据《光绪会计录》,支八旗兵饷马银四百六十七万五千九百六十九两,支八旗米折银一百十万八千四百四十一两,凡五百七十八万余两,为一岁之数)今几十三万万矣。以是通商惠工而实军府,何功之不成?而何师之不举?其又磬折徒跣以承白人之頩怒也?

    夫公府臧以为百官之经用,则多取而不为横。桼林有征,间架有征,船轺有征,津渡有征,一内焉,一出焉,犹大酺而敛者也。今反是侯度,而举岁借以饷群胡,虽不增矣,其膏泽则不沐浴于小民。且汉氏之三十而取一者,不愈薄乎?譬蛲瘕之蚀人,纵不时毙,其筋力固以日弛。及以厘金捊取,以昭信票乞贷,岂不曰吾以事国家,非少府私之也?亦念夫八旗之蚀蠹于前,而今乃鰌其后邪!遭岁之大漮,攻剽及都会,知不可奈何而振卹之,其于积岁所获,千未抒一焉,又募资于富人以辅其乏。乃自歌舞其德曰:"吾节大官之饔、珍裘之饰,以惠尔氓也。"呈非廪禄其族,而岁取什二以为常平,其安取是惠矣?

    乌乎!深宫之酋,离妿保之手,不自知其俷德,以不加赋诡炫其民者,其职耳。百僚师师,落其賏珠,冠其孔雀,服其鼲子,曳其盛鬋,厌其淳历,县其帛书,无以报之,而剧前世之苛政以美之。甚矣哉!其背本而不知恧也。

  

  

  ●明农第四十

    昔吾尝恨始元文学之与弘羊辩也,不如卜式。

    夫天地有百昌以资人用,待工而成,待商而通。故圣王置舫人之官以通川泽,骖服騋牝以达原阪.人不极劳,而足以穷泰远,剂其所产,以龚服御。弘羊之均输,非苟作也。今之人亦尝以理财之善善刘晏。晏式弘羊矣,勿为权首,而怨勿及也。而文学诸生,类欲远法治古,民至老死不相往来,以遏贪鄙之俗,醇至诚之风.其议虚憍,近于无端崖之辩,固不足以服弘羊矣。

    察弘羊之病,在知商而不知农。卜式.农家也,故导之以衣租食税,以为本议。租税出于谷,谷出于力耕,力耕出于重农,是为知本。夫通四方之珍异,使五金、百卉、皮革、丹桼,昼夜相转乎前,而上榷税之。民得其养,上得其用,均输之术于是乎两便。然计本量委转输之,久而出者必穷。是故终南之山,今无檀柘者;会稽之壤,今无竹箭者;取之尽也。然则商非能自通也,孳殖于农,而裁制于工,己则转之。今居大农之官,而不以饬力长财,惠训其民,斯溺职也哉!古之所谓农,非播稼而已,蔬屮之丰,园圃毓之;桢干之富,虞衡作之;鸟兽之蕃,鱼蛤之孳,薮牧聚之;麻枲之坚,蚕桑之晠,妇工成之。数者,非三农之职也,而隶于农。故诸农之所隶籍者,一切致筋力以厚其本,则百货逢涌,不知其所尽,而商旅通矣。

    乌乎!今中国金币之泄于异域者,不可画箸计也。议者病夫商旅之不远出,而欲致行之,顾未尝以器之良楛、物之盈绌为计。彼苦荼与丝者,菲园夫红女,将曷成者也?逾淮、汉,甫草之地,丵狱大数十,桑麻不殖,牛羊不下括。车陟乎桃林,甫草之地,丵狱大数十,蒲陶不成,牛羊不下括。商虽通矣,其何取以连?

    且吾所病于无农者,有湛是者也。今果窘于耕获,米一石则至万钱矣!自喘耎之虫,蝝息之物,莫必其命。而明者始思兴农以压塞之。

    吾以为农官不设,农事不能以大举。昔者北方之沙砾,蓟丘之左,自虞集始营度之,至于今二十世。天山之水泉,若古勿导,导之自林则徐,至于今再世。而其效特局促于是也,非设农官无以为也。

  

  ●禁烟草第四十一

    闽土非甚硗确,民亦不绵力薄材,而食谷必转于近省。甚哉!烟草之为害烈也。田莱一顷,三谷而七烟。市烟之利,逾谷且十倍;树烟之劳,杀谷且十倍。民以呰窳,绌与而赢取。烟叶之苦泽,下毒其壤,数年不能成菜茹,虽欲反而树稼,其道无繇。殖者滋庶,食者滋众,民利而玩之,监司恬而狎之,迾禁不设,若天之无凶年也。

    嗟乎!天下方穰穰以思罂粟之禁,于此琐且尾者,则何暇议去?夫不审利害之原,而苟以大小权之,固也。罂粟大而烟草细也。树罂粟者使民食而死,树烟草者使民不食谷而死。死一也,何大与细之分?

    古者萍氏有酒几,今亦禁烧锅。夫酒以成宾嘉之礼,宾主百拜而后敢酬醋以道天命;其下穷民,冬非酒不燠。然而有迾禁者,害谷甚也。今烟草无酒之利,而有酒之害。酒害谷有涘,烟草害谷无涘,无禁,得乎?

    或曰:闽民赖是久矣。迮而禁之不能,而适为恐猲受赇者地,是擅吏资而夺民利也。禁不如榷,榷当如洋药,十而税其三,无厚利则止矣。

    噫!葸慎怯耎之臣.闻益帑则孰敢动?瞭者以为害谷而重困之也,瞍者以为利国而不可去也,则禁不得行,适助之增重耳。且昔之禁罂粟,其病亦足以夺民而擅吏,然忍志禁之者,爱民以政。不以小惠也。夫借君相之势,诛鉏草茅且不能,则何以为政?

    愚以为烟草之禁,政在守令,而司以耆老乡先生;吏无得与,与者格无禁,何资之擅?下令之岁,已栽者不芟,明年无莳。莳以番薯蓣,足以代谷;三年而腊毒尽,则壤可稼矣,何利之夺?诏之无谷之害,而动其戒心。犯禁:三亩者,伏通衢;五亩,捶;十亩,罚白金五两;二十亩,官笞之,没其地入里校室。导同畴除烟草者:三亩,一升醴;五亩,一箪羹;十亩,一丈布;二十亩,白金二两。三年以觇闽田,五年以觇闽仓之谷。

  

  ●定版籍第四十二

    章炳麟谓孙文曰:"后王视生民之版,与九州地域广轮之数,而衰赋税,大臧则充。"

    "古之为差品者,山林之地,九夫为度;九度而当一井;迭为九衰,至于「衍沃」而止矣。"

    "今之大法,自池、井、海堧有盐而外,露田稻最长,黍、稷、粱、麦各有品也。居宅与树艺之地次之,山及池沼次之,江干沙田次之,以是在税。"

    "观于民间而辨其物。桑田者,其利倍稻。梨、枣、蒲陶、橘、柚、桃、李、竹、桼、梧、桐及杂树、松、栎足以给薪者.其利自三。山有植苦荼者,与桑田比,种竹者亦如之;杂莳粮药者为下。粘与文杏,不高冈而有,足以偫富室械器,其利倍苦荼。楠、黟、丹木者,自四。池沼大者,容鱼或数万头,不作劳而其利加于露田十倍。江干沙田,宜木绵,其衰如桑。

    "然则定赋者,以露田为质,上之而桑荼之地,果桼髹薪之地,桢干之地,至于鱼池,法当数倍稼矣。独居宅为无訾。穷巷之宅,不当蹊隧者,视露田而弱;当孔道者,鱼池勿如,别为差品。以是率之,赋税所获,视今日孰若?"

    孙文曰:"兼并不塞而言定赋,则治其末已。

    "夫业主与佣耕者之利分,以分利给全赋,不任也。故取于佣耕者,率参而二。古者有言,不为编户一伍之长,而有千室名邑之役。

    "夫贫富斗绝者,革命之媒。虽然.工商贫富之不可均,材也。杇人为人黝垩,善画者图其幅帛。其为龙蛇、象马、草树、云气、山林、海潮、爟火、星辰、人物、舟车,变眩异态,于以缘饰墙壁,一也。然或一日所成而直百钱,或一日所成而直赢于万金。挽步辇者,与主海船者,其为人将行,一也。一以为牛马.一以为宗主,是岂可同哉?彼工商废居有巧拙,而欲均贫富者,此天下之大愚也。

    "方土者,自然者也。自然者.非材力,席六幕之余壤,而富斗绝于类丑。故法以均人。

    "后王之法:不躬耕者,无得有露田。场圃、池沼,得与厮养比而从事.人十亩而止。露田者,人二十亩而止矣。以一人擅者,圳垄沟洫,非有其壤地也。场圃之所有,杝落树也。池之所有,堤与其所浚水容也。宫室之所有,垣墉栋宇也,以力成者其所有,以天作者其所无。故买鬻者,庚偿其劳力而已,非能买其壤地也。夫不稼者.不得有尺寸耕土,故贡彻不设。不劳收受,而田自均。"

    章炳麟曰:"善哉!田不均,虽衰定赋税,民不乐其生,终之发难。有帑廥而不足以养民也。

    "昔者余在苏州,过冯桂芬祠堂。人言同治时,桂芬为郡人减赋,功德甚盛。余尝闻苏州围田(吴越沃野,多称"圩田",本由围田,音误作"圩";围田多雍遏沼泽为之,今则遍以称水田)皆在世族,大者连阡陌。农夫占田寡,而为佣耕。其收租税,亩钱三千以上。有阙乏,即束缚诣吏,榜笞与逋赋等。(中夏兼并最少,惟苏州世族尚有之)桂芬特为世族减赋,顾勿为农人减租,其泽格矣。

    "荀悦言:汉世田制.「官收百一之税,而民输豪强大半之赋」;「官家之惠优于三代,豪强之暴酷于亡秦;是以惠不下通,而威福分于豪民」。今不正其本,务言复除,适足以资富强也。桂芬于苏州,仕宦为达,诸世族皆姻娅,通门籍,编户百万,号呼之声,未彻于耳,将厚薄殊邪?其闿立祠堂,宦学者为请之。农夫入其庭庑,而后知报功也。"

    《均田法》

    凡土:民有者无得旷。其非岁月所能就者,程以三年。岁输其税什二,视其物色而衰征之。

    凡露田:不亲耕者使鬻之。不雠者鬻诸有司。诸园圃,有薪木而受之祖父者,虽不亲雍,得有其园圃薪木,无得更买。池沼,如露田法。凡寡妻女子当户者,能耕,耕也;不能耕,即鬻。露田无得佣人。

    凡草莱:初辟而为露田园池者,多连阡陌,虽不躬耕,得特专利五十年。期尽而鬻之,程以十年。

    凡诸坑冶:非躬能开浚硩采者,其多寡阔狭,得恣有之,不以露田园池为比。

  

  ●制币第四十三

    陟皇之赫戏,诹素王之眇论。方时困穷,而害金播飞如荧火。白选弗臧,空名之剂,其艰阻如行冰上,所以厚生安在?制币之本,自有蹠无,自无蹠有。从革而下.皆可以为币;从革而上,皆不可以为币。

    昔王鎏言纸币之利,而魏源持玉币以相诘难。夫玉不从革者也,因璞为大小,勿能以意壹其形范,其不便一矣;抵触而碎,直千者不当一,其不便二矣;追琢之功,劳于铸金十倍,必有定形,则旷日持久,成币勿能多,若苟取佩环而镌其等直,则贵贱无所准,(熔金易,故既铸未铸,其直不相远。斫玉难,故磋琢以后,其直远过于璞。又其贵贱不能以方率、重率之大小为比例,故最无以得准)其不便三矣。古者或用蠙珠与五品之贝,虽不从革,犹无待雕镂,故可资亟耳。若玉,则惟以六瑞为葆藏,或以乞籴,不施于市闾,不赍于化居之贾,故曰"上币"。彼源之迂,其犹黄初之用帛邪?

    夫谷帛者,于民生为至急,而不可以为币。然则为币者,必至无用者也。故其始以金银赤铜相转,而其极至于用纸币。纸币则数寸之{樠-木}爰耳,而足以奔走食货。何者?绵薄易举,自从革而下,其裁制莫易此;行旅之赍,又便其轻也。且夫唐、宋之飞钱、交、会,必有币廥以为本。今东西虽异度,其储臧固足以相任。以中国之匮乏,官无见钱,卒然以纸币下行,其无根株也,泛泛如海闾、屈龙乎?谁其信之?是故今之制币者,将先取夫有用无用之间。

    夫精鏐白镣之见锋刃也,不若铁;其于以为钟镛、华藻镈鳞之可观,而其发声也.不若铜。然则金银者,愈于无用,必其为有用,则犹未也。故铜铁之攻{臤革}利用者,皆俛而听命,而圣王以庄山之金、朱提之银为珍币。

    今龙圜遍铸矣,然惟湖北、广东者独盛,其他犹滞,则杂质之殽者多,而民又时灌药汁以鋊其周郭也。必刑无赦。

    及夫铸金之议,则中国方以为大命,非独便于关税国责而已。不铸,则生金日泄,而炼饼者日贵。西方之金,一两当银十五两,其与吾易,则当三十两,所得倍称。故泰西隐益,而中国隐损,其耗无蓺极。既铸金,则以金相易,而欲为抗坠者,无所借其饶多矣。

    且夫两币既足,则民信官府如刻漏,不待表掇之建,肥胡之立,而所发沛然足以流衍。吾乃陟高丘而宣言曰:"纸币行矣!"其行之久,虽卒暂无见钱,顾可以相摄代,若宋之湖会,民给其欲,其旋如磨石,至于九野九千九百九十九隅,轻赍以贾。神州之商,潼滃蔚荟,相集相错,以成大群,而后可与西商格拒。然则所铸于九府者一,而给民之求者二。

    故曰:自有蹠无,自无蹠有,必先取于有用无用之从革,而至无用者从之如形景,则厚生之大衢已。然而非革命者,犹若不能行也。今之政府,侜张为幻于上,铸龙圜者自言十六铢,(即三分两之二)及以地丁内税,而不当十二铢,(不及二分两之一)以此婪民。故符章刀布之足以明征定保,必俟诸后起者。

  

  ●弭兵难第四十四 ——戊戌春作是难时俄罗斯弭兵会未起

    祸乱烽燹之既极,有一人焉扶义而起,曰:"我必弭兵哉!"虽含哺之童,必颂之以为上仁,无疑也。是故向戌激而为是,口血未干,陈、蔡之社为京观。宋钘、尹文激而为是,当是时,七国之权力,虽犹有轩轾頫仰,其势足以相御,然而荀卿睹其无成。然则大勇不斗,然后为天下右。苟无生人杀人之柄,而欲禁人以不己杀,此实难矣!

    今以中国之兵甲,与泰西诸强国相权衡,十不当一,一与之搏击,鲜不溃靡。是故泰西诸国之兵可弭,而必不肯弭兵于中国。譬之盗,有所劫略,其于群盗之所怀挟婴纕,则勿取焉;至于弱人,则不在是列。虽厥角稽首,与之指九天以为誓,其何益哉?

    美利加亦寡兵之国也。人见弭兵之议出于美利加,而以为不在强弱之形。嗟乎!美之在西半球,邻无虎狼,顾蚕食所不及耳。坎拿大一日自立而为帝,巴西一日发愤为天下雄,则美方戒严之不暇,其能与之晏安于酖毒欤?今窥中国者,万巴西、坎拿大,公法恒义,且有所不行,而况弭兵乎?必若是,是犹遣将临河以讲《孝经》,而欲以却黄巾也。

    说者曰:吾岂徒乞盟?将假贷于彼,而要之相率以卫我,则是以彼之金币为质子也。弭兵之盟,若则无渝矣。

    夫中国地臧之金币,百倍于异域,即有兵革,彼弃其已贷者,而收其未发者。如是,则以什伯偿一二,其贤于出之内府而寄之外府者,亦远矣,夫何所损焉?苟无损,则不足以是为弭兵之券也。吾以为火器之穷,人人殚精竭思而无所进,万国之强弱,斠若画一。当是时,有衅而斗,如两金相叩,先叩者胜,于是人有惧心,而弭兵之策行矣。今日虽弭兵,于小弱犹无益也。何者?避用兵之名,则尺檄可以得地。古者刀锯不戢,流而为甲兵。今甲兵既穷,则且靡而为鞭箠。故中外有衅,则持哀的迈敦书以索地,而踵之以警察千人,以分布其邑落,则是鞭箠而天下定也。犹有不率者,则火器固可以用也,曰:"是征吾属地,非犯邻国矣。"然则今日之弭兵,特假强国以攘夺之柄,而弱国海隅之苍生,终勿能完其首领焉,懿何瘳乎?

    昔者冈本监辅尝欲置天讨府矣,以为据险阻之地,以直隶于上帝,列国有罪,则遣将征之,是近于弭兵矣。吾以为主天讨者,其氏族不能出于五洲之表也,虽命曰常臣,其始亦一国之氓而已矣。使故国无事则止,苟有事也,不恸哭以念其里间之榆柳,其人情乎哉!庇其所暱,而诛其所憎。中人之志也。不然,伉厉守高,矫节操以饰名誉,则故国虽直,必务与之以枉桡之名,苟灭亲而已,又非义也。夫等之食息于行星者,其用意必不能至公。则六师所临,其以无罪死者众矣,又况于贿赂市鬻之师乎?今言弭兵者,其弊盖犹是也。

    抑吾又有订焉。自北宋之中叶至于明季,士大夫多喜言兵事。其说不务训练。而好崇诡道,纷拿错出,流宕而无所薄,至于揭暄之《兵法百言》,而鄙愈甚矣。学者知谈兵之为腐儒,则思以弭兵之说廓之,盖一质一文,丁世运之变,而以是为琦辞焉。

    今夫祓慧日用于人,而不得臧于箧者,其道固不足贵也。物之贵者,必大璋青龟,然于世无所用,用之则以崇饰视听。言之贵者,必深微玄眇,如弭兵之说,且近于仁术矣。不竱其本而肇其末,其说亦未可行也。

  

  ●经武第四十五

    正今之世,释菜为本,而受成献馘为末。虽然,末不固,则治本者且不及其年而夭殇。是故其末又腾跞以先于本。

    吾观于《易》之象,至"密云不雨,其血将出穴",于是知本末之无定程也。

    夫家有梐枑,而国有甲兵,非大同之世,则莫是先矣。苟释其利,而依簟席,以谋天下,以交邻国,则徐偃王已;以临禁掖,则李训、郑注已。

    乌乎哀哉!内政之有萌,志士之始基,鲜不见基于外内者。爪牙不具,而使人制之,是以知"需之为贼。"

    乌乎哀哉!商鞅闟戟而出,齐桓以犀甲鞼盾而立国也。

  

  ●议学第四十六

    陈胡公以陶器事周室,爵之于宛丘,而十乱勿与焉。繇此观之,利器用者,形之下者也;上乎形者,必十乱之道。

    曩者学校以算术、化、力为臬极,三十年以设精横,而共工氏不出。虽出,能议政乎?政治之学不修,使僝功审曲者议之,其势将妄凿垣墙而殖葭苇。故东游者代之以明法。法明矣,京师首恶于上,终为蝮蛇。治官之守,宁亡国不以畀夏人。而诸明法者,方不悉中朝隐曲,冀一昔用事,少得扶持阽危;或期借权,又主调和,焉知大命之不假人,与执志坚缦者之不可转也?

    且物不用而朽蠹生于其肤理。为工艺者不用,犹以废箸自给;明法不用,转徙于沟壑。中人以下,不自激卬,而从谀权贵人,以伺斗升之录;不乃媻娑海堧都市间,相诳燿以文采艺能致钱刀者,众矣。

    谈者猥谓兴学教育以俟后来,而题桢可得,理平可致。阔矣夫!如古之言曰:"天子视学,大昕鼓徵";退致珍具于国老,以命诸侯;诸侯返而帅之.则"大夫勤于朝,州里觊于邑"也。(此《礼记文王世子》及《孝经援神契》语)

  

  ●原教上第四十七

    一方部成而有政教。"教者,摽然若秋云之远,动人心之悲,蔼然若夏之静云,乃及人之体","荡荡若流水,使人思之"。(本《管子侈靡》语)学术申,宗教诎,至于今世,或言中国无教。教者,人目能视火而具,抪遍庶虞。无教非诟,有教非宠也。余闻姊崎生言教,齐物论而贵贱泯,信善哉!

    观诸宣教师所疏录,多言某种族无宗教者,若非洲内地黑人,脱拉突非古野人,新基尼亚野人。(亦名穆托)箸于拉备科所上文牍,辄言建国时未有宗教,而后稍事幽灵崇拜。然人类学诸大师,往往与是说{龸足}拒,威知以宗教者人类特性之一端也。梯落路曰:言民有无教者,由其说解宗教过陿小矣。(《原始人文》第一卷)而载路亦言:格以人种学说,必无无教之民。(《民教学序论》)西尼突尔亦云:然则虽在犷顽至愚之伦,而其佂伀于神也,如璋圭埙篪取携矣。

    诸言无宗教者,其讹谬有两因。

    因于视察之疏,一矣。凡宗教,其外声形色采,深结于内容。借令旅人观以感忽之间,而断其宗教然不,此固不足任也。且未开人种,惎畏异族特甚,其见也必不达其内情。重以宗教神圣,在义宜有墨匿,故南洋之佗步与其脱披,(断)米科乃西亚之泡马利,希腊之哀斯配克,皆以神圣严惮,谨僟之,口不可语,笔不可画,若支那之讳、日本之斋矣。吾尝问亚伊奴人以轮回之事,伤其感情,墨不应也。大氐欲谍知宗教者,宜入其乡井,睹其翁妪,则浸知其神圣,所以谨僟。夫宣教师则不然,涂见负贩,而遽问以信造物之有工宰不?以是定宗教有无。彼野人未受教者,故不识造物何义,则多以消极之辞雠对,即其为无宗教一成矣。故有初至言无教,后又言其有教且复杂者。若火国野人亚夫甘种,始见者以为语言不具,绝无宗教;及达尔文视之,得其语言发达状,其宗教亦信有神灵在天,事之威仪复繁,品式严重,或呼死者之名,而信其魂魄必来,毛发堕地必举火爇烧之,不即谓召疠疫。其崇信神灵至矣。之非洲西鄙者,初识其人,以为裁知猥劣喌法也,后乃知其趋乡惟一神教,有近于上国者。(瓦伊知《天然民族之人类学》第二卷)是故校计中失,而近取二者观之,则前至者疏于视察。晫然也。

    因于专己黜人,二矣。宣教师者,皆以造物为人格之神,以是表旗,故凡信喌物喌法者,必排摈以为无教,虽祖祢崇拜,犹黜之。诸言日本无教者,语嚣庶不胜条,何者?彼以崇祀人鬼、信诸仪式为最贱,其摈之也则宜。于新基尼亚之穆托人也,则谓之绝无宗教,或言守形式,信游魂,荧惑于祭仪。于利海诺夫与非洲之迦迈伦人也,亦不箸其有教与不,而言其民常事门基、(断)夫伦古二神,夜行携其偶象,妇人臧获即不得携。于品托、(断)皮海诺人也,即云无丝发宗教观念,独言喌法及不死术;又记其神号有加伦伽者。若是而止。斯土来记瓦夫马人曰:是土教迹冥冥,其民谓形体有神力,神力宅于芦苇池沼间,投牢醴则获之,故猎者得兽必祭,若豢猎狗然;入其里门,则颂祝之声外彻,其户外常置鸟卵、巴那羔皮,以为常。(此斯土来所记)其他言野人信谶记,畏喌师,缠喌物于项下者,不可胜原。要之,惑于秘怪神力,与信喌法有效,虽群予之为宗教,犹将夺而废之。守其一师,形谍成光。猗欤那欤!拉备科为渠帅,而是为其钲铎鼓角也。

    天下凡从生而不毛者,其所趋乡无问为贞信荧惑,其事无问为喌法鬼神不也。人心不能无嗜欲祈冀,思之至于热中,饮冰不寒,熲然佂伀,若有物焉,灵运而能直接于形躯者.则爱之任之惮之敬之,犹其在人格则有社会交际也。有求而遇人,则凄怆也,悲泣也,欣凯也,鞠{月卺}也,跽拜也,此亦情之至也。凡有血气心知者,孰不具斯机能矣!人乍遇者谓之遌,鬼鬽被发乍遇者谓之{髟竝},诶诒而始,倪视而中,感接而终,客之有无情伪亡足论,而主必受其湍触也。

    苟以荧惑者为最贱邪?泡利步之在动物亦最贱矣。然学者求贱物与脊椎所以系联,方赖泡利步之异形于鸟兽,以征其特性相属、发达相从尔。今于人文史间求宗教孰发达者,贞信荧惑、辨其氐卬哉?亦求发达相从之征而已矣!

    且荧惑者,劣民所特具,及其文明而自磨灭。今宗教文明者,其根本皆自外来,章章也。(如堪德云:道德所因,或因美术,或因政治家之奇策,或如正统家云有一定之圣人)然其始幽灵之崇拜,与一神之崇拜,则不可辨章已。况其内容与民间宗教附丽者,往往而有。若景教以使徒为守护神,或为驱除疠疫者,中夏之所谓禓也;马利亚者,乃以守护小儿为神。浮屠之末,杂祀诸妄鬼神亦众。以是知宗教虽有高下,亦时有并出同流者。夫组织宗教,与民间宗教,非宣教师所谓贞信荧惑者邪?观其气类濡染,亦可见其相因互通也。

    且文明者,多重宗义神之智力,必撢索窥伺之,心知其意,以是为宗教要领。及夫巴斯托人,自言素不省神,而见于梦寐之间。是虽荧惑,复与组织宗教相类,若浮屠之禅定,与近世之神智学,(美人奥尔廓德倡神智会,以说佛教,要在神秘不可思议,与新披佗告拉斯派之神秘观,及欧洲诸接神术相通。实瑜伽之变形也)其形想皆如是矣。

    嗟乎!宗教之有棚除,高高下下,其自为也,终于犬牙相错,无奈之何!吾故曰:喌法鬼神之容式,芴漠不思之观念,一切皆为宗教;无宗教意识者,非人也。高下之殊,盖足量乎哉!

  

  ●原教下第四十八

    生民之初,必方士为政。是故黄帝相容区,而禹、益以庋县治山。日本之天孙,印度之仙人,西方犹太之礼金牛,此五州上世之所同也。

    自夏、殷以往,其民则椎鲁无{角思}理,而圣人亦下渐之以为吾用。何者?眇论之旨,非更千百年,固不能以闿怿,时为之也。当是时,见夫芜荑之萎于燕,鲸鱼、慧星之迭相为生死,与其他之眩不可解者,而以为必有鬼神以司之,则上天之祭,神怪魌头之禓祓,自此始矣。(今社会学家有言:上言信鬼,繇日中视影始,盖以为行止坐卧,是物皆随之,则形体之外.必有一神我矣。是说合当时情事,征之释典,《涅槃经》言:"善男子,譬如因树,则有树影。迦叶菩萨白佛,言:「世尊,譬如暗中有树无影。」「迦叶,汝不应言有树无影,但非肉眼之所见耳。」善男子,如来亦尔。其性长住,是不变易。无智慧眼,不能得见,如彼暗中不见树影。凡夫之人,于佛灭后,说言如来是无常法,并复如是。"此虽设喻,然可知彼意直谓影本自有,不关明暗。暗中人不能见影,犹不能见微生物也。噫!以彼深识玄鉴,而犹不免于上古野人之说,何哉?)

    冯蠵者,大龟也,以为河伯。海若者,右倪之龟也,以为瀛之神。河海之物,安知无蠵若若者,其力胜民。其居成郡县?七行星之间,其所生人,安知无蠵若若者,其材胜民,其居成洲国?苟有智者曰:彼不吾觌,而吾亦勿之觌也。民之朱愚,望祀之,又取蛇蜿之相似者而事之,而圣人亦下渐之以行吾教。是故伏曼容曰:"万事之始生.必由于蛊。"(《周易集解》引)

    人死而为枯骼,其血之转邻,或为茅蒐;其炭其盐,或流于卉木;其铁在矿;其肌肉或为虫蛾蛰豸;曰"精气为物",其智虑非气也。所从受者,胎卵之成,成于牝牡之感,而子姓受之。感有交错,以成智虑。及死,则若波之复。乃夫气则瀸淖于水土也,曰"游魂为变。"(《御览》八百八十三引《韩诗外传》曰:"人死曰鬼。鬼者,归也。精气归于天,肉归于土,血归于水,脉归于泽,声归于雷,动则归于风,眼归于日月,骨归于木,筋归于山,齿归于石,膏归于露,发归于草,呼吸之气复归于人。"案:精气归天,呼吸归人,一也。谓精气归于天空,而仍为人所呼吸,非谓轮回也。精气即指气。《易》之精气,则统数者言,名同实异。然《易》义尽此矣。《艺文志》有《易韩氏》二篇,名婴。此虽其说《诗》义,亦即其所以说《易》也)

    夫一朝而丧其亲戚,匍匐皋复卒不得,其处之死而不忍致死之,荐祭之设,情也。谓其馨香之气,屑然呹然,足以感魂魄,诬矣。虽然,此又五洲之所同也。

    夫黄流之裸,郁金百叶,酹之以达黄泉,舍菜者或曰采芬香也,焚膋者或曰以达臭也。(梁武帝始令祭天用沉香,祭地用上和香,事见《通典》。意亦同此)而南美利加之鄙人,亦自醉以当葛,而梦其祖,其效若莛鼓。然则馨香之果足以感魂魄乎?夫可以感之使至者,必其莽苍之气也。今精气被于水土卉木以成物矣。其游魂则散乎无形埒之宇,归乎野马,其智识则未尝有气也。成物者不能至,无气者不可感而致。两不得致,则当葛之效也何繇哉?

    章炳麟曰:生人之志念,必振肸于钜棻郁烈,而后壮。彼致斋者,其志凝矣,从而鼓之以钜棻郁烈,则足以发扬光景,而见其所为斋者,非魂魄之果至也。吾之智虑,尝蜕于先人;精于自见,而先人在矣。故曰:"知于善深则来善物","知于恶深则来恶物"。(《礼记大学》注)物不必来,而吾形备之,谓之"致知以格物"。必若责以祖祢之享尝,商旅之寿其君者,张权火于万里之外,缀而成文字,旌旃{方人}风,鸣旝吹角,便旋百卉,规之以为容阅,此皆去王庭远矣,其君宁能视听之哉j于彼不责,于此则责之,亦见其颇也。颇与滥者,君子皆不为。故董无心、王充之于祭宗祢,重之矣;其于上天及神怪祗鬼者,则皆摈之,以为椎愚之言。

    繇董氏而上,颛顼之圣,绝地天使不通,顾犹立重黎以司神事;大智如周、孔,于巫方相,故未尽去也,时为之也。祝{礻留}不通,讄祷不举,必始于董氏。董氏者,其圣足以于百王之蛊,于丧躬亡嗣,谓之"不孝之{旈-方}",其表曰绝祀,其中坚曰丧先人之智;于胪大山、祀爰居,谓之"渎乱",其名曰僭越,其实曰惷愚而{艹炅}。繇董氏之道,行董氏之制,笃于亲者,必无废庙享,无弛袷禘;察于物者.戴天而履地,必无建大圜与群神祗之祭。

  

  ●争教第四十九

    王者致教而宪政,政不乂则教尊。此以有争,自沙兰生之剑,神彼得之十字军,始伏尸漂骴乎?尚矣!夫禹之攻曹、魏、屈骜、有扈,以行其教也。(见《吕氏春秋召类》)不然,夫五行者,裁制于人而已。何"威侮"之有?

    章炳麟曰:黄帝起消息,则设五官,利器用财,隶于考工。自禹之衍九雒,始以声味容色暨于人事,皆笼以五行,以是燿民而擅其威。故五行者,禹之乱教也。有距塞吾教者,一世征之,不能下,则奕世征之;奕世征之,必烹灭大戡之,至于萯阳、五柞之间,而其民不扰。屈原有言:"该秉季德,厥父是臧。胡终弊于有扈,牧夫牛羊?"(《天问》)夫该职蓐收,以世其官,五行之贵神也。有扈替蓐收以为牧圉,威侮其官,而五行之教殆。文命之族,父子殉之,竭力致死而不悔者,其教不立,则不足以镇抚黔首,羽畎夏翟,将迁于邻国。是以争之,至于击床也。

    古今亦孰不争其教?涿鹿之战,用师以相济,惟异德也,争教也。少正卯仕于鲁,仲尼弟子从之者大半,于是执而杀之东观之下,争教也。轩辕、仲尼之所争或韪,而夏氏之所争者独非,是何也?

    《明夷》之彖,抗衡而言文王、箕子、八卦、五行之相竞也。(案:八卦之术亦未是,然与五行固相冲突矣)易与五行忤,是以阴阳气无箕子。彼禹之教,横行于东夏,而不西被于关中。文王之在丰、镐、鄠、杜,有扈之矣。周史录《鸿范》,以箸东西之异教,非尚之也。昔者希腊以地、水、火、风为元素,今所知则流别且赢于六十五行,焉取乎?大弦为宫,小弦为羽,五也;文王增和、穆二变以为七,音不耦行矣。萌芽为青,海波为黑,五也;杂昊天之玄以为六,色不耦行矣。

    自周时,五行已不足以自立,然子思、盂轲犹道之,(见《荀子非十二子篇》)至贾、董不能绝。巫医则之,足以杀人;祝史则之,足以蛊人主。禹一唱其术,而其祸民也若是。吾闻大乐之野,夏后启于此舞《九代》焉,乘两龙,盖三层,佩玉璜,左手操翳,右手操环,(《海外西经》)自以宾帝所获,足以贞观颙若也。以此诬民,其教何如哉?处群愚之世,齐圣仁强,而讦巫恒之匿垢者,殃必及身。是故有扈氏为义而亡。(《淮南齐俗训》)仲尼序《甘誓》,大争教也。订其枉直,在彼不在此。

  

  ●忧教第五十

    志古之大旅之金版,或盗而帝,或乞食无行而帝,或屠城掘冢墓而帝。帝于异教者,则无有非民志之一;不一,不足以行其政也。

    自泰西之设礼拜寺也,天津民群聚击,圣相论诛十五人.而民畏泰西也如雷公。其后有芜湖之难,有古田之难,皆输币吊恤,罢黜大臣。及曹州难作,不及约言,攘胶即墨以去,而民畏泰西也如天帝。

    章炳麟曰:吾惧夫彼之不以威詟我,而我亦不以彼为畏也。犹有畏也,曰幸矣!何者?景教者,诸科学之所轻,其政府亦未重也。纵之以入支那,使趋于相杀毁伤,而己得挟其名以割吾地,其计画黠矣!吾林麓无鉴之氓,睹其恣横,而以为泰西故重神之也,积忿结气,怨之衔骨,以及其政府。故地为西守,而念不西乡。审是,则景教者,乃祗以梗泰西东竞之道者也。

    昔者元魏尝入邺矣,辽、金、元据燕矣,满洲入榆关矣,皆不革其三统,而中夏矩法之尚,然后本干固。故曰国姓可易,而中夏不可易。道中夏而宪泰西者,谓之舜之齐斧。与我共舜之齐斧,可荐食我矣。今传景教,未也。不然,其瓜分也,如印度之从佛、回,英吉利亦颂置之,而无与己教相掍成。若是,则能植以为外藩部,终不布化焉。是于印度可也。以中国之广沛,不举一官,不议一政,而穷谷于伏处,虽懦夫,忍乎?然则贤桀之士,必踔起致死,以大攫搏于原。若是,则以二万万人一其志也;儒虽弱,必愈马地矣,未可刈矣!

    嗟乎!元圣武夫,泰西若林焉,尽其睿哲,将必有虑于是而思以易之,则可阽危也。且夫辽氏以降,其在边皆习彀骑,以武怒击杀为故,而不事文教,其卒犹北面于瞽宗之序。匈奴烝后母,虐老,兽心溃{礻围}至矣!及元魏而卒少变也,况多谋如泰西者乎?

    侗愚之民,以争教为故,佩带之士,以愀忧争教为故。繇君子观之,操是二说者,皆訾讏之人也。一昔之闵也,讙于一昔,其终将勿能久。庸渠知夫泰西之黠者,其于中国且善厚结之,如桑螵蛸而箸之,勿易其士,勿变其帖经;其举者置以为冗官,或处郡县,则比于领事;又令西士之习于华者,籀读吾经纬以号于众曰:"吾有仲尼之遗计籍焉!"若是,则西教愈杀也,而中国自是终于左衽矣!

  

  ●订礼俗第五十一

    十祀不同风,百里异教;蹈诸大方,作《订礼俗》。

    一事。古者跽拜之礼,施于席地。而今有登倚坐榻,斯古之床几也。余读《天官》掌次:"大旅上帝,则张毡案";朝日祀五帝,合诸侯,师田,则"设重帟重案"。郑君曰:"张毡案,以毡为床于幄中";"重案,床重席也"。(以上郑说)此非卧所,皆坐以休息者,固知周初坐有床矣。非独天子,孤卿有邦事,即亦张幕设案。意者王官尊宠,偃息用之,不正施于法礼,故燕则跣升,亦席地不床也。大史公言张汤为御史大夫,坐床上,见朱买臣,是亦施于贵者。及向栩之坐板床,(《后汉书文苑传》)上下通矣。(胡床亦自汉时有之,《风俗通义》曰:"灵帝好胡床)凡坐,大者为床,小者为几。《春官》司几:"筵之五几",以冯者也。《礼记》:"乘车必以几",以登者也。《公羊传》言以鞍为几,以坐者也。而毡案庳者,汉世命曰"毾{登毛}"。《通俗文》曰:"氍{叟毛},小者谓之毾{登毛},(上音榻,下音登)施大床前小榻上,所以登而坐床也。"(《御览》七百八引)《东观记》曰:"景丹至广阿,光武下马,坐鞍毡,毾{登毛}上设酒肉。"(引同上)毾音如榻,{登毛}音如登。近世之言登者,昉于此矣。(甲)

    古者设坐曰案,上食之器曰案。设坐如榻上,食器如棜禁,皆非以冯倚者也。《东观记》曰:"更始韩夫人见常侍奏事.辄起抵破书案。"案之异状自此始。然《邺中记》言石虎"以玉案行文书"。(皆《御览》七百十引)明书案为可持转者,箧椟之伦,与今言卓者犹异。王符有言,"负板案以类楯",(《潜夫论实边篇》)是亦非甚小也。《晋东宫旧事》:"皇大子初拜有柏书台,大子妃有漆书台。"(《御览》七百三引)则始似今之卓矣。(乙)

    《礼经》,士昏之夕,有衽席;而不见床,卧无床乎?《士丧记》,(《既夕》,即《士丧》下篇)言床笫当牖。以此知昏礼略也。《世本》称"纣为玉床",(《御览》七百六引)而《易》著"剥床以足",《豳风》歌"十月蟋蟀入我床下",则卧床先纣为之哉!(丙)

    以是三者.东校日本,箸厀以凥,庳几以冯,荐土以寝,故空首褒拜悉如旧礼。诸踞榻之国则绝之。古之九拜,今可率者,其惟肃撎与持节持戟之倚拜乎?

    二事。"黄帝作旃冕",(《世本》文)延长而前俛,(《玉藻》注:"延,冕上覆也。"《汉礼器制度》曰:"凡冕以版,广八寸,长尺六寸。"《夏官》弁师释曰:"爵弁,前后平,则得弁称;冕则前低一寸余,得冕名,冕则俛也。"案此为弁、冕之别)与今泰西帽制,形范绝异,其趋则同也。

    先民初载,则其颅骨犹长,故旃冕为适形。积二千岁,颅广,而秦始除衮冕之饰,惟为玄衣绛裳一具。及汉兴,亦如之。(挚虞《决疑》言如此,引见《御览》六百九十)然平冕、通天、高山、侧注,其实一也。(《御览》六百八十五引《独断》曰:"天子冠通天,汉制之。秦礼无文,祀天地明堂,平冕,鄙人不识,谓之平天冠。"又引《三礼图》曰:"通天冠,一曰高山冠,上之所服。"又引董巴《汉舆服志》曰:"高山冠,一曰侧注,如通天。"案,司马彪《后汉舆服志》曰:"高山冠,如通天,不邪却,直竖,无山述展筒。")胡广说高山本齐王冠,"秦灭齐,以其君冠赐近臣谒者。"(《后汉舆服志》)当郦生初见,亦儒衣而冠侧注。(《史记郦生列传》)此则秦时非无冕服,顾等威废绝,以王冠夷于暬御云尔。然是时,帝者已斥冕不用,固以形骸不适,冀得渐废。而汉明方更造之,亦其蔽也。

    今战国多故,章服诚宜有所张弛,至乃一于毛褐,而缯纨徒以被墙,寒必熏炉,出必复陶,空为蚕绩,违轻暖之本矣。是故后王之制,轻覆利屣以从事,大袑高冠以燕居。燕居之崇者,至乎两梁冠而止矣,其次白{巾夹},其次岸帻。独旃冕无用。如彼大学所冠,上平如弁,而正方,足以拟冕,亦犹魏武帝裁白{巾夹}以代皮弁者邪?

    三事。昔诸葛亮造筩袖铠,宋明帝以赐王玄谟。(《宋书王玄谟传》)满洲之服,其筩袖铠之绪也。军容入国,以便趋走,亡咎。若其右方重衽,温暖不均。于左削袂上起而合手者,如拼矣。婴络以效桑门,绛绳以被毡笠,比是观之,将相惊以精鬽。物极而移,异服者众,犹曰西服者,苟以随时。诸解辫有常刑,幸其若是,胡汉犹弥以相恶。蒙古朝祭以冠幞,私燕以质孙,(质孙,汉言一色服,内庭大宴则服之。勋贵近侍,下至乐工卫士,皆有其服)胡服隐也。满洲游学以短衣,常居以婴绛,胡服箸也。人貌荣名,由是相构则可矣。殊徽号,易服色,以俟后王。

    四事。服物,朴者益文,华者益野。庄周曰:"为天子之诸御,不爪翦。"明自余皆翦也。流俗蓄爪以为华,异国视之,拟于鸷兽。亦有围玉不给,落以璸珠;垂珥不给,黄金纽鼻。诸蛮之焜燿,文明者悼笑矣。西方之衣履至牢坚,近质也。若其将校以雀羽毦首,妇人以沙縠罗面,琦谲不衷,亦何择哉!法其朴,不法其华,斯之谓雅。

    五事。毛褐之衣,自周世礼服而有之。《春官》司服曰:王之吉服,大裘而冕,衮冕,鷩冕,毳冕,希冕,玄冕;公之服,自衮冕而下;侯伯之服,自鷩冕而下;子男之服,自毳冕而下;孤之服,自希冕而下;卿大夫之服,自玄冕而下。郑司农云:"大裘,羔裘也;衮,卷龙衣也;鷩,裨衣也;毳,罽衣也。"罽衣之说,后儒所丛疑。康成以为"毳画虎蜼",指谓"宗彝",若确实不磨者。宁知司农则综贯于五冕之名义乎?

    夫鷩者,质言则曰鵔鸃,文言则曰华虫。盖古无鷩名也,用有敝衣,其画鵔鸃,字从声变,而为鷩耳。敝者,何也?《说文》曰:敝,帗也;帗,一幅巾也;一幅巾者,一幅帛也。(布、帛皆从巾)敝为幅帛,所谓币,曰量币矣。《说文》训币曰帛。而币,故"敝"之或字。(敝从尚,从巾,今币又从巾,是二巾矣。故知其非古文)盖五冕服,皆以衣名,不以物名也。衮为卷龙,不曰龙,而曰衮,其字从衣,可类例也。敝衣者,与毳衣相耦对:敝者,帛也;毳者,罽也。希衣者,与玄衣相耦对:希者,针缕所紩衣也;(《说文》训黹字如此,而无希字。希即黹也)玄者,纯玄,不紩以为文也。是故五冕皆玄衣,以希衣受名于紩,而继其下者独称玄衣。四冕亦皆帛衣也,以毳衣之削裁,自罽成之,则直其前者,以非罽而专敝衣之名。《方言》曰:"帗缕,毳也,陈、宋、郑、卫之间谓之帗缕。"注以为"物之扞蔽"也。帗也,缕也,毳也,名物故训绝远,得并为一语者,以帗者,敝衣也;缕者,针缕所紩衣,黹衣也;毳者,毳衣也;衣服以扞敝形体,故引而伸之,以成是言。兼言曰帗缕,单言曰毳,此犹周世习识冕服者之遗言哉!

    夫其四冕皆帛衣,独杂以罽,非好为驳荦也。古者天子冕服,十有二章而已。其服衮而下,兼鷩毳、希玄,命以裨冕者,自周始。玄衮以下,本五侯与孤卿大夫之正服。《曲礼》曰:"其在东夷、北狄、西戎、南蛮,虽大曰子。"谓虽有侯伯之地,本爵亦无过子也。又曰:"庶方小侯,于外曰子。"谓戎狄子男君也。且殷爵初有公、侯、伯三等,异畿内而谓之子;周立五等,增以子男。(本《王制》注)此以知殷世子男,在内则采邑,在外则蛮夷,非诸侯也。夫蛮夷之子男,其数什伯于采邑,则从其多者言之。织皮绲带,本出于四裔,以是其君皆服罽衣。故子男毳衣,殷制也。其在虞夏,曶幽不可以质言。其在成周,周公斥大九州,凡殷世为子男于蛮夷者,一切改隶采卫。惟罽衣亦得为中夏命服,天子御之,以为裨冕。故非被发雕题涅齿贯鼻之饰,虽朴质犹可以礼节文。今其当御毛褐,犹是矣。

    虽然,废缯帛者必熏炉。熏炉成而室中宜有灶突,不即以燠致疢。人有安寝,改作重烦,其势则不可行。故曰,行者、居者宜异服。羔羊之皮,素丝五紽,形若端衣,而稍陿小其裁制,居者有裕焉。

    六事。言宫室者,异商屋、夏屋。《韩诗》日;"殷商屋而夏门。"《传》曰:"周夏屋而商门。"崔凯曰:礼,人君为殷屋四夏也。卿大夫为夏室,隔半以北为正室,中半以南为堂。商、夏者,其义不可知,独四溜、两溜殊耳。四溜而其上正方,故楚有章华,亦商屋也。(案:台则无屋,而《史记蔺相如传》言秦王坐章台,见相如,下言相如因持壁却立倚柱。有柱则有屋,是章台之异于常台者也。盖名之曰台,其实榭尔。《释宫》:阇谓之台,有木者谓之榭。注:台上起屋)章者,商也。(《律历志》:"商之为言,章也。")《释山》曰:"上正章。"《西山经》曰:"大华之山,削成而四方。"故章华以"上正"、"四方"取义。(章华本非地名。《史记》言秦有章台,《登徒子好色赋》言秦章华大夫;盖掌守是台者。《战国策》:苏子自燕之齐,见于章华南门。是秦、齐皆有章华,明为台之形式,而非楚地,明矣。杜预皮傅华容。而陆贾、贾谊、边让皆谓章华台在乾谿,则华容之说难信。然据《水经沔水注》则华容尚有旧台形迹。盖本以台名地,非以地名台也)今神州为室皆夏屋,欧、美为室皆商屋。商屋之为丽娄闿明至矣,其室不庭,闭牖而昼然膏镫。比于夏屋,其中失亦相庚也。初据乱者,处以两溜,以四溜游观视瞭,高不过望国氛,大不过容宴豆,如是则止。

    七事。王者以警跸扶卫威神。师尹迭减,及县令犹有先马。雍卫之众,无救于揕匈,而空沮蹄吏事,又丧游观顾眄之乐。今处事繁者,多已委地不用,然亦不遭掩击。自令而上,递以相师,可也。且人之张盖,避暑潦也,故乘车无盖,潦车有盖,或张衰笠,足以澹用给求矣。今秋冬精明之昼,不暴露人,然尚虚张华盖,(华盖,汉世已用之,忘其自来久矣)以覆步辇。语有所谓"无鱼而作罟"者邪!

    古之墙翣,独傅棺椁。传记言屏摄者,云以茅蕝蔽神位,亦非要扇矣。(《楚语》:"屏摄之位。"昭谓:"屏,屏风也;摄,形如今要扇;皆所以分别尊卑,为祭祀之位。近汉亦然。"案,《左》昭十八年传:"巡群屏摄。"郑司农云:"束茅以为屏蔽,祭神之处草易然,故巡行之。"夫要扇别位,何以异于墙翣?汉世有之,不足以说古也)今之鄣扇,长柄而上偻句,自汉世豪侠为之,亦谓雉尾;贵者乃称五明.而猥谓虞舜所作。(本《御览》七百二所引崔豹《古今注》语)武夫俜侠,不足以识礼度,其渐上流,遂忘墙翣之象。古者忌讳弘多,亦胡为而遗是乎?遂令鄙笑讫于来兹也。

    八事。祭以三牲鱼腊者,侯王以备物也。下逮庶民,而极啬微矣。古之为祭,不足以为法程。周制十分经用,而取其仂,以奉禘尝。索綝言,汉世贡赋三分之:一共宗庙.一共宾客,一充山陵。(案:与桓子《新论》相校,此说有误。贡赋皆充祭、葬、宾客,则经费何出?姑存其事)又奢阔于古,此至反戾也。其后国祭亦弛;贱民之祠祀者,乃稍益备腯。今纵不尽废诸祀,宜豫设条例,凡祀神祗,以盥而不荐为比;凡享人鬼,以舍采荐芬为比。薄祭始乎丘泽、先师,其下则袀壹无等差。典祀倡之,尊富者先之,门外之血食则少减哉!

    九事。饰终之制,傅外者易断,周身者难理。

    神道石阙,其诬肇于后汉。裴松之陈义禁断,而南朝无碑。泰西以冶铜写形,崇为偶像,落成祝灌,比于生人。此既异于景教,其鄙倍亦愈甚焉!然非哀思所寄,苟以崇侈外观,故易断也。

    及其周身厚者,盖子姓之慕也。中世以厚葬发抇。輓近乃有室家乏无,困于营葬,茨棺露处。中人信形法,旷岁求壤,迁殡庳宇,丛柩为屯。故今积尸之气传为殗殜。民之渍疫,此其一矣。然则桐棺三寸,衣衾三领,下毋及泉,上毋通臭,墨子之教也,足以抑情流滞。于今笃终者,必引孟、荀以为难,是以难理也。夫礼以文质异时而制。制衡律者,必本于石师。昔者赵岐略识章句,令死日,墓中聚沙为床,布簟白衣,散发其上,覆以单被,即日便下,下讫便掩。马融、卢植,皆礼家有方之士也。融虽奢侈,其遗令尚曰:穿中除五时衣,但得施绛绢单衣;(《御览》六百九十一引)不得下铜虎、铜唾壶。况佗铜物?(《御览》七百三、七百十二引)而植之将死,顾敕其子:葬于土穴,不用棺椁,附体单帛。夫以马、卢博达经礼,赵岐觵觵,亦宗法孟氏,然皆不用经儒之说,而取墨家。五时衣少厚于三领;沙床无棺,于桐棺三寸为甚焉。然则,明者作故,以更周公之法,抑何牵于孟、荀,而率情为时病乎?

  

  ●辨乐第五十二

    民气滞箸,筋骨瑟缩,舞以宣导之,作《辨乐》。

    皇始葛天氏之乐,"三人操牛尾,投足以歌《八阕》。"(《吕氏春秋古乐》)《大司乐》存其六代而迁者,或见于《尔雅》。

    古之作乐。各用其宫.(如《大司乐》:舞云门,则圜钟为宫;舞《咸池》,则函钟为宫;歌九德、舞九韶,则黄钟为宫;是也)因以乐名题识五音:富谓之重;重,章也,尧之《大章》也。(古章、重声通。《汉书广川惠王越传》"背尊章"注:"今关中俗,妇呼舅姑为钟,声转也。")商谓之敏;敏,谋也,神农之《下谋》也。(《中庸》:"人道敏政,地道敏树。"注:"敏,或为谋。"敏、谋皆在古音之部,故得通借。神农乐名《下谋》,见《钩命决》及《御览》载《乐书》引《礼记》文)角谓之经;经,茎也,颛顼之《六茎》也。(颛顼乐名《六茎》,见《礼乐志》《白虎通义》。六茎,古或作茎。《庄子养生主》:"合于桑林之舞,乃中经首之会。"经,即六茎。首者,犹言章矣。汉世《古诗十九首》,其名本此)徵谓之迭;迭,列也,舜之《六列》也。(古音失、佾通。《甘泉赋》"芗呹肸以掍批",可以叠韵为证。《书多士》"大淫泆",马本作"大淫屑",亦其验。故迭得借为佾。佾、列声义皆通。《广雅释诂》曰:"佾,列也。"舜乐有《九招》《六列》《六英》,见《吕氏春秋古乐》。盖上世三人投足,奇零不耦者,至是始成六佾矣)羽谓之柳;柳,流也,大皞之《休流》也。(柳、流声通。若璧珋离,《西域传》作璧流离也。《广雅释乐》,乐名首列《休流》,未详何代。从彼文逆推,知是大皞)

    其行缀佾列,百王不同。《传》曰:"天子用八,诸侯用六,大夫四,士二。夫舞,所以节八音而行八风,故自八以下";"初献六羽,始用六佾也。"(《左》隐五年传)服虔曰:"天子八八,诸侯六八,大夫四八,士二八。"《白虎通义》曰:"天子八佾,八八六十四人;诸公六佾,六六三十六人;诸侯四佾,四四十六人;大夫、士,北面之臣.非专事子民者也,琴瑟而已。"(蔡邕《月令章句》引乐容曰:舞,天子八佾;诸侯六.大夫四.士二。《御览》五百七十四引《礼记》曰:"天子宫县四面,舞行八佾;诸侯轩县三面,舞行六佾;大夫判县二面,舞行四佾;土特县一面,舞行二佾。"是谓大夫、士无佾者,《公羊》一家之私言。钟文烝谓《少牢》《特牲》皆无乐舞,明大夫士无佾。黄以周曰:《少牢》《特牲》两篇,名曰《馈食》。食礼无乐,虽天子犹然,不足为难)二义者,牴牾久不决。(杜预从《白虎通义》说。《宋书乐志》傅隆之驳杜曰:"自天子至士,降杀以两。两者,减其二列。预以为一列,又减二人.至士止有四人.岂复成乐?"《左传正义》申杜曰:"舞势宜方。行列既减,即每行人数亦宜减。")质以董仲舒《三代改制质文》日;"主天法商而王,用锡舞,舞溢员";(溢即佾字)"主地法夏而王,用纤施舞,舞溢方";"主天法质而王,彤羽籥舞,舞溢椭";"主地法文而王,用万舞,舞溢衡"。夫佾与人偕降者,其势方;佾降而人自若者,其势衡,重以员椭,其酂位各异形。汉《郊祀歌》曰"千童罗舞成八溢"。千童者,侈言其众,然亦以是知八佾之不限剂于六十四人,傥员椭者则然。《春秋说》曰:"天子舞雩,冠者七八人,童子八九人。"(《公羊》桓五年疏引)势不得方。故知百王之异制.而牾忤者可无相伐也。

    所谓《纤施》者,《咸池》之故名也。(纤,得声于{从戈}。《说文》:"{从戈},古文读若咸。"《乐记》"咸池备矣",注:"池之言施也"。是纤施、成池同声,故得通借,其实当为纤施。《离骚》言"饮余马于咸池"。《淮南天文训》言"咸池者,水鱼之囿也。"是古神话习言"咸池",故讹误不可是正尔。《咸池》为黄帝所作乐,尧增修而用之,见《乐记》注)其在乐师,为旄舞。郑司农曰:旄舞者,牦牛之尾,《周书王会》所谓"楼烦以星施"矣。(孔晁曰:"施,所以为旄羽珥。")舞者莫隆于葛天之牛尾,故入周室,而其用不衰。此虽朴鄙,其翕张俛仰,因阳气以达物,使民不呰窳札瘥,足也。及其华者,或浸淫于巫道,故古乐在今则不用。盖《桑林》《狸首》,崇禹生开,为尤害。《吕氏》称汤祷旱于桑林,翦发磨手,以身为牺牲。中古虽鬼{幾鬼},未若是甚也。然宋以《桑林》享晋侯,舞师题以旌夏,惧而发疾。(《左》襄十年传)令旌为析羽之旗者,卤簿恒物.亡足以惊怖。其独为俶怪,明矣。《地官》舞师"教皇舞帅而舞旱暵之事"。郑司农云:"皇舞,蒙羽舞,书或为{羽王},或为义。"《春官》乐师"有皇舞",故书皇作{羽王}。郑司农云:"皇舞者,以羽帽覆头上,衣饰翡辈之羽。"四方以皇。《说文》曰:"{羽王},乐舞,以羽翿自翳其首,以祀星辰也。""翿,翳也,所以舞也。"然则{羽王}舞者,祀四方星辰与祷旱暵兼举之矣。《桑林》所以祷旱,故知旌夏为{羽王}舞。(后郑《乐师》注曰:"皇杂五采,羽如凤皇色,持以舞。"而先郑、许说为覆头翳苜者,皆本《陈风宛丘》"值其鹭羽、值其鹭翿"为说。《故训传》云:"值,持也。"此后郑所本。值,亦可借为戴。《丧大记》"皆戴绥",注:"戴之言值也。"《释地》"北戴斗极为空桐",注:"戴,值也。"是繇戴、值同在之部,一声之转,互得通借。故先郑、许以覆头翳首为说,皆读值为戴也。证诸《左传》:"题以旌夏",当从先郑、许义)题以旌夏:题,頟也。(《说文》)引伸为头,(《淮南本经训》:"橑檐榱题。"注:"题,头也。"《郑风清人》笺:"乔矛矜近,上及室题。"《释文》:"题,头也。")又引伸为头所戴。(《庄子马蹄》:"齐之以月题。"《释文》引司马、崔云:"马頟上当颅,如月形者也。")此其谓舞师以旌夏戴头也。{羽王}之称旌夏:夏者,乐舞之大名,若言九夏矣。旌说,征于《乡射礼》记曰:"以翿旌获,白羽与朱羽糅。"以此知析羽皆得称旌.无必箸縿,故翿旌徒有杠,"长三仞,以鸿脰,韬上二等"。{羽王}之为羽翿,复无其杠以析羽,故大共名之曰旌。注"人首"者,与注"旄首"亦不异也。头蒙鸟羽,屏隐其面,形象则不恒,类方相氏之熊皮金目者。故骤睹而惧,至于诶诒为疾矣。舞师故书,皇或为义。古文义、牺同用。(《穆天子传》"白义",《列子周穆王》作"白牺"是也)而贾侍中说牺非古字。(《说文》)明古字自作义也。先郑以皇舞为衣饰翡翠,与其谓牺尊饰以翡翠者相推校,(《司尊彝》注)明其读故书义舞与牺尊同字也。《吕览》所述,固《商书》旧文,然竹书本当为"身牺旌",谓躬翳{羽王}题旌以祷,为恤民之极尔。周秦间古义渐亡,不识"牺旌",而从臆增衍其文,曰"以身为牺牲".非理实也。(伏生《大传》亦沿其谬)要之,讹谬所始,自以其乐俶怪怵人;其缘起亦偕有文实者。(甲)

    《狸首》之为节,亦在乐师。其作乐繇丁侯不朝.大公画丁侯射之,丁侯病困。(《御览》七百三十七引《六韬》)何以明之?苌弘以方事周灵王,诸侯莫朝,苌弘乃明鬼神事.设射狸首。狸首者,诸侯之不来者,故依物怪,欲以致诸侯。(《史记封禅书》)自后推观,即可以知物始此,益为妖妄也,(乙) 

    《周书世俘》曰:"克殷谒祀,籥人奏崇禹、生开,三终。"此夏乐矣。崇禹.崇伯禹也。(《周语》称鲧为崇伯。禹嗣其位.故曰崇禹。崇即崇高,今字作嵩。《世本》言禹都阳城。赵岐《孟子注》云:阳城.在嵩山下,故因山以名其国。世谓嵩高之名,起于汉武,占者只曰外方。不知汉武命名亦案图籍。非古书先有是号,宁当以臆创造?《周语》云:"夏之兴也,融降于崇山。"韦解:"崇,崇高山也。"孰谓汉武冯臆以易名邪!)生开,生启也。(汉讳启。《白虎通义三军》:"此言开自出伐扈也。"讳启为开。《周书》亦汉人隶字写定,至今遂莫能革)举子恒事,方播为乐歌者.《隋巢子》曰:"禹产于{石昆}石,启生于石。"(《御览》五十一引)《淮南》谓禹化为熊,涂山氏惭而化石,于是生启。(《汉书武帝纪》:"朕用事华山,至于中岳,见夏后启母石。"师古引《淮南》此文,今《淮南》无之,佚也)其诗盖《生民》《玄鸟》之伦,而诬罔过于履敏,方士以之。(丙)

    观汉世鱼龙含利诸戏,惟以观视四夷。古乃以三事为容舞。今六代之乐不章,举三足以比类。颂以尽美,而动以不轨物,其妍丑不相容。故曰:舞之华者.不可用于今矣。且歌者所以说耳,舞者所以练形。舞不具,其骨体无以廉劲,虽歌则犹无乐。

    今夏人疲癃矣!古之搯舞,既以神怪,不宜于民事,其槃辟折旋,节度亦失,独操牛尾及人舞以手袖为威仪,(《乐师》注)稍倓靖可则效。(人舞尚存于日本,余在西京见之)然泰缓不足以扬精脉。优人之舞,悉形象成事为之,既不比律,其惟丑又相若。容舞者,宜何法式?

    章炳麟曰:苟大意得,以是宣导滞箸,不因于古,惟其道引而止。仰咽以申肺,张臂以广匈,踶跃以利蹄足,蹲夷以坚髋髀。佗使形体柔和者,犹不一术。过是乃有寻橦、击剑、角牴、旋马,皆往往有其法式,止不离局,行不猎部,于是具弦匏钟石而已。及其动容以象功德,若古之为《韶濩》《象箭》者,待事而作,于生民不为亟。其成性易俗,各视其方而亦异齐。中世阮籍有言:"江淮以南,其民好杀;漳、汝之间,(漳谓卫,汝近郑)其民好奔。故吴有双剑之节.赵有挟瑟之客。气发于中,声入于耳,手足飞扬.不觉有骇也。(《御览》五百六十五引阮籍《乐论》)今其血气互变,而各未有裁制。后王作者,因其繇俗嗜好,以为度齐,褒矣!吾不得而见之矣。

  

  ●相宅第五十三

    奉駵驹黄牛以郊天于土中,鄠杜竹林,商山甘木.汧濒牧马,不膴于关中,不可以居。河无鳣鲔,睢涣无文章,雒与大梁,不可以居。周、宋,古之沃衍,而今乎沙砾。非江南之武昌,则无居也。

    孙文曰:异撰!夫定鼎者相地而宅,发难者乘利而处。后王所起,今纵不豫知所在,大氐不越骆、粤、湘、蜀。不骆、粤、湘、蜀者,近互市之区,异国之宾旅奸之,中道而亡,故发愤为戎首。于今奥区在西南,异于洪氏。所克则以为行在,不为中都。中都者,守其阻深,虽陿小可也。何者?地大而人庶,则其心离。其心离,则其志贼。其志贼,则其言牻{牛京},其行前却,故以一千四百州县之广袤,各异其政教雅颂者,百蹶之媒也。虽保衡治之,必乱其节族矣。

    夫景亳以七十里,岐以百里,古者伯王之主,必起小国。虽席之萝图而不受者,非恶大也。士气之齐一,足以策使;周行之耇敕,足以遍照,非小焉能?处小者,于愉殷赤心之所,撙厉其政,栞奠其水土,抚循其士大夫,其轻若振羽。从之十年,义声况乎诸侯.则天下自动愿为兄弟,大将焉往?使汤、文之故有大傀昄土,其举之亦绝膑,吾未知其废易窜殛之不伉于癸、辛也。

    洪氏初以广西一部成义旅,所至斩馘,勤于远略,克都邑而不守,跨越江湖以宅金陵,内无郡县,而摦落以为大,以此求一统,昆仑、岱宗之玉检,未有录焉。故困于边幅者为小丑,陿小边幅不以尺寸系属者为寄君。寄君者.戒矣!虽其案节得地,而扬光明,金陵则犹不可宅。当洪氏时,有上书请疾趋宛平者,洪氏勿从。非其方略不及此也。王者必视士心进退以整其旅。金陵者,金缯玉石稻梁刍豢之用饶,虽鼓之北,而士不起。夫满洲在者,其势分。异国视势便以为宾仇,此之谓亡征。及其闭门仰药,始以宅南自悔也。岂不绌于庙算,而诒后嗣之鉴邪?发难之道,既如此矣。定鼎者,南方诚莫武昌若。

    尚宾海之建都者,必逖远武昌。夫武昌扬灵于大江。东趋宝山.四日而极,足以转输矣。外鉴诸邻国,柏林无海,江户则曰海堧尔。内海虽咸,亦犹大江也。是故其守在赤间无草,而日本桥特以为津济。江沔之在上游,其通达等是矣,何必傅海?夫北望襄、樊以镇抚河、雒,铁道既布,而行理及于长城,其斥候至穷朔者,金陵之绌,武昌之赢也。虽然.经略止乎禹迹之九州,则给矣。蒙古、新疆者,地大隃而势不相临制。

    夫雍州,本帝皇所以育业,霸王所以衍功,战士角难之场也。地连羌胡.足以笞箠而制其命。其水泉田畦.膏腴不逮南方,犹过大行左右诸国。农事者,制于人,不制于天。且富厚固不专恃仓廪,自终南、吴狱,土厚而金陵高,群矿所韬,足以利用;下通武昌,缮冶铁道,虽转输者犹便。虽然,经略止乎蒙古、新疆,则给矣。王者欲为共主于亚洲。关中者,犹不出赤县,不足以驰骤。

    彼东制鲜卑,西奰乌拉岭者,必伊犁也。古者有空匈奴、县突厥者矣,眈乐于关中,而终不迁都其壤,王灵不远。是以赤帝之大九州,分裂而为数畛。夫为中夏者,岂其局于一隅?固将兼包并容,以配皇天。伊犁虽荒.斩之胡桐柽柳,驱之貙狸,羁之骡橐佗;草莱大辟而处其氓,出名裘骏马以致商贾;铁道南属.转输不困,未及十年,都邑衢巷斐然成文章矣。

    故以此三都者,谋本部则武昌,谋藩服则西安,谋大洲则伊犁,视其规摹远近而已。

    章炳麟曰:非常之原,黎民惧之,而新圣作者逐焉。余识党言,量其步武先后,至伊犁止,自武昌始。

  

  ●地治第五十四

    后王兴,专制立宪之不识,其畿外必以地治。铁道未抪,放于普之府县;铁道已抪,放于美之联州。联州者,类古封建。

    古者谓人君酋。(《汉书宣帝纪》:"杨玉酋,非首。"注:"羌胡名大帅为酋。"案:《张敞传》言偷盗酋长数人,则中国自名部长为酋也)酋者绎酒。酒官则曰"大酋"。(《月令》)人君以名,何也?生民之嗜欲,始于饱暖,卒于骀荡其形性。以式法授酒材,而得火齐者,其始不过数人。民归之,若婴儿之求乳于母,则始以材艺登为侯王。印度之言阿修罗者,译言"无酒",一曰"非天",谓其酿酒不成而不为天帝也。苏摩者,亦祀以为天王。中外之民,嗜欲同,而皆相崇以君长。高位曰"尊",醮尽其材曰"爵",法典曰"彝",皆酒器也。长子嗣位,以为不丧匕鬯。士大夫推其长者,而曰祭酒。故知酒储于府,君亲度齐之,作其民,则以礼飨犒。以是流恩,君之养民,不过一国。及周公明大命于妹邦,而设酒几,则康叔始得以一人统治三都。故邶、鄘、卫者,以三政府而戴一主,(《诗谱》言康叔子孙,稍并彼二国,混而名之。案,若子孙兼并,则三国不必同风;同风即不必分为三国。郑取十邑,其诗犹只称郑,可征也)近世所谓双立君主者也。

    方伯连率,则联邦已。大者谓之"兼霸之壤",小者谓之"佌诸侯"。(《管子轻重乙》)汉因其义,大者谓之"伦侯",小者谓之"隈诸侯"。(《史记秦始皇本纪》有"伦侯建成侯赵亥,伦侯昌武侯成,伦侯武信侯冯毋择"。《后汉书邓禹传》注引《汉官仪》曰:"下土小国侯,以肺腑亲,公主子孙,奉坟墓于京师,亦随时朝见,是为隈诸侯。"唐仁寿曰:"《贾子制不定篇》,特赖其尚幼伦、猥之数也。伦即伦侯。猥即隈诸侯。"今案,《诗正月》传:"佌,佌小也。"是亦猥琐之意。故"佌诸侯"、"猥诸侯"同义)方伯以赐弓矢专征,佌诸侯皆不得擅发。今德意志联邦,内政自治于国,而兵符秉于中央,其类例也。联州者,校以二事,则比于联邦。

    中国宜设布政司以专方面,如明制。其余诸曹,各以佥事贰司。按察司以法官特立于左.下有推官,遍于诸县。废道府,以县令承布政司,或并诸小县为一区。尊令秩,至正五品。县有乡官,各任其文学法律之士。县附司者称府,主府者称守,其秩禄权藉如令。凡守令,皆自诸吏次转,任用于司而见于君,名在册府。一司之事,有法者如律令,无法者咨于议会而废兴之。一县如司。故经事者上比.事卒起者自专。自政府及司以至府县,守其分职,无相奸也。司所部者,革故以从山水形势。夫内政者欲其地无华离,军事者欲其毋以山水为瓯脱而相諈诿。乃者以督抚主兵,不并包江河不可得。今军民之事异守,故海陆诸镇,其区域与司异形。司以牧民,而地得就其条例。有舍地治,不以版籍正民.而欲庶政无奸欺隐匿者,王史之所未闻。

  

  ●消极第五十五

    章炳麟曰:吾言变革、布新法,皆为后王立制,而虑或阑入于清年。清年与进而从新,不如退而守旧。凡政日益,谓之"积极";凡政日损,谓之"消极"。消极不足以立事.而事立矣!非审去就、识王化根原者,都不信也。

    夫清作伪政.以媚大邦,亦有新军陵轹主人。近岁掊克之尽,赂鬻之彰,誃馆之侈,蚩贱所发愤也;而颇修饰缘缋,妄作名誉,既惠臧吏,又使汉权益衰。夫惎汉人,知不可以镇抚,恐富强则权去,故言变政而无实行。然邻国者以诈相构,因其用诈而施保扞,此以民亡而政府存,故假权于胡种,使积虑以布法者百亡,伪布亦亡。言谈者宁无佗语.而颂说变革,不去于辅颊.如何其自忘邪?

    且古之行李,所以宣情解谪。及蜀主与魏文帝治戎不绝,犹有双钩之好,絫纸之命。(《御览》三百五十四引《魏文帝答刘备书》曰:"获絫纸之命.兼美之贶,佗既备善.双钩尤妙。前后之惠,非贤兄之贡,则执事之诒也。来若川流,聚成山积.其充匮笥、填府臧者,固已无数矣!"案,《文帝与王朗书》:"不爱江汉之珠,而爱巴蜀之钩。"则良钩出蜀.此为得蜀后所赠可知)其臣许靖与王朗,诸葛亮与陈群.盐齑粮药之事皆通问讯,交于竟外,不以是贰心也。今威刑放失,虽适同盟且与为市,有以缁牛之味,但歌之声,握手之爱,同车之宠投命者矣!又其甚者,金钱交错,关节伏匿而无状,权利销铄而不章,唯政府亦阴从臾之,然拙者犹不免蹴堕暴死。及夫府中外司,怙其权藉,与为奸以持禄,则终甘寝而使国鬻矣!故不如绝交。

    通商者,本以两利,废箸利钝,则视其材巧也。今令连山之冶、千里之渠制于佗人,得恣其熂封,而己顾为从者。又令驵侩得转漕于海外,岁一二百万石。穰岁粳稻,石则八千,中江以北,民有凝土以食者矣!(有土曰"观音泥",凶年可以救饥。今安庆虽穰亦食之)空中臧以倳商,期绌无盈,九域所不有也。故不如闭关。

    处四战之地,兵以御外,不欲重,孰何其民?满洲既与汉人殊种,曾国藩者.渴于富贵,以造鸱枭破镜之逆谋;既狃大戾,始效泰西船械以自封。輓世讲武,往往就德军符号,督抚才者率有四五千人。今警察又建矣!然不务坚利调良者,不以御外,以御其民,给也。民胜者位号亡,外胜者位号存,势也。故不如偃兵。

    夫舍此三事,而蠹者犹众矣!其诏旨情伪无问,炳炳必期于遏绝汉民。违今十年,百执事之守旧者,与其士民,多能仰屋梁而道之。夫三事既不可餔刻废弛,而国家复与比奸,比如头疡不可破矣。佗新政之可破者,会在未行,即有情伪端绪,建言者当议而罢之。而今通达长者,方欲匡违致新,埤增前事.又益后端。立宪地治,何其嚣嚣也?今有造酢母者,投以百味,苦者亦酸,芳甘者亦酸。彼清政府犹酢母矣!利政入之,从化而害。害抵之不除,空举利者以妄投擿,岂不晻于彼己,而昧得失之数邪?

    夫将率鄙夫.杂以辩人,臾曳奏事,以长其淫僻,塞其变更,朝士之责也。求识豪士,为之购利器,视道径.示以法度,使不侪于盗窃,游学之责也。今西边群盗已衡从矣!虽自处于污下,不识条法,观古之戎首,皆起自攻剽,而亟更易渠率,以得圣王。诚人智以更事生,故群盗覆,而望其继者,可也。且发难莫窘于作始,攻略城保,恣取金谷,虽异国亦有为满弱汉者矣!稍持缵之,及于得师有法,地跨数道,而清名实偕恶,即与新者为盟会之国耳。积极之政,于是俶载,以辅后王。法家通人,良工异材,既定而尊用也。

    朱棱曰:以清室丑声彰闻,犹能羁执谊士,芟夷杰侠.而四邻不以为咎者.诚新法翼之,为其刻饰也。(案:各国政府遇清,诚有机括张弛,未以是非为衡也。然宾旅之操正论,杂报之平枉直,本不与政府同流。乡令谪言日出,政府亦耻于持护乱君也。今宾旅所论,杂报所陈,徒曰中国不自振厉而已。其于羁执谊士,芟夷杰侠.则未有一言弹射者,或且嘉其果断,非伪作新法以饰耳目,庸足致是?)庄周云:田氏盗齐,与其圣智之法盗之。故有盗贼之名.而处尧舜之安。及夫龙逢斩,比干剖,苌弘胣,子胥靡,皆圣法假人之效也。然校计新法得失,而遣学处其中流。传曰:"千金之子,坐不垂堂。"唯学者亦自重其能干禄,故不肯为害,不肯为利。

  

  ●尊史第五十六

    "重言十七.所以已言也。是为耆艾,年先矣。而无经纬本末以期年耆者,是非先也。"谓之"陈人"。(《庄子寓言篇》语)自唐而降,诸为史者,大氐陈人邪!纪传泛滥,书志则不能言物始,苟务编缀,而无所于期赴。何者?中夏之典,贵其记事,而文明史不详,故其实难理。韩非曰:"先王之言,有其所为小,而世意之大者;有其所为大,而世意之小者。"(《外储说左上》)非通于物化,知万物之皆出于几,小大无章.则弗能为文明史。盖左丘明成《春秋》内外传,又有《世本》以为胠翼,近之矣。

    《世本》者,不画以《春秋》,其言竟黄、顼。将上攀《尚书》,下侪周典,广《春秋》于八代者也。杂而不越,转一机以持缕,为之于此,成文于彼,此其为有经纬本末,而征耆艾者哉!

    生民之纪.必贞于一统,然后妖妄塞,地天绝。故《世本帝系》、《氏姓》之录,贤于《中候》《苗兴》无訾程计数矣。夫整齐世系,分北宗望,成而观之.无瑰特。察诸子所说,与箸于《楚辞》《山海经》者,后先凌杂,派别挠乱,然后知此其为绳矩也。

    《山海经》记朌桑等十一姓,或出神圣之后,而入夷狄,宜足为《世本》增益旧闻。其他胄系名号,棼缪难理矣。及以《世本》为权度,而亦灼然昭彻。帝俊.一名也。帝俊生中容.则高阳也。帝俊生帝鸿,则少典也。帝俊生黑齿,姜姓,则神农也。帝俊妻娥皇,则虞舜也。帝俊生季厘、后稷,则高辛也。及言帝俊竹林与妃羲和、常羲者,其名实尚不可知。老童之子,寔曰吴回,斯祝融矣;今言炎帝之妻、赤水之子听訞生炎居,炎居三世而至祝融。驩兜放于崇山,与伯鲧比肩,今言鲧妻士敬,士敬二世而至驩头。微《世本》之为绳矩,眩者亦众矣。

    今绳矩已具,与之博观于疑事,而新知又可得也。

    古者王伯,显人之号,或仍世循用,不乃摭取先民,与今欧罗巴人亡异。

    是故商帝称汤,其后亳王亦曰汤也。(《史记秦本纪》及集解、索引)嬴氏祖曰秦仲,则二世亦号秦中。(《郊祀志》:"南山巫祠南山秦中;秦中者,二世皇帝也。"余谓秦中即秦仲;秦世称仲,犹仍世称叔,赵世称孟也)《传》说"帝鸿氏有不才子",谓之浑敦。《西山经》言浑敦"实为帝江"。江者,鸿之省借。此则孙仍祖号。《山海经》既自箸其律,凡仍世循用者,视此矣。

    《世本》称:巫咸,尧臣也,以鸿术为帝尧之医,(《御览》七百二十一引)而《书序》言伊陟赞于巫咸。其后郑有神巫曰季咸.与列御寇同时。(《庄子应帝王》)又巫咸祒者,(《庄子天运》)不知何世人也。夏后启者,禹之子,承父之道行也。禹济江.黄龙负舟,禹仰视曰:"生,性也;死,命也;余何忧于龙焉!"其后邹有公子.亦曰夏后启,与白圭言"生不足以使之"、"死不足以禁之"。(并见《吕氏春秋知分》)羿杀凿齿,在喾、尧之代。其后有穷则有夷羿。《隋巢子》曰:"幽、厉之时,奚禄山坏,天赐玉玦于羿,遂以残其身,以此为福而祸。"(《御览》八百五引)即周时复有羿也。秦之孙阳,字伯乐。察《晋语》,言伯乐与尹铎有怨;伯乐则邮无正。(韦解:伯乐,无正字)即晋末复有伯乐也。是数名也,一曰明天道,一曰达性命,一曰善射,一曰工御,而同术者复茵席重荐之。固知其乐相慕用,故采以自号矣。若则汉祖之治法服,使赵尧举春,李舜举夏,儿汤举秋,贡禹举冬;与向栩弟子有颜渊、子贡、季路、冉有之辈,古今一量,曷足怪乎!凡摭取先民者,视此矣。

    用是数者,知《山海经》所记,名不一主,号不一臣。传说者或傅合之,即大紾盭,不缘于绳墨。自《世本》取中以齐量,则譸张变眩,皆辐凑于一极。视其书不逾旁行邪上,及夫贯穿中外,骋骤古近,其微言宁不在札牒之表者乎?

    又曰:左氏以《内传》为纪年,《外传》为国别,此与纪传异流而同用。《世本》非表,故其志也。后之史,独魏收能志《官氏》,顾嫥述录索虏而已。其他族史,未有能为中夏考迹者也。(欧阳修《宰相世系表》,甄综华胄,于单门寒庶则阙焉。斯门地之簿录,非氏族之典章也)故刘子玄讨论书志,尝发愤于斯。(其言曰:"自刘、曹受命.雍、豫为宅,世胄相承,子孙蕃衍。及永嘉东渡,流寓杨、越;代氏南迁,革夷从夏。于是中朝江左,南北掍殽,华壤边民,虏汉相杂。隋有天下,文轨大同,江外山东,人物殷凑。其间高门素族,非复一家,郡正州曹,世掌其任。凡为国史者,宜各撰氏族志,列于百官之下。"案:甄别华夷之说,自金、元至今,尤为切要。氏族作志,非以品定清浊,乃以区分种类。斯固非流浴所能知也)后来作者,有述斯篇,其以补迁、固之缺遗焉。述《帝系》《氏姓》二篇。

    仲尼作《春秋》,而取于周室者,百二十国宝书。(公羊》卷一疏:"案,闵因叙云:昔孔子受端门之命,制《春秋》之义,使子夏等十四人求周史记,得百二十国宝书。九月经立。"《感精符》《考异邮》《说题辞》具有其文,是也)宝书剂以百二十国也,何故?侯国之祝宗卜史,皆自天子赐之:(本《左》定四年传)虽楚则有周大史。(《左》哀六年传)惟晋董氏,亦以辛有之二子出于成周。(《左》昭十五年传)春官有御史,掌邦国都鄙及万民之治令,以赞冢宰。其史百二十人,盖乘轺而出,分趋于邦国.以书善败,归而臧诸册府,所谓周大史也。(此犹三监,本非侯国陪臣,然其国赖以作史)御史所不至者,其书不登。故宝书之数,视其员矣。然皆记述国政,下不通于地齐萌俗。

    下通者,此谓之行。《管子》曰:"《春秋》者。所以记成败也;行者,道民之利害也。"(《山权数》)小行人以万民之利害为一书,名从其官。然则《世本居篇》自此作。

    夫古者有分土,无分民。曩令民皆州处,至于老死不相往来,按版而识姓,稽籍而辨族,百姓与能,则大司徒与行人不劳也。

    丘壤世同,宾萌世异,而民始不袀壹。记曰:广谷大川异制,民生其间者异俗,刚柔、轻重、迟速异齐,五味异和,器械异制,衣服异宜,修其教不易其俗,齐其政不易其宜。自驺衍言裨海,独能道其人民禽兽莫能相通,如迁徙变革,盖阙如也。

    及夫同在九土,时有动静,函其旧风,因其新俗,杂揉以成种性,则延陵季子之观乐,见微而知清浊。朱赣因之.以为条别。其说秦地,上道《车辚》《四载》《小戎》之篇,而下道汉世新徙田、昭、屈、景诸象,五方杂厝,风俗不纯;其说韩地,先举颍川、南阳,本夏旧国,其俗朴鄙,后述秦徙天下不轨之民于南阳.则始夸奢,上气力,好商贾渔猎,臧匿而难制御。可谓昭识本末者矣。

    夫《国风》者,见异风;《居篇》者,见异居。自《居篇》而后,惟《货殖列传》与《地理志》夫?斯学既丧.故殖民之地,以逋逃罪人弃之,以戎狄斥远之。述《居篇》。

    洋洋乎九功之歌,以利用厚生者。岂不大哉!故曰:"古曰在昔,昔曰先民,先民有作,有所作也。"(《毛诗商颂故训传》)《训方》以正岁观新物,而《考工》记三代异上,进化有形。其后史官乃不为工艺作志。君子以为.钟律量衡之设官,(《律历志》述刘子骏说,述铜律则云"职在大乐",述概量则云"职在大仓",述权衡则云"职在大行",是也)陶匠梓舆之相变,(《史通叙事篇》:"昔《礼记檀弓》,工言物始。夫自我作故,首创新仪,前史所刊,后来取证。是以汉初立槥,子长所书;鲁始为髽,丘明是记。河桥可作,元凯取验于《毛诗》;男子有笄,伯支远征于《内则》;即其事也。"案,此虽非专指工艺,而萌俗尚器,必有最先,亦《考工》之意也)一切可以比类成籍。此作志者所宜更始乎? 

    今是世系之书,则是奠昭穆,丽派别,勿录其彝物章典。独《世本》有《作篇》,所道者不封于姬氏,奔轶泰古,上穷无始矣。

    此其义何也?以为古者"烝民始生,未有形政,人人异义;父子兄弟离散,不能和合,天下之百姓皆以水火毒药相亏害。至有余力,不能以相劳;腐朽余财,不以相分;隐匿良道.不以相教。"(《墨子尚同上篇》语)作力剧而器用匮。民所歌吟,不怨王者,然尽《大东》《北山》之辈也。今文、武既王,泽人足乎木,山人足乎鱼,农夫不斫削不陶冶而足械用,工贾不耕田而足菽粟。上观作者,皆弗知其权舆。故《作篇》者,所以统纪是也。

    其言曰:"牟夷作矢,挥作弓。"一器相倚依以行,而作之者二人,故郭璞眩之。(见《海内经》"少皞生般,般是始为弓矢"注)余读《胡非子》曰:"_一人曰:「吾弓良,无所用矢。」一人曰:「吾矢善,无所用弓。」羿闻之曰:「非弓何以往矢?非矢何以中的?」令合弓矢,而教之射。"(《艺文志》墨家有《胡非子》三篇,《御览》三百四十七引此条)以此知古之初作弓者,以土丸注发;古之初作矢者,以徒手纵送。两者不合,器终不利。此所谓隐匿良道,不以相教,繇民不知群故也。夫民别而听之则愚,合而昕之则圣。故羿合之而械用成矣。惠施有言:城者"或操大筑乎城上,或负畚而赴乎城下,或操表掇以善睎望。"(《吕氏春秋不屈》)三者亡一,城不可就。《作篇》明大上之弗能善群,故其说若踸踔不情,萌俗则亡所遁于其衷。

    自弓矢而外,犹有数事。

    古者椎轮,《作篇》曰:"奚仲作车。"《海内经》曰:"番禺生奚仲,奚仲生吉光,吉光是始以木为车。"此则作车者,且非一人也。周人上舆,而其工聚:轮人为毂辐牙,舆人为轸,辀人为辕。各致其艺,然后成大路。始即为舆者,或以人舁;为轮者,或以臂輓尔。"相土作乘马,韩哀作御。"(韩哀并作寒哀。盖古有其人,非七国之韩哀侯也)数物咸具,而后驾被备也。

    "胡曹作衣","黄帝作旃冕",(《御览》六百八十六引宋均注,通帛为旃。案:旃当为端之借,犹端蒙作旃蒙矣)"不则作履屝"。始即衣者或魁头,冕者或徒跣。三物咸具,而后采章备也。

    "尧使禹作宫","高元作室"。("高元作室",乃《吕氏春秋勿躬篇》文,宜亦取于《世本》也)始即为宫者,直有垣墉,及高元乃备其栋宇。"鲧作城郭","祝融作市","伯夷作井"。五物咸具,而后居处邑里备也。

    "容成作历,大挠作甲子,隶首作算术,羲和占日,常仪占月,臾区占星气,泠纶造律吕。"(《大荒西经》:"下地是生噎,处于西极,以行日月星辰之行次。"《海内经》:"后土生噎鸣,噎鸣生岁十有二。"案:《大荒南经》"羲和生十日",《大荒西经》"常羲生月十有二".皆占日占月者。则此生岁十二,即占岁者。《吕氏春秋勿躬》云"后益作占岁"。益即噎,一声之转,非伯益也)始即占日者弗能定朔、望,占月者弗能步分、至,占星者弗能测景,作算者弗能偃矩。四物咸其,而后天官调历备也。

    故輓近视以为一器一事者,皆数者相待以成。古者或不能给其相待。而匮乏已甚,虽一人之巧,什伯于倕,无益。由是揖其民力,相更为师。苟史官之无《作篇》,而孰以知合群所自始乎?

    抑吾闻之,耕稼始于神农,犁镈用矣;今曰"咎由作耒耜"。鸾车造于有虞,和铃具矣;(《世本》已言黄帝臣"胲作服牛",是则黄帝时已有牛车。至鸾车,则始虞氏)今曰"奚仲始作车"。皮弁通于三王,綦会陈矣;今曰"鲁昭公作弁"。埙篪掌于笙师,陶竹鸣矣;今曰"苏成公作篪","暴新公作埙"。鼓延者,始为钟者也;(《海内经》)今曰"垂作钟"。帝俊生晏龙,晏龙者,为琴瑟者也。(引同上)今曰"伏羲作琴","神农作瑟"。淫梁先番禺,(奚仲之父)番禺者.始为舟者也;(引同上)今曰"共鼓、货狄作舟。"(《初学记》二十五引此,云共鼓、货狄,黄帝二臣)黄帝者,始穿井者也;(《御览》一百八十九引《周书》)今曰"伯夷作井"。且左氏为襄公传,自箸季武子之有玺书;而今曰"鲁昭公作玺"。《小雅》之言"发曲局"而"归沐",沐者生有颠顶则知之;晋坚有言"沐则心覆",亦其自记也;而今曰"秦穆公作沐"。繄岂激而泰远,宕而失后者邪?夫古器纯朴,后制丽则,故有名物大同,形范改良者.一矣。(若古自有笛,汉丘仲亦作笛;京房乃备五音也)礼极而褫,乐极而崩,遗器坠失,光复旧物者,二也。(若前汉兖冕已亡,明帝始作)此既冠带,彼犹毛薪,则其闭门创造.眇与佗会者,三矣。(泰古关梁不通。故合宫衢室,黄、唐粗备。及古公迁岐,犹陶复陶穴.未有家室。此见质文变革,远及千年。禹域一隅,自为胡、越。今时床几由来久矣,而席地之仪,犹在日本。古之九州,亦若神州、东国,进化异时,谅无多怪者也)三者非始作,然皆可以作者称之。左氏于开物成务之世,特为错互,或举其始,或扬其中,或述其季,所以见"东夏之命,古今之法,言异而典殊"。(《吕氏春秋察今》语)"俈、尧之时,混吾之美在下";兴时化者,"莫善于侈靡"也。(《管子侈靡篇》语)然则天子为国,图具树物,以视天材异同,民用因革。赤刀夷玉,兑戈和弓,胤之舞衣,垂之竹矢,杂陈于路寝者,非直以是观美,其用则与今世博物院等。故亦素臣作书之志也。

    世儒或憙言三世,以明进化。察《公羊》所说,则据乱、升平、大平,于一代而已矣。礼俗革变,械器迁讹,诚弗能于一代尽之。(《公羊》三统指三代,三世指一代。三统文质迭变,如连环也。三世自乱进平,如发镞也。二者本异,妄人多掍为一)《淮南》书曰:"周政至,(注:「至于道也」)殷政善,(注:「善施教,未至于道也」)夏政行,(注:「行尚粗也」)行政未必善,善政未必至也。至至之人,不慕乎行,不慙乎善。"(《缪称训》。其夺文从《读书杂志》说补)道器自形以上下。道之行至,器亦从之。繇夏而往愈"行".可知也。繇周而降愈"至",可知也。独其殊方绝域,或后或先.以有行至,则不可知。如左氏《作篇》之学,乃足以远监宙合,存雄独照,不言金火之相革,而文化进退已明昭矣。斯亦所谓贯穿中外,骋骤古近,而微言见于札牒之表者也。述《作篇》。

  

  ●征七略第五十七

    《艺文志》称:成帝时,求遗书于天下。诏刘向校经传、诸子、诗赋,任宏校兵书,尹咸校数术,李柱国校方技。每一书已,向辄条其篇目,撮其旨意,录而奏之。会向卒,哀帝复使歆卒父业。"歆于是总群书,而奏其《七略》。"此则《别录》先成,《七略》后述之明文也。然歆《传》言:河平中,受诏与父向领校秘书,其后卒业。则《山海经》之录,亦署"臣秀"。向时虽未箸《七略》,其与任宏、尹咸、李柱国分职校书,业有萌芽。故《隋志》已称《七略别录》。(隋《经籍志》史部簿录篇,有《七略别录》三十卷,署刘向撰;又有《七略》七卷,署刘歆撰。此非二书,盖除去叙录奏上之文,即专称《七略》耳)固知世业联事,侪于公羊五世之传,谈、迁、彪、固二世之史。举一事以征作者,孰因孰革,无以质言矣。

    略者,封畛之正名。《传》曰:"天子经略。"所以标别群书之际,其名实砉然。《御览》引刘氏书,或云《刘向别传》,或云《七略别传》。今观诸子叙录,皆撮举爵里事状,其体与《老韩、孟荀、儒林》诸传相类。盖淮南王安为《离骚传》,大史公尝直举其文以传屈原,在古有征。(班孟坚《离骚序》引淮南《离骚传》文,与《屈原列传》正同,知斯传非大史自传也)而輓近为"学案"者,往往效之,兼得"传"称,有以也。

    其书领录群籍,鸿细毕备,推迹俞脉,上傅六典;异种以明班次,重见以箸官联,天府之守.生生之具,出入以度.百世而不惑矣。

    独萧何之《九章》,(见《刑法忠》)叔孙通之礼器制度.王官所守,布在九区,及秦氏图籍,高祖以知地形阸塞、户口多少强弱者,皆阙不箸。《律历志》所述和声、审度、嘉量、权衡,职之大乐、内官、大仓、大行者,今在历谱十八家以否,无文可知。及夫大尊桂洒,征于元帝时大宰丞李元之记。(见《礼乐志》晋灼注引)此则官宿其业.业举其簿。今于刘《略》,亦俄空焉。盖其大者,国之典章,刊剟一字,罪至殊死,固不待校。其细者,笾豆之事,佐史之职,宜别为书,与周时赞大行相似,藂而碎也,亦不暇校雠缮写,是以不箸于录也。

    然自班氏为十志,多本子骏.其法式具在。及隋遂有旧事、仪注、刑法、地理诸目,皆自子骏启之。郑君有言:"教者开发头角而弗洞达,则受之者其思深。"非子骏,孰与知此乎?

    始班氏为《艺文志》,删要备籍。南宋至今,奏录既不可睹,而佚者往往见于他书。历城马国翰综辑其文,繁省不斠,时有夺漏。

    余旧乐史官秘文之学.窃省《春秋》,孙卿以为"乱术"。(《解蔽》篇。注:"乱,杂也)《法言》亦云左氏"品藻"。(《重黎》)众庶曰品,(《说文》)杂采曰藻。(《玉藻》注)刘氏比辑百象,方物斯志,其善制割、綦文理之史也。亦以余暇.虑缀佚文,用父子同业不可割异,故仍题《七略别录》。(佗书或引向,或引歆,或引《七略别录》,或引刘向《七略》,或引刘歆《别录》,既糅杂不可分析,亦不更施标识)凡《艺文志》所录书目及其子注,非班氏省出新入,其辞皆刘氏旧义,与《管》《晏》《列》《荀》《山海经》《说范》诸书叙录具在者,虽佗书征引,皆不疏录。独取韦昭、颜籀所引,与佚文当举书目以起本者,始一二迻书之。自省嵬琐,多有阙略,过而存之,窃比于我五原大守。(所辑如别)

  

  ●哀焚书第五十八

    章炳麟读《违碍书籍目录》(书凡二册,首列上谕、条款.后载书目),曰:乌乎!昔五胡、金、元,宰割中夏,其毒滔天,至于逆顺之分.然否之辨,未敢去故籍以腾奸言也。自满洲乾隆三十九年,既开四库馆,下诏求书,命有触忌讳者毁之。四十一年,江西巡抚海成献应毁禁书八千余通,传旨褒美,督他省摧烧益急。自尔献媚者蜂起,初下诏时,切齿于明季野史。(谕曰:"明季末造野史甚多,其间毁誉任意,传闻异词,必有诋触本朝之语,正当及此一番查辨,尽行销毁,杜遏邪言,以正人心,而厚风俗。")其后,四库馆议:"虽宋人言辽、金、元,明人言元,其议论偏缪尤甚者,一切拟毁。"及明隆庆以后,诸将相献臣所箸奏议文录,若高拱(《边略》)、张居正(《大岳集》)、申时行(《纶扉简牍》)、叶向高(《四夷考》《蘧编》《苍霞草》《苍霞余草》《苍霞续草》《苍霞奏草》《苍霞尺牍》)、高攀龙(《高子遗书》)、邹元标(《邹忠介奏疏》)、杨涟(《杨忠烈文集》)、左光斗(《左忠毅集》)、缪昌期(《从野堂存稿》)、熊廷弼(《按辽疏稿》《书牍》《熊芝冈诗稿》)、孙承宗(《孙高阳集》)、倪元璐(《倪文正遗稿》《奏牍》)、卢象升(《宣云奏议》)、孙传庭(《省罪录》)、姚希孟(《清閟全集》《沆瀣集》《文远集》《公槐集》。《公槐集》中有《建夷授官始末》一篇)、马世奇(《澹宁居集》)诸家,丝帙寸札,靡不然爇。虽茅元仪《武备志》,不免于火。(《武备志》今存者,终以诋斥尚少,故弛之耳)厥在晚明,当弘光、隆武,则袁继成(《六柳堂集》)、黄道周(《广百将传注》)、金声(《金大史集》);当永历及鲁王监国,则钱肃乐(《偶吟》)、张肯堂(《寓农初议》)、国维(《抚吴疏草》)、煌言(《北征纪略》);自明之亡,一、二大儒,孙氏则《夏峰集》,顾氏则《亭林集》《日知录》,黄氏则《行朝录》《南雷文定》,及诸文士侯、魏、丘、彭所撰述,皆以诋触见烬。其后纪昀等作《提要》,孙、顾诸家,稍复入录。或曰,朱、邵数君子实左右之。然隆庆以后,至于晚明,将相献臣所箸,靡有孑遗矣。其他遗闻轶事,皆前代逋臣所录,非得于口耳传述,而被焚毁者不可胜数也。由是观之,夷德之戾,虽五胡、金、元,抑犹有可以末减者邪?

    大史公曰:"秦既得意,烧诸侯史记尤甚,为其有所刺讥也。"乾隆焚书,无虑二千种,畸重记事,而奏议、文献次之,其阴鸷不后于秦矣。今夫血气心知之类,惟人能合群。群之大者,在建国家、辨种族。其条列所系,曰:言语、风俗、历史。三者丧一,其萌不植。俄罗斯灭波兰而易其言语,突厥灭东罗马而变其风俗,满洲灭支那而毁其历史。自历史毁,明之遗绪,满洲之秽德,后世不闻。斯非以遏吾民之发愤自立,且剗绝其由蘖邪?自是以后,掌故之守,五史之录,崇其谀佞,奖蹙虚美,专以驾言诳燿.使莫能罪状己以阶革命。伟哉!夫帝王南面之术,固鸷于秦哉。

    且乾隆之世,伪复明孝安等三帝年号,于前代谊士,方赠谥树表,扬厉而不厌。及一夕焚其书,不曰"狂吠",则曰"悖逆"。何一人之言,而前后驳异如是也?夫患臣僚之携贰,则褒遗忠以炫之;惧汉族之怀旧,则毁故书以窒之。二者相违,而皆以愚民。惟民也卒受其愚,哀哉!昔者秦始皇帝功德瑕衅,粲然在中夏,其法式诒于后嗣。焚史隐恶.至今而弥甚。攘除胡貉,数世而不行。及授胡貉以柄,使烝报杀略者,得善自隐讳,以为臧身之固,虽秦亦不意是也。

    乌乎!长国家者不务子孙万世之计,而肆忿悁于一眗。方是时.则诚满志矣。数世而衰,而斧柯之伐,其则不远。《中西纪事》《海国图志》之属,尝指斥欧人,欧人亦欲以严令督毁之。至于庚子挞伐之诏,且躬自燔除,以奄其咎。悲夫,昔人箸书,皆异代见焚,今斧扆图籍之未丧,而先不能保其诏令乎!

  

  ●哀清史第五十九

    乌乎!自黄帝以逮明氏,为史二十有二矣。(除去复重《旧唐书》《旧五代史》二种)自是以后,史其将斩乎!何者?唐氏以上,史官得职,若吴兢、徐坚之属,奋笔而无桡辞。宋、明虽衰,朝野私载,犹不胜编牒。故后史得因之以见得失。作者虽有优绌,其实录十犹四五也。

    自清室滑夏,君臣以监谤为务。当康熙时,戴名世以记载前事诛夷矣;雍正兴诗狱,乾隆毁故籍。姗谤之禁,外宽其名,而内实文深。士益偷窳,莫敢记述时事以触罗网。后虽有良史,将无所征信。悲夫!天子之将崩,便房、题凑、璠玙、玉匣之属,宿成于考工,无所吝讳,虽讳亦不得不豫。今清室之覆亡,知不远矣!史于亡国,亦大行之具,不于存时宿储跱之,人死而有随之赍送以赗襚者,国死而赍送亦绝,可不哀邪?大凡纪传,财成于史馆,直载其事,顾不详其所因缘。私传碑状,虽具道委曲,大氐谀诬也。且贞信以婴戮.则国史不列;便辟以遇主,则草野不讥;朱紫玉石,贸然殽矣。

    清室始滑夏,崇拜浮屠以奖其奸,烝报尊亲以盈其欲。故世祖大行,暗曶之事,吴伟业诗彰之。而张煌言为《满洲宫词》,箸文皇后之婚睿王。(张苍水《奇零草》有《满洲宫词》云:"春官昨进新仪注,大礼恭逢大后婚。"此当时事证)然皆家人事,米盐琐细,不箸于惇史无损。史之枉桡,曰:"圣祖至仁也"。滇都沦丧,天保既定.而明之宗室诛夷残破,不记于史官。仁和宋氏者.自言明裔,康熙世惧搜戮,改氏曰宋。风皇朱氏者,自言明裔,清初逃之镇{⺮阜}山中,戒子姓不出山。亦足以见其戕虐三愙,憯毒无道,视蒙古之遇宋裔,绝矣!且延恩之封,不建于六十一年,而待世宗,明明裔彫零破覆尽也。高宗者,威谋若神,善御将帅,每用兵,诸将必禀承庙算,违者辄败。以成事诊之,福康安、柴大纪之狱,功罪易知,犹乱于名实,若万里之外何?薛莹《汉纪》有言:"古者师不内御。而光武命将,皆授以方略,使奉图而进。其违失无不折伤。意岂文史之过乎?不然,虽圣人其犹病诸?"(《御览》九十引。莹,吴人,与韦昭同时)

    田文镜之峭核,天下称其酷吏。赵申乔者,以清方被主知,善为句稽,布政有绩,及其发《南山集》以诛名世,余螫被于方苞诸良,钳语丑正,伤志士之心。清世以文字成狱者,自此始。豺虎所不食,有北所不受,其恶超跃于文镜矣!比迹彭鹏,声为惠吏,国史无讥,而草野亦莫之讥也。乃者宋之徐爰,谙识朝章,大礼仪注,非爰不定。其学业精博,终身亦未有大过也。徒以豫参顾问,能得人主微旨,既善傅会,又饰以典文,遂与阮佃夫等同列于《恩幸传》。今之徐乾学、高士奇,非爰之亚佐邪?国史无讥,而草野亦莫之讥也。钱谦益与冯铨,其二心一也。一思明,一忘明,则恶名归于思明者。肃顺与奕訢,其辅主一也。一骨鲠,一夸毗,则美名归于夸毗者。且李绂、孙嘉淦,若遽受大辟,则百岁不雪矣。讷亲、张广泗,诚得减死,贳贷前事而复用之.其褒颂载涂又可知也。

    夫国史诎于人主,首施俛仰.无柰之何,而私箸者复逐游尘以为褒贬,如之何其明枉直也?又辽左旧臣,起自草昧,而传者辄加文饰.推其学术,多仿佛雒闽。斯与魏收、牛弘之记索虏何异?(《史通浮词篇》云:"如《魏书》称登国以乌名官,则云「好尚淳朴,远师少皞」;述道武结婚藩落,则曰:「招携荒服,追慕汉高」。奢言无限,何其厚颜?"又《杂说篇》云:"周齐二国,俱出阴山。必言「类互乡」,则宇文尤甚。而弘载周言,文雅若此,动遵经典,多依《史》《汉》。此何异庄子述鲋鱼之对而辩类苏、张。贾生叙鹏鸟之辞而文同屈、宋?施于寓言则可.求诸实录则否矣。"案:世儒载满洲事迹,多有类此,不独学似雒闽而已)至于淫秽之迹,墨贼之状,故老相传,十口不殊,而不箸于竹素者,尚将千万。易世以后,其事湮沦矣。欲求信传,盖其难哉!

    书志者,受成于官书者也。前世上下非甚鬲越,所施法令,惟礼乐等秩,县其文具,而民不率行;其他每下一令,虽有邕滞,大氐见诸施行矣。故苟有练习制度者,上观法式,下览计簿,无必清问下民,而优于作志。蔡邕之《十意》是也。其后有空文不行者.私录具在,犹可句校。

    自清室布政,不综名实,筐箧猥积,而细民弗知;期会迫亟,而吏有余裕。奏记文牍,是非贞伪,成于赇赂。兵制、刑法,不胜其弊。

    至食货,益羕羕无可稽。法令之所需,官司之所内,农商之所输,数各乖异。曩者独有盐、漕、河三政,詑谩泰甚,俊民党言以陈其弊,大吏下问,始播扬之,更制新法。今又四五十年矣,惟河北流少事。盐、漕之政,隐疵伏瘢,又参半于昔者,下无良书,则不得彰闻也。又官书称民数四万万,比伍而阅,必无四万万矣;称氂金岁二千万,贾人所赋,必再倍二千万矣。昔康熙中祀,名为家给人足。谀者直者,雷同无异辞。独唐甄生其时,则曰"清兴五十余年,四海之内,日益困穷。中产之家,尝旬月不睹一金,不见缗钱,无以通之,故农民冻馁,丰年如凶。良贾行于都市,列肆焜燿,冠服华膴,入其家室,朝则囱无烟,寒则蝟体不申。吴中之民,多鬻男女于远方.遍满海内。"(《潜书存言篇》)由此言之,宽假之令,免赋之诏,皆未施行也。众谀之言,仰戴仁帝以为圣明,虽直者犹倾之。惟甄发其覆蒙,然尚不能详其时粟布、泉币、械用盈绌之大齐,后史无所依据以为实录。食货之条,又有万此者,当何所取酌以为国典邪?

    若乃清之礼乐,胡汉杂用。其发端多鄙倍,深自讳匿。至于今,堂子之神怪,达赖之尊礼,名实缘起,不可得而详也。兼是数者,虽欲为志,而风俗蕃变之故,政事棼理之迹,文之与实一切相缪,宁得不谢短乎?

    传曰:"防民之口,甚于防川。"当清氏御世也,岂不欲褒扬其祖考,滂沛令闻,棻香无穷?故示之意旨,使杜塞其姗谤者。终然清议寝息,而浮虚之颂,牣于宇甸。及其弄臣酷吏,配享在下,相引以为华,语繁听厌,虽有实美,诚伪不辨,一切无以自别。孰与纵民之譁嚣,恣其载笔,令美恶偕箸,异时纪传书志得所因袭?其恶,诚蒙谯让于后;其美者,人亦乐谈而不厌。以校今兹,孰修孰短也?夫瘢夷者恶燧镜,伛曲者恶绠绳,将奄其咎,必憎其表,事之理矣。卒使一家之史,捇焉以斩,遗美往恶,黯黕而同尽,亦无算也哉!

    或曰:西方皙人之史,种别为书。若汉之十志,与《儒林》《货殖》诸传,述其委悉,皆可令各为一通,与往者二十二家异其义法。今作史者,方欲变更,虽斩焉无忧也。抑吾未闻事迹不具,而徒变更义法者。夫近事闻其省,不闻其敕.故骋而上襄,以造《中国通史》。

   附:中国通史略例

    中国秦汉以降,史籍繁矣。纪传表志肇于史迁,编年建于荀悦,纪事本末作于袁枢,皆具体之记述,非抽象之原论。杜、马缀列典章,闿置方类,是近分析法矣。君卿评议简短.贵与持论鄙倍,二子优绌,诚巧历所不能计.然于演绎法.皆未尽也。衡阳之圣,读《通鉴》《宋史》,而造论最为稚驯,其法亦近演绎;乃其文辩反覆,而辞无组织,譬诸织女,终日七襄,不成报章也。若至社会政法盛衰蕃变之所原,斯人暗焉不昭矣。王、钱诸彦,昧其本干,攻其条末,岂无识大,犹愧贤者。今修《中国通史》,约之百卷,镕冶哲理.以祛逐末之陋;钩汲眢沉,以振墨守之惑;庶几异夫策锋、计簿、相斫书之为者矣!

    西方作史.多分时代;中国则惟书志为贵,分析事类,不以时代封画:二者亦互为经纬也。彪蒙之用,斯在扬榷,大端令知古今进化之轨而已,故分时者适于学校教科;至乃研精条列,各为科目,使一事之文野,一物之进退,皆可以比较得之,此分类者为成学讨论作也。亦犹志方舆者,或主郡国,则山水因以附见,其所起讫,无必致详;或主山川,记一山必尽其脉带,述一水必穷其出入,是宁能以郡国封限矣!昔渔仲粗粗,用意犹在诸《略》;今亦循其义法,改命曰《典》,盖华峤之故名也。

    诸典所述.多近制度。及夫人事纷纭,非制度所能限,然其系于社会兴废,国力强弱,非眇末也。会稽章氏谓后人作史.当兼采《尚书》体例.《金滕》《顾命》就一事以详始卒。机仲之《纪事本末》,可谓冥合自然,亦大势所趋,不得不尔也。故复略举人事,论撰十篇,命之曰《记》。

    西方言社会学者,有静社会学、动社会学二种。静以臧往,动以知来。通史亦然。有典则人文略备,推迹古近,足以臧往矣;若其振厉士气,令人观感,不能无待纪传。今为《考纪》《别录》数篇。非有关于政法、学术、种族、风教四端者,虽明若文、景,贤若房、魏,暴若胡亥,奸若林甫,一切不得入录,独列《帝王》《师相》二表而已。昔承祚作《益部耆旧传》,胪举蜀才,不遗小大;及为《蜀志》,则列传亡几。盖史职所重,不在褒讥,苟以知来为职志,则如是足也。(案:大史公引《禹本记》、杨子云作《蜀王本纪》,皆帝者之上仪也。然汉《艺文志》儒家有《高祖传》十三篇,《孝文传》十一篇,而刘縚《圣贤本纪》亦列子产.见于《文选王文宪集序》注所引。是知纪传本无定称。今亦聊法旧名,取孟坚《考纪》、子政《别录》以为识别云尔)

    列表五篇:首以《帝王》,以省《考纪》;复表《师相》,以省别录。儒林文苑,悉数难尽,其撰述大端,已见于《文言》《学术》二典,斯亦无待作传,故复列《文儒表》,略为第次,从其统系而已。方舆古今沿革,必为作典,则繁文难理;职官亦尔,孟坚《百官公卿》止于列表,一代尚然,况古今变革可胜书邪?故于《帝王表》后,即次《方舆》《职官》二表,合后《师相》《文儒》,为《表》凡五云。

    史职范围,今昔各异,以是史体变迁,亦各殊状。上世瞽史巫祝.事守相近;保章、灵台,亦官联也,故作史必详神话。降及迁、固,斯道无改。魏、晋以来,神话绝少,律历、五行,特沿袭旧名,不欲变革,其义则既与迁、固绝异。然上比前哲,精采黯黕,其高下相距则远。是繇一为文儒,一为专职尔。所谓史学进化者,非谓其霩清尘翳而已,己既能破,亦将能立。后世经说,古义既失其真,凡百典常,莫知所始,徒欲屏绝神话,而无新理以敹彻之。宜矣!其肤末茸陋也。要其素知经术者,则作史为犹愈。允南《古史》,昔传过于子长,今不可见。颜、孔《隋书》,亦迁、固以后之惇史。君卿《通典》,事核辞练,绝异于贵与之伧陋者。故以数子皆知经训也。(近世如赵翼辈之治史,戋戋鄙言,弗能钩深致远.由其所得素浅尔)惜夫身通六艺之士,滞于礼卑而乏智崇之用,方之古人,亦犹倚相、射父而已。必以古经说为客体,新思想为主观,庶几无愧于作者。

    今日治史,不专赖域中典籍。凡皇古异闻,种界实迹,见于洪积石层,足以补旧史所不逮者,外人言支那事.时一二称道之,虽谓之古史,无过也。亦有草昧初启,东西同状,文化既进,黄白殊形,必将比较同异,然后优劣自明,原委始见,是虽希腊、罗马、印度、西膜诸史,不得谓无与域中矣。若夫心理、社会、宗教各论,发明天则.烝人所同,于作史尤为要领。道家者流,出于史官,庄周、韩非,其非古之良史邪!

    设局修史,始自唐代。繇宋逮明,监修分纂,汗漫无纪。《明史》虽秉成季野,较《宋》《元》为少愈,亦集合数传以成一史云尔。发言盈廷,所见各异,虽有殊识,无繇独箸。孟德斯鸠所谓"古事谈话"者,实近史之良箴矣。今修《通史》,旨在独裁,则详略自异。欲知其所未详,旧史具在,未妨参考。昔《春秋》作而百国宝书崩,《尚书》删而《三坟》《穆传》轶,固缘古无雕版,传书不易,亦繇儒者党同就简.致其流亡。然子骏《七略》:《尚书》家犹录《周书》;《周官》而外,《周法》《周政》亦且傍见儒家;固非谓素王删定以后,自余古籍,悉比于吐果弃药也。《通史》之作,所以审端经隧,决导神思。其佗人事浩穰.乐胥好博之士,所欲知者何既,旧史具体,自不厌其刘览。苟谓新录既成,旧文可废,斯则拘虚笃时之见也已。

    ●中国通史目录

    表:帝王表 方舆表 职官表 师相表 文儒表

    典:种族典 民宅典 浚筑典 工艺典 食货典 文言典 宗教典 学术典 礼俗典 章服典 法令典 武备典

    记:周服记 秦帝记 南胄记 唐藩记 党锢记 革命记 陆交记 海交记 胡寇记 光复记

    考纪:秦始皇考记 汉武帝考记 王莽考记 宋武帝考记 唐大宗考记 元大祖考记 明大祖考记 清三帝考记 洪秀全考记

    别录:管商萧葛别录 李斯别录 董公孙张别录 崔苏王别录 孔老墨韩别录 许二魏汤李别录顾黄王颜别录 盖傅曾别录 王猛别录 辛张金别录 郑张别录 多尔衮别录 张鄂别录曾李别录 杨颜钱别录 孔李别录 康有为别录 游侠别录 货殖别录 刺客别录 会党别录 逸民别录 方技别录 畴人别录 叙录

  

  ●杂志第六十

    管仲镂簋朱纮,而有三归之家。仲尼曰:微斯人,吾其被发左衽矣!盗嫂如叔术,犹有为之烦浣者。吾观近世李光地之事,何其反也?成功之奉明朔,自拟以共和,谓敌"索虏",而人亦"岛夷"之。降隶如施琅,光地因其逋逃.以为大用,卒踣郑氏。明之衣冠正朔,自是斩也。其伐高矣!全绍衣顾责之以夺情、背交与寄豭之戮。功名在壶鉴,而以三疵成罪,岂不琐哉?嗟乎!使后世之称光地者,果无以异于管仲、叔术也,则绍衣之责之诚过矣!

    宋绍兴三十二年,辛弃疾以耿京之命,率中原义兵归宋。是时,弃疾年二十三。其生在金世,曰践其土、食其毛,倒雕戈之矜以反创之。其诸寄食无所,以从于叛者欤?抑与旃裘居,其义固异于恒也?世或传弃疾与党怀英筮,得卦异象,以是定南北之仕。噫!枯骨朽蓍,其神灵不逾人矣。必有神灵,天弗助逆也,其受命也如响。

    曾国藩者,誉之则谓"圣相",谳之则为"元凶"。要其天资,亟功名善变人也。始在翰林,艳举声律书法,以歆诸弟。稍游诸公名卿间.而慕声誉,沾沾以文辞蔽道真。金陵之举,功成于历试,亦有群率张其羽翮,非深根宁极,举而措之为事业也。所志不过封彻侯,图紫光。既振旅,未尝建言持国家安危,诚笃于清室之宗稷者邪?方诸唐世王铎、郑畋之伦。世传曾国藩生时,其大父梦蛟龙绕柱,故终身癣疥如蛇蚹,其征也。凡有成勋长誉者,流俗必傅之神怪。唐人谓郑畋之生,妊于死母。(见唐尉迟偓《中朝故事》)其谤诬盖相似,死三十年,其孙广钧曰:"吾祖民贼。"悲夫!虽孝子慈孙,百世不能改也。

    后唐明宗夜祝天曰:"臣本蕃人,岂足以临天下?"乌乎!载其玄德,贤于菟裘,其违务光不远。惜乎未闻五始之义也!丧有无后,无无主。族姓皆绝,则里尹主之。《易》称"群龙无首,其血玄黄"。自素王之兴,吾以知诸夏之无是患也。王者代替而孔不代丧,当其无君,则褒成之胄为里尹。虽有戎狄,以盗我九鼎,诚无若共主何?明宗弗知,而辜禳于天,其未闻道者欤?虽然,苟志于仁,无恶也。尚得推贤,不失其序夫?

    闻女主、群盗、十国、八贝勒,未闻旷年无君也。元定宗没,而委裘三年,未有压纽之主。(《元史定宗纪》三年"戊申,春三月,帝崩于杭锡雅尔之地",下书"己酉年"、"庚戌年",系之曰"定宗崩后,议所立,未决"。当是时,已三岁无君。其行事之详,简策失书,无从考也)是时中原之黎庶,则谁隶乎?苟曰元百年有君,三年蹔无之,民犹隶元也。乌乎!诸夏之有君,四千年矣,二百年蹔无君,民犹隶诸夏矣!

    儒阬于骊山,而伏生、叔孙生独脱。及秦之废,通履汉朝焉。其违于守节欤?当其前,则有夏大史终古,与受之臣挚矣。踵是,则有陆元朗、孔冲远矣。夫以身卫礼乐儒术,不恤其污?此诚非沟渎之小谅所能跂也。及身弗能卫,幸犹有肤敏逸民,以守善道。而世又蹙之,则弗恤其污,以卫是人,如冯道、钱谦益者,亦尽瘁矣哉!不然,革命之际,收良以填沟壑,而天地之纪绝矣。孔子曰:"师挚之始,关雎之乱也,盈耳哉!"

    孰使以焚如之子受鞶带者?魏大子问曰:"君父皆笃疾,适有一丸,将谁救?"邴原勃然曰:"父也!"参是,子之于父,视其君孰重?非特上视也,下视且然。是故王莽杀其子宇,逢萌闻之,叹曰:"三纲绝矣!"彼因心之痛,发于死亡,而赍咨涕洟以道之,其哀厉如是。知其绝者,乃不绝也。自孙复、胡安国以至今,重所主,抑所生,使申胥隐轸,而嵇绍之徒重得志。其绝乎?则诚绝矣!

  

  ●别录甲第六十一  ——杨颜钱

    章炳麟曰:逃空虚者,闻足音而悲。故箕子过殷墟,则流雅声;魏武帝睹关东荒梗,而赋"千里无鸡鸣"。易代小变,犹憯凄不忍视,况挈圻甸而傅之异族者乎!荐绅在朝,无权藉,或有箸位,遭易姓则逐流而徙,其间虽俛仰异趣,然眷怀故国,情不自挫,悲愤发于文辞者,故所在而有。至如重器授受。适在同胤,无益损于中夏豪发,然卒不能持其怨慕,此亦情之至也。

    扬雄,字子云,成都人也。少好学,不为章句。为人简易佚荡,口吃不能剧谈,默而好深湛之思,不修廉隅以微名当世。家产不过十金,乏无儋石之储,晏如也。自有大度,非圣哲之书不好也,非其意,虽富贵不事也。顾尝好辞赋,作《反离骚》《甘泉》《河东》《羽猎》《长杨》诸篇。仕汉成、哀间,直丁、傅、董贤用事,诸附离之者或起家至二千石。而雄方草《大玄》,位不过黄门郎。郎官散秩千人,无印绶,非命吏也。侍郎比四百石,秩不逮大县丞、尉。汉谷至贱,此即与今之举贡入馆从事者何异?(《百官公卿表》:郎与期门、羽林,皆属光禄勋。郎掌守门户,出充车骑。期门掌执兵送从,比郎,无员,元始元年更名虎贲郎。羽林掌送从。次期门,初名建章营骑,后更名羽林骑。是郎位之贱,下等骑士也)故去就新故,不为携贰。

    及王莽代汉为新帝,雄以耆老久次,转为大夫。尝为《剧秦美新》以献,外示符命,内实以亡秦相风切。是时莽置羲和,雄为《法言》,以羲和拟重黎,卒借巫步以明其雠伪。究观莽变法反古,当世百姓不堪命,然卒为光武、明、章道师,所以荡亡秦之毒螫者,至后汉始效。雄识短,时有非议.然其本徒在汉新革命。故曰汉兴二百一十载而中天,明其命胙方半,将中兴,复旧物。且亟称两龚之絜,而自比于蜀庄沈冥。愀夫!其辞之志微憔顇也。雄以天凤五年卒。

    有相人桓谭者,字君山,与雄友善,仕新为掌乐大夫。光武时,为议郎,至六安郡丞。是时,新室旧臣,争诋娸故主,务极丑恶。而谭为《新论》,上之世祖,犹称莽曰"王翁"。初,高祖令故楚臣名项籍,时有郑君者,独不奉诏.繇是尽拜名籍者为大夫,而逐郑君。如谭,可以亚矣!

    其行事若反扬雄。要之同在禹域,则各为其主,无伤也。若元时闵本、黄冔、郑玉、赵弘毅之伦,以文学食禄,或绝意仕进,不受征币。及明师举徽州,至入京,诛胡元,天下昭苏,而方牵帅妇稚系组自殒。此则所谓悖德遁天,以训则逆者邪?

    颜之推,字介,临沂人也。博览书史,善为文辞。好饮酒,不修边幅。事梁元帝,为散骑侍郎奏舍人事。周师破江陵,入弘农,为李远掌书记。之推志不欲事仇国,遇河水暴长,具船,将妻子奔齐,经砥柱之险,时人称其勇决。

    仕齐,累官至黄门侍郎。周师侵齐,陷晋阳,后主轻骑走,到邺,计困甚。之推以陈氏因国于梁,神州旧族,与故主无以异;自元帝殒命,江左益衰,今因势便,得北齐为附庸,外有淮、岱、梁、宋之蔽,庶几得自存立。乃因宦者邓长颙进奔陈策,仍劝募吴士千余人以为左右。道青、徐赴陈。后主内之,丞相高阿那肱弗欲,遂罢其议。

    齐亡,再入周,为御史上士。隋开皇中,大子召为文学,以疾卒。

    之推在齐,有二子,命长曰思鲁,次曰敏楚,示不忘本。其《家训》有言:"齐朝一士夫,尝谓吾曰:「我有一儿,年已十七,颇晓书疏,教其鲜卑语及弹琵琶,稍欲通解,以此伏事公卿,无不宠爱。」吾时俛而不答。异哉!此人之教子也。若由此业,自致卿相,亦不愿女曹为之。"顾炎武闻之曰:"嗟乎!之推不得已而仕于乱世,犹为此言,尚有《小宛》诗人之意。彼奄然媚于世者,能无愧哉!"

    钱谦益,字受之,常熟人也。仕明、及清,再至尚书。

    初,明中世.自李梦阳、王世贞务为诘诎瑰异之辞以相高,其失模效秦汉而无情实。谦益与艾南英,讼言排拒,学者风靡,然其体最摦{女监}。

    谦益为人,徇名而死权利。江南故党人所萃,己以贵官,擅文学,为其渠率,自憙也。

    郑成功尝从受学,既而举舟师入南京,皖南诸府皆反正。谦益则和杜甫《秋兴》诗为凯歌,且言新天子中兴,己当席稿待罪。当是时,谓留都光复在俾倪间,方偃卧待归命,而成功败。

    后二年,吴三桂弑末帝于云南。谦益复和《秋兴》诗以告哀。凡前后所和几百章,编次为《投笔集》。其悲中夏之沉沦,与犬羊之俶扰,未尝不有余哀也。康熙三年卒。

    初,明之亡,有合肥龚鼎孳、吴吴伟业,皆以降臣善歌诗,时见愤激,而伟业辞特深隐,其言近诚。世多谓谦益所赋,特以文墨自刻饰,非其本怀。以人情恩宗国言,降臣陈名夏至大学士,犹拊顶言不当去发。以此知谦益不尽诡伪矣!

    是时萧山毛奇龄,当南都倾覆,以布衣参西陵军事。军败,走山寺为浮屠。永历六年,人或构之清率,亡命为"王士方",展侧山谷间,卒得脱。乃遍游齐、楚、梁、宋、郑、卫,作《续哀江南赋》万余言。过禹州,寓故怀庆王邸,作《白云楼歌》。事侵寻闻于顺天怨家,欲陷之,亡去。匿土室。康熙时,禁网解,奇龄竟以制科得检讨。吴世璠死,为《平滇颂》以献。君子惜其少壮若节,有古烈士风,而晚节不终.媚于旃裘。全祖望借学术以谴诃之,其言特有为发也。

    自是以后,士大夫争以献谀为能事,神圣之号溢于私家记录。然犹有戴名世、吕葆中、查嗣庭、汪景祺、胡中藻等,虽仕满洲为侍从,笔语及诗,时时有所弹射。名世推明末帝为共主,意至豤款。其佗或为失职怨望而作,然观其所诋娸,犹明于种类之大齐者。自乾隆中年以后,士益媕娿,《变风》绝矣。

    章炳麟曰:扬雄宁靖怀旧。谦益虽荏染,其述犹复。之推仇周而亲陈,知中国昵于梁室。江左士人之知类,尚矣哉!

    墨子曰:"买鬻,易也;霄(即消)尽,荡也。"(《经说上》)同族迭主谓之"易".异族入主谓之"荡"。荡与易,孰悲?宜户知之。

    然今学者,言攘斥满洲,或徒以旦莫蜕化。清道光时,有仁和龚橙,人传馆试《正大光明殿赋》,忘其韵。橙曰:"吾知之:「长林丰草.禽兽居之。」"此其狂而时中者邪?后以汉文授巴夏礼,为谋主。圆明院之火,橙单骑先士卒,入取玉石重器以出。及清率乞西师陷苏、松,断洪氏下游,橙与有力焉。世皆多其奇气。观其出入欧、满,一彼一此,坎廪以求逞者.于中夏何有?近世归安钱恂,十应乡试,不中式,怨怼,以随使得知府,常言:"均之异族,宁事欧洲,不事清!以其政法犹调整故。"此其言近正,而卒偏盭,将借名于愤激以趣势利者哉!且所为攘除异族者,为同种自主也。政法固次之。均之异族,则政法昏明何择?重政而亵种,故自昔有右沙陀、左后梁者。

  

  ●别录乙第六十二 ——许二魏汤李

    许衡,字仲平,河内人也。少遭金、元之乱,尝避地,过河阳,当暑.渴甚,众争啖道旁梨,衡荫树自若,曰:"世乱,梨无主,吾心其无主邪?"乱少定,游河、洛间,从柳城姚枢得宋二程、朱熹书。遂居苏门,遍求礼乐、星历、兵刑、食货、水利诸典,而敢为大言,以道自何,凡丧祭昏嫁,必以礼倡乡人。学者浸盛。

    元世祖忽必烈王秦,召为京兆提学;既践位,授大子大师,改国子祭酒。至元二年.上疏言:"前代北方有中夏者,必行汉法,乃可长久。故后魏、辽、金,历年最多。佗不能者,皆乱亡相继。夫陆行宜车,水行宜舟,反之则不能行;幽燕食寒,蜀汉食热,反之则必有变。以是论之,国家当行汉法,无疑也。"书奏,忽必烈嘉内之。六年,与大常卿徐世隆定朝仪,与大保刘秉忠、左丞张文谦定官制。七年,授中书左丞。八年,改集贤大学士,兼国子祭酒。十三年,以故官领大史院事。十八年,卒,谥文正。

    衡在朝二十余岁.进退不恒。一代度制,略出其议,奏事亦数以古义责难。然退辄毁其草,故其言多秘不闻。元将伐宋.衡请修德以怀远,无轻觌武,弗听。及死.遗令以浮屠服敛。世以比汉荀彧弗能阻九锡而仰药也。

    魏象枢,字环极,蔚州人。清顺治三年进士。以刑科给事中,转处诸科八年,廉劲敢言事。大学士陈名夏得罪,言官坐不先事纠发,六科长皆被议。象枢降补詹事主簿,稍迁光禄丞。十六年.乞养归,家居讨论性命天道之说。遭母忧,丧葬号为遵迹古礼。

    康熙初,征授御史,累迁顺天府尹。会吴三桂以湘、蜀、滇、黔拒命,欲割地,称帝号。仁帝玄晔问象枢。象枢曰:"尧、禹之师,舞干羽于两阶;七旬,而有苗格。本谋彻藩者,明珠、米思翰。今势糜烂,当诛二臣以谢诸藩。"不省。后以刑部尚书终于家,康熙二十五年也。谥敏果。

    谭献曰:三桂虽乱臣,然本汉种。汉种有分地,则王土幸无全制于满洲。故象枢假为阔语以谲上。盖汉董卓议大发卒讨山东义兵,郑泰曰:"政在德,不在众也。"刘表僭窃,郊祀天地,孔融以为"宜且隐忍,以崇国防"。和光同垢,与象枢而三。不然者,滇府之师,非甚椎愚,不求其扰而狎也。

    魏裔介,字石生,柏乡人。自清顺治三年成进士,十一岁至左都御史,又二岁加大子大保。

    当是时,明师数入讨。裔介上言:"今刘文秀复起于川南。孙可望窃据于贵竹,李定国伺隙于粤西,张名振流氛于海岛,连年征讨,尚逋天诛。为目前进取计,蜀为滇、黔门户。蜀既守,而滇、黔之势蹙。故蜀不可不先取。粤西稍弱,桂林之役未大创。必图再犯,以牵湖南之师。宜令藩镇更番迭出,相机战守。此三方者,攻瑕,先粤西。粤西溃,则滇、黔亦瓦解。若海上当严斥候,修战舰,诸路合剿,弗使事久变生。"其后诸道进兵,卒如裔介所规,竟以亡明。云南定,裔介言:"滇、黔、川、楚间,不以满兵镇守,恐戎寇生心。荆、襄天下腹心,宜择大将领满洲兵数千,常驻其地,无事则控扼形势,以销奸萌;有事应援,据水陆之胜。"议虽不行,其为满洲谋宰割汉人,可谓社稷臣矣。

    康熙元年,转吏部尚书。三年.授保和殿大学士。二十五年,卒,谥文毅。

    裔介先后所建白,于满汉间时有诎申控纵;其归皆以便满洲政府,为子孙帝王万世计。性槃辟,善应事,先魏象枢得志.其骨鲠弗如。然犹箸《圣学知统录》《论性书》《希贤录》数种,自以为得性命之情云。

    汤斌,字孔伯,睢州人。母赵,明季骂流贼死。斌少避乱衢州。清顺治九年,成进士,出为潼关道,徙岭北道。方郑成功经略长江,而雩都山有明旧将李玉庭,戏下万人,阳诣斌约降。成功已围南京,遣谍抵赣州。斌获谍,斩之,策玉庭且中变,即移兵守南安;玉庭果至,击走之;分兵要其归路,卒斩玉庭。寻乞病归。

    斌既有吏才,而知取与之术,欲托方闻大儒以自华。闻孙奇逢讲学夏峰,往从受业十年。又尝与黄宗羲问对,则曰:"黄先生论学,如大禹导山水,脉络分明,吾党之斗杓也。"然本意欲以此养高,出而缘饰吏事.故终身无自得。特工为剽取,调和朱陆间以自文。而流俗遂相扇为大儒,稍稍忘其拒义师战功矣。

    康熙时,以制科授侍讲,累迁江南巡抚。斌故善饰俭,及在官,惟枲帐一,采野荠和豆羹而食之;闻子市鸡,怒箠其仆。虽公孙弘御布被脱粟饭,不能绝也;亦以此为佞臣明珠、王鸿绪所中,卒皆无恙。顷之,以礼部尚书辅皇大子,尝奏对仁帝玄晔前,面谩,出曰:"平生未尝欺罔人至此!"玄哗闻之而不罪也,但曰:"理学诚为贵,今贵谩邪?"

    然斌最善吏事,抚江南,请蠲明万历时所加饷及免苏松赋数十万两。又言:"国有大庆,或水旱形见.不肖者反急征以待复除;必豫免次年田租,然后民不可欺。"免租先一岁颁谕,自此始。其在潼关,叫讼无留狱,环治五十里,待质者不赍宿粮。尝出,遇雨,止宿大树下,民藩其树识之,故所在有声,此其所长也。

    康熙二十六年,改工部尚书。以度材,卒于通州,谥文正。道光时,遂从祀孔子庙庭矣。汤斌,循吏也,豢养忘旧,惟所任使。

    章炳麟曰:"非其人而教之,赍盗粮,借贼兵也。"孙卿是言,有味哉!乌乎,孔子已失诸宰予!世传与田常作乱。孙、黄于汤斌,亦少弛矣。

    李光地,字晋卿,安溪人。治漳浦黄道周之术,善占卦。会康熙朝尊朱学,故以朱学名。其习业因时转移,闻时贵律历,即为章算几何;贵训诂,即稍稍理故书;贵文言幽眇也.即皮傅《周易》与《中庸》篇,为无端崖之辞。然惟算术为通明,卒以是傅会得人主意,称为名相。

    康熙九年.成进士。三岁,以编修乞假归。耿精忠据福建,与郑经并遣人招之,皆不至。会编修陈梦雷为精忠迫胁,常托病支吾,以其形势阸塞,密示光地。光地遣使间道入京,以蜡丸上封事。仁帝玄晔下其疏。会康亲王傑书已自衢州陷仙霞关,进陷建宁、延平,精忠降。授光地侍读学士。郑经将刘国轩击拔海澄、漳平、同安、惠安诸县.进逼泉州,断万安、江东二桥,南北援绝。光地使其叔父日{火呈}将乡兵百余,度石珠岭,支木桥以济;而别令其弟光垤、光垠,以乡兵千度白鸽蛉,迎巡抚吴兴祚军于永春。师至泉州,大破国轩军。迁翰林学士。是时,闽率有一王一贝子一公一伯,将军、都统以下,各开莫府,所将皆禁旅,传食于民,时系累丁壮役作之,劫略妇女无算,闽民驱而北者数万,皆光地赞师力也。

    顷之,郑经卒,子克塽幼弱,诸将内争。胡汉皆以台湾风波险恶,无主用兵者。而光地适至京师,力言亟取,毋诒患.且荐降臣施琅可用状。玄晔内其言。二十二年,卒下台湾。自是明氏子孙,与奉中国年历冠带者,无遗育矣。

    光地既以智谋绝中国由枿,功高,蒙殊遇,而陈梦雷方以降贼坐斩。光地微白之,得不死。梦雷以光地欲攘己功,故不素白傑书,令己下狱,发愤作书绝交。天下称光地卖友。

    自光地在朝,君臣相顾,欢甚,累官至文渊阁大学士。玄晔通八线诸术,又好闽学,而光地能料量雠对。故玄晔命录札记进御,又时时令参订朱熹书,常曰:"知光地者莫若朕,知朕者亦莫光地若也。"

    光地虽厚颜,以大儒自襮,然文深弗能如魏、汤,吐言或绝鄙倍。其为《榕邨语录》曰:"周、程、张、邵,不得朱子,虑不若是烜赫。"至今学者传以为笑。以杨名时、李绂、陈鹏年、蔡世远、惠士奇、何焯,皆用名德尔雅,为光地识拔,故死后称誉得无衰。然惟何焯醉心于光地,其他皆能识之。

    光地少无行。后尝督顺天学政,遭母优,有旨夺情。光地请给假九月治丧。给事中彭鹏者,亦福建人,劾光地忘亲贪位,且自陈雅素知其奸伪状。又好色,尝盗良家子,全祖望志之。五十六年,卒,谥文贞。章炳麟曰:庄周有言:"儒以《诗》《礼》发冢。"自宋人言道学,(宋人本称道学,其后分言理学,最后复分心学。道学本该心理、修身、伦理三科,其名较二者为合。近世通言理学者,失之)明儒述之。宋、明诸儒多迂介,(明末王学亦多披倡者,然只心学一部)而清儒多权谲。元、清惟衡、象枢,尚惨怛思反本。自裔介而下,思不义以覆宗国,其公山不扰所耻也。惟行己亦仍世益庳,裔介恃齐给.而斌诈谖饰俭,至于光地外淫。何宋、明诸儒行谊之修.而今若是沽薄也?夫孙卿死而儒术绝,自明季五君之丧,(谓孙奇逢、王夫之、黄宗羲、颜元、李颙也)道学亦亡矣。

  

  ●解辫发第六十三

    《后汉书西南夷传》:哀牢夷,"种人皆刻画其身,象龙文、衣箸尾。"尾者,其今满洲之辫发乎?《汉书终军传》"解编发,削左衽",师古曰"编读曰辫",斯其来远矣!

    支那总发之俗,四千年亡变更。满洲入,始鬄其四周,交发于项下,及髋髀。一二故老,以为大辱,或祝发箸桑门衣以终。(《通典乐六》:天竺乐"乐工,早丝布,幞头巾,白练襦,紫绫袴,绯帔。舞,二人辫发,朝霞袈裟,若今之僧衣也。行缠碧麻鞋。"据此,是天竺亦有辫发。其言若今僧衣者,只指朝霞袈裟耳。又今印度人皆幞头而不辫发,然则舞时偶一用之,平日则否。故乐工仍不辫发也)盖冠簪高{髟介}之饰,既不可复,则宁尽毁之,以章吾志,其情隐矣!

    其后习夷俗久,耏鬓垂鬣,以为当然,亡所怪咢。日本人至,始大笑悼之。欧罗巴诸国来互市者,复蚩鄙百端,拟以豭豚,旧耻复振。然士人多要幸儋石之禄,犹前卻持两可,未尽芟夷也。

    共和二千七百四十一年,秋七月,余年三十三矣。是时满洲政府不道,戕虐朝士,横挑强邻,戮使略贾,四维交攻。愤东胡之无状,汉族之不得职,陨涕涔涔,曰:"余年已立,而犹被戎狄之服.不违咫尺.弗能翦除,余之罪也!"将荐绅束发,以复近古。日既不给,衣又不可得,于是曰:"昔祁班孙、释隐玄,皆以明氏遗老,断发以殁。《春秋穀梁传》曰「吴祝发」,《汉书严助传》曰「越劗发」。(晋灼曰:劗,张揖以为古翦字也)余故吴越闲民,去之,亦犹行古之道也。"会执友以欧罗巴衣笠至,乃急断发易服。欧罗巴者,在汉则近大秦,与天毒同柢。其衣虽迮小,方袷直下,犹近古之端衣,惟吾左辅之日本,亦效法焉。服之盖与箸桑门衣无异趣云。

    《传》曰:"齐一变,至于鲁;鲁一变.至于道。"由是萌芽,令他日得端委以治周礼,固余之志也。昔者《小雅》诗人,闵宗周危乱,发愤而作,始之以流水之朝宗于海,而终之以邦人诸友。谁无父母。乌乎!余惟支那四百兆人,而振刷是耻者,亿不盈一。钦念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