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狂夫之言 明 陈继儒

  卷一

  黄石公、庞德公,老子之徒也。子房,人杰也,黄石公以进履折之,曰:“孺子可教”。孔明卧龙也,每见庞德公,拜于床下,初不令止;仲尼圣人也,老子曰:“子去子之骄气,与子淫态。”黄石公降一子房而隐谷城,庞德公降一孔明而隐鹿门,老子降一仲尼而隐流沙。盖名遂则身退矣!是射骂禽王之法也。故曰二公者,老子之徒也。

  博浪一槌,张子房不必论,即始皇大索十日即止,亦自有英雄收放处。若使日日捕贼,终始不出,则秦天子与县伯州尉何异,岂足称圣人之威哉?茅山娄道人云:卢仝茶歌,饮到七碗,自然当有个结局。不然此诗无了期矣!始皇极粗悍人,却得此意。故其威不亵。

  唐元征状元云:今天下有三事没处法:燕都中士大夫得病无良医;秦晋人种田无时雨;三吴晋绅子弟读书无家教。一味但靠天耳!余因思无医则保养;无雨则穿渠;无家教则慎择交游。此便是没处法中处法也。

  《易》之诸爻,安排一定而不可易。非《易》也,数也。观其占之吉凶,而以时消息焉!此真《易》也,其理则在我者也。故善《易》者,求《易》之理于我,而不求《易》于数,理变而数亦与之俱变矣!此以义立命,而以人胜天之说也。

  颜子居陋巷,一箪食,一瓢饮。孔子贤之,非贤其安贫乐道也。安贫乐道,独行苦节之士皆能之,何足以难颜子?颜子王佐才也。箪瓢陋巷中,却深藏一个王佐。当是时,不特仲由子贡诸侪辈拉他不去,即其师孔子,栖栖皇皇,何等急于救世?而颜子只是端居不动,而且有以身讽孔子之意。其后孔子倦于辙环,亦觉得陋巷的无此劳攘;厄于绝粮,亦觉得箪瓢的无此困顿。又其后居夷浮海,毕竟无聊,原归宿到蔬水曲肱地位。而后,知颜子之早年道眼清澈耳!所以有感而三叹其贤也。古人云:智与师齐,减师半德。智过于师,乃堪传授。其颜氏之谓耶?故终日不违。不见他如愚,惟于箪瓢陋巷时味之,绝不露王佐伎俩,亦绝不露三十岁少年圭角。至此方见得颜子如愚气象。

  或曰,仁者寿而颜子夭,何与?余答曰:“颜子太老成,当三十之年,正当发散,而件件务在收敛。春行冬令,所以早凋。”又问曰:“以颜子之贤,进无功业,退无著述,何与?”余曰:“张仪有云,苏君之时,仪何敢言?况孔子在乎!”虽然,《春秋》有孔子,是天地无限灵秀之气生他出来。山东一隅,地有几许大,却又出一颜子。此应是余气所生也。余气岂能做得功业?文章总能做得,亦不过剩水残山而已。故有尧舜之父,而遂有不肖之丹朱商均。有孔子之父,而遂有先卒之伯鱼。大要坐在气薄耳!惟文王父子,最为济美。然管蔡之流言,武王之太白,周公之东征,皆无复淳气之守。盖大地既生文王,则余子亦不免驳杂矣!况其他哉?大块之上,必无嘉苗。松柏之下,必无茂草。颜孔同时,幸亦在此,不幸亦在此。

  东坡云:上可以陪玉皇大帝,下可以陪卑田院乞儿。自以为至矣,然尚不如至人之入鸟不乱行,入兽不乱群者。入鸟不乱行,人兽不乱群,此亦自以为至矣,然又不如菩萨向异类中行化度设法者。故鸡群之鹤,岂同大海之鹏?大海之鹏,岂望九霄之凤?

  狡兔死,走狗烹。敌国破,谋臣亡。自古鲜有脱此局者,盖亦有故。大抵谋臣中王佐最少,杂伯者最多。阳施阴翕之谋,蹑足附耳之态。一时虽若效忠其君,未有不貌屈而心丑之者。岂惟丑之?抑且惧之矣!富室之构讼也,惟恐讼师之不力也,及其胜也,惟恐讼师之不去也。重耳反国,子犯曰:“臣负羁绁,从君巡天下,臣之罪甚多矣。臣犹知之,而况君乎?请由此亡。”范蠡之辞勾践也亦曰:“主辱臣死,请从会稽之诛。”二公之决于一去者,非独为其君之惨刻,亦觉平日有自纳败阙处也。武侯处先后主,邺侯处肃代,每事正而不谲,固由其天资粹美,心事纯白,然早已算到此矣!故善谋国者,宁使人以正见惮,无使人以谲见猜。

  管仲尝曰:“吾始困时,与鲍叔贾。分财利自多与,鲍叔不以我为贪,知我贫也。吾尝与鲍叔谋事,而更穷困。鲍叔不以我为愚,知时有利有不利也。吾尝三仕三见逐,鲍叔不以我为不肖,知我不遭时也。吾尝三战三走,鲍叔不以我为怯,知我有老母也。公子纠败,召忽死之。吾尝幽囚受辱,鲍叔不以为无耻,知我不著小节,而耻功名不显于天下也。生我者父母,知我者鲍子也。”管仲相,凡内修政事,外连诸侯,桓公必质之鲍叔。鲍叔曰:“公必行夷吾之言,公乃行之。”夫鲍叔之于管仲,不惟知之,又从而荐之;不惟荐之,又从而左右之。交游中感恩知己,孰有过于仲者。及仲寝疾,桓公往问之曰:“仲父不幸,而不起此疾,彼政我将安移之?”仲未对。公且问鲍叔之为人,对曰:“鲍叔君子也。千乘之国,不以其道予之,不受也。虽然,其为人好善而恶恶已甚,见一恶终身不忘,不可以为政。”鲍叔之待管仲如此,管仲之待鲍叔如彼,正所以护鲍叔之短,而保鲍叔之令名也。世人但解鲍叔之知管仲,而不解管仲之尤知鲍叔。是两人者,真相知也。曹参微时与萧何善,及为宰相有隙,至何且死,推贤惟参。参闻之,亦告人:“趣治行,吾且入相。”使者果召参,参去属其后相,悉遵何约束,无所变更。此二人事,虽与管仲相反,而其相知实相类。

  张江陵以猛为政,其后继之者,剂猛而为宽。数年以来,相权旁落,几不复振。鲍叔一齐大夫,识见却甚高,其荐管仲也,曰:“臣之所不如夷吾者,治国不失其柄。”只此一句,便得相天下的肯綮。门生问余曰:“如何能不失国柄?”余曰:“刘先主托孤孔明曰:‘若其不才,君自取之。’此言极可为猜险之本。孙盛云:赖诸葛威略,足以检卫异端。故使异同之心无由自起耳,此不失国柄之一事也,他可类见。”

  荆石王公云:往过松江,见陆平翁,偶谈及《春秋》,因问《春秋》道名分,而孔子不斥管仲,即《论语》亦然。此是何意?平翁云:节义特学问中一件事,故圣门不甚及之。此语尚未了然。余曰:“管仲之于子纠,不当以君臣名分律之。子纠小白,皆齐襄之公子耳,若以公子纠为君,则当时置周襄王于何地?故管仲既归小白之后,劈头主意,便欲尊周室,要见周天子尚在,则公子纠不得为君。公子纠不得为君,则管仲亦不得为忘君而事仇也,其尊周之意想如此。若挟天子以令诸侯,犹是管仲第二念。”

  如何是独乐乐?曰:“无事此静坐,一日是两日。”如何是与人乐乐?曰:“与君一夕话,胜读十年书。”如何是与众乐乐?曰:“此中空洞原无物,何止容卿数百人。”

  巧矣哉!管仲之服楚也。曰:召康公命我先君太公曰五侯九伯。汝实征之,以夹辅周室,赐我先君履。东至于海,西至于河,南至于穆陵,北至于无棣。尔贡苞茅不入,王祭不共,无以缩酒。寡人是征;昭王南征而不复,寡人是问。盖昭王之事大,大则难当。苞茅之事小,小则易受。所以楚子遂曰:“贡之不入,寡人之罪也。”敢不共给,盖不知不觉赚入管仲术中。管仲但须得此一句,便装成服楚极大题目。楚服而诸侯响应矣。俗儒遂以此举为尊周攘夷,仲而有灵,宁不失笑。

  伍子胥曰:“我必覆楚。”申包胥亦不复阻遏他,任他自覆去。申包胥曰:“我必复楚。”伍子胥亦不复堤防他,任他自复去。大丈夫心事,光明磊落,无不可以对人言者。此二公是也。余读史至此,真如食哀家梨,爽口之甚。然为子胥难,为包胥易。子胥鞭平王之尸,辱楚王之宫。志行仇雪,其漫天塞地之气,至此一滴无余矣!此不必包胥借兵,人人可以破吴。包胥特乘其强弩之末,以张振蒙之势耳!包胥之奇,奇在秦庭痛哭;又奇在复楚逃赏。如子胥报仇之后,但欠一死。若即时自刎,以从父兄于地下,则古今尚有哀而怜之者。虽然,子胥恩仇分明人也,既借吴以报楚,独不留一死以报吴哉!

  昔道士侯道华喜读书,或问其意。答曰:天上无凡俗神仙。后果腾举而去。吕洞宾陈抟贺元施肩吾皆本书生。宋谯定雍孝闻尹天民亦皆以儒士得道。定百二十余岁,故在青城山中采药,人有见之者,读易尚不辍也。黄山谷尝云:子弟诸病皆可医,惟俗不可医。余谓神仙不读书,亦是一个俗汉。所谓顽仙不如才鬼耳!

  曹公为人佻易无威重,好音乐。倡优在侧,尝以日达夕,被服轻绡。身自佩小鞶囊,以盛手巾细物。时或冠帢帽以见宾客。每与谈论,戏弄言词,尽无所隐,及欢悦大笑,至以头没杯案中,肴膳皆沾污巾帻。吾乡何玄朗尝与赵大周闲论偶及之。大周曰:“狮子是我西方之兽,终日跳掷,无一刻暂休。盖其猛烈之气不得舒耳!故与之球,以有耗其气,遂终日弄球,忘其跳掷。曹公之举动轻躁,亦是其胸中猛烈之气不得舒也。”其亦可谓善论古人者矣!

  问安成君果用李左车,韩信成擒乎?抑信别有处也?予曰:“不然,左车设策,而韩信使人闲视,知其不用。此便是大渗漏处,则信破之必矣!韩信折节李左车,却是从跨下得力来。”

  尝问小儿辈,韩信如何是人杰?曰:“看他登坛数语。”又问如何是登坛妙处?不能答。夫沛公之为汉王也,项羽以巴蜀道险,秦迁人皆居之,乃曰:“巴蜀亦关中也。”以示不负三分关中之约,其实封闭他在一处,使章邯以四十万兵,扎住汉口,不容汉王有出头地,当时萧何无策,曰:“屈一人之下者,伸于万人之上。”但能劝汉王入,亦不能使汉王出。张子房亦无策,惟烧绝栈道而已。但能防项王入,亦不能使汉王出。韩信走来,却自不同。曰:“项王诈坑秦降卒四十余万,唯邯欣翳独免。”秦怨此三人,痛入骨髓。夫信料汉中可出,乃在章邯辈看来,料章邯辈可破,乃在三人独免。秦父兄怨入骨髓处看来,自是汉王遂部署诸将,留萧何收巴蜀租税给军粮食。八月从故道也,章邯迎战败走,王遂至咸阳。此一条出路,却是韩信走来打开的,萧何子房皆思量不到,安得不并称三杰?至于囊沙背水,木罂渡军之类。特是兵法中巧事,还是眼力识见不可及?

  信之亡也,萧何之追也。或两人商量合做的。汉王嫚骂,呼大将如小儿,信不逃,何不追,不能激得他筑坛,此理似亦有之。然韩信、萧何与语便大奇之,则萧何鼻孔绳索,已在韩信手中。信走不怕萧何不追他,何必弄此诡谲,以丞相而追韩信。筑坛所拜,非信而谁。一军皆惊,毕竟是太史公装点形容之语也。但不知萧何与语大奇者,是何等说话?决不就是登坛数语,惜太史公失载,可恨。

  孔子梦周公,尚是耳中鸣磬,眼中金屑也。直到不梦见周公,便是一齐放下。所谓去年贫未是贫,今年贫始是贫耳!文中子有疾,召薛收谓曰:“吾梦颜回称孔子归休之命,乃寝而终。”吾朝吴与弼亦云:梦见孔子。议者谓其堕落魔境。乃知孔子云吾衰,非是真衰,正到大休歇处矣!至人无梦,愚人亦无梦。以愚人而造至人甚难,以至人而还造愚人,亦甚不易也。

  或问于余曰:“孔明亦有失处,东结孙吴,西攻曹操,此定局也。云长守荆州时,权遣使为子求婚,云长骂辱其使,不许婚。权大怒,遂有白衣摇橹之祸,孔明此处少调停。此一失也;治蜀时,不置史官,文献阙略,此二失也;尝荐姜维于蒋琬曰:姜伯约忠勤时事,思虑精密。又曰:伯约甚敏于军事,既有胆义,深解兵意,此人存心汉室,而苦无人教军事,尝遣诣宫觐见主上。后姜维以此自恃,每欲兴举大事,卒至汉亡。此三失也;后主爱宦人黄皓,皓便嬖慧佞,孔明不能屏之使去,此四失也。”余应曰:“此系君读史不熟耳!云长在荆州时,孔明方镇守成都,相去几千里。孙权仓卒求婚,孔明岂能照点得及?孔明尝与法正刘巴李严伊籍共造蜀科,当必念及史官一事。况平日所至,营垒井灶,圊溷藩篱障塞,皆应绳墨。如此琐碎,尚且周到,史官安得独阙?想蜀亡之后,收图籍者无人,遂至废失。据《孔明文集》有二十四篇,计十万四千一百一十二字。今一字不见,则《蜀史》可知矣!姜维之才,自琬祎之后,实鲜其比。维本羁旅托国,每见黄皓恣擅,启后主杀之。后主曰:皓奔走小臣耳!何足介意?维见皓枝附叶连,惧于失言,逊词而出。而皓亦欲废维,维以此亦危惧。累年出征,不复还成都。一以伸讨贼之义,一以避黄皓之谗。孔明六出祁山,亦是此意。然而不复剪去黄皓者,又有妙处。盖孔明当先主托孤时,其不才自取之语,孔明已负不安。若黄皓一宦官耳,却又与之恼噪,必除之而后已。后主不惧则疑。故出师之后,但以驾驭事付之董允,允常数责于皓,皓畏允不敢为非,终允之世,皓位不过黄门。然后主尚不能忘于允,曰:尝见董允切齿黄皓,我尝恨之。则其情事可知矣!孔明所以放他一路,不惟得相臣大体,即吴魏之反间,黄皓之倾危,不得而入也。看来孔明何尝有失?君请熟读史自见耳!”

  文章自三代而后,秦汉最称简古。惟治安策,天人策,累累凡数百万言。汉人长文章,自贾谊董仲舒作俑始,汉武帝束帛加璧,安车驷马迎申公。既至,问治乱之事,申公但曰:“为治不在多言,顾力行何如耳?”《太史公序》云:上方好文辞,见申公对,默然。申公此时八十余,识见老成。此言不独救武帝好文辞,且欲救董贾文章之多也。康王命毕公曰:辞尚体要。上之谕俗且然,而况人臣之章奏乎?章奏至数百万言,即儒生读之,口燥舌沸而不能止。天子一日万几,其难又可知矣!武宗时,韩公文欲攻刘瑾,而属李梦阳具奏草曰:“毋文,文觉弗省也。毋多,多览弗竟也。”此言极得告君之体,故观申公老人一言,觉董贾文章,尚有少年气习。

  燕人有恶樊哙党于吕氏,曰:“宫车晏驾,将尽灭赵王如意之属。”汉高大怒,诏平勃斩樊哙。平勃计曰:“哙,帝之故人也,功多有亲且贵。今以忿怒欲斩之,恐后悔。”令囚而致上,乃召哙接载槛车传诣长安。平之不斩樊哙,非为汉高,实怕吕氏。《大事记》曰:春族淮阴,夏诛彭越,皆吕氏计。汉高病,吕后专,欲以事诛异姓王及大功臣,遂称病不行。语颇泄。卢绾之反也,樊哙以相国将兵讨之,其命虽出于高帝,实以吕后椒房之戚也。哙以吕氏女弟吕媭为妇,生子伉,比诸将尤最亲。哙既党于吕氏,若哙死,吕后能忘报于平乎?平尝对高帝云:项王不能信人,其所任爱,非诸项,即妻之昆弟。帝用樊哙,却犯陈平此语。平以是不敢斩哙。然项王用诸项,亦是六国风气。如齐之田忌田婴田文,韩之公仲公叔,赵之奉阳平原君。魏之无忌,皆公族也。项王沿习此风,故悉用诸项。孰料项伯之有外心乎?诸项中唯项伯最著,而余皆不载姓名。史但云:诸项氏枝属皆不诛,封项伯等四人为列侯,赐以国姓而已。汉王族甚微,仅一戛羹侯兄而不用。用樊哙未几,又欲斩之,得无有感于陈平。所谓项王任爱妻昆弟之一言乎?故以斩哙示公,不然何不命他人,而独命平也?此平之所以愈不斩也。

  余尝看项羽规模格局,也不是端冕凝旒南面的人,又不是垂绅正笏北面的人。所谓一将有余,而万乘不足,其亦易之乾卦,上不在天、下不在田者乎?究竟只好成一霸王耳!

  杜子美依剑南严武,严武辟为参谋。杜子美有遣闷诗呈武云:束缚酬知己,蹉跎效小忠。桓公谓孟嘉云:人不可以无势,我乃能驾驭卿。若杜子美与孟嘉,是皆有所不得已也。余独不然,最喜诵南宋陈仲微二语:禄饵可以钓天下之中才,而不可啖尝天下之豪杰;名航可以载天下之猥士,而不可陆沉天下之英豪。

  

  卷二

  汉王待九江王布,踞洗召之已,又供帐如王者。苏老泉谓汉王能颠倒豪杰。刘元城云:棋中有一事,昔有低棋,曰:“梁武帝方侯景以穷来归,便裂地而封之。其后景凡有所需,辄痛剉抑之。故景反而梁亡,此后着为先着也。”又有高棋,曰:“汉高帝方黔布以穷来归,故洗足不起,以挫其锐。”布欲自杀,后见帐御从官如汉王,则又大喜过望。此识先后着也。二公立论甚妙,而实不然。昔随何说布,请奉命阴许叛楚与汉,未敢泄也。楚使者在,方急责英布发兵;随何直入,坐楚使者上曰:“九江王已归汉,楚何以得发兵?”布愕然。楚使者起。何因说布曰:“事已构,可遂杀楚使者。”无使归,而疾走汉并力。布曰:“如使者教。”于是杀使者。因起兵攻楚,楚使龙且击破布军,布欲引兵走汉,恐楚王杀之。遂间行与何俱归汉。夫既杀楚使,又与楚战,又避楚间道来归。此时情势,布必无还楚之理。故帝踞洗时,遂以踞洗见布。布虽大怒,怕他走到那里去?非汉王故意傲布,实算得布不得不就汉也。其后帐御饮食,从官之盛,此招徕远人之常事。何足为颠倒豪杰?况踞洗亦是汉高谩骂故态,亦是豁达大度之一节。何暇思及先后着来?

  项羽欲烹汉太公。汉高帝曰:“我翁即若翁,若欲烹而翁,愿分我一杯羹。”太公以此归汉。吾朝正统土木之变,英宗陷虏,虏人挟之以邀我,如徽钦故事。于忠肃曰:“社稷为重,君为轻,失一君复立一君矣!”英宗以此归国。今人既知忌于忠肃之功,则不得极口抵汉高之忍。余读书槜李南湖园中,每饭必施鸟食。而童子遂于施食处,张罗树问以待之。余笑谓门生云:燧人氏教民火食,而秦始皇遂以之烹儒焚书。阎立本吴道子画地狱变相图于寺壁之上,盖将化导愚顽,而酷吏仿其刑具,以恣罗织锻炼之助。自古好事,尝被恶人弄坏。即鸟食一件,所施未几,而童子之杀心动矣!善乎古人之言曰:“好事不如无。”

  天地间有一大帐簿,古史旧帐簿也,今史新帐簿也。人家尽有聪明俊慧子弟,父师失教,专以时文课之,竟不知《通鉴纲目》二十一史为何物?所以往往有攒眉仇书之苦。若教之读史,以聪明俊慧之资,遇可喜可愕之事,则心力自然发越贯串。治乱得失,人才邪正,是非之源流,与财赋兵刑礼乐制度沿革之本末,则眼力自然高明。以古人印证今人,以古方参治今病,则胆力自然稳实。晓畅大局面,大机括,大议论,大文章,则笔力自然宏达。今子弟史学一切废阁,其有质者,反教之读子书佛书,即粗粗问他作子书佛书者之姓名出处,已茫然不晓,况能得子佛之精髓乎?余尝语子弟,无论纲目、二十一史,即一部《通鉴》乃是万卷书之关津。若未曾过得此关,则他书必无别路可入。或读之而不能解,解之而不竟,竟之而不能彻首彻尾者,皆坐史不熟也。此旧帐薄不可无也。内外有司,各有职守。而文官独若无所事事,宜遵祖宗法,敕令修撰编修检讨番直史馆,编纪时政。各管一类,据事直书,不须立论褒贬。仍于纸尾书某官某人记之,藏之匮椟,以待纂述。庶因纪录之间,亦得练习政事。他日任用,不致杜撰卤莽。是于修职之中,寓养才之意。若谓馆局储养异才,不烦以语言文字,则未免以光阴志气,掷于交际诗酒之间。即有意讲求故典者,恐同侪猜异。只得随行逐队,而不敢周咨天下之务,及至团局修史,亦不过掇拾完书。无暇聚头磕膝,仔细讨论。宰相须用读书人,竟成虚语。此新帐簿不可无也。又有讲学老先生,专意《六经》,而以读史为玩物丧志,亦恐非得中之论。昔伊川先生,几案间无他帙,惟印行《唐鉴》一部。朱晦庵先生云:病中信手乱抽,得《通鉴》一两卷看,正值难处置处,不觉骨寒毛耸,心胆堕地。向来只作文字看过,全不自觉,真是枉读了他古人书。前辈何尝不留心史学?今史官不编史,子弟不读史,新帐簿旧帐簿皆置之高阁,岂不可叹?夫未出仕是算帐簿的人,既出仕是管帐簿的人。史官是写帐簿的人,写得明白,算得明白,管得明白,而天下国家事瞭若指掌矣!故曰:“史者天地间一大帐簿也。”

  娄敬之才,不如三杰。当三杰战胜攻取之时,藏匿一处,不敢与之并争功名。即使与之并争功名,娄敬亦无下手地,直待诛秦灭项,事事结局,冷眼觑着。只有建都一事未定,从容谈笑,便以都关中说高帝。盖高帝昔年见咸阳宫室,叹曰:“大丈夫当如此矣!”天下已定,帝之意无日不在关中。敬窥见高帝此意,故一说而入。即日西行,拜敬郎中,号奉春君。夫三杰取功名于干戈扰攘之中,也只封得一个侯。娄敬取功名于干戈平定之时,片语立谈,也封一个侯。若敬者不伤气,不烦手,其亦得审局之巧者与。至于谒见汉高一节,亦是使人不得不应之着。初敬脱挽辂,衣毛裘,见齐人虞将军,愿见上。言使事,虞将军欲与之鲜衣。娄敬曰:“衣帛衣帛见,衣褐衣褐见,终不听易衣。”于是虞将军入言上,上召见赐对。大抵仓卒不能自达,是用世人一大病。敬欲自达于仓卒之顷,故衣褐方表突兀。不如是,虞将军亦不言帝,帝亦不复召矣。三国时彭羕欲纳说先主,乃往见庞统,统与羕非故人,又适有宾客,羕径上统床卧。谓统曰:“顷客罢,当与卿善谈。”统客既罢,往就羕坐,羕又先责统食,然后共语。因留信宿,至于经日,统大善之,遂致之先主。羕之登床,即敬之衣褐也。羕之因庞统而见先主,即敬之因虞将军而见汉高也。后李元忠饮酒割炙,从车上弹琵琶以见齐神武,亦用此法。大抵皆自英雄仓卒自达处。所谓使人不得不应之着也。

  余于丁酉筑台小昆山之阴,是岁山寺俄有二祥。稿木蒸芝,插竹布叶。缁素见闻,叹未曾有。无何,董玄宰氏和合北藏至山,则瑞芝灵竹之兆报于斯焉。余自是入草堂,童子不复负携故笈。每当清晨良夜,老雨苦风,拂函展签。作而叹曰:“西方之书,其容已乎?宗教易之髓也,译受书之法也。偈赞诗之叶也,戒律礼之卫也,果报《春秋》之赏罚也。”甚矣,佛氏之能辅经而行也,其辅经者,以辅世也。西方之书,其容已乎?然则佛藏之必后六经而兴者何?嘻!祖龙生,文字烬。古今之圣言寥寥矣!是故垂汉明而竺乾之传遂出。今其多至六千余卷,不列藏者尤不可胜计。比之儒林之经史子集,殆将倍蓰过之。何言之昌也?天其或者以此补秦劫之遗灰与,乃命缮写经目,以示子孙。剪俗儒之故闻,栽神圣之种智。倘有毁大乘、訾正法者,姑语之曰:一切诸佛,其若古先辈视也;一切诸经,其若古异书视也。则亦庶乎可以存而论、论而议矣!

  余于大明三藏圣教目录,抄既已,序而藏之矣。已于岳字函得《隋众经目录》五卷,宗字函又得《隋众经目录》六卷,又得《武周则天氏刊定众经目录》十卷,而伪经之目附焉!夫月印印水,水水相同。心印印经,经经相似。今前写后译,私增伪灭。兰草混于束薪,凤鸟杂于鸣鸠,是非颇谬,一至此乎!然而且有疑焉。武曌佛氏之所诃也,戕杀国母,及君之子三人,又诛唐宗室贵戚数百人,次及大臣数百家,其刺史郎将以下不胜纪。犯佛之杀戒者一;改旗帜,易服色,更庙号,窥窃昭陵之神器,几至不祀。犯佛之盗戒者二;鹑鹊聚唐,秽德章露。北门出入,非止白马寺主莲花六郎而已也。犯佛之淫戒者三。武氏既不知有戒,又乌知有经,虽建佛造寺,自敕为金轮皇帝,吾恐当时刊定者未必伪,伪不必非经也。大抵武氏以蛇虺性现乾闼婆形,以罗刹心作比丘尼施,此亦无足怪。而余独怪隋文帝与唐文皇,皆以振世之威,乃独委心帖膝于黄面老子。是岂有宿本耶?隋文帝尝云:朕兴由佛法,好食麻豆。前身是从道人中来,由少时在寺,至今乐闻钟鼓之声。史曰:帝故同州般若寺尼所抱子那罗延也,唐文皇亦轮王十善化世者也,隋智周等赍梵经自西城还,敕付有司。选人翻译,帝且亲为撰序。又亲以七宝箱奉三十舍利。自内而出,置于金琉璃瓶。侍者三人,散官一人,薰陆香百二十斤,分道送往三十州。州境诸官,步引四部大众,共以幢盖台辇,种种音乐,供养围绕。而唐奘法师,抵厨宾天林,以至麴暗国。与胡商八十人渡克伽河,至中天竺。穷探大乘,以象马驰还。文皇迎见于仪鸾殿,敕入弘福寺译经,经成,赐九道总管,又赐剃刀百金磨衲,亦自撰圣教序以张之。盖二帝之弘护佛乘如此,无他,则僣孽多而惧祸之念深耳!隋唐之有天下也,一则欺孤儿夺寡妇而得之,一则劫父射兄而得之。扪心顾影,方有余惭。而况命将出师,混一区宇,诛剪伤殪,不啻颅山而血海者。夜气所息,宁不凄然。试读开皇八月之制、贞观三年癸丑之诏,其隐情亦不复覆露矣!故文帝享国二十四年,写经四十六藏,十三万卷,修治故经四百部,造金铜檀像六千余万躯。修治故像一百五十万九千,宫内造刺绣织成像及画像五彩珠幡以亿计。崇缉寺宇五十余所,番译道僧二十四人。所书经论垂五百卷。而唐初四方壁垒之秋,战声鼎沸,精蓝森列,破薛举,立昭仁寺于幽州。破王世充,立昭觉寺于潞州。破刘武周,立弘济寺于汾州。破宋金刚,立慈云寺于晋州。破霍老生,立普济寺于侣州。破窦建德,立等慈寺于郑州。破刘黑闼,立昭福寺于洛州。并给度牒,敕虞世南李伯药褚遂良颜师古岑文本许敬宗等,分撰《新寺碑志》。当时经狮律虎,及一切人天龙象,联瓢接锡于法宫殿廷之间。而二祖之慧可,四祖之道信,天台之智者,三藏之玄奘,尤为嵬特示旨。明教乘普,皆其力也。嘻!盛矣哉!隋唐之交,经最显,海域最太平。而幽三变幻之迹,亦时时足以撼王公而怖士庶。如慧琳供养塑像,忽生须三十六茎,苔逊之柩,五百异花绕尸而生,长可一二尺许。隋文与后,每食从齿下得舍利,以银碗水浮其一。出示百官,须臾化二。凡得十九粒,多放光明。即唐文皇行方等悔法,见光明中有七佛现,是皆古今书史之所不载。而震旦国中之所罕习者,此事一二传。先朝宫监必尚能言之,而武氏摄于异闻,且当破毁三戒之后。又数见王后萧淑妃鬼物为祟如死时状,避居洛阳,不敢归长安。盖妖狐之精爽,至是亦老且耗矣!日暮途远,计无复之,度所以忏宿垢,脱重愆,当有甚于二帝者。此纷纭经像之所由造与。乃知二帝以英雄作佛事,犹有屠沽掷刀之意,故名缁出而与之遘。若武氏非儿女子之昵昵香火情,则野姑村媪膜拜禳祝者耳!且掖庭有怀义僧,而犬德芘刍,其肯拥莲花座而翻贝叶之文乎哉?吾故疑曰:“周武刊定之诸经未必伪,而伪者不必非经也。即使果伪,犹不失东西晋及六朝人笔,惜哉!”悉举而汰之,令后世无以见其短长。邢子才云:校书思讹字,亦是一适。苏长公爱谈鬼神,强谓人曰:“汝试妄言,而吾妄听之。”此余所以犹致惜于周武刊定之伪经也。虽然,存其目可也。

  陶渊明《命子篇》则曰:夙兴夜寐,愿尔之才,尔之不才,亦已焉哉!其《责子篇》曰:虽有五男儿,总不好纸笔。天运苟如此,且进杯中物。盖先生即诸子皆不欲其仕宋,故作诗自污,以晦其才,才则必以陶氏门地拔矣!此苦心也。善乎庄生曰:“以不才终其天年。”

  往顾泾阳泾凡两兄弟,与余同舟至槜李。因论事亲若曾子可也,何义?余曰:“此句真精神在《大学》,如保赤子,心诚求之上。”又问曰:“此又是何义?”余曰:“大约父母之于赤子,无有一件不可志的。人子报父母,却只养口体,此心何安?即如曾子之养曾皙,比之三家村老妪养儿,十分中尚不及一。所以仅称得个可字。今人不必远法曾参,但去取法三家村老妪养儿,自然事父母不敢在口体上塞责矣!”

  嗟乎,古人事亲,惟恐不成圣贤。今人事亲,惟恐不成科第。是可谓养志乎!曰:父以此教之,子以此成之。如何不是养志?但既得科第之后,亲老不能随子,十年五年,常不相见。即锦衣归省,内有妻孥,外有宾客。出入匆匆,其捧觞上寿、开口而笑者,又能有几日。甚则新庄故宅,父子各居,虽供养不缺,而饮食寒温、滋味咸酸之类,谁复为之点检。此无论养志,亦何曾叫得养口体。市井负贩,父兄子弟,团圆一处,其饔餮无日不相共,其痛痒无刻不相关,即口体之养未全,而养志却无愧者,且寸薪粒米,皆从剜心沥血中来。如此养父母,味虽苦而情则甘。富贵家名曰禄养,而未能必躬必亲。如此养父母,味虽甘而情则苦。呜呼!为人子者,不惟不能养志,抑且不能养口体,非其忍心如是。所谓终身由之而不知耳!虽然,亦却科第二字累他一半。盖父母教之,而父母还以自累也。所以古来圣贤,自曾子养志后,独推尹和靖母子为不可及。唐玄宗奔蜀,太子即位灵武,其始为马嵬驿父老所留,其既为建宁王倓所劝,又其后为杜鸿渐、魏少游、崔漪卢、薛季涵五上笺所迫,而太子实无利天下之心也。当时君父播迁,宫人乱出,乘舆至金城驿中无灯,贵贱枕籍而寝。贼入长安,杀妃主皇孙数十人,刳心以祭安庆宗。搜捕百官士女送洛阳,王侯将相扈从车驾留长安者,诛及婴儿。太子夜驰三百里至平凉,虽正位号,文武官不满三十人。太子何艳于此,而攘之于草莱荆棘之日耶?其后颜真卿区处河北军事,以蜡书达表于灵武,遂以真卿为工部尚书,并致赦书,亦以蜡丸达之。真卿颁下诸郡,又遣人颁于河南江淮。由是诸道始知上即位于灵武,徇国之心益坚。民间相传,太子北收兵来取长安。日夜望之,或时相惊曰:太子大军至矣,则皆走。市里为空,贼望北方尘起,辄惊欲走,京畿豪杰往往杀贼官吏,遥应官军,诛而复起,不能制。乃知灵武此举,真可收属人心,非乘危而利天下也。其后韦见素等至自成都,奉上宝册。太子不肯受曰:“比以中原未靖,权总百官,岂敢乘危遽为传袭?”群臣固请,坚不许,置于别殿,朝夕事之。如定省之礼,其情亦可怜矣!而范祖禹乃以为叛君背父,冤矣哉!所可恨者,其罪全在杨国忠耳。或曰:马嵬之变,国忠已斩,而于灵武何与?余曰:唐玄宗议亲征时,谓宰相曰:“朕在位垂五十载,去秋已欲传位太子。值水旱相仍,不欲以余灾遗子孙。不意逆胡横发,朕当亲征,且使之监国。事平之日,朕将高枕无为矣!”杨国忠大惧,退谓三夫人曰:“太子素恶吾家,若一旦得天下,吾与姊妹命俱在旦暮矣!”使说贵妃,衔土请命于上,事遂寝。若使国忠从臾一言,便无灵武之事。竟以怙宠惧祸之故,至使他日父不得正其终,子不得正其始。既乱人家国,又乱人纲常,若国忠马嵬死,晚矣!

  东坡刑赏忠厚之至论云:杀之三,宥之三。欧阳公问其出处。东坡曰:“想当然耳!”余观《曲礼》有云:公族无宫刑,狱成。有司谳于公,公曰宥之,有司又曰在辟,公又曰宥之,有司又曰在辟。及三宥不对,走出致刑于甸人。乃知东坡之论,原有本耳!想主司偶忘之,而东坡又不敢辄拈出处以对,故漫应如此。不惟待前辈之道宜然,亦可省露才扬己之一病也。

  尧禅天下于许由,许由不受。天下后世皆高之,余独以为不难。尧之时,尽大地是洪水,尽大地是兽蹄鸟迹。禹荒度八年,水乘舟,陆乘车,泥乘輴,山乘樏。方得水土渐平,教民稼穑。此时百姓甚苦,换鲜食艰食粒食三番境界,略有生理。盖洪荒天地,只好尽力生出几个圣人,不及铺张妆点。粗粗具得一片乾坤草稿而已,何曾有受用处?茅茨不剪,朴角不斫。素题不拼,大路不画。越席不缘,太羹不和。铏簋之食,聊以充虚。鹿裘之衣,聊以御寒。不唯无享天下之乐,而且有丛天下之忧。尧黧舜黑,固其宜耳!许由亦何所艳羡而受之也哉!嗟乎!今之天下浓,浓则诲盗。古之天下淡,淡则拱手以与人而人不纳。老氏云:不见可欲,使心不乱。许由之谓也。按传尧佐帝挚,始受封于陶。又三载,改国于唐,乃号陶唐氏。又三载而受禅。又曰:“帝挚立九载,政既微弱。而尧德日盛,诸侯归之。帝服其义,率群臣以致禅,尧乃即位。都于平阳之安邑。”由此观之,禅天下亦非尧始。

  柳下惠见饴曰:“可以养老。”盗跖见饴曰:“可以黏牝。”见物同而用之异。余尝谓子弟云:李广之射石虎,智者惊喜是石。而愚者怅恨非虎,然则智愚相去,岂特三十里?是亦柳下盗跖之饴也。

  左丘明身为国史,躬览载籍。凡子产管仲及诸国卿佐家传,并梦卜、纵横家书,总为三十卷篇。括囊二百四十二年之事。既为《春秋内传》,又分纂周鲁齐晋郑楚吴越八国事,起周穆王,终鲁悼公。作《国语》,为《春秋外传》,合为二十一篇。大约如夏驭《春秋》,晋《春秋》纪,晏子吕不韦虞卿陆贾之《春秋》而已!非有意于发明孔子也。说者谓其先经以始事,后经以终义。依经以辨理,错经以合义。则枉却《左传》也。汉武时,置太史公,掌天下计书。以司马谈为之,谈欲错综古今,勒成一史,未就而卒。子迁乃述父遗志,采《左传》、《国语》,删世本《战国策》,据楚汉列事,上自黄帝,下迄麟趾,作十二本纪,十表八书,三十世家,七十列传,凡百三十篇。都谓之《史记》。至宣帝时,迁外孙杨恽祖述其书,遂宣布焉。而十篇未成,然亦自宫刑之后,抑郁无聊,不得已而托之著书,故于刺客游侠货殖三致意焉。藏副名山,自成一家言。盖司马之私史,非汉之国史也。班固乃强而入之正史之中。诋其疏略,又诋其是非颇谬于圣人。则枉却《史记》也。杜甫贫不自振,客吴越齐赵间。禄山乱,天子入蜀,甫避走二川;肃宗立,自鄜州羸服欲奔行在,为贼所得。至德二年,亡走凤翔,上谒,拜右拾遗。关辅饥,辄弃官去,客秦川,流落剑南,结庐成都。西依严武,武卒,甫往来梓夔间。大历中,出瞿塘下江陵,沂沅湘,以登衡山,其诗无所不有。而未尝专指某诗为某事,某句为某人。若如此则一部杜少陵如学究训诂相似,则枉却杜诗也。

  

  卷三

  国家之患,莫大于内批二字。无论他朝,即如韩侘胄日夜谋去赵汝愚,问计刘弜。弜曰:“惟有用台谏耳!”侘胄问若何而可?弜曰:“御笔批出是也。”侘胄然之,遂以内批拜给事中,谢深甫为中丞。又内批以其党刘德秀,属深甫为御史。由是刘三杰李沐等牵连以进言路,排斥正士。闰月内批罢朱熹矣,十二月又内批罢彭龟年矣。一日史弥远入对,请诛侘胄,皇后杨氏素怨侘胄,因史弥远怀中出御笔批云:韩侘胄久握国柄,轻启兵端,使南北生灵枉罹凶害,可罢平章军国事。遂殛杀于玉津园。王柟以韩侘胄与苏师旦首至金,金主璟御应天门备黄麾立杖受之,百官上表称贺。悬二首并画像于通衢,令百姓纵观,然后漆其首,藏于军器。夫侘胄以内批斥逐人,而终以内批自杀。天道好还,岂不奇哉?吾朝凡官府大小之事,发阁臣票拟,呈内批发,部院参覆,然后奉旨行,此祖宗立法之最妙者。虽然,却忧一事,留中者内批之渐也。姑记于此,以告之忧国者。

  自古帝王多矣。夫子独曰:“无为而治者,其舜也欤。”然则舜果一无所为者乎?曰非也。舜之工夫全在未受尧禅时。父顽母嚣,却要在父母上做工夫。象傲,却要在兄弟上做工夫。家人睽起于妇人,却要在二女上做工夫。以至耕稼陶渔,迅雷风雨,无非是做工夫处。做得如此有为法,才好到无为而治的境界。诗不云乎?刑于寡妻,至于兄弟,以御于家邦。御之一字,正列子御风之御,着不得一毫人力。此极可状无为之旨也。不然藉口无为,深居高拱,如秦二世以天下托之赵高李斯,唐玄宗以天下托之杨国忠李林甫,治乎乱乎!孟子曰:“人有不为也,而后可以有为。”余曰:“人有有为也,而后可以无为。”

  今人作铭状表传,皆是花脸文字。戏子上场,凡花脸净丑说话,多是虚而不实。今铭状表传得无类此耶!吾人通于鬼神之间者,但有言行两端,若信笔胡乱道去,如何服得鬼神?《易》曰:“修词立其诚。”此语甚有味。韩柳作志传,皆不轻与人。即欧阳永叔撰《尹师鲁墓志铭》,及叙辨所以作墓志之意,其书载集中,凿凿不少假借,盖皆有古人之风。至于今以多为贵,甚则文字短简。子孙有祈请增益者,尤为可笑。汉司徒霸,遣西曹属侯子道,奉书严子陵。子陵曰:“我手不能书。”乃口授之。以林牍杖与子道削书之。子陵曰:“喻数语乎。”子道曰:“书何太少?可更足。”子陵曰:“买菜乎,求益也。”

  易之睽卦曰:“睽,小事吉。”夫既睽矣,何吉之有?盖别嫌明微,皆主于睽,微者从小事始也,故吉。卦上巽下坎曰涣坎,险也。六三涣其躬,无悔。象曰:“涣其躬,志在外也。”所谓外其身而身存也,二氏之放身失命,儒者之见危授命,易之所谓涣其躬乎?

  范文正父子,以麦舟助丧,乃石曼卿耳。公父子盛德,此非其所难。石曼卿天下士也,状貌岸伟,慕古人奇节,以文采气谊豪一世。所交如欧文忠公,张文节公,皆奇之。特落落当其意者无几人,故常为大理丞,而贫不能葬母。文正父子见之,自然倾舟相助。此何足以为范公重?如曼卿之贫,乃可重也。郭元振家送资钱四十万,会有缞服叩门者,自言五世未葬,尽数与之,况范公父子耶!况曼卿又为公东吴故旧耶!欧阳为文正作《墓志铭》,为石曼卿作《墓表》,皆不载麦舟一事。盖公之盛德不专在此,正如云长公秉烛达旦,未尝见正史。即使有之,乃举为一生大节。此非知云长者。

  《孝经》闺门一章,由周秦而下,传汉至唐,列为二十二章。开元间,博士司马贞为国家讳。始黜之,而唐遂有马嵬之祸,则《孝经·闺门》之教废也。王荆公谓《春秋》烂朝报,不列学官,使先圣笔削之书,人主不得闻讲说,学士不得相传习。而宋遂有夷狄北辕之祸,则《春秋》内外之防,与复仇之教废也。孔子曰:“我志在《春秋》,行在《孝经》。”二书抹去,祸及家国,宣尼之书可谓灵矣。故曰:“畏圣人之言。”

  帝王做事,如书生习举业,先要做得出为主。汉高帝为义帝发丧,袒发而哭者三日。时势该哭,便做出许多哭的模样。此高帝文章也。光武之兄演,为更始所杀,恐其见疑,饮食言笑,无异平时。时势该不哭,便做出许多不哭的模样,此光武文章也。今人喜怒哀乐不特不中节,且皆草草放过去,成得恁的英雄?

  汉高不杀秦子婴,史称其宽仁大度。然毕竟有败露处,项氏已没,项伯以下赐姓刘。又令诸故项藉臣名藉。郑君尝为项藉将,属汉不奉诏。诏尽拜名藉者为大夫,而逐郑君,却是露出本色也。我太祖方元主殂闻至,群臣皆贺。谓侍御史刘炳曰:“尔本元臣,今日之捷,尔不当贺。”因命礼部榜示,凡北方捷至,尝仕元者,不许称贺。

  太祖常躬祭历代帝王庙,至汉高像前曰:“我与公皆以布衣起得天下。公是好汉子。”命再加一爵。议者谓汉高与太祖略相类。余谓无论他事,即以前二事并观之,汉高岂能及得我太祖来?

  孔明取刘璋,子瞻非之,不知璋之父子,盖汉贼也。璋父为刘焉,刘焉内求交阯牧,欲避世难,议未即行。董扶私谓刘焉曰:“京师将乱,益州分野有天子气。”刘焉闻扶言,意更在益州。黄巾杀绵竹令,徙治绵竹,抚纳离叛,务行宽惠,阴图异计。张鲁每始以鬼道,又有少容,常往来刘焉家。故刘焉遣鲁为督义司马,住汉中。断绝谷阁,杀害汉使,刘焉上书,言米贼断道,不得复通,又托他事杀州中豪强王咸李权等十余人。及天下诸侯共诛董卓,保州自守,略不出兵。刘焉意渐盛,造作乘舆车具千乘,荆州牧刘表,表上刘焉有似子夏在西河疑圣人之论。时刘焉刘璋,以车献帝,为奉车都尉。在京师,刘焉托疾召刘璋,刘璋自表省刘焉,焉遂留璋不还。未几刘焉被天火烧城,车具荡尽,则天之厌刘焉久矣!刘焉死,刘璋立。收三辅流人数万家为东州兵,闻曹操征荆州,已定汉中。遣阴溥致敬于曹操,操加刘璋振威将军,又遣张肃送叟兵三百人,及杂御物于曹操,其父子未尝有一毫乃心于汉室也。宗室之中,自怀异图,先主欲伸大义于天下,舍刘焉父子将谁往哉?况先主不取,则益州必为曹操所得,曹得之必不能如先主尽归其财物于刘璋也。孔明在草庐时,看得刘焉原是汉室罪人,而刘璋方归诚于操,如虎加翼。剪除刘璋,亦是断曹操狡兔一窟。若使关中与巴蜀相连,老瞒骁雄,如何可制?富贵不处,贫贱不去。此是君子路上人。然只恐胸中着一好名之心,如许由陈仲子相似,许由洗耳,巢父引牛去之;仲子咽李,孟氏以蚓讥之。故曰:“君子去仁,恶乎成名。抽去名根,则富贵贫贱境界上,方才得力,成名则去。仁矣!是君子之所恶也夫。”

  《易》曰:知进而不知退,知存而不知亡,其惟圣人乎!此不见一法之圣人也。知进退存亡而不失其正者,其惟圣人乎!此识法者惧之圣人也。前圣人是李广饮羽石虎之箭也,后圣人是养由基百步穿杨之箭也。其实有两个圣人也。

  夜间与客饮茶。客问曰:“事君事亲同乎?”余曰:不同。陆绩怀橘奉母,便谓之孝子;丁晋公献大龙团茶,蔡君谟献小龙团茶。欧阳公惊曰:“君谟士人也,何至作此事?”钱惟演献洛下牡丹,东坡诗云:“洛阳相君忠孝家,可怜亦进姚黄花。”推此,则事君事亲必有分矣!客曰:“此论殆为近来献纳,与矿税发也。”余不答。

  谢铎云:我太祖皇帝远过于宋者有五事:一攘克夷狄,以收复诸夏;二肇基南服,而统一天下;三威加胜国,而锋刃不交;四躬自创业,而临御最久;五申明祖训,而家法最严。陆文量又云:本朝政体,度越前代者,其大者数事:如前公主寡,再为择婿,今无之;前代中官被宠于朝臣并任有以功封公者,今中官有宠者赐袍带,有军功者增其禄食而已;前代府刺史皆有生杀之权,今虽王公不敢擅杀人;前代重臣得自辟任下寮,今大臣有专权选官之律;前代文庙圣贤,皆用塑像。本朝初建国学,革去塑像,皆用木主;前代岳镇海渎,皆有崇名美号。今止以山水本名称其神,郡县城隍,及历代忠臣烈士,后世溢美之称,俱令革去;前代文武官皆得用官妓,今挟宿娼有禁,甚至罢职不叙。予思之更有十事:前朝太学生皆上书,吾朝独生员不许陈民间利弊一也;九镇以制府文臣为将,天子自为居守二也;阁臣部寺之长,与边腹大帅,外廷会推内廷,不得专擅三也;母后不称制四也;勋戚不干政五也;皇子讲官,即宫坊寮采,不立博望苑,不开天策府六也;无殉葬七也;不用黥刺荆劓阉割之刑,臣下敢有奏用此刑者,文武群臣,即时劾奏,将犯人凌迟,全家处死八也;京师有热审,省直有减刑,非大吉典不轻赦九也;宋制台省六品,诸司五品,一郊而任一人,两制以上,一岁而任一人。子又任其孙,孙又任其子,任侄任甥亦有之。今三品以上才得荫子入监,纨绔子弟不滥朝籍十也。然则定鼎卜历,尚可量哉!

  古礼有不可行者,如父母死,登屋极挑鼠穴而求其人。此后世所谓招魂也。哀痛仓卒,何暇升屋而号?又如三日殓,六月腐尸,何忍坐视?又如不祔葬,为不忍先死者之复见也,夫妇同穴,子孙昭穆,地气若吉,何得更求别壤?天子坟高三仞,树以松;诸侯半之,树以柏;大夫八尺,树以橙;士四尺,树以槐;庶人无坟,树以杨柳。今坟无贵贱皆松柏矣!何能独栽杨柳?又如妇三月而后庙见,先儒云:未三月尚在可出之条,则三月后,虽有大过不可出乎!又如妇未庙见而死,则以妾礼葬之。夫生为妇,死为妾。礼乎?又如年一巡狩,后宫六军扈跸而从,供应骚然,狡逆窃发,即以舜之德,不能返苍梧之驾;秦之威,不能还沙丘之尸,则后世又可知也。又如夏月不暴布,恐暑气入布,人吸其气以致疾。然今民间多有暴布者,何尝中暑?又如周礼,季春之月会男女,奔者不禁,是教民淫也。冬月农有不收藏积聚者,取之无禁,是教民盗也。又如寡妇不夜哭,哀至则哭。何昼夜之有?大抵古礼有难行者皆此类,变而通之,则在有识之儒而已。

  唐文皇以《兰亭》赐欧虞褚薛摹之,四公无一笔似《兰亭》者。而结法自合,盖纵肖亦是右军以后第二人耳!李于鳞摹古乐府,至更其句法,以为不被古人所困。然读其易水垓下二歌,其果与荆卿项王情境合否?余尝谓刻画古人,是后生第一病。武陵桃花,惟许渔郎问津一次,再迹之便成村巷矣!禅家公案亦然,不独诗文也。

  古之得道者,火焚其躯。目睛牙齿,炽然不坏。烟气所肃,都成舍利。余今蛀齿蒜发,衰相已现。张天觉云,皆于本分事上。十二时中,不曾照顾微细流注。生大我慢,此是业主鬼来借宅。东坡云:无罪而得谤,未老而先病,此之谓也。言念及此,不觉涕汗俱下。

  凡声何以近则闻?远则不闻乎!盖声尘远近于闻性中,闻性无远近也。譬之像影,远近于镜光中,镜光无远近也。吾身聚散于吾性中,吾性无聚散也。此之谓定,非求定也,本不动故。

  鲁昭二十五年甲申夏,有《瞿谷来巢注》,谓此鸟穴居,以来巢为异,而此鸟本不穴居也。瞿谷即今牛豕鹊,以夏月孕子,夺其鸦巢,乃群小凌高大。此季孙不臣,昭公去国之兆,故自夏月书来,即于当年九月书公逊于齐,明年公居于郓,又明年公至自齐。复归于郓,又明年公次于乾侯,自是不归。逾三十有二年,竟死其地,此为昭公之兆明矣!鲁地旧无此鸟,故以来巢为异,非谓其去穴也。列子云:瞿谷不逾济,狐逾汶则死,地气然也。如洛阳本无杜鹃,宋时始至。河水本无鼋,石勒时始有。佛图澄以为桓温入河之兆,即此类也。余闻之于蜀僧湛然云:诗文只要单刀直入,最忌绵密周致,密则神为拘迫,疏则天真烂漫。《史记》之佳处在疏。《汉书》之不如《史记》在密。元画疏,宋画密。气韵生死,皆判于此。

  唐穆宗即位,朱克融王廷凑乱河朔,加裴度镇州行营招讨使。时元桢结宦官魏弘简求执政,恐裴度复当国。因经置军事,数持梗,不使有功。裴度上书暴元桢过恶,以为陛下欲扫荡幽镇,先宜肃清朝廷,河朔患小,禁闱患大。臣自兵兴以来,所陈章疏,事皆切要。所本书诏多有参差,蒙陛下委付之意不轻,遭奸臣抑损之事不少,进退皆受羁牵,意见悉遭蔽塞,但欲令臣失所,使臣无成。则天下理乱,山东胜负,悉不顾矣!表三上,上虽不悦,以裴度大臣,不得已罢魏弘简元桢近职。俄擢元桢与裴度俱宰相,尔时白乐天交元裴间,相与倡和诗皆载集中。若使过高之论,乐天宜亲晋公而疏微之。然乐天与微之始终无间言,生则觞咏不绝,死则为微之作《墓志》,赞叹不绝,略不露与晋公交恶之状。亲者无失其为亲,故者无失其为故,道固尔也。若在今日,不以为趋炎附热于生前,则以为匿瑕含垢于死后。将乐天猜作何等人矣?古今人不相及如此夫!春日读元白长庆二集,因感而记之。

  井田者,古今老师宿儒习称之。而少年迂而讳言之,讳者固未知姬公所以致太平之遗意。其傅会之而习称之者,亦非深知井田者也。井田兵法之祖也,盖其事与田猎相表里,徒论井田而不兼论田猎,则井田之精神不备,而公经纬姬氏八百年之苦心亦不明。夫姬之鼎累累乎垂东迁而后绝者,则井田之兵农合也。其兵农合者,则田猎之法联络乎其中,以黜夫富强之名,而阴收夫富强之实也。圣人之治天下,其虑长,其谋远,其法度似疏阔而实精严,其事出乎此,而意实寓乎彼。盖不特近可以笼匹夫匹妇一时之耳目,即后之老于周官者,曰以井田为聚讼,而终不能名公指所由寓。即儒者猥云寓兵云尔,然亦终不能舍子舆氏之故闻,而畅公所以寓兵之旨。王者镇国家,抚百姓,欲以长子孙而杜奸诡,则不得不用兵。兵不祥之器,而授之血气好胜之民,则劲悍难使,势必至于毒民而后已。圣人以为以兵毒天下,不若以兵教天下。以兵教天下,又不若以兵藏天下。故井田表里田猎,乃圣人之善藏其兵法于不穷。所谓合之则双美,而离之则两伤者也。夫有兵则有营,有阵,有食,其屯聚有地。其校阅有时,其春秋夏冬,昼战夜战有法,其兴师振旅有礼,凡此者皆兵之大纪也。公使民由之,而不欲使民知之,故后世莫得而详。然其井田之神巧变化,则散见于《车攻》、《七月》诸篇,而微隐于周官田猎之制,方夫里而井,井九百亩,自箕子之九畴始也,八家皆私百亩,自宓羲之八卦始也,公田居中,为大将握奇居中央,私田居外。为正兵以居四正,为奇兵以居四隅。对敌则正兵迭出,掎角则奇兵互张。止则大营包小营,行则大阵包小阵,断之而为三,则吴磷之三叠;出之而为六,则李卫公之六花;全演之而为八,则武侯之天地风云龙虎鸟蛇。而法止矣!虽然,此犹兵家之营阵图耳!有如授之以图,而不教之以法。与无兵同,其民日引月长,于争斗杀戮之事,而不潜耗其雄心,移易其耳目。与教盗贼同。圣人于是因祭以用兽,因兽以代敌,悉匿其坐作进退之名。而更创其说曰田猎。吁!公之心亦良苦矣!使公之井田止于截沟涂,而剖封植,则其制诚迂。惟其以田猎辅之而行,则所为导民于富且强者,甚巧而不露,而千古兵家不传之秘法悉藏焉!公何迂阔之有哉?故春搜夏苗,秋狝冬猎,以明四时不失职也。质明仆旗后止者诛,以严信誓也。假兰艾之草以为席,置通帛之旃以为门,以惧伤马也。车之入门碍以车轴,以试其能御也。车轨尘,马候啼,以试其能驰也。旌旗金鼓以昼战也。选车徒,读书契,辨名号,以夜战也。过禽不逐,以示不逐奔也。面伤践毛不献,以示不杀迎降也。不成不献,以示不戮幼稚也。出则少者在前,以示趋敌也。入则少者在后,以示殿师也。有闻无声,以示师克而和也。酌醴献宾,以示告庙饮至也。夫公之神巧变化,善藏其兵法于不测如此。当是时,车舆行,三司马缺而不补。虽蛮夷猾夏盗贼奸诡,则竟付之士师。若曰兵者,此不过刑法之属,不以教我民也。而周之民亦且泄泄焉!第相谓曰:“公以稼穑饱我,又放而角之原野。酪禽之血,搏兽之革以儇我。”甚则感叹而歌咏之曰:雨我公田,遂及我私。又曰:言私其纵,献豜于公。至于公田则思君,献豜则思君,而百姓之愿为公死可知也。常人之情,或反唇于室,而不容不披发于斗邻。或构仇于酒杯,而不能不卒然匍匐于拯水火之际。何者?其所居之习然耳!今一井之内,婚娶丧葬,老死不出于其乡。岁时则相藉,子孙则更抱,人谙其名姓里居,而世共其生死缓急,以此思战,战宁有不胜者乎?况沟洫川浍,相错如织,则不必设地网以制戎马。比屋皆土著,则不必立保甲以稽奸伪。民二十而受田,六十而归田,则不必汰老弱以核军籍。田中有庐,疆场有宫,则不必裂地以处师徒。我耘我耔,我黍我稷,我仓我庾,则不必飞千里之刍,挽万钟之粟,以给廪饩转馈饷。夫今日之国家,其渐趋于贫弱者。为其以东南之民,驱而养西北之兵也。卒之首与尾两穷,而富与强俱困。公惟借民以足食,旋借民之食以足兵。无召募拣选而技良,无营堡斥堠而备设,无更番屯戍而居处宁,无牵制观望而肝胆壹。规疆理为营阵,揭锄挺为干戈,转用其所以毙兽者以为毙敌之法。上不言,下不觉。百姓日驯夫狠戾不肖之心,而国家坐享夫数百年全劲之利。老氏曰:“非以明民,将以愚之。”《易》曰:寓天下至险于至顺,呜呼!公之意岂亦本诸此欤?盖尝譬之,井田奕局也,田猎之阖辟纵横、屈伸进退,其变迄于不可胜记。皆所以按其局而布之为势也。后世若柳宗元之封建,林勋之本政,其井田纯用局者也。狩于郎,兵于崇丘,讲武于平乐,观阵兵于骊山之下,其田猎纯用势者也。时异世殊,必举三代之法以困人主,是又执死势而覆故局者也。改阡陌,恣游畋,是局残势败者也。新莽以井田饰乱,汉诸帝长扬上林以田猎饰治。局非局,势非势,其不知奕均也。呜呼!宁独汉唐以后诸君子哉!子舆氏之论井田辨矣!公犹得以农事之说笼而掩之,况其下者乎!微独子舆氏,即当时但称师尚父为善将,而不称姬公为善兵。呜呼!圣人之深于藏法一至此哉!夫善易者不言易,善兵者不言兵。而后知兵之所以莫测也。故曰:井田者,古今兵法之祖也。

  冯瀛王诗云:但知行好事,莫要问前程。邵康节训子则云:汝固当为善,亦须量力以为之。若不量,虽善亦不当为也。冯言是显者事,邵言是隐者事。

  庾开府诗云:对君俗人眼,真兴理当无。吕文靖诗云:贺家湖上天花寺,一一轩窗向水开。不用闭门防俗客,爱闲能有几人来。予山中闭门时,尝以庾之诗谢客,客来时尝以吕之诗自慰。

  

  卷四

  贾谊负王佐之才而汉文不用,论者惜之。但贾生不知易耳!当汉文帝时,黎民新出汤火,只宜一味清净,清净惟老成人知之,少年不悦也。易革卦后受之以鼎,鼎卦后受之以震,震动也。物不可以终动,故震卦后又受之以艮。秦汉之交,革故鼎新,而天下大震矣!文帝要休息,艮卦也。贾生要制作,震卦也。曹参师事盖公,但云治道贵清净而民自定,参守之。治齐齐治,代萧何入相,治汉汉治。即景武时,窦太后一妇人耳,喜老子言,不悦儒术。病免申公,又怒辕固,使之入圈击豕。彼其君臣母子之间,灼见天下已定。儒者之多事,不如黄老之清净。贾生少年上书,如建明堂、如改服色、如削诸侯、如伐匈奴等类,却当艮止之时,而欲纷纷为鼎新震动之举,此岂文帝所乐闻者?文帝怜其才名,但更端与之谈说鬼神,以书生畜谊而已。其后严安徐乐主父偃皆祖其余说以取富贵,此又艮卦之后而遇渐卦,盖至此方渐渐可行矣!然武帝行之,汉之元气几耗大半,况贾生时哉!贾生之言非不切中国事,但下手太早。神仙家专重火候,早则过嫩为文,迟则过老为武,文武得宜,乃鼎铉调元手也。贾生虽俊杰而实不识时务,谓之大秀才则可,谓之王佐才则未也。朱晦翁云:贾谊固有才,文章亦雄伟。只是言语急迫,失进言之序,都一齐说了。且如一问破屋,教自家修,须有先后缓急。若一齐拆下,杂然并修,岂有此理?看他会做事底人,如韩信邓禹诸葛孔明辈,先有一定规模,渐渐做将去,皆卓然有成。贾谊胸次终是闹著有些子在心中,尽要迸出来,只管跳踯爆趠不已,如乘生驹相似,制御他未下。所以言语无序,而不能有所为也。《易》曰:“艮其辅,言有序,悔亡。圣人之意可见矣!”此极中贾谊之病。余笑曰:“如贾生者非特劝人拆屋,且又劝人拆了新屋另行改造一番。主人如何听他?文帝之不用贾生,正与萧何用曹参相反。贾生治安策,正与文帝答尉陀书相反。

  武王迁顽民于洛邑封箕子于朝鲜,朝鲜辽海外徼,去关洛东西数千余里。名虽不臣,实有屏诸四夷不与同中国之意。武王封兄弟之国十五人,姬姓之国四十人,周之子孙不狂惑者皆为诸侯。独箕子却忍置之海外,其堤防疑虑可知也。武王虚己问殷所以亡,曰吾杀纣是欤非欤。箕子不忍言纣恶,而王亦丑之,乃问以天道作洪范。夫君父子头,悬之太白。箕子又为宗室懿亲,问则泣谢而已。洪范之陈,是亦不可以已乎?或曰:夫子称殷有三仁何也?余曰:“箕子既已徉狂受辱,则洪范岂徉狂之人所能撰乎?盖此仁字,非朱紫阳至诚恻怛之解。《论语》如此仁字凡三见,井有仁焉,又观过斯知仁矣,又其为仁之本欤。仁当作人看。夫子日殷有三仁,盖言殷有三人。如此其是是非非具眼者自能辨之。嗟乎!余于此盖有三恨:箕子尝欲立微子,帝乙不从而立纣。此一恨也;武王既杀纣,何不立微子以存商?此二恨也;微子不可,则武庚未闻失德也,不立武庚而自为之。三恨也。微子武庚且然,其肯封箕子于中国以为顽民倡耶?先辈云:洪范疑从河洛翻弄出来,即五行五事之类,启后世卜筮支离穿凿之门户,且洪范与丹书并称。今箕子洪范独著,而太公之丹书不列于《尚书》,是皆可疑也。宋陆务观云:傅子骏为学者言,洪范自无偏无党,至归其有极三十二字,皆古所传。三十二字外吾不知其他矣!此言大骇人,适与门人讲三仁章,姑志于此。又思奴者臣仆之谓也,箕子忘商而臣周,夫子盖不满焉。朝鲜之封,武周思患甚远。本朝洪武五年,安置归德侯陈理、归义侯明升于高丽,亦是此意。理陈友谅之子,升明玉珍之子也。初二侯赐第都下,居常郁郁不乐,颇出怨言。上闻之曰:“此童孺辈言语,小过不足问,但恐为小人鼓惑,不能保终始。宜处之远方,则衅隙无自生矣!”于是徙之高丽,仍赐高丽国王纱罗文绮四十八匹,俾善待之。高丽者即箕子所封朝鲜也。风水圣人所不论,要之伯禽封鲁,周公毕竟有意思在。唐一行云:天下尽于南北两戒:北戒负终南地络之阴,为黄河之源,所以限戎狄也;南戒负终南地络之阳,为长江之源,所以限蛮夷也。北有黄河,南有长江,夹出中间大地,是曰中条。中条之西为丰镐,即古雍州也。其地山川最险,王气最盛。故文王都丰,武王都镐,既先占第一形势以为根本。由丰镐至洛邑,中天下而立。风雨时,阴阳会,道里均。周公又奉成王定鼎于洛邑,祀清庙而朝诸侯。盖丰镐上应太微垣,为天下之至险。洛邑上应紫微垣,为天下之至中,姬氏父兄皆据而有之。其中条黄河长江夹至尽处,忽到青徐,泰山插天,逆水西向,把住水口,何等力量?何等精采?自元人塞北河,泰山今在河北。其初泰山之左有河济入海之道,泰山之右有江淮入海之道。故道未塞。齐鲁原在黄河长江夹流中,算做中条尽处,周公之子伯禽却又分封于此。看来天下大势,惟有南戒北戒,南戒北戒,惟有黄河长江,黄河长江,惟夹得中条,中条以丰镐为首,洛邑为腹,青齐为尾。而周公晓畅天下地脉,一时收拾将来。其后七百余年,东鲁地脉不衰。又生出大圣人如孔子者,以发明文武周公之道。千万世而下,至今隐隐跃跃如在目前。周公可谓不死矣!齐与鲁并封,齐先灭,鲁后亡。固见地脉悠远。然既生孔子,又生颜曾诸人,一片王侯大地,变作贤圣道场,非果是中条尽龙,何以有此?《汉书》云:阙里当奎分,又占东壁,奎与东壁,乃天上图书府也。异哉!乃知周公相地眼力亦复不浅,直将山河大地,搅做一团,分枝擘脉,如解牛破竹相似。嘻!真至人也。故曰,周公之才之美。或曰:“太王之迁岐也,诗云:周原膴膴,堇茶如饴,爰始爰谋,爰契我龟。又云:既溥既长,既景乃冈,相其阴阳,观其流泉。太王相地如此。武王之都镐也,诗云:考卜维王,宅是镐京。维龟正之,武王成之。武王相地又如此。周公风水自是家传。”言及不觉喷饭一笑。

  知希则贵,身隐焉文。虽差树遁世之藩篱,亦半立藏拙之门户。既为男子,忍与草木俱灰;露尽英雄,乃以神仙退步,我思古人,得四先生焉!各系以赞。越大夫范少伯蠡赞云:劲吴死,残越生。装西子,浮海行。耕于齐,为上卿。贾于陶,散千金。出见奇,徙成名。鸱夷子,何童心?周处士鲁仲连赞云:喜高节,嗜奇策。挫秦帝,解齐厄。掉富贵,若云烟,鸿冥冥。何慕焉?我执鞭,鲁仲连。韩义士张子房良赞云:秦之鹿,椎其足。楚之猴,烹其头。汉之马,得天下。帝借公,公借帝。为韩来,报韩去。前黄石,后赤松。张子房,真英雄。唐邺侯李长源泌赞云:辟五谷,相三帝。寝对榻,出联辔。九仙骨,一品衣。功太高,迹太奇。如龙见,如龙潜。吾师乎,李长源。

  佛氏一教,欧阳永叔有《正本论》,胡康侯有《崇正辨》。此佛氏之攻输也。李纯甫有《鸣道集》,张天觉有《护法论》,此佛氏之墨守也。马钓阳欲驱之以充户口,此以佛氏富国者也。丘琼山欲籍之以实军伍,此以佛氏强兵者也。王文康著《大同论》,此又为佛氏调停者也。余独曰:“佛氏者朝廷之大养济院也。”我明设养济院以养无告也。然州县不过一二百疲癃残疾止矣,其外少壮而贫、终身不能温饱婚娶者,不知几千万人,幸佛教一门收拾此辈耳!夫今之僧,非真忍于离父母,去妻子,叛名教,而思以易天下也,大都贫贱无聊,计无复之,真所谓天下之穷民而无告者。穷汉而欲人人婚配能乎?赖彼教没为出家以清净之;人人授廛能乎?赖彼教设为寺院以散处之;人人鲜衣肉食能乎?赖彼教设为披缁托钵以淡泊之;人人诵诗读书能乎?赖彼教设为讽经说法以晓畅之;人人裹粮以游能乎?赖彼教设为十方接众以津致之。又恐群处易嚣,则清规以肃之;狂心易炽,则苦行以练之;血气易争,则慈悲忍辱以下之;僧俗易溷,则髡发刈须以别之。既代王者养此穷汉,又代王者教此穷汉。若使此等穷汉无佛门收拾,天下还要增却得许多乞丐,许多盗贼,国家还要增却许多赈济,许多堤防。盖佛教得力处,正朝廷省力处也。天地所重,重在活人。活人之门,无过佛教。此若有天意主持其间,不惟学士大夫辟他不去,即自古帝王亦剗除此教不得,往往生出神僧散圣,激扬宗旨,簸弄神通,化愚成信,转悭为舍,无非善巧方便,主于活此穷汉而已!况此穷汉中,其最上者,原能打彻心性,直与圣贤齐肩。其次云行鸟飞,火耕刀种,信因果,护戒律。又其次,则白头黄项,衣食老死于其中。蠢且弱者无殍饿沟壑之忧,强且黠者无啸聚潢池之祸。人相忘于僧,鱼相忘于水,藏僧于僧,乃所为藏天下于天下也。呜呼!三代以上,圣人多,百姓少。即王者悬法不用,而又何藉于佛法?三代以后,井田树畜废,而民轻去其乡。宗法废而族无以相统,党正族师之职废,而比伍闾族无所联,吉凶缓急无所赖,则不得不投佛教以求生路。而其徒遂至于日盛一日,非其徒之日盛一日,以百姓日多一日也。圣人少,百姓多,虽天地且不能人为之区处,而家为之经画,故以衣冠文物之子弟,使儒家任之;以鳏寡孤独之子弟,使佛家任之。道家又以长生延年之说,歆动乎其间,以收佛氏之剩余。而穷汉依托以就活者不少。佛家分儒家之劳,道家又分佛家之劳。盖天地之苦心,而圣人之神道设教,无以加矣!是故穷土木饰金玉以佞佛非也,毁坊寺诛沙弥以灭佛亦非也,以儒辟禅非也,以禅论儒亦非也。但曰佛门者朝廷之养济院也。而一味归于天地生人之心为主,则不惟不敢为我敌,而反为我用。岂非涣小群而为大群者哉?至其大差别处,则东华西竺之教,判然各为一家;如文字不相知,西方文字横行,从左至右。东方文字直行,从上至下是也;如音声不相通,西方以宫商角征羽平分五音,东方以平上去入直通四声是也;如语言不相入,西方从合,一音中有一合二合至六合者。东方从离,一声唯有一字是也;如刑法不相摄,西方以咒誓为刑,东方以笞杀为刑是也;如天文不相习,西方日道从纬,以南北为度。东方日道从经,以东西为度是也。由此观之,佛自佛,儒自儒。彼而为我亦不能,我而为彼亦不易。其所同者,不过借西方眼前之粗迹,以博区区之穷活计耳!而说者谓佛教入中国,其势必至于率天下之人尽化而为夷狄禽兽。则亦视之太深,而忧之太过也。夫无父无君,诚无容于盛世。然世衰民穷,不得已而俗道求活于佛氏。是亦君父之所怜而许之者也。

  昔留侯招四皓从帝,酒间调护太子。帝与戚夫人为楚舞,唏嘘流涕,醉歌鸿鹄数阕而罢。俗儒谓此四皓者,良教之伪托以劫帝者也。予谓四人者非神仙亦人间人也,是真四皓也。当秦坑焚时,鲁两生尝负礼器,轻千里逃之海。尉缭亦曰:“秦王蜂隼鸷膺,豺声狼心。得志则轻食人,不可与交游。”乃亡去,垂五百年,至晋而犹有桃源避秦诸宋。乃知秦之迫天下之士而老于深山断崖者,非独四皓也。四皓即鲁两生尉缭之徒耳!良少年志在报仇,家僮三百,弟死不葬。悉散黄金,收海内客,客有奇伏在草莽如四皓者,良必欢然投结,结为死友。友天下士而不知商山老人,何以称子房哉?博浪一椎,祖龙褫魄,掉舌入沛,卒为帝师。四皓胸中亦有子房久矣!水湿火燥,铁子磁母,大丈夫意气相感,千里神交,片言调合,四皓不为汉屈,独不为子房屈乎?圯上黄石,一遇桥下,传书三卷。赤松居昆仑,上下风雨,乃欲从之辟谷,为采真游学礼淮阳。东见沧海君,竟得力士,授以椎法。此三人者神仙也,而子房从容委蛇,如交人间人,了不为异。况四皓采芝行歌,近在商山之间者哉!俗儒龌龊,仰视四皓,以为鸿飞凤啸,不可网罗。即龙准沛公,驯习萧曹韩彭之骨,如降犬羊而饲鹰兔,独难狎一须眉皓白无所事事之老叟。今子房一布衣耳,招置四皓,譬若操舟,随左而左,随右而右,此无他,盖良之报仇,天下豪杰,无不谅其忠义感愤之心,而怜其间关匍匐之苦,黄石赤松沧海神人且相与呵护而拥卫之,则四皓可知矣!西逐秦鹿,南烹楚猴,良皆为韩而不为汉,皆用帝而不为帝用。至于一旦志行仇雪,功遂身退,良之意终未安也。既借汉以报韩仇,则必欲借四皓以报汉德。四皓不出,则储不定,储不定则汉之天下存亡不可知,不可知则良之辞汉不决。四皓而念及子房始终之心事,及子房之固以请也,亦何忍入山深入林密哉?伍员之报楚也,芦中丈夫、浣纱女子,至覆舟沉濑以示无恐,要离专诸,燔妻断臂死而不顾。子胥仇在父,数君子慷慨侠烈,不难杀身以左右之。子房仇在君,仇获伸而德未报、四老人安得徘徊上车,不为子房一出也?陈留风俗,传言圈公为秦博士,避地南山,汉祖聘之不就。惠太子即位,以圈公为司徒。宋时商山农凿地,得汉石数种,有隶书圈公甪里先生姓字,圈公者盖东园公云。则四皓之非伪托,断断可知矣!大抵高祖以亭长起家,汉事多得诸父老力。若董公及戾太子壶关三老是也。三老遮说时,子房去汉久矣,此又谁为之?吾故曰:“四皓者,是真四皓也。”余尝同一名枘雪公,同登杭州六和塔,观钱塘潮。雪公云:“文章之气,得如此潮足矣!”余曰:“文章固贵养气,然须有首尾而气不衰,乃是全文。即如钱武肃王始筑捍海塘,潮水昼夜冲激。因命强弩数百,以射潮头,潮水避钱塘。东击西陵,遂成堤岸。秦始王气压一世,鞭石流血。由云梦九疑浮江过丹阳,至钱塘,钱塘水波恶不敢渡。乃转西北二十里,从峡中上会稽,后竟崩于沙丘。同一钱塘也,钱武肃以偏霸之主,射潮潮退。秦始皇以并吞六国之威,蹰踌四顾而不敢渡者,何也?盖钱武肃初霸,一日兴一日生气也。秦始王垂崩,一日衰一日死气也。文章有首无尾者皆此类。即以此看人贵贱寿夭,恐亦不错。”

  魏鹤山云:自五帝之说兴,而上帝之尊称不明,妄人小子辄撰名号以亵天。自秦创西畴,有白帝之说,浸淫为四,而汉高又增黑帝为五帝。文帝武帝,又有新垣平之五帝,又有谬忌之五帝,又公玉带汶上明堂之五帝。此五帝之所由起也。大约谓天无二日,民无二王,昊天上帝而外复有五帝,岂有此理?诗书不言五帝,而周礼独言五帝。此出于刘歆郑康成之附会,陈祥道又从而强为之说,魏鹤山之见良是。余则谓上帝者天也,郊之所祭也。五帝者五行也,畴之所祭也。天无言而以五行为用,如春为青帝、夏为赤帝、秋为白帝、冬为黑帝,中央为黄帝是也。汉言畴而不言郊,则五帝何曾与昊天上帝并哉?或云:五帝即不得与上帝并,金木水火土,此代天为政者也,何得以帝尊之?余曰:“庄子不云乎?是时为帝者也。易不云乎?帝出乎震,齐乎巽,相见乎离,致役乎坤。说言乎兑,战乎乾,劳乎坎,成言乎艮,震兑坎离而以帝字冠之。则五行未尝非帝也,以五行为五帝。而以天为上帝,此或出于周礼之义。而惜乎鹤山未之考也!”

  万历甲午,司农郎叶公春及疏云:孔子删书,断自唐虞。讫周典谟训浩誓命之文,凡百篇。秦火后行于世者五十八篇耳。秦始皇二十六年,遣徐福发童女数千人入海求神仙。徐福多载珍宝图史至海岛,得平原大泽,止王不归,今倭其种也。始皇三十四年始下焚书之诏,故司马光温公倭刀歌曰:“徐福行时书未焚,遗书百篇今尚存。”乞乘小西飞封款之便。及纂修正史之时,檄至彼国搜寻三代以前古书。叶公此疏,实非迂阔。《丹铅总录》、《双槐岁抄》亦尝言及之矣。春日课儿山房,偶谈前事,戏题一绝示之:花满春山酒满觚,一编长对老潜夫。儿曹莫恨咸阳火,焚后残书读尽无。

  客星者,一曰周伯、一曰老子、一曰王蓬絮、一曰国皇、一曰温星,凡五星皆客星也。行诸列舍十二国分野,各在其所临之邦,所守之宿,以占吉凶。周伯大而色黄煌煌然,见其国兵起若有丧。天下饥,众庶流亡去其乡。老子明大色白淳淳然,所出之国为饥为凶,为善为恶,为喜为怒,出见则兵火起,人主有忧。王蓬絮状如粉絮拂拂然,见则其国兵起,若有丧白衣之会,其邦饥亡。国皇星出而大,其色黄白,望之有芒角,见则兵起,国多变。若有水饥,人主恶之,众庶多疾。温星色白而大,状如风动摇,常出四隅,出东南天下有兵。将军出于野,出东北当有千里暴兵,出西北亦如之,出西南其国兵丧并起,大水人饥。凡客星见其分若留止,即以其色占吉凶。星大事大,星小事小。光武时大史秦客星犯帝坐,盖不祥之言也。光武解剥群疑,咲以子陵同卧当之,其巧如此。而读史者遂以子陵上干象纬,其亦未考天官书耳!然光武下贤一节,尽可反咎为祥,虽指客星为德星可也。

  王元美先生,以重阳母忌不登高。往乙酉闰九月招余饮弇园缥缈楼,酒间座客有以东坡推先生者。先生曰:“吾尝叙东坡外纪,谓公之文虽不能为我式而时为我用,意尝不肯下之。”余时微醉矣,笑曰:“先生有不及东坡者一事。”先生曰何事?余曰:“东坡生平不喜作墓志铭,而先生所撰志不下四五百篇。较似输老苏一着。”先生大笑。已而偶论及光武高帝,先生云还是高帝阔大,余曰高帝亦有不及光武一事:高帝得天下后枕宦者卧,光武得天下后却与故人子陵严先生同卧,较似输光武一着。公更大笑,进三四觥,扶掖下楼。忆此时光景,颇觉清狂,如此前辈了不可得。

  宋澶渊既盟封禅事,作祥瑞沓臻,天书屡降。一国君臣如病狂然,吁!可怪也。他日修《辽史》,见契丹故俗,而复推求宋史之微意。宋自太祖幽州之败,恶言兵矣。契丹其主称天,其后称地。一岁祭天不知其几,猎而手接飞雁,雁自投地,皆称为天赐。祭告而夸耀之。意者宋之诸臣因知契丹之习,又见其君有厌兵之意,遂进神道设教之言,欲假是以动敌人之听闻,庶几足以潜消其窥伺之志与?然不修本以制敌,又效尤焉,计亦末矣!其后徽宗尝讽道箓院,言朕乃上帝元子,在天为神霄玉清王长生大帝君,悯中华被金狄之教,恳请于上帝下降人世为人主。今天下归于正道,于是群臣与道箓院上章册帝为教主道君。未几女真起自夷狄,建号大金,荡覆中华,斯言若为之先兆也。唐僖宗纪年为广明,是时黄巢初起,曰唐去君而存黄以为广,此黄巢当代唐之征。后之论者谓天托昏主以告亡于世,徽宗之言岂不类此?盖徽宗之崇尚道教得之真宗也(真宗之崇尚天书,得之契丹也)。故曰,知风之自,可惧哉!

  古今文章无首尾者独《庄》《骚》两家,盖屈原庄周,皆哀乐过人者也。哀者毗于阴,故《离骚》孤沉而深往;乐者毗于阳,故南华奔放而飘飞。哀乐之极,笑帝无端;笑啼之极,语言无端。乃注者定以首尾求之。李北海所谓似我者拙,学我者死也。大抵注书之法,妙在隐隐跃跃,若明若昧之间,如詹尹之卜,取意不取象;行人之官,受命不受辞。龙不挂钩,龟不食墨。悬解幽微,何常之与有?而况庄子哉!庄子注旧有四十九部,五百一十六卷。近世老庄翼最称骈辨,而吾友邹孟阳则谓余注皆可尽废,独以郭子玄孤行足矣!庾山甫好读老庄,曰正与人意音同。稽叔夜云:此书讵复须注,盖以不解为解,则妙解存乎其中。善教兵者杀其士卒之半,善注书者亦去其书之半。此郭之所以独标法外,妙得庄解也。庄生之学,后世排斥太过,如徐藻妻与妹书,且以浮华目之。而道家者流,更推而附之上真之籍,是皆可笑。陶都水言周师长桑公子隐抱犊山,服北育火丹,白日冲举,补太极韦编郎,唐玄宗遂号为南华真人。京师置崇玄馆。诸州生徒习老庄文列者,谓之四子。荫第与国子监同,谓之道举。而庄子之称南华经自此始,其后宋徽宗又追封微妙玄通真君,俨若帝聃而相庄者。夫庄生生不受楚威王相,而后乃受宋唐封号,其为老氏素臣乎!顾庄生非仙而文则仙也,惜解者非郭子玄辈耳!子玄为东海王越太傅主簿,当权薰灼,素论去之。子玄乌能为庄子解,特以此注窃自向子期。郭不足传,而向故不足传欤?先是注庄子者罕究统旨,子期隐解于旧注外,振起奇趣,惟秋水至乐二篇未竟而卒。子玄自注二篇,余皆点定文句,冒为己作,久之郭莫能掩也。然而不名向注者何也?郭象盗之向秀,向秀盗之庄生,庄生盗之老聃,老聃盗之《易》,《易》盗之天地。《阴符经》云:天地人之盗,而又何责于子玄?今之仍名郭注者以此。

  

  卷五

  余二十年前,阎蓬头爱余,谓可学道。令读《许真君太阳元精论》,自是即大暑辄能坐卧赤日中,年来懒习此法,颇以炎蒸为苦,即敞堂匡池、高梧修竹,阴映翳然,往往移榻卷簟,迁徙不常,如绝无养者。内甚愧之,因思此时田野耕耘,道途推挽,老病呻吟,衣食奔走,其匐匍昏仆,状殆不可言。又思狱中人无宽间澡浴之乐,而但增秽杂疫痢之苦。转视此等,又如天上人耳!京师辇毂之下,每年奉旨热审,其余两直十三省未有请而行之者。若得仁人君子上疏奏请,定为永例。或不然,辅臣与廷尉司寇议之,部寺牒抚按,抚按牒郡县,择其末灭之罪,清理一番,其重囚在系者,务遣的当幕官,严督狱卒,洒扫囹圄,洗涤枷杻,以广圣天子好生之仁。暑月中听民务农,无得滥受状词。无得轻率羁候,不时吊取监簿,查考囚数多寡,以为冶状高下,务使眼前火坑化作清凉世界。此只在当路者念头动,舌头动,笔头动,一霎时耳!若辅臣不可必,廷尉司寇得为之。廷尉司寇不可必,抚按得为之。抚按不可必,郡县得为之。但早一日则一日之甘露也,行一方则一方之甘露也。推而至于两直各省,在在皆然。则普天之甘露也。至于十月刑决以后,一阳初生,阴气尚肃,饥寒交割,尤为可怜。更得仁人君子怜而并请之,或当路者先期牒下如热审之例。则一冬一夏,两沾圣恩,功德何可量哉?余尝叹天地间杀人最多者有三件:曰死于刑,死于兵,死于岁。会与包羽明集古来为吏不酷者数卷,为将不残者数卷,救荒不倦者数卷,总题之曰《种德录》,以藏于家。

  吾友盛伯灵问余曰:“国朝成平,添增一二万兵,兵户二部皆有难色。南宋偏安一隅,且当金人括尽金币之后,仓库贫窘,里巷萧条。史传尝言某将兵几十万,某处兵又几十万,不知何从得许多兵?兵既多,又不知何从得许多饷?此皆不可晓。”余曰:“凡下棋只要先手,韩岳诸公之先手在收复诸盗贼耳!南渡之后,纪纲既弛,巨寇蜂起,呼集恶少以为兵,剽夺城邑以为饷。其中实有草泽英雄在焉!若得笼而用之,盗之兵即我兵也,盗之饷即我饷也。故猿狙可使驯,虎象可使战,乌堇野葛可使起沉疴而代良乐。况凡有血气者乎!吾尝查《宗泽传》,宗泽平湖东贼王善,得众七十万,车万乘;平没角牛贼杨进,得兵三十万;平王再兴李贵王大郎等,又得兵三万。而河东京西淮南河北之侵掠息矣!共算宗公得贼兵一百三万。查《韩世忠传》,世忠平淄青李复贼党,得兵万余。平广西贼曹成,得兵八万。平白面山贼刘忠,又得兵万余。而淄青闽广河南之贼侵掠息矣!共算韩公得兵十万。查《岳飞传》,岳飞平武陵贼孔彦丹,襄汉贼张用,江淮贼李成,筠州贼马进,得兵八万。降岭贼曹成,得兵十余万。平吉贼得兵数千。又平湖贼杨么,得十万余。而江淮岭表襄阳之侵掠息矣!共算岳公得兵二十万。其他如二张刘琦等皆类是。不暇悉数,大约乘舆播迁,京都不守,诏天下小则团练,大则勤王。团练勤王之名既起,则奸雄借名生奸,而盗贼纵横矣!此辈善招谕之,则为我用;不善招谕之,则为敌用。又有不在我,不在敌中立观望者,往往钞劫村墟,梗绝道路。故宗韩岳诸公未及与金人挑战,先收山砦江海间盗贼。盗贼既服,则百万之兵饷,皆不烦经营措置矣!然后鼓动其豪杰之壮心,拨转其忠义之正气,摧锋陷阵,所向无前。此韩岳诸公苦心之极也。汉董卓黄巾之变,二袁孙曹皆以勤王起兵。唐黄巢之变,朱李皆以勤王起兵。宋南渡之后,广之东西,湖之南北,福建江淮越数千里无不勤王。而贼之借名者亦不少,非韩岳诸公招谕诛讨,安知无温操复生其间?今人但知韩岳诸公之善战,而不知其得百战百胜之根本,则以先手平服诸盗故也。是故无大寇不可轻许团练,无大危不可轻诏勤王。团练聚而难散,勤王来而难去。邪正之间,间不容发。古人草庐中,正着眼观察此辈耳!

  唐人中,余极爱邺侯李泌,每读泌传:其子繁以冤死,为之痛恨。李繁为隋州亳州刺史,州剧贼为患,繁有机略捕杀之。舒元舆与繁素隙,反坐以滥杀不辜,诏赐死。繁下狱,恐先人功业泯灭,从吏求废纸,握笔著家传十篇。嗟乎痛哉!泌之勋劳,载在史书不具论,论其不甚著者,如力保韩滉一事,关系中兴事业甚大,当朱泚围奉天经月,城中资粮俱尽。德宗尝遣健步出城觇贼,其人恳以苦寒为辞,跪奏乞一襦袴,上为之寻求不获。意闵默而遣之。时供御才有粝米二斛,每伺贼之休息,夜追人于城外,采芜菁根而进之。当时只有粮饷极难极苦,韩滉尝从间道转渭,又献缣十万疋,请以镇兵二万讨贼。李希烈陷汴州,韩滉又遣将发劲卒万人破走宁陵贼,漕路赖以无梗。李晟屯河北,韩滉又运米馈之。船置千弩以相警,贼不得剽,后以修缮石头城。德宗疑其异志,李泌力辨之曰:“滉公忠清俭,自车驾在外,滉贡献不绝。且镇抚十五州,盗贼不起,滉之力也。所以修石头城者,滉见中原版荡,谓陛下将为永嘉之行,为迎扈之备耳!此乃人臣忠笃之虑。奈何更以为罪乎?”德宗云:“外议汹汹,章奏如麻,卿勿闻乎?”对曰:“臣固闻之,其子皋为考功员外郎,今不敢归省其亲,正以谤语沸腾故也。”德宗曰:“其子犹惧如此,卿奈何保之?”对曰:“滉之用心,臣知之至熟,愿上章明其无它。乞宣示中书,使朝众皆知之。”德宗曰:“朕方欲用卿,亦何易可保?慎勿远众,恐并为卿累耳!”泌退,遂上章请以百口保滉。德宗谓泌曰:“卿上章已留中,虽知卿与滉亲旧,岂得不自爱其身乎?”对曰:“臣之上章为朝廷非为身也。今天下旱蝗,关中米斗千钱,仓廪耗竭,而江东丰稔。愿陛下早下臣章,以解朝众之惑。面谕韩皋归觐,以解春自疑之心。使滉速运粮储,以救朝廷。”德宗云:“善,朕深谕之矣!”即下泌章,令韩皋谒告归觐,面赐绯衣,谕以卿父比有谤言,朕今不复信矣。皋至润州,滉感悦流涕,即日自临水滨,发米百万斛。听皋留五日即还朝,皋别其母,啼声闻于外。滉怒,召出挞之,送至江上,冒风涛而遣之。既而陈少游闻滉贡米,亦贡二十万斛。上谓李泌曰:“韩滉乃能化陈少游亦贡米矣!”对曰:“岂惟少游?诸道将争入贡矣。”此是乙丑闰月事也。其后二年春正月,关中仓廪竭,禁军脱巾呼道,德宗忧之甚,会韩滉运米三万斛至陕,李泌即奏之,上喜。遽至东宫,谓太子曰:“米已至陕,吾父子得生矣。”时禁中不酿,命于坊市取酒为乐。又遣中使谕神策六军,军士皆呼万岁。即此时德宗若无韩滉,便无江东粮饷。无粮饷便无关陕。不惟安顿六军,且又保全德宗父子?泌之功无以加矣!无谕李泌,如韩皋归省韩滉,五日遣远,母子啼别,破浪渡江。此一段光景,真使人可悲可涕。粮船临江,韩滉顾谓众曰:“天子蒙尘,臣下之耻也。”乃自举一囊,将佐争负之。此一段光景,真使人可悲可涕。泌百口保滉,反覆千言,不疑不惧。此一段光景,真使人可悲可涕。李繁狱中作《家传》,此一段光景,真使人可悲可涕。嗟乎!泌历事三朝,再造唐室,骨肉未寒,一子赐死。命下之日,无一老臣宿将门生故吏为邺侯请留其血胤者,此皆余所不解。比时周会,一部将耳!以死李希烈之难,诏虽三世有罪,当降一等。会无后,以五十户封其兄之子,以五十封其女。宪宗时季锜反伏诛,又欲诛其兄弟,廷议曰:“锜兄弟故都统国贞之子也,国贞死王事,岂可使之不祀?”诏许之,以邺侯之勋劳,又在李国贞周会之上。虽其子大无道,尚当十世宥之,况捕剧盗而罪以滥杀赐死乎!上不得比周会,下不得比李锜反贼,繁之死也,吾不恨舒元舆,恨曩时邺侯故人安在!

  尝闻之汉儒云:孔子将修《春秋》,使子夏等十四人求周《史记》,得百二十国宝书。又鲁君资孔子之周,因老聃观书柱下,于是《春秋》成。授左丘明,故左氏有《左传》。公羊穀梁受经于子夏,有公穀二传。三传自汉以来,递相掊击,迄无定论。伐左氏则有《左氏膏肓》,党左氏则有《左氏释疴》。其言互有得失者,为三传分左右袒者也,其有彷周官调人谐仇之义。撰《春秋》七万余言者,又为三传分晣立者也。其后因传以废经,因疏以废传,甚则好为新奇。如啖助赵匡者,至谓别有左氏,而非丘明。而左氏几诎,又其后胡安定之传出。吾明取以佐帖括,而左氏又大诎。虽然,夫左氏乌可废耶!余方束发时,好读《左氏春秋》,考订其全文。稍采诸家之笺注,而择公穀之有文者附之。夫左氏躬览载籍,凡诸国卿佐家传,并梦卜纵横家书,总为三十篇,括囊二百四十二年之事。大约如夏殷《春秋》,晏吕虞陆之《春秋》而已,未必有意于解经。而后人强附之于经,未必有意于创史,而后人强附之于史。不知左氏特以文章妙天下,为秦汉文人之祖。文如丘明而攻者数起,则起于公穀专门之子弟,以左氏为晚出耳。然二家口传,而左氏笔录,非晚也。刘向司马迁之所撰述,公穀无闻,而左国援引甚多,非晚也。秦焚以后,若灭若绝。而孔氏之壁,北平之家,犹有存者,非晚也。《左氏》所载赋诗者三十一,引书据义者三十九,论易者十有五。视二家独此最有古意,非晚也。三代制度,名物等杀,纤悉委曲,历历如宗谱家牒,非晚也。《左氏》之古文奇字,非特刘歆扬雄不能识,即公穀能辨之乎!非晚也。夫《左氏》既非晚出,则似与《春秋》之经意较近,史例较合,况文章典体,又有特出于秦汉诸儒之上者。岂惟文章,种蠡之卜筮,董直之断狱,平子洛下之星历,班固范晔之舆地,淳于东方之俳谏,关寿亭岳武穆之兵法,盖《左氏》咸具焉。嘻,可废耶?今天下之《春秋》废左而尊胡,胡传既以复仇论圣经,而经生复以帖括求胡传。支离破碎,去经弥远。则不若反而求诸《左氏》之文章为可喜也。

  《宣和书谱》中,载童贯善画。其略云:贯父湜,雅好藏画。一时名手,如易元吉、郭熙、崔白、崔悫辈,往往资给于家,贯侍父,独得其妙处。或见笔墨在傍,则弄翰游戏,潇洒自然,若宿习而非求合也。自古之用兵者如诸葛孔明亦能画,故八阵图之形势,见于分布,粲然可观。如马援聚米为山川,亦有画意,岂非方寸明于规画,不期乎能耶!贯于此亦然。贯策功湟鄯四鄙间,拔城馘丑,不见运动之迹,而能宽惠慈厚,人率归心,号为著脚赦书。盖言其所至推恕有恩,厚以及物也。今贯历官任太傅山南东道节度使,领枢密院事,陕西河东等路宣抚使,封泾国公。御府所藏画凡四,据画谱所载如此。度尔时贯未伏诛也。其后靖康戊寅,金人叛盟,都城汹汹,日中有赤气随日出,枭童贯首于都市,然则武侯伏波安在哉?书画一小事,握笔者如此形容谄谀,则宋之文章士习可知矣!是日既诛童贯,即赐尹焞为和靖处士,尤可谓不急之务。宋之亡,不亦宜乎!

  唐之家法扫地尽矣!若岐阳公主岂非一枝独秀者乎?昔高祖有十九女,太宗二十女,高宗三女、中宗八女、睿宗十女、玄宗二十八女、肃宗七女、德宗十女、顺宗十一女、宪宗十九女、穆宗八女、敬宗三女、文宗四女、武宗宣宗皆七女、懿宗一女。其间下降再降者,凡二十七。三降者三,宜城公主降武崇训,后降武延秀,三降裴巽。兴信公主降裴垍,后降裴颖,三降杨敷。甯国公主降郑巽,后降回纥可汗。三降薛康衡。其可笑一也;杜荷诛,城阳公主改配薛瓘。太宗使卜之,卜人曰:“南火俱食,始则同荣,末亦仇瘁。昼日合卺,礼则终吉。”马周谏曰:“臣闻朝谒以朝,思相戒也。讲习以昼,思相成也。燕饮以昃,思相欢也。婚合以夜,思相亲也。是以上下有成,内外有规。动息有时,吉凶有仪。今陛下欲谋其始而乱其纪,不可为也。”太宗从其言。瓘后日死于房州,与公主双柩齐引而还。夫马周不争公主之更嫁,而区区争昼夜之间以为礼,其可笑二也;太平公主,武氏所生也。仪凤中吐蕃请主下嫁,主乃筑真宫,如方士薰戒,以拒和亲。久之,主衣紫袍玉带,折上巾具粉砺,歌舞帝前。帝及后大笑曰:“儿不为武官何遽尔。”主曰:“以赐驸马可乎?”帝识其意,择薛绍尚之。绍死,更嫁武承嗣。会承嗣小疾罢婚,后乃杀武攸暨妻以配主。其可笑三也;安乐公主尝自作诏,箝其前请帝署可。又请为皇大女与太平等七公主并开府,而主府官属尤甚,皆降墨敕斜封授官。其可笑四也;公主入道者如华阳、如寻阳、如平思、如邵阳、如永嘉、如永安、如义兴、如义昌、如金仙、如玉真、如寿春、如万安,皆出为女道士。其可笑五也;公主和蕃,置府官属,准亲王例。仍铸司印一面赐之,又彻御仗之半送之,甚则于章敬寺前立班,仪卫甚盛。仍令京兆府权置公主幕次暂驻,受百僚谒,士女倾城观焉。当是时,如金城公主出降吐蕃,特改始平县为金城县,又改地为凤台乡、怅别里,情意凄惋,道路饮泣,天子何乐?而公卿赋诗以宠其行。其可笑六也;大长公主自蕃京,以回纥背叛恩德,侵轶边陲。于光顺门内脱去簪珥,变服请罪。然后对见,廷臣无识,诧为盛事,忭贺踊跃,宣付史馆。其可笑七也;公主下嫁,舅姑反拜而妇不答。县主婿出受外官,县主不得偕行。永和以后,奉为常例。其可笑八也;公主薨,驸马执三年丧。京兆尹请建公主祠堂。其可笑九也;公主上表称妾李。其可笑十也。呜呼!唐之亡也晚矣哉!武曌猖狂,盖公主家风酿成之耳!余故书之《岐阳志》后,使读者一并按焉。

  考唐制举科,载《正史》者,凡八十有余。世以唐为词赋取士可笑也,有志烈秋霜科、幽素科、词殚文律科、岳牧举词摽文苑科、蓄文藻之思科、抱儒素之业科、临难不顾狥节甯邦科、长才广度沉迹下僚科、文艺优长科、绝伦科、拔萃科、疾恶科、龚黄科、才膺管乐科、才高位下科、才堪经邦科、贤良方正科、抱器怀能科、茂才异等科。文以经国科,藏名负俗科。文经邦国科,藻思清华科。寄以宣风则能兴化变俗科,道侔伊吕科、手笔俊拔起越辈流科、直言极谏科、哲人奇土逸伦屠钩科、良材异等科。文史兼优科、文儒异第科、博学通议科、文词雅丽科、将帅科、武足边科、皋泽自举科、才高未达沉迹下僚科、博学宏词科、多才科、王霸科、知谋将师科、文词秀逸科、风雅古调科、词藻宏丽科、乐道安贫科、讽谏主文科、贤良方正能直言极谏科、文词清丽科、经学优深科、高蹈丘园科、军谋越众科、博通文典达于教心科、谙洞韬略堪任将帅科、清廉守节正直可称堪任县令科、孝悌力田闻于乡间科、博通坟典达于礼教科、详明正术可以理人科、才识廉茂明于体用科、达于吏理可以从政科、军谋宏远材任将相科、博通坟典达于教化科、详明吏礼达于教化科、军谋宏达材任边将科、军谋宏远堪任将帅科。杨升庵云:胡子厚与深论诗曰:人有恒言曰:唐以诗取士故诗盛,今代以经义选举故诗衰,此论非也。诗之盛衰,系于才与学,不因上之所取也。汉以射策取士,而苏李之诗,班马之赋出焉,此岂系于上乎?屈原之骚,争光日月,楚岂以骚取人耶?况唐人所取五言八韵之律,今所传省题诗多不工。今传世者,非省题诗也。升庵之言,其亦未考乎唐之科额乎!叶石林云:五代梁唐晋汉四世,人才无一可道者。盖唐之进士,不过明经进士两汉士也。石林亦如此论,皆未考之故。

  甚矣,读诗之难也。余之疑于诗者多矣!诗三千,仲尼删之得五百五篇。今存者仅三百五篇耳!其逸诗之重复,而不可施于礼义者,抑何多也。一疑也;三百删而秦火继之,又重以项羽咸阳之三月,而博士之藏书悉烬矣!三百篇讵独无恙;即无恙,而错简散帙,能如仲尼之旧否?又一疑也;郑玄受毛诗于马融,融作传,郑作笺。毛公之学孤行,而齐鲁韩都废。三人言则从其二,一毛公安从乎?又一疑也;郑卫漫矣!老儒庄士,泚笔洗口而读不欲竟,仲尼登之简编。夫乃非放郑之旨欤?又一疑也;说者曰:郑卫诸诗,圣人留之以著祸乱之所自始。然《春秋列国》献酬酳酢之间,郑伯不赋鹑奔乎?六卿不赋蔓草乎?子太叔不赋褰裳乎?子游不赋风雨,子旗不赋同车。子柳不赋箨兮乎?则似又不得以淫声目诗也,又一疑也;雅奏廷,颂奏庙,风奏房中,其否否者风雅之变也。吴季子观乐,而邶鄘卫郑皆在焉,则既比之声歌矣。又一疑也;一豳诗也,今以为《风》,而康成割一二章为《风》。三四五章与六章之半为《雅》,又割六章之半及七与八章为《颂》,其说盖祖于《周礼》之《豳雅》、《豳颂》而设也。一豳诗如此,而他可推已。又一疑也;诗之小序,梁昭明指为子夏,范蔚宗指为卫宏,宏得之九江谢曼卿。则小序者汉儒之诗,而非子夏所传于仲尼之诗也。又一疑也;序虽不出于子夏,汉人去古未远,度有所师承,而朱紫阳掊击小序不遗力。又一疑也;紫阳子说诗是矣,第论《易》则二五爻必归之君臣,论诗则《国风》半归之男女,然乎?又一疑也;昔者,诗之古文皆竹简漆书,蝌蚪鸟跻,垂东汉后而篆隶更为正楷。点画小讹,厥旨大戾,《六经》皆然,微独诗矣!又一疑也;诗者五方音声之文字,今且调一人之舌,而约束曩时十五国之韵。其龃口者,盲师伧父以里语代之,甚则以不韵韵之,韵不叶不能揣情,情不得不能知人论世。况阴阳礼乐草木鱼虫之数乎?宜其崎岖于文墨,而附会于训诂也。文墨训诂多而可解,不可解之趣索然矣!又一疑也。然则诗将终已乎!吾友陶逸则之言曰:“诗非朱紫阳之诗,亦非毛公之诗,而古今人之诗也。”小之杯盎池沼,大之江淮河济。人皆曰,水在是矣!而至人蹈之以为地,鱼龙窟之以为宫,则水岂一人所能定哉?故以一人言诗,不若以众人言诗,诗至注疏而汉唐具矣,大全而宋具矣!陶子簸汰繁冗而衷出之,小群涣,大群合,洗发古人眼目于制科文字之外,简者可思,精者可传。予读之而疑去十五,凡重经术者所必不废也,不特诗人之解颐而已!是为序。

  英宗土木之变,于忠肃公曰:“吾国失一君复立一君矣!”此一见《左传》。楚人仗兵车,执宋公以伐宋。宋公谓公子目夷曰:“子归守国矣!国,子之国也。吾不从子之言以至乎此。”公子目夷复曰:“君虽不言,国,固臣之国也。”于是归设守械而守国。楚人谓宋人曰:子不与我国,吾将杀子君矣!宋人应之曰:吾赖社稷之神灵,吾国已有君矣!楚人知虽杀宋公,犹不得宋国。于是什宋公,宋公什执走卫。公子目夷复曰:“国为君守之,君曷为不入。”然后迎襄公归。又再见《蔺相如廉颇传》,传云:秦王使使者告赵王,欲与王为好。会于西河外渑池,赵王畏秦,欲毋行。廉颇蔺相如计曰:“王不行,示赵弱,且怯也。”赵王遂行,相如从,廉颇送至境。与王诀曰:“王行度道理会遇之礼毕,还不过三十日。三十日不还,则请立太子为王,以绝秦望。”王许之。又再见《王旦传》,又契丹犯边,从幸澶州。雍王元份留守东京,遇暴疾,帝命旦驰还权留守事。旦曰:“愿宣寇准,臣有所陈。”准至,旦曰:“十日之内,未有捷报,当如何?”帝默然良久曰:“立皇太子。”这三事于忠肃从此变化出来,宋时徽钦之祸,一味报仇,而虏亦得挟二帝以为重,增金割地,称侄称臣。而究竟无补于亡,只是不会读得此书耳!且英宗南还,使郕王能如目夷公子之逊国,便成一篇好文字。而士大夫无有一言及此者,惜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