木笔杂抄 宋 佚名
余息轸多年,日坐斗室,只以书卷自娱,小有纪录,就正良友,匪敢炫其所得也。斋前有木笔一丛,映带左右,遂名之曰《木笔杂钞)云。
●卷一
《旧唐书》讥退之为《罗池庙碑》,以实柳人之妄,然余按《龙城录》云:罗池北,龙城胜地也。役者得白石,上微辨刻书云:龙城,柳神所守,驱厉鬼山左,首福土氓,制九丑。予得之,不详其理,特欲隐余于斯欤?审如是,则碑中所载,子厚告其部将等云云,未必皆柳人之妄。而诗所谓:“驱厉鬼令山之左”,岂亦用石刻语耶?然子厚尝曰:“圣人之道,不穷异以为神,不援天以为高。”其《月令论》、《断刑论》、《天说》、《蜡说》、《非国语》等诸篇,皆此意,而《龙城录》乃多眩怪不经,又何也?
《尚书》诸序,初总为一篇,《毛诗序》亦然。《史记》有自序,《西汉书?杨雄传》通载《法言》诸序,仿此例也。其曰:作《五帝本纪》第一,作《夏本纪》第二,撰《学行》,撰《吾子》之类,与作《尧典》、作《舜典》之义同,盖序语也。韩退之《原鬼》篇末亦云:作《原鬼》。晦庵《考异》谓:古书篇题多在后,荀子诸赋是也。但此篇前既有题,不应复出。以愚观之,此乃结语,非篇题也。其文意以为,适丁民有物怪之时,故作《原鬼》以明之。如《史记?河渠书》末云:余从负薪塞宣房,悲《瓠子》之诗,而作《河渠书》,退之正祖此。又《送窦平序》末亦云:昌黎韩愈嘉赵南海之能得人,壮从事之答于知己,不惮行于远也。又乐贻周之,爱其族叔父能合文辞以宠荣之,作《送窦从事少府平序》。后人沿袭者甚多,如李习之《高愍女碑》云:余既悲而嘉之,于是作《高愍女碑》。杜牧《原十六卫》云:作《原十六卫》。贾同《责荀》云:故作《责荀》以示来者。孙复《儒辱》云:故作《儒辱》。荆公《闵习》云:作《闵习》。岂皆篇题之谓哉?
《白虎通》云:“司空主土,不言土,言空者,谓空尚主之,何况于实,以微见著也。”汉儒之缪如此!可发千载之噱。
蒋考叔,天台人。名,尝著《蒙斋门人录》,内载汉用鸠杖事,举《风俗通》云:俗说高祖与项羽战于京索间,遁于薄中,羽追求之,时鸠正鸣其上,追之者以为必无人,遂脱。及即位,异此鸠,故作鸠杖以扶老。愚谓,俗说恐未必然,按《后汉?礼仪志》云:仲秋之月,县道皆按户比民,年始七十者授之以玉杖,之糜粥。八十、九十礼有加,赐玉杖长尺,端以鸠鸟为饰。鸠者,不噎之鸟也,欲老人不噎。
《王深甫集》有《临河寄介卿诗》,《曾南丰集》亦有《寄王介卿诗》。《能改斋漫录》载南丰《怀友篇》,盖集中所遗者,其篇末云:作怀友书两通,一自藏,一纳介卿家。
《文选?乐府四首》称古辞,不知作者姓氏,然《君子行》,李善本无之,此篇载于《曹子建集》,意即子建作也。
《陈胜传》:陈守、令皆不在,独守丞与战谯门中。师古曰:郡丞之居守者,一曰郡守之丞。
贞元十五年六月二十九日,陇西李翱敬拜禹之堂下:“自宾阶升,北面立,弗敢叹,弗敢祈,退降复敬再拜,笑而归。且歌曰:惟天地之无穷,哀人生之长勤,往者余弗及,来者余弗闻,已而,已而。”此李翱拜禹言,见集中。姚铉取之于《文粹》,所歌即屈原《远游》中语也,盖与接舆、杨朱、唐衢、韩愈同意,可悲矣。
退之《获麟解》云:“角者,吾知其为牛;鬣者,吾知其为马。犬豕、豺狼、麋鹿,吾知其为犬豕、豺狼、麋鹿也。惟麟也,不可知。”句法盖祖《史记?老子传》云:“孔子谓弟子曰:鸟,吾知其能飞;兽,吾知其能走;鱼,吾知其为能游。走者,可以为罔。游者,可以为纶。飞者,可以为罾。至于龙,吾不知,其乘风云而上天。”子厚《游黄溪记》云:“北之晋,西适豳,东极吴,南至楚、越之交,其间名山水而州者以百数,永最善。环永之治百里,北至于浯溪,西至于溪之源,南至于泷泉,东至于黄溪、东屯。其间名山水而村者以百数,黄溪最善。”句法亦祖《史记?西南夷传》:“西南夷君长以什数,夜郎最大,自滇以北君长以什数,邛都最大。”
柳子厚《祭吕衡州文》云:“呜呼!化光今复何为乎?止乎,行乎,昧乎,明乎,岂荡为大空,与化无穷乎?将结为光耀,以助临照乎?岂为雨为露,以泽下土乎?将为雷为霆,以泄怨怒乎?岂为凤为麟,为景星为庆云,以寓其神乎?将为金为锡,为圭为璧,以栖其魄乎?岂复为贤人,以续其志;将奋为神明,以遂其义乎?”后秦少游《吊钟文》全仿此,云:“呜呼!钟乎!今焉在乎?岂复为激宫流羽,以嗣其故乎?将凭化而迁改,易制以周其用乎?岂为钱、为、为钅至、为釜,以供耕稼之职,将为鼎鼐,以效烹饪之功乎?岂为浮图、老子之像,巍然瞻仰于缁素乎?岂为麟趾、马蹄之形,翕然为玩于拜国乎?岂为于越之剑,气如虹霓,扫除妖氛于指顾之间乎?将为百炼之鉴,湛如止水,别妍丑于高堂之上乎?”然子厚又仿《楚辞?卜居篇》耳。
饮酒谓之食酒,《于定国传》:“定国食酒至数石,不乱。”如淳曰:“食酒,犹言喜酒。”师古曰:“若依如氏之说,食字当音嗜,此说非也。食酒者,谓能多饮费尽其酒,犹云食言焉。今流俗书辄改食字作饮字,失其真也。然食酒至数石不能乱,可谓善饮,古今所罕有也。柳子厚《序饮》亦云:“吾病痞,不能食酒,至是醉焉。”
蜀主衍,荒淫,惑于宦人王承休,遂决秦州之幸。诏下,中外切谏,母后泣而止之,以至绝食,衍皆不从。前秦州节度判官蒲禹卿叩马泣血,上表累千五百余言,且曰:“望陛下以名教而自节,以礼乐而自防,循道德之规,受师傅之训,知社稷之不易,想稼穑之艰难,惜高祖之基局,似太宗之临御,贤贤易色,孜孜为心,无稽之言勿听,弗询之谋勿用,听五音而受谏,以三镜而照怀,少止息于诸处林亭,多观览于前王书史,别修上德,用卜远图,莫遣色荒,勿令酒惑,常亲政事,勿恣闲游。”又曰:“陛下与唐主方申欢好,信币交驰,但虑闻道圣驾亲行,别怀疑忌,其或专差使命,请陛下境上会盟,未审圣躬去与不去。”又曰:“陛下纂承以来,率意频离宫阙,劳心费力,有何所为?此际依然整跸,又拟远别宸宫,昔秦王之銮驾不回,炀帝之龙舟不返。”又曰:“忍教置却宗桃,言将道断,使蒸民以何托?令慈母以何辜?若不虑于危亡,但恐乖于仁孝。”又曰:“刘禅俄降于邓艾,李势遽归于桓温,皆为不取直言,不恤政事,不信王道,不念生灵,以至国人之心无一可保,山河之险无一可凭。”衍竟不从。行至绵谷,唐师已入其境,狼狈而归,遂降魏王继岌。当五代时,忠义之士落落如晨星,欧公作史,尝有五代无全人之叹,幸而有焉,则又为之咨嗟叹息,反覆不置。如蒲禹卿之忠谏,非特蜀之所少,亦天下所希有也。然史中曾不少概见,但云:衍幸秦州,群臣切谏而已。岂欧公偶失此耶?予于《太平广记》得此事,故表而出之。
太史公言:离骚者,遭忧也。离训遭,骚训忧,屈以此命名,其文则赋也。故班固《艺文志》有屈原赋二十五篇,梁昭明集《文选》,不并归赋门,而别名之曰骚,后人沿袭皆以骚称,可谓无义,篇题名义且不知,况文乎?
世俗误以录囚为虑囚,按《隽不疑传》:每行县录囚徒还,师古曰:省录之,知其情状有冤滞与否。今云虑囚,本录音之去者耳,音力具反。而近俗讹其文,遂为思虑之虑。然则录误为虑,自唐已然矣。
《庄子》内篇《德充符》云:自其异者视之,肝胆楚越也;自其同者视之,万物皆一也。东坡《赤璧赋》云:盖将自其变者观之,虽天地曾不能以一瞬;自其不变者观之,则物与我皆无尽也。而又何羡乎?盖用《庄子》语意。
梁任有《文章缘起》一卷,著秦汉以来文章名目之始。按:论之名,起于秦汉以前,荀子《礼论》、《乐论》,庄子《齐物论》,慎到《十二论》,吕不韦《八览》、《六论》是也。至汉,则有贾谊《过秦论》。乃以王褒《四子讲德论》为始,误矣。
柳子厚云:夫文为之难,知之愈难耳。是知文之难,甚于为文之难也。盖世有能为文者,其识见犹倚于一偏,况不能为文者乎!昌黎《毛颖传》,杨诲之犹大笑以为怪,诲之盖与柳子厚交游,号稍有才者也。东坡谓南丰编《太白集》,如《赠怀素草书歌》并《笑矣乎》等篇非太白诗而滥与集中。东莱编《文鉴》,晦庵未以为然。以诸有识者,所见尚不同如此,则俗人之论易为纷纷,宜无足怪也。故韩文公则为时人笑且排,下笔称意,则人必怪之。欧公作《尹师鲁墓铭》,则或以为疵缪。欧公初取东坡,则群嘲聚骂者,动满千百。而东坡亦言张文潜、秦少游,士之超轶绝尘者。士骇所未闻,不能无异同,故纷纷之论,亦尝及吾与二子。吾策之审矣,士如良金美玉,市有定价,岂可以爱憎口舌贵贱之欤。作《太息》一篇,使秦少章藏于家三年,然后出之,盖三年后当论定也。往时,水心先生汲引后进,如饥渴然。自周仲南死,文字之传未有所属,晚得篑窗陈寿老,即倾倒,付嘱之。时士论犹未厌,水心举《太息》一篇为证,且谓他日之论,终当定于今日。今才十数年,世上文字日益衰落,而窗卓然为学者所宗,则论定固无疑。然水心之文,世犹深知之者少,则于窗之文,宜亦未必尽知之也。更一二百年后,以俟作者,然后论益定耳。
水心少与陈龙川游,龙川才高而学未粹,气豪而心未平,水心每以为然也。作《抱膝轩》诗,镌诮规责,切中其病。是时,水心初起,而龙川已有盛名,龙川虽不乐,亦不怒,垂死犹托铭于水心。曰:“铭或不信,吾当虚空中与子辩。”故水心《祭龙川文》云:“子不余谬,悬俾余铭。”且曰:“必信视我如生,畴昔之言,余岂敢苟哀哉。此酒能复饮否?”水心既尝为铭而病耗失之后,乃为集序,精峭卓特,叹其才不为世所知,世所知者科目耳。又谓同甫之学惟东莱知之,晦庵不予又不能夺,而予犹不晓,皆所谓必信者。后诸子再求铭,水心遂以陈同甫、王道甫合为一铭,盖用太史公老子、韩非及鲁连、邹阳同传之意。老子非韩非之比,然异端著书则同。鲁连非邹阳之比,然慷慨言事则同。陈同甫之视王道甫,虽差有高下,而有志复仇、不畏权幸则同。其言大义、大虑、大节,以为春秋战国之材无是,称扬同甫至矣。末后微寓抑扬,其论尤正,又与昌黎评柳子厚略相类。水心于龙川,自少至老、自生至死,只守一说,而后辈不知本末,或以为疑,此要当为知者道也。
西山初守泉南,士民爱之如父母。后师隆兴,颇抑强扶弱,谤誉几相半。改帅潭,士民爱之复如泉南。后西山退居,书于册云:“洪之政驳,任气为之也。湘之政醇,任理为之也。”若公可谓知过进德者矣。
《国史?章得象传》闽中谣云:南台江合出宰相。至得象相时,沙涌可涉。台州旧有谣云:下渡沙涨出宰相。至谢子肃为相,果验。
为文,须遇佳题伸直笔。不然,则文虽工,不足贵矣。今世以掌制为儒者至荣,夫不能堪其任者,固不足为荣矣。就能堪其任,而朝廷或缪于升黜,不必遇佳题。朝廷或牵于忌讳,不能伸直笔。则掌制乃儒者之至辱也。开禧间,庙堂欲以水心直北门,水心辞不能,且云:“某作一语,当用十日半月,恐不及事。”盖是时,国论已非,水心正虑堕此二者,故设辞耳。窗初入馆,史相极倾慕。未几,意向不合,语人曰:“陈寿老好一台谏官,只太执耳。”后又遣所亲谕意,欲以为权直学士院。窗答云:“某不能以文字与人改,不可为权置。”史闻之,不乐。窗遂久不迁,盖史当国,凡代言者必进稿本,史或手自涂抹,或令馆人删改。如辛卯火灾,陈立道卓草《罪己求言诏》,有云:朕为人子孙,而不能保守宗庙;为人父母,而不能安全井邑。尽有意味。史恶其太直,不用。再具稿,复不用。至三具稿,复不付出。叩之,则曰:“今敷文窜改矣。”敷文,其子宅之也。陈但饮气而已。所谓儒者之至辱,又不止于无佳题,枉直笔而已。当时代言之人,犹不自知耻,可叹也!
本朝四六,以欧公为第一,苏、王次之。然欧公本工时文,早年所为四六,见《别集》,皆排比而绮靡。自为古文后,方一洗去,遂与初作迥然不同。他日见二苏四六,亦谓其不减古文,盖四六与古文同一关键也。然二苏四六,尚议论,有气焰,而荆公则以辞趣典雅为主,其兼之者欧公耳。水心于欧公四六,暗诵如流,而所作亦甚似之。顾其简淡朴素,无一毫妩媚之态,行于自然,无用事用句之癖,尤世俗所难识也。水心与窗论四六,窗云;“欧作得五六分,苏四五分,王三分”。水心笑曰:“欧更与饶一两分可也。”水心见窗四六数篇,如《代谢希孟上钱相》之类,深叹赏之。盖理趣深而光焰长,以文人之华藻,立儒为之典刑,合欧、苏、王为一家者也。真西山尝谓余四六颇淡净而有味,余谢不敢当,因言本得法于窗,然才短,终不能到也。
孔子适周,问礼于老子。老子曰:吾闻良贾深藏若虚,君子盛德,容貌若愚,去子之虚气与多欲,态色与淫志,是皆无益于子之身,吾所以告子者,若是而已。夫孔子以礼问聃,则聃非不知礼者,而聃之言如此,亦岂非礼之意,然而独讳言礼,顾以为礼者,忠信之薄而乱之首也。盖聃之于礼,尚其意不尚其文,然使文而可废,则意亦不能以独立矣。此老子鉴文之弊,而矫枉过正之言也。或谓有二老子:绝灭礼乐之老子与孔子问礼之老子,不同兼。太史公《老子传》多疑词,既称莫知其所终,又称百六十余岁,或二百余岁。既称太史儋即老子,又称非也。世莫知其然否。意者有二子,而太史公不能断耶?余谓老子所答问礼之旨,即是道德五千言之旨,其论礼之意则是,其废礼之文则非耳。太史公虽不能断,然亦卒断之曰“老子,隐君子也。”既曰隐,则其年莫得详亦宜矣。且太史公去周近,尚不能断,后二千余年,将何所据而断耶?
欧公记菱溪石,虑后人取去,则以刘氏子孙不能长有此石为戒。东坡记四菩萨画,虑后人取去,则既以父母感动人子,而亦以广明之贼不能全子孙,而有此画为戒。以仆观之,石虽奇,画虽工,要皆外物耳。欧公之移置二石,虽非取为己有,其为取一也。东坡既知舍此画矣,而犹汲汲恐他人之取,其为不能舍亦一也。石与画,自二公不能不恋恋,而欲使他人不恋恋,得乎?中人以上不待戒,中人以下,苟萌贪机,虽刑祸立至,尚不知戒,况身后盛衰乎?且东坡之舍此画曰:为父母也,安知他人取之者,不亦曰为父母乎?然则二公之见,犹不免于痴矣。(余云:米元章临终焚所玩法书、名画,即是此意。)
台之谚称水母以虾为目,盖非虚语。《广韵》言:它即水母也,以虾为目。
文虽奇,不可损正气;文虽工,不可掩素质。
为文,大概有三:主之以理,张之以气,束之以法。
前辈为文,虽或为流俗嗤点,然不肯辄轻改,盖意趣规模已定,轻重抑扬已不苟,难于迁就投合也。欧公作《范文正公神道碑》,载吕、范交欢弭怨始末,范公之子尧夫不乐,欲删改,公不从。尧夫竟自删去一二处,公谓苏允明曰:“范公碑为其子弟擅于石本移动,使人恨之。”荆公作钱公辅母墓铭,钱以不载甲科通判出身,及诸孙名,欲有所增损。荆公答之甚详,大略谓:一甲科通判,苟粗知为词赋,虽闾巷小人皆可以得之,何足道哉?故铭以谓,闾巷之士以为夫人荣明天下,有识者不以置悲欢荣辱于其心也。七孙业文有可道,固不宜略,若皆儿童,贤不肖未可知,列之于义何当也?又云:“鄙文自有意义,不可改也。宜以见还,而别求能如足下意者为之耳。”东坡作《王晋卿宝绘堂记》,内云:“钟繇至以此呕血发冢,宋孝武、王僧虔至以此相忌,桓玄之走舸,王涯之复壁,皆以儿戏害而国,凶而身,此留意之祸也。”王嫌所引用非美事,请改之。坡答云:“不使则已,使即不当改。”盖人情喜谀而多避忌,虽范、钱、王,闻人犹不免,何怪流俗之纷纷乎?而作者之文,固不肯谀,固不肯避忌,虽与范、钱、王厚善,亦终不为改也。水心作《汪参政勃墓志》,有云:佐佑执政,共持国论。执政,盖与秦桧同时者也。汪之孙浙东宪纲不乐,请改。水心答云:凡秦桧时执政,某未有言其善者,独以先正厚德,故勉为此,自谓已极称扬,不知盛意犹未足也。汪请益力,终不从。未几,水心死。赵蹈中方刊文集未就,门下有受汪嘱者,竟为除去“佐佑执政”四字,碑本亦除之,本非水心之意也。水心答书,惜不见集中。退之云:吾之为此文,岂取其句读不类于今者邪?思古人而不得见,学古道则欲兼通其词。通其词者,本志于古道者也。古之遭,不苟毁誉于人,则吾之为斯文,皆有实也。然则妄改以投合,则失其实矣。穆伯长贫甚,为一僧寺记,有贾人致白金,求书姓名。伯长掷金于地曰:“吾宁饿死,终不以匪人污吾文也。”夫求书姓名且不可,而肯妄改以投合乎?前古作者所为墓志及他文,后多收入史传,使当时苟务投合,则已不能自信,岂能信世乎。水心为《窗集》字末云:趋舍一心之信,否臧百世之公。此二句,最有味,学文者宜思焉。故凡欺诳以为文者,文虽工,必不传也。
水心文本用编年法,自淳熙后道学兴废,立君、用兵始末,国势污隆,君子小人离合消长,历历可见,后之为史者当资焉。
水心与窗论文至夜半,曰:“四十年前,曾与吕丈说。”吕丈,东莱也。因问窗某文如何?时案上置牡丹数瓶,窗曰:“譬如此牡丹花,他人只一种,先生能数十百种。”盖极文章之变者。水心曰:“此安敢当,但譬之人家觞客,或虽金银器照座,然不免出于假借,自家罗列仅磁缶、瓦杯,然却是自家物色。”水心盖谓不蹈袭前入耳。磁瓦虽谦辞,不蹈袭则实语也。然不蹈袭最难,必有异禀绝识,融会古今文字于胸中,而洒然自出一机轴方可。不然,则虽临纸雕镂,只益为下耳。韩昌黎为樊宗师墓志,言其所著述甚多,凡七十五卷,又一千四十余篇,古未尝有,而不蹈袭前人一言一句,又以为文从字顺。则樊之文亦高矣,然今传于世者仅数篇,皆艰涩,几不可句,则所谓文从字顺者安在?此不可晓也。
相如赋云:诸蔗巴苴,注云:甘柘也。曹子建《都蔗诗》云:“都蔗虽甘,杖之必折。巧言虽美,用之必灭。”《六帖》云:张协有《都蔗赋》。
●卷二
四时异景,万卉殊态,乃见化工之妙;肥瘠各称,妍淡曲尽,乃见画工之妙。水心为诸人墓志,廊庙者赫奕,州县者艰勤,经行者淳粹,辞华者秀颖,驰骋者奇崛,隐遁者幽深,抑郁者悲怆,随其资质与之形貌,可以见文章之妙。
欧公凡遇后进投卷可采者,悉录之为一册,名曰“文林”。公为一世文宗,于后进片言只字,乃珍重如此,今人可以鉴矣。
王黄州以昌黎《祭裴太常文》“石之储常空于私室,方丈之食每盛于宾筵为惭笔,益不免类排。陈止斋亦以昌黎《颜子不贰过论》为惭笔,益不免有科举气。余观昌黎《祭薛中丞文》,岂亦所谓惭笔者耶?然颜子论乃少作,不足怪,二祭文皆为众人作,则稍屈笔力以略傍众人意,虽退之亦有不得已焉耳。
王德父名象祖,临海人,早从邱宗卿入蜀,有志义,力学工古文,晚为水心所知。德父尝为余言:“自古享文人之至乐者,莫如东坡。在徐州作一黄鹤楼,不自为记,而使弟子由、门人秦太虚为赋,客陈无已为铭,但自袖手为诗而已。有此弟,有此门人,有此客,可以指呼如意,而雄视百代。文人至乐,孰过于此欤?”余谓自古山水游观之处,遇名笔者已罕幸,而遇则大者文一篇,小者诗一联而止耳。未有同时三文,而皆卓伟可以传不朽者,坡之诗又未论也。盛山十二诗,唱者止如此,和者固不能无优劣。退之《滕王阁记》云:文列三王之右,与有荣焉。此特退之谦辞,如退之记固宜传,三王如勃之序,虽载人口,而绮靡卑弱乃尔,其余可知也。以同时遇三文而皆可传,自古惟黄鹤楼耳。
水心平生静重寡言,有雅量,喜愠不形于色,然能断大事。绍熙末年,光庙不过重华宫,谏者盈庭,中外汹汹,未几寿皇将大渐,诸公计无所出。水心时为司业,御史黄公庆使其婿太学生王裴仲温,密问水心曰:“今若更不成服,当何如?”水心曰:“如此,却是独夫也。”仲温归以告黄公,公大悟,而内禅之讥起于此。
晦翁帅潭。一日,得赵丞相简密报,已立嘉王为今上,当首以经筵召公。晦翁藏简袖中,竟入狱取大囚十八人,立斩之。才毕,而登极赦至。
王参预帅闽,以贵倨御僚属。正字刘公朔,时为福清宰。初至,以法不当阶墀,令吏先白之,参预怒。刘公候客位,连日不得见,竟弃去。曰:“吾不妨教学子以活。”参预使吏觇之,则已过大义渡矣。不得已,使吏挽回,批报以省元特免阶墀,他不为例。刘公在福清,每出,遇市巷小儿读书者,必下车问其读何书,为解说训诲之。市巷小儿皆相习为士,而邑之士风特盛。福清之政,至今人称之。
陈龙川自大理狱出,赴省试。试出,过陈止斋。举第一场书义破,止斋笑云:“又休了。”举第二场《勉强行道大有功论》,破云:“天下岂有道外之功哉?”止斋笑云:“出门便见哉,然此一句却有理。”又举第三场策,起云:“天下大势之所趋,天地鬼神不能易,而易之者,人也。”止斋云:“此番得了。”既而果中榜。
韩胄当国,欲以水心直学士院,草用兵诏,水心谢不能为四六。易彦章见水心,言:“院吏自有见成本子,何难?”盖儿童之论,非知水心者。既而卫清叔被命草诏云:百年为墟,谁任诸人之责。一日纵敌,遂贻数世之忧。清叔见水心,举似误以“为墟”为“成墟”,水心问之,卫惘然。他日,周南仲至,水心谓清叔文字近颇长进,然成墟字可疑。南仲愕曰:“本为墟字,何改也?”水心方知南仲实代作,盖南仲其姻家也。水心因荐南仲宜为文字官,遂召试馆职。
陈自强本太学服膺斋生,既当国,斋中为立碑,刻魁辅二大字。雷参政孝友,时为学官,作记称颂以谄之,刻大字之下。陈改,雷欲磨去,以泯其迹,诸生不从。一日,诸生赴公试,雷遣人急磨去之。嘉定更化,雷复显用,反攻他人为附韩,而欲自表其非韩党,可叹也。
和平之言难工,感慨之词易好。近世文人能兼之者,惟欧阳公如《吉州学记》之类,和平而工者也。如《丰乐亭记》之类,感慨而好者也。然《丰乐亭记》,意虽感慨,辞犹和平。至于《苏子美集序》之类,则纯乎感慨矣。乃若愤闷不平,如王逢原悲伤无聊;如邢居实,则感慨而失之者也。
唐之古诗,未有杜子美,先有陈子昂。唐之古文,未有韩退之,先有元次山。陈、元盖杜、韩之先驱也,至杜、韩益彬彬耳。
东坡言:妄论利害,搀说得失,为制科习气。余谓近世词科亦有一般习气。意主于谄,辞主于夸,虎头鼠尾,外肥中枵,此词科习气也。能消磨尽者,难耳。东莱早年文章,在词科中最号杰然者。然藻缋排比之态,要亦消磨未尽,中年方就平实,惜其不多作,而遂无年耳。
文字之雅澹不浮,混融不琢,优游不迫者,李习之、欧阳永叔、王介甫、王深甫、李太白、张文潜。虽其浅深不同,而大略相近。居其最,则欧公也。淳熙间,欧文盛行,陈君举、陈同甫尤宗之。水心云:“君举初学欧不成,后乃学张文潜,而文潜亦未易到。”
刘原父,文醇雅有西汉风,与欧公同时,为欧公名盛所掩,而欧、曾、苏、王亦不甚称其文。刘尝叹:“百年后,当有知我者。”至东莱编《文鉴》,多取原父文,几与欧、曾、苏、王并。而水心亦亟称之,于是方论定。
铭诗之工者,昌黎、六一、水心为最,东坡《表忠观碑铭》云:“仰天誓江,月星晦蒙。强弩射潮,江海为东。”只此四句,便见钱Α忠勇英烈之气闪烁乾坤。《上清储祥宫碑铭》云:“于皇祖宗,在帝左右。风马云车,从帝来狩。阅视新宫,察民之言。佑我文母,及其孝孙。”读之俨然如画,悚然如见,而天帝与祖宗所以念下民、眷子孙之意,又仁蔗恻怛如此。后之为文者,非不欲极力摹写,往往形貌虽具,而神气索然矣。
《大序》云:亡国之音哀以思。退之论魏晋以降以文鸣者,其声清以浮,其节数以急,其辞淫以哀,其志弛以肆。近世诗人争效唐律,就其工者论之,即退之所谓魏晋以降者也。而况其不能工者乎?
范睢、蔡泽者,侥幸之尤耳。若泽诡说睢而代之相,无分功寸谋于秦,而迁于二子,皆称其羁旅入秦,继踵取卿相,垂功于天下。又曰:二子不因困厄,其能激乎!迁之缪如此,非所谓退处士而进奸雄者哉?
边人叛服不常,以恩信结之,犹惧其变,而况以诈先之乎?汉武帝建元六年,匈奴请和亲,王恢议请击之,韩安国以为不如和亲便,群臣多附安国,帝乃许和亲。然不三载,复从王恢之策,欲诱致以利,而伏兵击之。是不以恩信结之,而以诈先之也。匈奴安得而不叛?自是而后,入上谷,入雁门,入代杀太守,杀都尉,杀掠吏民,汉无一日不被其扰。而帝亦耻初谋之不遂,命将出师无虚岁,而海内耗矣,盖自王恢之谋始也。初,帝命恢与韩安国击闽越,淮南王安上书谏,而安国无一语,知其事虽可已,而名义犹正也。至是,则力争不可,知其名义大不正也。使恢谋不行,匈奴未必屡叛,武帝虽黩武,亦岂如是甚哉。
卫青,一奴虏也。然贵为大将军,日见尊宠,汲黯与之抗礼不拜,而青愈贤之,数请问国家朝廷所疑,遇黯加于平日。公孙宏号为儒者,反怨黯之面折,而阴欲挤之死地,曾一奴虏之不若也。哀哉!
余读《何蕃传》,朱Г之乱,太学诸生举将从之,来请起蕃,蕃正色叱之:“六馆之士不就乱!”,尝疑六馆之士如此其众,岂能守节义者独蕃一人而已乎?至读柳子厚《与太学诸生书》云:仆少时,常有意游太学,受师说以植志持身焉。当时说者咸曰:太学诸生,聚为朋曹,侮老慢贤,有堕窳败业而利口食者,有崇饰恶言而肆斗讼者,有陵傲长上而谇骂有司者,其退然自克特然殊异者无几耳。乃知当时太学风俗不美如此,其欲从Г无疑。
宋玉《讽赋》载于《古文苑》,大略与《登徒子好色赋》相类,然二赋益设辞以讽楚王耳。司马相如拟《讽赋》而作《美人赋》,亦谓臣不好色,则人知其为诬也。有不好色而能盗文君者乎?此可以发千载之一笑。
梁何思澄终日造渴,每宿作名纸一束,晓便命驾,朝贤无不悉狎,名纸盖起于此。今人谓之名贽,非也。
子厚《乞巧文》与退之《送穷文》绝类,亦是拟杨子云《逐贫赋》,特名异耳。
绍定之末,史相薨,圣上亲政。即日,梁成大、李知孝出国门。西山在泉,闻之喜甚,曰:“二凶去矣。闽特犬豕,越乃虺蛇。”盖梁闽人,李越人也。未几,并除洪公咨夔、王公遂为察官,西山尤喜,曰:“四十年无此矣。”余尝叹息,此二事与石徂徕所颂庆历何以异?盖进贤退不肖固难,而决裂迅疾如此者尤难。此非特圣主英断,追踪尧舜,亦是天理人心,终无泯灭时节。特其一晦一明,各关气数,而气数未尝不回,世人但随气数以为变迁者,真冥愚无知者也。余《贺西山起废再知泉州启》云:弊事万端,终有转旋之理。仁心一点,本无歇息之期。”时绍定五年之冬也。至六年之冬,果验。又云:“百转穷通,吾何荣以何辱,一番用舍,世有重而有轻。”西山颇称赏。
太史公《循吏传》文简而高,意淡而远,班孟坚《循吏传》不及也。
曩见曹器远侍郎称止斋最爱《史记》诸传赞,如《贾谊传》赞尤喜,为人诵之,盖语简而意含蓄,咀嚼尽有味也。
张守节为《史记正义》云:班书与《史记》同者五十余卷,少加异者,不弱即劣。《史记》五十一万六千五百言,序二千四百一十三年事。《汉书》八十一万言,序二百二十五年事。迁引父致意,班书父修而固蔽之,优劣可知矣。余谓此言,止论才未论识也。尧、舜典,当时史官在也。形容尧、舜盛德,发挥尧、舜心术,铺序尧、舜政教,不过千余言,而坦然明白,整整有次第,详悉无纤遗。后世史官,曾足窥其藩哉。曾子固谓不特当时史官不可及,凡当时执笔而随者,意其亦皆圣贤之徒也,要之,论后世史才,以迁为胜,然视古已霄壤矣。按:班固《序传》称叔皮惟圣人之道然后尽心焉,尊其父至矣,谓之蔽其父者,非也。
司马贞云《史记》十二纪,象岁星一周。八书,法天时八节。十表,仿刚柔十日。三十世家,比月有三旬。七十列传,取悬车之暮齿。百三十篇,象闰余而成岁。张守节亦云。而独以列传七十,象一行七十二日。言七十者,举全数也。余二日,象闰余也。余按:迁书本无此语,盖后人穿凿臆说也,亦可谓缪
悦斋李季允和王仲宣《登楼赋》,不特语言工,其爱君恋国,感事忧时,忠操过仲宣矣。
水心之门,赵师秀紫芝、徐照道晖、徐玑致中、翁卷灵舒工为唐律,专以贾岛、姚合、刘得仁为法,其徒尊为“四灵”,翁然效之,有“八俊”之目。水心广纳后辈,颇加称奖,其详,见徐道晖墓志,而末乃云:尚以年不及乎开元、元和之盛,而君既死。盖虽不没其所长,而亦终不满也。后为王木叔诗序,谓木叔不喜唐诗,闻者皆以为疑。夫争妍斗巧,极外物之意态,唐人所长也。及要其终不足以定其志之所守,唐人所短也。木叔之评,其可忽诸?又跋刘潜夫诗卷,谓谢显道称不如流连光景之诗,此论既行,而诗因以废矣。潜夫能以谢公所薄者自鉴,而进于古人不已,参雅颂、轶风骚可也,何必四灵哉?此跋既出,为唐律者颇怨,而后人不知,反以为水心崇尚晚唐者,误也。水心称当时诗人可以独步者,李季章、赵蹈中耳。近时学者歆艳“四灵”,剽窃摹仿,愈陋愈下,可叹也哉。
山谷《答洪驹父书》云:骂犬文虽雄奇,不作可也。东坡文章妙天下,其短处在好骂,切勿袭其轨也。往时,永嘉薛子长有俊才,至老不第,文字颇有骂讥不平之气。水心为其集序,微不满焉。余少时未涉事,亦颇喜为讥切之文,窗袖以质水心。水心曰:“隽甚,吾乡薛象先端明,其初声名满天下,特少隽耳。然当吴之年,未有吴之笔也。吴年少,笔先脱似王逢原,但好骂,气未平,亦似王逢原耳。”后二年,余以新稿见,水心曰:“此番气渐平,宜更平可也。”余因是知好骂乃文字之大病,能克去此等气象,不特文字进,其胸中所养益宏矣。
水心旧为监司,有一举员未发,批付书吏令搜检,僚属通启内有两句云:气禀天下之至清,品列人间之最上。吏既检呈,即日剡荐,惜不记其姓名耳。
止斋ヘ福州,年正盛,聪明果决,帅梁丞相一委听之。有富人诉仆窃盗,仆辞连其主之女,止斋必欲逮女以问,诸寓公营救不获,于是有得银之谤,未几论去。后止斋历郡守,部使者,死之日,囊橐枵然,仅余白金数十两以殓。其子贫困,谒先友黄文叔尚书于建康,颇周之。止斋得谤如此,至今犹有未尽知者,可叹也。
苏云卿,广汉人。身长七尺,美髭髯,寡言笑,与张丞相德远为友。靖康蜀扰,避地豫章东湖之南,包巾布褐,治圃种蔬,耘植溉注,皆有法,视他圃独胜。夜则织履,履坚致,涉远难败,人争取之,名曰“苏翁草鞋”。德远入相,贻书,致厚币,属帅漕曰:“云卿,管、乐流亚也。闻今灌园东湖,斯人非折简可招,为我诣其庐,必致之。”帅、漕更野服,作游客入圃。翁方运锄,客揖与语良久,延入坐土炕,汲泉煮茗,案无他物,惟西汉史一册。客问翁乡里,曰:“广汉客”。乃问张德远亦广汉人,尝识之否?翁为言德远家世历历。客曰:“德远之才可为宰相否?”翁掉头不可。客问何以?翁曰:“惜其长于知君子,短于识小人。”二客徐拱立,出书币,谓某等非游客,承乏帅漕,张丞相命屈先生,共济大业。翁色变,喉间隐隐有声,似怨张暴己踪迹。帅漕呼舆隶,约同载,翁谢以翌日当纳谒。晨兴侯之,户闭,阒无人声。抉而闯焉,则书币不启,翁已遁矣,人莫知所之。帅漕复命,德远抚几叹曰:“求之不得,实怀窃位之羞。”作《箴》以识之云:云卿风节,高于傅霖。予期与之,共济当今。山潜水杳,邈不可寻。弗力弗早,予罪曷针。”其圃,今属郡人宋自适正父,赵章泉名其室曰“灌园庵”。云卿今入《国史?遗逸传》。
永嘉木尚书待问,少从学于郑敷文。敷文,大儒也。名伯熊,字景望。其弟名伯英,字景元,负气尚义之士也。登甲科第四名,以母老不肯仕宦,奉岳祠养母不出者二十年。绍兴末,上《中兴急务书》十篇,极言秦桧之罪,文亦豪健浩博,诸公忌而畏之。孝庙朝,无人为提拔,景元亦不屑求用,晚自号归愚翁,有《归愚集》。其婿蔡行之帅闽,为之锓版三山。永嘉称敷文为“大郑公”,景元为“小郑公”,一时英俊皆推尊之。敷文死后,木尚书造宅侵郑氏地界,景元不平,往与木詈诟,而手击之。景元亦大为木之子弟所棰。明日,木诉之郡,逮景元。时,景元待次教官,扶其母以出,木惭悚退缩而止。木素无闻望,止以大魁为从官尔。因此事,永嘉人薄之。
绍熙末,光庙有疾。嘉王之立,起于水心先生与徐子宜之谋。赵忠定令水心草诏,序孝庙大渐,所以立嘉王之故云:病无尝药之人,崩乏居丧之主。忠定不肯用,别为之。水心曰:“祸将作矣,吾当亟去。”盖为立君大事,不明言其故,必有小人造谤兴谗,以祸诸君子者。水心竟不言功,随即去国。徐子宜本为都司,以功进从官。末几,胄果造谤,忠定贬死,而子宜亦远窜,水心既不言功受赏,亦不因功受祸。若水心,可谓知机卓识之君子矣。此事游丞相语余,谓得之于先忠公之说如此。又云:先忠公尝说,如水心先生样人,若出而用于朝,时节必大好。忠公名仲鸿,后以为学,与水心同入党籍坐废者也。其谥曰忠,窗为谥议。
淳熙间,永嘉英俊,如陈君举、陈蕃叟、蔡行之、陈益之六七辈,同时并起,皆赴太学补试。芮国器为祭酒,东莱为学官,东莱告芮公曰:“永嘉新俊,不可不收拾者。”举访东莱,东莱语以一《春秋》题,且言破意。就试,果出此题,君举径用此破,且以语蕃叟。蕃叟,其从弟也。遂皆中榜,此盖以誉望取士,犹有唐人之意,似私而实公也。
蔡行之本从止斋学,既以《春秋》为补魁,止斋遂改为赋以避之。东莱为省试官,得一《春秋》卷甚工。东莱曰:“此必小蔡也,且令读书养望三年。”以其草册,投之帐顶上。未几,东莱以病先出院。众试官入其室,见帐顶上有一草卷,甚工,谓此必东莱所甚喜,而欲置前列者,遂定为首选。此事闻之水心先生云。
止斋年近三十,聚徒于城南茶院,其徒数百人,文名大震。初赴补试,才抵浙江亭,未脱草屦,方外士及太学诸生迎而求见者如云。吴琚,贵公子也,冠带执刺,候见于旅邸,已昏夜矣。既入学,芮祭酒即差为太学举令,二子拜之斋序。止斋辞不敢当,径遁之天台山国清寺,士友纷然从之者数月。其时,止斋有《待遇集》板行,人争诵之。既登第后,尽焚其旧稿,独从郑景望讲义理之学,从薛常州讲经制之学。其后,止斋文学日进,大与曩时异。尝言:太祖肇基,纪纲法度甚正,可以继三代,所著《建隆编》是也。于成周制度,讲究甚详,有《周礼说》,尝以进光庙。绍熙间,光庙以疾,不过重华宫。止斋力谏,至牵御衣,衣为之裂。除中书舍人,不拜命而去。后谥曰“文节”。止斋之文,初则工巧绮丽,后则平淡优游,委蛇宛转,无一毫少作之态。其诗,意深义精,而语尤高。后学但知其时文,罕有识此者。蔡行之亦锓其集于三山,但水心取其学,取其诗,不甚取其文。盖其文颇失之孱弱,时文气终消磨不尽也。
宝庆初,朝贵多不敢轻接客,接亦不敢一语及时事。魏鹤山为名吏,论事方岌岌。一日,独会客,余亦在坐。鹤山言:“《易?泰卦》只说一通字,今日在上者多猜防掩蔽,而下情不通于上,在下者多料想惊传,而上情不通于下。如何得有泰之象?”他日,复上卦事,首论《泰卦》,即此意也。故相欲观诸公意向,有一从官招诸从官饮,因言:“今日之事,正如主人设醴觞客,为客者当荷主人美意。乃或指摘主人某事未是,某事未善,岂礼耶?”众唯唯无语。鹤山独谓不然,主人招客固美意,然或所言议背理,不合人情,为客者亦可强从命耶?故相闻此语,知决难两立,鹤山于是有靖州之行。
《尧典》有君道焉,犹《易》之乾也。《舜典》有臣道焉,独《易》之坤也。《诗》周南、召南亦然。
今人但知六经载义理,不知其文章皆有法度。如《书》之《禹贡》,最当熟看。《舜典》载巡狩事,云:岁一月东巡守至于岱,宗柴望秩于山川,肆觐东后。协时月正日,同律度量衡,修五礼、五玉、三帛、二生一死贽,如五器卒,乃复,其事甚繁。下载五月南巡守,则但云至于南岳,如岱礼一句而已。八月西巡守,但云至于西岳如初。十一月朔巡守,但云至于北岳,如西礼。不复详载望秩、协同、礼玉等语,盖文法变化,所谓如岱礼、如初、如西礼之类,语活而意尽,皆作文之法也。至于《伊训》、《太甲》、《咸有一德》、《说命》、《无逸》等篇,皆平正明白,其文多整,后世偶语,盖起于此。
典谟中,皋陶论九德,当居第一,禹议论次之,夔论乐又次之,益亦有告戒,又次之。其后伊尹言一德,仲虺言建中,傅说言学,箕子言九畴,周公言无逸,召公言敬德,此皆是道统之传,为后世所宗者也。至孔子、曾子、子思子、孟子则类聚,而究切之无遗谊矣。孟子论道统亦云,若伊尹、莱朱则见而知之,莱朱即仲虺也。但孟子独不拈出箕子,岂以仅及见武王,而不及见文王耶?
《孟子》七篇,不特推言义理,广大而精微,其文法极可观,如齐人乞墙一段尤妙。唐人杂说之类,盖仿于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