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石头记索隐

蔡元培

之一

  《石头记》者,清康熙朝政治小说也。作者持民族主义甚挚。书中本事,在吊明之亡,揭清之失,而尤于汉族名士仕清者,寓痛惜之意。当时既虑触文网,又欲别开生面,特于本事以上,加以数层障幂,使读者有“横看成岭侧成峰”之状况。最表面一层,谈家政而斥风怀,尊妇德而薄文艺。其写宝钗也,几为完人,而写黛玉、妙玉,则乖痴不近人情,是学究所喜也,故有王雪香评本。进一层,则纯乎言情之作,为文士所喜,故普通评本,多着眼于此点。再进一层,则言情之中,善用曲笔。如宝玉中觉,在秦氏房中布种种疑阵,宝钗金锁为笼络宝玉之作用,而终未道破。又于书中主要人物,设种种影子以畅写之,如晴雯、小红等均为黛玉影子,袭人为宝钗影于是也。此等曲笔,惟太平闲人评本能尽揭之。太平闲人评本之缺点,在误以前人读《西游记》之眼光读此书,乃以《大学》《中庸》“明明德”等为作者本意所在,遂有种种可笑之傅会,如以吃饭为诚意之类。而于阐证本事一方面,遂不免未达一间矣。阐证本事,以《郎潜纪闻》所述徐柳泉之说为最合,所谓“宝钗影高澹人,妙玉影姜西溟”是也。近人《乘光舍笔记》谓“书中女人皆指汉人,男人皆指满人,以宝玉曾云男人是土做的,女人是水做的也”,尤与鄙见相合。左之札记,专以阐证本事,于所不知则阕之。

  书中红字,多影朱字。朱者,明也,汉也。宝玉有爱红之癖,言以满人而爱汉族文化也;好吃人口上胭脂,言拾汉人唾余也。清制,满人不得为状元,防其同化于汉。《东华录》:“顺治十八年六月,谕吏部世祖遗诏云:‘纪纲法度,渐习汉俗,于醇朴旧制,日有更张。’”又云:“康熙十五年十月,议政王大臣等议准礼部奏:‘朝廷定鼎以来,虽文武并用,然八旗子弟,尤以武备为急,恐专心习文,以致武备废弛。见今已将每佐领下子弟一名,准在监肄业,亦自足用。除见在生员举人进士录用外,嗣后请将旗下子弟考试生员举人进士,暂令停止。’从之。”是知当时清帝虽躬修文学,且创开博学鸿词科,实专以笼络汉人,初不愿满人渐染汉俗。其后雍、乾诸朝亦时时申诫之。故第十九回“袭人劝宝玉道:‘再不许吃人嘴上擦的胭脂了,与那爱红的毛病儿。’”又“黛玉见宝玉腮上血渍,询知为淘澄胭脂膏子所溅,谓为带出幌子,吹到舅舅耳里,使大家不乾净惹气。”皆此意。宝玉在大观园中所居曰“怡红院”,即爱红之义。所谓曹雪芹于悼红轩中增删本书,则吊明之义也,本书有《红楼梦曲》以此。书中叙事托为石头所记,故名《石头记》,其实因金陵亦曰石头城而名之。余国柱(即书中之王熙凤)被参,以其在江宁置产营利,与协理宁国府历劫返金陵等同意也。又曰《憎憎录》及《风月室鉴》者,或就表面命名,或以情字影清字,又以古人有“清风明月”语,以风月影明清,亦未可知也。

  《石头记》叙事,自明亡始。第一回所云“这一日三月十五日,葫芦庙起火,烧了一夜,甄氏烧成瓦砾场。”即指甲申三月间明愍帝殉国,北京失守之事也。士隐注解《好了歌》,备述沧海桑田之变态,亡国之痛,昭然着揭,而士隐所随之道人,跛足麻履鹑衣,或即影愍帝自缢时之状。甄士本影政事,甄士隐随跛足道人而去,言明之政事随愍帝之死而消灭也。

  甄士隐即真事隐,贾雨村即假语存,尽人皆知。然作者深信正统之说,而斥清室为伪统, 所谓贾府,即伪朝也。其人名如贾代化、贾代善,谓伪朝之所谓化、伪朝之所谓善也。贾政者,伪朝之吏部也。贾敷、贾敬,伪朝之教育也。(《书》曰“敬敷五教”。)贾赦,伪朝之刑部也,故其妻氏邢,(音同刑。)予妇氏尤。(罪尤。)贾琏为户部,户部在六部位居次,故称琏;二爷,其所掌则财政也。李纨为礼部。(李礼同音。)康熙朝礼制已仍汉旧,故李纨虽曾嫁贾珠,而已为寡妇。其所居曰”稻香村”,稻与道同音。其初名以杏花村,又有杏帘在望之名,影孔子之杏坛也。(《金瓶梅》以孟玉楼影当时之礼部,氏之以孟,又取“玉楼人醉杏花风”诗句为名,即《红楼梦》所本也。)作者于汉人之服从清室而安富尊荣者,如洪承畴、范文程之类,以娇杏代表之。娇杏即徼幸。书中叙新太爷到任,即影满洲定鼎。观雨村中秋口号云,“天上一轮才捧出,人间万姓仰头看。”知为代表满洲也。于有意接近而反受种种之侮辱,如钱谦益之流。则以贾瑞代表之。瑞字天祥,言其为假文天祥也。(文小字宋瑞。)头上浇粪手中落镜,言其身败名裂而至死不悟也。(徐巨源编一剧,演李太虚及龚芝麓降李自成后,闻清兵入,急逃而南至杭州,为追兵所蹑,匿于岳坟铁铸秦桧夫人胯下。值夫人方月事,迨兵过而出,两人头皆血污。与本书浇粪同意。)叙姽婳将军林四娘,似以代表起义师而死者。叙尤三姐,似以代表不屈于清而死者。叙柳湘莲,似以代表遗老之隐于二氏者。

  书中女子多指汉人,男子多指满人。不独女子是水作的骨肉,男人是泥作的骨肉,与汉字满字有关也。我国古代哲学,以阴阳二字说明一切对待之事物。《易·坤卦·象传》曰:“地道也,妻道也,臣道也。”是以夫妻君臣分配于阴阳也。《石头记》即用其义。第三十一回:“湘云说:‘比如天是阳,地就是阴。比如一颗树叶儿,那边向上朝阳的就是阳,这边背阴覆下的就是阴。走兽飞禽,雄为阳,雌为阴。’翠缕道:‘怎么东西都有阴阳,咱们人倒没有阴阳呢?’又道:‘知道了,姑娘是阳,我就是阴。’又道:‘人家说主子为阳,奴才为阴,我连这个大道理也不懂得。’”是男为阳,主于亦为阳;女为阴,奴才亦为阴。本书明明揭出清制,对于君主,汉人自称奴才,汉人自称臣。臣与奴才,并无二义。(《说文解字》臣字象屈服之形,是古义亦然。)以民族之对待言之,征服者为主,被征服者为奴。本书以男女影清汉以此。

   贾宝玉,言伪朝之帝系也。宝玉者,传国玺之义也,即指胤(衤乃)。《东华录》:“康熙四十八年三月,以复立皇太子告祭天坛文曰:‘建立嫡子,胤(衤乃)为皇太子。’又曰:’朕诸子中,胤(衤乃)居贵。’”是胤(衤乃)生而有为皇太子之资格,故曰衔玉而生。胤(衤乃)之被废也,其罪状本不甚征实。康熙四十七年九月谕曰:“胤(衤乃)肆恶虐众,暴戾淫乱,难出诸口。”又曰:“胤(衤乃)同伊属下人等,恣行乖戾,无所不至,令朕赧于启齿。又遣使邀截外藩入贡之人,将进御马匹任意攘取,以致蒙古俱不心服。”又曰:“知胤(衤乃)赋性奢侈,着伊乳母之夫凌普为内务府总管,俾伊便于取用。”又曰:“朕历览史书,时深儆戒,从不令外间妇女出入宫掖,亦从不令姣好少年随侍左右。今皇太子所行若此,朕实不胜愤懑。”《石头记》三十三回叙宝玉被打,一为忠顺亲王府长史索取小旦琪官事,二为金钏儿投井,贾环谓是宝玉拉着太太的丫头金钏儿强奸不遂,打了一顿,那金钏儿便赌气投井死了。琪官事与姣好少年等语相关,忠顺王疑影外藩。长史曾揭出琪官赠红汗中事,疑影攘取马匹事。相传名马有出汗如血者,故也。曰“暴戾淫乱难出诸口”,曰”赧于启齿”,曰”从不令外间妇女出入官掖,今皇太子所行若此”,是当时罪状中颇有中冓之言,即金钏儿之事所影也。

  胤(衤乃)之罪状,又有曰:“近观胤(衤乃)行事,与人大有不同。昼多沉睡,夜半方食,饮酒数十巨觥不醉。每对越神明,则惊惧不能成礼;遇阴雨雷电,则畏沮不知所措。居处失常,语言颠倒,竟类狂易之疾,似有鬼物凭之者。”又曰:“今忽为鬼魅所凭,蔽其本性。忽起忽坐,言动失常。时见鬼魅,不安寝处,屡迁其居。啖饭七八碗尚不知饱,饮酒二三十觥亦不见醉。匪特此也,细加询问,更有种种骇异之事。”又曰,“胤(衤乃)居撷芳殿,其地险黯不洁,居者辄多病亡。胤(衤乃)时常往来其间,致中鬼魅,不自知觉。以此观之,种种举动,皆有鬼物使然,大是异事。”十一月谕曰:“前灼见胤(衤乃)行事颠倒,以为鬼物所凭。”又曰,“今胤(衤乃)之疾,渐已清爽。召见两次,询问前事,胤(衤乃)竟有全然不知者,深自愧悔。又言‘我幸心内略明,惧父皇闻知治罪,未至用刀刺人。如或不然,必有杀人之事矣。’观彼虽稍清楚,其语仍略带疯狂。朕竭力调治,果蒙天佑,狂疾顿除。”又曰:“十月十七日,查出魇魅废皇太子之物。服侍废皇太子之人奏称:是日废皇太子忽似疯颠,备作异状,几至自尽。诸宫侍抱持环守。过此片刻,遂复明白。废皇太子亦自惊异,问诸宫侍:‘我顷者作何举动?’朕从前将其诸恶皆信为实,以今观之,实被魇魅而然,无疑也。”四十八年二月谕曰:“皇太子胤(衤乃),前染疯疾,朕为国家而拘禁之。后详查被人镇魇之处,将镇魇物俱令掘出,其事乃明。今调理痊愈,始行释放。今譬有人,因染疯狂,持刀砍人,安可不行拘执?若已痊愈,又安可不行释放?”四月谕曰:“大阿哥镇魇皇太子及诸阿哥之事,甚属明白。”又曰:“见今镇魇之事发觉者如此,或和尚道士等更有镇魇之处,亦未可定,日后发觉,始知之耳。显亲王衍潢等遵旨会议喇嘛巴汉格隆等咒魇皇太子情实,应将巴汉格隆、明佳噶卜楚、马星噶卜楚、鄂克卓特巴俱凌迟处死。皇长子护卫啬楞雅突,明知大逆之事,乃敢同行。又雅突将皇长子复行咒魇。再此案内又有察苏齐引诱宗室格隆陶州胡土克图行咒魇之事。”

  案《石头记》第三十三回:“贾政斥室玉道:‘好端端的,你垂头丧气,咳些什么?方才雨村来要见你,叫你半天才出来。既出来了,全无一点慷慨挥洒谈吐,仍是葳葳蕤蕤。我看你脸上一团思欲愁闷气色,这会又咳声叹气。’”九十五回:“失玉以后,宝玉一日呆似一日,也不发烧,也不疼痛,只是吃不像吃,睡不像睡,甚至说话都无头绪。”与胤(衤乃)罪状中之居处夫常、语言颠倒,及言动失常、不安寝处等语相应。第二十五回:“宝玉汤了脸,有宝玉寄名的干娘马道婆向贾母道:‘那经典佛法上说的利害,大凡王公卿相人家的子弟,只一生长下来,暗里便有许多促狭鬼跟着他。’”与胤(衤乃)罪状中鬼物凭之、时见鬼魅等语相应。又叙宝玉被魇,有云:“拿刀弄杖,寻死觅活。”叙王熙凤被魇,有云:“手持一把明晃晃钢刀,砍进园来,见鸡杀鸡,见狗杀狗,见人就要杀人。周瑞媳妇忙带着几个有力量的胆壮的婆娘,上去抱住,夺下刀来,抬回房去。”与胤(衤乃)所谓未至用刀杀人。及服侍之人称是日废皇太子忽患疯颠,几至自尽,诸宫侍抱持环守相应。八十一回:“宝玉道:“我记得病的时候儿,好好的站着,倒像背地里有人把我拦头一棍,疼得眼睛前头漆黑,看见满屋子里都是些青面獠牙拿刀举棒的恶鬼,躺在炕上,觉在脑袋上加了几个脑箍似的。以后便疼的任什么不知道了“’凤姐道:‘我也全记不得,但觉自己身子不由自主,倒像有些鬼怪拉拉扯扯,要我杀人才好。有什么拿什么,自记原觉很乏,只是不能住手。’”亦与胤(衤乃)案所谓备作异状,全然不知恃刀斫人等语相应。又说:“马道婆破案,为潘三保事,送到锦衣府去,问出许多官员大户家太太姑娘们的隐情事来。把他家内一抄,抄出几篇小账,上面记着某家验过,应找银若干。”与胤(衤乃)以外复有皇长子及宗室等案,及所谓和尚道士等更有魇魅等事亦未可定等语相应,行魇魅者巴汉格隆等皆喇嘛,故以马道婆代表之,马与嘛同音也。八十一回又称,“马道婆身边搜出匣子,里面有象牙刻的一男一女不穿衣眼光着身子的两个魔王。”亦与相传喇嘛教中之欢喜佛相等。马道婆之代表喇嘛也无疑。《东华录》:“康熙四十七年九月谕云:‘胤(衤乃)幼时,朕亲教以读书,继令大学士张英教之,又令熊赐履教以性理诸书,又令老成翰林官随从。’”云云。《石头记》常言“贾政逼宝玉读书,”第八回“秦钟因去岁业师回南,在家温习旧课,其父秦邦业知贾家塾中司塾的乃贾代懦,(伪朝之儒也)现今之老懦。”第九回:“贾政对李贵道:‘你去请学里太爷的安,就道我说的,什么《诗经》古文,一概不用虚应故事,只是先把《四书》一齐讲明背熟,是最要紧的。”第八十一回:“贾政道:‘前儿倒有人和我提起一位先生来,学问人品都是极好的,也是南边人。’”又道:“如今儒大太爷虽学问也只中平,但还弹压得住这些小孩子们。”八十二回称贾代儒为老学究,又“宝玉讲‘后生可畏’一章,讲到‘不要弄到’,说到这里,向代儒一瞧,代儒说:‘讲书是没有什么避忌的。’宝玉才说不要弄到老大无成。”均与性理诸书老成翰林等相应。又熊赐履湖北人,张英安徽人,所谓南边人,殆指张、熊等。

  胤(衤乃)以康熙十四年十二月被立为皇太子,四十七年九月被废,四十八年三月复立,五十一年十一月复废。自第一次被废以至复立,为时不久,而又悉归咎于魇魅。故《石头记》中仅以三十三回之笞责及二十五回之魇魔形容之。二十五回中言:“宝玉虽被迷污,经和尚摩弄一回,依旧灵了。”即虽废旋复之义。至九十四回之失玉,乃叙其终废也。至和尚还玉事等,殆无关本事。

  胤(衤乃)之被废,由于兄弟之倾轧。《东华录》所载主动者为胤(衤是)、胤(衤異)二人。《石头记》九十四回,于失玉以前先叙海棠既萎而复开,“贾母道:‘花儿应在三月里开的,如今是十一月。’”三月及十一月,与复立复废之月相应。又“黛玉说花开之因道:‘当初田家有荆树一颗,三个弟兄因分了家,那荆树便枯了。后来感动了他弟兄们,仍旧归在一处,那颗树也就发了。’”既说弟兄,又说三个,与胤(衤乃)、胤(衤是)、胤(衤異)三人相应。

  《石头记》叙巧姐事,似亦指胤(衤乃)。巧与(衤乃)字形相似也。九十二回评女传,巧姐慕贤良,即熊赐履等教胤(衤乃)以性理诸书也。一百十八回《记微嫌舅兄欺弱女》,贾环、贾芸欲卖巧姐于藩王,即指胤(衤乃)为胤(衤是)、胤(衤異)所卖事。宝玉被打,由贾环诉说金钏儿事,宝玉被魇,由贾环之母赵姨娘主使,巧姐被卖,亦由贾环主谋,与胤褆之陷胤(衤乃)相应。其事又有亲舅舅王仁与闻之,《红楼梦曲》中亦云“休似俺那爱银钱忘骨肉的狠舅好兄”,与胤(衤乃)案中有所谓舅舅佟国维者相应。《东华》:“康熙四十八年正月,上曰:‘胤(衤異)乃胤褆之党,胤褆曾奏言请立胤(衤異)为太子,伊当辅之。’又曰:‘此事必舅舅佟国维、大学士马齐以当举胤(衤異)默示于众。’二月谕舅舅佟国维曰:‘尔曾奏皇上凡事断无错误之处,此事关系重大,日后易于措处则已,傥日后难于措处,似属未便’等语。又曰:‘因有舅舅所奏之言,及群下小人就中肆行捏造言词,所以大臣侍卫官员等俱终日忧虑,若无生路者。中心宽畅者,惟大阿哥、八阿哥耳。’又曰:‘舅舅前肩奏时,外间匪类不知其故,因盛赞尔,云如此方谓之国舅大臣,不惧死亡,敢行陈奏。今尔之情形毕露,人将谓尔为何如人耶?’”《石头记》一百十八回:“王仁拍手道:‘这倒是一种好事,又有银子。只怕你们不能,若是你们敢办,我是亲舅舅,做得主的。’”第一百十九回:“事败后,吓得王仁等抱头鼠窜的出来。”与《东华录》之佟国维相应。康熙四十八年四月谕曰:“胤褆之党羽,俱系贼心恶棍。平日斗鸡走狗,学习拳勇,不顾罪戾,惟务诱取银钱。”故《石头记》亦有“爱银钱的奸兄”。

  林黛玉影朱竹垞也。绛珠影其氏也,居潇湘馆影其竹垞之号也。竹垞生于秀水,故绛珠草长于灵河岸上。“竹垞客游南北,必橐载十三经、二十一史以自随。己而游京师,孙退谷过其寓,见插架书,谓人曰:‘吾见客长安者,务攀援驰逐,车尘蓬勃间。不废著述者,惟秀水朱十一人而已。”(见陈廷敬所作墓志)《石头记》第十六回:“黛玉带了许多书籍来。”四十回:“刘老老到潇湘馆,因见窗下案上设着笔砚,又见书架上磊着满满书,刘老老道:‘这必定是那一位哥儿的书房了。’贾母笑指黛玉道:‘这是我这外孙女儿的屋子。’刘老老留神打量了林黛玉一番,方笑道:‘这那里像个小姐的绣房,竟比那上等的书房还好。’”以此。竹垞尝与陈其年合刻所着曰《朱陈村词》,流传入禁中,故黛玉与史湘云凹晶馆联句。竹垞入直南书房,旋被劾,镌一级罢,寻复原官,其被劾之故,全谢山谓因携仆钞《永乐大典》.竹垞所作咏古二首云:“汉皇将将屈群雄,心许淮阴国士风。不分后来输绛灌,名高一十八元功。”“海内词章有定称,南来庚信北徐陵。谁知著作修文殿,物论翻归祖孝征。”诗意似为人所卖。《石头记》中凤姐掉包事疑即指此。七十回宝钗、探春、湘云、宝琴均替宝玉临字,而于黛玉一方面,但云紫鹃送一卷小楷,疑影携仆写书事。

石头记索隐

               蔡元培

               之二

  薛宝钗,高江村也。(徐柳泉已言之)薛者雪也。林和靖咏梅有曰,“雪满山中高士卧.月明林下美人来。”用薛字以影江村之姓名也。(高士奇)

  《啸亭杂录》曰:“高江村家贫,鬻字为活。纳兰太傅爱其才,荐入内廷。仁庙亦爱之。遇巡狩出猎,皆命江村从,故江村诗曰:‘身随翡翠丛中列,队入鹅黄带里行。’盖纪实也。江村性趫巧,遇事先意承旨,皆惬圣怀。一日上出猎,马蹶,意殊不怿。江村闻之,故以潴泥污其衣入侍,上怪问之,江村曰:‘适落马坠积潴中,未及浣也。’上大笑曰:‘汝辈南人,懦弱乃尔!适朕马屡蹶,竟未坠。’意乃释然。又尝从登金山,上欲题额,濡毫久之。江村拟‘江天一览’四字于掌中,趋前磨墨,微露其迹,上如所拟书之。其迎合类如此。”《檐曝杂记》曰:“江村初人都,自肩襥被,进彰仪门。后为明相国司阍者课子,一日相国急欲作书数函,仓卒无人,司阍以江村对。即呼入,援笔立就。相国大喜,遂属掌书记。后入翰林,直南书房,皆明公力也。江村才本绝人,既居势要,家日富,则结近侍,探上起居,报一事酬以金豆一颗。每入直金豆满荷囊,日暮,率倾囊而出,以是宫廷事皆得闻。或觇知上方阅某书,即抽某书翻阅,偶天语垂问,辄能对大意,以是圣祖益爱赏之。”郑方坤《本朝诗钞小传》曰:“江村年十九,之京师,以诸生就京闱试,不利,落魄羁穷,卖文自给。新岁为人书春帖子,往往自作联句,用写其幽优牢落之怀。偶为圣祖所见,大加击节,立召见。”案《石头记》写宝钗处处周到,得人欢心,自薛姨妈、贾母、王夫人、湘云、岫烟以至袭人辈,无不赞叹,并黛玉亦受其笼络,即所谓性趫巧善迎合之影子也。宝钗以金锁配宝玉,谓之金玉良缘,其嫂曰夏金桂,其婢曰黄金莺,莺儿为宝玉结络,以金线配黑珠儿线,皆以金豆探起居之影子也。宝钗最博雅,二十二回点鲁智深醉闹五台山,为宝玉诵《寄生草》曲词,宝王赞他无书不知。第三十回:“宝玉道:‘姐姐通令博古,色色都知道。’”七十六回:“湘云用棔字,黛玉说:‘亏你想得出。’湘云道:‘幸而昨日看《历朝文选》,见了这个字,我不知何树,因要查一查,宝姐姐说不用查,只就是如今俗叫做朝开夜合花。我信不及,到底查了一查,果然不错。看来宝姐姐知道的竟多。’”即其翻书备对之影子也。第一回称:“穷儒贾雨村,一身一口在家乡无益,因进京求取功名。自前岁来此,又淹蹇住了,暂寄庙中,每日卖文作字为生,”即江村襥被进都鬻字为活之影子也。“贾雨村高吟一联曰:‘玉在椟中求善价,钗于奁内待时飞。’恰值士隐走来听见,笑道:‘雨村兄真抱负不凡也,’”即联句被赏之影子也。四十六回:“薛蟠遭湘莲苦打,遍身内外滚的似泥母猪一般。”又说”那里爬的上马去。”即江村自称落马堕积潴中之影子也。

  江村所作《塞北小钞》曰:“二十二年六月十二日,扈跸出东直门云云。偶患暑气,上命以冰水饮益元散二碗方解。甲申,上曰:‘尔南人,为何亦饮冰水?’士奇曰:‘天气炎热,非冰莫解。’上曰:‘朕闻南人殊不畏暑。’土奇曰:‘南人从来畏暑,故有吴牛见月而喘之语。’上大笑。”案《石头记》第六回:“宝钗对周瑞家的说:‘我这是从胎里带来的一股热毒。’”又说癞头和尚所说的方叫做冷香丸。第三十回:“宝玉道:‘姐姐怎么不看戏去?’宝钗道:‘我怕热,看了两出,热得很。要走,客又不散,我不得不推身上不好,就来了。’宝玉笑道:‘怪不得他们拿姐姐比杨贵妃,原也体胖怯热。’”与《塞北小钞》语相应。(《庄子》:“早受命而夕饮冰,我其内热与?”所谓胎里带来热毒,亦兼热中之讽。)

  《汉名臣传》云:“康熙廿七年,法司逮问贪黜劾罢之巡抚张汧。因汧未被劾时,曾遣人赍报赴京,诘其行贿何人,初以分馈甚众,不能悉数抵塞,既而指出土奇。奉谕置勿问。士奇疏请归田,得旨以原官解任。廿八年,从上南巡。至杭州,驾幸土奇之西溪山庄,赐御书竹窗扁额。九月,左都御史郭琇疏劾之曰:‘有植党营私,招摇撞骗,如原任少詹事高士奇、左都御史王鸿绪等,表里为奸。’又曰:‘高士奇出身微贱,其始也徒步来京,觅馆为生。皇上因其字学颇工,不拘资格,擢补翰林,令入南书房供奉。’又曰:‘士奇日思结纳,谄附大臣,揽事招权,以图分肥。凡大小臣工,无不知有士奇之名,’又曰,‘久之羽翼既多,遂自立门户。结王鸿绪为死党,科臣何楷为义兄弟,翰林陈元龙为叔侄,鸿绪胞兄王顼龄为子女姻亲,俱寄以腹心,在外招揽。凡督抚藩臬道府厅县,以及在内之大小卿员,皆王鸿绪、何楷等为之居停哄骗。而夤缘照管者,馈至成千累万,即不同党护者,亦有常例,名曰平安钱。盖士奇供奉日久,势焰日张,人皆谓之门路真,而士奇遂亦自忘乎其为撞骗,亦居之不疑,曰我之门路真。’又曰:‘光棍俞子易,在京肆横有年,惟恐事发,潜遁直隶、天津、山东,洛口地方,有虎坊桥瓦屋六十余间,价直八千金,馈送士奇,求托昭拂。此外顺成门斜街并各处房屋,总令心腹出名置买,何楷代为收租,打磨场士奇之亲家陈元龙夥计陈季芳,开张缎号,寄顿贿银,资本约至四十余万。又于本乡平湖县置田产千顷,大兴土木,修整花园,杭州西湖,广置园宅。苏松淮扬,王鸿绪与之合伙生理,又不下百余万。’又曰:‘圣驾南巡时,上谕严诫馈迭,定以军法治罪,谁敢不遵。惟士奇与王鸿绪愍不畏死,即淮扬等处,王鸿绪招揽府厅各官,约馈黄金潜遗士奇,淮扬如此,则他处又不知如何索诈矣。’云云。得旨:‘高士奇、王鸿绪、陈元龙俱着休致回籍。王顼龄、何楷着留任。’”《东华录》:“康熙二十八年,吏部议:左副都御史许三礼奏参,原任刑部尚书徐乾学与高士奇招摇纳贿。查徐乾学与高士奇招摇纳贿之处,并无实据。许三礼又奏参乾学。有云:‘乾学伊弟拜相之后,与亲家高士奇更加招摇,以致有五方宝物归东海,万国金珠贡澹人之对。云云。’”案《石头记》第四回:“门子递与雨村一张护官符,上面皆是本地大族名宦之家的谚俗口碑,云:‘贾不假,白玉为堂金作马;阿房宫,三百里,住不下金陵一个史;东海缺少白玉床,龙王来请金陵王;丰年好大雪,珍珠如土金如铁。’”即许三礼疏中五方万国之对之影子也。门子又道:“这四家皆连络有亲,一损俱损,一荣俱荣,扶持遮饰,皆有照应的。今告打死人之薛,就是丰年大雪之雪也。不单靠三家,他的世交亲友在都在外省,本亦不少。,”此即郭琇疏中死党义兄弟叔侄子女姻亲及许疏中亲家等种种关系之影之也。第四回称:“薛公子亦金陵人氏,家中有百万之富,现领着内帑钱粮采办杂料。虽是皇商,一应经纪世事,全然不知,不过赖祖父旧日情份,户部挂个虚名,支领钱粮。其余事体,自有夥计老人家等措办。”又云:“自薛蟠父亲死后,各省中所有的买卖承局总管夥计人等,便趁时拐骗起来。京都几处生意,渐亦销耗。”又云:“薛蟠要亲自入都,销算旧账,再计新支,因此早已检点下行装细软,以及馈送亲友各色土物人情等类。”第十三回:“秦可卿死后,薛蟠表弟因见贾珍寻好板,便说:‘我们本店里有一付板,叫作什么樯木。’”第四十八回:“各铺面夥计内有算年账要回家的,内有一个张德辉,自幼在薛蟠当铺内揽总,说起‘今年纸扎香扇短少,明年必是贵的。明年先打发大小儿上来,当铺照管照管,赶端阳前我顺路贩些纸扎香扇来卖。’薛蟠心下忖度,不如也打点本钱,和张德辉逛一年来。”第六十六回:“薛蟠说:‘我同夥计贩了货物,自春天起身往回里走,一路平安。谁知到了平安州地方,遇见一伙强盗,已将东西劫去。不想柳二弟从那边来,方把贼人赶散,夺回货物,还救了我们的性命。’”第六十七回:“管总的张太爷差人送了两箱子东西来,薛蟠说:‘特的给妈妈合妹子带来的东西。’一箱都是绸绫缎锦洋货等家常应用之物,一箱却是些笔墨纸砚各色笺纸香袋香珠扇于扇坠花粉胭脂等物。外有虎丘带来的自行人酒令儿,水银灌的打斤斗小小子,沙子灯,一出一出的泥人儿的戏,用青纱罩的匣子装着。又有在虎丘山上泥捏的薛蟠小像。薛姨妈将箱子里的东西取出,一分一分的送给贾母并王夫人。宝钗将那些顽意儿一件一件的过了目,除了自己留用之外,一分一分的配合妥当,使莺儿同着一个老婆子跟看送往各处。宝玉到黛玉处,见堆着许多东西,知道是宝钗送来的,便取笑说道:‘那里这些东西,不是妹妹要开杂货铺啊。’”第五十七回:“邢岫烟把绵衣服当了,宝钗问当在那里,岫烟道:‘叫做甚么恒舒,是鼓楼西大街。’宝钗笑道:‘闹在一家去了。夥计们倘或知道了,好说人没过来,衣裳先到了。’岫烟听说,便知是他家的本钱。”第四十五回:”黛玉对宝钗道:‘你如何比得我。你这里有地上买卖,家里又仍旧有房有地。’”均与郭琇疏中所谓房屋田产园宅缎号资本及馈送等事相应。薛蟠在平安州遇盗,与平安钱相应。

  探春影徐健庵也。健庵名乾学。乾卦作三,故曰三姑娘。健庵以进士第三人及第,通称探花,故名探春。健庵之弟元文入阁,而健庵则否,故谓之庶出。然许三礼劾健庵,一则曰“胆恃胞弟徐元文钦点入阁”,再则曰“伊弟拜相之后,与亲家高士奇更加招摇,以致有‘去了余秦桧(指余国柱),来了徐严嵩;乾学似庞涓,是他大长兄’之谣。又有‘五方宝物归东海(徐氏),万国金珠贡澹人’ 之对。”是健庵虽不入阁,而其时亦有炙手可热之势。故《石头记》第五十五回:“风姐儿道:‘好个三姑娘,我说不错,只可惜他命薄,没托生在太太肚里。’平儿笑道:‘他便不是太太养的,难道谁敢小看他,不与别的一样看待么?’”又“凤姐病中,王夫人命探春合同李纨协理,又请了宝钗来。他三人一理,更觉比风姐当权时倒更谨慎了些。因而里外下人都暗中抱怨,说刚刚倒了一个巡海夜叉,又添了三个镇山太岁。”此即影射“去了余秦桧,来了徐严嵩”一谣也。

  韩慕庐所作《徐健庵行状》有云:“吴中文社故盛,公为之领袖。”又云:“壬子主试顺天,以独赏为公鉴,往往怜收既落之才。即遗卷中有一佳言迥句,咨嗟吟讽,以失之为恨。”又云,“公故负海内望,而勤于造进,笃于人物,一时庶几之流,奔走辐辏如不及。山林遗逸之老,不远千里乐从公。后生之才进者,延誉荐引无虚日。”案《石头记》有“秋爽斋偶结海棠社”,指此。又二十七回:“探春属宝玉道:‘这几个月我又攒下有十来串钱了,你还拿了去,明儿出门逛去的时候,或是好字画,好轻巧顽意儿,替我带些来。’又道:‘怎么像你上回买的那柳枝儿编的小篮子,真竹于根挖的香盒儿,胶泥垛的风炉儿,这就好了。”即以表其延揽文士之故事也。

  《行状》又云:“尝请崇节俭辨等威,因申衣服之禁,使上下有章。”案《石头记》第二十七回:“探春属宝玉带轻巧顽意儿,拣那朴而不俗、直而不拙的。又道:‘我还像上回的鞋做一双你穿,比那双还加工夫,如何呢?’宝玉道:‘那回穿着,可巧遇见老爷,说何苦来虚耗人力,作践绫罗。’……赵姨娘抱怨的了不得,正经兄弟鞋蹋撺袜蹋撺的。……探春道:“什么,我是做鞋的人么?环儿难道没有分例的?衣裳是衣裳,鞋袜是鞋袜。”盖影射此事。

  《憺园集》有“赐览皇太子书法,奏称皇太子历年亲写所读书本及临摹楷法,共大小八箧有奇。”案《石头记》七十回:“探春每日临一篇楷字与宝玉。”影此。

  健庵叠被弹劾,于康熙二十九年回里,许以书局自随,僦居洞庭东山。《石头记》一百回至一百二回,历叙探春远嫁。第五回:“画着两人放风筝,一片大海,一只大船,船中有一女子掩面位涕之状。诗曰:‘清明涕送江边望,千里东风一梦遥。’”皆指此。(《行状》曰:“再疏乞骸骨,上允所请。时已仲冬,命且过冬行。二十九年春抵家。”诗中清明字指此。)

  王熙凤影余国柱也。王即柱字偏旁之省,國字俗写作国,故熙凤之夫曰琏,言二王字相连也。(楷书王玉同式。)国柱曾为户部尚书,故贾琏行二,且贾氏财政由熙风管理。国柱曾为江宁巡抚,故熙凤协理宁国府。《汉名臣传》云:“康熙二十八年三月,给事中何金蔺疏言:‘凡解职解任官仍居原任地方,例有明禁,余国柱曾为江宁巡抚,洊陟大学士,不思竭忠图报,黩货无厌,秽迹彰闻,荷恩放归里。乃被黜后,挟辎重往江宁省城,购买第宅,广营生计,呼朋引类,垄断攫金,借势招摇,显违禁例,乞饬部严议。’事下两江总督传拉搭察讯,以留恋原任地方,购买第宅,并设立钱店典铺覆奏。刑部拟杖折赎,诏免罪趣回籍。寻卒于家。”《石头记》第五回,有金陵十二钗正副册,正册中有一片冰山,上有一只雌风,其判语有云:“哭向金陵事更哀。”五十四回:“女先儿说书,说:‘残唐之时,有一位乡绅,本是金陵人氏,名唤王忠(忘忠),曾做两朝宰辅,如今告老回家,膝下只有一位公子,名唤王熙凤。’”第一百一回:“散花寺神签,正面写看王熙风衣锦荣归。大了道:‘奶奶最是通今博古的,难道汉朝的王熙凤求官的一段事也不晓得?’签文云:‘去国离乡二十年,于今衣锦返家园。蜂采百花成蜜后,为谁辛苦为谁甜?’大了道:‘奶奶自幼在这里长大。何曾回南京去了?如今老爷放了外任,或者接家眷来,顺便还家,奶奶可不是衣锦还乡了?’宝钗道:‘据我看,这衣锦还乡四字里头,还有缘故。’”第百十四回《王熙凤历劫返金陵》:“王夫人打发人来说,琏二奶奶没有住嘴,说些胡话,要船要轿的,说到金陵归入册子去。”皆指被黜后仍居江宁也。第一百五回《锦衣军查抄宁国府》:“赵堂官说:‘贾赦、贾政并未分家,闻得他侄儿贾琏现在承总管家,不能不尽行查抄。’”又云:“有一起人回说,东跨房查出两箱房地契文,一箱借票,都是违例取利的。王爷道:‘番役呈禀有禁用之物并重利欠票。’两家王子问贾政道:‘所抄家资内有借券,实系盘剥,究是谁行的?’贾琏忙走上跪下禀道:‘这一箱文书既在奴才屋内抄出来,敢说不知道么?’”第一百六回:“贾政间贾琏道:‘那重利盘剥,究竟是谁干的?况且非咱们这样人家所为。’”又:“凤姐对平儿说:‘虽说事是外头闹得,我若不贪财,如今也没有我的事。’”皆与何疏相应也。

  国柱曾于康熙二十七年为御史郭琇所劾,称其在内阁票拟承顺大学士明珠指麾,轻重任意,与尚书佛伦等结党把持,督抚藩臬缺出,展转援引,总揽贿赂,保送学道及科道内升出差,率皆居功要索云云。《石头记》中叙凤姐逢迎贾母王夫人,无微不至,而营私弋利等事,亦层见叠出。例如二十七回:“且说王凤姐自见金驯儿死后,忽见几家仆人常来孝敬他些东西,又不时来请安奉承,自己倒生了疑惑,不知何意,这日又见人来孝敬他东西,因晚间无人时笑问平儿。平儿冷笑道:‘我猜他们女儿都必是太太房里的丫头。如今太太房里有四个大的,一个月一两银子的分例,下剩的都是一个月只几百钱。如今金钏儿死了,必定他们要弄这一两银子的巧宗儿呢。’风姐听了笑道:‘……也罢了,他们几家的钱也不能容易化到我眼前,这是他们自寻的。送什么来我就收什么,横竖我有主意。’凤姐儿安下这个心,所以只管耽延着,等那些人把东西送足了,然后乘空方回工夫人。”云云。十六回:“贾琏的乳母赵嬷嬷替两个儿子求事情道:‘……倒是来和奶奶说是正经。靠着我们爹,只怕我还饿死了呢。’”又“凤姐忙向贾蔷道:‘我有两个在行妥当人,你就带他们去办,这倒便宜了你呢。’贾蔷忙陪笑道:‘正要和婶娘讨两个人呢,这可巧了。’贾蓉悄悄的向凤姐道:‘婶娘要什么东西,分付了开个账儿给我兄弟带去,按账置办了来。’”二十四回:“贾芸见了贾琏,因打听可有什么事情。贾琏告诉他道:‘前儿倒有一件事情出来,偏生你婶娘再三求了我,给了贾芹了。他许我说,明儿园里还有几处要栽花木的地方,等这个工程出来,一定该你就是了。’”又“贾芸送香料后,凤姐道:‘……怪道你叔叔常提起你来。’……贾芸问道:‘原来叔叔也常提我的?’凤姐见问,便要告诉给他事情管的话,一想又恐被他看轻了,只说得了这点香料儿便混许他管事了,因又止住,且把派他种花木工程等事都一字不提。至次日,凤姐上车,见贾芸来,便命人唤往,隔窗子笑道:‘芸儿,你竟有胆子在我跟前弄鬼,怪道你送东西给我,原来你有事求我。昨日你叔叔才告诉我说你求他。’贾芸笑道:‘求叔叔的事婶娘休提,我这里正后悔呢。早知这样,我一起头就求婶娘,这会于也就完了。谁承望叔叔竟不能的。’……凤姐冷笑道:‘你们要拣远路儿走,叫我也难,早告诉我一声,什么不成了。多大点事儿,耽误到这会子。那园子里还要种树种花,我只想不出个人来,早说不早完了。’贾芸笑道:‘这样明日婶娘就派我罢。’凤姐半晌道:‘这个我看着不大好,等明年正月里的烟火灯烛,那个大宗儿下来再派你罢。’贾芸道:‘好婶娘,先把这个派了我罢。果然这件办的好,再派我那件。’凤姐笑道:‘你倒会拉长线儿!罢了,若不是你叔叔说,我不管你的事。……你到午初时候来领银子,后来就进去种花。’”又十五回,凤姐到水月庵中,老尼说张金儿退婚事道:“‘……我想如今长安节度使云老爷与府上相契,要求太太与老爷说声,发一封书,求云老爷和那守备说一声,不怕他不依。若是肯行,张家连倾家孝顺也都情愿。’凤姐笑道:‘这事倒不大,只是太太再不管这样的事。’老尼道:‘太太不管,奶奶可以主张了。’凤姐笑道:‘我也不等银子使,也不做这样的事。’……凤姐道:‘……凭说这么事,我说要行就行。你叫他送二三千两银子来,我就替他出这口气,……我比不得他们扯篷拉纤的图银子,这三千两银子不过是给打发去说的小厮们作盘缠,使他赚几个辛苦钱,我一个钱也不要。便是三万两,我此刻还拿得出来。’……凤姐便将昨日老尼之事悄悄的说与来旺儿,旺儿心中早已明白,急忙进城,招着主文的相公,假托贾琏所属,修书一封,连夜往长安县来。不过百里之遥,两日工夫,俱已妥协。那节度使名唤云光,久欠贾府之情,这些小事岂有不允之理?给厂回书,”皆与郭琇所劾相应也。

  国柱在江宁巡抚任,曾疏请增设机房四十二间,制造宽大缎匹。得旨:“宽大缎匹非常用之物,何为劳民糜费。”斥所奏不行。案《石头记》第三回:黛玉初到时,“熙凤道:‘刚才带了人到后楼上找缎子,找了半日也没见昨日太太说的那样。想是太太记错了?’王夫人道:‘有没有,什么要紧!’因又说道:‘该随手拿出两个来给你妹妹裁衣裳的,等晚上想着,再叫人去拿罢。’熙凤道:‘倒是我先料着了,知道妹妹这两日到的,我已预备下了,等太太回去过了目,好送来。’”七十二回:“凤姐道:‘昨儿晚上梦见一个人找我,说娘娘打发他来,要一百匹锦。’”均影此。

  国柱于康熙十八年礼科掌印给半中任内,劾浙江水师提督常进功年老耳聋,非大声高呼不闻一语,恐秘密军机因之泄露,所关匪细。疏下部察议,罢进功任。案《石头记》第五十四回:“凤姐儿笑道:‘再说一个过正月节的。几个人拿着房子大的炮仗往城外去放,引了上万的人跟着瞧去。有一个性急的人等不得,便偷着拿香点着。只听见扑嗤的一声,众人哄然一笑,都散了。这抬炮仗的人抱怨卖炮仗的干的不结实,没等放就散了。’湘云道:‘难道本人没听见?’凤姐儿道:‘本人原是个聋子。’……凤姐儿笑道:‘咱们也该聋子放炮仗,散了罢。’”又第二十七回:“凤姐又笑道:‘林之孝两口子,都是锥子扎不出一声儿来的。我成日家说他们倒是配就了的一对夫妻:一个天聋,一个地哑。’”皆影此。

  国柱于顺治九年成进士,然其文辞下多见。其同时诸人著作中,惟陈其年骈文有大冶余国柱一序,案《石头记》中,王熙凤不甚识字。如四十五回:“探春等要请凤姐做监社御史,凤姐笑道:‘我又不会做什么湿的干的。’……探春道:‘虽不会做,也不要你做。’”五十回:“凤姐儿道:‘既这样说,我也说一句在上头。’……李纨将题目讲与他听,风姐儿想了半日,笑道:‘你们别笑话我,我只有一句粗活。’”七十回:“凤姐因理家常久,每每看帖看账,也颇识得几个字了。”四十二回:“宝钗笑道:‘幸而凤丫头不认得字,不大通,一概是市俗取笑。’”大约因国柱非文学家,故以不识字形容之。

石头记索隐

              蔡元培

              之三

  史湘云,陈其年也。其年又号迦陵,史湘云佩金麒麟,当是其字陵字之借音。氏以史者,其年尝以翰林院检讨纂修《明史》也。名以湘云,又号枕霞旧友,当皆以其狎紫云故。蒋永修所作《陈检讨迦陵先生传》曰:“尝娶歌童云郎。云亡,睹物辄悲。若不自胜者。”又蒋景祁所作《迦陵先生外传》曰:“先生寓水绘园,欲得紫云侍砚,冒母马大夫人靳之,必得梅花百咏乃可 雪窗一夕走笔遂成之。”可以见其年与紫云之关系矣。

  徐健庵所作《陈检讨维崧墓志铭》:“京师自公卿下,无不籍藉其年名倾慕愿交者。然其年所居在城北市廛,庳陋才容膝。蒲帘土锉,摊书其中而观之。歠菽啖饭,沉思经籍。有余,无问所从来,时时匮乏,困卧而已。……君修髯,美丰仪,风流倜傥。……君门阀清素,为人恂恂谦抑,襟怀坦率,不知人世有险巇(左山右“戏”之繁体)事。”又徐健庵作《湖海楼集序》曰:“其年检讨,阳羡贵公子,与余相识在戌亥之间,尝下榻(左竖心右詹)园,流连欢剧。每际稠人广坐,伸纸援笔,意气扬扬,旁若无人。”案《石义记》常写史湘云之爽直。如第五回《红楼梦曲》(《乐中悲》)云:“幸生来英豪阔大宽宏量,从未将儿女私情略萦心上。”二十回:“只见史湘云大说大笑。”三十一回:“迎春笑道:‘我就嫌他爱说话,也没见睡在那里,还是咭咭呱呱的笑一阵说一阵,也不知那里来的那些诓话。’”三十二回:“袭人道:‘云姑娘,你如今大了,越发心直口快了。’”四十九回:“史湘云极爱说话的,那里禁得香菱又请教他谈诗,越发高兴了,没昼没夜的高谈阔沦起来。”六十二回:“史湘云笑着道:“这个(拇战)简断爽利,合了我的脾气。我不行这个射覆,没得垂头丧气闷人,我只猜拳去了。’”百八回:“宝玉心里想道:‘我只说史妹妹出了阁,是换了一个人了。……如今听他的话,原是和先一样的。’”皆与其年相应。

  《墓志铭》曰:“京师自公卿下,凡人事往来,贺赐宴饯颂述之作,必得其文以为荣。其年辄提笔缀辞,益与酬酢不休。”又曰:“君所作歌,随处散落人间。”《传》曰:”辛卯壬辰间,吴门云间常润大兴文会,四郡名士毕集,觞酌未引,髯索笔赋诗,数十韵立就。或时作记序,用六朝俳体,顷刻千言,巨丽无比。诸名士惊叹以为神。”案《石头记》极写湘云诗恩之敏捷。如第三十六回:“湘云初到,李纨罚他和诗,湘云一心兴头,不待推敲删改,一面只管和他人说着话,心内早已和成。”五十回:“芦雪亭联句,湘云那里肯让人,且别人也不如他敏捷。”皆是。

  《墓志铭》曰:“遇花间席上,尤喜填词。兴酣以往,常自吹箫而和之,人或指以为狂。其词至多,累至于余阕,古所未有也。”《传》曰:“所作词尤凌厉光怪,变化若神,富至于八百首。”《石头记》七十回《史湘云偶填柳絮词》:“湘云说过,咱们这几社,总没有填词,明日何不起社填词。”与其年好为词相应。

  《别传》曰:“先生尝自中州入都,同秀水朱竹垞合刻一稿,名《朱陈村词》。《石头记》七十六回凹晶馆湘云黛玉联句殆影此。

  《传》曰:“髯贫无子。先是游商邱,买妾。妾父母闻其世家,游装都雅,意其富,许之。举一子,名狮儿。岁三周,载与俱归。妾父母暨妾始知髯贫,且老诸生耳。未几,狮儿竟夭。髯寻遣妾去。去二年,髯拔起荐辟,官检讨云。然髯自得官后,贫益甚。储孺人卒于家,生死不相见,益悼痛不自聊赖。壬戌患头痛,遂不起。”《墓志铭》曰:“授翰林院检讨后四年,年五十八而病作,积四十余日卒。”《石头记》(《乐中悲》曲):“襁褓中,父母叹双亡。纵居绮罗丛,谁知娇养。”三十二回:“宝钗道:‘为什么这几次他(湘云)来了,他和我说话儿,见没人在眼前,他就说家里累得很。我再问他几句家常的活,他就连眼圈儿都红了,口里含含糊糊待说不说的。想其情景,自然从小没了爹娘的苦,我看他也不觉伤起心来。”三十七回:“史湘云穿得齐齐整整走来,辞说家里打发人来接他。……那史湘云只是眼泪汪汪的,见有他家人在跟前,又不敢十分委屈。……还是宝钗心内明白,他家人若回去告诉了他婶娘,待他家去,又恐怕受气。”所以写其未仕以前之厄运也。《红楼梦曲》又云:“……好一似霁月光风耀玉堂,厮得个才貌仙郎,博得个地久天长,准折幼年时坎坷形状。终久是云散高唐,水涸湘江。”百九回:“史姑娘哭得了不得,说是姑爷得了暴病,大夫都瞧了,说这病只怕不能好,若变了痨病,还可捱过四五年。”百十回:“史湘云想到自己命苦,刚配了一个才貌双全的男人,性情又好,偏偏得了冤孽证候,不过挨日子罢了。”百十八回:“王夫人道:‘就是史姑娘,是他叔叔的主意。头里原好,如今姑爷痨病死了,你史妹妹立志守寡,也就苦了。’”皆所以写其既仕以后之厄运也。其年出于明之世家而入清,故以父母早亡喻之。

  《别传》曰:“相传先生为善卷山中诵经猿再世,故其性情萧淡,不耐拘检。疾革时,吟“山鸟山花是故人’句而逝。”《石头记》四十九回:“一时史湘云来了,穿着贾母与他的一件貂鼠脑袋面子大毛黑灰鼠里子里外发烧大褂子,头上戴着一顶挖云鹅黄片金里大红猩猩毡昭君套,又围着大貂鼠风领。黛玉先笑道:‘你们瞧瞧,孙行者来了。’……只见他里头穿着一件半新的靠色三镶领袖,秋香色盘金五色绣龙窄褙小袖掩襟银鼠短袄,里面短短的一件水红妆段狐嵌褶子,腰里紧紧柬着一条蝴蝶结子长穗五色宫绦,脚下也穿着鹿皮小靴,越显得蜂腰猿背,鹤势螂形。”五十回《暖香坞巧制春灯谜》:“湘云想了一想笑道:‘我编了一支《点绛唇》。’……便念道,‘溪壑分离,红尘游戏真何趣。名利犹虚,后事总难提。’众人都不懈,想了半日,有猜是和尚的,也有猜是道士的,也有猜是偶戏人的。宝玉笑了半日道:‘都不是,我猜着了,必定是耍的猴儿。’湘云笑道:‘正是这个了。’众人道:‘前头都好,末后一句怎么样解?’湘云道:‘那一个耍的猴儿不是剁了尾巴去的?’”皆影射山猿再世之传说也。众人猜为和尚道士,而猜著者又为将做和尚之宝玉,皆影诵经猿。所谓后事总难提,所谓剁了尾巴,则影其殁后无子云。

  《墓志铭》曰:“口蹇讷,下善持论。”《石头记》二十回:“黛玉笑道:‘偏你咬舌子爱说话,连个二哥哥也叫不上来,只是爱哥哥爱哥哥的。回来赶围棋儿,又该你闹么爱三了。’宝玉笑道:‘你学会了,明儿连你还咬起来呢。’……湘云笑道:‘我只保佑着明儿得一个咬舌儿林姊夫,时时刻刻,你可听爱呀厄的去。’”即影此。

  妙玉,姜西溟也。(从徐柳泉说。)姜为少女,以妙代之。《诗》云:“美如玉,美如英。”玉字所以影英字也。(第一回名石头为赤霞宫神瑛侍者,神瑛殆即宸英之借音。)

  全谢山所作《翰林院编修姜先生宸英墓表》曰:“常熟翁尚书者,先生之故人也。是时枋臣方排睢州汤文正公,而尚书为祭酒,受枋臣旨,劾睢州为伪学,枋臣因攫之副詹事,以逼睢州,以睢州故兼詹事也。先生以文头责之,一日而其文遍传京师。尚书恨甚。枋臣有子多才,求学于先生,枋臣颇欲援先生登朝。枋臣有幸仆曰安三,势倾京师,欲先生一假借而不可得。枋臣之子乘间言于先生曰:‘家君待先生厚,然而率不得大有佽助,某以父子之间亦不能为力者,何也?盖有人焉。愿先生少施颜色,则事可立谐。’……先生投杯而起曰:‘吾以汝为佳儿也,不料其无耻至此!’绝不与通。”又方望溪记姜西溟遗言曰:“徐司寇健庵,吾故交也,能进退天下士。平生故人,并退就弟子之列,独吾与为兄弟称。其子某作楼成,饮吾以落之曰:‘家君云,名此必海内第一流,故以属先生。’吾笑曰:‘是东乡,可名东楼。’”《墓表》又云:“尝于谢表中用义山点窜尧典舜典二语。受卷官见而问曰:‘是语甚粗,其有出乎?’先生曰:‘义山诗未读那?’”案《石头记》中,极写妙王之狷做。第十七回:“王夫人道:‘这样我们何不接了他(妙玉)来?’林之孝家的回道:‘若接他,他说侯门公府,必以贵势压人,我再不去的。’工夫人道:‘他既是宦家小姐,自然要傲些,就下个请帖何妨。’”四十一回:“妙玉忙命将成窑的茶杯别收,搁在外头去罢。宝玉会意,知为刘老老吃了,他嫌肮脏,不要了。黛玉因问:‘这也是旧年的雨水?’妙玉冷笑道:‘你这么个人竟是大俗人,连水也尝不出来。’……黛玉知他天性怪僻,不好多话,亦不好多坐。……宝玉道:‘那茶杯……不如就给了那贫婆子罢。’……妙玉点头说道:‘这也罢了。幸而那杯于是我没吃过的,若是我吃过的,我就碰碎了也不能给他。……你只交给他快拿了去罢。’宝玉道:‘自然如此,你那里和他说话去,越发连你都肮脏了。’……宝玉又道:‘等我们出去了,我叫几个小么儿来,河里打几桶水来洗地如何?’妙玉笑道:‘这更好了。只是嘱咐他们抬了水只搁在山门外头墙根下,别进门来。’”六十三回:“岫烟笑道:‘我找妙玉说话。’宝玉听了诧异,说道:‘他为人孤癖,不合时宜,万人不入他的目,原来他推重姐姐,竟知姐姐不是我们一流俗人。’……宝玉将拜帖取与岫烟看,(拜帖写‘槛外人妙玉恭肃遥叩芳辰’)岫烟笑道:‘他这脾气竟不能改,竟是生成这等放诞诡僻了。从来没见拜帖上写别号的。……他常说,古人中自汉晋唐宋以来,皆无好诗,只有两句好,说道:纵有千年铁门槛,终须一个土馒头。所以他自称槛外之人。又常赞文是庄子的好,故又或称为畸人,他若帖子上是自称畸人的,你就还他个世人。畸人者,他自称是畸零之人,你谦自己乃世上扰扰之人,他便喜了。如今他自称槛外之人,是自谓蹈于铁槛之外了,故你如今只下槛内人,便合了他的心了。’”八十七回:‘宝玉悉把黛玉的事(抚琴〕述了一遍,因说:‘咱们去看他。’妙玉道:‘从古只有听琴,再没有看琴的。’宝玉笑道:‘我原说我是个俗人。’”九十五回:“岫烟求妙玉扶乩,妙玉冷笑几声说道:‘我与姑娘来往,为的是姑娘不是势利场中的人,今日怎么听了那里的谣言,过来缠我。’……岫烟知他脾气是这么着的。”一百九回:“妙玉来看贾母病,岫烟出去接他,说道:‘……况且咱们这里的腰门常关着,所以这些日子不得见你。’妙玉道:……‘我那管你们关不关,我要来就来,我不来,你们要我来也不能啊。’岫烟笑道:‘你还是那种脾气。’”又第五回《红楼梦曲》(《世难容》)云:“天生成孤僻人皆罕,你道是啖肉食腥膻,(西溟不食豕,见下条。)视绮罗俗厌。”皆是。

  西溟性虽狷傲,而热中于科第。方望溪曰:“西俱不介而过余,以其文属讨论,曰:‘吾自度尚有不止于是者,以溺于科举之学,东西奔迫,不能尽其才,今悔而无及也。’”朱竹垞《书姜编修手书帖子后》云:“予尝劝罢乡试,西溟怒不答。平生不食豕,兼恶人食豕,一日,予戏语之曰:‘假有入注乡贡进士榜,蒸豕一柈,曰食之则以淡墨书子名,子其食之乎?’西溟笑曰:‘非马肝也。’”《石头记》八十七回:“宝玉一面与妙玉施札,一面又笑问道:‘妙公轻易不出禅关,今日何缘下凡一定?’妙玉听了,忽然把脸一红,也不答言,低了头自看那棋。……宝玉尚未说完,只见妙玉微微的把眼一抬,看了宝玉一眼,复又低下头去,那脸上的颜色渐渐的红晕起来。……重新坐下,痴痴的问着宝玉道:‘你从何处来?’……妙玉坐到三更过后,听得屋上咯碌碌一片瓦响。……忽听房上两个猫儿一递一声厮叫,那妙玉忽想起日间宝玉之言,不觉一阵心跳耳热。自己连忙收摄心神,走进惮房,仍归禅床上坐了。怎奈神不守舍,一时如万马奔驰,觉得禅床便恍荡起来。……大夫道:‘这是走魔入火的原故。’……外面那些游头浪子听见了,便造作许多谣言,说这样年纪,那里忍得住!况且又是很风流的人品,很乖觉的性灵,以后不知飞在谁手里,便宜谁去呢!……惜春因想妙玉虽然洁净,毕竟尘缘未断。”皆写其热中之状态也。

  西溟未遇时,欲提挈之者甚多,忌之者亦不鲜。《墓表》曰:“凡先生人闱,同考官无不急欲得先生者,顾佹得佹失。”又曰:“当是时,圣祖仁皇帝润色鸿业,留心文学,先生之名,遂达宸听。一日谓侍臣曰:‘闻江南有三布衣,尚未仕耶?’”三布衣者,秀水朱先生竹垞,无锡严先生耦渔及先生也。又尝呼先生之字曰:‘姜西溟古文,当今作者。’……会征博学鸿懦,昆山叶公与长洲韩公相约连名上荐。叶公适以宣召入禁中浃月,既出,则已无及矣。新城王公叹曰:‘其命也夫!’……先生累以醉后违科场格致斥。……受卷官怒,高阁其卷,不复发誊。(因先生斥其未读义山诗。)遗言曰:‘翁司寇宝林用此(刊布责翁文)相操尤急,此吾所以困至今也。’”李次青《姜西溟先生事略》曰:“始睢州典试浙中,叹息语同事:‘暗中摸索,勿失姜君。’竟弗得。嗣后每榜发,无不以失先生为恨者。”《曝书亭集》有《为姜宸英题画诗》,孙注曰:“案已未鸿博试,据其乡后进云,以厄于高江村詹事不获举。”《墓表》又曰:“康熙丁丑,年七十矣,先生入闱,复违格。受卷官见之叹曰:‘此老今年不第,将绝望而归耳。’为改正之。遂成进士。”《石头记》第五回《红楼梦曲》(《世难容》)云:“好高人共妒,过洁世同嫌。可叹这青灯古殿人将老,辜负了红粉朱楼春色阑。……又何须王孙公子叹无缘。”百十二回:“妙玉说道:‘我自玄墓到京,原想传个名的,为这里请来,不能又栖他处。’”八十七回:“怎奈神不守舍。……身子已不在庵中,便有许多王孙公子要求娶他,又有些媒婆扯扯拽拽扶他上车。”五十回:“李纨说:‘可厌妙玉为人,我不理他。’”皆写其不遇之境也。

  《墓表》曰:“以己卯试事,同官不饬簠簋,牵连下吏,满朝臣僚,皆知先生之无罪,顾以其事泾渭各具,当自白,而不意先生遽病死。新城方为刑部,叹曰,‘吾在西曹,使湛园以非罪死狱中,愧何如矣!’”方望溪曰:“已卯主顺天乡试,以目昏不能视,为同官所欺,挂吏议,遂发愤死刑部狱中。……平生以列文苑传为恐,而末路乃重负污累。然观过知仁,罪由他人,人皆谅焉。而发愤以死,亦可谓狷隘而知耻者矣。”《石头记》百十二回:“有人大声的说道:‘我说那三姑六婆,是最要不得的。……那个什么庵里的尼姑死要到咱们这里来。……那腰门子一会儿开着,一会儿关着,不知做什么。……我今日才知道是四姑奶奶的屋子,那个姑子就在里头,今日天没亮溜出去了,可不是那姑子引进来的贼么?’……包勇道:‘你们师父引了贼来偷我们,已经偷到手了,他跟了贼去受用去了。’”百十五回:地藏庵的姑子问惜春道:“‘前儿听见说栊翠庵的妙师父,怎么跟了人去了?’惜春道:‘那里的话!说这个话的人,提防的割舌头。人家遭了强盗抢去,怎么还说这样的坏话。’那姑子道:‘妙师父为人怪癖,只怕是假惺惺罢。’”五回《红楼梦曲》曰:“到头来依旧是风尘肮脏违心愿,好一似无暇白玉遭泥陷。”皆写其受诬也。百十二回:“妙玉自己坐着,觉得一股香气透入囟门.便手足麻木不能动弹,口里也说不出话来,心中更自着急。……此时妙玉如醉如痴,可怜一个极洁极净的女儿,被这强盗的闷香薰住,由着他摆布去了。”写其以目昏而为同官所欺也。百十二回又云:“不知妙玉被劫,或是甘受污辱,还是不屈而死,未知下落,也难妄拟。……借春想起昨日包勇的话来,必是那强盗看见了他,昨晚抢去,也未可知。但是他素来孤洁得很,岂肯惜命?”百十七回:“恍惚有人说,是有个内地里的人城里犯了事,抢了一个女人下海去了,那女人不依,被这贼寇杀了。众人道:‘咱们栊翠庵的妙玉,不是叫人抢去?不要就是他罢?”贾芸道:‘前日听见人说他庵里的道婆做梦,说看见是妙玉叫人杀了。’”皆写其瘐死狱中也。西溟祭纳兰容若文有曰:“兄一见我,怪我落落,转亦以此赏我标格。……我蹶而穷,百忧萃止。是时归兄,馆我萧寺。人之(犭斤)(犭斤),笑侮多方。兄不谓然,待我弥庄。……梵筵栖止,其室不远。纵谭晨夕,枕席书卷。余来京师,刺字漫灭。举头触讳,动足遭跌。兄辄怡然,忘其颠蹶。数兄知我,其端非一。我常箕踞,对客欠伸。兄不余做,知我任真。我时漫骂,无问高爵。兄不余狂,知余疾恶,激昂论事,眼睁舌挢。兄为抵掌,助之叫号。有时对酒,雪涕悲歌。谓余失志,孤愤则那。彼何人斯,实应且憎。余色拒之,兄门固扁。”《石头记》中写妙玉品性均与之相应,而萧寺及梵筵云云,尤为栊翠庵之来历也。

  惜春,严荪友也。荪友为荐举鸿博四布衣之一,故曰四姑娘。苏友又号藕渔,亦曰藕荡渔人,故惜春住藕榭,诗社中即以藕榭为号。

  《池北偶谈》:“公卿荐举鸿博,绳孙目疾,是日应制仅为八韵诗。”朱竹垞《严君墓志》:“晚岁有以诗文画请者,概不应。”《石头记》三十七回:“惜春本性懒于诗同。”殆指此。《墓志》曰:“君兼善绘事。”李次青《严荪友事略》又称其尤精画凤。《石头记》惜春之婢名入画。第四十回:“贾母指着惜春笑道:‘你瞧我这个小孙女儿,他就会画。等明儿叫他画一张如何?’”第四十二回:“李纨笑道:‘四丫头要告一年的假呢。’黛玉笑道:‘都是老太太昨儿一句话,又叫他画什么园子图儿,惹得他乐得告假了。’”五十回:“贾母道:‘倒是你四妹妹那里暖和。我们到那里,瞧瞧他的画儿,赶年可能有了不能。’众人笑道:‘那里能年下就有了,只怕明年端阳才有呢。’贾母道:‘这还了得!他竟比盖这园子还费工夫了。’……只问惜春画在那里,惜春因笑道:‘大气寒冷了,胶性皆凝滞不堪,画了恐不好看,故此收起来了。’”皆借荪友绘书为点缀。其所云请假一年,明年才有,及天寒收起等,则晚岁不应之义也。

  《墓志》曰:“君归田后,杜门不出,筑堂曰‘雨青草堂’,亭曰‘佚亭’。布以窠石、小梅、方竹,宴坐一室以为常,暇辄扫地焚香而已。”《书赂》曰:“既入史馆,分纂《隐逸传》,容与蕴籍,盖多自逍其志行云。”《石头记》七十四回:“借春年幼,天性孤癖,任人怎说,只是咬定牙,断乎不肯留着(入画)。又说道:‘不但不要入画,如今我也大了,连我也不便往你们那边去了。况且近日闻得多少议论,我若再去,连我也编派。……我一个姑娘,只好躲是非的,我反寻是非,成个什么人了!……我只能保住自己就够了,以后你们有事,好歹别累我。……状元难道没有糊涂的?……怎么我不冷?我清清白白的一个人,为什么叫你们带累坏了?……你这一去了,若果能不来,倒也省了口舌是非,大家倒还干净。’”八十七回:“惜春想:‘我若出了家时,那有邪魔缠扰。一念不生,万缘俱寂。’想到这里,蓦与神会,若有所得,便口占一偈云:‘大造本无方,云何是应住。既从空中来,应向空中去。’占毕,即命丫头焚香,自己静坐了一回。”百十五回:“惜春道:‘如今譬如我死了是的。放我出了家,干乾净净的一辈子。’”皆写其杜门不出扫地焚香之决心也。

石头记索隐

           蔡元培

           之四

  宝琴,冒辟疆也。辟疆名襄,孔子尝学琴于师襄,故以琴字代表之。

  辟疆有姬曰董白,其没也,辟疆作《影梅庵忆语》以哀之,有曰:“壬午清和晦日,姬送余至北固山,舟泊江边。时西先生毕令梁寄余夏西洋布一端,薄如蝉纱,洁比雪艳,以退红为里,为姬制轻衫,不减张丽华桂宫霓裳也。偕登金山,山中游人数千,尾余两人,指为神仙。”又曰:“余家及园事,凡有隙地,皆植梅。春来早夜出入,皆烂缦香雪中,姬于含蕊时,先相枝之横斜,与几上军持相受,或隔岁便芟剪得宜,至花放,恰采入供。”《石头记》四十九回:“湘云又瞧着宝琴笑道:‘这一件衣裳,也只配他穿,别人穿了实在不配。’”五十回:“贾母一看四面粉妆银砌,忽见宝琴披着是靥裘,站在山坡背后遥等,身后一个丫鬟抱着一瓶红梅。……喜的忙笑道:‘你们瞧这雪坡上,配上他这个人物,又是这件衣裳,后头又是这梅花,像个什么?’众人都笑道:‘就像老太大房里挂的仇十洲画的《艳雪国》。’贾母摇头笑道:‘那画的那里有这件衣裳,人也不能这样好。’……这是已许配梅家了。……把他许了梅翰林的儿子。”四十九回:“薛蝌因当年父亲已将胞妹薛宝琴许配都中梅翰林之子为媳,”皆与《影梅庵忆语》中语相应。

  张公亮所作《冒姬董小宛传》:“小宛,秦淮乐籍中奇女也。……徒之金阊。……住半塘。……自西湖远游于黄山白岳间者将三年。……自此渡浒墅,游惠山,历毗陵、阳羡、澄江,抵北固,登金焦。”《石头记》五十回:“薛姨妈道:‘他从小儿见的世面倒多,跟他父亲四山五岳都走遍了。他父亲带了家眷,这一省逛一年,明年又到那一省逛半年,所以天下十停走了有五六停了。’……宝琴走来笑道:‘从小儿所走的地方的古迹不少,我如今拣了十个地方古迹,做了十首怀古诗。’”五十一回,室琴十首怀古绝句,为赤壁、交趾、钟山、淮阴、广陵、桃叶渡、青冢、马嵬、蒲东寺、梅花观十处,虽地名不皆符合,然彼此足相印证。

  辟明之别墅曰水绘园。《石头记》五十二回:“宝琴说曾见真真国女子。”盖用《闻奇录》中画中美人名真真事,以影绘字。此女子所作诗,有曰:“昨日朱楼梦,今宵水国吟。”上句言其不忘明室,下句则即谓水绘园也。

  古人尝以千里草影董字,后汉童谣“千里草,何青青”是也。《石头记》五十回:“李绮灯谜,以萤字打一个字。宝琴猜是花草的花字。黛玉笑道:‘萤可不是草化的。’”殆亦以草字影董字也。相传董小宛实非病死,而被劫入清宫。草化为董,疑即指此。萤与荣国府之荣同音也。

  刘老老,汤潜庵也。(合肥蒯君若木为我言之。)潜庵受业于孙夏峰凡十年。夏峰之学,本以象山、阳明为宗。《石头记》:“刘老老之女婿曰王狗儿,狗儿之父曰王成。其祖上曾与凤姐之祖王夫人之父认识,因贪王家势利,便连了宗。”似指此。

  耿介所作《汤潜庵先生斌传》曰:“皇太子将出阁,上谕吏部:自古帝王谕教太子,必简和平谨恪之臣,专资赞导。江宁巡抚汤斌,在经筵时素行谨慎,朕所稔知,及简任巡抚以来,洁己率属,实心任事,允宜拔攫大用,风示有位。特授礼部掌詹事府事。”《石头记》四十二回:“凤姐儿道:‘他(巧姐儿)还没个名字,你就给他起个名字,借借你的寿。二则你们是庄家人,不怕你恼,到底贫苦些。你贫苦人起个名字,只怕压的住他。’”又一百十三回:“凤姐对巧姐儿道:‘你的名字还是他起的呢,就和干娘一样。你给他请个安。’……老老道:‘只是不到我们那里去。’凤姐道:‘你带了他去罢。’”一百十九回:“平儿道:‘老老你既是姑娘的干妈。’”疑皆指其为詹事时事。

  《觚膡》:“旧传明祖梦兵卒千万,罗拜殿前。……高皇曰:‘汝因多人,无从稽考姓氏,但五人为伍,处处血食足矣。’因命江南家立尺五小庙祀之,俗称五圣祠。是后日渐蕃衍。甚至树头花前,鸡埘豕圈,小有萎妖,辄曰五圣为祸。吾吴上方山尤极淫侈,娶妇贷钱,妖诡百出。吴人惊信若狂,箫鼓画船,报赛者相属于道。巫觋牲牢,阗委杂陈。计一日之费,不下数百金。岁无虚日也。睢州汤公巡抚江南,深痛恶俗。康熙乙丑,奏于朝,而奉有俞旨,井檄各省,如江南土木之俑,或畀炎火,或投浊流。五圣祠遂斩无孓遗。”《国朝先正事咯》:“苏州府城上方山,有祠曰五通,祷赛甚盛。凡少年妇女感寒热,觋巫辄谓五通将娶为妇,往往羸瘵死,常数十家。前有大吏拟撤其祠,遇祟死,民益神之。公收像投水火,尽毁所属淫祠,请旨勒石永禁。”《石头记》三十九回:“刘老老道:‘去年冬天,接连下了几天雪,地下压了三四尺深。……只听外头柴草响,我想必定有人偷柴草来了。……贾母道:‘必定是过路的客人们冷了,见现成的柴,抽些烤火去,也是有的。’刘老老道:‘……原来是一个十七八岁极标致的个小姑娘。’……外面人喊噪起来。……丫鬟回说:‘南院马棚子里走了水了,不相干,已救下了。’……只见东南上火光犹亮。……又忙命人去火神跟前烧香。……贾母足足看火光熄了。……都是才说抽柴草,惹出火来了。……林黛玉忙笑道:‘咱们雪下吟诗,依我说,还不如弄一捆柴火雪下抽柴。’……刘老老编了告诉他道:‘那原是我们庄北沿地埂子上,有一个小祠堂里,供的不是神佛,当先有个什么老爷说着。’又想名姓。宝玉道:‘不拘什么名姓,你不必想了,(《觚膡》所谓无从稽考姓氏。)只说原故就是了。’刘老老道:‘这老爷没有儿子,只有一位小姐,名叫若玉小姐。(五字与玉字相似,故曰若玉。)……生到十六岁,一病死了。(《国朝先正事略》所谓少年妇女……五通将娶为妇,往往羸瘵死。)……因为老爷太太思念不尽,便盖了这祠堂,塑了这若玉小姐的像,派了人烧香拨火,如今日久年深的,人也没了。庙也破了,那像也就成了精。……他时常变了人出来各村庄店道上闲逛。我才说抽柴火的就是他了。我们村庄上的人,还商议着要打了这个像,平了庙呢。’……宝玉道:‘我明日做个疏头,替你化些布施,你就做香头,攒了钱,把这庙修盖,再装塑了泥像,每月给你香火钱烧香,岂不好?’(汪士鋐所作《汤潜庵先生墓表》:“其后五路神徙于他所,骎骎乎有复兴之势。”)……焙茗笑道:‘找到东北上田埂子上,才有一个破庙。……那庙门却倒也朝南开,也是稀破的。……一看泥胎,吓的我又跑出来,活似真的一般。……那里是什么女孩儿,竟是一位青脸红发的瘟神爷。’”皆影汤公毁五通祠事也。

  徐乾学所作《工部尚书汤公神道碑》:“居官不以丝毫扰于民。夏从贸肆中易苎帐自蔽,春野荠生,日采取啖之,脱粟羹豆,与幕客对饭。下至臧获,皆怡然无怨色。常州知府祖进朝制衣靴,欲奉公,久之不敢言,竟自服之。”冯景所作《汤中丞杂记》:“黄进士春江言:‘公莅任时,某亲见其夫人暨诸公子衣皆布,行李萧然,类贫士。而其日给为菜韭。公一日阅簿,见某日两支鸡,公愕问曰:‘吾至吴未曾食鸡,谁市鸡者乎?’仆叩头曰:‘公子。’公怒,立召公子跽庭下而责之曰:‘汝谓苏州鸡贱如河南耶?汝思啖鸡,便归去。恶有士不嚼菜根而能作百事者哉!’并苔其仆而遣之。公生日,荐绅知公绝馈遗,惟制屏为寿。公辞焉。启曰:‘汪琬撰文在上。’公命录以入,而返其屏。……去之日,敝簏数肩,不增一物于旧,惟《廿一史》则吴中物,公指为祖道诸公曰:‘吴中价廉,故市之,然颇累马力。’”《觚膡续编》“睢州汤潜庵先生,以江南巡抚内迁大司空,其殁于京邸也,同官唁之,身卧板床,上衣敝蓝丝袄,下着褐色布袴。检其所遗,惟竹笥内俸银八两。昆山徐大司寇赙以二十金,乃能成殡。”《石头记》第六回,记刘老老之外孙名板儿,外孙女名青儿,一进荣国府携板儿去,板儿当影吴中所市之《廿一史》,青儿则影其日给菜韭也。又刘老老见凤姐时,贾蓉适来借屏,“贾蓉笑道:‘我父亲打发我来求婶子,说上回老舅太太给婶子的那架玻璃炕屏,明儿请一个要紧的客,借去略摆一摆就送来的。’……凤姐笑道:‘也没见我们王家的东西都是好的。……碰坏一点,你可仔细你的皮。’”是影不受寿屏事。曰借、曰略摆一摆就送来,言不受也;王家的东西都是好的,王汪同音,汪琬撰文在上也;不许碰坏一点,但录其文而于屏一无所损也。又凤姐给他二十两银子,而第三十九回:“刘老老道:‘这样螃蟹,……再搭上酒菜,一共倒有二十多两银子。阿弥陀佛,这一顿的钱,够我们庄家人过一年的了。’”疑皆影徐健庵赙二十金也。第三十九回:“刘老老又来了,有两三个丫头在地下,倒口袋里的枣子倭瓜并些菜。老老道:‘姑娘们天天山珍海味的也吃腻了,吃个野菜儿,也算我们的穷心。’贾母又笑道:‘我才听见凤哥儿说,你带好些瓜菜来,我叫他快收拾去了。我正想个地里现结的瓜儿菜儿吃,外头买的不像你们田地里的好吃。’刘老老笑道:‘这是野意儿.不过吃个新鲜。依我们倒想鱼肉吃,只是吃不起。’”第四十二回:“平儿道:‘到年下,你只把你们晒的那个灰条菜干子和豇豆扁豆茄子葫芦条子各样乾菜带些来,我们这里上上下下都爱吃这个。’”皆影啖野荠给菜韭及谓士嚼菜根等也。平儿道:“这一包是八两银子。”影死后所遗惟俸银八两也。三十九回:“鸳鸯去挑了两件随常的衣服,给刘老老换上。”四十二回:“鸳鸯道:‘前几我叫你洗澡换的衣裳是我的,你不弃嫌,我还有几件,也送你罢。’刘者老又忙道谢。鸳鸯果然又章出几件来。又鸳鸯指炕上一个包袱说道:‘这是老大大的几件衣裳,都是往年间生日节下众人孝敬的,老太太从不穿人家做的,收奢也可惜,却是一次也没穿过的。咋日叫我拿出两套几送你带去,或送人,或自己家里穿罢。,”又:“平凡又悄悄笑道l‘这两件袄几和两条裙子,还有四块包头,一包绒线,这是我送老老的,那衣裳虽是旧的,我也没大很穿,你要弃熔,我就不敢说了。’老老忙笑说道:‘姑娘说那里话?这样好东西,我还弃嫌。我便有银子,没处买这样的去呢:只是我怪臊的,收了又不好,不收又孤负了姑娘的心。,”皆影祖进朝欲奉衣靴久不敢言而自眼之也。四十回“贾母道:‘那个纱叫软烟罗。先时原不过是糊窗展,后来我们拿这个做被做帐子,试试也竟好。……刘老老口里不住的念佛,说道:‘我们想做衣裳也不能,拿着糊窗子,岂不可惜。,”…贾母道,“若有时都拿出来,送这刘亲家两匹。有雨过天青的,我做一个帐子挂下。”四十二回:“平儿说道:‘这是昨日你要的青纱一匹。奶奶另外送你一个实地月白纱做里子。这是两个茧绸,做袄儿裙干部好。这包袱里是两匹绸于。年下做件衣裳芽。’”又四十一回:“刘老老忽见有一副最精致的床帐。”皆影其芒帐自蔽,全家衣布,及死时服敝蓝丝袄褐色布椅亭也,第四十回“刘老老说‘这里的鸡儿也俊,下的这蛋也小巧怪俊的。’”四十一回“风姐说‘你把才下来的茄子,把皮刨了,只要净肉,切成碎钉子,用鸡油炸了再用鸡肉脯子合香菌。新笋、蘑菇。五香豆腐于子、各色乾果子,都切成钉儿.拿鸡汤煮干,将香油一收,外加槽油一拌,在磁罐子里封严,要吃时拿出来,用炒的鸡爪子一拌就是了。’刘老老听了,摇头吐舌讪‘我的佛租,倒得十来只鸡来配他,怪道这个味儿。’”影其责子吠鸣事也。

   《履园丛话》:“汤文正公莅任江苏,闻吴江令即墨郭公琇有墨吏声,公面责之。郭曰:‘向来上官要钱,卑职无措,只得取之于民。今大人如能一清如水,卑职何敢贪耶。’公曰:‘姑试汝。’郭回任,呼役汲水洗其堂,由是大改前辙。”《石头记》四十一回:“贾母带了刘老老至栊翠庵来。……宝玉道:‘等我们出去了,我叫几个小么儿来,河里打几桶水来洗地如何?’”影郭琇洗堂事也。

  其他迎春等人,尚未考出,姑阕之。又有插叙之事,颇与康熙朝时事相应者数条,附录于后。

  四十八回贾雨村拿石呆子事,即戴名世之狱也。戴居南山冈,即以南山名其集。《诗》曰:“节彼甫山,维石岩岩。”又戴之贾祸,尤在其致门生余石民一书,故以石呆子代表之。所谓:“老爷不知在那里看见几把旧扇子,回家来看家里所有收着的这些好扇子都不中用了。……偏他家就有二十把旧扇子,死也不肯拿出大门来。……他只是不卖,只说要扇子先要我的命。……谁知那雨村没天理的听见了,便设了法子讹他拖欠官银,拿了他到衙门里去,说所欠公银变卖家产赔补,把这扇子抄了来,做了官价,送了来。那石呆子如今不知是死是活。……为这点子小事,弄的人家败产。”扇者史也,看了旧扇子,家里这些扇子不中用,有实录之明史,则清史不足观也。二十把旧扇子,二十史也。石呆子死不肯卖,言如戴名世等宁死而不肯以中国古史俾清人假借也。拿石呆子,抄扇子,弄的人家败产,石呆子不知是死是活,谓烧毁《南山集》版,斩戴名世,其案内于连之人并其妻子,或先发黑龙江,或入旗也。

  第二十三回,回目以《西厢记》《牡丹亭》对举,四十回黛玉应酒令,并引二书,五十一回宝琴编怀占诗,末二首亦本此二书,所以代表当时违碍之书也。《西厢》终于一梦。以代表明季之记载;《牡丹亭》述丽娘还魂;以代表主张光复明室诸书。宝玉初读《西厢》,正值落红成阵,引起黛玉葬花,即接叙黛玉听曲,恰为“原来是姹紫嫣红开遍,似这般都付与断井颓垣”,及“良辰美景奈何天,赏心乐事谁家院”。其后又想起《西厢记》中“花落水流红”等句。落红也,葬花也,付红紫于断井颓垣,皆吊亡明也。奈何天,谁家院,犹言今日域中谁家天下也。黛玉应酒令引《牡丹亭》,仍为“良辰美景奈何天”,引《西厢》则曰:“纱窗也没有红娘报”,言不得明室消息也。弟四十二回:“宝钗道:‘我们家也算是个读书人家,祖父手里也极爱藏书。先时人口多,姊妹兄弟也在一处,……诸如这《西厢》《琵琶》以及《元人百种》,无所不有。他们背着我们偷看,我们背着他们偷看。后来大人知道了,打的打,骂的骂,烧的烧,丢开了。’”言此等违碍之书,本皆秘密传阅,经官吏发见,则毁其书而罚其人也。宝琴所编蒲东寺怀古曰:“小红骨贱一身轻,私掖偷携强撮成。虽被夫人时吊起,已经勾引彼同行。”似以形容明室遗臣强颜事清之状。其梅花观怀古末句:“一别西风又一年”,亦有黍离之感。”黛玉道:‘两首虽于史鉴上无考,咱们虽不曾看这些外传,不知底里,难道咱们连两本戏也没见过不成?三岁的孩子也知道,何况咱们。’李纨道:‘凡说书唱戏甚至于求的签上都有,老少男女俗语口头,人人皆知皆说的。’”言此等忌讳之事虽不见史鉴,亦不许人读其外传,而人人耳熟能详也。

  第七回,焦大醉后漫骂,“众小厮把他捆起来,用土和马粪满满的填了他一嘴。”第百十一回:“大家见一个梢长大汉,手执木棍……正是甄家荐来的包勇。……包勇用力一棍打去,将贼打下屋来。”似影射方望溪事。《啸亭杂录》:“方灵皋性刚戆,遇事辄争。尝与履恭王同判礼部事,王有所过当,公拂袖而争。王曰:‘秃老可敢若尔!’公曰:‘王言如马勃味。’往谒查相国,其仆恃势不时禀,公大怒。以杖叩其头,血涔涔下,仆狂奔告相公。迎见后,复至查邸,其仆望之即走,曰:‘舞杖老翁又来矣!’”望溪名苞,故曰包勇。

  第十八回:“黛玉因见宝玉构思太苦,走至案旁,知宝玉只少《杏帘在望》一首。……自己吟成一律,写在纸条上,搓成个团子,掷向宝玉眼前。宝玉遂忙恭楷缮完呈上。贾妃看毕,指《杏帘》一首为四首之冠。”似影射张文端助王渔洋事。《啸亭杂录》:“王文简诗名重当时,浮沉粉署。张文端公直南书房,代为延誉。仁庙亦尝闻其名,召入面试。渔洋诗思本迟,加以部曹小臣乍睹天颜,战粟不能成一字。文端代作诗草,撮为丸置案侧,渔洋得以完卷。上阅之,笑曰:‘人言王某诗多丰神,何整洁殊似卿笔?’……渔洋感激终身,曰:‘是日徽张某,余几曳白矣。’”

  元妃省亲,似影清圣祖之南巡。盖南巡之役,本为省观世祖而起也。第十六回:“赵嬷嬷道:‘我听见上上下下噪嚷了这些日子,什么省亲不省亲,我也不理论他去。如今又说省亲,到底是怎么个缘故?’贾琏道:‘如今当个体贴万人之心。世上至大莫如孝字……当个自为日夜侍奉太上皇、皇太后,尚不能略尽孝意……于是太上皇、皇太后大喜,深赞当今至孝纯仁。’……风姐笑道:‘当年太祖皇帝仿舜巡的故事,比一部书还热闹,我们没造化赶下。’赵嬷嬷道:‘阿呀呀,那可是千载难逢的。那时候我才记事儿,咱们贾府……只预备接驾一次,把银子化的淌海水似的。’说起来,凤姐忙接道:‘我们王府里也预备过一次……。’赵嬷嬷道:‘如今还有现在江南的甄家,阿呀呀,好世派,他家独接驾四次。……也不过拿着皇帝家的银子,往皇帝身上使罢了,谁家有那些钱买这个虚热闹去。’”赵嬷嬷说省亲是怎么个缘故,可见省亲是拟议之词。康熙朝无所谓太上皇,而以太上皇与皇太后并称,是其时世祖未死之证。宫妃省亲与皇帝南巡事绝不同,而凤姐及赵嬷嬷乃缕述太祖皇帝南巡故事,且缕述某家接驾一次某家接驾四次,是明指康熙朝之南巡,不过因本书既以贾妃省亲事代表之,不得不假记南巡为已往之事云尔。

  右所证明,虽不及百之一二,然《石头记》之为政治小说,决非牵强傅会,已可概见。触类旁通,以意逆志,一切怡红快绿之文,春恨秋悲之迹,皆作二百年前之因话录旧闻记读可也。

    民国四年十一月著者识。

附录一  红楼梦考

   

 钱静方

《红楼梦》一书,描写人情世故,深入细微,脍炙人口者,垂二百数十年矣。前清俞曲园先生尝考之,谓为康熙朝相臣明珠之子而作。明珠姓纳兰氏,长白人,其子名成德,字容若,长于经学,又好填同。《通志堂经解》每一种有纳兰成德容若序,即其人也。乾隆五十一年二月二十九日上谕,成德于康熙十一年壬子科中式举人,十二年癸丑科中式进士,年甫十六岁。然则其中举人止十五岁,于书所述颇合。此书末卷,自具作者姓名曰曹雪芹。袁子才《随园诗话》云:“曹楝亭康熙中为江宁织造,其子雪芹撰《红楼梦》一书,备极风月繁华之盛。”则曹雪芹固有可考矣。又《船山诗草》有《赠高兰墅鹗同年》一首云:“艳情人自说红楼。”自注云:“传奇《红楼梦》八十回以后,俱兰墅所补。”然则此书非出一手。按乡会试增五言八韵诗,始于乾隆朝,使出曹手,必不备此体例,而是书叙科场事已有诗,则其为高君所补可证矣。俞说如是,又云纳兰容若《饮水同巢》有《满江红》词,为曹子清题其先人所构楝亭,子清即雪芹也。余观钱唐袁兰村先生选刊之《饮水词钞》,标为长白纳兰性德容若着,下注原名成德,则容若有二名矣。

又鄞县陈康祺先生《郎潜二笔》云:“姜西溟太史与其同年李修撰蟠同典康熙己卯顺天乡试。时因士论沸腾,有‘老姜全无辣气,小李大有甜头’之谣。风闻于上,以致被逮,姜竟卒于请室。第前辈多纪述此事,而不能定其关节之有无。昔读《鲒(土奇)亭集》先生墓表,称‘满朝臣僚皆知先生之无罪’,而王新城亦有‘我为刑官,今西溟以非罪死,无以谢天下’之语,知同时公论,早以西溟之连染为冤。嗣闻先师徐柳泉先生云:“小说《红楼梦》一书,即记故相明珠家事。金钗十二,皆纳兰侍御所奉为上客者也。宝钗影高澹人,妙玉即影西溟先生。妙为少女,姜亦妇人之美称,如玉如英,义可通假。妙玉以看经入园,犹先生以借观藏书就馆相府。以妙玉之孤洁而横罗盗窟,并被以丧身失节之名,犹先生之贞廉而瘐死圜扉,并加以嗜利受赇之谤,作者盖深痛之也。’徐先生言之甚详,惜余不尽记忆。”此编(指《郎潜》)网罗掌故,从不采传奇稗史自污其书,惟《红楼梦》笔墨娴雅,屡见称于乾嘉后名人诗文笔札,偶一援引,以白乡先生千载之诬。且先师遗训也。由陈之说,是《红楼》一书,写美人实写名士,特化雄为雌而已。高澹人名士奇,浙人。

前清康熙帝为右文之主,一时渡江名士,辐凑辇下。或以经术着,或以文才显,或以理学称。其遗闻轶事,往往散见于各家记载,使按图而索骥焉,虽金钗之列,上中下三册多至三十六人,亦不难一一得其形似。第恐失之附会,不若阕疑以存其真之为得也。惟《饮水词钞》一卷,为纳兰侍御亲笔所着,中有与诸名士酬唱之作。余尝读之,见为南丰梁汾而作者居多数,姜宸英次之,严绳孙、陈维崧辈又次之。以交谊言之,彼质夫、荪友、迦陵三先生,当亦在金钗之列,第不知为之影者系何人耳。

是书力写宝黛痴情。黛玉不知所指何人,宝玉固全书之主人翁,即纳兰侍御容若也。使侍御而非深于情者,则焉得有此倩影?余读《饮水词钞》,不独于宾从间得(言斤)合之欢,而尤于闺房内致缠绵之意。即黛玉葬花一段,亦从其词中脱卸而出。是黛玉虽影他人,亦实影侍御之德配也。为录三词于左,以资印证。

 

金缕曲·亡妇忌日有感

此恨何时已!洒空阶,寒更雨歇,葬花天气。三载悠悠魂梦杳,是梦久应醒矣,料也觉人间无味。不及夜台尘土隔,冷清清、一片埋愁地,钗钿约,走抛弃。

重泉若有双鱼寄。好知他年来苦乐,与谁相倚?我自终宵成转侧,忍听湘弦重理,侍结个他生知己。还怕两人俱薄命,再缘悭、剩月零风里。清泪尽,纸灰起。

 

于中好·十月初四夜风雨其明日是亡妇生辰

尘满疏帘素带飘,真成暗渡可怜宵。几回偷拭青衫泪,忽傍犀奁见翠翘。

惟有恨,转无聊,五更依旧落花朝。衰杨叶尽丝难尽,冷雨凄风罩画桥。

 

南乡子·为亡妇题照

泪面更无声,止向从前悔薄情。凭仗丹青重省识,盈盈,一片伤心画不成。

别语忒分明,午夜鹣鹣梦早醒。卿自早醒侬自梦,更更,位尽风檐夜雨淋。

 

前清研究红学者,不一其说。有谓红楼一梦乃影清初大事者,林、薛二人争宝玉,即指康熙末允(礻冀)诸人夺嫡事。宝玉非人,寓言玉玺耳,故著者明言顽石也。黛玉之名,取黛字下半黑字与玉字相合,去其四点,则代理二字。代理者,代理密亲王也。和硕理密亲王名允(礻乃),为康熙帝次子,故以双木之林字影之。犹虑阅者不解,又于迎春名之曰二木头,盖迎春亦行二也。袭人为宝钗之影,写宝钗不便尽情极致,乃旁写一袭人以足之。袭人者,龙衣人,指世宗宪皇帝允祯也。海外女子,指延平王郑氏之据台湾。焦人指洪承畴,观其醉后自表战功,与承畴之为清效力者近似。妙玉乃指吴梅村,走魔遇劫,即状其家居被迫,不得已而出仕。梅村吴人,妙玉亦吴人,居大观园自称槛外人,寓不臣之意。王熙凤指宛平相国王熙。康熙一朝,汉大臣有权者,熙为第一。书中明言熙风为男子也。此说旁征曲引,似亦可通,不可谓非读书得间。所病者举一漏百,寥寥钗黛数人外,若者为某,若者为某,无从确指。虽较明珠之说似为新颖,而欲求其显豁呈露,则不及也。要之《红楼》一书,空中楼阁,作者第由其兴会所至,随手拈来,初无成意。即或有心影射,亦不过若即若离,轻描淡写,如画师所绘之百像图,类似者固多,苟细按之,终觉貌是而神非也。近人又谓《红楼》一名《情僧录》,情僧指清世祖。世祖纳冒氏之妾董小宛为妃,小宛早卒,世祖伤感不已,遂遁五台为僧,《红楼》之作,刺世祖也。此说最为谬妄。无论年岁悬殊,即事实亦多不类。近见某君着《董小宛考》以辨之矣,余何赘焉。

附录一  红楼梦考

   

 钱静方

《红楼梦》一书,描写人情世故,深入细微,脍炙人口者,垂二百数十年矣。前清俞曲园先生尝考之,谓为康熙朝相臣明珠之子而作。明珠姓纳兰氏,长白人,其子名成德,字容若,长于经学,又好填同。《通志堂经解》每一种有纳兰成德容若序,即其人也。乾隆五十一年二月二十九日上谕,成德于康熙十一年壬子科中式举人,十二年癸丑科中式进士,年甫十六岁。然则其中举人止十五岁,于书所述颇合。此书末卷,自具作者姓名曰曹雪芹。袁子才《随园诗话》云:“曹楝亭康熙中为江宁织造,其子雪芹撰《红楼梦》一书,备极风月繁华之盛。”则曹雪芹固有可考矣。又《船山诗草》有《赠高兰墅鹗同年》一首云:“艳情人自说红楼。”自注云:“传奇《红楼梦》八十回以后,俱兰墅所补。”然则此书非出一手。按乡会试增五言八韵诗,始于乾隆朝,使出曹手,必不备此体例,而是书叙科场事已有诗,则其为高君所补可证矣。俞说如是,又云纳兰容若《饮水同巢》有《满江红》词,为曹子清题其先人所构楝亭,子清即雪芹也。余观钱唐袁兰村先生选刊之《饮水词钞》,标为长白纳兰性德容若着,下注原名成德,则容若有二名矣。

又鄞县陈康祺先生《郎潜二笔》云:“姜西溟太史与其同年李修撰蟠同典康熙己卯顺天乡试。时因士论沸腾,有‘老姜全无辣气,小李大有甜头’之谣。风闻于上,以致被逮,姜竟卒于请室。第前辈多纪述此事,而不能定其关节之有无。昔读《鲒(土奇)亭集》先生墓表,称‘满朝臣僚皆知先生之无罪’,而王新城亦有‘我为刑官,今西溟以非罪死,无以谢天下’之语,知同时公论,早以西溟之连染为冤。嗣闻先师徐柳泉先生云:“小说《红楼梦》一书,即记故相明珠家事。金钗十二,皆纳兰侍御所奉为上客者也。宝钗影高澹人,妙玉即影西溟先生。妙为少女,姜亦妇人之美称,如玉如英,义可通假。妙玉以看经入园,犹先生以借观藏书就馆相府。以妙玉之孤洁而横罗盗窟,并被以丧身失节之名,犹先生之贞廉而瘐死圜扉,并加以嗜利受赇之谤,作者盖深痛之也。’徐先生言之甚详,惜余不尽记忆。”此编(指《郎潜》)网罗掌故,从不采传奇稗史自污其书,惟《红楼梦》笔墨娴雅,屡见称于乾嘉后名人诗文笔札,偶一援引,以白乡先生千载之诬。且先师遗训也。由陈之说,是《红楼》一书,写美人实写名士,特化雄为雌而已。高澹人名士奇,浙人。

前清康熙帝为右文之主,一时渡江名士,辐凑辇下。或以经术着,或以文才显,或以理学称。其遗闻轶事,往往散见于各家记载,使按图而索骥焉,虽金钗之列,上中下三册多至三十六人,亦不难一一得其形似。第恐失之附会,不若阕疑以存其真之为得也。惟《饮水词钞》一卷,为纳兰侍御亲笔所着,中有与诸名士酬唱之作。余尝读之,见为南丰梁汾而作者居多数,姜宸英次之,严绳孙、陈维崧辈又次之。以交谊言之,彼质夫、荪友、迦陵三先生,当亦在金钗之列,第不知为之影者系何人耳。

是书力写宝黛痴情。黛玉不知所指何人,宝玉固全书之主人翁,即纳兰侍御容若也。使侍御而非深于情者,则焉得有此倩影?余读《饮水词钞》,不独于宾从间得(言斤)合之欢,而尤于闺房内致缠绵之意。即黛玉葬花一段,亦从其词中脱卸而出。是黛玉虽影他人,亦实影侍御之德配也。为录三词于左,以资印证。

 

金缕曲·亡妇忌日有感

此恨何时已!洒空阶,寒更雨歇,葬花天气。三载悠悠魂梦杳,是梦久应醒矣,料也觉人间无味。不及夜台尘土隔,冷清清、一片埋愁地,钗钿约,走抛弃。

重泉若有双鱼寄。好知他年来苦乐,与谁相倚?我自终宵成转侧,忍听湘弦重理,侍结个他生知己。还怕两人俱薄命,再缘悭、剩月零风里。清泪尽,纸灰起。

 

于中好·十月初四夜风雨其明日是亡妇生辰

尘满疏帘素带飘,真成暗渡可怜宵。几回偷拭青衫泪,忽傍犀奁见翠翘。

惟有恨,转无聊,五更依旧落花朝。衰杨叶尽丝难尽,冷雨凄风罩画桥。

 

南乡子·为亡妇题照

泪面更无声,止向从前悔薄情。凭仗丹青重省识,盈盈,一片伤心画不成。

别语忒分明,午夜鹣鹣梦早醒。卿自早醒侬自梦,更更,位尽风檐夜雨淋。

 

前清研究红学者,不一其说。有谓红楼一梦乃影清初大事者,林、薛二人争宝玉,即指康熙末允(礻冀)诸人夺嫡事。宝玉非人,寓言玉玺耳,故著者明言顽石也。黛玉之名,取黛字下半黑字与玉字相合,去其四点,则代理二字。代理者,代理密亲王也。和硕理密亲王名允(礻乃),为康熙帝次子,故以双木之林字影之。犹虑阅者不解,又于迎春名之曰二木头,盖迎春亦行二也。袭人为宝钗之影,写宝钗不便尽情极致,乃旁写一袭人以足之。袭人者,龙衣人,指世宗宪皇帝允祯也。海外女子,指延平王郑氏之据台湾。焦人指洪承畴,观其醉后自表战功,与承畴之为清效力者近似。妙玉乃指吴梅村,走魔遇劫,即状其家居被迫,不得已而出仕。梅村吴人,妙玉亦吴人,居大观园自称槛外人,寓不臣之意。王熙凤指宛平相国王熙。康熙一朝,汉大臣有权者,熙为第一。书中明言熙风为男子也。此说旁征曲引,似亦可通,不可谓非读书得间。所病者举一漏百,寥寥钗黛数人外,若者为某,若者为某,无从确指。虽较明珠之说似为新颖,而欲求其显豁呈露,则不及也。要之《红楼》一书,空中楼阁,作者第由其兴会所至,随手拈来,初无成意。即或有心影射,亦不过若即若离,轻描淡写,如画师所绘之百像图,类似者固多,苟细按之,终觉貌是而神非也。近人又谓《红楼》一名《情僧录》,情僧指清世祖。世祖纳冒氏之妾董小宛为妃,小宛早卒,世祖伤感不已,遂遁五台为僧,《红楼》之作,刺世祖也。此说最为谬妄。无论年岁悬殊,即事实亦多不类。近见某君着《董小宛考》以辨之矣,余何赘焉。

附录二   石头记索隐第六版自序

--对于胡适之先生《红楼梦考证》之商榷

  余之为此索隐也,实为《郎潜二笔》中徐柳泉之说所引起。柳泉谓宝钗影高澹人、妙玉影姜西溟。余观《石头记》中写宝钗之阴柔、妙玉之孤高,与高姜二人之品性相合。而澹人之贿金豆,以金锁影之。其假为落马坠积潴中,以薛蟠之似泥母猪影之。西溟之热中科第,以走魔入火影之。其瘐死狱中,以被劫影之。又以妙字玉字影姜字英字,以雪字影高字。知其所寄托之人物,可用三法推求:一、品性相类者。二、轶事有征者。三、姓名相关者。于是以湘云之豪放而推为其年,以惜春之冷僻而推为荪友,用第一法也。以宝玉曾逢魔魇而推为允(礻乃),以凤姐哭向金陵而推为国柱,用第二法也。以探春之名与探花有关而推为健庵。以宝琴之名与学琴于师襄之故事有关而推为辟疆,用第三法也。然每举一人,率兼用三法或两法,有可推证,始质言之。其他若元春之疑为徐元文,宝蟾之疑为翁宝林,则以近于孤证,姑不列入。自以为审慎之至,与随意附会者不同。近读胡适之先生之《红楼梦考证》,列拙着于“附会的红学”之中,谓之“走错了道路”,谓之“大笨伯”“笨谜”,谓之“很牵强的附会”,我殊不敢承认。或者我亦不免有敝帚千金之俗见,然胡先生之言,实有不能强我以承认者。今贡其疑于左:

  (一)胡先生谓“向来研究这部书的人都走错了道路。……不去搜求那些可以考定《红楼梦》的著者、时代、版本等等的材料,却去收罗许多不相干的零碎史事来附会《红楼梦》里的情节。”又谓“我们只须根据可靠的版本与可靠的材料,考定这书的著者究竟是谁,著者的事迹家世、著书的时代,这书曾有何种不同的本子、这些本子的来历如何,这些问题,乃是《红楼梦》考证的正当范围。”案考定著者、时代、版本之材料,固当搜求。从前王静庵先生作《红楼梦评论》,有云:“作者之姓名(遍考各书,未见曹雪芹何名)与作书之年月,其为读此书者所当知,似更比主人公之姓名为尤要。顾无一人为之考证者,此则大不可解者也。”又云:“苟知美术之大有造于人生,而红楼梦自足为我国美术上之唯一大著述,则其作者之姓名与其著书之年月,固为唯一考证之题目。”今胡先生对于前八十回著作者曹雪芹之家世及生平与后四十回著作者高兰墅之略历,业于短时期间搜集多许材料,诚有功于《石头记》,而可以稍释王静庵先生之遗憾矣。惟吾人与文学书最密切之接触,本不在作者之生平,而在其著作。著作之内容,即胡先生所谓“情节”者,决非无考证之价值。例如我国古代文学中之楚辞,其作者为屈原、宋玉、景差等,其时代在楚怀王、襄王时,即西历纪元前三世纪顷,久为昔人所考定。然而“善鸟香草以配忠贞,恶禽臭物以比谗佞,灵修美人以媲于君,宓妃佚女以譬贤臣,虬龙鸾凤以托君子,飘风云霓以为小人”,为王逸所举者,固无非内容也。其在外国文学,如Shakespeare之著作,或谓出Bacon手笔,遂生“作者究竟是谁”之问题。至如Goethe之着《Faust》,则其所根据之神话与剧本及其六十年间著作之经过,均为文学史所详载,而其内容,则第一部之Greetchen或谓影Elsassirin Friederike(Bielschowsky之说),或谓影Frankfurter Gretchen(Kuno Fischer之说),第二部之Walpurgisnacht一节,为地质学理论,Heleua一节,为文化交通问题,Euphorion为英国诗人Byron之影子,(各家略同。)皆情节上之考证也。俄之托尔斯泰,其生平、其著作之次第皆无甚疑问,近日张邦铭、郑阳和两先生所译英人Sarolea之《托尔斯泰传》有云:“凡其著作,无不含自传之性质。各书之主人翁,如伊尔屯尼夫、鄂仑玲、聂乞鲁多夫、赖文、毕索可夫等,皆其一己之化身。各书中所叙他人之事,莫不与其身有直接之关系。……《家庭乐》叙其少年时情场中之一事,井表其情爱与婚姻之意见。书中主人翁既求婚后,乃将少年狂放时之恶行,缕书不讳,授所爱以自忏。此事托尔斯泰于《家庭乐》出版三年后,向索利亚柏斯求婚时,实尝亲自为之。即《战争与和平》一书,亦可作托尔斯泰之家乘观。其中老乐斯脱夫即托尔斯泰之祖,小乐斯脱夫即其父,索利亚即其养母达善娜,尝两次拒其父之婚者。拿特沙药斯脱夫即其姨达善娜柏斯,毕索可夫与赖文,皆托尔斯泰用以自状,赖文之兄死,即托尔斯泰兄的米特利之死,《复活》书中聂乞鲁多夫之奇特行动,论者谓依心理未必能有者,其实即的米特利生平留于其弟心中之一纪念。的米特利娶一娼,与聂乞鲁多大同也。”亦情节上之考证也。然则考证情节,岂能概目为附会而排斥之?

  (二)胡先生谓拙着《索隐》所阐证之人名,多是“笨谜”,又谓“假使一部《红楼梦》真是一串这么样的笨谜,那就真不值得猜了”。案拙着阐证本事,本兼用三法,具如前述。所谓姓名关系者,仅三法中之一耳,即使不确,亦未能抹杀全书。况胡先生所谥为笨谜者,正是中国文人习惯,在彼辈方以为必如是而后值得猜也。《世说新书》称曹娥碑后有“黄绢幼妇外孙齑臼”八字,即以当“绝妙好辞”四字。古绝句“藁砧今何在?山上复有山。何当大刀头,破镜飞上天。”以藁砧当夫,大刀头当还,《南史》记梁武帝时童谣有“鹿子开城门,城门鹿子开”等句,谓鹿子开者,反语为来子哭,后太子果薨。自胡先生观之,非皆笨谜乎?《品花宝鉴》以侯石公影袁子才,侯与袁为猴与猿之转借,公与子同为代名词,石与才则自“天下才有一石,子建独占八斗”之语来。《儿女英雄传》自言十三妹为玉字之分析,非经说破,已不易猜。又以纪献唐影年羹尧,纪与年、唐与尧,虽尚简单,而献与羹则自“犬曰羹献”之文来。自胡先生观之,非皆笨谜乎?即如《儒林外史》之庄绍光即程绵庄,马纯上即冯粹中,牛布衣即朱草衣,均为胡先生所承认,(见胡先生所着《吴敬梓传》及附录。)然则金和跋中之所指目,殆皆可信。其中如因范蠡曾号陶朱公而以范当陶,因萬字俗写作万而以万代方,亦非笨谜乎?然而安徽第一大文豪且用之,安见汉军第一大文豪必不出此乎?

  (三)胡先生谓拙着中刘老老所得之八两及二十两有了下落,而第四十二回王夫人所送之一百两没有下落,谓之“这种完全任意的去取,实在没有道理”。案《石头记》凡百二十回,而余之索隐尚不过数十则,有下落者记之,未有者姑阕之,此正余之审慎也。若必欲事事证明而后可,则《石头记》自言著作者有石头、空空道人、孔梅溪、曹雪芹等,而胡先生所考证者惟有曹雪芹;《石头记》中有多许大事,而胡先生所考证者惟南巡一事,将亦有任意去取、没有道理之诮与?

  (四)胡先生以曹雪芹生平、大端考定,遂断定《石头记》是曹雪芹的自叙传,“是一部将真事隐去的自叙的书”。“曹雪芹即是《红楼梦》开端时那个深自忏悔的我,即是书里甄贾(真假)两个宝玉的底本。”案书中既云真事隐去,并非仅隐去真姓名,则不得以书中所叙之事为真。又使宝玉为作者自身影子,则何必有甄贾两个宝玉?(鄙意甄贾二字,实因古人有正统伪朝……习见而起。贾雨村举正邪两赋而来之人物,有陈后主、唐明皇、宋徽宗等,故疑甄宝玉影弘光,而贾宝玉影允(礻乃)也。)若因赵嬷嬷有甄家接驾四次之说,而曹寅适亦接驾四次,为甄家即曹家之确证,则赵嬷嬷又说贾府只预备接驾一次,明在甄家四次以外,安得谓贾府亦即曹家乎?胡先生因贾政为员外郎,适与员外郎曹頫相应,遂谓贾政即影曹頫,然《石头记》第三十七回贾政任学差之说,第七十一回有贾政回京覆命,因是学差,故不敢先到家中云云,曹頫固未闻曾放学差也。且使贾府果为曹家影子,而此书又为雪芹自写其家庭之状况,则措词当有分寸。今观第十七回焦大之漫骂,第六十六回柳湘莲道:“你们东府里,除了那两个石头狮子乾净罢了。”似太不留余地。且许三礼奏参徐乾学,有曰:“伊弟拜相之后,与亲家高士奇更加招摇,以致有‘去了余秦桧(余国柱),来了徐严嵩。乾学似庞涓,是他大长兄’之谣。又有‘五方宝物归东海,万国金珠贡澹人’之对。”云云。今观《石头记》第五十五回,有“刚刚倒了一个巡海夜叉,又添了三个镇山太岁”之说。第四回有“贾不假,白玉为堂金作马。阿房宫,三百里,住不了金陵一个史。东海少了白玉床,龙王来请金陵王。丰年好大雪,珍珠如土金如铁”之护官符。显然为当时一谣一对之影子,与曹家无涉。故鄙意《石头记》原本,必为康熙朝政治小说,为亲见高、徐、余、姜诸人者所草,后经曹雪芹增删,或亦许插入曹家故事,要未可以全书属之曹氏也。

   民国十一年一月三十日蔡元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