刍言 宋 崔敦礼
提要
卷上
卷中
卷下
提要
《刍言》三卷,宋崔敦礼撰。敦礼家本河北,南渡后与弟敦诗,同登绍兴进士,官至诸王宫大小学教授。爱溧阳山水,买田筑室,居焉。是编,凡分三卷,上卷言政,中卷言行,下卷言学。其造文皆规橅扬雄、王通,颇追步古之儒家,无语録鄙俚之集。卷首以道徳仁义分析,差等中又有诸经传注,为蠧道之书。其旨颇杂于黄老,未为粹。然儒者之言,至其间指切事理,于人情物态抉摘隠微,多中窽要。杂家者流七,畧着録,固不妨并存其说,备采择焉。则亦有不可尽废者尔。
卷上
敦礼居山间,有书三卷,上卷言政,中卷言行,下卷言学,凡三百有五篇,言语简朴,不知縁饰,其刍荛之愚乎,乃命曰刍言。
三皇之治,使民心朴,故结绳之政可行也。五帝之治,使民心一,故垂裳之化可成也。三王之治,使民心亲,故年世之长可期也。三皇者,粹乎道者也。五帝者,粹乎徳者也。三王者,粹乎仁义者也。驳于覇,杂于汉,虚诞于晋,浮靡于隋,其使民可知矣。
得民之劳者,昌。得民之忧者,康。得民之死者,强。不有逸之,孰为劳之。不有乐之,孰为忧之。不有生之,孰为死之。山云草莾、水云鱼鳞、旱暵之云、烟火涔渚之云、水波出于此者,形于彼也。至于政之应,亦然。善政之,俗鱼鸢。暴政之,俗汤火。寛政之,俗舒长。急政之,俗短促。贪政之,俗焦熬。惠政之,俗繁惑。(案惑字有讹疑当作盛)公政之,俗清眀。偏政之,俗闇曲。自然之象也,君子观其俗,则其政可知矣。
受光于隙,照一隅。受光于牖,照北壁。受光于庭戸,照满室。受光于天下,照四方,无遗物。君子听言亦眀之。所入与迩听者,隙中之细者也。偏听者,一牖之窥者也。正听者,户庭之向也。建善旌,立箴木,百工谏,庶人谤,议天下之照也。所受小,则所照者狭,所受大,则所照者博,不得不择矣。
天地不可课,其生也,日月不可课,其明也,雨露不可课,其润也,鬼神不可课,其灵也,圣人之道不可课,其功也,如日书焉,月考焉,圣人必不得于最矣。
野之甿,有设祠以为敬者。其象猛,椎牛,击豕犬鸡,鱼菽之荐,日至焉。吏以竭甿力,而奉无名之土木,可废也。殊不知鬼猛其形,享吾民之酒牲,吏猛其气,食吾民之膏髄,酒牲可继也,膏髄不可复也,逐吏之猛,吾谓急于逐鬼之猛焉。
医之活人,方也,杀人,亦方也。人君治天下,法也,乱天下,亦法也。方能治病,不能尽天下之病,遇病而不通于方,杀人矣。法能制变,不能尽天下之变,遇变而不通,于法乱天下矣。是故上医无传方,非无良方也,忧用方者也。圣人无定法,非无善法也,忧用法者也。九人履其一跣焉,则跣者耻九人,跣其一履焉,则履者不能为俗赭衣墨服。舜之刑寛矣,而民愈避。断支体残肌肤,秦之法严矣,而民愈犯。民非畏寛而易严也,法寛,则刑者少,刑者少,则民为耻矣。法严,则犯者多,犯者多,则民为玩矣。舜之民十人,而九履者也,秦之民十人,而九跣者也。
天下无常治,非无常治也,无常时也。孰为时?曰在国,其次在士,其次在民。善善而恶恶,进贤而退不肖。赏一出而天下以为劝,罚一出而天下以为沮。时在国者矣。周道衰,诸侯之论屈于游谈。汉治废,公卿之望轻于布衣。时在士者矣。一夫倒戈天下化,商而为周。阡陌首难天下变,秦而成汉。时在民者矣。在国,立治之本也。在士,扶危之道也。在民,国非其国矣。危国若实,安国若虚,盛世若不足,衰世若有余。危国若实,府库溢也,安国若虚,损在上也。盛世若不足,民俭而重本也。衰世若有余,俗偷而纵欲也。
节人食者,食愈羙。戒人饮者,饮愈旨。禁民之欲者,锢其欲者也。约民之乐者,重其乐者也。君子不禁其欲而禁其所以欲,不约其乐而约其所以乐。上好利则下多盗矣,上好勇则下多杀矣,上好矜则下多斗矣,上好辩则下多诞矣,上好智术则下多诈矣。本在上不在下,倡在君不在民。老子曰我无欲而民自朴,我好静而民自正。观民之贫富,善恶有证矣。府库溢则民贫,爵予轻则民贫,文物盛则民贫,技巧众则民贫,礼法不立则民贫。无教则民恶,无信则民恶,政暴则民恶,吏奸则民恶,征敛困则民恶。君民之间至宻也,不诚则踈,至易也,不诚则迂。行者思于途,居者夣于床,慈母吟于巷,适子怀于荆。诚心守仁则民亲于彼,诚心存义则民尊于彼,谓民为踈者,私心间之也。谓民为迂者,欺心蔽之也。尊卑殊,贵贱异,民至卑贱而不敢争者也。尊逸而卑劳,贵荣而贱辱,民至劳辱而不敢怒者也。不敢争则欲之至矣,不敢怒则怨之至矣,怨欲在心,如物之有毒,如蓬之藏火,乱之所蓄与。是故圣人之治不曰不争,不使敢欲,不曰不怒,不使可怨,禄不以功,爵不以徳,启民之欲者也。法禁烦,徭赋重,贾民之怨者也。
禾熟则获,果熟则剥。禾未熟而登场,穑者播之矣。果未熟而登盘,食者吐之矣。是故治之固者,政之熟者也。俗之醇者,化之熟者也。功之成者,虑之熟者也。名之归者,徳之熟者也。政未熟于凝一,急求治者必乱也。化未熟于陶染,急变俗者必骇也。虑未熟于事几,急图功者必沮也。徳未熟于安行,急知名者必辱也。自私者民公之,自公者民私之。公之者踈,私之者亲。踈之者亡,亲之者昌。财聚于辛,国并于秦,私其已者也。汤之祷,禹之胼胝,公其心者也。
周之时其节民有制乎。不蓄者祭无牲,不耕者祭无盛,不植者无椁,不蚕者不帛,不绩者不衰。故无其业而为其礼,则僣。后世反此,不耕者羙食,耕者不得甘其喉,不蚕者鲜衣,蚕者不得缝其肤,田庐不知荐陈之品。衾椁之具,而堕游末作,丧祭侈于公侯。吁!何惮而不为末哉。不放古以制之生人之衣食,或几乎絶矣。
■〈礻昔〉于郊也,有司以告曰:旱于某,涝于某,蝗于某,厉于某。则黜其方之神,不以祭斯,唐虞黜陟之意也。四方之吏有残暴贪刻,使其民焦熬汤火,旱之烈者也。流亡破荡,涝之大者也。椎剥肌髄,蝗之毒者也。户口凋耗,厉之酷者也。宜放■〈礻昔〉之法曰:旱于某,涝于某,蝗于某,厉于某。则黜其方之吏不以赦斯,得矣。
善治天下,有争治,无争乱。争治速治也,争乱速乱也。朝者争名,市者争利,贵者争权,贱者争力,乱矣。名争求晦,利争受薄,位争处卑,事争就劳,治矣。人日争于乱之中而不知其乱也,圣人必抑之。人日争于治之中而不知其治也,圣人必激之。爵予公,名分辨之谓抑。晦斯光,薄斯丰,卑斯尊,劳斯安之谓激。
信在言前者,同言而民信之。诚在令外者,同令而民从之。赏而不诚,不劝也。刑而不诚,不戒也。政而不诚,不正也。教而不诚,不化也。
古之爱民也为为我,后之爱民者为为民。古之为民也为已忧,后之为民者为已徳。沮邪曰忠,毁忠曰谗,忠则逆耳,谗则逊志,其始判然也。逆耳者疑讦,斯去之矣。逊志者疑善,斯进之矣。进之去之,而祸未见。谗日进焉,则以习于前而不疑也。谗习于进愈不靳,忠习于去愈不惧。乆之,逊志者当进,逆耳者当去。云耳吴之嚭,秦之髙,楚之尚无极习而不知也。
乐之用神矣乎。无故而使人喜,虽千金容不改。无故而使人怒,虽白刄色不变。动以金石,文以丝竹,无系于休戚也。约之则民忧,易之则民乐,厉之则民刚,劲之则民肃。吁!其神乎。先王有政以正民,刑以齐民,礼以节民,可也。无乐以行焉,其或病在骨髄,虽有针灸汤药,将安用之。
上好土木则山谷井陌矣,上好金珠则川泽鼎镬矣,上好珍禽则原野狴犴矣,上好文绣则机杼桎梏矣。上取其丝,下致其纶。上取其纶,下致其綍。是故古之君有好猨而林残,求珠而鱼殚,亦趋好之过与。
天因春而生,非作好也。因秋而杀,非作恶也。其生之也无感,其杀之也无憾。眀主之治,善者有赏而国无私焉,天之庆赏也。恶者有诛而君无与焉,天之诛戮也。赏者不昵徳,诛者不挟怨,天之妙万物也。夫是之谓天政。
媒妁誉人,非不羙也,而人莫之徳。取庸而强之饭,非不勤也,而人莫之惠。有所利而名仁者非仁也,有所要而称义者非义也。慈父之爱子不可移于性,非为报者也。圣王之飬民不可改于心,非求用者也。是故至仁不为恩,至义不为功。至仁所施不知亲而亲之,至义所加不知尊而尊之。
非弓矢无以射,非法令无以国。人有忧射之不中者曰是弓矢之过也。调弓矫矢而去愈逺矣。忧国之不治者曰是法令之失也。变法更令而乱愈甚矣。是故弓矢中之具也,弓矢非所以中也。法令治之具也,法令非所以治也。
思治民不可以不裕民,思裕民不可以不节民,思节民不可以不辨民,思辨民不可以不定民。农定于耕则余粟,商定于货则余财,百工定于艺则余巧,士大夫定于职则余力。有以变常而乱者矣,未有守常而不治者也。有以乱分而危者矣,未有分定而不寜者也。善为国者荣其荣,辱其辱。不善为国者荣其辱,辱其荣。五章之服,君子者宠焉,荣其荣也。赭黑之衣,小人者耻焉,辱其辱也。汉诛滥于名节,贯械腰斧质请罪者相属,荣其辱矣。唐爵轻于胥皁,青朱金紫杂沓而无别,辱其荣者矣。
木之华者养其落者也,齿之盛者养其衰者也,国之治者养其乱者也。培根而去蠧,木之寿矣。清心而寡欲,人之寿矣。循道而救弊,国之寿矣。
为其所好,辍其所恶,行其所乐,戒其所惧,有心所同然也。尧舜者,乐于仁者也。桀纣者,乐于暴者也。尧舜恶于仁不为仁矣,桀纣恶于暴不为暴矣。是故治国者乐其所以存,乱国者乐其所以亡。
避尧而洗耳,非舜而投渊,士之亢节也。圣人不以责人行。推处妖祥,逹视千里,人之极智也,圣人不以责人术。山渊平,天地并,世之强辩也,圣人不以责人言。连机运开,阴闭幻错,工之竒巧也,圣人不以责人艺。亢节者不可为民化也,极智者不可为民修也,强辩者不可为民听也,竒巧者不可为民业也。跂之而易及也,虑之而易知也,言之而易行也,为之而易能也,夫是之谓善俗。
能者有以位为事,勇者有以位为暴,仁者有以位为患。位为事则下无宁矣,位为暴则下无全矣,位为患则下忘分矣。是故用人之能贵乎静,用人之勇贵乎缓,用人之仁贵乎尊。倕作弓,夷牟作矢,(案夷牟,徐坚初学记引世本作牟夷。然吕览及许愼说文亦作夷牟。今仍从原本书之)而后羿名于射。奚仲作车,相士作乗马,而造父名于御。为之者不能用,用之者不必为也。智者有谋,用之者明。材者有长,用之者能。自智者无明也,自材者无能也。是故艺之至,噐用出于人。君之至,材智出于人。
辎軿青紫所以餙喜也,斧质刀锯所以饰怒也。谓赏必喜乎?欲杀之怨有不靳于封侯,赏非其喜矣。谓罚必怒乎?涕泣之哀有不贷于诛殛,罚非其怒矣。赏不以喜赏之当乎喜,罚不以怒罚之当乎怒。是故圣人在上,以赏罚立喜怒,不敢以喜怒立赏罚。
污樽抔饮,人茍利之,虽有盛礼,圣人不陈也。篑桴土鼓,人茍乐之,虽有备乐,圣人不作也。橧巢营窟,人茍安之,虽有栋宇,圣人不为也。好至治者招大乱者也,务穷利者致大害者也。无乱而已,圣人不要其极也。无害而已,圣人不侥其功也。
民之禁十有二,商之禁十有二,贾之禁十有二,工之禁十有二。古也所以抑浮靡,通货殖,便用物,厚衣食也。后之禁民者有矣,山泽江海有禁也,盐铁酒茗有禁也,布帛丝枲有禁也,关市河梁有禁也。古之禁,禁其害民者矣。后之禁,禁其飬民者矣。古之民也足,后之民也困。宜哉!
名实之所在,人主不得而忽矣。徳浮于名者,国之寳也。誉称其实者,国之噐也。名多而有余,事举而无当者,国之妖也。有国者,寳其寳,噐其噐,锄其妖,而天下治矣。
客有一昔于驿(案一昔一夜也。列子昔昔注训为夜夜),驿吏伏谒听役,若乆所事者。客疑而诘之,吏曰:“今之仕者,皆驿也。吏何择焉?且百里之地者,县令之驿也。千里之境者,郡守之驿也。连城一道者,部刺史之驿也。席未暖而移,突未黔而归。有能不及用,有智不及施。仕者何为哉?驿者何为哉?■〈礻昔〉为鼠迎猫,为豕迎虎。迎猫可也,迎虎可乎?豕来食禾,虎来食人矣。”农者哂曰:“食人可迯也,食禾不可活也。然则食禾者猛于虎乎。鉏耰未干,喉不得甘。新丝出盎,肤不得缝。未尝稼穑者榖满仓也,未尝桑蚕者丝满囊也。”噫!食其禾者不少矣。
卷中
尊义者尊君,亲仁者亲亲。夫人致身于其君而忠衰于谏诤,尊君而不知义者也。竭力于其亲而孝衰于谕道,亲亲而不知仁者也。义以事君而义尊乎君,斯尊君之至矣。仁以亲亲而仁亲乎父,斯亲亲之至矣。知此理者为人臣则死于义,为人子则死于仁。
储粟以备饥,储药以防疠,仁之至也。欲救饥也,幸歳之荒。欲起死也,幸人之殃。则不仁之甚矣。是故济危则知仁,排难则知义,国乱则知忠,六亲不和则知孝。仁人不欲为仁,欲为仁者不仁也。义士不欲为义,欲为义者不义也。忠臣不欲为忠,欲为忠者不忠也。孝子不欲为孝,欲为孝者不孝也。
誉人而无要誉,毁人而无反毁,斯毁誉之当也。誉人而人亦誉之,则是自誉矣。毁人而人亦毁之,则是自毁矣。自誉仁之贼也,自毁义之贼也。
甲氏乙氏耕,甲氏连阡陌不力种,终岁不粒食。乙氏无置锥,盗人之田而耕之,享千锺。二氏交相笑,未知孰非也。有昧昧而居者曰仁者有夭焉,不仁者有考焉,人何为哉。有昭昭而行者曰得者吾巧也,至者吾力也,天何为哉。是则甲氏之不力种,昧昧之徒与。乙氏之陷为盗,昭昭之徒与。
鹪巧而危,鵻拙而安(案鵻疑作鸠)。巧不足则鹪脱其危矣,拙不足则鵻失其安矣。是故智不欲有余,愚不欲不足。智不足者,厌事者也,守常者也,畏行险者也。愚不足者无能而强为有能者也,无用而强为有用者也,无知而强为有知者也,智不足可以免过,愚不足乃至于失宁。
振贫不已至于盗粟,逐狂不已至于倮走,读律不已至于窃简,学礼不已至于蹲踞。是故君子之为善,贵乎有止也。为仁止于爱,为义止于宜,为礼止于敬,为智止于知。爱而不止不仁矣,宜而不止不义矣,敬而不止不礼矣,知而不止不智矣。
圣人之道犹平川坦途乎。由仁而仁,由义而义,惟所行焉。初无风波之虞,荆棘之患也。贪者行险,奸者由径,惑者多岐,愚者索途,哀哉!
灼龟文揲蓍策可以知来,物其必然矣。诚则应,不诚则遗。诚则中,不诚则否。是则龟不自灵,因诚而灵者也。蓍不自神,因诚而神者也。心茍诚焉,目视耳听,推度考察无所不验。是故季札卜以乐,赵孟卜以诗,襄仲归父卜以言,沈尹戍卜以政,孔成子卜以礼,其应也如响。斯诚卜之道与。
草木之长,不见其有予而日修。■〈石靡〉礛之砥,不见其所夺而日薄。为善之益无助长之功,为不善之损无伤手之迹。谓其为无所予而不为也,谓其为无所夺而不畏也,哀哉!
敬者不观其羣,观其独也。惧者不观其危,观其安也。勇者不观其躁,观其静也。勤者不观其始,观其终也。羣焉而敬者其文也,危焉而惧者其势也,躁焉而勇者其暴也,始焉而勤者其锐也。观者其审诸。
君仁臣忠,父慈子孝,兄友弟悌,此六者天下之大顺也。善仁者不泄,全其忠也。善慈者不狎,全其孝也。善友者不昵,全其悌也。
君子之道何如则可以常矣?曰去四过,取四本,则可以常矣。何谓四过?曰勇过于仁谓之暴,言过于行谓之妄,誉过于实谓之妖,材过于徳谓之奸。四本曰本仁以见勇,本行以出言,本实以居誉,本徳以用材。
勇懦非异力也,愚智非异识也,巧拙非异功也。万夫之气有怯于一士之激,千虑之计有劣于一虑之得,百艺之能有粗于一技之习。懦者能奋,与勇者同力也。愚者能虑,与智者同识也。拙者能勉,与巧者同功也。
范氏之锺有窃而逃者,鎗然有声。惧人闻之也,自掩其耳。人有行小人之行而谓人之不见也,道小人之言而谓人之不闻也。奸者文其辞,诈者匿其迹,贪者退其容,荏者厉其色。以已之昧昧,谓人之惑惑。吁!亦掩耳之徒与。
谏之名有五:假物而谕之谓讽,因其善而导之之谓顺,有犯无隐之谓直,正议直陈、抵忌讳不避之谓指,忘躯狥忠、不顾鼎镬之谓戆,此五者谏之大要也。类而求之则亦多术矣。缝阙失者其辞微,辩利害者其辞博,责君之难者其辞髙,拂其违者其辞矫,忧国切者其辞危,虑患豫者其辞逺。介人之辞约,质人之辞拙,踈浅之人其辞狂,疾人之佞者其辞警,其言夸者其志卑,其言危者其心安,谀顺之言其情险,强而笑者其怒深。黙者多明,辩者多倾。听者其审诸。
福者祸之先也,利者害之始也,恩者怨之媒也,誉者毁之招也。君子不要福,故无祸矣。不求利,故无害矣。不广恩,故无怨矣。不敢誉,故无毁矣。
■〈山窟〉屼之山草木枯焉,有一石之竒。竒乎?浊黒之溪泥淖汩焉,有一勺之清。清乎?曰竒,吾见一石矣,未见其山也。清,吾见一勺矣,未见其水也。髙明秀丽,山之全也。汪洋澄深,水之全也。观人者譬诸观山及水,如不全■〈山窟〉屼浊黒,乌乎取。
莫易于为善,莫难于为不善。敬君臣,笃父子,睦兄弟,信朋友。善也,至易者也。驾浮伪,饰奸诡,造艓崄,作机巧。不善也,至难者也。难则劳,易则佚,难则忧,易则乐。君子者,佚乐而为君子者也。小人者,忧劳而成小人者也。舍易而难,舍佚而劳,舍乐而忧,愚矣哉。
或问大愚曰小智,大拙曰小巧。然则智愚乎?曰小智所以愚也。巧拙乎?曰小巧所以拙也。
途之里有限也,疲者賖焉,壮者迩焉。夜之刻有度也,愁者修焉,劳者短焉。是故一人也毁誉半焉,一事也可否并焉,一物也羙恶萃焉,一言也疑信殊焉。力不同者不胜其异势也,心不同者不胜其异见也。噫!是果有异乎哉。
好贤者轻誉,好仁者轻予,好义者轻许,轻誉者失实,轻予者失恩,轻许者失言。君子重于誉若重于毁,斯得贤矣。重于予若重于取,斯得仁矣。重于许若重于否,斯得义矣。
牛之寝龁蚊蝱挠之,揺耳皷尾以挥其去。有甘口鼠者食其角,贯心彻骨而不知。非蚊蝱之噆毒于鼠之牙也,以其口甘故虽啮尽而不痛也。是故睚眦者不足虑,悲歌之怨可忧也。抚剑者不足畏,含笑之忿可惧也。谤詈者不足虞,嚬蹙之诽可防也。
王阳不敢乘险,将以为孝也。故甘于不忠,不忠之谓奸。周处辞亲事君,将以为忠也。故甘于不孝,不孝之谓逆。杨穆知其弟终败,与之别族。将以为知也,故甘于不友,不友之谓贼。羊续闭郡舍,不纳其妻,将以为亷也,故甘于不义,不义之谓忍。奸逆贼忍,恶之大者也。有是四恶而曰吾为善,吾不信也。
渉川者有风波之虞,行径者有荆棘之患。遭其患者未起,继其踵者不已。利于川者玩于川,便其径者乐于径也。然则风波者以为平陆乎,荆棘者以为坦途乎。有骑于途者,嵌巇屹嵲岌乎其若坠也。终日行之不见有踶,啮之变康荘平陆,缓辔而周旋若足以逸矣。忽焉弛衔堕策,颠覆而莫之救。吁!险途易于危途也哉。
君子施亦仁,不施亦仁。小人施亦不仁,不施亦不仁。君子施则和而理,不施则静而敬。施则文而通,不施则约而修。小人施则矜而倨,不施则怨而险。施则慢而暴,不施则挫而慑。君子者喻于仁者也,小人者喻于不仁者也。
或问君子之道有屈信乎?曰信也焉得屈。曰孔孟之穷,荀况之废,扬雄之贫,王通之居汾,韩愈之投荒,恶乎信?曰其位则屈,其道则信。请问道,曰夫子信于六经,轲信于七篇,况信于新书(案新书乃贾谊所作,此云荀况疑误),雄信于法言、太元,通信于中说,愈信于原道。论佛骨表,虽万世不冺也。其信也孰御焉。
君子柔顺者,同物者也。刚强者,立已者也。是人者,乐善者也。非人者,疾恶者也。言已之羙者,自信者也。小人柔顺者,谄谀者也。刚强者,骄暴者也。是人者,比周者也。非人者,谗毁者也。言已之羙者,夸诞者也。心乎君子一于君子矣,心乎小人一于小人矣,是君子小人之明分也。再实之木根必伤,掘藏之家必有殃。非其利者勿有也,非其事者勿就也,非其功者勿居也,无故而有显名勿受也。有人之利者害,就人之事者败,居人之功者危,受人之显名者辱,此四者,不祥之大者也。
守义者以身,守身者以义。守义而不以身,夺其义矣。守身而不以义,辱其身矣。夺其义者道之贼,辱其身者世之僇也。
古之隐也,将以为止也。今之隐也,将以为仕也。古之俭也,将以为亷也。今之俭也,将以为贪也。古之礼也,将以为逊也。今之礼也,将以为争也。
乐者其形和,怒者其形刚,惧者其形柔,忧者其形蹙。心之所变,形之所从也,是故宠辱重矣。正色化为婉媚,势利胜矣。强项化为伛偻,忌讳严矣。利口化为喑呃,猜防深矣。智慧化为狂愚,心无所不变。形无所不化。吁!心化之渐,其得不畏哉。
知我而是之者吾是矣,知我而非之者吾非矣。不知而是之虽羙吾媿,不知而非之虽恶吾省。是故闻誉而说谓之躁,闻毁而怒谓之暴。
因危而言敬,因阨而言分,因不知而言黙,因不好而言亷,君子不为也。射者端,钓者恭,事使之然耳。登髙者望,临深者窥,势使之然耳。
才而无徳谓之奸,勇而无徳谓之暴,辩而无徳谓之诞,智而无徳谓之谲,才而徳者贤也,勇而徳者义也,辩而徳者信也,智而徳者哲也。
至恭不劳,至哀不作,至俭不陋。便辟偻伛不足以为恭也,长号流涕不足以为哀也,弊衣粝食不足以为俭也。山生金自刻也,木生蠧自食也。败于功者贪功者也,死于利者穷利者也。罹于法者深法者也,堕于谋者好谋者也。是故菑人者自菑而已,贼人者自贼而已。君子者功不欲盈,利不欲精,法不欲宻,谋不欲倾,以智者之事行。
海之鲗,其出游也,吐墨以芘其身,自以为智矣。渔人将设罗,非其墨不得也。是故设机以拒祸者,祸之标的也。任数以防乱者,乱之薮泽也。扄鐍固而盗贼至焉,权量作而鬬争兴焉,革坚而兵刃利焉,城成而冲栰生焉(案栰疑作梯)。智不可以胜奸也,勇不可以御暴也,辩不可以释诽也,险不可以避患也。
蠧鱼之害于书,拂而除之惟恐不至也。有笑而言曰:书奚恶于蠧哉?夫九师,易之蠧也。二戴,礼之蠧也。三传者,春秋之蠧也。孔氏刘氏者,书之蠧也。毛韩齐鲁者,诗之蠧也。虫鱼之蠧,蠧其书者也。诸子百家之蠧,蠧其道者也。蠧其书者,编简残阙。蠧其道者,生人喋血。
载哀者闻歌声而泣,载乐者闻哭声而笑。歌非可哀也,哭非可乐也,载使之然也。是故喜怒无常,心好恶无定形。载于誉者至恶有所喜,载于谗者至善有所怒。载于爱者至丑有所好,载于忌者至羙有所恶。大人者,虚其中,实其外,含其光,彻其昧,是之谓去载。
圣人之文其道全,学者之文其义全,材士之文其词全。道全者人化之,义全者人信之,词全者人悦之。是故修词而可说者,义之末也。明义以求信者,道之衰也。圣人者其犹天地乎。天之道粲为日月星辰,而四时行焉。地之道陈为山川邱陵,而百物生焉。圣人之文,道化焉而已矣。
鱼无耳而能听,蝉无口而能鸣,蛇无足而能行,兎丝无根而能生。其能者天,其无者人。其能者性,其无者形。逹此理者肢体可以堕,形骸可以忘。目可不视而见,耳可不听而聪,口可不言而信,行可不为而功。
工求其工,学者亦求其工乎?曰雕锼剞劂木之病也,纎织组丽丝之蠧也,穿凿破碎道术之衰也,钩棘排偶文章之弊也。工乎!工乎!吾见拙者笑之矣。
仁,木也。礼,火也。信,土也。义,金也。智,水也。仁以长人故生礼,礼以定分故生信,信以立志故生义,义以逹宜故生智,此五行相生之性也。仁过则柔义克之,义过则暴礼克之,礼过则烦智克之,智过则诈信克之,此五行相克之理也。相生以因之,相克以成之,斯变通之道与。
持寳以求市者,不欲人夸之。择善以求友者,不欲人誉之。薄我货者,欲与我市者也。訾我行者,欲与我友者也。是故君子因誉而情踈,因诤而友宻。謟谀我者,害己之贼也。称述我者,行路之人也。诋切我者,金石之至交也。见麋鹿者援弓而射之,幸而中焉,失声而喜之。逢蝼蚁者迂足而活之,误而伤焉,失声而痛之。心非仁于蝼蚁忍于麋鹿也,欲胜则为忍,欲去则为仁也。是故欲胜者父子可使相食,兄弟可使相贼,欲去者天地可以为家,万物可以为一。
贤者吾敬之,不贤者吾亦敬之。善者吾亲之,不善者吾亦亲之。有贤不敬是聋瞽也,有不贤不敬是狎虎也。有善不亲是废绳而揉曲也,有不善不亲是舍石而攻玉也。贤者吾敬之以为法,不贤者吾敬之以为戒。善者亲之以治吾不善,不善者亲之以成吾善。此君子之学也。仁者,人也。义者,冝也。礼者,体也。智者,至也。信者,信也。仁而不合乎人曰伪,义而不逹其冝曰固,礼而不知其体曰忒,智而不止其至曰惑,信而不得其信曰塞。宋襄公行仁而败,非夫仁而能败人也,伪也。徐偃王为义而灭,非夫义而能灭人也,固也。鲁哀公治礼而削,非夫礼而能削人也,忒也。苌洪以智困,非夫智而能困人也,惑也。尾生以信殒,非夫信而能殒人也,塞也。相入者相贼,不相入者相息,胶漆之投天下莫解焉,而同归于物。冰炭之反天下莫合焉,而各全其天。是故情坏于所溺,心坏于所杂,君子之性恶其有入也。忿者,仁之贼也。欲者,义之螣也。逸者,智之毒也。惧者,勇之仇也。是故多忿害物,多欲害已,多逸害性,多惧害志。
白并于五色而五色在白之中,甘并于五味而五味在甘之中,宫并于五声而五声在宫之中,仁并于五常而五常在仁之中。是故五色之变不胜其观也,白立而五色形矣。五味之调不胜其尝也,甘立而五味停矣。五声之和不胜其听也,宫立而五声成矣。五常之道不胜其用也,仁立而五常具矣。
无失无得是谓天则,不始不已是谓天理,无丑无好是谓天道,不亟不稽是谓天时。暗其天道,灭其天理,悖其天时,以违天则,是之谓凶徳。圣人遵天之道,由天之理。与天为期,以循天则。是之谓天徳。
至强非甲兵也,至贵非轩冕也,至富非金玉也,至寿非千岁也。克己自胜强之至矣,清心飬性贵之至矣,安分止足富之至矣。通昼夜之道,知死生之说寿之至矣。
里之巫曰:羞酌寻常,歌迎舞将。祈疾者健起,祈岁者丰穣。羊豕鲜肥,金樽玉巵。祈疾得亟,祈歳得饥。人有难之者曰:俭以啬寡欲而虚一必吉,侈而丰欲多而实中必凶。吁!巫之言其几于道者乎。
不过胜母所以立孝也,不入朝歌所以立俭也,不饮盗泉所以立亷也。名乖而无损于实,不得不惧。事非而无伤于徳,不得不去。糟邱之荒,象箸之习也。炮烙之惨,热升之积也。殉良之哀,偶人之弊也。是故防有者必立于无,救末者必立于初。
橘柚之朽或为蝴蝶,鞴苍襜黒其文羙也,倚薄风露其志洁也。篁端蕙隙其处髙也,湏臾触物而胶之,枯为尘矣。天地大橘柚也,人物大羽化也,名位大蕙篁也。荣而瘁者,能几湏臾之顷哉。
锄者日却,愈却而垦愈广。织者日进,愈进而帛愈长。君子者为道日损,若锄之却则道得矣。为徳日益,若织之进则徳积矣。为道而不能损是进而锄也,为徳而不能益是却而织也。
博爱之谓仁,不疑之谓信,无所不知之谓智。此不易之理也,君子行之则不胶于迹矣。爱之仁也,有所恶亦仁也。信之信也,有所疑亦信也。知之智也,有不知亦智也。目明而不妄视,耳聪而不妄听,心慧而不妄虑。此精神之舍也,精全而神全,神全则气全。一夫而能夺三军,非戈矛之利,精神胜之也。一贤而能折千里,非诈谋之用,精神制之也。是故精诚之至者,石可使之决,泉可使之跃,日可使之却。况于人乎?况于事伦乎?
愚者之道有四,庶人之愚不与焉。有逹人之愚,有哲人之愚,有信人之愚,有直人之愚。颜子者逹人之愚者也,髙柴者信人之愚者也,寗武子者哲人之愚者也,晁错者直人之愚者也。
外视者蔽,内视者明。外听者惑,内听者聪。明莫明于日也,视之者昏。响莫响于雷也,听之者聋。外视无至明也,外听无至聪也。大人者还观于无,反听于虚。若水之清明从内生,若谷之虗响从内兴,所以为视听之精。
穷里之社有扣盆拊瓴,和而歌者,自以为乐矣。一旦使之击建皷,撞巨锺,仍仍然知盆瓴之足羞也。穿凿以为深,雕琢以为功,诵说以为精。谓学之至也,君子视之叩盆拊瓴之徒耳。是故不闻圣人之道,不知穿凿之粗也。不观圣人之文,不知雕琢之陋也。不得圣人之忘言,不知诵说之无益也。
江之蟹,初穴于沮洳。秋冬之交则大出,指海而趋焉,渔者纬萧而留之。越轶而去不逹于江,不至于海,不止也。是故曲学者,沮洳也。大道者,江海也。厌沮洳而决江海,人之所同也。不塞于异端,不障于邪说,若蟹之勇,能越轶而至于海者,鲜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