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豆棚 清 曾衍东
传
曾七如,名衍东,字青瞻,号七道士,山东嘉祥人。乾隆壬子举人,为楚北江夏令。诖误戍温。居郡西曾氏依绿园之旁,名其地曰“小西湖”。性落拓不羁。工诗及书画,笔墨狂放,大致以奇怪取胜。镌图章“摩古出奇”。自榜其门曰:“挂冠自昔曾骑虎,闭户于今好画龙。”慕郑板桥为人,常谓曰:“难得糊涂”。遇赦后,贫老不能归,卒于温。著有《小豆棚》八卷,《哑然集》一帙。尝作《元宵灯鼓图》,题云:“惊人岁月千挝鼓,老我乾坤百盏灯”。读之令人有“胜事长新,年华暗老”之感也。嘉庆丙子永嘉彭左海撰
余家有《豆棚闲话》一编,爱其自出机杼,成一家言,暇时尝玩适之。阅数年,客有谈及曾七如居士所撰《小豆棚闲话》,其义类颇相似,亦即取前书“豆棚“之名而名之矣。七如系东鲁嘉祥人,工诗文及书画,尤精古篆,笔墨豪放不羁。由乾隆壬子举人任楚北江夏令,诖吏议戍温。每因行踪所至,见夫山川古迹、人事物类,或取一二野史家钞本剩录及座客谈论,博采旁搜,辑成一部,十余万言,奇奇怪怪,若无关于世故者。其自目为“闲书”,意在此欤?余从友人处借读一过,觉众妙毕具,层见叠出,以为得未曾有。然原本随得随录,意义尚烦寻绎。因为之分门别类,诠次成帙,计十六卷。大而忠孝节义之经,次而善恶果报之理,常而艺文珍宝,变而神鬼仙狐,以及山川风土、鸟兽虫鱼、诗词杂记诸凡备载。虽曰“闲书”,而无不可于花晨月夕展玩流连,可以助谈笑,可以长识见,并可以寓劝惩。较《豆栅闲话》更觉取精用宏,安得以“闲书’目之乎!余获是书,不敢秘诸所有,亟为校雠付梓,公诸同好。他日腾贵鸡林,亦未可知。博古君子,可藉以略识七如氏之梗概矣。光绪六年岁次庚辰孟春月项震新东垣谨识。
《小豆棚》,闲书也;我,忙人也。作此等书,必其人闲、其所遭之时闲、其所处之境闲,而后能以闲心情为闲笔墨。我为秀才忙举业,为穷汉、为幕、为客忙衣食,那得工夫闲暇,作一部十余万言的闲书?即偶有闲时候、闲境地,又焉能忙里偷闲,向百忙中草草干这闲事?然则我何以有是书?我问之我,我亦不解。我平日好听人讲些闲话,或于行旅时见山川古迹、人事怪异,忙中记取;又或于一二野史家抄本剩录,亦无不于忙中翻弄。且当车马倥偬,儿女嘈杂之下,信笔直书。无论忙之极忙,转觉闲而且闲。盖能用忙中之闲,而闲乃自忙中化出;无他,贵心闲耳。心一闲,则无往不得其闲。将所有诸般贪、嗔、爱、恶、欲,种种不可思议,而我心闲闲,不与之逐而与之适;把那些闲情、闲话、闲事、闲人,竟成一部闲书于我这忙人之手。或有谀余者曰:“七如,闲人也,闲者而后乐此。”余唯唯否吾。或有诮余者曰:“七如闲乎哉?夫我则不暇。”余亦唯唯否否。乾隆六十年岁在乙卯九月曾衍东七如氏书。
目录
卷一 忠孝部(节烈、贞女附)
颜氏忠孝录 赵孝子传 李将军全城纪略 王世名 人耳 吴老人诸子妇轮养传 封邱陈女纪事 烈女铭(并序) 马姑 张烈妇 义夫烈妇 金贞女传 陈戍节妇 薛鲁氏 张氏(附单廷玑事)
卷二 义勇部(侠附)
常运安 秃梁 二班头 送匾 张二唠 叶禄 张陈武 断头兵 周劈刀 乔一琦 浣衣妇 齐无咎
卷三 报应部(善恶并附)
陆修 掷狐裘 一枝花 冬烘生 江善人 墙折弄 金驼子 孙元昌 张民感 小李儿 张二棱 薛清来 李湘 徐国华 大算盘 三生赘 沈肯堂构堂录 李可久 颈上痒 手掌痕 黑毡帽 偿负驴 男女变易 拔一毛 鳖僧 李五
卷四 祥瑞部
祈梦事征 青阳 玉钩形 亦畅园芝鹤小辨 瓮走
卷五 艺文部
文酒 梦花记摘略 钟子慕 十八娘外传 郧阳太守俭约文 奸淫变相判 曹月帆 讨蜘蛛网檄 种痘说 秦桧墓诗 寺壁诗 上寮翁焙鸭论 骨种羊考 贾凫西鼓词
卷六 珍宝部(器用附)
宝藏库 熟卵石 雨钱 琉璃 木晶眼镜考 铁人
卷七 僧道(女道士附)
再来人 了拳 懊上人 禹城道人 烧丹 高道士 残菊诗 常静莲
卷八 闺闱(姬妾妓女附)
董子玉一家言 郑延 孙筠 陈万言 幽宫诗 郑让 少霞 喜娘 胳瘩老娘 二妙 颠当 紫欢 阿嫱
卷九 仙狐类
红叶 庄仙人 石帆 小青 刘祭酒 拜书 醋姑娘 李维敬 神童 金丹 小莲
卷十 神道类
张睢阳 判官须 折腰土地 深深 泗州城隍 湘潭社神
卷十一 鬼魅类
刘碧环 胡曼 泥鬼博 鬼酌 娟娟 马二娘 沈耀先 孟氏家鬼 僵鬼 杨椒水 鬼妻 盐亭旧屋 床前影 鬼头王 金酒缸 朱广 罗浮心 泥娃娃
卷十二 怪异类
画版 曲居士 耿姓 地市 海风 猪妖 杨汝虔 石氏妻 曹公洞 场中儿啼 口中吐火 疖溃出蝉 黄玉山
卷十三 杂技类 指画渴笔创始 王浩 黔中儿 常正吾 霍?燕 水烟技 陈抱拙 孙小山 聂小玉 翠柳 挽联 曾广 吴门三戏 亚罗仙
卷十四 淫昵类(盗骗附)
李峄南 太恨生 郝骧 褚小楼 赵殿臣 折铁叉 铁腿韩昌 平顶僧 放鹰
卷十五 物类
人参考 葫芦枣 龙(三则) 大沽桥 南山猎 瞽者搏虎 义鸟亭 鹦鹉辞 金蚕蛊 猴诉 鹰 狍 鱼跃 小虾子
卷十六 杂记
郑板桥 朱高安 袁硕夫 简翁 柳孝廉 小黄粱 吕公子 邵嗣尧 邵上梅 贾秀才 卖菜李老 李福 张兆富 野寺宿 生员有 伤膂夫 南中行旅记 旱魃辨 述意
附录 南屏赠蕉白砚记 段子崄 校点后记
卷一 忠孝部(节烈、贞女附)
颜氏忠孝录
颜公衍绍,复圣六十五世裔。后曲阜,少孤,读书攻苦。举崇桢进士,出知凤阳令,有能声。会流寇横行江淮,公练兵,浚隍城,为战守计。贼知有备,不敢逼。已而内召,将入都,适上遣宦者杨显名监鹾政,议行属礼。公厉声曰:‘何议为?宁不做官,不失我身。议则终当屈膝耳。”遂束装北京。累试,当改官翰林。
时淮安陈启新给事吏垣,欲交结公。公以其大言,舆榇上封事,又矫着布絮见上,公曰:“此罔上者,又沽名,小人也。”屡谒公,不报。陈怒,遂劾选擢诸臣,多大吏私人。率罢归。公左迁广平府经历。
是时,王师入关,所向皆摧。邯郸直其冲,吏部请以习兵事者,公前守御江淮,故补邯郸。城庳薄,势在旦夕。公驰就谯门,到任部署。日夜募得乡勇者千人。邑人张执塘统之。塘,故兵校也。勉以大义,咸勇跃思奋。开公帑给军,守者不可。公曰:“此城失,皆非我有也。”公犒千金。有两士夜缒欲遁,逻得之。诸生多为丐免。公曰:“吾治军,当行军法。”即拔佩刀,斩二人。人心肃然。三日,兵薄城,不下,解去。时各城失守,村堡被焚。执塘寻获数人至县。嗔目曰:“吾高总兵部兵也。”公曰:“吾治焚劫吾民者。”鞭之,极刑,列其罪状。太监高起潜怒。适部将侯拱极败绩,起潜劾公阻挠,冀卸其罪以归公。抚按皆力为辩,始从薄罚,镌三级守城之功,不叙。
将告归,西山盗发。受命迁真定府同知,往捕之。贼曰:“颜邯郸安在?”公跃马而出曰:“汝欲识颜公耶?”贼望见,投戈罗拜,曰:“我辈恨不为邯郸民。公至,自能活我。”皆乞降,盗悉平。时公冢子伯璟、次子伯玠,皆家居,三子伯珣随任,甫六岁。壬午,公知河间府。闰十一月,王师再入关,攻河间。城急,公纵火焚其梯,反风吹火,烧延楼橹。公知势不可支,趋署,令诸仆拒门守,乃集家人一室中,积薪纵火,火烈,公衣冠北面,再拜,跃入自焚。仆吕有年冒焰负公季子出。上闻嘉悼不已,敕予优恤。
初,公有幕客严柏令,善察休咎。及之河间,密言此城不可居。公佯不省,阴使人护之出,柏令挥涕去。又,公赴河间,时长子伯璟在兖,夜梦一人僵卧,支体焦烂,不可识,一人指曰:“此太守也。”明日公除河间;信至,璟涕泣不食,寄书极谏不可往。公笑曰:“儿曹欲吾为自全计,此方百姓安所逃死乎?”视事如故。夫人颜氏,亚圣裔也。公举乎乡,喜甚,典簪珥佐觞客。及捷南宫,卧不起。姻党相贺,答曰:“国家多难而遽以身许人,吾滋惧焉,何以贺为?”
当公之未遇难也,伯璟既得恶梦,日夜忧虑。道阻,事不相闻。未几兵至兖,城破,兵民皆走窜。璟体肥,不良于行,玠掖璟疾走,璟麾之曰:“吾等父在河间,存亡不可知,汝当速去。兄弟并命,于此无益也。”玠泣不去。璟绐之,使他顾,遽自睥睨间跃下。玠遂死乱兵;璟仆地,伤左足,至夜乃苏,为逻者所得。见其修髯广颡,状甚伟,不敢害,车舁以告其帅,不为屈,帅惊曰:“吾自入关,未尝见如此人。”既知为颜子后,遂留帐中。有人语璟:昨日驱妇数辈,一妇骂,不肯行,卒反刀击其背。骂不已,卒杀之墙下。有媪指曰:“此颜氏妇。”璟曰:“必吾妻也。”璟告帅,至墙下觅之,果然。盖刃伤已四日矣。试其息,犹未绝,载还曲阜。而帅告璟曰:“汝日念父,兖州破时,破河间已一月矣。”璟闻痛哭投地,绝复苏,告帅曰:“吾父素矢忠贞,义无苟全。我幸遇公,得不死,曷从吾去,俾收骸骨。”帅怜而许之。因得间道归曲阜。己遂匍匐赴河间。
当是时,室人朱氏创剧,二子患痘,毅然不顾。兵火充斥,尝积日不得食,或被执。璟慷慨与语,声泪皆迸,辄为感动,释去,达河间。得遗骸灰烬中,躄踊惨怛,观者泣下。先是,仆有年负伯珣走,道中流矢,至珣窜民间。璟访得之,携与归。因悲玠之死,而愈笃珣之爱也。
鼎革后,暇辄读书鼓琴。平生坦易,遇人甚温。家法严以肃,友爱季弟,三十年无闲言。恒自言年至六十一卒。后果验。有子六人,朱淑人出者三,皆知名。长运使公,次考功公,三学使公,时人尊为“一母三进士”。后科第连绵,至四世。今崇芳、崇简、崇芬:“一母三孝廉”云。盖忠孝之遗泽长也。
(余读《唐书》,天宝河北之变,忠节公父子死节负骨,与此事吻合。是颜氏之子忠孝,有所由来者矣。此传盖采贻上、彝尊诸传合成,最称详确。
我五世祖宏毅公,字泰东,为宗圣六十三代嫡裔。袭世职。内遭家变,外侮凭凌,负奇慨,有胆略。崇祯八年,公行取入京陪祀,过归德州。时登州游击孔有德叛,骚动州邑,遇总兵杨御蕃为贼所困。公素与蕃善,遂与贼战,身中流矢。活抉其一贼归,掷于马前,已毙。后十四年,嘉邑满家碉土寇龚二麻作乱,先后攻城。公率家丁与阖邑绅士逻守之,保无恙。竟以劳瘵,三十二而卒。
其义勇,直可与颜氏比烈。惜子孙微薄,无传之者。东不文谨附篇末,用备采访。)
赵孝子传
赵江,商丘人。性方执而慈善,读书不求仕进。常见贫者、丐子,辄与一钱。即百丐与百文,亦不吝。外此,盐米自供,皆谨细,因是多营。妻李氏,贤且美。有二妾。李氏生二子,二妾各生一子,陶陶遂遂,乡邻称之。
后李氏又生一子。娩之夕,室有异香。落草后,一足短,为跛。周岁又坏一目。江恶之,以为不祥,欲弃之榛莽中,其母不可,因名曰“榛”。会当旱魃为灾,连岁不登,荒脊,流亡者十室九空。赵幸温饱,赖以存。至夏,疫行,一村传染。李氏病,继而两妾并诸子,下暨仆婢牛马,无一不尪瘠枕藉乎其间。时榛已七岁,江与榛独无病,而药炉鼎沸,巫医相望。旬日之间,妻丧妾死子殇畜毙,江虽殷实,罹此百凶,亦不能支。抑且吊问皆绝,榛又幼孤,有残疾。江于此时,呼天惨地,抚境捶胸,自问生平固无大善,亦无大恶,何降祸之烈一至此极?每每愤不欲生。既而幡然有迁引之志,乃束资欲发。榛牵其衣,曰:“阿爹去,儿焉往?”江曰:“去去当复回。”榛曰:“行行恐别离。”泣不已。江诳之,绝裾以去。出门,惘惘不知所向。
斯时巷无居人,僵尸在室。榛以巾兜土掩其母、兄,反阖其户,竟出渡河,奔外氏家。畜养焉。阅月,其外氏携榛返舍,门庭扃如故。自窗棂视内,床上皆土垒如邱。同榛,榛泣告。外氏怜之,遂为之营葬,经理家事。仆婢亦渐渐归。外氏乃与延师。年十三,入庠,以家务,弃举业。而恒产十倍于前。十六毕姻。十八育一男。逾年,谓其妻曰:“死者已矣,生者曷归?人之所以异于禽兽者,不过此伦常,此彝教。吾父弃家避难,亦越于今盖十有二年,其杖履如故乎?音容如故乎?未尝一刻去诸心。今我有子,而我无父;天下岂有无父之人哉?我将不容于世矣!”乃治任,誓以不见父不返。其妻及外氏戚党劝之,不听,因饯于野亭。家人送之,皆白衣冠。
榛乃一肩行李,彳亍伶仃,飘然南下。以南方多佳山水,意其父或隐于僧。至维扬,登金、焦之山,访吴淞诸名胜,探禹穴,上九嶷,入闽峤而跨粤峒。凡有茅庵卓锡之地,莫不遍访周咨。星霜寒暑三易,而迄无消耗。既而行资告匮,乃背书其寻亲之由,招摇于市。乞食蓝缕,夜宿破庙败堵。闲人见之,皆以为假乞怜而绐人者。用是,行益困。
一日暮,至赣江,将趁渡,舟人以为丐,不与济。其舟至中流,风起而覆,人尽祸。榛望而喟然曰:“天不死我,我必见父生还也。”其志愈坚。又三年,而西自蜀、黔入滇。古云“蜀道青天”,而滇、黔更难于蜀道。复出铁关,达野人居。其地产生银、宝石,榛得之,返售于都市,稍壮行色。如是,由西欲出汉中。度阴栈,天晦,雾径滑,坠悬崖下,了无损伤。寻樵路出,乃至太原。当大雪,榛冻馁,行僵卧。忽见一人,峨冠朱绯,舆马甚都,指曰:“此吾孙也。”从人急救之。至一廨,冠者抚之曰:“儿寻尔父,当出口,不在此。会不远矣。”一丸纳榛,吞之苏,起身便不寒,亦不饥,且畅支体,可数日不食。
乃逾燕都,出居庸,又东至辽阳。关东丰胰地,人物蕃阜,无殍丐,粟烂鸡黄,且多豫人为贾。询厥由来,命曰:“吾乡人可屈指,独无赵姓,当他处觅耗。”榛终以神语为异,迟徊不能去。忽一日,见一翁,年七旬内,白须,行甚驶。遇榛,辄投数镪而去。榛甫欲问,而翁已远。榛急追之。三里许,至一篱落柴门,翁即入。榛闻内书声朗朗,少顷翁出,见榛,曰:“适遇诸途,今又过门耶?”榛曰:“闻长者口音似豫人,敢以一事动问:此地未审有河南赵姓寓者否?”翁异之,又见其蹩,曰:“尔榛儿耶?”榛闻声一号,气噎欲绝。江亦泣曰:“吾以汝为死矣。是吾之过也。”掖之入内,少息,哭诉颠末。十五年浮萍浪迹,海角天涯,靡所不到。江解颜曰:“吾自离乡井,别故土,便欲南辕。闻其地浇漓浮侈,俗不长厚,因转念而北。然虽余生放废,终不肯以清献世裔,甘心黄冠缁流,乱我儒风之素守。沈阳敦庞之所,食裕人和,作童蒙馆,教小儿识字。乡俗与河南颇异,每晨来学,以一钱识一字,十字十钱,百字百钱,日可青蚨数百。二十余年,饘粥于斯。计所积,可千金。”旋问榛家计,则对以十倍从前。乃劝其父归,父许之。
先是,江翁不言豫人,又讳其姓,号“天水江先生”,人咸以为“江”也,今始知之。其居停梓里,争相延誉,为之赆钱甚众。一月而行旌甫劝。抵家十里许,其家人已候于道。问其何以预知?家人云:“十日前,村中同梦多人,云朔越某日,赵孝子迎其父归。前夜,旧茔上有慈乌千百集杨树巅。”是时其孙赵环已成人,将婚,乡党艳其事,数百里皆来观,云:“赵榛不惟眇躄,且又黝缩。独能担荷大任,立身修行,为第一流人。斯亦奇矣!”
嘻!宁残其形而不残其性乎?将不全于人而独全于天乎?曾生寓曹南,邻其地,戚其事不传,求其乡之父老,津津道之者,以书。铭曰:
“眇能视,跛能履。不盲于心,而不坠于行止。视履考祥纯孝之子。”
(按:孝子有万里寻亲录,实纪其太翁卒于滇,孝子负骸以归。与此传小异。)
李将军全城纪略
李将军,名士元,字小溪,直隶通州人也。长身鸠面,有膂力,以胆略自雄。起行伍,至裨将,守备青州。值明季,州县吏咸以笔墨抑制武职,士元郁郁无所施。
崇祯壬午冬,大兵略东,士元登陴,誓守城。北隅有庳圮处,士元率众逻守。众戒严,士元独不寐。夜半,闻城外犬狺狺。俯堞而窥,则甲声铮然,万骑屯集壕堑。士元大呼,众惊欲散。士元立馘一人,乃止。急燃火炮击之,腾而过,不能中。黄指挥桓立陴间,放“万人敌”皆顿地熄。士元乃倒提炮尾,以毡帽窒其口,附堞而发,而桓以束薪投城下,
“万人敌”忽响如轰雷。云梯环攻者,歼焉。敌兵雨射城中,桓与士元袒而立。桓中流矢殪,士元屹而不动,矢纷纷不及身,意义愈壮。抵明,敌以城坚不可攻,拔营东去。城中百姓咸以手加额曰:“微将军,城其屠矣!”
癸未三月,大兵率众东返。去青州六十里,下砦于弥水之涯四十余日。而明怀宗遣重兵护卫,衡藩师范志宅顿兵王乘埠,钟将军晓东门,经略王永吉、赵敬塘军车辕门,总兵刘清驻师古西关,相联络,为犄角之势。众凡数万,视兵士焚戮,毁庐舍,牵持累累以去,莫敢如何。而泽清一部,尤横恣狡谲,反首鼠两端,为袭城之计,乘夜假冒大兵攻城。士元备预綦严,燃“万人敌”焚杀数百人,遂宵遁。
逾年,甲申三月,李自成陷京师,僭尊号,建国大顺,改元永昌。遣伪官姚将军将以五百人填青,皆铁衣绣鬣,以红帕首,势焰张甚。而藩王家有献女为其小妻者,城中惴惴不自保。未几,吴三桂由宁远抵关门,请我大兵蹴燕都,自成西走。
士元遣急足侦探,一日夜至青。士元私计贼,觇知非内溃即外逸,青人必罹其害。适贼于是日设宴于邢尚书宅,士元率标下数十人来进谒,姚仓皇离席起立。士元直前,踊身越几,挥斩姚于席上,左右皆披靡。士元大呼曰:“若知吴某引兵百万已灭闯贼乎?动者如姚罪。去留悉听之。”是时,城中万户,莫不屏息以遵士元。士元介胄见衡王,曰:“神京失守,闯贼西窜,社稷无主,中原鼎沸。王亲宪皇之子孙,据全齐形胜之地。山东豪杰,荷戈砺刃,大者数万,小者千百为群,引领以望王义师之起胜兵,百万可传檄而集。南塞大岘之山,北扼河济之冲,迤逦而西,以光复大物。将见燕蓟士女,皆箪食壶浆以迎王师。此诚光武中兴汉柞,肃宗再造唐室之业也。否则坐失事机,鹿死谁手,瞻乌靡定,异姓代兴。彼下尺书以征王,王其犊车出郭,乌能享此藩封乎?”王素懦,又吝财自封,乃趦趄曰:“卿言大不是。”士元知事不可为,乃弃官怏怏归里。
洎我朝定鼎,遣两固山安集青郡。士元亦随固山至,逾月,有赵应元之变。应元为自成余党,持伪符乘传至。太守张文衡出迎,而应元声言报谒,随文衡肩舆,并从卒数百,拥而入,因据城以叛。杀总督王鳌永,而欲挟衡藩南渡。事出仓卒,人情汹汹。两固山以士卒少,思檄诸路重兵围城以济。士元方剿高密土寇,闻变疾驰至青,入谏两固山曰:“城中居民皆胁从,非诚心事贼。脱大兵至,城破则玉石俱焚,滥及无辜,岂安集之谓哉?”曰:“如君言,计将若何?”曰:“应元以败亡之余,祚有青州,本出愿外。观其入城,封府库,禁杀戮,其意大有所在。但在骑虎之势,急则拚死。缓则可以计图。某将以利害祸福动之,诸公请按兵以待。其计如是,如是。”皆曰:“诺。”
遂缓装徒步,通谒。应元素耳其名,欢然迎迓。曰:“李小溪为两固山作说客耶?”曰:“为将军计耳!将军据青州已月余,孤城自画,不能拓尺寸地以张威令。将坐守青州,南面以自王耶?抑或藉朝廷之命,专制一道之为得耶?将军士卒不满千人,为将军城守者,不过慑将军威。为目前自守计,非能拊循而用之也。战则不能,守则不可,援兵外集,内变将作,必有以将军为奇货者,譬如阱中之虎,坐受缚矣!”应元士卒少,又传禁兵将至,闻言色变,曰:“将军为我谋,奈何?”曰:“是莫若与诸帅和。令抚军疏请于朝,言公入青州,只以总督虐民,诛之,其余不戮一人。今复以全城归命,则通侯之赏可立至也。”应元喜曰:“唯君命。”士元乃导应元出谒诸帅,甲士皆随之。
晚,遂令应元张筵招饮,宴于郡北门之瞻辰楼。随从者止许各一人。参议韩昭宣素勇将,专席坐,应元军师杨王休与士元各东西向坐,而士元与应元贴肩坐,以示亲昵。至则钻刀歃血而誓。两固山各伏兵城外,以俟士元。业先与城中居民约闻炮声则启扉,再则各家以床几之属顿衢中,三则阖户寝息,听街市有声,勿哗。时夜漏二下,酒酣乐作,金鼓暄阗,与城柝相乱,而炮响忽发。士元佯惊曰:“此何为者也?”应元曰:“岂营卒有窃发者乎,行诛。”再发,士元起谓应元曰:“君当有他谋。信誓旦旦之谓何?而乃中变乎?”应元方错愕,无以应。倏而三发。士元乃以左手握应元右臂,怒目左右视,伪为与应元耳语状。因携手,睥睨间,辄以右手掣刀斩应元于城上。而昭宣以铜锏踣王休于坐。从者潜抽利刃,所杀凡数十人,余皆散走。而三炮时,先约伏兵杀守城卒,纳我军。诸从贼以通衢什器隔阂,无一人得脱。抵晓居民启户,皆毙横尸于市,方藉藉言今夜三鼓李将军已斩赵贼首矣。
方是时,微士之计,加兵围城,困兽犹斗,势必多杀良民。则活青州之数万生灵者,非士元而谁哉!事既定,部牒新选一参戒至。当时亦未有表其功者。士元仍随迹归田里。后二十年,有人于粥市见士元鬻马络自给云。
(读《李将军传》,三全青城,功盖齐地。卒之不获封赏,湮没以终,是岂当轴壅于上闻?抑如田畴辈不受爵耶?噫!李广难封,生不遇时,将军之时为何时,厥功虽伟而沦落不遇,遂令英雄坐老市廛间。可胜叹哉!)
王世名
陈惺斋有《杏花村传奇》,载王世名报父仇,多失。附会传信,适足滋疑。余略言其概焉。
王世名,武义人。年十七。父良,为族俊殴死。已成讼,而父尸暴露。世名跐颡颤心,急欲掩盖。会族尊者议输田以和。世名遂佯应之。凡田所入,辄易价封识。乃下帷攻苦,冀得志遂而叩阍庭,以大雪冤。既而游庠,不第,即弃举子业。与猛士游习拳勇,阴铸一刀,镂曰“报此”。又绘文像,又绘佩刀者在侧,其妻俞氏问之,曰:“刀剑,古人所常佩者,余何独不然?”妻颔之,而泪荧荧,亦不言。
逾年,生一子,乃曰:“王氏其有后乎!”嗣是,常出,不以时。两月之后,遇俊暮归。世名挟刀,伏而刺之死,遂斩其头于蝴蝶山下。世名乃出其向所对识租银,及宿构百状,赴邑请死。邑夸廉,得其情,别馆之,上其事于大吏。大吏欲检其父尸。尸伤重,则世名罪缓。盖欲以死者而生之也。世名曰:“吾所以忍痛至今始发者,不忍残我父尸也。本吾杀仇命,情罪允当,何必曲原,奚检为?但母恩未断,祈归别母。”吏从之。世名归,母见之泣。世名曰:“儿身乃父之遗也。以父之遗,为父死,虽生离母。得死从父,何憾焉?”邑中直世名者,几千万人。邑令始舁其父棺至。世名见即大痛,以头触阶,血喷如雨死。环观者悉为之恸,邑令亦泣。
当世名饮恨于嬉笑而誓必报也,妇俞氏知之,曰:“君为孝子,妾必为烈妇。”及世名归别母,时以母老儿幼嘱之,俞氏曰:“为君忍三载,过此以往,非君所能禁也。”逾三年,俞氏果绝粒死。后有直指马君闻於朝,旌王之庐曰“孝烈”。
人耳
文登黄光灿,幼负至性。年十三,值母病,百里外匍匐延医。医言调治必须人参。黄询人参何物,价值几许。家人正以贫不能购,绐之曰:“人参,人耳也,那可得?”黄乃密赴僻处,以利刃自割其耳,持告其父曰:“母病可疗矣!”父惊恻怜,邻里共异之。
噫!黄之天性纯笃,出自髫龀,非愚孝可比也。
吴老人诸子妇轮养传
崇明吴老人者,生四子。家贫,鬻子自给。四子咸为富家奴,及长皆自立,赎身娶妇,同居奉养父母。始每月轮养,其媳曰:“一月一轮,必历三月后方得侍颜色,太疏,当每日轮养。”继以一日一轮,亦必历三日。乃以一餐为率,如早餐伯,则午餐仲,晚餐叔,明日早餐则季。周而复始。逢五日十日,四子共设食于中堂,父母南向坐,东则四子及诸孙、西则四媳及孙媳坐。以次称觞上寿。
老人饮食之所,后置一厨。厨中每家各置钱一串,老人每食毕反手于厨中随意取钱一串,往市中嬉买果饼啖之。厨中钱总无匮。则其子潜补,不令老人知也。老人间往知交游,或博弈,或樗蒲。四子知其所往,随密持钱二三百文,安置所游之家,并嘱其并输于老人。老人胜,踊跃自喜。持归,告其孙稚。或买嬉食之物,以为娱。亦知其子为之也。尝终日怡然,一家喜气溢于庭楣。昔子舆曰“曾子养志”,斯之谓与!
老人年九十九,妇年九十七,长子七十七,次子七十六,余皆颁白,五世一堂。曾、元绕膝,约二十余人。
崇明镇刘公兆表其门曰:“百令夫妇,齐眉五世,儿孙绕膝,此岂非人生第一乐事哉!”凡为人子者,皆当如是竭力尽孝,及时奉养。诚以軎在此,而惧亦在此。不见世之失怙者乎,欲孝父而何追也?不见世之失恃者乎,欲孝母而何由也?甚至双亲永诀,劬劳之恩徒存梦想,又何可言?世有居高官,食厚禄,席丰履厚,父母已不获身受其奉,回忆贫贱时,又不克以甘旨承欢。即今日椎牛诹祭,而黄土长埋,绿醑空奠:“一滴何曾到九泉”,不更令我恸不能禁,泪尽而继之以血乎!吴老人诸子之传,可以风矣。
(此段文字,如和靖诗。)
封邱陈女纪事
曰豫封邱,二人为俦。不出其乡,农家者流。略纪姓氏,曰陈与刘。声气投洽,往还绸缪。如兄如弟,相爱相将。朝偕轵里,暮聚井乡。三里而遥,衡宇相望。
陈育一女,刘诞一郎。相与谈宴,约为婚姻。交换酒盏,爱割衣襟,昔为密友,今其至亲。两姓永好,愿结同心。人事变易,不可终量。生死难齐,厥有彭殇。陈也日富,而寿而康。刘也日贫,曷云沦亡。妻其以嫠,之子幼孤。数年之中,口弗可糊。陈翁古道,不以其富。女守乃贞,盟缔弗渝。岁月其梭,之子岐嶷。女兮及笄,嫁当以时。
刘母心惄,念兹冻饥。萧萧四壁,儿何以妻。适有大买,欲佣老妇。浣洗炊厨,十千而募。刘母忻然,往投其户。取缗与儿,亟其完娶。子负镪归,乃易衣裳。葺尔舍宇,洁尔酒浆。乞诸邻里,借彼车行。陈女于归,夜其未央。入此室处,欲拜高堂。皇皇四顾,问我姑嫜。刘曰我母,佣而求赏。然后得娶,言罢心仿。女曰我郎,何须忱切。我有余资,完彼富室。我母其旋,同侍朝夕。以安子心,尽我妇职。
翌日之辰,女曰归宁。往彼母家,密挟私金。置诸缇筐,覆之饼蒸。及暮而还,女也一人。来叩我门,胠箧扃关。询诸其邻,婿在田间。女手欲倦,庋筐石端。莲步出村,招招夫还。邻窥其远,为之倒倾。始贪菜馐,倏睹多金。利令心愦,慢藏抽身。
夫与偕返,虚筐在门。夫为启管,女入房帏。笑言宴宴,挈金而回。迅赎我母,迎奉春晖。女兮孝思,夫曰贤哉。孰知中变,谁料非灾。启视笯笼,不见其金。魂丧魄失,血泪盈盈。明知有偷,富以其邻。呼而相问,不知以应。夫曰毋庸,尔实诳许。焉得蓄存,付之筐筥。言词讥讪,女羞不语。中心恻怛,无以自处。夫也宴息,女独酸悲。
夜如何其,徘徊以思。沉冤覆盆,何说之辞;何说之辞,胡以生为。仰视屋梁,俯解衣带。投诸其环,断情割爱。父兮母兮,生我何赖。夫兮姑兮,鉴我怨艾。鸡鸣咿晤,之子梦清。披衣瞿觉,起不见人。在榱在桷,延颈结绳。惊心却走,奔告其亲。陈翁顿颡,陈母涕洟。群奔婿所,解悬而梯。婿跽陈词,诉厥金遗。赎姑不遂,痛溢长辞。翁曰命也,嗟予爱女。婿尔何仇,宁忘旧雨。号泣相随,殉其钗履。言舁女棺,葬之村墟。
恶邻恶邻,又生觊觎。闻有埋衾,丧中多具。夤衣畚来,新坟顿圮。开棺出尸,剥肤拔珥。怀资竟去,尸移墓旁。皇天湛湛,洞鉴其僵。歘然女起,魂返其乡。依稀行路,曰归迷茫。黯黯古道,若识母闾。抵门呼款,父母惊惧。疑之为祟,回煞来居。女也泣告,生转非虚。父审母谛,开户始纳。
重生相逢,悲喜言答。所失多金,邻人实挟。翁闻女云,纠党排闼。其来汹汹,奔尔邻东。倾箱倒柜,窃金出笼。更有衣饰,得自柩中。乃知其恶,厥罪重重。羁彼凶顽,讼之公庭。邑宰眦裂,笞挞交惩。按律以定,环首相停。官乃止谳,翁亦释宁。归寻其婿,女返其夫。解囊出镪,方赎其姑。
天道昭彰,善旌暴锄。生死暖昧,剖晰不模。恶兮邻人,善夫陈翁。慈如刘母,孝妇克恭。言报其慈,用惩厥凶。呜呼噫嘻,纪之谈丛。
烈女铭(并序)
潍邑孤山,有烈女墓。不详其姓氏里居。崇祯辛未,登兵之变起,吴桥破新城而东下也,潍人在女墙见大队整列。忽一旅数标,拥肩舆而北。约二三里许,倏而烟焰弥空。不知何故兵去,乃问,始知。
此女自新城来,初,诸贼掠得之。强以马,不乘;强之车,不登。呼天触地,誓不欲生。诸卒以为奇货,欲追献主帅。乃觅一大轿,强舁之行。女连日不饮食,唯求一死。诸卒使同掠诸妇百方劝谕,皆不应。追及主帅,帅大叱曰:“谁教尔为此者?亟返之!”启轿,女已自劚死。乃舁野中,积薪而焚。邑之士大夫义之,为碑瘗其骨焉。铭曰:
骨如雪,心如铁。真金入炼金不折,沉香遇爇香不灭。黄犀辟尘尘不生,白璧绝玷玷不涅。浩浩元气还太虚,短碣孤山同嵽嵲。
马姑
崇祯末年,高杰等为乱,兖豫不靖。盗贼蜂起,肆掠城邑。掳玉帛子女,所过一空。贼寇金乡,有贼部将翻天鹞等。金乡令韩键能兵,在邑多美政。闻警,先激父老以忠,以重赏募敢死士,设战守具。及贼薄城,攻数日,不能下。夜,贼以牛车数十辆,直拥城下。贼伏辕底,挖垣。令以灰瓶硫掷车上,贼多烟毙。旦,贼哗曰:“弹丸小邑,悉力死守。得尔城不足以威,吾去矣。”遂哄而散。众曰:“寇退,应樵汲。”令不可,曰:“诈也。吾见其散而整也严备之。”日昃,闻钲声自西北来,令即率众登陴以观。逾时,尘扬马骤,旗帜鲜新。众疑之,及临城堑,声言曰:“鲁王师至,来护民。”众皆喜,即令初不料贼之伪也。
方欲启管,忽队中一妇女,颧面猿臂,骑铲马冲而出,大呼曰:“是贼也,将赚尔城。何王师之有!”贼闻之怒,围之三匝,脔斩于马下。令与城上人皆见之,守益力。贼无计,乃去。三日,士民出城敛其尸,视衣幅上有小字一行云:“济宁城南马防屯马思敬之女,誓不从贼。”邑人感其义,葬而祀焉。颜曰:“忠义烈马姑祠。”
前不载邑乘。闻济宁潘兆遴《芳晨小记》有之。今秀水盛百二修《济宁志》载入此条,惜太略。呜呼,妇人女子之德,恭顺慈贞以为贤;至若流离颠沛,明大义,救全城,勇烈凛凛,此须眉丈夫之所难能。马姑之行,虽古仲连何以加兹,况又蹈郦生之祸也哉!
张烈妇
义登成山张烈妇,同邑孙士奎之妻。适孙后,不数载,孙岁试入郡,染疾甚危。烈妇闻之,即欲以死自决。未几,孙病小愈,归。然日抱沉疴,奄奄在床第。烈妇焚香告天,乞代夫死,不得死。烈妇左右药炉。五年,昼夜不少懈。孙病愈,而烈妇劳,无子,为孙纳妾。丙子,孙疾复作,烈妇日夜悲号,欲先引颈以报夫子于地下。孙曰:“妾有娠,倘得育男,我死之后,孤谁与守?”烈妇遵夫命,又不死。是月,果举一男。孙病又瘥已。冬十一月,疾大渐,不复可治。烈妇以抚孤故,不敢死。
三年,藐孤殇,烈妇复欲死,曰:“有孤不死,守孤也,孤殇,何守?当死报夫子命。”亲故解之曰:“死后矣,死夫乎?死子乎?当日死夫,烈也;今不死子,为节也。且茕茕一柩,独不当守其晨夕耶?何取乎死!”言近义,且防之。于是烈妇又不得死。后贫甚,妾不得已,遂嫁去。烈妇独与一婢拾穗采薇,日用益苦,而节益坚。凡朔望必哭奠,有事必于柩前禀命而行。
甲申盗起,人民逃窜,烈妇仰天叹曰:“未亡人从人避乱乎?此我死时矣!”避绝粒不食,出妆奁鬻,制棺椁,营双穴,以迄柳车丹旐,无不毕备。卜葬五月六日。偏辞亲串,如归宁者。时水浆不入口,已十四日,声若金石,神色满眉睫间。至此转无一毫悲切状。知之者以为屡死不死,终不至死;不知者以为绝无死意,何至于死。五日,日昃,后事嘱切犹子侄辈。夜半呼婢子出,闭户。六日,昧爽,启视,端坐孙子柩旁,白练绕颈,竟瞑目含笑死。
先是,一犬当烈妇绝粒时,犬亦不食。烈妇语之曰:“吾将死,与尔别觅一主栖托,可乎?”犬呜咽,掉尾,若不忍去。至是,犬亦死。
呜呼,忠臣节妇,有始矢一死,而终竟不死,有初事逶迤,而终能决然一死者。虽曰性也,亦有命焉。因缘机会一不凑合,则不能死,且不敢死。烈妇屡死不死,而终于一死。可谓当死而死,是死固其性也,亦死之而得正命者矣。
(其笔意奇绝,可与烈妇俱传。)
义夫烈妇
莱州雄崖守御所屯民陈三义,幼聘同里女王氏,已而氏病,目失明。氏父谓陈:“吾女瞽,不可妻。”图辞婚,三义执不可,卒娶瞽女归。伉俪笃甚。
一日,氏晨起,讶目中有光,渐辨物,久之,炯炯如幼时。当三义之娶瞽女也,里中或义之,或以为非人情,有匿笑者,至是咸惊叹,谓夭实怜其义而使之明也。无何,三义家日落,负贩转徙,滞京师十年余。氏键户纫针,恃十指自活。
岁甲戌八月,三义客死。氏闻讣,长号绝食,请其亲党易所居室。鬻棺二,作三义木主纳一棺,其一自殓。分室中敝衣物以酬瘗葬者。亲党惊怪,且劝阻百端。氏哽咽曰:“吾夫义,不瞽弃我。我何忍独活!”闻者皆泣下。九月自缢死。
呜呼!三义不弃瞽女,其瞽复明,是天不难取已瞽之目,使之复明;何独不能使三义有中人产,夫妇白首牖下!虽然,三义不穷,则不客死;不客死,则氏不能以烈见。天或者使义夫烈妇相报若影响,以厉世而磨钝,未可知也。时学使刘公嘉其事,檄司是土者转三义榇归,与王氏合葬焉。
金贞女传
贞女金氏,江阴观山村人也。世为农家,幼许婚于武进杨氏子。子十岁,忽失去,其母寻之不得,久绝影音。遂来金家,为金翁言:“儿子亡矣,大约为奸拐所略卖,否则为虎蛇所吞噬。吾不忍淑女劳华,摽梅期愆。请返聘书,另择高门可也。”
金翁归,从容为女言之。女曰“不可”。翁不听,强谋择婿。女涕泣,以死自誓。父怒曰:“我不能畜汝,农家谁不食力,尔能耕乎?”女曰“能”。使同诸兄力作,女则躬胼胝。祈寒署雨,勤恳过于男子,无怨言。父视其意决不可回,乃动怜念。翁有四子,各分田十亩,以五亩分女。女遂安焉。
杨母又来言:“近得儿子消息,言被人赚去,流转于浙东。今剃发于天台某寺为僧,无株待也。”女乃见杨母,曰:“母之子不犹在乎?盍寻之归?儿坚守至今,愿终为母家妇,无他适之理也。”杨母深感其贞,且并以乏资寻找,告女助以金。寻之,则僧出游,闲云野鹤,无定踪焉。
数年中,杨母贫益困,尝携少子来女家。女厚给之,至母殁不衰。女为人强力俭啬,历年置沃产将百亩。因自作蔬,遣人往天台供佛饭僧,冀杨氏子知之而返也。其略云:“常州府江阴县观山村金女,未适武进之杨氏,皈心志礼于四大法王牟尼释迦诸佛。前氏以未嫁,夫当龆龀,出亡不归。今四十余年行将就木。呜呼,女未嫁而守,夫不死而为嫠者也。闻杨氏夫在台为僧,访寻又不得耗,岂辞世乎?抑尚在人间乎?今姑且贫死,我之以为姑者,即杨氏夫所自出之母,生我之爱之谓何?且杨门无可抚之孤,其先人将为若敖之鬼矣!顾晋瓣香,广施大众菩萨鉴照愚忧。”云云。
村中,一日忽有一僧,须发皓然,自言杨氏子,来自天台。感金女义而恤其母,望门稽首,不敢请见。女知之,使人问之曰:“师何来暮也?独不堕今生孽乎?”僧反命曰:“此前世因也。”女又使人告之曰:“师之母死,已土侵,想师在莲花座上,当不念地狱中苦。试问灵台方寸中,师亦有过不去处否?”僧闻言汗下,怃然而为问曰:“女圣贤命我矣!”遂去,不知所终。女年至七十余。有兄子九人,各分余田十余亩,使营葬祭云。
(夏虚泉曰:“古者女嫁,有吉日而夫死,女服斩衰而吊。既葬,除之,无守贞之说也。”盖圣人缘情定礼,不强人以所难耳。然有人行人之所难,岂不可贵!故后世旌闾之典,同于节妇焉。顾凡贞女必未嫁夫死,奔丧守贞,孝养其父母。
今金氏又贞女之变者矣。夫当杨母告绝,及知婿已为僧,理固可以不变。父迫之嫁,势又不得以守,而断断乎守之。倘所谓过于中行者耶?然终始冀其婿之来,而坚守以待,竭力躬耕,卒养其姑以终老。其介性所至,是难能也!是难能也!)
陈戍节妇
妇,甘肃回部落人,为常州江阴陈四之妻。陈获罪而戍于边,故娶之。生二子焉。惟是远徼穷边,人烟绝少,阴风尽号,朔雷夏飞。不则饥餐青稞,渴饮潼酪。晓暮不闻鸡犬,但闻野马之群嘶。至其地者,虽负强力、拥厚资,无不为之消沮竦飒,丧厥生平。况茕茕一戍如陈四者,又乌足道。然其得以优游化外十余年,受妻子庸庸之福者,盖非陈妇之力不及此。
有年,邀恩放陈,得赦。陈故有母在籍,今幸得归,乃遘疾不能疗。濒危,谓妇曰:“天乎?命也?生为异域之人,死犹不免他乡之鬼。哀哀我母,十年违定省,边庭音耗断绝,以为遇赦得归,一见慈颜。何期病入膏肓,捶床抚胸,生还无日,伤如之何!”妇曰:“无忧,汝但将息。汝既有此孝心,汝生,汝行之;汝即不生,我成之。我以一匹缣裹君骸骨,返吴门见母也。我岂效人家妇使妪,煦得小儿度日子,即称完节人哉?”陈泣谢曰:“我死得瞑目矣!”翌旦,遂死。
妇请于官,求咨负殖归吴。西陲荒窎,一邑境常数百里。妇又步如飞,护役皆瞠乎后也。一日暮,遄行不得栖所。二役曰:“惫矣。盍夜宿。”妇不可,役皆呶呶,不欲走。妇喝曰:“汝等以我为囚耶?”遂批一役,如弄小儿。众乞饶曰:“愿走。”妇负骨抱儿,役为之负一儿,行冥冥中。山僻不辨凸凹,妇前导,喑呜叱咤,以壮之。俄见一灯,荧荧在望。妇喜,谓役曰:“都向灯处走。”遂踉跄行,不解倦,而东方渐白。歘见一斑斓大虎,跃入丛莽,咆哮而去。乃知即此照行人者,众咸以为神。自此不惟畏妇,实且敬之。
至山西首站。役携妇投文,并告其夜行之事。官异之,赐妇以金,长批递送之,外复致书前途,为之旌焉。故路多余资。抵江南,邑尹青州蔡公澎闻其事,异其人,令其入内宅,为之风示闺阃。太夫人及夫人群拔钗珥,多所赠遗云。其人面长颧高,鼻钩目圆,漆身修伟如丈夫,余亦了了,不异于人。
呜呼!古今之天于英奇瑰特,往往置之寥廓之区。又或不畀于男子,而钟于妇人。岂天之不爱才耶?抑才之不限地以生耶?彼陈妇所为,其高出华周杞梁之妻又乌可以道里计哉?当时自大尹以下,皆有所赐。
妇式闾里,问其老母,已终,堂在殡有年矣。妇为姑及夫营葬。乡人义之,乐为佽助。并得所赐金,置屋数椽。田几亩,大尹表其门曰:“健节可风。”妇六十余死。其二子不才,惟灌园作菜佣。抑岂其笃生不凡,英雄无用之之地,而以畎亩终欤?
薛鲁氏
寿张薛志仁妻鲁氏,生一女。薛故家子,读书未成名,年二十,妻同庚。
一日,薛以事入城。归暮,雨阻,宿外村。薛有中表弟霍某,亦以事遇雨,奔薛村,叩户求宿。鲁氏曰:“兄不在家,盍他往?”雨盆注,霍请以爨下歇。鲁许之。晨霍起,隔窗呼曰:“弟去矣,”鲁应曰:“反关笆篱。”薛归,见门未扃,院有男子履迹。正猜疑间,鲁氏又曰:“尚未去耶?”薛不答,鲁氏开门。薛怒入,曰:“昨夜何人酣睡卧榻?”鲁亦忿曰:“私汉耳!”薛入厨,持刀相向,妻笑曰:“拿贼拿赃,捉奸捉双。杀一人是诬也,有罪。”薛语塞,掷刀,出门。既而悔之,又不任咎。
抵京师,无所事。有卖布放印钱者,多山东人。薛与识,代其奔走劳。陕人梅某,寓张相公庙,设局放钱。操印子者,皆假梅以归其息。时见薛,与语,察其诚笃,能书算。询其家,对以孤,父母荒岁皆饿死。梅曰:“盍就食于我?”薛拜谢,遂随梅。数年,薛事梅犹父。梅故无子,后梅携薛归陕。梅老迈不出门,义子之。遂姓梅,名雪。复入都,竟改父业,以资斡旋一部书,期满得山西杂职。买妾施氏,生一子。善夤缘,升榆次令。梅老就养,卒于官。
薛丁外艰,来寓京师。薛偶于顺治门,见一人似霍。霍亦伫视薛,薛曰:“非霍家表弟耶?”霍曰:“二十年,兄何处去!”薛携霍至一酒楼,命仆归寓。问霍曰:“吾家固无恙乎?”霍曰:“诬嫂哉,诬嫂哉!当日雨中之印履,是我留踪,帘外之启闩,伊谁假乎?淅沥止而弟遄行,猜疑见而兄难发。生语猝投,操戈相向。既乃飘然远引决去,无端彼在室者,廿年守不志之贞。襁褓者及笄,误于归之候。兄独何心,不念穷庐中尚有沉渊之苦节哉!”薛闻言泣下,归寓摒挡行李,克日偕霍东归。
至家门,薛与霍入。鲁见之大骂曰:“何物伧楚,无故入人家。岂不闻寡妇之门,无疾风暴雨耶?”薛曰:“我薛志仁。”鲁曰:“薛郎以我不贞,绝裾去,客死久矣。何得复有其人?”霍为之缓颊,备言其悔,兼述廿年遭际,及现在更姓得官之事。薛涕零请罪,女拜认父。邻人见车马,咸来看视。鲁严拒之,逐出门外。薛不得已,寄邻家数日,挽亲戚关说。鲁氏以死誓不与薛合,曰:“彼其之_子,以尔贸迁。谓他人父,西土是冒。祈雨祈雨,反以我为仇。我躬不阅,实命弗犹。”竟不纳。薛乃为女择配,遗以多金,嘱善其母。居弥月,恐嫌者以假籍揭。辞鲁,鲁不见。
后薛服阕之任,使人来寿迎之,终不去。曾接其女及婿之署,如霍者皆往来如织焉。惟鲁氏闭门纺绩,环堵萧然。初,晋人来,有所馈遗,悉掷之;继至,则但致安否而已。今鲁年七十余,乡里钦之。
(“忍”之一宇,忠孝节义可结而成;即害理悖德,亦此一字阶之厉。薛之去妻,认假父,甘薄幸而隳身名者,不能忍而已矣。鲁之守贞甘贫,凌冰霜而挺松筠者,能忍而已矣。人亦善用斯忍哉。)
张氏(附单廷玑事)
单廷玑,顺天人。幼即为丐。年四十,转徙而丐于江南芜湖。日乞食,夜枕藉人家屋檐下。夜寒甚,茧缩栗起。见一人提灯导一老者过其前,问:“何人在我檐下?”单对以丐。翁怜而呼入门,止于旁舍,啖以粥,令寄宿。主人入,佧亦去。
单出,行其庭而伺焉。仆出见之曰:“鼠偷将欲暗中摸索耶?”单不服。诸仆集,将挝。及主人出,呼单曰:“吾恤尔寒,与汝舍,怜汝饥,与汝粥,何忘恩而背德?”单曰:“丐感翁德,反盗翁物。丐虽不齿,丐不为也。丐固无行,试问贵爪牙,我窃安在?是诬也。翁恶乎听。”翁曰:“是奴亦给于口。汝年强,奚而丐?”单曰:“丐五岁丐至今心目间无非是丐。故丐之外,未尝设想也。”翁问姓氏,曰:“单姓,名廷玑,京中人。”翁曰:“尔父何业?”曰:“幼不悉记,但知开银号于某胡同。父死时,家业罄,戚族无一人。乃为王氏奴,为假子。又见弃,遂为丐。”翁点首曰:“汝即单廷玑乎?且去。”即命仆送旅店。诘旦,持裘帽来服单。
单不解。服而见翁。曰:“汝知我为汝翁,汝为我婿乎?”单曰:“不知也。”翁曰:“我姓张,关吏也。昔奉使令解银入都,道被窃,银不足兑。无可计,觅死。所遇汝父慨赠四百金,得竣事归。三年复入都,访汝父。时汝已二岁,我女亦二岁,遂与订婚姻。后四年,又进京,则汝父死,遍问汝。佥曰:单贾非土著,比死则散,无可访问。数十年来,音耗歇绝。然吾女为汝守贞至今,宁知汝流离若此也!”单軎,拜翁,叙舅礼焉。
初,翁最爱女,为访单,久无消息。欲嫁之,又恐背单氏约。女乃守志不二,且不弓其足,以示其贞。至是始赘单,而女年四十矣。尝问单何能,单告翁曰:“惟善走南北,道颇熟也,懂得些满洲话。”翁笑置之。
会关督某欲接官眷,将遴一干事者,张以其婿对。入见,关督悦。即命遄发。单归,谓其妻曰:“泰山汲引我所事,我意非徒效奔走也。京师官眷初来南地,诚能趁此机会于道中迎奉之,他事可图也。奈乏资何?”妇曰:“当竭力办。”乃出其蓄数百金付单。遂行。
至山东泲上遇官舫。一路解资奉承,凡器用饮食游观,能使上下男女尽得欢心。夫人大喜,抵署,盛称廷玑能;且言其币重,当厚赏之。督即命单代张之关吏。单乃受张之教,张所阅历数十年,关钞机宜,悉为指示,不留余蕴。
为吏三年,复为鹾,积万金,遂报捐通判。值南河清发人员,单得拣河工。未逾年,为淮安府山安通判。张以女年余四十,恐不育,又以次女女焉。单尝与同官说丐之事,甚悉。计为倅时,去丐之日才六年耳。后迁襄河同知。不数年,卒于官。闻张翁每岁置锦衣裤施丐者,至今不倦云。
(单廷玑固无足道,独其父遇素不相识之人,慨助多金,以济急难。其好义有足多者。张翁不以丐婿为辱,收恤而教之,亦不谓负德矣。至其女,以一言之约,数十年乃贞不字,誓心守义,岂不贤哉!卒之守义者得适所天,好义者终取其报。而张翁且好施不倦,其事均可以劝善。)
卷二 义勇部(侠附)
常运安
常运安,永平府人。性刚猛,与人谈古今不平事,辄呈愤,终日不怿。看《精忠传》,凡集中秦桧字样,皆手抠之。
一日,观剧演《如是观》,至“标本”一出,常大怒,跃登台上,夺武穆王椎,痛击假桧几毙。讼于官鞫,知与伶素无宿怨。实深恶当日之桧,故今日见其似者而扑之耳。搜其家,所藏传本皆无“桧”字,官释之。由是乡人推服。
常与人排难解纷,不避嫌怨。每常所到,角者即散。常独悻悻,寻殴不已。里有邱三,邪无行,遇一孀妇吴姓者,与常同巷居。偶过市,邱尾之,披襟而歌淫亵之词。常促邱三,唾其面目:“人尚恤孤矜寡,汝凌之耶?请试老拳。”邱不能敌,鼻遭之而梁折,目遇之而珠流。邱归,平复后,约党群殴,常亦颅破而臂伤,众救舁返,其妻劝之曰:“琴不对驴鼓,力不与牛斗,奈何与无赖狯争强弱?”常曰:“挞我于市,是可忍孰不可忍?”常起,日伺邱。人见其色厉,不敢问。邱闻之,请肉袒,不许。遂远避之。
常一日甫出门,见孀妇跪于前。常问其故,孀曰:“前日邱某之辱,多蒙义愤。今遘祸愈烈,实望大力拯救,生死含感。”旁有人曰:“孀有族中侄吴乔,窥妇无子,欲夺妇产,计无所出,乃诬妇以不洁,将逐之以自肥。”常闻言,眦睛暴裂,气冲于冠,攘臂寻吴。时吴正在市口,喋沓其嫂,手持一纸若状词。众哗然曰:“常运安来。”吴望而欲去。常曰:“唶,休走!”吴曰:“此吾家事,汝不得预。”常曰:“汝欲霸汝兄之白产,何至玷汝嫂之苦节?”突飞一掌,吴仰仆。常进步踏其胸,指吴曰:“汝是吴乔否?”曰:“是。”常曰:“这回当不是场上之伪丞相也。”拳脚交加,登时立毙。常乃谓孀曰:“娘子请回,杀人者常运安也。管领疾风暴雨,再不入寡妇之门矣。”孀泣谢曰:“累君哉!”
常慨然自首于庭。官义之,人哀之,而莫能救。遂问抵。逾年,援赦得释。夫妻抱痛,如逢隔世。第以逮罪,产业荡尽。妻乃日夜号泣,劝其改行。常亦力悔前非,誓不再蹈,卒为善士。然而闻鸡起舞,终未免有冯妇之见存,其妻实忧之。当夜缋,见火珠满地,累累行入墙隅中。妻告常,掘而视,得窖金,不可测。常喜曰:“吾得金,金得所用矣!使此傥来者,俾一二钱虏得之,将不知几经慢藏,几经严密,势不至不及于祸不止。何如今日假我行义,不以利为利,而以义为利之得哉!”妻曰:“行之利,勿暴其气,是集义所生者。”常自此遇人急难,脱骖留佩,往往出诸水火之中,即或偶逢按剑,一钩金尽可冰消。故常君晚岁躁释矜平,义士而有蔼如之容。称之者谓其半生仗义,半世疏财,其克保首领终也宜矣。
秃梁
秃梁者,乞人也,张姓,不知何许人。自幼独身行乞。其顶无发,自呼为“秃梁”。人亦以“秃梁”呼之。魁梧,有膂力,声粗猛,一呼彻巷无不知为秃梁至。有钱则买食,余以分人。或佣工,工资不计多寡。遇人呼修桥梁道路,不索直。
有年大饥,梁乞至夷潍,忽大恸,诘之曰:“我思家。”遽归。春,人相食,弃婴儿满道。梁以两筐贮十数人,担之乞食食之。有死者,旋补之。五阅月,无怠容。生平不饮、不博、不盗、不与人斗。人托之馈遗,虽重资,一无所苟;即大风雨,不爽期。有欲授以室者,笑而不答。
雍正七年,病死于高密,年已七十矣。
二班头
粤之潮属揭阳,大邑也。有二班皂沈清者,修髯大耳,为人憨直,綦贫。衙退,一醉之外,正不问事大如天也。其妻交谪之,沈尝曰:“杖头钱不可用,但添我一杯酒,独不顾人家覆盆冤耶?”妻乃去闱,沈一人愈觉无累。
有邑豪李姓,艳邻家霍氏女。女父固穷,不愿为李妾。李厚以金,不可;挟以势,亦不可。李又拆邻堵,霍出,堵乃覆。霍惧及祸,携女避之。李复诉霍负李债,赇行于官,欲诬服之。李托沈,倘责霍,重毙之,遗以锭金。及讯,果下霍于阶。沈乃左手执杖,右手持金,而告尹曰:“李以金赂我杖,我不敢以杖售其金。杖则犹是也,而金曷反诸?”尹惭,遂释霍。故李谋终不能伤霍者,沈之力也。
后人以沈行事不同乎役,且有大远于役者。死之日,塑其像于城隍庙之东廊,犹左杖右金,青衣爪牙之态,宛肖其生。今邑人有以斗酒豚蹄供其前,提其耳而视之曰:“沈二班头,某事乞为佑之。”事多应云。
送匾
太仓张受先,名采,事母至孝。性耿介,好面斥人短。乙酉元旦,梦关公送一“乾坤正气”匾到家。张大喜,逢人说项,以为神之格思也。
先是,州中有豪仆某,为民蠹,且为衙鹯,人莫之撄。张与州侯钱希声善,以公愤,曰之钱。侯怒,案治其罪。夫投鼠必忌其器,毁椟恐伤其珠。哲人达士,以此为箴。张公之白于州牧,虽曰义愤,亦深不自韬晦。宜宵小私仇焉,将含沙而射之,果皆衔恨欲甘心于张。
是岁五月,张公至小教场,群党要而劫之。丛殴聚击,血肉糜烂,备极惨酷。见其僵仆不动,以足蹴之,身直仰,咸以为死,哄而散。侧有关帝庙,庙僧谓同住者曰:“张公,正人也,尸弃于野,恐有毁伤。吾侪当舁还其家。”无以盛之,乃下一乾坤正气匾,舁焉。到家,灌之酒,得苏。明年,捕凶党,置诸极刑。
嘻,是梦也,谓之神兆也可,即以为旌善也亦可。
张二唠
张二唠,名景仪,行二,潍之东关外人。以其好言,故称唠。凡与人共一事,论一物,必穷诘再再,亦究乎其至极而后已。然其行皆韪乎正。乡之少年后辈,或遭于道,必趋而避之,盖恐与之言而剌剌不休也。
有杜祥,唠同里,客死于都。其妻高氏与姑及三幼子居。乾隆十二年饥,姑令高醮。适二唠丧偶,有媒之者,遂聘焉。择吉,高氏至,张迎入。高氏坐床隅,唠曰:“新人年几何?”妇羞不言。唠固问,妇素知其唠,乃曰:“三十二。”唠曰:“三十二。前婚杜时年几何?”妇曰:“一十六。”唠曰:“十六年中,尔夫妇亦相得否?”妇笑曰:“夫妇有何不得之有?”唠曰:“恐不得。既相得,当死守,宁改适?”妇曰:“姑老矣,不能养,子皆幼,不能抚,故醮而得金,以养以抚。”唠曰:“金有尽,姑与子畴抚养?”妇曰:“不贫不醮。”唠曰:“醮亦终贫,何如不醮?”妇泣曰:“醮岂我之愿哉!而迫我以不得不醮之势。”言罢大恸,以袖掩面,不能成声。唠曰:“夫如是,不须悲。尔急归,孝尔姑,抚诸子。”妇曰:“聘难偿。”唠曰:“不尔索。”持灯引妇出门,送之归,告其姑而抚其子。皆涕洟拜谢。唠曰:“如有急,唯我恤,可遣告,赍尔缺。”乡里称善。今三子皆力食,能养母矣。
(此文有声有色,简古可诵。七如慧心绣口,得这一种笔墨。)
叶禄
我曾祖闻进公有仆名叶禄者,善走,一日夜行五百里。视其胫骨,较人长挺,又无肉,多黑毛,皆二三寸,自膝以下卷连而生。与人同行,初亦不惊其捷,一眨眼间,皆瞠乎后。望之者觉其足不着地,脑后辫横直流矢。闻进公以恩贡准入成均,叶随往。公家贫亲老,尝以膏资之半寄家。一日一次,命叶归里。吾嘉邑去京师千二百里有奇,叶以七日作往返,无愆期。
一日,行至夜,过郑州洼,二十里无人居。有打短棍者,伺叶至,击叶,叶仆。棍者剥其资去。叶狼狈起,失资,视南北只两条路,无岔杂口,于是望北追之,约五六里,不见;急反南路,未八里,而荷棍者隐隐在前焉。叶呼曰:“还我行李。”棍者见叶狂奔,叶转缓行随之,棍者反身欲击叶,叶亦缓行而退,棍者不能得。棍者又走,叶又随之。如是者再,棍者惊,乃还其资。叶收资而棍者自去。叶思竟夜无事且又馁,何不戏之?
乃随棍者,棍者惫甚,又闻咿喔鸡声已唱村落,明星巳烂,天色欲曙,仓皇言曰:“壮士何相逼太甚耶?”叶曰:“终曾往返,未及握手晤面,拟欲登堂识荆耳。”棍者无奈曰:“毋哗,舍下不远,倘承枉顾,愿为前导。”
时天已大亮,棍者引至一村,入室。良久,有老翁出,延叶登堂,问姓名。老翁曰:“老夫段姓,夜间豚子误犯,望宽恕焉。”叶唯唯。复问叶,知为曾氏仆,且为曾氏寄膏金归养。翁甚爱叶之忠于主,又敬闻进公之能孝于亲也。且馔饮叶,醉饱辞去。翁且赠行资,又与叶一小旗,曰:“凡贵相知过此,或车或马或行李,皆插此旗一面,直抵济上,可无虞也。”
后叶常往来其家,数年后,段氏富,改行,而我闻进公已选云梦宰。会集差使都门,重过其地,翁已作古。棍者与叶叙旧交,且见其二子,为鸡黍云。
张陈武
文登协镇张陈武,有绝力过人。康熙壬子来登。当时营兵悍不奉法,以哗噪为常。公抵任,未几,有无赖多人倡乱,约公于五月五日黎明,举石为号。有其党醉,泄谋。公于二鼓始闻信,率亲丁驰而往,群凶方歃血。公入,叱之。众鼓刀而前,公以手扑之,刀纷纷落,如狂风之飘屋瓦。皆就缚。其两首不受缚,公以左右肋,挟之上马,归至城下,二凶巳受挟死。
次日,公升帐传集营弁,各带器械者,听骂曰:“余结发从戎,身经百战。汝曹竖子,何敢当万人敌?”遂试武于庭,距跃过辕门。复袒衣,创痕瘢癜。众皆啮齿咋舌,罗拜于地。乃追其余党,各重捶之。自是营伍辑服,奉张公约。
断头兵
乾隆甲午秋,山左寿张逆伦之变夜发。仓皇无备,满城奔窜,军民杂沓。有兵张某,奋勇登陴,遇贼于巷。一人力战,为贼所歼。觉贼刀劈脑后如切瓜声,遂昏去,倒地上。移时苏,痛极,血涔涔,狼狈而起。其首坠胸前,不能举,张以手托起,加于脰,复坠。张乃挟其首,又拽其辫结,系于后腰带间,遂不坠。
视市上无一人,踉跄归。家人见之,惊,掖榻内。验其项上刀痕,深入骨里,皮不断者仅寸许。所幸气食二嗓无伤,于是灌以米汁。月余创合,亦能言语。唯不敢俯视一切,恐低首仍挂胸前耳。
今张年近七旬,犹善饭。有人自寿张来者,见之,无异词。
周劈刀
汝宁赵若水,名进士也。为枣强令,兴文教,奖励后进,爱才如命,一时之彦,无不乐被其容接。簿书鞅掌之暇,长吏之堂不啻师儒之室,百里中盖彬彬如也。
会当放衙之期,捕缉者获一窃牛马贼,名周劈刀。吏抱牍比赃按律,俄请鞫。俄而羁至,长跪阶下。赵视之,虽屈下膝,犹昂藏高出几案,须长,飘脑后。赵异其相,先问捕者曰:“尔从何处缉得?毋误捉好人。”捕告曰:“若囚常往来于燕南赵北之间,得人牛马,辄骑而去。有追之者,周即挟刀劈斗,勇不可当。‘劈刀’之名自此有。昨大醉鼾雷,卧野庙中,故得就缚。否诚不可与争锋。”赵乃指周曰:“囚,何说之辞?”周慨然曰:“大丈夫磊磊落落,何可一世。今不幸被羁,岂等鼠窃狗偷辈作乞怜惫赖状?窃诚是囚,谅大官不至以杀牛马之人加杀人之罪。”赵曰:“囚亦知夫窃之轻重乎?”周曰:“既为窃,岂不知窃?愿为大官陈之:天下古今纷纷多窃者也,独囚也乎哉?窃也者,职彼所有,济我所无。初不必明彰其劫夺之嫌而阴成以投赠之好。况放牛世替,借马人亡,偶值以事之所必需者,宁复计其风之不相及?至先天义蕴,往哲名言,人能窃之,即可以为圣。日月精华,阴阳奥窍狐能窃之,即可以为仙。极之,窃宝玉,窃大弓,窃虎符,或作权奸,或作义侠;等而下之,王朝升斗之糈,爵秩之荣,窃位者一旦藉手,固莫不名显当时,荫及后世。区区慢藏匿迹于马渤牛溲之下,又何窃之义类之足充与?窃狁囚乎哉?”赵益异其言,薄责而释之。
后十年,赵犹子官于粤,有平倭寇周将军者,通款。接问:“若水是君何人?”答:“以诸父行。将军何以识之?”曰:“我师也,感恩知己,兼而有之。林下先生,颇记忆否?倘有便鸿,余有一函并薄物申敬。”因念叔多门墙,未闻有武弟子。后寄书,邮返,其叔字中始缅述之,乃知其人。犹录其寄诗一首以示,云:
学书不就剑无成,曾向燕南草泽行。命也何如拼一醉,薄乎云尔感余生。
海门蛟射秋风壮,圣主龙飞野鹙平。今日功名铜柱表,愿从桃李报恩情。
乔一琦
一琦,字伯珪,上海人。膂力过人。邑中有石坊,尝乘马过坊下,以手援坊足。夹马,起半空中,久之乃下。又尝坐舟中,势欲前则舟即前,欲后则舟亦退。奇勇如此,亦一奇也。事见乔氏《最乐堂家传》。
浣衣妇
江西抚军某,骄恣甚,道路以目,总藩某,则政多美誉。会有大谳。两人意见牴牾,案牍上下,遂两焉。藩执不附抚,而抚因以怼藩,且图杀藩。藩滋惧,谋所以避之,不得,欲解组,又不能。尝于空庭月白脱帽无人之际,浩然长叹。
月前有浣衣妇进藩署,夫人见之喜,询其里居,夫人之桑梓也。年约三十,孀寡无依,随帆下豫章,谋为妪而标洁谨悍,不同凡妇,言语亦爽利可喜。藩亦异其为人。
一日,藩抑郁,书空咄咄。妇前致词曰:“大人屏藩宣化当敷政优优,不使丛脞斯已耳。何终日颦蹙。若有大不得已于中者然?妾闻主忧臣辱,盍为贱妾言之?毋谓裙钗中无解环法也。”公曰:“尔穷庐嫠妇,何足与语。有怀莫白,奚词费为?”妇曰:“监军将不利于大人乎?”公愕然,妇曰:“无忧。监军酒色徒,未能远谋。妾将为大人释此厄。”藩喜问计,妇曰:“请俟诘朝。”
妇早起,捧雕盘,盛熊燔一{目廷},炙馨欲染指。使驰馈。受而甘之,报谢。及公谒抚,抚曰:“承贶嘉珍,安得此善庖丁?我府中刀俎不及也。”藩曰:“适来浣妇,初不知其工调剂。宪军如适口,当使其越俎而代。”抚喜。
藩归告妇,妇欣然舆往。抚见之心荡,妇承以目。抚乐甚,留不返。且邀藩饮,一切酸咸,皆出妇手,不假咄嗟。抚每往狎妇,妇固黠甚,抚不可耐,要于槛而约之。妇曰:“大人高贵,贱妾躯龌龊,不足荐枕席。”抚坚之,妇乃约曰:“室南绮轩,薄暮请俟妾于轩中。”抚候之晚。时当秋凉,日甫昵,抚纱夹摇羽箑,大椅坐夜番棚下。
俄妇至,持盘水向抚曰:“少坐,俟妾拂试以请。”抚颔之,妇入轩。顷见窗如针乱刺孔,抚视孔中出白气,缕缕如丝突出,旋绕抚身上下,不绝若网。既乃渐取渐缚,身不敢动,而芒刃往来,间不容发。妇曰:“贪婪贼,欺心太甚,将脔切尔,为豫章人泄忿。”抚战栗,哀恳,呼之以神,号之以仙,且尊之以菩萨,百千万意,不可思议。妇曰:“方伯,民望也,汝仇之何?今与汝约,勿贪、勿忌、勿淫、勿酷,我处曲山颠,朝朝暮暮,往来爽气,可鉴尔形,可烛尔心。千里万里,能呼吸至。”抚唯唯自誓。妇出轩曰:“好自为之,我去矣。”遂绕于白光中,长旦向西而灭。
抚之发髯须眉衣裳,层层剥削,满地如尘。抚之身,如剥卵,如刮瓠,三月不视谒。后其行顿改,与某藩前怨亦释。
齐无咎
齐无咎,字冠卿,金陵人。性谨持,举优贡。客京师之粉坊胡同南口。邻多隙地,近苇塘。
初夏午凉,齐独步,见一板扉,内败屋数间。无男子,有少妇,年二十许,好容色,一女奴。齐数见而访之,为孀。嘱媒妪通其意,求为妻。媒告妇,妇曰:“齐,贵人,非吾偶也。吾非大家世族,恐贻他日羞,不可。”后齐求为妾,许之。妇归,齐诘其邦族姓氏,妇曰:“买妾可不知其姓。”终不肯言。
妇不苟于言笑,而事齐颇勤,谓齐曰:“郎君客囊萧索,京城米珠薪桂,居大不易,且食指又增,当思所以治生者。”妇乃买磨一具,驴二头,麦数斛。磨得面,辄用驴驮,自鬻于市。至晚归,则麦囊中垂垂皆钱也。
齐入课成均,多不家,又复得膏金。妇善生理,由是齐之客旅将丰于其家,从无柴米拮据。
一日,墙外有腰斩一尸,无上段,京师汹汹然,而客坊初不以为齐妇,即齐亦断不以为妇之为之也。逾年未缉获,事宕。后妇产一子,齐肄业将满。每言欲与妇同归江南,妇但微哂,亦不答。时夜半,齐寝,闭户垂帏,忽失妇所在。齐惊怪,以为有奸,颇发怒愤。问其婢,曰:“娘子每常如是,不知所为。郎君特不知觉耳。”
齐起立庭院,傍徨蹀躞,月色如画。忽闻飞隼突落,一人自屋而下,红绢裹头,大部虬须,右手持一匕首,左手携二人首。齐方惊顾,其人相对摘须,乃妇也。妇曰:“郎君无怪也。”遂入室,告齐曰:“妾父宦于闽之长汀,为上官所枉,奇冤刻骨。数年以来,此仇已报,克不可留。”齐视其二首,则已劓鼻抉睛,糊不可辨。妇更以白练束身,取灰革囊函首携之,曰:“妾幸托小星得所栖止,报我大仇。女奴是妾数年所抚,郎可纳之,以代我任,且育汝子。”言讫收泪,逾重垣,莫知其向。齐甚惊愕。少顷妇却至,曰:“适去忘哺得孩子。”良久出,便对齐拱手去。齐悚立一晌,入室不闻儿啼,视之儿已身首异处矣。呼女奴询其故,女奴曰:“妾十岁,父母鬻于娘子。娘子育之,五年而不知娘子为谁也。”齐令女密其事,纳之为妾。
是年,齐得官,为东川云阳丞。后终不闻妇之音问也。
(传奇中《锁云囊》有女盗挂须髯,绝相类。)
卷三 报应部(善恶并附)
陆修
临安马指挥某,未尝读书,而雅欲教子。因延师于槜里之陆修。修固名士也,马耳其名,丰馆谷以相招。陆就马,马亦礼敬陆。陆固检束自持,馆政之外,不与他事。马一子,名骥良,让梨之岁,其父母爱如掌上珍。乳妪婢女,日往来于绛帏皋比之间,如莺梭鱼贯,杂沓不休。陆唯端坐正襟,静翻书卷,丝毫不为之动。
一日,有婢湘青,送梅子于其徒,因取一枚向陆曰:“先生梅之。”陆摇首曰:“毋庸。”婢笑目:“不用梅,用我杏否?”陆持戒扑几上,訇然有声。婢咋舌去。自此馆内肃然,不敢驰驱,皆奉先生。约半年,其徒颇循师范。陆每当课余,辄命骥良隅坐,喜讲古今孝悌故事,媚娓不倦。陆尝语人曰:“蒙以养正,为圣功之始。故幼稚之年,实为终身成败相关。必先正其心性,而文艺其后焉。如始基不正,虽异时才华震世,大节有亏,何足重也。”马及其妻,咸爱陆之能善诱。
时秋深绵雨,陆偶感寒疾,卧榻。晚课毕,良归告其母。马妻闻之,恐陆生衾薄,乃命婢袱新绸被送斋中。陆卧覆榻上。晨,马来视疾。陆未起,马见床边有一红女舄,窃拾而视之,乃其妻物,袖而返。以馆后有径通内,诘妻。妻告以送被误。马不之信。及夜,命婢诡传主母命邀之,己操刃往,开门,即杀陆。陆闻命,怒曰:“咄,是何言?明日告汝主,当挝杀汝。”马返,疑未释,更逼其妻往,陆曰:“吾承贤夫延为西席,讵以冥冥堕行哉?贤夫受朝廷官,一生名义,汝为之丧尽矣!”妻请开门,陆曰:“此门生死之关,人禽之界,速请回步。先生休矣,断不为夫人启也。”马疑释而弃刀焉。
翌旦,陆借故辞馆。马谢曰:“先生君子也。”为之备述昨夕颠末,方悟送被卷鞋之误所自来耳。
甚矣,吾为陆生危矣。馆扉一启,祸何可言。不特立丧其元,抑且枉害彼妇。尝谓陆生能绝邪径之履,义也;申宾主之正,礼也;晨告辞,智也;托他故,仁也。有君子之道四焉,可以为师矣。世之下榻东家者,正宜自检瓜田李下,用防未然。正不得藉口坐怀,反诮鲁男子之闭门为迁也。
或云,此万历丁丑进士陆世科事,后官至大理正卿,不附魏党而归。
(吾乡富甲某,忽欲延师课子。会当夏月,晒麦于场,雨骤来,诸佣工皆为之盖藏。富甲问曰:“教书匠何以不至?”师闻之,怒而去。嘻,可怪也。师也者,言其文章品行足以矜式后人,故延之,尽礼以特之,折节以求之。宁为过情,毋为不及。情则尊师之道得,乃有以获书香之报。
今富甲以教诗说礼之儒,侪之梓匠轮舆之列,猥曰其志将以求食也?夫亦思一器一物,倩人成就,尤必殷勤至而款洽申。况以子弟受裁于师,何等关系,何等慎重,顾以轻薄相尝耶?而师之所以为师者,亦贵自尊其道,以为养正圣功之本,方不愧北面西宾之称。不然,亦适宜为富甲打麦场尔,又何常师之有!)
掷狐裘
福建孝廉林某,会试北上,舟泊吴江一高楼下。夜半楼中火起,岸上鼎沸。忽一少妇单衣坠于舟中。林急掷狐裘一袭,与之蔽体,置令坐于仓中,自挑灯出立船头以待之。
天明,令登岸,送之归。返,即解缆去。林以是科成进士。因偕同年谒房师,拜谢毕,房考曰:“子有大阴德。前阅卷时,见此卷,油污,已置落卷中。假寐时,梦一长髯赤面人阅此卷,且批云:‘裸形妇,狐裘裹。秉烛达旦,汝与我。’醒时,卷已在案,因荐中焉。”林因述前事,公啧啧称奇。内有一吴江同年,向林下拜曰:“坠楼人,即我妻也。是夕,某赴酌于外,闻失火,亟归。一婢一仆已为灰烬,度妻亦必罹于难。平明,见妻归,狐裘灿然,问所从来,云是舟中人所赠。我疑必有所污,斥归母家,自谓恩断义绝之意。年兄即活其命,又全其节,真恩重抵山,宜为天神所钦也。”房考叹:“此若非圣帝显灵,吴江生不兔为负心人,而夫人终抱不洁之名矣!宜速归作好合计。”
生泣谢。后归,夫妇如初。林榜下除浙令,便道往访,夫妻出拜欢谢。犹出其狐裘相示,以志感佩不忘云。
一枝花
福州生员林涛,少年美貌,如粉妆玉琢,艳丽胜于裙钗。因下乡庄收租,宿于佃家。
晚间,偶出垅上闲步,归见案上有兰花一枝,鲜香可爱,不知从何处来。明日,见一小女垂髻,窗前窥探。林就窗而语,女即笑,步而去,振振有声。继而复来,曰:“昨日有一枝花落在此,着我来讨还。”林曰:“在此。”问:“此花为谁之物?”女曰:“我姊昨来看汝住处,落在此。”林笑还之。女去,又持花来掷林曰:“我姊说这花教你一夜便弄得此等模样儿。晚间月上,姊约你到东厢赔花问罪。”女去,灯静,林至东厢。
移时,果见一女,嫣然而来,年十七八,俊俏无比。林一见销魂,携手并肩,觉香气馥郁,竟体如脂。彼此各道衷曲,真如胶漆。歘闻有呼“荷姑”声,女曰:“空庭冷露,不可为欢。明日父兄入城,舍下无人,郎可从屋后绕入内房,当焚香扫榻以待。”叮咛而别,林归室卧,辗转思慕,一夜自不交睫。继闻枕上鸡鸣,树头鸦叫,旦气澄然,中怀顿释。自念:“我已有妻,彼尚未嫁,一时乱之,实为损德。明岁科场岂可望乎?”遂披衣早起,匆匆入城,自此足迹不至,女亦无由寄讯。闻其一病几死,林毅然不顾也。丙子遂捷乡书,人以为不淫之报云。
(人有转念遂成恶道,然必察其初心之是否。若林子之竟夜低徊,卒成正果,可谓善补过者。)
冬烘生
吾乡有前辈者,饩于庠,诚笃太古风,教胄为业。三十而鳏,终日静坐。课读之外,一无所问,亦一无所事事。与人言谈,蔼如也。尝自塾中归,手持一卷书,行路诵之,失足坠眢井中。自妻没后,皆就馆谷。东家某,爱敬之。
一日,其东纳一姬,家人哄其事。老生微闻之,嘱其徒曰:“请若翁来,告一事。”顷东至,相对坐。半晌,老生注视之,不发一语。东人曰:“师适召何事?”老生曰:“无甚事。”东人以冗辞之出。老生蹀躞沉思,又以指圈画空赴,复命其徒:“请若翁。”东再至,曰:“师有何事?直言毋隐。”老生乃趦趄曰:“闻君纳一新宠,有诸?”东曰:“然,适买得一村女子耳。”老生曰:“女来几日矣?”曰:“昔者。”老生乃曼声曰:“昔者,盍与我?”东笑谓之曰:“吾亦知师鳏居久,当为吾师娶一佳偶,此特奔走婢,不足当师中馈主,容再图之。”老生起谢。家人闻而粲然,在老生固不以为非。
会前村有新孀,其东遂与老生媒焉。媒,婚于馆后小园。屋一椽,釜、杓、床、帐,悉东与之办。合卺之夕,老生簪花衣蓝,中坐青庐,行交拜扎,而腼腆胜于少年。观者殊不以为再访蓝桥也。三朝谢客,老生喜形于色。后其妻欲归宁,老生亲为控驴,妻至前夫墓所,下驴而泣。老生亦泣,妻呼夫而恸,老生则呼之为兄云。
时妻煮麦缕,少齑辛,欲乞诸邻。嘱老生视,勿过火。老生酣读忘之。及妻归,而缕亦成糊矣。邻女子汲于井上,裙幅为风飏起,老生就而下之,女诟厉焉。老生曰:“妇道衣裙不当如是。我不为整,是我之过也。”乡人知其诚,而不之咎。其生平大率类是。
举一子,有夙慧,长能文。会徵宏博,擢第二。晚岁至滇黔节制,咸以为忠厚之报。
(七如氏曰:冬烘一生行谊,皆如老树着花,无一丑枝而古艳,跃跃纸上。盖悃款出于自然,风流亦自不免。时对此篇犹令人神往于函丈春容际耳。)
江善人
豫章省城外,有黄牛洲,江姓家于此。尝商于闽、广间,航海上下,数十年也。江生平好善,不欺童叟。见人捕燕雀,必售而放之生。每曰:“乌语数间,乐意可聆。今人笼之棘中,以听其呼朋哀怨之声,亦复何也?”
一年,自闽抵粤,过大矶岛。飓风突起,四顾冥合。长虹挂天,海水震荡。舟师入,向顺风入大洋,罔知其所。既而桅折舶裂,百人皆溺,而江亦赴涛中。自揣万无生理,忽觉身畔有木。江抱之,木起江起,浪落身落。浮沉出没一日夜,江力尽,风愈狂。江随波至岸,觉水浅,身不自持,海浪推沙於身际,犹相击也。
顷而势暂杀,潮当寅遇,暴定日晴。江已匍卧沙岸。风余威尚呼呼,满身衣夹可半干,幸秋初不寒。神定举目望北,皆巉巉岩石,匐走圈豚。依附藤葛而上,及巅,三面皆汪洋,水天相接。独岛后西向,草满石礧,不辨径路。江忖云:“我江某不死鱼鳖,讵独吝于虎狼?望洋无益也,且腹中枵。”于是缘磴下,入草窠杂树之中。见山枣殷红,脱落满地。江啖之,不饥,望岩际茸茸处,微露一线行迹。江尾之二三里,闻鸡犬声,渐亦隐隐似屋角出丛莽。江喜而奔,无何,居然村落也。户烟虽少,而守望皆整。村外一翁策杖来,长须髯,飘飘然道妆,与中华无异。江前致词,告以舟遭风坏,望乞怜收。翁曰:“听尔声口,似江西人。”江曰:“南昌郡。”翁曰:“我乡里也。”引之入村,村中老少见翁,皆拱立。江忆翁必林下绅。至门,入内,登堂,甚巍焕。江匍匐,翁掖之起,曰:“乡里也,何必尔尔?既至此,可暂栖身。”指耳室居之,衣具悉备。
江居半月,每日蔬菜饭颇洁精,不及荤酒。往来仆御,皆江西声口。江因询其众,去中华几远?众含糊答之。而翁一日呼江曰:“尔能会计,为我司日掌记。”江诺。惟日记数百人米菜而已。至晨,有人舁买物至江所,所过数登簿而已。如是者年余,江固诚悫,翁喜之,问江曰:“汝亦念故乡否?”江泣曰:“蒙长者留养,实所心愿;惟家有慈亲,望子不归,恐断肠耳。”翁曰:“此地亦好,欲归亦不难事。”江闻言,跪请归省。翁许以异日。
晨,江抱簿登堂,一一交翁讫。翁乃策杖出门,至海边,杳无舟楫。翁掷杖波中,即化一巨舰。翁与江登之,令江闭目勿启,但闻风声浪声。既而渐远渐微,而乡音市语隐约来前。翁曰:“至矣。”江瞪望惊喜,则“滕王高阁临江渚”也。翁入阁,江随之,见阁下神案香楮布满符箓。翁取案上供神柑,剖其瓤,与江。江食之,翁仰以空皮合置俎间。江又随翁至厨下,见刀俎满前,砧烹错杂。翁持一纸函与江曰:“人问汝,以此贻之。”江纳于袖中,翁即翻身入灶而没。江急曰:“长者赴火。”而厨师执之曰:“此天师洁斋之所,闲人何擅至此?”江曰:“适与长者至,忽入灶内矣。”
遂出封函以验,拆之,即早间天师祈雨表文。中有两错字,特为圈出。又指供上柑果,空一枚。江抚询之,详知其好善,署石表于州曰“善人处”。而江始知翁之为旌阳许真人也。益修善行,母子悉登上寿云。
(七如氏曰:“云中鸡犬,合宅飞升,岂清虚之表,有一境位置之耶?据此,则神仙踪迹,仍在人间。第为桃花流水杳然洁处耳。”是说亦近理。)
墙折弄
吴门陆采侯者,慷爽人也,顺治年间,有某商主其家置绸缎诸货,已毕,欲束装行。采侯止之曰:“诘朝重阳佳节,客不囊萸山上,而反载月船头,不诚太煞风景耶?”商颔之,乃移货贮他寓,为便行计。
明日,携斗酒登治平寺,相与尽一日之欢。晚归,他寓火,千金物付之一炬。采侯叹惋,且伤客之荡尽也。语商云:“是非客之过,我贻之咎。若货未登舟,货犹我货也。且我若不强留,又安及火。”竟偿其值。商感谢而去。采侯与其弟俊侯同居,邻家火,左右俱烬,独陆氏之庐无恙。
未几,邻再火,两邻又荡然,而陆氏之庐仍无恙。时左邻高墙已倾,采侯兄弟正覆其下,佥曰:“陆氏昆仲不得正命死。”及锄,视之,见墙倾如折,中一弄然。两人战栗危坐,了无损伤。
金驼子
洞庭东山金驼子,背曲如弓,心性灵敏,人多爱之。肖其形,呼为“金元宝”。人家有喜庆事,总得金元宝到门,以为佳谶。金复能为谀词祝焉,故远近争致之。金一一至其家,莫不醵金钱、具酒食,欣然醉饱,盈袖而归。
数年,家渐裕,有田二十亩,皆膏腴地,旱潦无虞,乡人号曰“米囤”。里有某甲,富而贪,涎之,求售于驼,驼不卖。谚曰:“乡里老儿生得怪,越贵越不卖。”甲意甚恨,转辗寻思,乃与役勾,使人讼驼,驼倾囊,遂欲鬻田,甲贱得之,价不及半也。驼自此贫,无有再问元宝来者;既自送元宝上门,而人亦视之为楮镪也。
他日,伛偻田所,见秀颖连阡,曾辍耕之,几时他人将饱其实,不觉咨嗟太息。锄禾者,驼旧佃客也。相与语,因谈及为讼某者即某甲,以此数十亩故。不然,无妄之灾何因而至前耶?佃原委甚悉,驼愤然归,磨利刃出入挟之,思得之而甘心焉。
一日,侦知其饮于姻家,夜候道旁檐下。更余,驼忽转念曰:“贫,我命也。某谋产而得产,渠自昧心,我复舍命而杀人。我仍无产且亦丧命,何益之有?”遂掷刀于河,返走暗中,度石桥,忽闻人语曰:“这里是金元宝。”觉有人自驼后扳倒仆地。又似一人持二板至,遂置驼于板上,复以一板压之,缚自勒板,如榨油麻。
驼本枉者,而使之直,是犹以桮棬为杞柳也。驼觉腰背悉为夹碎,痛急昏去,复苏,一无所有。反手腰背,大异于前。疾返叩门,妻见而讶之,曰:“汝何颀然而亭亭,橛然而矗矗也?”惊笑达比邻,共走视,果无复拳曲故态。远近传为异事。稍有周给之者,驼又小康。人问之,诡言得一秘方,而挟刀事密不言。
数月,仇某甲忽至,馈遗殷勤。逾日又来,邀幸其家,初竣拒,而请之者益力,不得已。治具中堂,丰腆周洽。酒酣,又延之别馆,把臂捉膝而语。驼心疑之,夜深,欲别,甲曰:“自君蠲除痼疾,深自欣慰。仆不量,有恳于君,君其无吝教。”驼问所欲,甲跪曰:“鄙人年逾五十,只一子,七令。生而娟秀,前月嬉于灯下,足挂屏风而仆,遂如钩焉。其母日夜怜念,思所以疗之,非君神方不可。如肯援手,当奉百金为寿。”驼闻言仰天直视,默默不语。甲笑曰:“岂薄百金耶?不靳益也?”驼曰:“妄取人财,恐腰之再折耳!”不觉慨然叹息,涕泗交颐。甲怪,问,驼乃罄吐详悉。计掷刀桥头之日,正其子屏风得疾之夜。甲闻之憬然,继且痛哭,深以为悔。乃载驼之夫妇,养于家,归其米囤之田。其子遂瘳。
由是观之,损人利己之不可也。彼小人者,占人之物,诓以为己物;占人之财,骗为己财,谓非损在人而利在己欤。以此家室丰腴,安享其亨,岂能久乎?藉曰能之,而人之因是贫乏,我其坦然而对之乎?吾恐屏间颠仆,有不旋踵而至者矣。
(此文笔亦简淡。)
孙元昌
孙元昌,字大山,益都人。刚直果毅。与人洞达而隐回,至其意之所是,则断辞一迹,虽贲育不能夺也。读书好深湛之思,刻文切理,不喜滑泽枝叶。久于庠序,屡进不偶。终不易其所学,论难衎衎,确如也。壮年论事,慷慨激发,无所施试。年未五十,婚嫁粗毕。遂闭门却扫,渐疏外事,门前种柳,堂后刈葵,署其门曰:“辟俗理肱枕,隐心问药笼。”有贫贱交。
一日,豪富车马过存,将入门,一闻其声,即飘然逾垣引去。终不复接对。其愤时迕俗,皆此类也。性好综详,临事必先立矩度。即断竹败瓦,处之必安其据,用之必当其才。晚营孝水之滨,俯仰静观。穷年兀对,倦则策杖独寻,从容信步,山边林下,邂逅忘机,辄为盘桓。
移日,儿辈念其劳,间以仆马追随,却不御,怅然独返。亦其素怀微尚然也。孤情自照而隐不违亲,矫时砺俗而动不惊众。年七十有三。生平未尝一衣帛乘马。临病笃,尚自点检余稂,代诸弟偿负,亦未尝挂一人钱。有四子,以长子廷铨,官封光禄大夫。
张民感
张民感,安邱人。少孤,为诸生,不屑事章句。尝曰:“情非捧檄,礼岂翘弓,何数数于禄为?”因静以修身,俭以养德,乡党共推长者。中岁无子,妻王氏为购一妾。入门,见其泪痕盈颊,哀苦动人。问,知为名家女。立遣去,不索直。女谢归,面使者曰:“愿祝张公三子成名。”后果三子,孝廉嗣伦,明经继伦,侍御绪伦,遂符其言。
先是,公病革,诸子幼,乃呼其从子孝廉书绅至。屏人,出橐千金付之曰:“嬛嬛藐诸孤,岂能守?此付汝,待其长。可予则予之,如不可予,汝其自享之,毋以多金累也。”书绅唯唯,诸季长,悉以原橐归焉。闻者称公诚能格人,智足庇后。
小李儿
从来男子宜室,女子宜家,婚姻之事,自古皆然。闻此事者,不必尽为媒之正。当巧言以讽其成,或微言以劝其成。往往有一种天性残忍之人,不但不为撮合,且为之拆破者。如当夫妻反目,偶尔生离,年岁凶荒,甘心死别。因造无稽之言,设断情之语,观其镜破鸾分,以为快意,何所利而为之耶?
昔有德州小李儿,初为人运船,偶一商登岸,遗金十笏,李得之,船主许妻以女。阅数日,商追至,值船主他往,李慨然悉还之。船主有戚某,乘间破之,曰:“此儿薄福,一钩金且不能承受,况欲得妻乎?终必饿死。”船主感其言,遂逐李。
李去,是日浴桥下,有物碍足,摸之,银也。悉取之,可数百金,用以市贩。遇前失银之商,教以脱货,利倍息。船主闻其富,乃以女归之,乃逐其戚。此天之报施善人岂爽哉!彼破人之婚者,曷利焉!
张二棱
张姓,行二,济上人。性凶悍,故以棱名,书法也。为州小捕,乡人怖之。值岁奇荒,人相食,流亡遍野,民不聊生。而张乃安享丰裕,自鸣其得意。
张尝在道旁俟往来行车,有推载小男女四五人者,知其为贩,截路而呼曰:“何处私来人口,敢从官道扬鞭耶?随我官廨报验。”方出境,贩者恐,贿之如所愿,乃释。垂毙乞儿载满道路,张掖之,投乡中大户家。无何乞死,张必诈索,尽致方舁去。又或至乡中,与大户无故口角,或以石自破其颅,血横渍,得金以供十日醉。
城中有张姓商人,张思得其钞,觅一妓候之城隅。俟商过,妓肩挤之而喊。张诬商白昼戏良家妇,绁之当官,用数百缗赎免,以所获半入官衙,所以官知不治,反倚为鹯,且任其蠹也。前村有乡甲,买一妾,张知其为远来逃亡者。携其夫往,初念无非索几缗以为快,遂排而入曰:“尔何恃,娶活汉妻耶!”其妻闻之出,与其夫抱头哭,甚惨。张悯之,纵其夫妇。甲不敢声,复解囊令其圆聚而去。张乃醉饱于乡甲之家,以防其袭。乡甲固畏其悍,莫之何。尝剥牛卖诸市,识者不敢指证其局。吓乡愚等事,张谓之为“配药”;而破颅舁尸等事,张谓之为“打锅”。皆实录也。
一日午醉,休后园柳树下,忽二皂衣至,腰间出铁索,套其项。张曰:“二位何事?我即有罪,曷缓此小青龙,为我留一线光。狐兔相怜,何太逼耶?”二皂曰:“吾非阳世役隶,尔恶贯满盈,冥府察之,来勾尔魂。尚梦梦作呓何为?”张自思:“我出入衙门数十年间,不怯官长,撞成把势,岂冥地阴曹便打不开去?况阴阳并无二理,吾将试之。”曰:“去固易易,但二位远来,曷少作浆水以劳困乏,可乎?”二皂许之。张入厨,先取灶灰,于前后门铺散满地,复持长鞭而入,曰:“何物鬼魅,敢来恐吓老张!”遂挥鞭按迹而捶。二皂号啕万状,夺门,不敢履灰上,从窗隙中逸走,如人狼狈鼠窜去。张计得,嗣后尝以灰围其寝所。
越数日,如厕,一昂首,见马面者捉之,竟去。张欲言不得,至官庙,见南面怒容狰狞像,颇不似世间笑面官。曰:“汝即拒捕者?罪恶累累,不自悛改,害人横暴,合置油铛。”南面笔判油单百斤,镬焉。众鬼牵至铛前,焰烈,鬼担油入。张曰:“诸位,一言奉赠,镬一人,奚事百斤油?半用之,余者诸公携归,可以代膏灯半月。”众喜,张又曰:“相煎略缓,假我一见阎君,返即就死,甘心也。”众以其减油,牵之堂下。王曰:“复有何言?”张曰:“油镬二棱,定以百斤,贵爪牙私吞其半。四体肥,入鼎不完其肤,乞赐灭顶之凶,较甚涸辙之苦,感德无既。”王大怒,众鬼慑然,令以蒺藜挝其鬼卒,流血满庭。一判稽簿进曰:“此人尚有两善,合不当休。所以哓哓于鼎镬间也。”王阅薄,稍霁,点首曰:“囚固狡狯,亦挝四十,始放还阳。”众按之阶下,捶楚交加。张固常受杖,鬼力尽而张亦不甚惫。杖毕,数十鬼呵逐之。张曰:“何所见而拘谙幽?何所见而还诸阳?望明示我。”判乃指簿示云:“张某生平无一淫行,为第一善;又于某年月日,救人夫妻完聚,亦一善事。有此二条,准上百恶。但当痛改前非,否则重愆俱罚也。”张亦骇异。出,众鬼拦之,索讨钱文。张曰:“我张二棱纵横一世,门中朋党,未有不拜下风者。一文钱真不费,尔等游魂饿鬼,亦敢手中讨生活乎?”众恐其嘶喊,任其去。
张苏时,而鸡已喔喔鸣矣。身热,两肘青肿,三十日痛苦不起床。张自此颇能改悔,誓行善事,以赎前愆。有人向张谈及往事,则如批其颊,赤頳不自容。后竟以寿终焉。
薛清来
薛清来,豫章人,明经,为江苏邑令。记三生事,前两世皆为女身。初生在浙秀水,为贫女。父业渔,尝药鱼鳝,不留孽,涸其沼。夜以火灼蛙蟹,后不能给。遂鬻女,甫六岁,为勾栏买去。十三称佳丽。里有巨室沈二官,为之梳拢,情好最密。女号锁二姑娘。尝遇胡僧,受采补术,挟以纵淫,一宵可敌十健男。城中有学舍,众子弟来饮女所,谑浪备极。众素知女能,欲困之。坐中倡连横之说者,杨生也,年老而倔。女解衣延敌,烛不移影,众皆披靡,鸟兽散。独杨生危坐不前,女招之,而杨已倒戈漂杵。女笑释之曰:“杨先生何兵气不扬也。”
后女以荒淫,十九岁死。至冥司,王怒曰:“尔前生作县令,有秽政罚尔娼,偿厥罪愆。今又纵淫害人,将议加。”女曰:“王罚我为女,何不令我为妻为妾为婢,奈何令我为娼?是假我淫具,诲我以淫也。欲加之罪,不亦冤乎?”王沉思曰:“此前官原错断。今尔复作女,当为尼,守清规,忏悔己过。否则坠入种种恶道。”女叩头去。途中见一棚如茶肆,多人环向一池,执杓饮。有令女饮者,女嫌其浊,乃虚其杓,作饮状。
去至一篱落,忽跌,已在蓐中,不敢声。一妇抱之起,用兜出弃诸野。盖私胎也。女冻冷,又惧,乃犬声呼,耳中仍作儿音。顷,人至曰:“阿弥陀佛。”怀之去。女审之,老尼也。中心了了,但口不能言,及长,名锁云。每忆前生,痛心忏悔。静中偶动,强自敛抑。惟沈二官来庵,颇怀旧雨,不能恝然,亦未说破。月下禅关,甘心孤寂而已。十八岁,晨起,沐浴更衣,无疾而逝。
女飘飘出庵,如识故道。倏忽间,又至幽都。群鬼识之,曰:“锁姑娘,锁姑娘!”咸来相狎。女合掌宣佛,悉散去。及见冥王,嘉其悔过修行,许转男身,给青衣。女谢去,投生豫章薛家,即今生也。
长聘同里沈氏,十六完娶。沈柔婉,事薛颇谨。薛固知其为沈转生也。后以廪贡,出为邑宰。在江苏诸邑,宦囊多盈余。好置姬妾,先后去留不计其数。凡置一人,价必廉,且多凑合。现在者,十余人,皆殊姿,善承迎。屋中设一大床,可半间,历十余级,每级卧一人。自卧于没阶。早起,众妾环侍,为之沃盥更衣履。凡餐,一妾为之置味一品。薛有未尝之羹,司庖者心向隅终日。薛虽安享其丰实,乃应接不暇。沈氏夫人本不妒,而众妾又相和处,可乐也。独薛以为是孽障缠绕,摆脱不开,总无一刻清净,空诸色界。或在锦瑟繁弦绣衾款语之时,不禁意趣索然。因得痪疾,告归,日剧。十余妾皆给妆资,遣之去,曰:“夫死无子之妾,不必守,不能守,且不可守。我死卿必去,卿留我亦死。与其离于死后,不若别于生前。卿等待我十余年,皆不知我为谁,故作此痴想打算。我固知卿为何者人,因何者事,以偿我,以报我,抑以累我者。今不去,将何为?”妾有誓不去者,薛必遣之,不一留。沈氏以为忍,薛笑曰:“不用留,不用留,我已归荒邱,留他正到头。半夜无人私听处,柳梢月上黄昏候。梦到春深先唤醒,黄莺打起认归舟。做鬼也风流,免得儿孙后日忧。”薛止一子,沈夫人出,亦邑庠生。
(凡事太明白,皆无味。薛之前生了了,将一切夫妇子女,如稽簿欠,有何乐境?诚不若糊涂之为得也。)
李湘
甚矣,口生诟而口戕口。有吴慎修者,针工也,宁波人。妻袁氏,本苏宦之婢,即如苏人,面凹而口阔,身肥而足大,性荡佚。吴素不如所好。
邻有回人马姓,伟而壮,屠羊为业。袁素倚门见之,喜其准高而力硕,以指示后,又掠裙跨步作态。马喜。屋后固有短垣,夜,马逾墙相从。且数,吴觉之,不敢发,诚以妻悍而马恶。
吴有友李湘,好事而多言,且好雌黄人。一日,吴就李饮,将醉。吴忽垂首,咨嗟而涕洟。李问之。不答。固问,吴曰:“汝度人心事,试一猜之。”李曰:“汝不过意马而心猿。”吴愕然,既请受命。李笑曰:“是不难,闻汝妻悍,且凌汝,何不赠马,则马德汝,而妻不仇汝。”吴怪曰:“汝浑家何不赠之。”李曰:“我妇若此,刃之,如烹小鲜,岂似汝瓮中鳖缩缩然,使背高于首者!”吴曰:“我诚拼以命,何不可歼。但恐官方絷因耳。”李乃以指点吴曰:“汝好不惶愧,几曾见杀奸而抵者?且将邀厚赏焉。”
吴归,告其妻有夜工,伪出,抉刀俟于墙隅。更深,袁氏掩扉而脱衣,马来入室,即与妇奸,立于床下。吴挺刃入,马执灯檠格之,刀落,马夺门走。吴拾刃杀其妇而函其首,诣李曰:“如命,将求赏于官。”示以首。李大惊曰:“马首安在?”吴曰:“马逸去。”李曰:“无马首,必不可。”吴曰:“汝使我杀妇,固未言马。无已,请以君首代。”遂欲杀李。李曰:“姑徐徐。今汝即杀我,不能移我尸于汝妇寝所。为汝计,莫若汝妇候于门,有过者,乘黑杀之,移尸而入室,方可以代。”吴释李,仓皇归。
适一人暗中来,甫及门,吴促之入。其人慑栗不敢声,杀之。火而视,僧也。吴乃移尸扫迹,以二首鸣官,云其妻与僧奸宿,杀之当场。官抵吴所检焉。妇赤身而僧裹衣,于是解衣剥肤。仵者喝报曰:“衣者亦女也。”盖僧而尼。官大骇,鞠吴。吴不能讳,供以初谋于李,妻杀而马逸,继复谋于李,杀僧而化尼。
官乃捕马至。马伏罪律,以和奸而酿命,戍焉。而吴以擅杀而故杀,抵焉。至于李,始也戏吴杀妻,而类同谋;继也诡吴杀尼,而甚加功,亦拟辟,谳遂定。
嗟乎,李惟口之故,出好兴戒。
徐国华
扬州徐国华,虎而冠,以雄称,食鹾商俸。自仪征盐河至扬,多爬盐贼。徐得俸,则窃匪便不上某船,否则群集蹂躏,不可当,用是而富。匪徒皆赖之,尊若盟长,见者必卑词屈奉,稍有睚眦,则殴辱立至,并不用徐亲觌面,自然能以毒中之。
生一子,不能继父业。徐每授之方略,则殊不了了。徐叹曰:“英雄豪杰,问世一生,甚矣,是父是子之难也。”
其妾名二侉者,本山东道上娼户,为徐所强占,颇爱嬖。妻怼之,遂凌妻。徐病革,问其妾曰:“我死后,汝为我守乎?”妾乃以指竖鼻端曰:“俺这一朵花才半开,遂守空房耶?看你的行为,伸伸腿,大家都撒手。我不打诳语欺瞒死人。”徐哭曰:“枕边恩爱何顿忘耶?”妾曰:“三伏天,炎炎炙背,想你的好情儿。”冷笑而出。至晚,与一仆怀细软走矣。徐知之,愤急,气如牛喘,暴亡。
当徐气绝时,徐之子尚在某家豪赌云。且其子又愚,不知生理,尝为人所市弄而鱼肉之。是昔父之所取而施诸人者,竟今子之所受而还诸已。年余,有宿迁人至,谓其子曰:“宿某家,产一豕,身有白毛成字,作‘徐国华’,非汝尊者名乎?”与其子往宿,果见豕,如所云。抱豕痛哭,若见所生,乃欲售之。其家曰:“徐我仇也。生前曾诈我二百金,今天罚以假手于我,将碎脔以雪愤,奚售为。”于是往来关视,终以二百金赎之,圈而归,敬以豢之,别犬马之养。后豕肥腯,毛尽脱,浑变黑,字迹全无。始知宿迁某以术弄也。彼盖素悉其父之恶,而又知其子之愚,以火烙豕身,掺药而字,使白毛焉。夫而后招摇于市,使之闻之,复假一叶之舟,偕来审视。玩徐子于股掌之上,计亦巧矣。
噫,徐即非是豕,要必为豕以偿人。观其正罪输金,冥冥中岂漫然乎?
(近日卖骡马者,尝作伪色,即此掺药否?何官常乌须之难耶?)
大算盘
单有益,宛平人。重利放债,算析秋毫。凡有远者铨选,借伊银钱,甚至三扣,人号为“单算盘”。与之交者,无不吃亏。见人一器一物,亦设计获职,因而家遂丰。起盖房廊,陈设玩好,居然豪富。家有一妻四妾三子一女,而且婢仆舆马无不如意。
一日,单于庭前睡,午见一青衣舁一大算盘至,庋桌上,两头宽尺余。盘中算子大于梨桉,横枨上并无百十分两字样,皆号妻妾子女房产地土之类。其人对单曰:“尔剥众小财为一人大财,则削众小家成一大家。今以总算扣你零算,以恶算罚尔刻算也。”于是手推指挪,满盘皆动,既而一一打去,止有“女”字上,一子尚存。其人以手捏子曰:“即去此,亦不足偿,曷留之?适所以偿也。”乃举盘令单视,单忽醒。由是病疫,家尽死亡。又遭回禄,产业荡然。剩一女,遂流为娼,而单亦至于丐云。
三生赘
丹徒张映薇,游于越。同舟有王姓者,越人也。通款洽,颇相投契。而王之左手,尝以帛缠,捉之袖中,不见其肘。终吴越之路,虽欲握手道欢,皆虚其左。张异之,问曰:“足下袖手而旁观,见疑也?何不直臂请拳,使我瞭如指掌。指头禅好教人难猜也。”王曰:“倘我如出一手,何妨把臂相示。诚以指不若人,则知恶之。”遂脱襟相示,盖人腕而豕蹄。
张惊怪,王曰:“坐。我明告子:此三生孽报,犹未脱然也。前再生为邳州役隶。有同村霍姓,欠粮,捕甚急,曾揭备银拾两,托余代为完纳。余侵蠹之,不为给完。逾年,催旧欠,羁霍去,备楮栳掠至死,诉于冥司。寻勾余至阴曹,对质,实我所侵。冥王怒,谓椽曰:‘与其阴惨以刑,不如阳受以报。’遂笔判一狴牌,絷我至一处,阴霾无光,隐隐一石,圈门如城圈。铁扇有守者,见牌发钥,门开则湿热之气隆隆蒸起,背后一推,两耳闻啼豕声,即落一娄猪腹中。自觉在其腹内,辘辘不得舒展,且膨闷。排挤有日,砉然委地,乃见身在笠中,与诸小豭呶呶,始悟人化为豕。恨不食乳,馁甚,有人以水拌粒饲我,匍匐往食;又善饥,如是日厌糖粃,数月而硕大无朋矣。尝触篱,见园中多苦瓜甕菜,始知为豫章地。既乃肥腯好睡,而懒腹垂在地。当暑热,无可为法,于水塘涸厕伏滚一大泥窝,稍觉凉爽。一日,有一人绳我至案上,其貌酷类霍姓者,出屠刀,篦诸石上,铮铮然。吾第知一刀之惨有不能免,孰知江西人每生剥豕皮以蒙钲鼓。屠乃自我颔下以刀中裂分许,直至尾闾,痛如火线一条。又以铁挝分剥,自腹及脊,以及于臀,如脱裹衣。其疼苦初在皮裹膜外,继即万镝攒心。所最难忍者,至蹄足如沸扬一滚,姑徐徐褪落耳。至第三只,皮断身坠,而心气遂绝。又见冥司王者曰:‘霍负既偿,若挥之去。’旁一鬣须者,引入一圭窦,不觉落地,呱呱而泣。自幸复为人身,迄于今,一豚蹄犹不敢交于右手。呜呼!我负我友,实有豕心,而况于手,故缠之不可以示人。”
沈肯堂构堂录
沈肯堂、构堂,兄弟也。幼不率教,长不循礼,略识之无,遂至不安恒业,而机心生焉。一为医,一为幕,彼两人未尝无苟合之时。
肯堂始轫药肆,悬壶都市,秋蜂之房,枯鱼之牙,以及宿草败皮,堆满瓶盎。间设一二方书,临时剽窃。偶有所得,秘不传人。
一少年项间偶患热节疮,来求肯视。肯见其衣服华好,吓之为疽,重其售,许以三十金。肯阴以毒置油膏中。敷之,一夜而肿紫。患者呼号达旦,急舆请沈。辞之,赴宦家酒,更阑不至。乃以百金为寿,方为之解此痛厄,犹自啧啧为良国手。时盛夏,邻人贫者有阴症,其子踵门跽请。肯醉中往视,略一诊切,曰:“此中暑也,宜用香薷饮。”服后气将脱,始惶恐,急以八味附子投之,乃苏。继连服十剂,瘳。又尝取荠苨蒸晒,充作人参;桂皮以胡桃浸刷,假号清花。并合宫方,纵人淫恶,夺人寿箕。由此利倍起家,而其术终不精,往往误。症疑,难下手,后乃专用平药数味,创为两歧之论,以待病者之自痊,作藏拙计,甚得也。
至若构堂之伪幕也,与肯堂之术则殊途而同归。医可以庸死人,幕则以劣杀人。其初游保定,录陈案;继入京师,为科吏。精熟律例,强记无遗。怀之径寸,遨游当事。一得馆地,始则高抬声价,以耸东人,而隐则逢迎居停之意,倡导主人之非,串官婪财,通役作弊。每致徇私死公,强词夺理,立成铁案,牢不可破。覆盆之下,永载沉冤。曾为石城史公幕,一富贾过境,有车夫坠车碾死。构堂以其富,过为推敲,安生疑窦,使东家逐节严鞫风之,以诈其财至千金,则构堂一举笔之劳,杯酒释之矣。又为闽中某公幕,一人命为某殴死,构堂初以为误伤致死。后府司行驳,东家覆讯,实为殴死无疑。而竟执以案由已定,不欲申文详辨,以形其短。且曰:“失久不如失出,节屈法,宽之未为不可。”在泉州署,妄以海滨贫人,诬之为盗。心知其冤,欲为官邀功,不之救,且实其辞,尽诛之。每闻狱有未定谳而死者,必抚掌称快,以为“又省我许多笔墨,便可早结。”是何复知朝廷明慎详刑之义,务期情实罪允,方正典刑。苟有矜疑,犹予缓决,以延旦夕之命,而顾草菅视之乎?
夫幕犹医也,良相之无异于良医者,不以其事之悬绝,而力之足以活人,一也。士之不得志于时,借术托途,岂但糊口,最好积善。肯堂分文不费,可以救人之危;构堂声色不动,可以全人之命。顾何惮而不为,乃刻薄若是?无他,见利而忘义也。故肯堂半年,家遭回录,荡然一烬,妻子俱焚;构堂今将六十,流寓岭表。虽称名幕,而搁笔辄穷老而潦倒。
(七如氏曰:“医与幕,唯恐伤人,亦唯恐不伤人。慎斯术也。存乎其人,择之而已矣。”)
李可久
李可久,祖母于氏,生三日,言前世姓陈,行三。由进士授洪洞令。以接按院,坠马死,见冥司,云:“以刑酷,好使罪囚跪美人椿,尝彻夜不释。因罚为北地女,使其缠足穿耳,生产秽亵种种罪恶道。限二十三年而返。”
七八岁,山东臬司王某,因公过境,传呼于于氏之门,女望见之,曰:“王年友犹识陈某乎?”王停舆,惊询。女备道生前,缕晰可据。王知其前生善画兰,给笔札,令作。女笔拳屈指不随腕,遂相向大哭。及长,面麻大于钱,项有宿瘤。见恶于其夫,年二十三果血崩死。
颈上痒
萧山屠户张六,性凶暴,宰牲为业。日必宰猎十数,以此获利。遂娶妻,数年无子。后身体日渐臃肿,头项亦自短缩,遍胸生毛如鬣,两目眶俱深陷,逼肖豕形。
六月间,门首肉案旁独坐,觉颈上偶痒,张以屠刀搔之,朗朗有声,忽狂风吹坠檐木,一击而首落。其妻坐产招夫,改业谋生。
手掌痕
湖州凌汉章,见一丐者,形躯长大而凶恶,面颊上天生一手掌痕。有十余丐从之,观者如市。里人有知之者,谓此丐聂姓,父为刑曹员外。曾因一过掌击一仆仆地死。后家居,白日见其仆入门,继无所睹,妻即生一子,掌痕宛然在面。父乃指其掌之见于面,而悔其行之疚于心也。比长,日以杀父为事,父忧死。子荡产,遂为丐。
呜呼!缙绅之子多丐也,丐固不止一聂也。夫官至贵而丐至贱,不能长守贵者,贱不旋踵矣。世之丐者,沿市哀号,称谓无所不呼。亦犹之乎高官显爵,端拱衙堂,嗤嗤者咸尊崇之,百千万声,无量称道。苟为不慎,则出乎尔者,亦反乎尔。不丐而何?
黑毡帽
山左有包揽钱粮者,士庶家多为之设肆于市。或兑换银钱,或打造首饰。置一大熔炉于室中,如浮图,名为倾宝于官,而实则消髓于民也。又串通胥吏,使衙官出示:不准自封投柜,复不准他人开设。此铺而后得龙断焉。是以犯禁之揽人,反视为奉官之包户矣。
乡人负镪入城,登门请纳,任意倍算,不可测度。有乡人无钱者,请为代纳,其毒更甚。当麦熟,则贱索其麦;谷熟,则贱索其谷,以至棉烟丝布,及于车牛田土,无不设法取之。而被害者犹曰:“官项也。”吾乡有愚老,有田数十亩。城中有包管其事者,五年荡其产。老饮恨日甚,以致病渐。将死,曰:“吾必作恶犬嗾杀之。”其家殓以黑毡帽,紫花布袍。未几,来一犬,黑头毼身,遂不去。家之人亦忘此老之言矣。及犬壮,包者又来索其子之物,犬闻其声,跃而出,啮其腓,不释,百计不能脱。门前故有积水一池,遂相滚入水,犬竟曳至深处,两毙焉。闻于官,具述冤报。官令其妻自行收敛,且埋其犬,毋再结冤。
偿负驴
吾乡刘心木者,家素封,好济贫乏,有善人之耳。时有田姓,济宁人,单寒,流落井里间。刘翁与之语:“几聿云暮,云胡不归?想尔家亦不远,岂无父母兄弟,而踽踽若是?”田姓以负逋告。翁曰:“几何?”田曰:“十五缗。”翁归出镪金八两与之,田曰:“予负不能偿而避于此。今复负翁,以偿负,是一负也。徒多此转移耳,不如不偿。”翁曰:“彼求偿急,汝不得归。我求偿缓,汝得归。且偿不偿任汝也。”田喜,谢而去。则不知田之果归?果偿?所负与否?且不知果有是负否也?后翁遂置之。
数年,翁偶坐,夜半闻叩扉声,且呼刘。翁启户,无所见。是夜槽间老蹇下一黑驴。阅月而驳唇,皆白皙,浑身如墨,且善伺人意,呼之即来,童稚任控辔,从无蹄啮事。秋夏场圃,每系凉于柳阴下。有晋人过,爱之,曰:“噫!个粉眼粉嘴好,愿以八金求售。”翁与之。翁即于是夜梦田姓人来偿负云。
男女变易
郓城李常和,居城,开药肆。家迄可四十,无子,娶妾,三年诞一儿,李甚喜,时时抚弄。尝使其妻服侍绷褥,稍不慎,则骂其不贤。弥月,把儿尿,视其蛹,缩小如豆。越日,内陷,旬而沟,男化为女,哇声转雌。
城西乡之方大头,不知其名,农也。亦无子,产五女。是年又生一女,其妻恶之,欲溺毙,方曰:“子女皆肉也,与其子不肖,欲逆覆吾宗,何如多有女安而绝我后?”遂育之。
忽一夕,大风动屋,其女哭声壮,辰视之,变成男。哄其乡里,咸以为奇。有自城中来者,言李药铺同日男而女,交相诧也。
(得子薄妻,如之何不女?爱女若子,如之何不男?是在乾隆辛亥九月间事。
嘉庆十一年丙寅二月,余代理湖北江夏事廿三日。看城外金沙州民人熊万兴呈称:其长女金姑,年十七岁,许字城内李宏声之子为妻。忽于十八日变为男子。熊故无子,其二女,恐李戚诬以赖婚,且此事合郡皆知,报明在案耳。余曰:“此事之异,亦人之妖也。毋用报。如恐李氏诬,签目俱在,可指而验;如何等系念姻娅,何不以未字之次女续之耶?”熊叩头欣谢,撤其报呈而去。)
拔一毛
陈眉公继儒,优游林下,声誉一时。当时皆倚重其言,有山中宰相之目。
毛文龙总制三边,会母寿,思得陈一言以为荣。特遣将校赍重币往求。陈迟欠未予,将校恐误期,登堂坐索,颇事罗唣。陈大怒,斥逐之,迁怒于毛。是岂毛之罪哉?即将校之索文亦不过党将军帐下羔酒习气耳,何足挂怀?适门人某,为兵部尚书,过访求教。陈遽语曰:“拔一毛可以利天下。”门人再拜谢曰:“谨受教。”履任,诬毛以罪状而诛之。毛既被诛,边事大坏。论者以明三百年天下,实眉公一言亡之也。
(近有殿元公某遭雷殛死。成殓后,雷复震其尸。闻其生平,止莅荆宜观察一任。说者谓其曾准人筑州种苇,以致堵截江流,遂贻灌城决堤之患,故有此谴。嘻!若据数世诛锄,如白起牛,曹瞒豕,则殿元公又安知非眉公后身耶?)
鳖僧
余杭一僧,极奢侈,穷极其嗜,因之巧极其饪。好食鳖,于斧顶开一孔,火盛水沸,鳖头出口张,僧以醢酱姜桂之属,杓而饮之。鳖熟而味已入矣。如是有年。
一夕,火发。僧故楼居,仓猝间,思钻月窗以遁。窗小,仅容一首,竟烧死。观者曰:“今日之烧死僧,如当日之活煮鳖。”
(按<洗冤录>,甲鱼同苋菜食,生鳖,茅舍潺滴肉上,皆可杀人;又有一种毒蛇,与鳖交,精入地三尺,凝结鳖形,其名曰“蝎”。往往不辨,食之主血胀死。)
李五
济宁三井闸,为运河蓄泄湖水而筑。粮艘至,起板迎溜以上,千夫牵挽,声振断流,如闻鼞鼓。行而引者谓之“短纤”,止而提者谓之“排夫”。饿鬼道中,往往托生于此。因忆友人有悯粮艘纤夫、集唐一首云:
西江运船立红帜(王建),落帆渡桥来浦里(张籍)。送风上水万斛里(王建),自怜淮海同泥滓(李绅)。
计合一条麻绳挽(韩文),有力未免遭驱使(张籍)。邮夫防吏急喧驱(张籍),夜间鼍声人尽起(钱起)。
不辞手足皆胼胝(李温),趚趚踏沙人似鬼(子厚)。尔来气少筋骨露(吴融),因风因雨更憔悴(元稹)。
茫茫漫漫方自悲(韦应物),顽钝如船命如纸(白傅)。柳丝挽断肠牵断(来鹏),千声万血谁哀尔(韩文)。
呜呼余心诚恺悌(温飞卿),莫言自古皆如此。谁人为奏圣天子(陆龟蒙)?
有纤夫而又作排夫名李五者,满面斑大于钱,一目,鼻两孔如突黔,唇齿皆随意布置,如今水墨画中写意人。余从泲水之旁,往往见之,未尝不曰:“此不全于天者也。”李曰:“人为之也。”问其故,李曰:“我河内人,家有薄产,耽于赌,故种麦一年,供骰一箝;种秫一秋,打叶一周……”
岁将暮,家家办酒果,而李冰釜冷灶,若度寒食禁烟。妻骂曰:“酒肉,朋友也;柴米,夫妻也。我自嫁汝家,终岁操作,不曾换得一餐饱。今岁将尽,尔其与之俱尽乎?”李绐之曰:“我将觅自尽。”妻指窗前一小树曰:“尽在树间。”李愤然取厨刀,断其树,睨而视之,窃有所喜,以为可使制梃而御人于国门之外矣。乃芟繁柯,伐碎叶,应手而去。妻亦不问其所之。
出官道,伏柳树下。夜北风凛凛,一人负行李踉跄来,意其为岁暮遄归者。棒喝之,其人惧,遗所负以逸。李喜,固利在物不在人。归,启视钱物,新衣,颇足办五辛盘。夫妻皆欣欣度乐岁。第倘来物,不甚爱惜。曾几何时,瓶罍告匮。李复技痒,妇谏曰:“得意不宜再往。”不听,复要于路。月朦胧上,见驴背大囊,一老叟盹而骑。去三步,击之,不中。叟下,撤梃,前步,提李发立起,曰:“若是谁?”李不答,复问,李亦不答。叟以足略拨,李仆地仰,叟踏李胸,曰:“汝不言,且试汝梃。”一梃而齿牙脱,再梃而鼻梁折,三梃而眉飞目去,如荠辛臼,千捶百捣,至无口无耳无鼻舌身意,更幻出一切不可思议诸般色相。叟兴尽,复跨蹇迢迢而去。
李死而复苏,血与泪迸,曰:“我复有何面目返家门对妻子耶?”遂流于今盖二十年。余异其状,故备书之。
卷四 祥瑞部
祈梦事征
无锡惠山,有于少保忠肃公庙。二八月闻,苏人多斋宿庙中,祈神以梦。
夫祈梦者何?定终身、卜休咎也。梦之必属于公者何?说者曰:“于公年少时好梦,尝宿壮缪庙,梦神告之曰:‘汝终身,归问汝嫂,则知之。’公归而问日,‘嫂嫂,试猜我异日作何等官。’嫂曰:‘夭杀的,不过与你一二品小官足矣。’后至少保。英宗复辟,遂及难。后人哀之,若怨于梦,而因以天下后世之梦,皆司之于公。此于公祈梦之由来也。”
周清源者,常州秀才,穷于遇,且困于学。幼婚于富伧张姓。张有两坦,周次倩,其大婿为鹾商子,任姓。张翁每爱任而鄙周,周亦遂不敢与任齿。会张翁寿辰,张女先归,周无以为仪。作诗一章,令其妻献嘏焉。翁笑曰:“半张纸值不得两瓯面。”其大姊曰:“想妹夫已呕尽心血矣。”周妻惭甚,惟于无人处潸潸襟泪而已。
翌朝,寿客哄堂,眷属皆从屏后觑,独不见周生。周妻侦诸仆,仆曰:“来也,翁不令预席,置秘小阁中。一人独酌,想已酣矣。”乃令仆导往视之。至阁上,见周方以箸缴缕吞咽,呜呜有声。女顾而唾,周噎于颡。女泣曰:“奈何幽诸室而尝丈人之羹也?”周曰:“聊供一饱,初何尝不当食而兴叹也。”女曰:“诚如是,尚有羞恶之心也?”生投著起,欲去。女曰:“焉往?”生曰:“我将入长安取富若贵来相。”女曰:“良佳,无徒托诸空言。”乃拔一钗,与周为行资。
周袖之出,售于市。方欲行,瞥见一皂衣人曰:“粮急矣,絷欠户。”周未及答,遂夺其银,且拥之去。至役家,抵暮。及晨,皂谓其妻曰:“夜梦神告我,周相公贵人也。”妻曰:“我亦与子同梦,当善视之。”皂谓周曰:“我为相公代杖久矣。我今若使相公见官长,将及辱,我不忍。”且还其金。遂饭周,役夫妻甚殷勤匕箸间。周感谢去,因下杭州,访故人某。
过无锡,舟人有祈梦于少保庙者,生亦与焉。是夜,梦于公揖而坐曰:“清华挺贵之选,异日我有一事,不能不烦足下锦心也。”周醒不解。
至杭州。友人某者,三年前已作古矣。周大丧气,不唯不能北上,更无面目返江东。遂就寓武林两月,而行资匮,逆旅主人将不容周。当此时,椎心饮泣,生不如死。尽醉出城,至湖心,望深青之处,一跃入水。其初不觉沉溺,栩栩然如在空中,既而身若负重,以为是殆死矣。乃一举目,则身丽于网,为渔者所救。周苏,以为不能遂沉,误其死期,大骂渔者,渔者不能辨,乃携网认罪而去。周仍复入水,又觉有人亟曳其辫发而起,置之亭中。周又苏,则见一头陀,筋骨纠纠,手执念珠,跏趺地上。周不言,惟眶视。僧曰:“若善男子,有何大不得已,必沉沦而不返耶?”周呻吟涕洟,告请颠末。僧起曰:“曷随贫僧往?”周随登一小舟。
僧本从五台来,字超然,卓锡于水仙庵者。周自此居庵中,僧见其能书,遂令其写经十余部。僧一日谓周曰:“求利于市,求名于朝。足下何不作京中游,以图进取?老衲于都,颇多熟识,当为书致某喇嘛寺僧,自能为足下谋一居停也。”并厚赠周。
周抵京,某喇嘛遂为图于某王府佐领下一拨什库作冬烘生。一日,周与东家至王府闲游,王归问门内者为谁?告以某拨什之延师。王呼周见,大喜,曰:“我有小贝勒,命尔傅之。”周谢出,后遂入王府为贝勒傅。会考博学宏词,命之应试。遂蒙擢用,授词林。
逾年,督学闽省,假归省墓,盛仪卫,过岳门而不入焉。至某役家,登堂拜其夫妇。三年差满,复馆职。逢上命修明史,周所签分烈传,恰当得忠肃公名下。周始悟当年祈梦之征,于是尽心搜罗校纂,是传称详确焉。
(余于庚申秋,梦青龙在天,群鸡绕地。次年,获祧楚北,以为佳兆。何官运坎廪一至于此?岂尚有转机者乎?^#^)
青阳
安徽青阳县,国初至乾隆年,从无甲第一人。有汪生邑庠某,发奋为雄,下帷攻苦。然十年文场,三战三北。汪之壮志亦全灰于鸡鸣夜雨时矣。
有年春宵,汪生忽梦揭榜中式本年二十一名举人,醒而异之。晨告同人,佥曰:“汪生抱屈已久,且吾邑素无科第,若有必当推汪。今汪生既有登科之梦,即不得以登科作梦论,是直登科而已矣。”遂传合邑,咸以为兆。而汪生族党乃设大礼于宗祠,树旗横匾,贺者接踵。
会安抚道出青阳,过汪氏之祠。见门贴报单,异之。问汪姓,以梦告。抚以为妄,饬邑令止之。及秋,抚军监临闱事,填榜之夕,将拆弥封。至二十一名,抚军起言于主试者曰:“下官春巡,道经青阳,见有汪姓祠堂贺新举人者,并署二十一名。问其故,则以梦征。今拆号至此,恐前日之托于梦者,或今日之不免于贿也。”主试者曰:“是不难,力破其关节。请易之。”乃取其备荐各卷,悉阵抚前,抚喜,信手拈出一卷。主试填注中式,及拆弥封,恰是青阳汪某。抚大骇,至公堂上,无不以为大奇。自汪姓一第之后,青阳科甲至今不绝。
夫汪生未第之前,何其难;既第之后,又何以如此联翩接踵之易?当其初,先兆以梦而群相和之者,翻不以梦视梦,而且以真视梦,又何其愚?是不惟汪生愚,一邑之中皆愚也。迨至朱衣一点,天下知名,然后叹物造之于人亦巧矣。
玉钩形
浙之辛得仁廪生,馆于富家。岁暮解馆,得束脯八金。归至渡口,见夫妇二人痛哭岸旁。辛问之,夫诉云:“岁将尽,责逋者日逼于门,欲卖此妇。妇又不愿弃买臣而去,甘心与冀缺同终。不得已相率赴水耳。”辛恻然,尽与八金。二人泣谢,辛负担晚归,言遇妇投水事。妻曰:“何不周之?”辛曰:“倾囊与之矣。”妻亦甚欣。
至除夕,不能给。妻出红裙一条,以贳酒食。辛口占曰:“红裙沽清酒。”妻曰:“黑箸蘸白盐。”相与欢宴,初不知床头米罄,灶底烟寒也。夜梦至一处,琼楼玉宇,有联续其句曰:“关关金锁户,卷卷玉钩帘。”辛觉,书于壁间。
明春赴馆,居停延地师葬母。辛以二亲未殡,请师留意。至一处,见鹿卧地,人至奔去。师曰:“此金锁玉钩形,吉地也。”因忆与梦合,但不知为谁氏地。适前与金人之至,见辛曰:“先生得非恩人乎?自得金完债,今稍温饱。常念未能报德,今何事至此?”辛言求葬地,指鹿眠处。人曰:“此吾业也。”即邀至家,愿书契与之,且为助工营葬。数年后,辛联捷,官至都宪。
亦畅园芝鹤小辨
吾乡庶常孙某,早年读书其妇翁亦畅园中。夏日有芝一本,生于斋。未几,有鹤止斋前树。既赴省而宿,桂齐花。北方桂隔年不花,仅有叶在,而庶常是科果捷。乙未联榜,人遂以妇家之瑞瑞其倩。
噫!何不瑞其子,而瑞其倩?宁若芝若鹤若桂,庶常斋头独不当位置一本耶?
瓮走
莱阳张允捷,丙子入秋闱。家中注水瓮自门外走入门里,旋转如篷,格磔有声。见者惊视,瓮忽爆碎,水流满地。方取土覆之,而报中者已轰于门。
(贺康侯云:某年月日,在江宁宴其亲家某姓书斋。亭午,见其院中山石响走丈余,同人群集往观。初亦无异,后其家自败云。)
卷五 艺文部
文酒
蜀人万秋池,工诗文,豪于饮。饮少,为诗文辄艰涩,饮能尽其量,则下笔有神,文异水而涌泉矣。穷于遇,世无知者。值闱中酒禁綦严,不得携杯酌往,一畅其志,遂屡踬名场。然性酣曲蘖不顾也。继且饮资匮乏,无所为谋,往往去衣去食。
一日游郊外,见一人坐石上,倚巨罂,瓢而饮,酣笑自得,旁若无人。万涎之,曰:“饮士无伴,孤哉孤哉!”其人曰:“子欲饮乎?先酬以文。”万曰:“身将饮,焉用文之?”乃假瓢而吸,顷刻告罄。万呼曰:“酒之兴也,其于中古乎?饮酒者,其有忧患乎?屈原宜醉而独醒,故沉汩罗而不悔;李白宜醒而长醉,故溺采石而不辞。山石之贵,吾弗为之;嵇康之祸,庶几免失。阮籍胸中块垒,自取浇焉;刘伶醉后吱唔,妻难戒也。谢朏告弟,此中惟宜饮酒;袁种谓盎,但云日饮几何。古之人皆然,如之何而不饮?予岂好饮哉?予不得已也。”其人喜曰:“饮者也!”
遂与订交,问其姓名,曰:“公孙氏,字伯雅。”期以诘朝,相与痛饮。如是者,常相过从,遂无虚日。公孙问万曰:“有舍宇否?”万曰:“聊蔽风雨。”公孙曰:“我当移樽就教,庶几卜昼而兼卜夜也。”是夕,伯雅至。万曰:“我贫不能为酒,奈何?”伯雅指几上何书,万曰:“醉中草耳。”伯雅展读,至《红梅花赋》,曰:“此篇可酿一罂,以尽今宵之乐。”万不之信。公孙令汲泉一器,投以赋稿,斟之杯中,沉碧芳香,不同凡酒。万狂喜,味之微觉酸苦。伯雅曰:“苦为上,辣次之,酸又次之,甜斯下矣。然亦足药为文之病也。”万曰:“古人之文,胜我者多,皆可为用乎?”伯雅曰:“为陈言务去之,其精气皆久耗矣。足下文,只一半可用,余则糟粃,即成之,亦索然无味耳。虽然,靠此区区心血,安能填我二人溪壑?且有旨酒,必得佳肴,焉得瓮中常满,杯底不空,取不穷而用不竭,若水之原原来?计惟以是子母权之,乃可为常,否则锦囊不足恃也。”
公孙乃于临市筑一小楼,挂青帘焉。一时沽者饮者接踵相望,咸啧啧为饮中第一之楼。夜则二人杯盆错杂,倚栏豪吟,相与枕藉乎其中。偶有佳作,即成醇醴。伯雅又以二人寂寞,呼弟仲雅、季雅至,从此四痤不虚,满浮大白。尝于更阑月上,谈宴衷怀,无不倾倒。仲雅忽曰:“万兄年四十,尚未占凤。吾有一婢,名婪春,年及笄,颇不俗恶,诚未敢以文君自诩,但作当炉人甚妙,更善酿事。”万起谢。逾夕,季雅携一婢来,见万展拜。万见女美无伦比,真如荷粉露垂,杏花烟润,嫣然欲绝。万就内寝,伯雅楼居。仲季时往来其间。婪春自入厨后,司酒政,指点渑醑,法无不备。又或投以名花,杂以异香,液为琼玉,滴以珍珠,并各标题名目。有一种丰亭白者,昧之多脂粉香,此婪眷自为也。婪春曰:“吾之为酒也,砚田以种之,墨池以漉之,笔花以灌之,书仓以储之。又使刘,李诸仙,拍浮其中,岂仅淳于、高阳之徒狂饮一石哉?”
一日,楼中有饮者至,豹头虬须,呼酒频频,几尽百盏。既而使酒骂坐,拍案惊人。时伯雅已作醉乡侯,闻喧出曰:“何物伧楚,饮吾酩而噂沓为?”饮者掀须曰:“吾饮乎尔,敢醉吾乎?”伯雅倾倚而前,欲与之较。饮者大吼,奋拳一击,伯雅仆地,成一铜爵。饮者怀之,下楼欲去。季仲趋而出,跪乞其还。饮者怒,从袖中掷出石阶上,铛然裂而为二。仲、季惊惧,亦遂杳然。回顾饮者,已不知其所往。万拾爵归而合之,款识完好,上有箴曰:“无怒恶,无思虑。辑尔颜,柔尔气。君子欢焉,小人是戾。汉初平三年,伯雅之箴。”万告婪春,婪春泣曰:“物之成毁,各有其时。乃知一齐彭殇,皆为妄作。伯雅其亡乎!”乃作醮祭而招之,曰:
呜呼!伯雅,尔为才子,奈何碎首于阁下;尔非美女,奈何坠身于楼头?尔何不邀鸿门之赐,而适类钓台之会?奈之何濡首不戒,腐胁痛伤。我登糟邱之上,呼曰:魂归来兮,吾知其一滴九泉,举杯对月而骑鲸。吁嗟乎!如范亚父之撞玉斗,岂淮南王之遗金臼?
后仲雅、季雅皆绝迹焉。万诘婪,婪亦不答。
婪育一子,名衡,亦能传其业。万年七十四卒。婪送葬之墓,哭于旁,遂殁。咸以为仙。次年春,万墓旁发芍药一枝,洁白可爱,名为婪尾春者是也。至今狁传成都佳酿,盖万之遗制与。
梦花记摘略
乙酉岁,史子小峰馆授生徒。课业之余,摊书藜床,梦游一山,芙蓉秀削。循麓陟登,抵山腰。缭垣袤延,朱扉洞开。仰视额书悬云际,为“碧落九层天源”。疑古刹也。入观之,假山面起,青童倚立,顾笑无言。又过溪湾,清泚水,虢虢鸣,度略彴。中起大殿,西转精舍,翳修竹,题“紫萼房”。踅入,阒无人。设铅椠。旋闻弹指声,窥之,一小鬟,徒倚阶除,冉冉殿后去。蹑其迹,随而入。宏敞深邃,旁夹花树。循中迤逦行,遥望隆楼杰阁,磊块崇敞。堂中二姝,对弈门角。女侍若招手状。二姝睨而弗动。及檐,榜曰“定宫延史”。入见,其灵颜玉莹,真天人也。室东西壁,牙签插架,目不给赏。旭彩射晶,窗光灿灿照人。几玉钩金,琉璃砚盒,翡翠笔床,精丽不类人世。案头铺笺,题一七律云:
画帘不启旧朱门,谁向春衫问泪痕。自是冯元生命簿,何劳宋玉赋招魂。
森森暮雨花犹落,草草西风日易昏。多感跫音相过赏,此身虽死性常存。
款书“延陵花史吴慕娥”。心异之,询焉。
娥敛衽曰:“妾恨人也,幼随任会稽。十二父死,旋归苏阆。慈母爱女如珠,阿兄挥金如土。不数年,家资荡尽,计难全活。适有驻钺之武夫,纳为小星,获金八百。妾不羞为下贱者,为母兄计耳。谁知一入侯门,便成苦海。远人之别泪未干,狮子之吼声顿起。从此朝朝暮暮,尽是愁魔;月月花花,都无颜色。百年薄命,片刻秋风;一缕芳魂,半场春梦。既已不乐有生,宁复悲夫就死。红炉焰烬,伤弱骨之能灰;白练丝长,悼幽情之未泯。”娥又吟二绝云:
一纸西风薄命词,空怜藕折短于丝。伤心泪渍黄泉水,六十娘今没女儿。
又云:日暮空山海气昏,野篱零落水为村。片风吹散朝云影,不必闲寻觅返魂。
前一姝对弈者号冰夫人,把诗观玩,微吟云:秋水盈盈写泪痕,春山淡淡锁愁魂。无端题起伤心事,肠断江南乌桕村。
复赠史子小峰一绝云:
孤桐山下老名家,憔悴穷经鬓有华。黄叶江南秋水句,吟毫依约梦中花。
小峰答云:
姓氏仙班定几家,红笺佳句扫铅华。可怜一笑拚憔悴,徒对春风咏落花。
冰夫人谓慕娥曰:“今日众姊妹相邀赴会,午后当回,可往矣。”小峰云:“会已,可能偕过小齐乎?”曰:“可耳。”
小峰辞出,飘忽至一所。层楼面水,晶帘螺槅,掩映交辉。回忆前约,犹在目前,怦怦冀望,坐以待之。俄异香馥郁,众姝联袂至,霞裳云裾,绮丽非常。小峰屏息晋接焉。娥瑰姿艳逸,翩若惊鸿,宓妃之出洛波也。一冷艳,全输幽芳自赏,号素仙,即冰夫人也。一为椒青,姿容美丽,如蕉乍粉,柳舒眉,花睡初醒。一则小鬟鸦青,婉媚有林下风致,为谢妙香,侍立娥侧。既坐,众姝即事联句。各书姓名,起句云:
一炉香篆袅于花(谢妙香),隐映群仙出绛霞(椒青)。题句曾留芝液馆(梅素仙),生香不断蔡经家(吴慕娥)。
名山得会还驱鹤(梅素仙),胜地相逢且住车(妙香)。遮莫闲谈消永昼(椒青),笑看红日又西斜(慕娥)。
众姝咏罢,翩翩皆起,梅、椒先去,吴与妙留,娥复书词一首:
无端说起沧桑事,谈笑共嬉游。山中博果,花前索句,竹里弹楸。/九馨宫阙,三清玉宇,百尺琼楼。半漳秋水,千层峭壁,数点云流。
调寄《人月圆》。
时恍惚有陈子香廊在侧。香廊已故,盖砚席友也。娥跌宕风流,性颇游戏,顾频与香廊谑。小峰曰:“何香浓而峰淡耶?”娥复书《孤鸾调》一词云:
何须促迫,俺丹管花司,寒笙贵客。碎玉零香,不过游戏闲笔。博得数番酬唱,料先生,笑娥羞忒。便道是,香浓峰淡也,天青水白。/某从今去也,烟霞隔。再休问武陵,桃花颜色。看云笺缥缈,洒珠泪狼藉。一段灵风妙想,都教人,怎生消得。空留千秋佳话,落几行残墨。
小峰因问妙香何人。妙曰:“妾亦姑苏人,早折。遇娥,爱妾才姿,纳为常侍。因绮语致千仙戒,今已责谴无叶堂,皈依授记花坛。待海棠着雨再生枝耳。”小峰曰:“无叶堂安在?”妙香曰:“天无际,水无际,心生即是。”小峰曰:“花史佳咏,已香盈怀袖矣。何不一倾珠玉,光映后先。”妙云:“大巫在前,小巫自阻。”因集古咏对镜一绝云:
卿须怜我我怜卿(小青),午夜凭栏百感生(元稹)。碧落堂中钟定后(定空),无人知是此时情(白傅)。
自此啜茗清画,剪烛深宵,恍若数晨夕者然。
一日,西池使来,捧赤锡召归。仍复旧职,为香案玉史。娥匆匆别,意甚不怿。妙香亦随行,既而妙香复回。小峰讶问之,妙曰:“权代理司花史,今在九馨宫,盘桓尚有日也。然异境离奇,遥念故山,忽忽既久,思归殊切。”小峰赠妙香云:
博得飞琼下九霄,云窗雾阁话迢迢。华灯夜夜分娇面,风柳年年见细腰。
一卷新词傅绿绮,经年苦忆觅红绡。眼前已恨蓬山隔,况是东西路几条。
妙香即答云:
风动长沙冷绛霄,乱山寒木路迢迢。已经碧海弹红泪,难把青山折素腰。
鹤驾千巡归大域,灵幡一片荡轻绡。劳君诗思深如许,投别渐无珂玉条。
又有菱粉者,妙香侍人也。家红桥,性俊逸。前此未之见,后往来通问,能诗,屈于主人,弗炫也。小峰强之,书一绝曰:
露下银河海色苍,青鸾鹤背足徜徉。交梨火枣非吾好,逢着麻姑素酒尝。
赞好诗,曰:“戏君耳。此录玉史旧作也。”字特工妙,索之,为书数纸。遒健秀媚。小峰立赠以诗,曰:
叠叠飞来足几弓,杨家罗袜闪惊鸿。泥中雅羡康成婢,林下真披道韫风。
瘦硬通神书最贵,娇羞作样眼偏空。佳人廿四桥边住,十二阑干亚字红。
小峰不觉狂喜大叫,洒然而寤,遍体汗浃,栩栩犹弗能也。为之凝思,复忆情景宛然,诗词朗朗心目。咄嗟咋舌,呜呼奇哉!
(与刘碧环同一笔仗,即《聊斋》之十八姨等耳。)
钟子慕
蓬莱钟子慕者,负奇志,有胆气。尝曰:“胸有万卷书,眼不见名山水,下笔时焉得有真境耶?”
善琴,有年,航海而南,将游百粤。舶艘晴霁,风帆大驶,顷刻数百里。既而飓虹四起,舟师震恐,乃泊港中。子慕大快志,以为纵观狂溯,生平第一快事。因之抚弦动操,宫徽相生,清澈和伦。一舟之人,移情定志,皆不知身在波涛上,而声之感人深也。俄见舟傍鱼出水面,舟人异之,争相捞取。得一金色小鲤,目间有芒,子慕爱之。盎水养诸几上,夜间相对鼓琴。曲尚未终,忽而海水澒洞,巨舰簸扬,但闻裂帛一声,人琴欲碎,漂没于洪涛沉浸之间。有物自其背缚之者,张目谛视,如在琉璃瓶内,上下澄澈,水波不侵肌肤。絷之者,状皆狰恶。
钟固豪士,不之怖。至一城,闤阓繁华,珠光贝锦,比户连甍。见之者犀分翅展,遥立以观。继至一第,金碧交辉,光华四射,朱门洞启,阁道分驰。内则五云荫盖,六马金根,鸾旗映日,云罕从星。但听警跸传呼,静鞭甫动,众即絷钟阶下。钟立而不跪,睨视。殿上坐一王者,紫髯方额,怒形于色。以手指钟曰:“何物鲰生,几时浪迹,妄窃浮名,簧鼓淫哇之曲。随波逐流,致使孤掌珠覆盆,罪难渊测。速赐鱼肠,驱诸枯肆,毋赦。”众絷之出。钟仰天大笑,格格有声。王者令之返,曰:“何以笑为?”钟曰:“一笑大王之不达,又笑臣之不遇也。王试思之,深居九重,密勿之中,恶声不入。即使臣有洋洋流水之志,刺舟海上,岂同过阙驎驎,便尔声传禁闼?况鱼游潜听,关雉起朝飞?昔司马相如能文善琴,致卓王孙之奇遇。今臣亦能文善琴,而为大王之见杀。何古今之不相及,士之幸不幸,固如是乎?”王曰:“尔既能文,将面试。”命作《成连移情赋》。钟索笔札,文不加点,顷刻而就。赋曰:
六律昭宣,最关性情;六音并奏,首重丝桐。胡七弦之善抚,羌三载而未工。悟在寰中,浑无言于至教;神游象外,待响叶夫天风。厥有成连,工良心苦。方子春之传薪,楚伯牙之化雨。刺舟而去,何殊面命耳提;入海以求,即是引商刻羽。盖艺进乎道,理析微茫;技入于神,教通幽杳。云和一抚,居然流水汤汤;樊路非遥,尽是元音渺渺。尔乃俯窥地轴,仰瞩圆灵。烟凝山紫,岚拥风青。云起水穷,既迷茫而莫辨;气蒸波撼,亦鞺鞳其堪听。手挥目送之余,神归冲漠;海阔天空之际,思入窈冥。况复迷漫日月,鼓怒鼋鼍。既神惊而色变,弥心敏而手和。弟子来斯,希赏音于向若。先生休矣,将雅意之云何。
王览毕,大喜,延之偏殿,赐麟脯之宴,歌“鹿苹”之章。与之言论,日昃不辍。并赐珠瑶奇宝,以示稽古之荣。由是公卿百寮,争延至家,宴饮款待无虚日,屡蒙召问。
钟以老母,乞归终养。王许之,遣使持镇海神犀护送出海。两旁水皆壁立,中平夷如坦道,直达涯岸。抵界,众皆遗其捆载,并囊琴故物。倏然不见,海水顷合。烟波万里,渺渺而已。
十八娘外传
余幼随先大人宦游闽峤、粤海之间二十余年,得啖荔枝佳品,不一而足。如郎官红、黄玉、陈家紫,不莫饱嚼老饕。后余入蜀,又得味此。今返里十年,时深渴想,所谓鸟啼花落,水绿山青,足增悲悼者。古人不我欺也。因忆幔亭羽客有《十八娘外传》一通,书之以志想慕。曰:
明皇既幸蜀,失贵妃于马嵬。十八娘亦归里中,居晋安城东报国院。至德三载,无疾而终,遂就院旁之隙地瘗焉。
万历中,有东海生者,闽人也。一日,出游东郊,少憩于报国院。昼长假寐,梦至一所,朱户红楼,丹栏紫阁,极其壮丽。徘徊间,一双髻侍儿,红裙翠袖,揖生而进,曰:“奉十八娘命,敬邀郎君。”生从之入,未及百步,香气袭人。行至一室,匾曰“扶离别馆”。少顷,见绿纱侍儿导一女郎,年可十八九,衣绛绡衣,颜色殊艳,冉冉而至。生进曰:“偶因休暇,驾言出游。既昧平生,敢逢胜果?”女郎曰:“妾开元皇帝侍儿也,以江采蘋之荐,得幸于上。今归于闽,似与郎君有夙缘,故相屈耳。”因出金钟,贮琼液,以酌生。生饮之,甘如醍醐丰酪。酒酣,姬容色转丽,因歌《菩萨蛮》一阕曰:
“妾身本是琅琊种,当年曾被君王宠。艳态斗红妆,人称十八娘。绛绡笼玉质,纤手金盘擘。驿路起尘埃,骊山一骑来。”
生闻之,愈加叹赏。因请闻开元遗事。姬曰:“妾忆在宫中时,正月十五夜,上御长春殿,张灵光宴。白鹭啭花,黄龙吐水。遣妾撒闽中锦丸于地,令宫人竞拾之。多者赏以红圈披绿晕衫。又一日,上幸长生殿,奏新曲,未有名,值妾为贵妃称觞,上大悦,遂以妾名其乐。左右欢呼,声动山谷。此皆妾受宠当时,不闻人间者。”生闻之,愈惊骇,既而侍儿报江、周、陈三姬至。江衣绿,周衣红,陈衣紫,种种妖丽。三姬曰:“闻吾姊今日有佳宾,故来相贺。”三姬各集古诗二章,江吟曰:
百般红紫斗芳菲(昌黎),隔水残霞见画衣(曹唐)。别有玉杯承露冷(裴潾),红妆飞骑向前归(武元衡)。
野人相赠满筠笼(杜甫),时以开元天宝中(杜牧之)。火树风来翻绛艳(白傅),树头树底觅残红(王建)。
凌晨并作新妆面(昌黎),玉碗盛来琥珀光(李白)。饱食不须愁内热(王维),已分甜雪饮琼浆(司空曙)。
陈姬吟曰:
何处横钗带小枝(秦韬玉),可怜妖冶正当时(白傅)。曾缘玉貌君王宠(刘得仁),莫比潘家大谷梨(崔兴宗)。
可爱深红爱浅红(杜甫),离离朱实绿丛中(周元范)。不知多少开元寺(谭用之),香气潜来紫阳风(袁不约)。
三姬吟毕,十八娘亦集古二首云:
遥指红楼是妾家(李白),琼枝日出晒红纱(白傅)。摘时正带凌晨露(白傅),应服朝来一片霞(秦系)。
晓漱琼膏冰齿寒(包信),一生长对水晶盘(李义山)。香随翠笼擎初到(昌黎),长得君王带笑看(李白)。
四姬吟就,十八娘出红绣鞋一双赠生,且隅曰:“愿君以此传之人间。”既而江姬出射囊一函,周姬出真珠一颗,陈姬出紫琼一枚为赠。
生蘧然惊觉,惟见荔枝垂熟,繁星离离。询其旁,果有十八娘冢云。因赋诗曰:
骊山一骑红尘起,七日能行数千里。丹荔飞来色正新,金盘满注华清水。
花外遥闻百步香,寒冰一片剖罗囊。长生殿上连枝进,太液池头半醉尝。
乐工初制梨园曲,小部音声听不足。佳名新赐荔枝香,左右欢呼动山谷。
一声鼙鼓震渔阳,西幸銮舆道路长。娥眉宛转含情死,马上君王掩面伤。
炎方仍进青丝笼,垂涕还思当日宠。丹实犹然贡上方,朱颜久已归荒冢。
妃子妖魂去渺茫,千秋何处识红妆。梦中细说前朝事,不及王家十八娘。
郧阳太守俭约文
俭,美德也,过则鄙矣。故诗剌褊心,谓其不衷于度也。
余犹子省轩,本闽籍,归吾大宗。壬申,举北皿考学。录为国子先生二十余年。工书法,刻青《集古滋蕙》帖,行于世。
忆其助教成均,日常不给。课读之余,则为人缝纫,易钱钞。每晨买豆腐渣一块,或豆芽三斤,煮熟饱食。出门去,则传食糊口,至暮始归。坛中清水,不计冬夏,饮数杓;或又作纫事,或抄书。如是者习以为常。风窗雨屋,破絮悬鹑,泊如也。炕一白毡,日读书写字,墨沈淋漓,夜则束身其中。
己丑,升刑曹主政,乃车。车无帏,用高丽纸糊,一骡御之。每五更早起,开炕炉,煮老米饭半锅,食然后入衙。衙中故有公厨,每顿银二钱,不肯费。御车者去城外半日,为人载,午翘其主人返,其得所钞,可办两日蒭豆。每日晨,散衙后,省轩一人兀兀坐,捉笔点画律例,八年成一书,名《律表》,亦梓行。前大学士舒,以其勤慎,列保荐。蒙恩以繁府用。
丙申,放湖北郧阳太守。莅任之日,相随一仆一骡。仆即伺骡者。逾岁,眷属至,其少子年九岁。会冬冷,子无风帽,欲为之购,不肯,曰:“小儿当练头,不必冠。”遂伤脑,以鼻涕死。其妾,京中人也,足不弓,尝着其破朝靴,其家丁皆敝衣决踵,邋遢而环伺。夫然后顾而乐之,固不知其背面时,皆狐裘煌煌也。不宴客,即宴客,亦不饮酒。有同城副将马某,回教,与省轩早契。三年之中,不肯到一羊相邀宴。会以审案赴省,谒各上司衙门。日昃,不得返。尝以炊饼纳袖,自舆中啖之。人问:“食饼时,逢途中共耳而目之乎?”曰:“我食之,以袖笼口,不令人知。人或见我颊动,不过谓嚼槟榔、吸鼻烟耳。”初秋,着一蓖麻布袍,染作米色,衣以示人,云:“其质有类于羽毛纱,其色不亚于程乡茧。”署荆州府。署有楼,相传有妖物凭之。凡新守至,必牲牢音乐以祭,否则祟。省轩不祭,遂病喑。有劝之者,辄摇手,不行。至卸篆,病亦寻瘥。
余过武昌,与省轩遇,相留弥月。每日苦蘖粝餐,不可耐。我欲归。是夜人静,省轩持金二百,置余床头,云:“不腆为叔赆,且为祖母寿。区区饮宴欢聚,比处皆然。一旦骊驹将驾行者,不足为一日之春。有黯然令人伤心者,吾叔以负米计,跋涉千里外,谅不为餔餟来也。”因受其金,且辞其言焉。
逾年,省轩告归闽,年已八十矣。
噫!俭则固,省轩之谓与。然其不为淫祀,不作浪费,赠远人,安淡泊,其矫世励俗之行,又当世士大夫中所难能而可贵者也。
(省轩有《俭约》一篇云:
盖闻崇俭去奢,本属持躬之要;辞华就朴,尤为训俗之宜。自世尚虚浮,人鲜樽节。侈于自奉,争羡何曾之食万钱;骄以成风,辄夸孔融之客满座。肆筵张乐,笙歌不绝于华堂;开阁延宾,珍羞日罗于绮席。虽隆札异数,徒费锱铢;而实意真怀,有何裨益?
吾辈从大夫后,为士庶先。淡泊相期,志何取乎大快;纷华奚事,情不用以过隆。敢敬告我同僚,共守清规。单刺可以通名,何烦全柬;片词即能达意,岂必庄陈。至于宴会住还,惟期伸我积素;觥筹交错,止宜浃彼常情。小酌不嫌于四两,屈量为佳;大脔仅可以三斤,过饱不取。非必为矫情之举,聊以表惜福之规。此约。)
奸淫变相判
嘉靖间,杭州书生游西湖断桥下。当暑热,醉后卧舟尾。夜不寐,凉月如水,可鉴毫芒。遥见二人,长不盈尺,徘徊沙际。其一多髭,其一妇人。相与语曰:“百十轮回,诘旦为殃。鼎煎刃解,折体裂肠。我倾炎刘,尔覆李唐。千秋万劫,莫可逃亡。”两人并肩,相与痛哭而入水中。书生异之。
次日,见渔者钓于桥下,得二鳖焉。径皆尺许。其一腹有“王”字,一腹有“天”字。生乃悟曰:“此曹、武余孽之深也。其一书爵,其一书姓名。至于今,犹颠倒磨折于鳞虫介羽之中,以大快天下万世之人心。谁谓苍苍莽莽间漫无真宰也哉?”生尝戏为判曰:
诛已往之奸回,愤余殃之厉气。阿瞒安在,武氏为谶。或为君而为臣,济恶皆同一辙;即成男而成女,厥罪亦可为均。炎鼎移来,继篡于王莽之后;中官乱始,倡淫于韦后之先。居然统魏妄尊,竟尔伪周僭号。滥举孝廉之目,徒成才人之名。带剑入朝,汉相实为汉贼;垂帘听政,唐后即是唐妖。迹其欺妄之罪不殊也。幽二帝于深宫,揽权自附;迁储君于远戍,窃柄为奸。献帝将啮指而降诏,掖门之衣带频看;高宗乃病目以临轩,内寝之声闻益厉。挟天子而为令,汉廷之遗老被戕;窥神器以肆凶,唐室之诸宗几绝。炬北宫于八十万,犹夸元相阿衡;乱天纪于十三年,漫拟金轮天册。而其狡狯之心相类也。欲要荣于势位,父虽死而亦可共天;思固宠于宫闱,女即杀而不留余地。威能震主,射许田之鹿,万岁曾叨;功竟贪天,催上元之花,一诗敢冒。喜扶头而勿药,曾闻读檄于陈琳;惊顿足于失笑,犹讶讨文于骆子。上马提金,关壮缪之羁留,几欲牢笼贤圣;当朝赐翠,狄梁公之宰辅,真能束缚英雄。回忆祝发,空王曾下长门之泪;堪笑割须,渭水空惊孟起之军。宴铜雀于春深,老当益壮;比莲花于年少,耄而愈淫。孽由己作,罪有同条。十八狱之幽囚应遍,三十道之轮转备尝。惟是瘖彰有定理,从来生化岂无权。旷千秋而立案,坠诸畜遭而犹轻;惩大恶而从苛,律以介虫而允当。
曹月帆
自古金阊,繁华第一,至今吴会,风月无双。通略约以垂虹,香流桥下;步山塘于响屧,花满廛间。船回消夏之湾,几见霜寒枫冷;人动悲秋之念,犹思蓴美鲈肥,是以到处笙歌,竞传南部。而一时粉黛,固无不艳。
说吴姬者也,江西曹塘字月帆,贵公子也。年二十,秀彦轶群,风华自诩。一日,买妾姑苏,觅舟南泛。十万钱缠,不是载将明月;三生愿重,但求嘒彼小星。越旬抵苏,客寓胥门。日事流观,渐且往来稠密,门馆喧阗。桃花坞,莺脰水,曾留逸少之名;沧浪馆,可中亭,遂有建安之目。其地狭斜最多,既云买姬,则媒红络绎。醉洞庭之春色,面带桃花;饶鹤市之风光,巷穿杨柳。而曹公子素挥霍如粪土。
苏固有游手之徒,俗名“蔑片”,为人帮闲买笑,设阱伏机,以利曹之资。其初也,但鼓翼而附羶,挥之不去;继也,便含沙而射影,中之即伤。乃设一局,倩青楼四人,悉擅诗书琴棋,名瘦马者,充为良家女子,以绐曹,且大索见面钱、遮羞费。是日也,彩羽齐来,谁识铜街之丽;襜帏并启,严同金屋之娇。曹惊喜欲狂,延之入室。四人并列,一曰环风,一曰素珠,一曰夜兰,一曰碧湘。莫不修眉妙目,素体轻莲。四人乃各致殷勤而拜曹曰:“公子万福,妾辈寒微陋质,自分缘悭,未卜谁为有幸,得以常侍左右。晷影犹早,愿作晓妆。请公子凭几而观之。”乃各调脂弄粉,启盒开奁,盘鸦髻挽,还惊蝉鬓之如涡;坠马妆成,更并螺云之低起。至若绣衣施粉,素袜凌波,自难备述。四人又复挽长袖,携素手,谓公子食性未谙,愿作羹汤,同入厨下,验异时中馈之助。一作金橙缕脍,一作红虬兰桂脯,一作芍药酱凫,一作红绫饼馅。诚闻香而口嚼,见色而心迷者矣。
食顷,四人复进技以尽其长,为公子寿。环执云阳板,素吹子晋笙,夜弹赵女筝,碧拨太真檀槽。而靡靡之音,宜风宜雅,听之如身在竹林秋晓间,魂与俱销。又复拈霜毫,舒素翰,各尽梅兰竹菊一幅,以赠公子,皆题一绝。
咏梅云:
搅得江南胜,为君画一枝。殷勤犹迨吉,好咏二南诗。
咏兰云:
空谷凭谁到,王孙尚未归。不知经服媚,有梦征燕妃。
咏竹云:
一径柔条嫩,萧萧倚碧流。漫夸湘水节,敢护鹿门秋。
咏菊云:
淡尔偏多韵,轻描却有神。秋风歌一曲,如对李夫人。
公子斯时静睹芳容,饮餐佳味,繁弦调急,妙制情深。琉璃屏,孙亮之风流,不让丽姝洛杰;翡翠帏,魏文之爱幸,无殊莫段薛陈。陋赵家之广袖,一妹偏单;比杨氏之玉环,三姨并集。诚哉美不胜收,乐且莫极。无何,肩舆促驾,夕照衔山。四人移步裣衽云谢,叮咛而去。公子四顾踌躇,皆期满志;一时怜爱,尽结同心。
数日之后,议聘计售,价增人杳。心逾急者事多左,望过殷者遇偏疏。而来往诸人,固疑其迹,以阴耗其用焉。既而黑貂裘敝,囊空买玉之资;绿绮琴亡,身乏点金之术。日复一日,池榭萧条,馆庭阒寂。公子羁旅,寡情乡关,动念诸旧游。又私嘱当途,潜通胥吏,闻有游客曹姓,招摇于市,几被访缉。曹不得已,竟狼狈归。呜呼!风情顿减,好事全非,片帆高挂,人归五老之峰;故道重经,泪洒九江之水。
迄今事隔年淹,曹君迈老,与二三良友每一谈及,竟成笑柄。话到不堪回首处,空萦公子之肠;只今方是点头时,漫拾佳人之翠。悬遗芳于素壁,对墨痕笔意而狁怜;想往事于他年,拟舞态歌声而欲绝。
(七如不善四六,勉就一篇,尚不俗恶。)
讨蜘蛛网檄
雒城令某,贪而酷,助其虐者多鹰犬之才,爪牙之卫。一髯奴,名摩诃,是长安友人所寄。知文墨,善裁答,令不能物色之也。摩诃尝居静室,终日出,趁两顿饭。归则捉笔书蝇头字至今,夕辄焚之。
一日,令与幕僚群集,因书屋尘封,蜘丝满架。戏作《讨蜘蛛网檄》,不就。适摩诃自园中执花枝一捆,代作薪炭。令呼至前,曰:“闻尔亦能文,试作此题。”给纸笔。摩诃构思敏捷,一挥而就,曰:
原夫厉气所钟,毒虫斯螫。贪心遂逞,众物为殃。既罔惜夫众生,但徒供其一饱。从未有凶暴贪噬如蜘蛛结网者。迹其矜善识之名,号无肠之目。画阁雕甍,巧为陷阱;疏篱淡月,暗伏危机。丝丝入扣,晴冒几片红英;密密排空,冷缀半林黄叶。燕子楼中,任作成灰之恨;春晖阁里,谁传惹絮之词。檐前之细雨霏霏,据要津而陇断;树底之轻风习习,立常道以横施。
且也杂花幌而左右交通,缘锦屏而远近相属。逞机心而入彀,作私智以拼吞。粉蝶无猜,谩拟四维之举;绿蚁何罪,不为一面之开。一天花事空虚,断送怜香之侣;到处蜂房零落,伤心采蜜之踪。蠛蠓飞来,好似伤弓之鸟;蜻蜒点去,还惊漏罟之鱼。刻以相绳,疏而不漏,啄余血食,竭被脂膏。居然万目齐张,巧布漫夭之计;咸思一网打尽,竟无余地之留。为尔茧丝,到无辜而被逮;多方罗织,纵有翅而难飞。虽在缧绁之中,非其罪也;既入牢笼之内,何所逃焉。尔其食甚于蚕,恶盈夫贯。休夸十里之雾,速撤三匝之围。将灭尔跳梁,且剪尔犄角。画叉轻卷,寸丝不挂于风尘;芳径无翳,败类悉归于剿逐。
众览其词,皆相惊愕。令知其谤己也,遂恶之,既而去。
后令坐事系御史台狱。亲友无一人致饷问者。忽摩诃来,裘马甚都,旦夕至台门,给饮食。六十余日,令贬敦煌,摩诃送之关外。
呜呼!摩诃贱役也,抱非常之才,遭非常之困。览其文,虽学问士不过是也。一言之失,其过亦小,继而终始周旋,依依急难,诚有赂医纳玉之风,岂不贤哉。
(此文本不纯净,然出自驵狯之手,成于俄顷之际,颇非易易,故存其真。)
种痘说
种痘不知始于何时。相传昔有善士,虔奉观音。得一子,遇道人授种痘法。伊子出痘数粒,圆润坚好,不药而憩。因传于世,名曰“观音痘”。是种痘之方,原本天授,悯婴儿之遭厄,乃消患于未萌。有回天转日之功,无短折夭亡之祸。相传已久,奏效甚奇。
奈世人不察,或议其矫强,或虑其复出,率多疑阻。既有深信者,亦因循怠惰,迁延时日。迨至天行忽发,燥热外侵,火毒内炙,远近蔓延。一经传染,无论为险为逆,命在须臾。即幸遇顺症,亦劳心竭力,几费经营,始获保全。倘有疏失,悔之无及。若早种痘,决无虑此。
盖种痘与时痘利害悬殊,时痘猝然而至,种则可待其时,择冷暖调适之候举行。天时既正,自无否塞之忧。时痘一染便发,种则可观其质,俟神气健旺之候下苗。精力既充,自无虚馁之患。时痘之发,人不及知。未熟之时,或冷暖失宜,或饮食失节,或风寒不谨,或跌扑不防,始既失于保护,后遂多其变更。若种痘,则未种之先已为调度,方种之候即投药石,火预清矣,毒预解矣。按期奏绩,保无他虞。
况时痘之感,有邪有正。正者尚虚其险,邪者必至于逆。若种痘之苗,则美中求美,受气之初,既得其正,则见形之后,自无不顺。且所费有限,贫乏者亦可勉为,所出甚稀。人少者亦易照管。种种妥便,难以枚举。而世之迟疑未决者,亦谓种痘不无偶失耳。不知不种而失者十有二三,种痘而失者十或一二。而此一二者,又缘时痘已萌于内,而种痘又施于外。夹杂感发,以致疏虞。若非时痘之际,断不坏事。故种痘者,必当时痘未发,择其苗之泽润圆厚者,择吉种之,自百无失一,永不再出也。其或庸医,知谋利,不审婴儿有无疾病。痘症未现前疾先增,或病家止贪安逸,竟谓种痘不必谨慎,致外感杂投,变起仓猝。此皆人事之误,非种痘之咎也。若果择名医,选嘉种,慎药食,谨风寒,相天之时,因儿之质,依法种治,则婴孩咸免夭折,而登仁寿之域矣。
今南方多行之。吾乡咸以为伪,盖痘症最盛于南,又起于中古,亦气数之积,渐沉溺使然也。犹之乎五谷之熟,上古无树艺之法而亦熟。自树艺之法行,而五谷未有不树艺而熟者矣。今日之视谷焉,知非后人之视痘。故据所见,为未知种痘者劝。
(按《医宗金鉴》载:古有种痘一法,起自江右,达于京畿,究其所源,自宋真宗时,峨眉山有神人出,为丞相王旦之子种痘而愈,遂传于世。)
秦桧墓诗
秦桧墓,在建康。岁久榛芜,有盗窃发之,被执,赴部鞫。末减其罪,盖恶桧也,非纵盗也。时有诗快之曰:
权奸构陷孤忠残,二帝中原不复还。恨无英主即显戮,至今遗臭江皋间。
当时殉葬多奇宝,玉童金绳恣工巧。荒芜无主野人耕,狐兔为群石羊倒。
一朝被发无全躯,若假盗手得天诛。于戏浙土鄂王墓,松柏森森天壤俱。
三字狱不报于子孙,而乃假手于异代之盗贼,显暴其身。报不爽矣。诗亦高古。
寺壁诗
丙午之岁,江南大荒,流亡殆尽。有姑嫂二人,不知何许人,且不知其姓氏。乞食吴门,题诗寺壁二首。其一已自涂抹,仅留一首云:
萧然行李此经过,只为年荒受折磨。踏破绣鞋穿竹径,吹残云鬓入风涡。
叩门乞食推恩少,仰面求人忍辱多。欲赋归与归未得,夕阳回首泪滂沱。
读之怆然欲绝。妇人能诗,其亦穷而后工乎!
上寮翁焙鸭论
上寮翁,不知其姓氏,广东顺德人。后东北上寮里,年最高,因呼“上寮翁”。性恬静,常独坐凝思,终日不与人交一语。又或蒙被卧一日两日,废饮食。人或问之曰:“翁何思而何虑耶?”翁曰:“古人多所造作,以利后进,吾亦渺然中处,岂剧不能创一事,名一技,辟独出之新裁。离前人之窠臼,使天下后世皆知有上寮翁哉!”
后翁得焙鸭法,遂以为业。因传其论曰:“造化一炉锤耳。惟大力者操之,则生气磅礴,随处可流衍推暨。苟得其主宰,即返之径寸而不诬。古人志其大者远者,我小人也,则务织悉而亦有合焉。
“吾思以雌伏之不多孳也,因集卵千百,为筐数十,置之暖房,承之土炉,覆以衣被,环以木屑,种火其下,候气于旁,文煨武爆,各有其道,或设虚筐,或列椸架,得火小温,翌日自热。寒则闭户,燥则揭窗。由是三日而之上,六日复下之,转徒圆周。十一朝,乃复灯影照而日光映,去其蠹而溃者。又悉登之床第,至所藉之绵草,按时递减。入其室则童童然,抚其孕则煦煦然。通之月计,而雏孽孳,声唼唼,啄壳出振毡鸣矣。
“业是者如稳娘,如衽妇。其心不杂,其身欲亲,其志须勤,其火候宜匀,其有事于左右之卑幼役力,皆毋许其哗噪而悖戾。盖和而群,然后蕃以息也。至耳目官骸为之收视返听,若澄潭古井之在前。如是乎雏肥而多育,且速长。凡畜养者,所以挟笯肩栅竞趋吾门之若鹜也。吾用是获利,以衣食与庐。今传是法已广云。”
焙鸡较焙鸭尤易。上寮翁,康熙时人。
骨种羊考
羊皮有骨种称者,春裘也,百金一裼,时人贵之。色纯而螺缜,可为冠缘。或曰是一羊也,何以骨种名?从来卉植之类,丽土而生,蠕动之物,含气以育。昔人有种米植羊之喻,谓事理之必无也。
然以骨种之名,则又似有可据者。按北齐高昂《从征行》曰:“垄种千口羊,泉连百壶酒。朝朝围山猎,夜夜迎新妇。”浦江吴立夫,有种羊皮书褥歌:
尝道刳刀羊可食,土城留种羊胫骨。四围筑垣闻杆声,羊子还从胫骨生。青草丛抽脐未断,马蹄踣绝绕垣行。
楚石大师还古诗有“自言羊可种,不信茧成丝”之句。人以问师,师曰:“大漠迤西,人能种羊。取羊骨以初冬末日,埋地中;初春末日为吹笳咒语,即有小羊从地中出。凡埋骨一具,可得子羊数只。双槐岁杪:西域人杀羊而食,埋其胫骨,举杆坚筑,久之羔从胫骨而生,脐未断。时马旁踏振之,即跳跃而起。入馔肥腴,其皮宜作书褥。西使记垄种羊出西海,以术脐乃断,即能啮草。至秋可食。脐内复有种。《异物志》:“大秦国北有羊子生于土中,秦人候其欲萌,为垣绕之,其脐连地不断,以刀截,击鼓惊之而绝,因跳鸣食草”。
今闽粤有种蛎房,有种蛏田,以壳为灰,按时撒之,则翌岁蛏蛎丛生其间。由是言之,固然无足怪者。而实则出于四生胎化之外也。
贾凫西鼓词
木皮散客,曲阜贾凫西也。少负辩才,好说鼓词。尝于诸生塾宰官厅,及稠人广众中,持小鼓木板掀髯开喉为快。自明经迁部曹,明鼎革不仕。恒笑骂人,不容于乡,移滋阳县。尉挟之,贾怒起。旧官会奉使过里门,执县尉扑于阶下,曰:“此桓侯鞭挞督邮故事也。”不数月引病,不得,乃密属当事劾以说稗词,废政务,果免归。科头跣足,自如也。
凡与臣言忠,与子言孝,无不以稗词,正不屑屑于寻章摘句,效老生常谈。其摹拟古人处,莫不须眉毕现。又别出蹊径,独抒胸臆。能使古帝王卿相哲愚贤奸是非,由我自定,真操乎物所不遁,而沉郁顿挫,亢坠疾徐之间,环而观听者,尽为咋舌。
晚岁著书数十卷,文字雅俚不伦,与沛县阎古古、诸城丁野鹤,亡命时,往来最密。其论语稗词,为东塘采入《桃花扇》中,历代史略。
余尝听人唱演,今于李山亭处,又见“孟子齐人”一段,附录于后。
话说孔圣人周游列国,用世情殷。王孙贾劝他媚灶,他又说获罪天;弥子瑕要送他卫卿,他又说得失有命。虽是美玉思沽,到底不肯诡遇求合。这是个万代宗师,能守出处之正。竟有一班游说之徒,不以为法,执鞭欣慕。甚且舔痔吮痈,甘心乐受。在他自己,觉得处世原该如此。那想有几个睁着眼的,看了替他一阵阵的脸上出火。所以晏平仲家使车的,何尝不洋洋得意。到捱了他老婆一顿臭骂。你看这个妇人,到还有些志气。我们男子汉大丈夫,为甚么不挽起眉毛成一个人?在下因取《盂子》中齐人一篇,编成几句鼓词儿,要在列位搢绅先生之前,聊为聒耳。
自古英雄命运艰,(就如那)孔、孟原来一脉传。(到处里)秉政当朝扬着脸,(谁肯向他)下巴底下吸吐涎。(第一个)梁惠王(就是)钱痨鬼,(再看他)养的儿子更不堪。(又有个)滕国(里,井田才合起)了局,(来了个)太荒唐(的,许行散)了班,(笑盈盈)荐贤有了乐正子,(又遇着)兔羔灭仓打醋坛。(遥望着)地广民稠齐国好,(无奈他)掉蛋齐宣性不长。(都只为)好货好色还好勇,(一说要)发政施仁不上前。(教一班)狗头狗脑胡揭弄,(苦煞了)执古搊板邹峄贤。
前言按下不提,单说齐国有一个人,他的姓名不著,里居不详。只因他八字里喜的是双妻压命,又坐着一层狠旺的食神。所以在家有妻妾陪伴,出外就有酒肉饮食。若不扒着他的根子,看破他的行藏,只看他驴屎蛋外面光,那知这个齐人是丢德败行,真乃不作而不堪之至者。
(是谁人)教会了(这个情现成的)法,(管保你)走遍天涯饿不煞。(整日里)东蹭西蹭瞎打混,(这行子)守(什么)田园顾(什么)家。(半边瓢)就是他的传家宝,(打狗棒)还仗(着是)他护身法。(只看他)一上门来先惹怪,(还在那)十字街头弄死蛇。(只都是)好吃懒做馋狗嘴,(积作作)赶着人家叫爹妈。
这齐人终日浪游,乞丐为生。一出门来,必然讨个醉饱。若是他妻妾知道来由,怎肯与他干休。谁知道齐妇并无有个耳报神,那齐人却到有了障眼法。那一日,吃的醉醺醺的从外昂然进门,一腔排下厉声高叫“快看茶来”。这齐妇不敢怠慢,不多一时,小婆子捧过茶来。齐人吃了,接去杯子。他二人坐着,就刮拉闲话起来。齐妇开言道:“尊声孩子达,凡你出门去,醉饱才还家。我且问问你,都是和谁呀?”
(待说是)邻里乡党闲话客,(也不过是)一半遭儿话桑麻。(似你这)天天有酒天天醉,(我不懂)摆席人家为甚吗。(待说是)一家一日车轮会,(你也该)一来一往把锯拉。(总就是)男儿慷慨尊常满,(你对我说)也好(见他媳妇)谢谢他。
这齐妇圆圆款款问了一遍。看起齐人,急忙里难以登答。谁知他早已料着有此一问,预先编就一套瞎话。有枝有叶便应声,答道:你要问我的朋友,都不是寻常小户人家哩。你且站在一旁听我道来。
(这齐人)未曾开口样先梭,(高叫声)他娘们(住站)听我说。(那都象)下等之辈穷朋友,(怎么能)整日弄酒蒸馍馍。(头一个是)王欢右师齐国相,(他与我)朝暮相见饮宴多。(还有那)副相储子把我请,(着管家)骑着马来牵着驴。(又有了)驸马淳于好酒量,(他与我)论斗论石加班驳。(吃了些)刍豢悦口秦人炙,(吃了些)四境邻家鸡几窝。(吃了些)鲜鱼熊掌真我欲,(吃了些)胡龁羊羹陈戴鹅。(遇着那)庄暴见了往家拉,(走到了)沈同门前向里拖。(那一日)陈贾求我(去辟)王惭,(耽搁下)距心蚳鼍酒许多。(至于那)时子景丑不须说,(最厚的)惯弄嘴头盆成括。(我昨日)公行子家去吊孝,(说不尽)酒席宴前宾客多。(可惜我)没有这些闲腿跑,(那一天)不接帖子一大摞。
你说这妇人家是最好哄,昕了齐人这一席话说,直喜得抓耳挠腮,批牙裂嘴。就如受封赠的一般,不由得在齐人面前加意奉承,无可不可。点上灯,铺了床,撮拥着齐人睡下。自己坐在一旁,辗转思量,不觉有几分狐疑起来。俗语说得好,肩膀齐的是亲戚,三钱不合二钱的拱手。我那良人如何就有那些富贵人合他相与,到底想个法儿扒扒他的根子才好。便抽身来厨房,找着小婆子说道:“我有一句话合你说哩。”其妻唤其妾说件事:“你听:提起咱良人,本来是穷精。如何出门去,回家醉酩酊。殆说买着吃,腰里没半文。方才问他道,他把大话烹。
(他就说)同桌食的无贫贱,(尽都是)官宦人家富贵翁。(都是些)骑驴压马有势力,(都是些)穿袍戴帽大乡绅。(我想来)富贵人家眼眶大,(为什么)待咱良人这样亲,(要说是)贵而忘势富好礼,(为什么)全然不到咱家中。(虽然是)柴门难容车驷马,(须知道)相交何论富和穷。(这其间)不知真来不知假,(只恐怕)良人是个瞎话精。(我安排)偷出兰房看一看,(科子呀)是备(的休要给俺走)了风。”
这齐妇对着小婆嘱咐一回,转到卧房,自觉心中有事,一夜不曾合眼。忽听鸡叫,他便一骨碌爬将起来。裹了裹脚,拢了拢头,札刮的停停当当,单看良人如何举动。
话说齐人睡到天明,慌忙起身,披了衣服,对妇道:“今日是某老大人请吃早饭,须当速去。”遂迈步出门,徜徉而走。他那里知道大令正随后跟将来也。
(那齐人)伸头缩脑前边走,(这齐妇)跷蹄捏脚在后跟。(那一个)只怕晚了赶不上,(这一个)只怕慢了看不真。(眼见的)雪宫门口不歇脚,(眼见他)驸马府前不留停。(早来到)斗鸡市上无人问,(又过了)庄狱街市谁欠身。(只见他)临淄走遍三万户,(没一个)路上行人叫一声。(看一看)湫尘隘巷人烟少,(难道他)结识了(晏相的旧)儿孙。(说不尽)妇人(满怀痴想)筹思意,(你看那)齐人(一溜迸星出了东郭)门。
且说齐人放开大步,头也不抬,一直出了东门,走尽关厢,已是墦闾的所在。这齐妇跟到此处,把一腔热肠也就冷了一半,想来也无好处。待要回去,却是来做什么。犹豫一回,把鞋提了一提,牙根咬了一咬,道既到宝山,那有空回之理,少不得跟他走上一走。
说起这齐妇,也算放的泼。一路跟了来,何曾住住脚。挨肩擦膀子,不知有许多。无人问一问,一直出东郊。
(望一望)松林黄土,到处是(你向这)荒冢麒麟做什么(待说是)明日出吊东郭氏,(都怎的)昨夜枕边没提掇。(待说是)东门祖帐饯行客,(怎没个)良朋折柳坝桥河。(又只见)几家坟上哭声哀,(他那里)摆开一抬大祭盒。(这齐人)一见喜的旋风转,(来了他)五脏庙里救命佛。(大叉步)直到纸(钱蝴蝶灰)飞去,(只见他)咕咚倒地半截矬。(那些人)看不上他(那花)子相,(给了他)一壶奠酒(两个)供馍。(这人)饿狗抢食尽着吃,(却不道)气杀听风俊俏婆。(他这里)扑簌簌(泪珠儿不住的)掉,(他那里)刮搭(着嘴皮还四下)里睃。(天杀的)实指望(华堂开宴吃大)酒,(谁知道)乱葬岗头扳剩馍。(我悔恨)当初不该(来看)这看,(到弄的)进退两难无奈何。(这齐妇)跢(了跢)金莲回去罢,(他还在)坟(子旁里嚼着骨头就)酒掉。
却说齐妇原当他良人是个人物,看了回去好对小婆子说说,大家着实欢喜。谁知是这副嘴脸,只得扭身就走。正是乘兴而来,倒做了败兴而返。踉踉跄跄,到了自己门首,一推而进。说道“可了不的了”。
齐妇把门进,气的脸焦黄。未曾张开口,擎着泪两行。说起那孩子,教人痛断肠。
(每日里)擎着他当做(男儿)汉,(谁料他)连(狗底子孩牙也)看不上。(满城里)无人和他说句话,(直走到)东门以外乱葬岗。(谁知他)去跪人前讨着吃,(叫不了)剩菜剩饭好爷娘。(你不信)趁着此时(去看)一看,(未必不)还掇着(半碗豆)腐汤。(这齐妇)诉罢良人前后事,(只红了)两对眼眶泪四行。(这个说)管这营生没志气,(那个说)从今顾他什么娘。(这个说)强人杀的死了罢,(那个说)见人怎好把嘴张。(且不说)二人家中打碟碗,(又来了)装模作样那不良。(咳你这)不觉(死的鬼儿还起什么)调(粗喉咙)大噪子,(还叫孩们)的娘。(正待要)端起身子弄大款,(看了看)一家哭的好凄惶。(住了脚)支蒙起(耳朵才听)一听,(说了个)东郭墦间就心慌。(一煞时)毛遂没了隐身草,(可罢了)火焰山前小猴王。(没奈何)学了一个缩头法,(按下了)无名装那忘八腔。(但凭你)千声万骂全不理,(倒做了)司马懿(甘受巾帼韬略)长。(这就是)齐人干的无廉耻,(最可笑)冲的什么楚霸王。
说这齐人初时怎么样得意,到后来何等扫兴结局。这也是孟夫子遍观世道,参透人情,咨嗟太息,把这人做一个求富贵利达的榜样,岂不可笑,岂不可叹!
(孟夫子)欷歔欲绝叹世情,(都只看)求利求名(是什么营)生。(见几个)轰轰烈烈没下稍,(见几个)巍巍峨峨(弄了精打)精。(见几个)娇妻美妾顾不住,(见几个)蟒玉腰金半截人。(可笑那)作法商鞅自丢白,(可笑那)范雎当年被溺泚。(可笑那)推打的张仪(舌头)强,(可笑那)不下机(的汉子去)相秦。(一个个)没头没脸胡钻干,(全不管)露出马脚怎充鹰。(以这些)不识羞的还打挣,(都该去)齐人家里认弟兄。
卷六 珍宝部(器用附)
宝藏库
章邱“东陵晓月”为八景之一。山容翠峭,石壁兀立。
有樵人某,至崖间,见一孔。近似目觑,内敞亮洞达,别有天地。遍满皆铺黄金白玉,种种灿烂,莫名其宝,如市中所玩西洋景。以手探之,仅容二指,得古钱十八枚,余不及。
遂取土塞其孔,归。持凿往,将洞开而指其藏。至则迷其处,但闻崖内人呼:“宝藏库后垣有漏隙。”一人应曰:“去十八钱,觅工补之。”其声欲震陵谷,樵者惊怖返。
(有此一处小洞天,更是多宝崖。安得到彼,掉臂游行其中,一开眼界。若到宝山,那有空回?奈何无问津者。)
熟卵石
粤香山小揽卖药林氏家,有大叶榕,高十余寻,可半亩园。上有鹳巢数处。林子幼稚好戏,尝猿步能至树巅。
忽一日,见巢内二卵如柚,携而下。入釜燃薪,以待剖食。其母瞥见,骂之曰:“此异物,不可以啖。且鹳巢吾家,盖亦有年。”乃令其子仍归诸巢。阅数月而树间啾啾,又数日而小鹳立枝头学飞,既而随老鹳翔于云表。林子惑焉,复缘上以觇其异。巢间余粪败草中,贮一黑珠盈掬,林拾之。非金非石,黝光可鉴。怀归藏之药笼,久而尝陈几端。
后有番贾见之,不忍释手,问林卖否。林固知其异,而不知所以异者,乃昂其值曰:“三万金。”贾曰:“价亦太昂,然适当用,诚不敢吝。请同行而取价。”林怀宝以往,登巨舶。贾出白镪,如数兑收。林曰:“物已属君,将焉用之?”贾曰:“此青泥珠也。隋时曾有一枚入中国,后高丽使以六十万售之,将以入海求珠者。此珠出西海外,可以疗痨疾。兹闻交南王有是疾,余将往治之,可以倍蓰。”
林别贾,携重资还,称富足焉。
(乾隆辛丑,有吴侬某,在济宁王牧署作记室。游于市,见乡人负半段玉罗汉,色深碧,以四缗售归。命工开琢,宝光灿烂,掩映几案,竟为宝石。成搬指一,牧进之,国抚大喜,以为宝石从未有此色。成指环四,多为牧夫人所得。一花插,携归苏。遇胡贾,出万金买去,云:“此祖母绿,中华何尚有耶?”吴侬亦富。)
雨钱
献县民家王氏,诞一儿,娩之夕,闻屋铮铮响,皆启户出视,满院钱落如雨,如自瓦陇滚滚下者。家人争取,得数十缗,咸惊喜。三日,洗儿盆中铢镪溢浮水上,于是里巷皆哄为异。邻妇来观,有抱之者,则青蚨突出襟袖间,如酬其劳,虽多寡不一,未尝虚其襁褓。
不晬岁而殇,入殓时,阿堵物满布床箦。人家痛伤,盖诚爱其多财,而悼其夭折也。葬城中西门里隙地,年余,其家落。家人往哭于墓,辄于冢旁得数贯归,如是者,其母恒接踵告匮,而所与遂不能继。
久之,即举家来奠,躄踊泣血,亦一文不舍矣。咸以为此子钱神也。子则曰:“耗鬼也。何也?耗尽则精散,禄绝则命促,何神之为?”闻其母至今尚在,年已七十矣。
(此乾隆十八年事,为文学王廷家次子宝儿云。)
琉璃
博邑颜山产琉璃,其用广,其利薄。可以为玉、为晶、为宝石、为翡翠、为车磲,种种不一。人皆望而知之,实则人皆不知琉璃之所以为琉璃,与夫制造各种器物之法。有聂姓业于此,为余言曰:
“君博物君子也,请为一申其所由来,并我数十年工业之苦心。夫琉璃者,石以为质,硝以和之,礁以锻之,铜铁丹铅以变之。非石不成,非硝不行,非铜铁丹铅则不精。三合然后生。白如霜,廉削而四方,马牙石也;紫如英,札札星星,紫石也;棱而多角,其形似璞,凌子石也。白者以为干也,紫者以为软也,凌子以为莹也。是故目以为干,则刚紫以为软,而斥之以薄而易张;凌子以为莹,则镜物有光。硝,柔物也,以和内;礁,猛火,人以攻外。
“其始也,石气浊,硝气未澄,必剥而争,故其火烟涨而黑。徐恶尽矣,性未和也,火得红;徐性和矣,精未融也,火得青;徐精融矣,合同而化矣,火得白。故相火齐者,以白为候。其辨色也,白五之,紫一之,凌子倍紫,得水晶。进其紫,退其白,去其凌子,得正白。白三之,紫一之,凌子如紫,加少铜及铁屑焉,得梅萼红。白三之,紫一之,去其凌进其铜,去其铁,得蓝。法如白焉,钩以铜碛,得秋黄。法如水晶,钩以画碗石,得映青。法如白,加铅焉,多多益善,得牙白。法如牙白,加铁焉,得正黑。法如水晶,加铜焉,得绿。法如绿,退其铜,加少碛焉,得鹅黄。凡皆以焰硝之数为之程。
“其贵青帘,取彼水晶,和以回青。如箸斯条,若水斯冰。纬为幌簿,传于朱棂。瑞烟徐起,旭日始升。影动几筵,光浮御屏。凄神象之,以合窈冥。用之郊坛焉,用之清庙焉,隶于司空,以称国工。
“次为佩璜,连珠缀缨,绛纱作盛,弁冕盈庭,乃球锵鸣。古者百僚朝祭之法服也。
“其次又为华灯、屏风、礶合、果山,皆穿珠之属,口则无功,错采雕龙。
“又其次为棋子、风铃、念珠、壶顶、簪珥、料方,皆实之屋。围棋滴之,风铃范之,料方亦如之,条珠缠之、细珠泻之、大珠缠之戛之,簪弭惟错。车渠者,杂二色药而糅之;玛瑙者,珐琅点之;缠丝者,以药夹丝待其融也,引而旋之。
“再则为泡灯、鱼瓶、葫芦、砚滴、佛眼,轩辕镜、火珠响器、鼓珰之属,皆空。凡制之法,必先为琉璃,为管焉,必有铁杖刀剪焉,非是弗工。石在冶,焕然流离,犹金在镕而出之,杖之力也。受之者管也,授之以隙,纳气而中空,使口得为功,管之力也。乍出于火,焕然流离,就管矣,未就口也。急则流,缓则凝,旋而转之,授以风轮,使不流不凝,手之力也。施气焉,壮则裂,弱则偏,调其气而消息之,气行而喉舌皆不知,则大不裂,小不偏,口之力也。吹圆球者,抗之;吹胆瓶者,坠之。一俯一仰,满气为圆,微气为长,身如朽株,首如鼗鼓,项之力也。引之使长,截之使短,拗之使屈,突之使高,抑之使凹,刀剪之力也。凡为葫芦,先得提,后得腹,接处为腰。为含子葫芦,先得子,次得提,纳子焉,后得腹。凡为鱼瓶,先得口,次得腔,次得山,后得果枝。凡为花簪,先得茎,后得顶,断而殊之,身手而燎之,后得蜂末。凡为响器,先得下口,后得上口。凡为砚滴,先为顶口,次得腹、次得提,后得吐水。凡为磴碗,先得圆球,吸其下,按其上,断其脐而坐之,上反为底,下反为面。凡为鼓珰,先得葫芦,旋绕其底而四流之,以均其薄。为而不平,使微枉焉,以随气之动,乃得鸣。鼓珰者,响葫芦也。言微气鼓之,而珰鸣也。辟之为鼓也,声者其面也,响之应者,其腔也。实则其空也,故大空则大鸣,小空则小鸣。此老氏之说也。当其无有有之用也。凡为空者,先养气,气圆而体圆。此学书之说也,心正则笔正。”
余闻其说,遂笔记之。
(此篇文理甚古奥,可传也。[太冲林鹗]
读之如翻《考工冬官记》,古色斑斓,非时代物。[七如])
水晶眼镜考
水晶为水精,《山海经》:“堂庭之山多水玉”;《拾遗记》:“孙亮作琉璃屏风,莹澈内外。”此类是也。今闽广出产水晶,好丑颜色,各有不同。其白而无绵者为上。为器玩最多。
明三保太监出西洋,携烧玻璃人来中国,制如水晶。用以硝礁,无所不烧,如灯、瓶、珠、簪之属。镜之制,本范铜为之,粉以元锡,磨以白茹,则须眉毫发可得而察。移之玻璃,愈倍其光,因之以有玻璃之镜。更即镜收之于目,为眼镜焉。昏者亦可借镜而视,故玻璃遂缀于眉睫间。充其类,为老花,为少花,为短视,因人而施,量力而厚薄之以为的。是眼之有镜,实创于明。《庶物异名疏》:“叆叇”,今俗名眼镜是也。若壮岁用之,则反昏暗伤目。时人复以水晶之无绵者作眼镜,更较玻璃而著明。是眼镜之初作于假,而今乃变为真。玻璃之犹嫌于火,而水晶则实取于水也。
又有养目镜,虽少年戴之,无损于目。明人有诗云:“西洋眼镜规璧圆,玻璃为质象并缘。”可考也。国朝查慎行诗:“隙光分日月,宿障扫云烟。”阮芸台应制诗:“眸目何须尔,重瞳不用他。”考第一。余有绝句云:
眼前物障视难明,物障安能明更生。有物照同如无有,眼光取入水中晶。
铁人
高密阴城,居民耕地,获一铁人。高尺许,左手擎钵,大于碗。注水,移时自沸,数易皆然。民实爱过甚,不以示人。耕余辄摩挲把玩,搬弄不已。忽误触手钵,脱底,复盛水,其下镌“诸葛亮造”四隶字。铁人掌心铸一“火”字,再注之水,则冷然也。
卷七 僧道(女道士附)
再来人
太白为谪仙人,东坡是戒禅师后身,定非臆说。昭文金芗谷,老而无子,游于浙之西湖灵隐寺,默祝三宝,祈求子嗣。长老与之散步廊间,过香积寮,见一蹩僧顾金而笑。长老点首,金不知其故。及归,金妾有娠,是夜梦一僧直入寝所,醒告金,异之。生子。
逾年,金复来杭。至寺,长老贺曰:“公子无恙。”金问何以预知,长老乃引金入厨下,见一龛云:“内则当时相视而笑之执爨僧也。伊圆寂时嘱勿化其身,俟伊自来。故留以待。”长老书龛际一联云:“此去有缘凭夙慧,归来好认旧菩提。”金出资为之甃砌。归告其家,皆呼“小和尚”。
及长,名葆。茹素,强以荤酒,辄呕吐。读书聰慧。父死,事母孝。十五入泮,十六领乡荐,联捷南宫。博闻强识,精通释典,授中翰。
京师慈仁寺有浮屠大善知识,能说无上《妙法》诸经。金往诣之,僧傲慢不为礼,金竖一指,罣叱之曰:“天地间亦知有我否?”僧惊之,延至方丈,与之言一真二谛、三摩四大、五蕴六欲、七心八垢、九根十行,无不了了。僧曰:“君原非阶下汉,故能作此过来语。”
后出为荆州守,恬静无为,郡人颂之。金尝曰:“圣贤功用,主敬主静;道释两家,何以外此。即于中庸极致间有偏倚,亦非浅尝者所可訾病,奈何群聚讼为?是故今之释子,古之佛氏之罪人也;今之道士,古之老子之罪人也;今之秀才,古之圣人之罪人也。”
郡城外有一古寺,内有泥鬼,忽出野中立。乡人咸惊异,祀以香花,日盛其事。金舆往视,曰:“只这是泥是土,何圣何灵?速毁而瘗之。”夜一青衣来拜曰:“我乃山鬼,久受孽报。蒙君打脱一切障碍,如听无生大乘。”谢而去。
三年,母死归葬,庐于墓旁,服阕不仕。有僧自杭来,门隶呵之。僧遗扇一柄,门者呈金,金曰:“长老命我归矣。”夫人李氏,旧家阀阅之女,闻金欲之杭为僧,乃从容而进词曰:“妾闻达者明理而通变,愚人守暗而抱拙。人生世上,不过忠孝节义诸大端。今欲去先人之墓庐,可谓孝乎?当此承平,不思鼓吹休明以和其盛,而乃遁逃枯槁,可谓忠乎?况乎里闾推重,后生矜式,正赖父兄之董,率为乡先生之规,以绵世泽,以熏善良。愿夫子不出家而成教于国也。”金怃然为间,深以为是。乃告夫人作杭州之游,以了前因,仍归故里,遂不为世外想。
抵杭询长老,寺僧云:“三月前不知何处卓锡去矣。”金乃启龛视之,面目如生。火化之期,妙香四闻,祥光烛天。封之后山,题其塔曰“再来人”。
金归家后,修身立行,二子皆成进士。遂入程朱之室,著《潜修录》十卷,语皆精粹可宝也。
了拳
粤之潮属有山,名曰阴那。其开山和尚俗姓潘,号惭愧,闽之沙县人。初生左拳曲,因名拳。弥月,一游僧至,父抱儿视之,僧书拳上一“了”字,指立伸,更名“了拳”。
幼颖悟,不茹荤。年十二,丧父母。依叔,叔母不能容。十七去潮之黄砂社车上村,认寡妇游氏为母,今大埔县地。日与牧童登赤嶡岭,旷观天云,若有所得。令放牛山麓,拳以杖画地,牛不他逸。以烹鱼啖之,受而投诸水,鱼复活。今黑质白章,尾上焦,其遗种也。
岭左溪潭有大石,如蹲虎,一老僧趺坐其上,尝以指甲写“大生石头”四字,大可巴掌。历风雨剥落,点画宛然。爱山水之胜,欲结茅于此,不果。迨游母既没,拳营窀穸,后遂去。里人为之筑灵觉寺,继之砌上。莆田有二寺:一名清泉,一名龙泉,相传皆拳卓锡取泉处。至神泉市,欲济无舟,折苇以渡。登黄龙献爪山,循顶西行,抵平沙社之楠树坑,依袁姓三年。后人因其地为高砌寺。爰乃涉芒州岗之巅,西望阴那五峰蝉联,耸峙云表,神赏者久之,欣然欲往。过浒梓村,求水弗得,乃卓锡成井,有石龟,至今存焉。虽亢旱,泉不竭。后亦建灵山亭,拳像塑其中。
至阴那,斲石刊木,建道场为修真地,日说法,众多不省。曾赋诗曰:
行脚腰包廿载游,一天花坠雨成秋。
指禅未觉羞拳了,顽石因何不点头?
住阴那又三十年。一日,语其徒曰:“从前佛祖皆宏演法乘,自度以度人。我未能也,心甚愧之。圆寂后,藏我骸于塔,当颜其额曰‘惭愧’。”因偈曰:“四十九年,无系无牵。如今撒手归空去,万里云开月在天。”语毕,端坐而逝。
没后屡显灵异。明御史梅鼎臣舟过蓬辣滩,水汹涌,舟几覆,见老僧于岸,隐约指点,舟得无恙。又三饶寇乱,时过阴那,将肆虏掠,忽云雾四塞,咫尺不辨人,贼迷失道路,各村赖以全。每至三月,山中必风雨,相传洗殿。盖了拳生于元和十二年三月也。
余十五岁游阴那,见冥然僧时挂搭于此,相与谈宴弥日,亦闽人。山多大笋,径围尺许,削其尖,刓空,贮以盐豉腐干煨熟,连笋断之,陈于俎,甘脆异常。寺中古柏三株,合抱两人,苍翠参天,为拳所手植云。
懊上人
吴端玉,直隶举人,家赀巨万。端玉一妻三妾,二子一女。有伯兄端履,亦二子,其一子士煌,与端玉同榜举人。端玉名下士,性豪爽不羁,与端履最友爱。工诗文辞。年三十,公车屡踬。
其兴致颇高,与人谈集,竟日夜不倦。短于髯,尝取优伶须一具挂面上,欣欣自得,欲效苏长公雄视一切也。时人慕之,以为吴子之雅量宏才也。复得安兹顺境,天之爱才,可谓不负矣。
而天下事,有顺必有逆。会岁疾疫行,端玉之妻妾子女,不旬日而死亡无孑遗。端玉素笃闺房之爱,更萦儿女之怀,一旦遭此惨痛,愤不欲生。尝欲引颈自决,不则投缳以尽,家人恐怖,百计防守。其兄哭泣相劝,而端玉终以死誓。兄复诸凡慰藉,开布大义,继而端玉曰:“弟岂不知死不如生?即弟之死,亦于已死之人无益于事,转与生者徒增悲悼。惟是柔肠寸断,实所难忍。”兄曰:“骨肉关情,弟死我不独生。”玉曰:“兄冢子也,以弟之故,俱死曷济?”于是兄弟痛楚,屡日悲泣。玉曰:“兄必不容弟死,当有一生法。”兄曰:“生法安在?”玉曰:“无已,请度为僧。”兄不得已许之,并以其子士煌嗣焉。
玉乃择日哭于祖祠,剃发剃披。吴故大族,一时亲党戚友,数百余里皆来唁慰。而玉豪气未除,虽经磨蝎,讵能一袭毘卢,顿改初度。因欲傲游海内名胜,多金盛装,宛如贵胄。翩翩舆马,连镳蔽道而行,号为“懊上人”。凡遇佳山妙境,盘桓弥月不去。
至五台遇喇吗某,颇相契。玉因其地苦寒,思南下。喇吗多贵交,为之致书浙抚,荐为西湖灵隐方丈。端玉儒者也,今弃儒而逃禅,不过为一时愤急之行。因是而遂欲置之空虚寂灭之乡,以戕其性、死其心,则玉又不愿也。故端玉必饮酒食荤,且衣锦而好色,其穷奢甚于王公。南方之人谄鬼佞佛,以玉不能守规戒,共诽之,乃去杭州。去之曰,贻书留别当道诸公云:“余数年甘心栏入水牯牛队,本不欲被绣为牺,亦不愿服耒于田。便做和尚,原不必担着枷,逢人苦乞。堪笑瞿昙,今日舍卫大城,明日室罗筏城,平白教坏法门也。终不见有天人送供,何殊癞狗作生天想?那个持一口钵,如捧十丈珊瑚,放手不得?比归来,臀也强,踝也酸,何苦何苦!兹者闻焦山可以结茅,我欲出京口去。前途舟大舟小,不能前定,再来西湖,不知何年月日。无一点由人打算,尽若斯耶。懊书。”
吴过苏阊买四僮,所谓清客者,悉令剃发作小沙弥。至焦山,大建浮屠,土木之工,三万有奇,皆其兄端履自家寄来也。又与其兄一札云:“大兄安好。弟今为释子,与诸方不同,原不类守昆尼博通经论者,异时修定修慧,且都搁起。近来卓锡焦山,揽海门洲岛之胜,令人举头天外。但住处狭隘,不可下榻。弟欲广布黄金,难得现成,算檀施无主,便当自舍。此亦一大好事,不求报于人,天作不朽功德,希冀将来缘法。大兄不可不一相扶持,携资来,为我度画得千稳百当,使大众一齐安乐。不则峰前独立,松下徘徊,或执疏沿门,虽走遍赵州,八十犹未能驻足也。兄以为何如?”端履得书,即来焦为之建置云。
而玉为诗亦复奇横,如:“水国白鱼恣口孽,空山黄叶打头陀。”又:“浮绿杯中千日酒,拂青槛外六朝山。”又:“听潮分子午,入定失朝昏。”又:“满山云是无心出,半夜钟因得意撞。”
禹城道人
禹城道人王真成,尝游海滨,值亢旱,居人以祈雨央之真成,曰:“天无雨,当借之龙王耳。”乃令一人携一瓶,从入海,至深处,令执瓶者弃瓶返。瓶即随真成俱没。久之,携瓶出,欣然曰:“借得雨来矣。”注于盆。众视之,色白而味甘,与海水殊。乃设坛,倾其盆,风雨骤至,遂获秋成焉。晚年居马山,自言其寿五百三十三岁焉。羽化于康熙七年。
烧丹
刘向苦心力学,为一代儒宗,乃得淮南黄白之法,上之天子。后以无验,下狱论死。幸兄阳成侯乞入国以赎,方得减死。唐白乐天亦为方士所惑。惟子瞻得方于扶风僧,程明道得书于鱼腹中,而皆不为。可知世无此术也,明矣!
汶上有孔姓者,父子惑于此。其先世家素丰给。有青城道士精其术,谒孔。孔一见大悦,信如钟、吕,率其子弟从之。为之洁庐安鼎,焚香设帷,更出多金以为炼汞之具。道人亦时时指点火候,传授心法。孔因自号为神仙,名其子曰小神仙。固以为丹成指顾,将一切飞升脱体事似已先为布置者。
其妻问之曰:“丹,何物也?”孔曰:“至宝也,人服之而成仙,物点之而成金。”妻曰:“诚如是,则异日丹成,将何以谢道人?”孔曰:“汝何藐视渠?点石成金,何所不遂,岂区区为谢仪来哉!”妻曰:“不此之故,天下宁少求丹者?道人何必以丹传之汝?”孔曰:“渠谓我有仙骨。”妻曰:“仙骨何在?”孔乃自耸其臀,曳妻手而抠之曰:“此一节是也。”妻笑曰:“即使成仙,将来亦是屁精,姑不具论。今看汝垂涎铅汞,亦不过平空欲得横财耳。然则蓬莱三岛,昆仑千仞之上,尽皆是几个守钱虏盘踞住乎?”
孔自妻讪后,不惟不听其言,且信道人益笃。一日婿来,妻谓孔曰:“婿贫,丹成之后,幸毋谓传子不传女也。”孔嗫嚅有难色。妻曰:“愚哉夫也!汝尚不肯以未成之丹私汝婿,道人岂遂肯以必成之丹私与汝?汝其为道人之子耶?不然道人何独厚于汝?”次日晨起,仆入告曰:“道人于昨夜不知所往。”孔披衣出视,则已踢倒丹炉,空无火焰。乃慨然曰:“吾师想服丹入九天矣。”妻曰:“恐窃金过别县耳。”孔摇首以为不然。
后其妻死,无人匡救。父子二人,始则同心合火,以望其成;继且分炉另灶,而私其秘。忽其子曰:“鼎中已见黄芽。”孔喜,欲一见,其子吝不与。孔日泣随之后。其子以之点红铜,不验,乃服之,遍身肿发,气结于喉,而睛突于眶。急服生绿豆,置身凉井中,浸之一日,而金石之毒乃解。由此家愈落。而年逾老,犹鳃鳃然日望大丹之成也。
余尝过汶阳之墟,式其居,见其人颇长厚。惟是倖获之念锢于中,遂至失其所向,流于邪僻而不知返,为可悲也。
(七如氏曰:甲辰家居穷窘,为孔道士所惑,严冬风雪中,脱皮裘,质典库,而候炉火。一日汞走烟飞,道士故作懊悔之状。余挥拳痛击,道士伏地妆鳖爬而去,余则相鼠无皮矣。此亦孔道士实事。)
高道士
江阴有高道士,与常州潘烂头友善。潘能敕勒之术。高受业于潘,潘能高亦能之。自是呼吸风云,指挥雷雨,如探之囊中易易也。尝榜其户曰:“出卖风云雷雨。”海舟有欲风者,得其符焚之,则片帆如驶,数百里可一日至。途人恐日炽,思云作盖,售以金,则幢幢然覆之而行。儿童欲雷雨为戏,书之符,令合其拳,一撒手而声响骤发。田夫望雨,得其资,隔陇与之,大约钱多则多与,钱少则少与,其价皆不相若。高尝夜拥群妓,醉中拘遣神将云。如是有年。
高游豫章,与当事诸公登滕王阁。是日江波震荡,风浪拍天。遥望远际,一小舟平稳徐徐而来。高指曰:“此中固大有人在也。”乃取盆水,折阶前竹叶置水上,指拨而口嘘之,叶左舟随之左,叶右舟亦随之右。集者正在环视,高忽曰:“彼飞剑来斩我,将奈何?”急取一鸡,乃自蹲几下,觉冷光旋绕,鸡断其首而去。高起,仍戏叶弄水,忽又曰:“彼已知非人,血剑又来!”高复欲蹲,而高首已落,滚首于阁板上,格格有声。高手摸而戴于颈,曰:“可恨也!”捺叶碎盆,而江上之舟已渺无踪矣。
噫,高之术神,而其心忍甚!夏,高当午浴,天无片云,雷霆遽裂,殛之而死。背有一行云:“带血登坛犹可恕,隔田施雨最难饶。”
(余谓圣人之教,师表乎万世者也。若释、道两门,亦足以感人善心,外此皆邪教也。高道士之妖术邪法,致遭天谴,固无论已。乃有奸徒,诬民惑众,可惜蠢尔愚众,偏易煽动,听其引诱,以致牵朋联伍而奔聚矣,挟女带妇而偕往矣。谬言敛物,实则敛祸;妄托升天,实则渎天;诡称行善,实则行淫。迨人聚日众,邪谋一败,遂服上刑,皆无漏网。如明之白莲教、清水教、天主教。国初亦有无为教倡于浙郡,大被教起于海宁。今东省逆匪王伦之神拳法、直隶大名段逆之八卦教,济南新城又有一炷香教,莫不身罹重法,搜剔根株,一无噍类。或幸逃宪刑,而阴罚亦随之而立至,可不慎哉!)
残菊诗
莱阳学士李端,为道士而颠,周游无定,又名风道人。忽一日哭,忽一日嘻,忽一日酒,忽一日诗。不住庙,不诵经,更不茹素。与赵遂抡、王大椿相倡和,尝咏残菊一联云:“憔悴根下无时雨,冷落枝头有众星。”了无俗韵。
常静莲
岱岳斗姥宫多女道士,俗朝山者多认亲家。初至庙,盏茶佳果,而客则以祈嗣为名,神前拜祷之后,若以为其嗣自庙中实与之也,遂姻娅焉。客择其美而亲之,再至,则旧婚媾焉。
肥邑有郑法坤,字宏宇,美而文,知名士。尝曰:“自古沙门固当女流,何也?禅榻留云,较胜西厢待月。”有年,郑登岱,谒斗姥宫。女尼数辈谦喜承迎,通问姓氏。中一少者,鬓边才剃,头皮青如抹黛,着藕色道服,小眉丝靸,白庞如月,额正中有痣一点比凝脂。侪诸群偶,真无其伦。生心好之,而睛不转。少尼笑指曰:“个人贼目刺人,当是贼。”生曰:“尔帏后一小龛贮伪器,我曾窃得一具来。”小尼以袖掩口,笑中带骂而出。生问他尼,告曰:“此常静莲,肥城人,挂搭于后石坞,今去矣。”舆者促生,生不得已怅怅下山。归里时怀念之,冀续旧,不果也。
会生妻有香愿,即邑境余邱之白华庵。入庵,见一女冠绝色。生妻与之语,通乡籍,女冠曰:“旧岁有郑生朝岱者,得非府上郎君乎?”郑妻曰:“然。”女属其归致问。郑妻归,果述焉。生喜,犹忆其肥人,即奋骑驰五十里,到庵,日尚未下舂。叩扉,老尼出。生问常,常即自殿中出,笑谓生曰:“何传命之速耶!”相与入室,备道思慕。生问莲何以至此,莲曰:“我博山人,曾寄养于西乡山后姑家。后我病,仍归博,遂为尼。”谓老尼曰:“此师叔,为我姑姊妹行。”饭生,生以香资与老尼,老尼喜曰:“郎君我师侄友也。今薄暮,盍与吾侄作抵足谈?”生喜,老尼且为之办刍秣。
莲与生在禅室设榻,老尼去厨下寝。生乃与莲备极燕好。莲曰:“郎君一宵之情,尚为我图百年之好乎?”生曰:“容暇谋之。”莲遂不言。翌旦,生归,不能置,复来。见老尼爨灶下,问之,曰:“渠云游,卓锡无定踪。”生固问,老尼不答。生乃知前日之陈词仓猝矣。从此音耗遂隔。
后六年,生于试后登岱,步行,欲细访静莲所在。至斗姥宫,问伊消息,不得,乃独行。至后石坞,崎岖难行,草深风大,树木丛杂。峰下微露梵烟一缕。生抵山门,门半掩,野鸟格辀,小犬嘷嘷。生直入,殿无人,顾左廊,则静莲坐蒲团上作缝纫。及莲见生,莲面转里。生趋入室,见莲身畔一小儿哝哝。生曰:“卿何忍为此态耶!”莲曰:“孰忍?孰不忍?必有辨之者!”生跪,继以泣。小儿曰:“若拜佛子,当往殿中去。”莲笑而起曰:“小儿笑尔矣。今日是何向风,吹得到此?自君一夕之淹,何期得此赘累,本欲弃此榛莽,又思为留嗣息。”指儿曰:“此尔父来也。”小儿果扑生,生抱之,遂依生膝下。是夕,生留宿,并计与生同归。莲曰:“郎君以我为何如人也?人贵适意耳,况闲云野鹤,性成脱略。岂能向足缠绺发阵中效奔走、充下陈耶?前在白华庵中,曾得一睹尊夫人阃范,察其意旨,虽不至即下逐客之令,亦未必遂开延揽之门。我有褊心,是以不敢请耳。”终不许。早,生别,并携子下山。生妻无出,得子甚喜。后常竟绝迹焉。
子名芳,幼慧,十岁能文,举神童,十五领乡荐。大设喜筵,牵羊担酒,宾朋沓至,瓜葛盈门。忽一女道士,年三十余,来贺。延之堂上,芳问曰:“大师从何处来?”女道士曰:“贵人莫问我来处,当先自问贵人来处。知贵人从何处来,即知我之来处矣。”芳茫然曰:“识家君否?”曰:“十五年前,似曾相识。”芳乃告父。生倒屣曰:“尔母也!”果静莲。相与悲喜交集,入内与夫人相见。生缅述而告其子,芳大恸。五六岁时,如梦寐中。生劝常享子之荣,莲曰:“泡影浮沤,久不作尘中想矣。”拂衣欲去。生与子泣,苦留之,乃许。于村前里许建刹,曰“慈云庵”。莲清修其间,生日过从。庵中竹最盛,秋夏多凉,谈宴棋酒,往来不绝,生与莲相敬爱,若良友云。
(按:此条实一乡先生事,特隐其名。盖以事之无关劝惩,适足以扬人之过耳。况女冠比尼,悉为阴类,犹当痛绝,奈何引而近之?郑子之行固无足道,而尼之或隐或见,或有情或无情,其踪迹又诡异不测。卒之村外留云,转令为之子者,几无地以容身。故刘畏所省躬之语、姚端恪传家之训,未尝不严以为戒。而世之靡靡者,咸以为利于科名,交往愈密。呜呼,岂一郑子乎哉!)
卷八 闺阃部(姬妾妓女附)
董子玉一家言
董子玉祖籍北方,而生长南地。其先人官于吴,遂家松江。为人宽厚和平,年少老成。道逢裙衩,常以扇障面,或俯首疾趋。又慷慨好施。读书不达,而货殖焉,遂商旅于闽广间。贩丝丝贵,贩米米昂,不五六年,奇赢十倍。妻盛氏,美而贤。有婢暖云,幼鬻于董,年及笄,艳丽无俦,针黹绝伦,遂纳为姬,盛氏雅爱之。
会子玉过维扬,又买一妾张氏,以二百金得之。年十七,亦韶秀,名兰绡,善烹饪之法。其父尝为鹾商供刀匕,故精于味。归董后,每郁郁叹闷,如有隐忧。董问之,兰曰:“奴得侍郎君,又闻夫人不妒,终身愿足。但有义妹阿进,我邻何姓女也。其父赤贫,与奴垂髫闺友,誓相爱顾。今天各一方,恐将来所适非人,用是悲耳。倘郎君能爱屋及乌,亦为罗致,则合璧连珠,共事君子,实为万幸!”言罢,泪下如雨,敛衽以请。董曰:“荐贤者受上赏,卿不愧为君子姬,当论首功。”遂允。亦二百金买。
阿进年十六,杭人,父幕死于扬。亦娟好,兼通书算、弹丝。喜不自胜,携归,如载宝而来。盛氏闻之,先舆来迎而归。盛氏因劝董曰:“风涛雨雪,带水环山,适可而止。今家迄小康,不劳更作行旅想矣。”董遂鬻田百亩,构一精舍,环以竹木,经岁不出,悠然怡乐。一妻三妾,爱若同胞。衣则易着,食则共器,既偶俱之无猜,更相期以共济。一家之中,盛氏总其成,暖云司纫事,兰绡佐中馈,阿进操会计书写,分任焉。皆擅其长,即错综焉,亦无废事。凡有妇人入董门者,皆薰其德而化为善,一时子玉之邻无诟谇声。
每见夫妻燕好,一有小星,顿起参商;甚至林间狮吼,岭上鹃啼。况一再至三,连袂交枝。借使三善能称,而一夫作难,又安得保此庸庸之福也哉!说者谓董子善齐家,余谓董子有修身之道。想其被面障扇时,其气象固已异矣。使董子出而为仕,化家为国,正有可观。噫!董子不以轩冕之荣,易此闺房之乐也。
盛氏,胶东人,号淑娟。修眉方面,性恬静,好佛。尝独坐一室,瀹茗诵经,焚香缕缕。逮下多喜颜承奉者,不敢有惰事,非不敢也,实不忍违其意旨耳。
暖云,苏人,幼鬻于董。身瘦怯如春月柳,微有白麻。足缠似锥,爱着通绣红履。善针工,一家衣着袜鞋出其手。盛氏所供髮绣观音像,暖云之制也。
兰绡,扬州人。目秀准直,心灵警,口滑稽,能令人善听。精于庖厨,每饭一蔬,多出奇想。如以紫玉光熯肉、荷叶粉鱼炸、醋浸山兰蕊、木瓜花作酱,皆味外味云。
阿进,钱唐人。体丰而软,好洁,喜穿青蓝,以显其白。古人谓丰若有余、柔若无骨是也。能书算,一家度支悉付之。暇时洗桐拭竹,扫径浇花,绝无一毫俗韵。或于灯前月下,一家环坐,听阿进弄阮弦唱平湖调,文词数折,其音袅袅,如流莺云。
(妙事、妙人、妙文,令观者叹赏不置。)
郑延
郑延,淇人。幼失怙,十六岁入泮,韶秀无比,人美其名曰“郑大姐”。聘陈氏,未娶夭殂。郑母爱之,慎择所配,恐拂其意。而郑又高自位置,故二十五而求凰未就也。
会入郡,过府桥下一小绫绢铺,柜前有女子白洁,瓜仁面,腰细刚一捻。心爱好之,趋入铺买绫。女呼其兄,兄出,非郑意,乃故为低昂而去。明日郑见女,又至。女欲呼兄,郑曰:“无庸。”指架上包:“即此绫。昨已言明若干镪。”女初利其价,遂与郑。郑脱贯如价。女沉吟,返其半曰:“毋须太多。”郑德之,由此日往觑焉。既而女亦目逆而送之。郑乃属媒妪通其意。其兄返命曰:“弱妹得秀才耦,大佳,但只好作画中人,恐不任井臼事。”郑曰:“吾家颇有薄产,断不至使新妇入厨下。”归告其母,遂委禽焉。
逾月,其兄送之淇上,即返卫。合卺之夕,女哭泣不自持。郑抱入帏,极温款,并道眷恋。女呜咽,郑怜之,三日不敢问鼎。后郑强之,女不得已任郑,牢不可破。郑固伟男,遂驰骤焉,亦不可。于是降格以求,女竟开门以纳。噫,何前倨而后恭耶?郑问女以故,女曰:“奴小字改姑,盖石女子。自幼阴道绝,前曾适人,见弃。今蒙爱而娶焉,倘不为嫌,当屈体以奉,无所后悔。君必注念前好,妾诚逊谢不敏矣。”郑雅爱好,伉俪殊笃。
弥月,其兄来淇,见妹有喜色,郑亦无他词,乃幸甚。女事母最孝,尝于母前欲为郑娶姬,母曰:“新媳妇老耶?几月不伏雌,便望儿子若眼穿。倘房中添一牝货,酸梅子入口,便要作切齿痛。”郑亦不肯,女隐为后嗣忧。
女常供观音像,朝夕礼拜甚虔。日者有老尼至,女敬礼之,郑亦喜与女冠子谈,遂留斋供。尼曰:“有几公子?”女曰:“不育。”尼曰:“大娘子何以美而无子?”郑应之曰:“此卫人为之赋《硕人》也。”尼曰:“若然,我治之。”请间,女与尼入他室,出曰:“无伤也。石外也,非内也,尚可以疗。”诘旦携药来,令女入帏,以翎点药敷之,继以刀圭,曰:“觉痛楚否?”女曰:“不也。愿吾师施大法力,广为洞开。毋使一线蚕丛,致郎君又叹蜀道崎岖耳。”尼笑曰:“适可而止,想此中无并辔行者。覆以膏皮,留一小孔可以便溲。百日之后,客将入门。”而老尼不受谢,竟去。
女谨奉教,郑移外寝。无何而瓜期及,郑为之揭门封。阖辟之间,已若有稚子候门也。女先固瘦怯不胜衣,自此而丰颐美颊,肌肤有余脂。两乳膨膨,如合覆二建磁钟。惟有双钩三寸,依然故我耳。二年生一子,名晚生。
郑尝与枕上谓女曰:“人生得意之遭,即伏于失意之内。忆吾两人桥头肆上,一盼留情。及至于归,入帐之夕,倘以卿故,一旦翻然弃置,卿复何辞,而吾亦未为失德。第使再续其弦,安知不仍脱其輹。如今日者,卿怜我,我复怜卿,是今之视昔,更甚于昔之视今。纵前后判若两途,彼此皆同一致。区区之情,恒有所固结而不可解,然后叹诚通变化,而心坚者之石与俱穿也。”郑终身不二色,夫妻偕焉。
孙筠
孙筠,掖县人。父宗南,住城北,业农。先以东村宋姓之女为筠定婚焉。宗南无行,好博,不数年家日落。宋家见孙贫,欲退婚,风示于孙。孙愤,将与较,复思鸣于官。孙妻讪其夫曰:“当自惭,何尤人?他家女岂肯来汝家受饿耶?”孙筠乃谏其父曰:“父莫较,儿自立成名后,何患无妻子耶?”父从此顿改前非,悉心正业。父力田,筠又力学。逾岁,筠十六,入邑庠。家复稍裕,遂于东村之东王姓女结褵。择日,筠冠服,行亲迎礼,鼓吹往过东村。
宋女固未许人,闻乐声,与其婢小曼出视。小曼识之,曰:“此新秀才筠孙郎也。向使主人翁不以孙郎一时贫穷,食言渝盟,姑姑今日岂不居然娘子耶?甚矣,善择者择高郎,不善择者择高房!”宋女怏怏归,向隅,泪荧荧如珠串,乱落襟袖。小曼复笑曰:“姑姑最是无用者。寡是哭,饶尔再哭一夜,人家女儿睡熟孙家炕矣。”宋女乃挽小曼手曰:“奈何?能为我划一谋乎?”小曼曰:“何难?三十六计,走为上策。姑趁此时,直抵孙家。要知咸阳先到者即是君。一臀坐下,他用十八金刚,也抬尔不出来。”宋女曰:“我羞,且不识路。”小曼曰:“姑敢行,我便保得将军去。”
于是两人梳洗结束,蒙以青盖,内袭华衣,扎履结袜,悄步出村,竟投孙舍。遥见结彩于门,近之,则宾客列满。小曼携女昂然入,皆问谁家姑,小曼答曰:“看新妇者。”进内,孙父母见之。小曼扶女跪堂前,女乃泪盈花晕,羞泛春红,不作一语。小曼曰:“我姑宋女也,原许作孙郎妇。自主人退悔,我姑誓死不二。今闻孙郎另娶,我姑情极来归,望二老怜而收之。否则请死于孙氏之庭,以明我姑之心。”其言侃侃。女闻之大哭,伏不能起。孙父母喜,掖女曰:“此我佳妇也,毋庸悲。”
俄而孙筠偕王女亦至,见已一女坐青庐中。父母告筠以故,筠亦喜。堂上贺客亲友,哄然皆喜,遂令二女皆成礼,称两大焉,但惟恐其不相能。三朝后,宋与王相敬爱,如亲姊若妹。于是小曼谓女曰:“东吴招赘已完,赵子龙当用不着。俟明年我姑诞儿,再来长坂坡抱阿斗耳。”欲去。宋女留之,商于王女,禀明父母,愿分一席以酬其劳。许之,纳为姬。宋父母陪送妆奁,登门赎罪。
王姓父母以其女亚于宋,有怼意,而王女欲之,无间言。次年,二妻一妾皆孪生,得六子。会学师某生子,门生为汤饼酒。序坐,学师曰:“今日以子众多者首屈。”佥曰:“若然,孙生居上。年虽十七,有子六人。”师问故,相与缅述其事。
(济宁许殿生,贾人也。娶妻,逾年春孪生二子,及冬又孪二子。盖一岁而得四男,亦奇也。)
陈万言
陈万言,清丰人。清虽下邑,交于直、豫之间,通衢大道,商贾往来不绝。万言居城,聘妻宁氏,居乡。陈有中户产,是年冬尽将婚。某日之夜,炬而亲迎。北俗婚期取岁尽者何?曰无忌禁也,又农商之隙也。夜而往者何?曰恐示人以朴,故多卜夜。亲迎者何?曰古礼也。贫者不能备彩舆,或驾牛车,蒙以猩毡,郎则马而前导。
陈至宁舍。如婚礼,出载其妻归。大雪,车中伴娘,先自陈家来者,俗呼之取女客,盖贱而非婢仆等——是日饮宁酒而醉,车行欲呕,不顾而唾。新妇恐其渍新衣,退诸后箱。车固无式楺木,时超乘度舆梁,辕仰新妇坠。前行者拥而奔,不知也。
有豫人布客卞丰者,乘骡冒雪,遄归度除,遭女哭于途。卞下视之,新妇也,询以故。卞思欲送归追婿,则有北门之管;将归其女家,又无前路之征夫。弃之不可,送之何往?斯时为卞计者,惟有停骖待旦,相与株守,义也。而卞一转念则不然。乃诳之,掖妇上骑,卞随行。少而雪甚,遂欲与女并辔。女羞,不能却。卞喜,纵鞭七十里,抵家启户,曰:“得偕一新妇归。”家人固以为卞之新妇,而卞即亦居为己之新妇。彼新妇者,早已含颦于走马时矣,遂不贰焉。
卞无妻,有母多病,一妹十岁。宁氏能作家,事母抚妹颇任劳,夫妻笃爱。一日,宁氏至后园种豆苗,铲浮土,得二罂,皆白镪,可数千金。乃以其一告卞,家遂裕。
当麦秋,卞贸归,辰出收获,见一人持镰卧地上,卞曰:“若何不为刈?”其人曰:“人皆外我,将不我佣。”询其里,曰:“清人。”卞曰:“清去我不远,何外之,盍为我佣?”其人随卞往。问其姓,曰陈。陈勤恳,人登一陇,而陈秀两歧。卞喜,厚而佣之。
卞思茨屋,欲致墁师,陈曰:“无庸,我能之。”是日亭午,宁氏黹于窗前,陈则茅于阶下。宁听其言,如清之声,问曰:“尔何许人?”陈曰:“清人也。”宁曰:“有陈万言,识之否?”陈笑曰:“佣也。何知佣名?”宁曰:“我宁氏之瓜葛也。闻尔娶妻而失妻,有诸?”陈叹曰:“惟其然,而佣之所以有今日也。当时娶妇,归失妇,我以为宁之匿;而宁之女归无女,又以为我之害之也。我仇宁,宁复冤我;鸣之于官,两姓被絷,终不能结,遂悬其案。迄今事隔五年,官经四任,与其疑而不解,何如疑而释之。乃告宁家,情甘罢讼。而我家落,宁氏亦贫。”宁曰:“尔今犹与宁氏仇否?”陈曰:“今两无欺隐,固耦俱而无猜矣。”宁曰:“我久不通宁氏母,欲假尔作寄书邮,曷往焉?”陈曰:“惟命是听。”宁即封布函,有物累累付之。给川资,并具糗粮往。卞归问,宁曰:“伊连日欲归,酬之不受而去。”
陈归途饥,掰糗以啖,中馅一金,三掰如是,不之解。抵宁氏,呈书而告。宁母疑,拆其函,金之外,则其女当时受陈氏钗也。宁父母乃往卞,见女抱头痛哭,寻卞争詈,卞不敢出。而陈复诣卞,汹汹四起,讼将兴矣。卞惴惴无所计出。
宁氏于是乃请父母及卞母、卞丰、陈万言咸集于庭而言曰:“我为宁氏女,今为卞氏妇。既为卞氏妇,则不得复为陈氏妻。当女之适陈也,陈实弃女;女之归卞也,天实与卞。至若乘危于昏暮之间,要之而去,则卞之咎所难辞。然而以尔车来,胡为乎泥中?是陈之自失也实甚。今即鼠牙雀角,官断前归,而女守从一之义,虽速讼,而必不汝从陈,将奈何?为今之计,父母以女故家落,女愿以金为父母赎产。陈万言亦以女故遭家不造,迄今未娶。卞丰有妹,我姑也,今迨吉,将以适陈而偿,我更以五百金为之奁。由是姻娅相通,嫌疑尽释。虽曰人为,岂非天道。不然者,讼者终凶也。请以质之三老。”卞惧及祸,宁利其金,陈乐得偶,遂皆从之。于是卞拜陈,陈复拜卞。女乃出其半藏之罂,分宁及陈。后其妹归陈之日,其兄从之。宁谓卞曰:“往送之家,毋使人马上得之也。”
幽宫诗
粤东惠来滨海,渔盐辐辏之区。城南有岳庙,最壮丽。两廊塑像,作十殿阎罗天子,狞恶骇人。夜叉急脚,以及刀锯鼎镬,无不咄咄逼人,虽图画传神,不能至此。每至春夏赛会,乡城男女,愿献楮帛,焚积如山。殿旁有石兽,角端土人皆割牲滴血其上,石中猩红,经岁不干。
邑中翁姓,富甲一城。长女名如珠,初生时,其母梦黑龙绕其身。年十三,白皙娉婷,性慧识字,即为吟咏声。后工诗,其《送春》诗有云:“彩笔堪题肠断句,柳丝难系落花魂。”其序四六云:“缅飞絮之随风,仿佛真魂飘荡;妒落花之时雨,依稀血泪缤纷。”其兄贸易湘潭,伊书促归,中有一行云:“愿化衡山之石,雁使回归;因呼粤岭之禽,哥行不得。”皆佳。
年十五,随母诣岳庙,游两廊间。至转轮王殿,诸娣姊皆游观,如珠手指王像曰:“如此狰狞王,夫人朝夕对之,不栗生畏怖耶?”其娣云:“汝畏之,夜间即来娶汝。”如珠答云:“王如欲之,我何畏彼哉!”及归家,病,既乃大渐,百药罔效。忽自语云:“越三日癸丑,我当入宫,拜受采纳矣。”众以为谵。至期,如珠令人为之薰沐,着新衣,辞父母曰:“儿已为冥府王妃。外舆从久驾,儿不敢稽。从此侯门似海,膝下长辞。”父母始惊骇哀泣。如珠曰:“无过伤痛。今儿作王侯妃,充六宫,班九嫔,岂比作田舍郎媳妇,尚烦二老体恤耶?”乃自吟曰:“大邦有子,遵彼海滨。窈窕淑女,曰嫔九京。”言讫而逝。
三年,其父病危,复苏,告其妻云:“我夫妻皆增寿一纪。儿果为转轮王妃,群下左右,请位中宫。一年之间,实辅转成君德,燮理阴政。幽囚犯科严重,传其脱簪侯门,进谏不已,今以摩利才人充嫔。一人见嫉,预政挠权,如楚王郑褎故事。乃幽儿于别宫,抑郁以死。后宫中魙告祟,王悔之,乃知其冤。乃下摩利而封儿,号金轮阿耨夫人。祀以壤田,建庙于酆山之阴,凡后之族,赐寿一纪。”犹忆其传诵幽宫诗八绝云:
阴霾穗帐旧时容,禁阁重重马鬣封。听彻森罗宫殿外,更无人撞景阳钟。
伤心遥拜九泉恩,永诀双亲一缕魂。河满曲终肠寸断,谁知地府有长门。
城开枉死能容罪,殿少长生不种缘。安得成都人作赋,也应输与纸衡钱。
飒飒凄风入苑来,歌声乱逐鬼声哀。冰寒彻骨桃笙冷,知是君王宴夜台。
白玉楼头望碧潺,黄泉水绕奈河湾。弃捐秋草埋幽径,采卷如登嵩里山。
百结云鬟内样妆,茜红衫子带鹅黄。轻盈舞罢旋风阵,羞比昭阳掌上狂。
溶溶默默惨无神,点点幽情诉未真。一片琉璃帘外影,姗然自认李夫人。
曾无月色到深宫,燐火光微辇路空。回首木棉花下住,沙塘箫鼓画桥东。
(七如氏曰:如珠之事,固属荒诞。但寺庙为僧道所居,众目所睹,且轻儇子弟更于此处窥探调笑,讥刺品题,如蜮如狂,凌犯拥挤,无所不至。此时隐忍受辱,惟有落牙自咽而已。今浙省之游天竺云林,每至春月,无不如云逐队;虽夫不能止其妻,母亦不能禁其女。更有吾乡无知妇女,相聚结社朝山,或金鼎、或东岳、或南海普陀,跋涉数千里,杂沓数十昼夜。其中恣性越礼,又岂笔墨所能罄。作者记转轮王一段,盖犹有忠厚之微旨也夫!
按律载:官及军官之家,纵令妇女入庙烧香者,笞四十;无夫、男者,罪坐本妇;住持不禁止者,与同坐罪。而妇女不知犯法,反以为祈福。吾曾见一秀才妻登峄山,其夫亲扶掖之,恬不为怪云。)
郑让
郑让,字耐村,利津人。无兄弟,父母钟爱之。美丰仪,又慧,十五应童子试,郡中游。过平康,见妓心荡,晚潜往妓家宿。招覆,师觅之不得。将曙,让始至,考棚已封门。师以书贻其父,让母曰:“儿大矣,当婚。”聘马氏女。是年,让入学,遂婚矣。
先是女在闺中,尝蓄一婢,将出阁,力遣去。凡见庭花新摘色艳者,必手揉碎之以为快意。合卺后,夫妻若胶漆。一日,马见让之溺器乌啄而长项,恶之,熔化成饼。夜,让求之弗得,乃用女器,自此让并不敢与妻异溺器。让斋中挂一仇实父美人图,马见之辄痛心,裂之如糜,疾遂瘳。让后不得就外寝,渐至出必告、反必面焉。每有所事出,马以如意簪点胭脂印其要处,如守宫砂,归而验。稍不符,便穷诘研问,至再至三。不数年,妻之焰日以张,让之气日以馁。让愈防检,而过愈丛积,几不可支。为翁姑者劝之,马怒曰:“汝养子不教,我为汝约束,不德我,反仇我耶?”
一日,马忽持剪入翁室,欲阉其翁,盖以翁与姑犹有童心,恐其生子析产也。后翁姑夜寝,必严锢其户。让由是狼狈滋甚。父母亲戚,咸为之忧,让固恬然安之。让周身之针孔、爪痕、烙斑、齿伤,多人时令脱以相示,凡百余处,未尝不为之指瘢太息。而让反似三国吴大帝奖周泰军功,以为得意,恨不诸公满浮大白也。尝于妻前读《石崇传》,至绿珠坠楼一节,拍案曰:“妇人能如是,一斛珠不足多也。”马曰:“绿珠何以独有千古?”让不敢对。马氏遂登楼,一跃及地,救之起,左腿已折。让是科中乡榜。马闻捷,哭之七日。人问之,马曰:“吾闻贵易交,富易妻。田舍翁得十斛麦,尚欲易妇;今郎君贵,必多金,能保其不置姬妾乎?”
当北上之日,送诸南浦,要以盟誓而还。让乃发轫。抵都,寓旅邸。邻有闽人伊某,身小而须微。与之谈,蔼如也,渐来往密。让每过伊舍,闻其后有女子声,让问伊曰:“宝眷亦在京耶?”伊曰:“非也。客中寂寞,新购得一裹头奴耳。”遂令其出拜让,奉茗。郑伊两人颇称相得,谈及郑尚无子,伊曰:“吾观君须眉表表,未必即龙眠居士。况燕赵颇有佳丽,何不置一小星为后嗣计?”其妾亦耸郑曰:“两家由此同住,朝夕相聚甚好。倘郑公旅囊羞涩,妾愿拔钗以助。”让踌躇曰:“兄爱我,弟非忘情。但家室悍毒甚,恐不相容。”伊曰:“千里之外,嫂夫人鞭长莫及也。”郑素困于阃闼,不敢纵。今如离鞲之鹰,脱网之鱼,加之伊又预成其事,宁复计及褰裳捉跪时哉!遂买一姬,王姓。无何试毕。榜落,让故迟迟吾行。伊曰:“归计可决,长安居不易。”让不得已,泣告背盟之故,欲久客以避其锋。伊曰:“是谋非我所敢许也。夫父母桑梓之地,祖宗依恋之邦,一旦轻弃其乡,以糊其口于四方,安见其可以图存?即尊阃有刻眉之行,亦且尚无其事,又何必未来逆料,先以不肖待人哉!兄请偕丽人归,余不日摒挡,便道造访。万一果有别故,到时我自有安排法。”让始允,复谆属伊速来,遂握别。
让抵家,尚十余里,谕其仆勿泄,先自独归。妻瞥见,诈之曰:“汝在京中干得好事!”让失色,莫知措词。妻乃拷问,让以实对。妻大怒,挞让无完肤。继以带系让手项,幽于帐后净所,曰:“汝作此大孽,当永堕恶道地狱,再无见天日之期!”父母以其自都返,欲见之,问其妇,马曰:“若犯罪,在狴牢中,不必探视。”无如之何,父母惟有长叹数声而已。马欲刺其新买之姬,家人乃匿诸邻屋。时有至戚某,知其事,为之记曰:秋七月,郑子偕王姬归自京。君子曰:“不度德,不量力,其以桎梏死也固宜。”
十日,伊至,叩扉,郑父母见之。伊欲见让,马闻而出,即詈伊。伊于袖中出一木杵击妇,仆地,跛而奔。伊入郑室,褰帏见让,如楚囚不敢仰视。伊呼出,让曰:“君祸我矣!奈何劫之,以加吾罪?”伊曳其衣曰:“有我在。”郑出书舍,父母始得见之,环而泣。伊问:“王姬安在?”家人不敢言。伊曰:“速令之来。”姬至,见郑及父母,以礼。晚,郑不敢与姬私语。伊又壮之,乃择别室而居。郑以为其妻必于是夕枕戈而待也。三日而妻无诟詈声。郑不安,入室视马。见而泣,既而絮絮,故态复作,郑复长跪床前。家人飞告伊,伊曰:“吾以牧马者将不敢南下矣,竟复猖獗乃尔!”伊持杵入,将及门,妇股栗缩榻间。伊曰:“泼悍尚不悛改,当挞杀汝!”乃以目视郑,郑起,随伊出,举家德伊。
一日伊欲去,郑与父母恐其复发,苦留之,伊曰:“一击后永断妒根。”众不之信。伊乃取杵付郑,曰:“君其宝之!倘河东复吼,持之可当金锁。”伊遂去。让谨受而藏之椟。后马果异从前,相安载余,而此杵庋之高阁,未尝复用。忽一日伊至,仓皇失措,如有急难。郑延入甫坐,伊曰:“无暇他说,速还我杵。”郑即付伊。问何以匆遽若此,伊曰:“君有不知。我非人,本狐侠也,尝为人间报不平。因君困于妒妇,恐斩君嗣,于神库中窃得周文王后妃娘娘浣衣杵,又名化妒捶,为君制奇祸。今库中失此镇物,入宫见嫉,憎及蛾眉。缙绅显宦,以至首善之区,其风大振,几有不可扑灭之势。上帝震怒,访缉窃杵之盗,急不可待,故来取以归还耳。”言讫不见。而郑一妻一妾,终身无复间言,俱产一子。问马前事,每颜厚云。
(近日狮吼大盛,安得此杵遍及人间?[七如])
少霞
晋沁水孝廉张本义,年七十,妻早死。为临安太守,精神强干,有班伯黄霸之目。一子,名成,粗鄙近利。公颇无舐犊爱,盖知其弗克负荷也。
公有婢少霞,年十七,简静而文,常侍公左右。一日春阑无事,雨过阶除,公忽忆去年有人赠碧凤仙子,命少霞出之。公启缄见其稗落,恐不能萌蘖。少霞曰:“但趁此一块好润土,可毋论其隔年种也。”公感其言,遂纳之。逾年生一子,命名复。郡僚绅士,皆为公作汤饼,送洗儿钱。独其子揶揄之,以为老蚌生珠,恐未必然。
公致仕归林下,少霞尝私语公曰:“妾以蒲柳托根桃叶,不敢以老去诗人,遂忘情于半臂。幸而征兰有梦,但呱呱者在怀,正恐先生风烛,长公子非爱惜紫荆花者。则一斗粟竟不相舂,我母子当不知死所矣!”言罢,呜咽欲绝。公乃作书一卷贻少霞曰:“我死后,尔母子料不见容。我今即厚尔,伊夺之,无益也。我筹之审,俟复儿年长大,吾邑有贤令尹至,可令赴诉焉。尔母子之恒产出于斯,善宝之。”少霞乃密藏诸椟。公又命长子成至,稽田籍,点什物及骡马婢仆,悉归焉。成请曰:“少霞母子,何以置之?”公曰:“嬖人之子也,西山有石田二十亩,屋一区,足矣。”呼少霞告之,泣而去。初不以为复之薄也。逾岁公卒,成主殡事,多不循礼。欲为其父柩前导龙凤节,如法驾仪。又令画士于父影上加珊瑚顶,邑人讪之,乃止。
有名娼女,成艳之,买为妾,未小祥,岳家责之。成殴长妇,遂自缢。多方请托,事乃寝。所交结皆豪富棍徒。人有借贷者,必重息盘剥,以充其欲。日者告少霞曰:“西山之阳,有先人之田庐在。尔母子盍往焉?父命也,不可违。”少霞悽惶携子往,一切井灶瓢杓,皆无所为谋。少霞纺绩自给。十年间,复知有母而不知父,问母曰:“人莫不有父,我独无?”少霞凄然曰:“尔父死矣。”后复从塾师读,归问母曰:“城中大郎,皆说是儿兄。何以兄锦绣而弟蓝缕?”少霞曰:“儿但读,俟长大便有好衣着。”又数年,复已成人。当十月朔,少霞携复展墓。成方令妾着紫貂裘,跨少骊驹,随从仆妇皆戎装,猎于郊。便道过墓,见少霞母子单寒,傲视之。少霞命复拜兄,成拱手曰:“小客贵姓?我不敢弟汝也。”即其婢仆也不与齿。其妾取钱二百与复。复掷于地曰:“我不屑尔臭镪也!”妾曰:“小乞儿不识好歹!”遂各匆匆车骑去。
斯时少霞触景伤心,抚膺垂泪,九原已杳,遗子堪怜,不觉失色大恸,响振林木。复撤馔,掖母归,犹呜呜不辍。复乃长跽而请曰:“母毋伤也。母为父妾,抚子受困,分所当然。况剥极必回,天之常道。儿读书何事?或得捧毛生檄,以慰吾母十余年冰霜节操,亦未可定。何必以当境迍邅,用是悲泪为耶?”少霞闻之,乃收泪而为喜,忖曰:“儿子长矣。”
时当童子试。少霞缅述遗嘱,出字一卷。复盥手展视,上有诗一首曰:
七十年来又一春,此春度后更无春。只因风木秋凋后,恐有同根釜泣人。
读罢涕泗而受,入城赴考。令见其垂髫韶秀,衣服破绽。及阅清贯,为故张宦子,曰:“汝缙绅郎,何一贫至此?”复曰:“但富于文,贫何病?”令异之,乃捻数页书曰:“自《学而》第一起,至《八佾》第三止,面试汝一破题。”复应声曰:“学而优则仕,乐其可知也。”令大赏识。试毕擢第一。后入署谢令,乃告曰:“复,故临安守侧室之子也。因兄成不相能,逐我母子于外,衣单食缺,十有五年矣。父在时,曾有遗诗一卷,嘱谓死后如兄果相凌,有贤邑侯至,呈之,当为我母子地也。”袖卷出。侯接视其诗,并有钤印年月日,且犹在官时,生复之年。侯曰:“贤契暂归,诗卷留阅数日,当缓图之。”复谢出。一日,令忽拘成至,问曰:“汝父有几子?”成曰:“居长,有父妾生一弟复。”令曰:“安在?”成曰:“居乡业儒,现蒙擢首者是也。”令拍案曰:“父死未寒,逐庶母,弃稚子,乃坐拥多资,奇赢陇断。恶迹款款,不可指数。弟兄手足,分虽有长次之序,而产自无嫡庶之分,奈何令其子母单寒不给?汝尚有人心乎!”成闻言,汗流浃背,龃龉曰:“母弟乡居,父命所在。”令大怒,掷父诗于地,曰:“汝不以兄弟应分之恒产是与,乃借口于汝父临终之乱命是遵。试观此诗,尔父亦逆料尔有今日之丧心也。”令乃着其族长计产均分。成亦不能致辩,遂遵其判。析产后,复顿富。因感令德,令去沁时,复以千金赆之。令不受,曰:“我不欲多金,恐将来不能安我二子也。曷修孔子庙堂,为一邑光,且为尔先人德。”令临歧,谓复曰:“士人怀才抱道,拥琴书,卧空山,萧然啸傲,斯已耳。一旦与人家国事,一官一邑,上何以不负朝庭,下何以子我百姓。即琴鹤相随,效赵清献往来蜀郡,未为不可。又何必竭小民脂膏,充我囊橐乎?子孙贤,或谨守吾业;不贤,将灾害及身。如贤契者,鹏博鸿举,正未有艾。得志后,尤当痛心疾首,引以为戒。其毋忘西山藜藿也。”复谨受教而书绅焉。兄虽嫉复,亦无如何。
兄以刻薄,弟以宽仁。刻则寡恩,仁皆慕德,旧时婢仆,皆归于复,而少霞又有贤母风。成生二子,皆淫荡,家遂败。复成进士,为刑曹五年。出守临安,成且来任,复恭事之,郡人称之小张太守。复固廉介,不见喜于当途,以终养告。去临安,泊如也,人以为不若老太守满载归。复慨然曰:“我有所受之矣。”
喜娘
闻人垿,海州人。家温饱,乡居,优贡生。娶妻黄氏,年三十,贤而无嗣。妻欲为闻纳妾,海固僻壤,无当意者。其中表单伯言,以吏考得仪封丞,将之任,谓闻曰:“兄闲居无所事,家中计不劳布置,盍随弟之官?衙廨纵冷落,未必不如村落。升斗禄,亦可分供作游资。徒老牖下,使眼界狭窄,岂非憾事?”闻妻亦曰:“同叔叔往,大好事。汝兄年四旬,膝前尚空空。弟在官,一呼唤皆百应,觅得一善养子者,备防老计。我固非吼吼虔乞婆,终日抱醋瓶的,想叔叔亦深悉也。”闻初意懒,因妻言,忻然。妻为之办装,盘费外,又以百金置行橐,谓闻曰:“千里跋涉,囊中物是丈夫胆。或有所遇,一时叔叔处未便凑手,求人何如求己也?”
遂行,与单同车。仪封滨大河,人物繁盛。丞虽佐僚,而防河守险,鱼雁堤岸,正不得以闲曹目。哦松拄笏,非为仪丞言也。闻性疏旷,不受拘束,尝恣情游览。古刹荒原,信步则往。或临水而低徊,或登山而凭眺,皆足以畅叙幽情,更饶胜具,即使沽酒买鱼,亦复探囊可得。
日者闻甫出,见皂衣人絷白发翁,翁垂首泣。闻伫立,见皂怒勒索,批翁颊曰:“老绝物,欠皇帝老子债,恃不得肉头相!”闻解之曰:“门中友,何不稍怜恤老年人?”皂素知闻为二尹戚,乃释手,曰:“玩户也。”翁跪而泣,闻掖起。翁曰:“我岂敢累积年银米?因此一条河沙压后,至今不一毛。家贫又无儿,又髦迈,嗷嗷数口,不能逃亡。今催科急,死而已。”闻恻然曰:“所欠几何?”翁曰:“新旧二十余金。”闻谓皂者:“与翁少待。”闻去移时返,出金,如数完纳,释翁。翁感谢,遂志闻姓名以归。闻返署,亦不告单。
明年,会乡有赛会。闻观返,雨载途,奔村落避之。适见茅屋环墙,门楼草茨,有垂杨一树卧路口,闻趋立门中,雨直潇潇下。西来一翁,破笠荷锄,提茄子数头,见闻忻喜曰:“恩人至矣!”闻审之,则去岁之欠粮翁也。翁告其妻,延之入内。闻谢曰:“雨住即行。”翁固挽之,闻不得已,入草舍。翁无他所,惟左右复室,一翁自居,一女居焉。翁夫妇拜跪曰:“去腊蒙恩,俾得一家团聚。再造深仁,铭肌浃髓。”遂指案上炉几:“我两口清贫,惟日烧一炷香,祝恩人福寿增耳。”闻逊谢不当。翁呼曰:“喜妮子,出来拜见。”
女出,年十五,挽大辫,分头,小水缵,面白泛红,弯眉,两颊微涡,着新翠布衫,双靸假套鞋,鞋半截红如狗牙椒。女插烛拜,闻不敢受。翁挟闻令其拜毕,起立。翁曰:“莫得闲,厨下与汝母具馔去。”女微哂,出随其母。闻辞,翁必不可,曰:“恩人太矫矣,即不获千金报,讵不容我作一饭主人耶?”闻又见檐前淅沥,遂留。少而村醪雏鸡、山蔬麦饭罗列于前。虽市远绝少佳肴,而田家况味,即饼圆葱寸,何莫非洁治以延宾也。座间问闻,闻亦询翁,两人家世,无不悉述。翁曰:“恩人当早为后嗣计。无似老朽今日,如门前挂无儿肉,茕茕苦,诮让更复难堪。”语次,女携茶具入,闻视女,翁辞顿辍。女立翁后,翁指女告闻曰:“村姑儿颇不拙,终日语刺刺,只能要针线。怎不作一男子,替汝父撑门户?”女拔鬓边小搔头,低首剔履上泥。继烛,雨更盆注,翁即设榻女舍。女欣欣持彗襆被,闻不自安。天甫白,翁出,母女入厨,作桃花糁、荷叶面啖闻。闻起,翁劝箸。翁恐泥泞,已备蹇于门。闻谢归,遂告单。
自此以往,翁尝入城探闻。如春野一蔬,秋田一黍,翁必致送。闻与单宦况萧条,固乐得此田舍翁相往来也。女时制香囊袜履,以为闻寿。单见之,颇称其巧,单乃阴为闻往媒其女,而议聘焉。翁夫妇首肯曰:“我受闻君大德,又知夫人不育,久欲以弱息赠,但恐闻君不受,固未敢启口。今尹侯一言,足重九鼎。谨请择吉,聘则不必言也。”闻知之,咎单曰:“拯人急而利人之女,恐非君子之行。”单曰:“不然,救人当俄顷之间,解囊于行李之际,时当饥溺,惠施行路,宁复计及翁有女而后出此?翁之云报,表君德也。兄何辞焉?固当坦腹东床耳。”闻遂娶女,阖署称为喜娘。
喜娘慧而能,善体闻意。阅月,闻与俱东归。闻先至家告黄氏。喜娘至,展拜黄,举止恪顺,早息不辍,代黄氏劳,黄亦爱之。告闻,迎其父母来海。一日,黄偶忘一件事,喜娘曰:“妾已办之。”黄素多病,今审喜娘可托,乃尽委以家务。喜娘董率家人,亲操井臼,课纺绩,功倍往昔。又通悉田事,祈晴问雨,播种助苗,罔不井井有条。喜娘多种麦则麦收,多种黍则黍收,虽老农圃不如也。五六年中,家益裕,广治沃田四百余亩。生一子,黄氏待之如己出。黄氏尝对人曰:“自喜娘到吾家,皆不知穿食事,但个个饭来张口,衣来动手而已。”
胳瘩老娘
湖州有婺妇,号胳瘩老娘。能刀笔,为讼师,远近皆耳其名。凡有大讼久年不结者,凭其一字数笔,皆可挽折,虽百喙不能置辩。因之射利,计利厚则蔑理甚。
邑有富甲之媳,早孀,欲改适。翁不许,强其贞守。媳丐于老娘。老娘索其一千六百金,弁其状十六字曰:“氏年十九,夫死无子,翁壮而鳏,叔大未娶。”官遂令其他适。会江北岁不登,人皆贩米江南。江南之人闭籴。构讼汹汹,贩者蜂拥,莫可为计。有知老娘者,恳其一词。索以三千金。词今日入,而明日遂放籴焉。其全词不录,中有一联云:“列国分争,尚有移民移粟;天朝一统,何分江北江南。”
浙人吴姓,家富有,蓄优伶。有伶人问吴曰:“如捉得窃贼,将何法而痛惩之?”吴曰:“有一法最妙,当倒悬之,用陈醋灌鼻孔中,则窃苦甚,诘其事,可无遁词。”适外村有监生某,太戆生也,不懂人事。一日观剧于村,值夜人散,监独立场下。伶以为窃,絷而问,不答,遂如吴法,灌醋而死。鸣于官,验之,为某村监生。官鞫伶,伶以为受之于吴,复拘吴刑之,遂承招焉。吴之子幕于豫,闻父难,遄归。百词而莫赎其父,乃往湖州求老娘。奉以多金,遂为捉刀,立就一词。其词中用意,引孟子言燕可伐一节,“伐燕固在齐而不在孟子”云云。词入乃释吴,而罪定灌醋者。
吁,是妇亦奇矣!奈何以胳瘩名?盖亦厉气之结也。天之生才,往往令人不可测有如此者。
二妙
褚文兴,吴贾也。贸于粤,往来十易春秋,计利倍蓰。而蛮烟瘴雨,经尝备至。粤有黎姓者,褚之旧馆人也。黎有女名二妙,多姿且慧,年十三,甫垂髫。尝于盘鸦后束短发,缕丝作辫,披肩际。褚每南来,多携奁具脂粉赠之。其初也,褚爱之而怜其稚;继也,妙感之而情为移。逆旅之中,双环么凤,借以消遣,而褚亦愈久而不及乱。
会南归三载,值广南诸郡流疫,商贾断绝。黎氏素无产,萧条贫惫,家遂以落。二妙年十六,母死,其父鳏,尝贷为炊,日不举火。父出不家,妙固茕茕掩双扉也。一日,褚忽至,黎老见之,备道苦况,二妙亦羞以为容。褚不忍去而之他,仍假馆焉。
粤有大麻疯,人中之,肉溃死,人皆屏弃,不与同巷。男子不治;女有之,与人交接可疗。客粤者往往中其毒,俗名“卖疯”,亦曰“过癞”。时二妙传染是疾,其父使妙移于褚。黎假出,妙至褚所。褚喜求合,女愀然曰:“我不忍祸君也。”遂告以故,且令褚速去,并乞异日病发,望藁葬于道路之旁,言已呜咽。褚曰:“卿无悲泪!”乃出橐金贻妙,“倘果不治,卿即南来,当养卿以天年。”妙拜谢,褚匆匆别。
后半年创剧,溃出肌肤,众共弃之。妙乃流丐而南,形益秽。十阅月至吴阊,访褚门而告。褚收之,居以废圃。家人日投食,皆掩鼻。圃中有老槐,空其腔,蛇虺凭以为窠。妙食庋于牖上,蛇尝来食妙食,而妙亦食蛇所食之食。妙一日忽收脓结痂,脱然以起。回视荐上,如败鼓皮数十片。
家人异之,褚亦来视,如剥瓠。褚问妙,亦不解其故。更阅月,发理颐丰,居然佳丽。褚妇颇贤,移之闺。况褚本不能忘情于妙,而妙且感情于褚者,遂纳为姬。后葺圃,见大蛇出树中云。
颠当
侯文智,天津人。多财,为海舶估,后为引鹾商。酷好声技,多姬妾,悉善弹吹。有门伙某自晋来,送侯一婢,名颠当。年十三,发垂髫而黝黑可照,眉目如水,侯喜自不胜,如获拱璧。一年而百技皆通,妙于音律。每度一曲,不惟能作新声,更多媚态。有时一手支颐,以目流盼,无不与曲中情景绘画而出。房帏间娇容缓步,对之如在消魂桥上,烦渴胥蠲。群婢效之,终莫得其形似。侯尝秘诸密室,虽至戚难睹其面也。
语云“佳人一顾,可以倾城”,况侯生无晋文公之识,而有石季伦之癖,宜乎金屋成而玉山颓矣。五年中商欠累积,一败涂地。始也飘零珠履三千,继也流散金钗十二,触目痛心。侯将不支,遂渐以病。独颠当相依不去。侯曰:“我贫将死,卿当先去,以自为谋。”颠当曰:“妾祸水也,此天遣以祸君家者也。君已及祸,妾将焉往?但妾见君生平虽贪声技,蓄姬妾,尚少淫恶。若断君嗣,未免太惨。妾今娠五月,或得一子以延侯氏后,但不能光大门闾耳。”侯泣谢而逝。家人以颠当美,欲鬻之,颠当骂曰:“我不去,将奈我何?倘他族实逼处此为嫌,则侯家尚有旧楼,我独不能效绿珠碎首耶!”家人又以无可分产,遂听之。乃居侯氏旧园,败屋一区。有恶少夜欲窥之,及其篱藩,即觫栗不敢前。日常闭门,邻家亦不见其有炊烟起,叩户入视,颠当俨然且突黔而釜未生尘也。
半年,果产一男,其貌酷类母。及长,人见其韶秀,劝入塾。颠当曰:“几见浪荡子孙有读书成名者?非必其子若孙之果不肖,其所由来非一朝夕之故。”至十岁,梳丱髻,着犊鼻裈,妙丽如脂。其母教之词曲,伊即能曼声莺语,呖呖可听。又令其习妖态,作愁眉啼、折腰步、龋齿笑,大有母风。母令其游于昔日之门下客———皆今日之堂上翁,为之献技醵金。诸人见之,无不颠倒。一时声价,重若千金。咸曰:“颠当不可得而见之矣,得见当子也斯可矣!”于是缠头彩掷,不计其数。颠当乃为之娶妻,而侯氏之嗣,赖以不斩。颠当告其子曰:“是道也,可以歌,不可以娈;可以卜昼,不可以卜夜。总使其若远若近,若有情若无情。取前人所未有之心思,创而新时人之耳目,然后可以惊庸流之闻见,可以移贤智之性情。绣帘文榻间,立红氍毹,正如三神山,可望而不可即,斯其术乃工矣。”所以吴伶避席,越女停桡,名公巨卿乃独噪“当子”之名也。因是始传,至今有此一戏。又云当子狐也,不然,当子不能有是媚。
(近日在郎牧之宴会中,偶来挡子一班,演唱不终席,闻者皆倦,如对古乐。人情变易,一至于此!)
紫欢
金陵妓紫欢者,自言晋人。十七岁来南,自鬻为娼。河房有富鸨,视其貌无伦比,声技称绝,咸以为钱树子,八百金买之。欢一入院,遂空其群。欢乃毁旧馆垣,嫌其湫隘。自画图式,鸠工庀材,移竹栽花,临水建阁。落成,自题曰“鹦鹉荼蘼之阁”。一切器用服食,穷极工巧。欢尝独置一室,悬纯阳像。人曰:“何不供大士?”欢曰:“论其普渡众生一也,吾尤喜回道人之胆气粗豪,襟期磊落,于我心窃有慕焉。”欢不着隔日衣,文锦绣舄满笥簏。自奉奢侈,贵介大贾之所不能比拟,正所谓“日费万钱,尚无下箸处”也。时之来交紫欢者,但得蒙一盼,虽盈千累万,亦所不惜,且以为荣。
会当秋风桂子之年,人文聚萃,长板桥头、莫愁湖畔,无不蜂屯蚁附。而紫欢乃大开园亭,广列华筵。预访某州邑名下之士,以及寒单布衣,延之益力。是日,欢盛装华服,曲尽殷勤。试后如有贫不能归者,悉赆焉。
温汝砺,溧阳人。好学能文,苦贫,来试,寓穷邸。欢招温,温辞。一日,欢软舆至温邸,入,温惊问,欢笑曰:“诸君子皆与欢言,先生何以独不与欢言耶?闻先生固穷,谨以百金助膏火。”命从人取置几上。温方逊谢,而欢已出门匆匆去。温于是年登榜首。芜湖大贾汤廷楷艳之,以三千金赎欢为妾。欢从之数月,见汤鄙吝,辄病恶。汤不得已,听欢所欲,以博欢心。欢则为之华屋宇、美衣食、蓄婢仆、延宾客,优伶技艺日满庭除,欢犹以为无可消遣者。二年,汤不能供币赋。汤贫欢去,复归金陵旧院,车填马溢,震动一时。巷中人曰:“欢姑娘回,穷人之福,富人之灾也。”当紫欢之在金陵也,十年之中,富人为所倾败者二十五家;而里巷编氓之间,望之举火者日三百人。
一日,有老尼至欢门,欲见欢。欢出迎,尼曰:“事完否?”欢曰:“妾已了之矣。”尼乃按欢顶上,应手而匾,纳入一荷囊而去。今秦淮河诸妓,尤有爱士之风,其紫欢之遗耶!
阿嫱
阿嫱,广东肇庆女子也。年十四,母死。父好樗蒲,多负,鬻女,女遂落狭邪。有富舍喜之,以番钱五百购为小星,贮之别室,昵爱逾常。几年为大妇觉,大妇固悍妒,操刀往逐之,无见怜意,舍不得已,遣之。媒居为奇货,携之番禺。
番禺为省会首邑,沙面皆蛋户,厮养娃妓,不下千百。蛋户为粤之不齿类,以舟为屋,沙水聚族为里,捕鱼虾为业,如晋之乐户、浙之惰伻、楚之渔户也。媒卖之蛋艇。阿嫱一至,遂空其群,嫱复落烟花。嫱智慧不凡,所见辄通,艺技入手,无不精妙,间亦涉书词。粤中有《摸鱼歌》最雅,嫱信口占之,皆妙句。如云:
二月南风莫怕寒,阿嫂行上望夫山。云横云断浈江水,情郎贩米下梧关。
芭蕉取丝不呷果,丝丝织作千孔罗。落尽木棉花如锦,一身縠薄好郎摸。
至“水调”、“南词”,真又歌喉一串珠矣。粤女不缠脚,方履、绣红绫波瘦袜,有一种别韵。蛮音多不可辨,嫱之苏白京腔,登答尤工,河下倾动,声价千金。贵介达官,放浪于珠江烟水间者,舟中无阿嫱,如座上少油木梳也。
余友谢伯庄,宦家子,少有老成之目。饶资,客广南,尝与诸同人游。粤城卑湿,绝少游观,惟海上驾一叶舟,最足娱人心目。谢之游志在流水,而同人之游心在美人。然其趋不同,而又不能不与之合,所以花楼小艇中,有谢之迹,遂又有嫱之遇。嫱又每视诸裙屐多勿睇,而谢因家书促归,心旌摇摇,对此倚门娼,若恐浼,谈笑间直不知有美丽在侧也,惟以平淡遇之。乃嫱之视谢独挚,自入门以及酒阑,嫱之目惟谢、心惟谢,谢左则嫱随之左,谢右则嫱随之右,谢歌则嫱执板以和,谢握管则嫱磨隃糜以进。同人举觞,谢固豪饮;偶为拇战所困,而嫱素涓滴,辄为谢进三爵,意甚得也。同人皆庆谢之诚愿有当于嫱之特赏云。日斜,谢欲归。粤滨海多盗,管钥不至酉,谢呼船傍岸,嫱若有所失,依依惜别。去时犹伫望渡烟,不转盼也。
翌日,前友至,复约,谢辞以冗。及归装三日前又至,谢不得已,往。甫入舱,而嫱已在舟中久候矣,华饰炫然,曰:“谢公子将促归,小女子无以为赠,敢置杯酒蒸豚,为公子祖饯于舟中。倘公子异日飞腾,重游五岭,节旄到处,而小女子门前冷落,残质风涛,人生若梦,生死莫必,正不知清明麦饭,司马青衫,公子能重续苏白二公佳话否?”言已,呜咽欲绝。谢怃然曰:“邂逅相逢,不意卿爱若斯也。仆本恨人,钟情绝少,今竟于蛮烟瘴雨中得一知己。嘻,可以不恨。”乃入席尽欢。既而酒阑灯炧,嫱挽谢,谢亦心醉嫱,遂枕藉乎舟中矣。诸同人亦各有乐地。衽席间,嫱之曲承缱绻,如不胜衣,丰肌腻骨,发拥乳香,无一不可人怀抱。即足趾雪凝,握之直似一双软璧。至口脂鸡舌,吞吐风情,更出凡想。当其柔词细语,道述生平,并问伯庄踪迹家事。嫱知谢之不能偕嫱也,而谢亦实以不能偕嫱告。嫱偎倚叹息,呼天缘之不假,终夜泪汐,与子潮并长,鸳枕为之尽渍。晨起,谢帆亦挂,嫱送之清远峡口,欷歔而别。谢德之。
辛丑,余南行,谢嘱余访之,并托寄茧缎等物。余抵粤,次年始在羊城。亦为友人招饮舫中,座间二十余,一妓云系阿嫱,然已半老佳人,昔年风味,犹觉娇仍在目。余因举谢伯庄以问,而嫱若或忘之者。余诖甚,因以其所寄物归而赵焉,且告以悔。
(余友伯庄之不智也,向非以家事遄归,几为蛮女儿所困。余甫闻谢言,亦感,孰知十年之后而嫱之谋始败。嫱亦狡狯矣哉!谚云“少不入广”,盖其世世相传,设此陷阱,牢笼天下,卒令身死蛮乡,鬼成异域,甘心祸水而不悟者,什千百也。伯庄其幸耳。
粤省风土最异,如鱼姊蚬妹,舵花舟草详矣。今沙面一带,自靖海门起,群娃聚族,以木庋水,结篷曰“寮”,所居之舟曰“高尾艇”,延客之舟曰“花楼”,亦曰“黑楼”,如“大沙飞”,“满江红”之类。千艘分列,中留甬水之道,以便游观,曰“水心街”。客观妓曰“打水围”,妓接客曰“来瞭”。客至则进槟榔,入口若红绛点唇;继则吸鸦片烟,诸女伴相与叠股而醉昏昏。呼小者曰“阿姑”,及长发分拢者曰“横梳”,有夫曰“阿嫂”,主事者曰“事头婆”,统而言之曰“老举”。此名色又异,故附于此。)
卷九 仙狐部
红叶
瓯宁范一湖,为人诚笃好善,年三十,不获一芹,遂恣情山水。一日,游武夷十六洞,至铁笛亭。见二人对坐,执榼酒相与酣饮。范至,二人让之坐,问范,告以姓氏。范问二人,曰:“彭武、彭夷兄弟也。”劝范饮。二人曰:“佳客邂逅,曷出美馔。”乃启椟,中一蒸儿。范惊掩面,不敢下箸。二人笑视,遂相啖食殆尽,范只饮一盏酒。一人问范何所长,范曰:“愿学医而未逮也。”武出一书贻范曰:“君曾读此否?”范视之,皆奇方脉诀、针灸经络。过十余页,武即夺而藏之袖中。范求终读,武曰:“足下得之,已可名世。”忽二人足底云生,冉冉直上,遗落红叶一片,鲜艳可爱,插以金针。范乃悟其为仙,深悔失之觌面,遂怀叶藏针返。途中默诵所见书,一字不遗,归录之秘箧,而红叶经久不枯。于是设市肆,蜂窠鹿角、药臼青囊,居然一小杏林。有患脑后疮者,一年不愈,不容人抚动。其亭前有柳树,范度其尺寸针之,树中出血升余,而人遂瘥。从此范之名噪,而范之究心于医也益力。
有邻某不服范术,当盛暑见范来,于当途日炽土上滚,作霍乱之状以试之。范脉其关寸,惊曰:“此冷热相激,肺已裂矣,不可救药。”邻笑其妄,归家果暴卒。建宁太守某公得一症,忽视人物无不倒覆,众医不知何症。范至诊视,问其从人曰:“贵官尝从事于曲糵否?”从者曰:“豪于饮。”范曰:“是矣。”密嘱家人疾舆载之,至十里外,覆其舆。太守仆,自舆盖坠出,后视物遂正。众医问其病之故,范曰:“此酒后气不统血,床头倒呕,心挂胞络,不得下垂耳。”
富甲某母病,医者误用参芪,濒死。范至诊脉,并素所服众方遍阅一过,乃书曰“人参一两煅灰”,余苏解数味而已。投之霍然。前医多人曰:“先生诚卢扁,治某太夫人可谓以针投芥,应手而得。但参用煅灰,伊古未有此制也,愿先生教我。”范笑曰:“某太夫人本无甚二竖之忧,诸君子遽加以七年之艾,膈于中而不相下,复益补剂,何异负薪救火?倘余不用是参,则数品草根木叶,不特为诸公所轻,亦为主人所不屑用,故用之以煅。正所以置有用以无用之权而用之,乃得其无用之妙;观者可以从同而见赏,病者即获投症而有喜。不然,《肘后方》恐覆瓿久矣!”众惭服。
一夜,范听雨危坐,闻窗外有呻吟声甚惨。范问之,一女子应曰:“我鬼也。生前病骨蒸死,今虽为鬼,痛亦如生。闻先生名医,故来求治。但我无形,未知如何而可?”范曰:“可治也。”乃缚一茅草人形,按穴针之,计日而瘳。女来谢曰:“蒙君疗我痼疾,泽及枯骨,愿为先生婢,以报大德。”后时依刀圭前后,名曰“桃胶”,呼之即至;或相随囊履,百里不离。过人闺阁暧昧之处,桃悉知之,而范固无俟望、闻、问、切,已了若指掌,人皆不知也。
或劝其著书垂世,范曰:“医之为言,意也。腠理之微,随气亦巧;针石之介,毫芒即乖。神存心手之间,心可得而解者,口不可得而宣也,言之适足以误人耳,何益之有?”二彭相传为彭祖之子云。
(苏州叶天士,名医也。夏日与友人偶在梧桐树下对弈,忽一叶落枰间,叶拾起。适有以难产告者,叶即以桐叶与之,令其煎服。后胎果下。众问曰:“桐叶固可催生乎?”叶曰:“非也。”众曰:“先生何以用之?且用之而效若是。”叶曰:“适桐叶落时,正值立秋之候耳。《淮南子》谓一叶落而天下皆秋,独不可通于医乎?”此亦意也。七如)
庄仙人
武进刘紫村先生,为大学士时,请乩,有仙主于其家。仙能断谋,公事之唯谨,凡国家大计、生民休戚,必谘于仙而后入告,即接物居官,一举一动,亦必请命于仙而后行。构净室以奉之,唯扶乩者某与仙居其中。凡乩之所示,凛于弟子之于先生也。
一日,扶乩某以事将归,公即请于仙曰:“某今将归,侍侧者谁代其职?”仙云:“公之中表庄培封与我有缘,可代也。其人曾于数月前来都,欲谒公而未果,公可询之同乡官京师者,当知其行止也。”公询之,以不愿干谒,恐蹈奔竞之嫌,复归于吴。公乃致书常州太守招庄。庄北上,谒仙,仙降乩与庄叙旧云:“三百年前与君讲道庐山,临别时我赠君玉环,犹相忆否?”庄茫茫莫对,唯唯而已。刘令居仙室中。如是者瓣香清供,相与共晨夕者,两易寒暑。
庄故江南茂才,会省试欲归。仙示庄曰:“君科第中人也。君相寒俭,余将为君表而出之。”是夜,庄忽病狂,一室若哗,向隅而奔。家人告公以状,公以禁闼,戒勿扬,键户而俟之。家人隙而窥,见庄上跽,以指圈面曰:“脸要大。”庄面遂如满月。以手画眉曰:“眉要高。”庄眉遂如起蚕。由是耳、目、口、鼻莫不得手而应心矣。夜半乃倦,方自就寝。明日视之,则方面大耳,广颡丰颐,非复当日负郭庄生也。刘公披衣来认,亦几觌面相失。庄因揽镜自照,亦哑然笑其形容之顿改耳。
越日,庄戒行,仙又示云:“君归困乏,何以为谋?刘公清廉,难为君壮行色。予授君一符咒,焚而饮,可代刀圭,以济人,因而自济。君其宝之,勿贪勿吝。”庄拜受,辞仙行。仙居刘第,无可与者,而仙亦辞刘而归蓬壶矣。庄归途迟迟行,试其术于天津、山左、维扬间,效如响,名振,而仙人之号自此始。庄不索谢,贻之亦不却,抵舍而客囊颇裕。是科获中后,以符术治人,辄不验。
会试屡踬南宫,截取江西瑞金令。庄性慈和,政务德化,邑大治。当事以其迕执憎之。会抚军过境,家人索勒不遂,诟庄。庄不受,杖之,怀绶见抚军曰:“职虽卑,是朝廷官,非大人厮养所可辱者,将何以蒞民?”请解任。抚慰庄,还其印绶,逐其家人。旋以他事中伤之,遂罢官。寓南昌陈善人家,归资莫措,日给不周。
陈豫章之长者,富而好施,为庄力办捐复,后仍发江西补某县,调临川。庄居官早起,案无留牍,政暇则诗酒弈棋而已。终以圭稜不合时宜,又六年告归。年七十,目炯炯,声如铜钟,益健步履。亲故访之,即留与手谈,终日不倦。卒时,预知撤瑟之期。庄名橚,字培封,人呼为仙人云。
(作宦不得志于大官,强于得罪子民。千古一辙,良可寄慨!七如是作,岂自道耶?袁硕夫)
石帆
登州卞京家贫,三十失伉俪,奇士也。尝浪游南北,糗粱断绝,因借舟过浙江,渡海盐。忽遭飓风,舟覆桅折,卞即遵海而下。既乃飘至一岛,扳岸直登。翠峰百仞,高插云表,下皆平石,周围作坡陀,而潮水震荡,如坐艨艟。衣湿如洗,风飕飗至。
无何,月出海上,照耀波光,似火飞金涌,身不自主。方骇异间,又觉目前渺渺,亘天又起一峰,冲风破浪而来,与己坐之峰,若相低昂鞺鞳于其间。卞蹲伏一角,莫敢仰视。近则双峰并峙,屹然而立。忽见前峰下有红灯数十对,度石而来,月色灯光,杳不可辨,至后峰脚下而没。顷刻灯复出,较倍于前,又度前峰,渐隐。乃见前峰如挂帆饱风以去。一天星月,澄然无际。回顾后峰间,尚余一灯如杏,明灭来前。
将近身所,俨一美女,披云氅,持灯上下照卞曰:“客从何来?”卞告以风坏舟故。女曰:“空山无人,罡风可畏。曷随吾灯往?”卞随之至峰下,有门洞开。入内则朱檐碧瓦,万户千门,类王者居。至东北隅,复入重门一小苑中。女令卞入室,绣帏锦幔,几席半彩缋,器用多漆画。女乃出新衣衣之,衣皆绣缘。曰:“郎君何方人?”卞曰:“登州人。”女曰:“奴与君有夙缘也。”遂与卞解带入帏。女固无异常人,独其足下则绣袜绘舄。枕间谓卞曰:“奴顾英也,石帆夫人之侍女也。今夜陀矶夫人来请押事,故府中无人。辰起当置郎君衣壁中,毋怖也。”卞应之。而自以为一生奇遇,不为之苦。如是日伏夜出,女尝馈食壁中,皆珍味,多不识。至夜深,携卞出,或罗酒浆,或评局谈棋,备极欢笑。
一日,正卧壁中,忽又有女子入,年次于英,而丰腻肌肤,若有馀脂,其下乃翘然似凤也。生抱其颊曰:“卿为谁耶?”女曰:“我盼华也,英妹我。”二人偎亵备至。顾英忽掀帏进食,瞥见女,怒曰:“室无人,汝行窃耶?”女笑曰:“姊幔藏也,诲我以盗,于我何尤?”英转哂曰:“妹无惫赖,恐属垣有耳,请以卜夜。”女乃出。英反关户,相携去。卞揭衣壁亦出,见室中陈设与夜间无异,独枕边一黄册。窃视,皆诸神号署押其上,并书明季甲申之变云云。卞骇,不敢动,归壁中。
至夜二女偕来,觥筹交错,如双隗,如二乔。英长而修雅,华次而肥黠,二美悉具。卞亦乐此不疲。衽席之间,或英先而华后,或英左而华右,几令人应接不暇也。侵晓俱去,皆整农如承值状。一夜,华独至。卞问英,华曰:“奉使押黄册去矣。”卞乃把华臂,如秋日藕;玩其足尖,如解结锥。因问英何以不弓,华曰:“伊西北产,其俗然也。”遂相与狎。华露玉体,覆以锦茵。乃脱其贴肤淡黄夹衣衣卞,如云縠而轻暖异常。卞忽闻窗外落叶声繁,瑟瑟阶除,三秋动念,千里他乡,固乐未已,而悲又起矣。因告华以意,华曰:“久客思归,人情也,我不忍以爱昵淹君也。尘世兴废变迁,莫保功名富贵,君其淡漠置之。君归后倘遇危急,即拆夹里衣,便可为计,请以赠君。容俟姊来,当共图之。此地郎君亦无分久居也。”卞问:“此间仙乎?人乎?”华曰:“人即可以为仙,仙亦非天外之人,仙亦人而已矣。但郎君福籍所注,非终老于此。百二十年后,尚有好运。”
逾夕英至,华告以故。英不忍舍,华告以数不可违,英乃许。而离情顿起,别绪萦怀。卞复含英咀华,左顾右盼,为之泣数行下。英与卞一书云:“君究心于此,较胜恒产。”英、华袭之出甬道,卞不敢视。至洞外,见前峰又泊岸间。英手掖卞登彼岸,华呜呜送之。
倏忽之间,峰起而北。卞回望旧山,于波涛间一点如豆,霎时而失。但觉山当人面,波撼崖头,震荡水天,飘然竟止。身颇不寒,仍著旧衣,内有黄甲并书在焉。晓见渔舟呼载之,皆乡人也。问其地,则登之陀矶岛也。已去家三载矣。闲时翻阅所赠书,即常行星算书。为人推吉凶,多奇应。
明末贼蜂起,将薄城。卞闻警,即拆夹里衣,无所见,而绵絮如云布,出十里之外。贼迷所在以去。后人德其守城之功,祀以乡贤。计其年,百有二十,而盼华“好运”之说,信不诬也。
小青
王生行本,字雨人,武城人,父官于南。长,丰神俊逸,眉目如画,时人比之璧人。有相者谓生眼睫有芒角,后当配一仙女。生风度端凝,言笑不苟,官家争欲婚之,生皆力拒。又以其父宦迹萍踪,多所未遇。
生尝于市肆见骨董铺中有画美人卷,装潢蚀剥而容貌端好、神情妙丽,似人小照,无款识。以金购之,更为重装,曰:“人但知礼大士像,犹不知慈悲心亦变作春梦婆,度一切冷落众生也。”日夕焚香瞻拜,对画如对人。虽传纸上人,而意中缘常涉幻想。奈何近在咫尺,邈若山河,令人形影徒吊,空想见而不相识耶。尝有二绝云:
春日无端去住闲,湘裙碧水鬓青山。何时一枕荒唐梦,总在云云雨雨间。
虹驾不愁天汉阔,星槎那怕鹊桥空。应知人亦能仙去,会向蓬莱第几宫。
又题画一词,调寄《声声慢》云:
还羞又怯,似爱偏惊,真个娇娇滴滴。带笑含颦模样,谁人描出。轻轻淡淡几笔,好比如、春花三月。想一会,画中人、恰似梦中相识。/丰韵天然各别。恼着他、为何恁般老实。对这一人儿、只是向伊凭说。朦胧一钩儿月、挂窗前,不清不白。看屋内、灯儿又明又灭。
一夕挑灯夜读,忽举首,见女子从画中下。生惊起致问,女曰:“感君缱绻,不能自已,故不避孽海,又落尘缘。想君丰韵,岂少佳偶,何必终日坐清净蒲团,伴飘泊影,郁郁久居此耶?”生喜促坐,女殊不羞涩,拥之也不甚拒,遂与为欢,备极燕婉。每至夜静阖户便来,雅谈诗文。翻案头诗稿,至生好句,辄低声吟哦,意态蕴藉。西窗剪烛之馀,亦复谁能遣此?宜乎有甚于画眉者矣。见壁上悬琴,曰:“郎君知音乎?”生曰:“愿学焉。”女乃下,而以纤指轻揉,其音袅袅。生曰:“请终其曲。”女曰:“但得其趣,固不必托于音也。”
一日正欢笑间,忽见狸奴来扑女裙,作呜呜响。女惕然投生怀曰:“郎为我驱之。”生以拂尘击之去。女曰:“狮吼之威犹在耶?”生问其故。女曰:“妾生前遭悍妇,心胆惧碎。今见狸奴,犹令我毛骨都悚。”生详诘之,女曰:“妾小青也,郎即冯郎。当时见逐孤山,此照曾经三易。其二为悍妇所焚,此则郎君所匿,流在人间者。妾死后,冥司令我再生,以了夙缘。妾固乐死,不愿忧生,遂悠忽随风,不受拘束。因见杨夫人告我,乃知郎君恋恋也。有时谈前生事,念及慈亲,不能成咽。”生曰:“杨夫人从何处来?”女曰:“蕊珠宫侍值班也。”生曰:“卿生时诗文,十绝一书焚馀之外,犹能记忆否?”女曰:“杳如梦寐,强半遗忘。但零膏剩粉,触处酸辛耳!”尚记三绝云:
病里沉沉怯又娇,合欢花发独眠宵。起看一径忘忧草,移向孤山亦恨苗。
酿得前溪一片云,闭门春雨乱纷纷。愁眉更掬西泠水,却画扬州月二分。
晚妆无力杏花残,瓣瓣沾泥糁作团。一把柳丝扶不起,轻盈搭在玉栏干。
生为之笔记焉。人之见之,皆疑鬼而疑狐,生力白其无。后其父诘之,生以实告。父启户摘画,投于火,登时而尽。生肝肠寸断,较伊生前之炬,更为惨切。至晚入帏,而画里小青固在枕簟间也。生喟然曰:“天衣有缝因风剪。”女即对曰:“花影无根向月栽。”生因反涕为笑。女曰:“适为大人所逐,竟而庐舍荡然,无所依栖。告大人另以闲所置我,我非祸君者。”生告父。父不得已,除西舍为之成礼。夫人来,女出见,则婉而多风,艳绝人世。夫人曰:“真佳妇也,无怪我儿魂依而梦绕焉。”
女善事翁姑,常不食,虽严冬皆着纱縠,未尝寒栗。或制裘服,力不胜披。逾年,觉颦眉交促,暂数腰围,乃告夫人曰:“儿有怀矣。”遂食烟火。一日,生入闻儿啼,视之,床上绷两儿,生大喜。后两子名仙照、仙图,貌皆类母,往往不辨伯仲。以五彩线一系其臂,一系其足云。女生平不作一笔墨事,但勤针黹。生以为嗜好之异,何前后判若两人耶?女曰:“诗以穷而后工,故劳人思妇之作,大抵皆不得志之所为。其感喟不平,根于心者,悉露于言。而坎坷丛集,富于文者益穷其遇。况内仪志美,中馈称贤,更非丈夫可比。何必咏柳絮于风前,颂椒花于元日。至隔墙待月之词,花里闭门之句,又乌足挂人齿颊也哉!即不然,如妾生前,亦当为女流握管,永垂龟鉴耳。”
后生父以致仕归老,生夫妻厮守,终身田园之乐。忽女一日谓生曰:“妾当先去,为郎君除新舍。”倏忽不见,生亦寻卒。后二子贵显,以为事涉不经,故讳言之。
(可以作如是观。
或谓是祝允明手笔,他手不能作。七如)
刘祭酒
平阴朱太史言,有祭酒刘公娶狐一事:刘公家世以曲糵为业。年十二,失怙恃,主肆无人,倩其中表某司酒政。一日,告刘曰:“每晨观作房,辄空一瓮,迨无虚夕。将逾月,不解其故。”刘不之信,恐酒工所窃,乃封识去。早起验视,果如所言。群以为此狐仙也,不可以制。刘不服,夜外宿作房逻守之。众皆寝,刘不寐,微闻唼咂声。刘潜近听之,声在坛中。乃脱衣覆瓿口,呼曰:“捉之矣!”众来听,坛内寂然,皆以为遁。刘曰:“此黠鼠之故智也,毋堕其术。”乃抱瓮归,阖户火而俟。漏四下,瓮中忽曰:“胡为乎此中?”刘曰:“谁请君入耶?”又曰:“曷放吾归休?”刘曰:“谈何容易!若放尔,数十瓮酒价,向何处索取?”曰:“此债寻常,出当倍偿。”刘曰:“吾今不欲你偿。如欲出,当奉吾约,否则立炬尔将为醢。”曰:“请言所约。”刘曰:“吾欲尔卜夜与吾嬉。”曰:“可。”乃要以誓。
刘揭瓮,出不知所在。次夜洗盏以待,果至。一少年约十四五岁,头挽双髻,身着花绣锦团短袭,云镶犊鼻裤,小朱履,项系金络索圈,手挽宝钏,朗朗然姣好无比,与刘相亚。少年曰:“来赴嬉约。”刘喜,问其姓氏,曰:“于姓。”刘遂呼为兄,与之共嬉。有时或说新奇小传,令人听之娓娓不倦;或作百戏,皆有妙想,障人眼目;或歌艳曲,则莺喉宛转,轻若游丝;或作旋风之舞,垂手折腰,无不入妙。倦则举杯觞饮。二人深相投契,如形随影,靡夕不至,至无不嬉。
一夕,于窗前剪纸照影,手提口演,刘自外视,与场上俳优声情毕肖,为之叫绝。既而相与入坐。少年持其剪纸云:“一片热肠,空费裁成为纸戏。”命刘属对,刘曰:“我未读书,焉能作对?”少年曰:“荒为嬉,何如勤尔业耶?”刘曰:“即欲读书,谁其教我?”少年曰:“吾日间在家,以读书为事。今后勿嬉,我以平旦之所得者,清夜而授尔,何如?”刘曰:“固所愿也。”自此相与正字校书,咿唔灯火,鸡鸣而散。
刘生而聪慧,不二年冠童子试,逾年领乡荐。人咸以为有仙授。时年已十六,知识渐启,与少年情好愈笃。刘尝曰:“吾观天下女子,未有如兄美者。”少年曰:“尔诚少见而多怪也。吾有一妹,饶有姿容。若令尔见,当不知如何诧异。”刘曰:“能一见否?”少年曰:“呼之立至。”刘喜跃曰:“望兄移玉邀来一晤,幸勿稽迟。”少年微笑而起,将手揭帘,向外一转即入,果一女子。宝髻云鬟,娉婷如画,侧立不语。刘执烛凝眸,良久曰:“非兄也耶?”女曰:“痴子,尔兄亦缠足乎?”刘乃视其裙下双钩,翘然三寸。曰:“兄将何往?”女曰:“归去矣,嘱奴来与尔作伴。”又笑向帘外取男履一双,向刘曰:“此尔兄之留遗也。”刘接视,见其棉絮楦满帮内,不觉泪下如雨。女笑曰:“毋悲,我固尔兄,非妹也。”刘泣曰:“我亦知尔非妹,即兄也。惟其兄,是以悲耳。何不早令我知之?”女乃自袖中出花巾,为刘拭面曰:“尔生也晚,非余言之不欲早也。况羊未亡而牢可补,我两人犹小夫妇也。”刘乃破涕为喜,遂相与绸缪。女曰:“毋躁,三年前灯影对对来。如不能就,今宵尚得分床。”刘应声曰:“几回苦口,漫劳点拨助膏灯。”女点首,遂成夫妇。次日,女亦不去。
是时刘已成名,酒肆已收。明春公车,女亦与偕。榜发被黜,刘亦不以为意。后至两踬南宫。刘问女将来科分,女不答,谆问之,女乃就其书筴上写八字云:“进士二字,恐怕不成。”刘曰:“然则可废书矣。”女曰:“恐怕不成,才要读书,何可废与?”
一日,女忽堕泪曰:“奴与郎缘分尽在今夕。”刘惊泣不知所措,欲筹所以代之者。女曰:“此定数,不可逃。”刘不得已,满设良酝,与女尽醉。且斟且哭,两饮两伤。六载离情,难消此夕;二人别绪,更尽一杯。刘问女何往,女曰:“上清承值。”刘曰:“岂无瓜代?”女曰:“一班可避一劫,盖五百年也。”又自问终身官禄,女曰:“天机安敢泄漏人间。”乃举杯灌地曰:“君其鉴此。”既而鸡筹三唱,东有启明,女大哭而杳。刘已昏绝复苏,从此踪迹渺茫。刘至今悉除杯杓,不事涓滴,恐对酒怀人,不克终日也。
后至戊戌科成进士,方知二字不成之判。由词垣至国子祭酒,又悟一杯灌地之验。予告归林下,年已八十矣。
(近日《红楼梦》中小儿女情景,有此等别致否?七如)
拜书
豫章之永丰木塘源最僻,去城七十里,皆山箐。一村之人,不识毛锥,老幼嬉嬉,有上古结绳风。一樵者为段云岩,孑立一身,翘然自异。尝入城市,见邑令舆盖甚都,慨然曰:“大丈夫不当如是耶?”偶得残本四子书,每置之几上,以为黄金屋当在此中。奈十室间无可问途者,惟有焚香百拜,稽首而已。如是出必拜,反必拜。当雨雪,不出户庭,则默默对书,恨我不见古人。
一日樵归,见室中饮食盈案,段异之。诘朝,键户出伺之。见有女子坐几侧,持书反覆展视,继又燃火具馔。段启闼入,女子亦无所怖避,曰:“妾乃天汉素女离珠也,天帝悯君孤苦,有上进志,故遣妾来主中馈,以佐灯膏。”段喜,遂与合。女艳如桃李,而冷若冰霜,节之以礼,不敢与狎,所谓坤道而有师道焉。女遂出镪资办饔飧,不令其执柯出樵,杜门闭户。
初则妆台诘屈,床笫咿唔,口讲指画,循循善诱,春风座上,俨列巫山,而段亦备极瞻望仰钻之妙。女子尝曰:“读书有三到:心到,眼到、口到。书意不醒,曷问我心?书读不熟,曷视我目?书旨不剖,曷观我口?日变焉,月化焉,循其序不躐其等,庶几竿头日进,庸玉汝于成乎!”段亦谨受教,能殚诸心,研诸虑。抑或废书三叹,顿转于秋水之流波;又或把卷沉吟,忽悟于樱桃之启齿。甚至触色闻声,罔不惬心而莫逆。一时之交相酬对,正静不佻,觉美而益增其艳,正妙而莫可名言。于是十易寒暑,女子呼段而进之曰:“吾人于载籍极博之中酝酿焉,果克尝其旨乎?夫不尝之不得其旨。尝之也未必尽得其旨。可知机缄所在,本无易辟之区;阅历所经,正有难弛之担。善学者所为,不留其隙也。”
女乃劝段入童子试,隽。次年举孝廉。后成进士,出宰河阳。夫人佐之理政,卓卓有声。
女一日饮而倦卧,段入搴帷,见白狐伏焉,转睫而夫人起曰:“缘尽矣!”振衣欲去。段泣曰:“卿饮食教诲,成我之身,感恩佩德,实同再造。即为异物,安敢见猜?”女慰曰:“非此之谓也。妾本狐也,因怜君拜书之诚悫,故假素女之名,冒天帝之诏,以耸君听而励君志。实亦君自为之,妾何功之有?今君学明道立,妾亦当功成而退,理所宜然。至若恋恋作儿女态,此蚩蚩者之所为,岂出自达人君子也哉!二十年后,再图佳会。”言讫不见。
段抚膺痛切,若失师保。由此仕进之心悉淡,告归田里。妾生一子,名景贤,十三入邑庠。段年七十,辰起徘徊于亭,忽见狐女艳服立云端,如画屏仙子,炊时而杳。段乃具衣冠,备棺椁,理后事。浃旬,无疾溘逝。今犹称乡先生焉。
醋姑娘
王梅,鱼台人。美丰格,读书目过辄不忘,廿年来困于青衿。后读书济上萧寺中,尝拾薪数粒为炊,鹑衣百结,望之咸若浼也。
一日,鬻书以易食。时当春初,草桥上风如刀刺,至日昃无问者。适一老翁见而异之,王呈书以进,翁曰:“君家书几何?”王曰:“只此一策。”翁曰:“是戋戋者,何足与畀哉!君请纳袖中,盍从我而餐焉。”生随翁至一处,去市较远,柴门掩映,颇不俗。入门,一女子笑迎翁曰:“爹爹购得芙蓉粉未?”翁曰:“有客戾至。”女趋而入。生登堂拜翁,翁让生坐,备问旅况。翁入内出,无何,女捧馔至檐下,翁接进曰:“家止此女,应门更无三尺童。足下努力加餐。”生曰:“一饭之恩,百日之泽,盖不敢不饱。”翁曰:“自今以始,但来就食。一饭主人,我力能办。”生起谢。翁呼女曰:“醋儿,出来见客。”
女出,丰容白晢,目长而角,眉细而弯,年约十八。翁指生谓女曰:“此王郎,有才无命,倘我不家,来时当款留之。”女笑曰:“穷措大一日不过八勺米,儿何恤馀炊以待?”生归。越三日,馁甚,又往。至门,呼无人,径入,见女坐室中捏水角子。女见生,起曰:“来趁阇黎饭后钟耶?”生曰:“长者命,故不敢辞。”女延之坐,乃以手捏馅,问生所自。生见女有慢士风,略吐生平,颇形肮脏。女曰:“未免自负。人不患有司不明,当患吾学不成耳。”生请女面试,女曰:“且出一对何如?鸟惜春归,噙住落花啼不得。”生构思良久不就,生曰:“卿固作此以相厄。”女笑曰:“足下何不以此厄人?”生亦出一对曰:“芍药花开,红粉佳人做春梦。”女知其谤己也,应声曰:“梧桐叶落,青皮光棍打秋风。”女起,拍掌胡卢,面簌簌应手如烟。
生方惭怍,翁忽自外至,见生,谓女曰,“王郎尚未辰餐。”令女速具馔。女入厨下,翁曰:“老夫有一言奉告,未审尊意允否?”生曰:“尊丈所谕,何敢违。”翁曰:“弱息年已及笄,尚未委禽。知足下现在求凰,倘不相弃,愿谛良姻。”生曰:“三生何幸,得附鸾鸣!惟自愧蒹葭,不堪倚玉。”翁曰:“女幼时,有相者谓必配一穷儒,此固前定数也。但彼此客中,繁文胥简,为老夫计,且为足下地,今日即当成就。”生唯唯。翁入,携女出,令生合拜,既而拜翁。女着一红衲袄,馀无修饰。女复入,炊水角为饷。夜合卺焉。生将书箧携至女居,不作老僧伴矣。
是年省试,翁备行资。至期生就道。未几试毕,至济访故居,惟见荒原蔓草,野冢累累而已。询之土人,云此地素无人居,为狐兔出没所。生怅惘,号痛失声。彼王子贫者也,当友朋畏避、亲戚惧匿之时,独翁能识之,翁之恩义可谓厚已。宜乎其感恩,而知己之,又何论狐兔哉!生仍寓萧寺,屡次侦访,杳无踪迹。
榜发,王中第二。入都,僦住果子巷。一日,生偶步窑台,归途见翁来,趋拜于道,泣诉想慕。翁曰:“我以匆匆去济,故未留信于坦。后欲相访,又恐坦不在济,遂不果。固料礼闱之必来都也。坦盍随老夫一叙离悰?”生随往。至一园亭,极幽敞,书策几榻,莫不精良。翁曰:“舍女今番未入都,在曲阜依外母家。有侄女今随侍在侧。”遂呼:“佾儿,出见姊夫。”女哝哝不肯出,翁曰:“自家人,毋相避也。”出见生。生揖,视女,约十五六,低首含颦,妙丽无双,流动处微逊其姊。立顷遂入。翁曰:“坦客中想无人,何不携行李来?此间亦可读书。”
饭毕,生遂移来。翁舍无婢仆,只佾姑一人董司饮食。翁在舍,生则与翁谈;翁出,生则与佾姑两人嬉笑终日。佾姑又善得人意,尝持绣匣来黹,窗前相与闲话。翁归猝遇,亦不之怪。一日,女偶持一卷诗曰:“姊夫,你看这是谁家帖子?”生视之,乃回文诗三首。其一曰:
泉水新煎香味寒,薄罗轻试小冰纨。翩翩弄影花飞蝶,点点垂丝雨上坛。怜爱若扶今后醉,只单频忆旧时欢。缘因问据为谁语,弦尾焦馀空欲弹。
其二曰:
东窗小坐夜深凉,默默清寒透薄裳。风片片秋三径水,月钩钩处一亭霜。红灯独照孤衾冷,翠袂双凝别路伤。同梦客时行道远,空空意绪别愁长。
其三曰:
长路关心悲道难,妾应愁叹客衣单。黄花菊老秋风厉,赤叶枫飘晚照残。行断雁迷云黯黯,梦多人阻水漫漫。伤神吊影空思忆,凉月晶悬映彻看。
生读罢,知为妻所作,遂什袭珍藏之。女笑曰:“姊夫将醋姐物视同白玉,恐人以为砆也。今日无事,与姊夫击蒙小叶子格戏,负则打掌心。”先是生负,女批之。忽生击得双叶,生狂喜,遂欲批女掌。女笑以手缩袖中不出,生固捉之。女曰:“必欲打耶?”乃挽袖,舒臂生前,曰:“请打。”生见指葱如而腕藕若,遂承之以口,曰:“吾欲食西子臂耳。”女急缩手,生抱求欢。女不得已,遂与之合。生亦备极温存,十分亲爱。既而浃席流丹,娇红似染。
女自此往往不自检点。生时悚惕,惟恐翁之知也。女告生曰:“我早孤,叔抚我,最所钟爱,谋之当无不从。”生曰:“我既姊也,而又妹之,是两坦也,恐事不谐。”女于是病而不起。翁忧之,问女,不答。复问生,生跽自首,翁怒曰:“得陇又望蜀也!”愤愤入内。见女呻吟床笫,又出,生复跽,翁挽之曰:“非坦之罪也。始我揖盗开门,今已成舟刻木。将罪坦则小女忧,小女忧则大女辱。使一坦获戾,两女失所,我必不忍。今迫我以不得不从之势也。”生谢。翁曰:“但我家女无与人为妾者。”生曰:“如事齐楚。”翁曰:“请为质。”生即书曰:
《典》称釐降,《风》咏饯郊。洵两美以同妍,自双葩以并秀。兹者再结麟文之彩,重联凤喙之胶。二薛联姻,竟是今朝永叔;小乔初嫁,应知昔日周郎。旧女婿为新女婿,半子之分当兼;小姨夫是大姨夫,两大之间并重。当年鹊驾,宁先入者称尊;此际鸾栖,岂后来者居上。本是同心树,弟不先兄;原为并蒂花,姐犹似娣。更信人行暮雨,看镜里之双栖;何妨婢唤春风,拟溪边之三笑。将左宜者自符右有,无后轻者愈少前轩。爰赋联芳,永偕合璧。映彩车于户外,雅照三星;挹绣羽于堂前,巧逢双燕矣。
翁览毕喜,遂令佾娘与生成婚。生捷南宫,入词垣。后一年,翁已去都。生假归省墓,与女偕程。至里,营旧居数处,家人亲串如蚁。生遣人至曲迎翁并醋娘,不知其处。生问佾娘,亦复含糊应之。
一夜将半,生闻叩户声,凝听,一女子与小儿语。佾娘曰:“似醋姊来。”生急起,披衣启扉,果醋。入便问床前女子为谁,佾娘前拜问曰:“大姊别来无恙耶?”醋娘怒曰:“贱婢!谁不是一个汉,汝何竟坐我床耶?”生亦前为陪礼。女愤坐,挽儿膝间,曰:“当日无升斗粟,孤影对四壁,谁复问你一杯水?今贵矣,床上接踵,都不知从何处得信来!”女呜呜泣,曰:“姐无怨妹,此叔父陷人也。姐如必不相容,下令逐客,妹亦不敢强自逗留,以自取戾,盍返我外母家。”乃咽声,振衣欲去。
生惶恐,两处拜揖哀恳。女乃挽佾姑而笑曰:“前言戏耳!但不如是,恐天下后世议我徒负有醋之名,而无醋之实,故忍而为此态耳。”生与佾姑破涕为笑曰:“愿夫人有虚名而无实践也。”醋娘令其子认父。佾娘问外母安。生问岳翁近履,女告以入晋。后翁自晋来,常至生家探二女。二女亦常去省外母云。
生得房中之乐,不愿利达,适意林泉,闭门谢客,日与两妇诙谐诗酒,瀹茗敲棋,唱和颇多。有《漉酿集》诗,惜未梓。尝见其四绝云:
一双金菊对芙蓉,取次风流在个中。恰似鱼游莲叶底,刚从西去又还东。
亚字栏中花两枝,娇含嫩蕊未开时。东君着意和香摘,不使无端蜂蝶知。
一边送暖一边寒,二女同居志也安。自是联辉兰蕙好,不教左右做人难。
川字烟儿品字茶,鼎称恩爱总无差。乘鸾合在三株树,化雪还同六出花。
生每问二女命名之义。醋字,以女生之日时;佾字,以女生之月也。后生寿八十,无疾终。生终身未尝问二女为何物也。二女亦同是日死。合葬日,女柩皆空。其子孙皆科第相望。
李维敬
河南商邱李维敬,父子皆邑庠。学无师承,专用揣摩。方家前辈之文,从不入目,惟剽窃一二时墨,仿其声调。正如优孟衣冠,皆无实际。又加盲眼试官,目少全牛,胸无成竹,挟骑墙之见,当赝鼎之加,往往针芥投而水乳合。故李氏乔梓,尝列案首,且饩廪焉。用是自负,又以为渊源独得之秘。
会当省试,父子来汴。闱考尚早,偶游郊外萧寺。二人入廊后,见数椽轩敞,修竹掩映,堆石垒垒,有门如圜,内窗格皆纱縠。俄一人背手吟而出,丰致不凡,拱李入室。书籍满架,位置精洁。问李父子,答以商邱人,应试。李问其人,曰:“山东即墨白姓,侨于此。”坐谈间,一奚童携一丫髻小儿,戏喧阶前。李问为谁,曰:“豚犬也。恐家居无教,故令其随侍。客中岑寂,课子排遣耳。”李视其案头,有时艺一本,篇面书“时文针砭”四字。李曰:“旅中尚不废此,想沉浸有日矣。”白曰:“仆素鄙时艺。因见风气不古,文尚浮靡,小儿辈不知取裁,恐堕恶道。闲窗无事,特为釐正。狂瞽删削,恐不足以当大观。”
李父子翻阅,无篇不批抹殆甚,其尤甚者,皆李所熟习之文。李曰:“先生过矣!当代名公卿以此得邀声誉,岂无所本?先生一味雌黄。使先生为之,未必臻此,无乃蹈眼高手低之诮乎?”白曰:“是卑卑者又乌足道?虽日试万言,倚马可待。”李即欲面试一题。白曰:“何用书题。”
忽小儿在旁偶遗一屁,白笑曰:“我即作一放屁文字何如?”乃口占二比云:“人当迫不及待之顷,则情发于不自禁,而气以郁而思伸。遂不觉于稠人广众之中,如抒其无聊之喟。事以猝然相接之馀,则情急于无可奈,而声以砰然遽出。乃不顾夫掩鼻恶恶之臭,忍为此不平之鸣。”言罢鼓掌大笑。李是年即仿此文调,作“晨门曰”二句题补廪者,闻之失色。
李父子起身欲出,白固留设馔,肴品丰美。白高谈阔论,诋排时辈,更复诙谐笑骂,举世皆空。二人持杯倾耳,不能置喙。至论成宏先正之法,皆所未之前闻。饮酣,白又说一时文笑话云:“有父子二人私一娼。一日,其父谓其子云:‘罔极之深恩未报,而又徒留不肖支体,贻父母以半生莫殚之忧。’其子即应曰:‘百年之岁月几何,而忍吾亲以有限之精神,更消磨于生我劬劳之后。’”李父子素有此事,闻白言,惭沮不敢下箸,强为轩渠而已。俄而灯上,李父子辞归。心窃慕之,又畏其谩骂,数日不通访问。
一日,白携其子来叩门相访。李父子最啬吝,僦居蜗陋,不堪住足。顷谈间,忽学斗来索年貌册费,李父子不与,致相争哄。白巧为排解。学斗曰:“相公不知,彼父子皆钱眼中翻筋斗者。伊父子入学来,我等未曾沾得伊一文钱。”白力劝而去。李父子感德白。白起身辞归,李取身畔囊中青蚨数文与白之子买果啖。白子持钱,向孔视曰:“此眼如何翻得筋斗?”白即曰:“可作一讲,谢长者赐。”白子应声曰:“有钱安身,无所不可矣。夫钱眼小人眼大,不可翻也。极拟之为爱钱者喻。甚矣,利途之狭窄也!其间几无可转圜之法矣。乃有心能生境,境即幻身,遂不禁于无可位置之中,作一无所不至之想,则有如翻筋斗于钱眼中者。”作完,李父子奇其慧。白遂归。李老忽忆其入学时所作文,亦是此调,诧异不已。
浃辰,李父子来寺,荒芜榛荆,素无人居。前日之雕甍美园,倏忽颓垣败井,惟见壁上墨直数十馀条,如新书者。李怪而数之,得九十一条,不解其故。是年秋,父子俱落孙山。又有功令饬衡文者釐正体裁,革去腐词滥套,务取清真雅正,李由是皆三等。数年后,李老以误解书旨褫巾,愤而死。又二十年,李子因用典错误,亦列下等。痛哭归里,尽焚其所读秘本。乃忆其父子自出考以至今次试罢,恰合九十一等。噫!窃取侥幸之不可也,不惟不容于世,抑且不容于鬼。使李父子受白生之揶揄,力改前辙,犹未为晚。奈何至死不变,终取大辱,始叹白生之见早耶!
(世俗读书多走捷径。有谓四书不必读,可怀挟;有谓诗书可从删,徒误时。类皆目为不急之务,亦只属意时艺,袭其声调,即可博科第、称雄伯矣。岂独李维敬父子足为白生揶揄哉?)
神童
山西安邑有景姓者,为邑庠生,豪放不羁,好诋诃前人。尝云:“老庄诋尧舜而成其书,沮溺訾孔子而传其人;人亦何必随波上下,拾人牙慧?岂今独异于古所云哉!”间有著作,皆怪诞不经。以四子艺谬旨,褫其巾,益肆嫚。
中年举二子一女。其次子在母襁褓中,生呼其长子出对云:“鸡鸣。”长未及就,而次子即应云:“虎拜。”于是奇之。名芝荣,小字泰来,颇有谢李之目。三岁,其姊嫁归宁,父命其作诗,云:
前日于归去,今朝反面来。愁容何易改,顿觉笑颜开。
芝荣爱鸡,其叔抱一鸡云:“尔吟一诗,即赠尔。”芝荣应声云:
堪笑当年王右军,漫将书画换鹅群。今因叔命题诗句,不是犹儿贱卖文。
其父行尝难之曰:“如‘烟锁池塘柳’,尔亦能对否?”芝荣曰:“浪暖锦堤桃。”亦强对焉。社中请乩,有对云:“水中星月鱼吞吐。”对云:“天半风霜雁往还。”如壮缪庙一联云:“未了一生事,已完万古人。”皆浑成大雅。等身书无不记诵,即字典、通书,皆如夙构,朗朗登答,无一字讹。让梨之年,名噪晋阳。往来好事者,莫不迂道往见。西原搢绅,悉以软鞯蒲轮,道途相望。晋藩尤爱之,呼之小老先生。
其貌癯,二目炯炯,有不可犯之容。会当公宴,芝荣隅坐。吴优觞至某出,荣微晒,客问,荣曰:“此曲走一拍,顾其误耶!”询之场上,果然。闻有《梅花百咏》精绝,惜未之见。尝又自认为王文简再生云。晋藩云:“此子慧由天悟,秀彻丰神,古媲圣童,今称国瑞也。”近岁有客自晋来,云此子至十岁,忽云其颛,嗒然而偶,不惟指鹿,并亦失马。其父哀之,眦血肠断而死。今芝荣尚在,客见之,盖不及田家牧竖儿,且家益落,或曰狐祟使然。
(七如氏曰:非狐之为祟,盖景生之为厉也。其诋诽先哲,天故生是一人,以惊其才;复动其情,而终愚之、败之以死之而示惩。吁,可畏也!)
金丹
诸城人刘姓,奴于臧姓,性耽杯酌,醉时随卧街市中,里人不与齿列也。一日,与学斗饮,酩酊大醉,跛蹙不动,遂倒卧大成门侧。门故倾坏,与殿院相通,刘又移身入两庑神桌下,以畅其盹。
夜半酒渴,起视秋空月白,照彻台趾。见古柏树下,有少年十数辈,丫髻双双,如戏蹴踘。抛掷小球,皆闪闪如灯,上下随身,旋舞不坠,以手承弄。刘视良久,踉跄突出,攘臂一呼,声振檐瓦。群鬼奔散,独剩一丸,跃跃地上。刘拾而吞之,顿觉神爽,而酒气拂拂从顶际出,遍身骨节皆鸣,固知为狐之丹也。
忽举念返,便至其家。刘大喜曰:“此真如意珠矣。”其妻正鼾鼾土炕,一茎灯方明灭,待刘归。刘蹑其妻,妻惊起曰:“汝何入不由户也?”刘曰:“吾得隐形五遁法。”妻訾其醉,曰:“夜过半,盍就寝?”刘忽思:“吾获此宝,何所不可?合邑好女子未遍阅历。如此良夜,盍快吾目?”于是举意一往,墙壁门径,一无障碍,鸡鸣始返。其妻涎其术,曰:“汝为仙,如吾累赘何?”刘曰:“是不难,彼处多于胡核,今夜当为汝致一粒。”次晚,刘复至县学东庑伏候之。二鼓下,闻有人互语曰:“昨马二水金丹被人拾去,不知所向。”众曰:“其人自庑间出,试搜之。”得刘,刘不能敌众,为众所缚,倒悬梁间索珠。刘告以吞入腹中。众以秫秸自其口贯腹,往来探取,如匙之投锁,珠出,血渍阶石,狐始散去。刘痛楚不能声。日晡,其饮友学斗来扫殿宇,见而解之,备述其苦。众掖之归,病三月始瘥,而经年嗽血,格格不休。
(儇薄子弟,好于暗中伺人亵事,安得遇二水诸人,一一悬之梁上,刺以梃哉!七如)
小莲
滕县之沙沟营李姓,有旧楼为狐所凭,人遂绝迹。楼上窗常自开合,往往见有老翁少妇依槛嬉眺。会当夏月,老翁正立窗前,忽窗格为风所刮,訇硼倒坠,老翁亦遂不见,至晚,闻哭声自楼中出。
李姓有子名裕,新庠生,夜起见男女二三人哭而过,皆白衣衰絰,最后一女若回脸见生者。李视之,姣美无比,乃频频转顾而去。李曰:“此楼上狐也,岂老昧死耶?曷往吊焉?”乃取楮锞一串,摘缨,着素衣至楼下,亚霎方相,长旛悬于门,吊客往来几满。有候门者拱李入,行奠礼,觉孝帏有揭觑之者。李偷看,则昨日之顾盼女郎也,不禁心旌摇曳。遂故为鞠躬,使帽落地上,匍匐以首前顶之,如犬套柳圈状。但闻诸女眷哄笑不止。李乃徐徐戴帽而出,众挽之坐。忽二三女郎与一小儿约八九岁,皆斩缞杖出,跽谢阶前,见最后低首以目视李者,即女郎也。
无何设馔。李首屈,一人陪,询之,其大婿也,颇通款洽,既而大婿入复出,曰:“李相公宠临,真使泉下生辉。第窀穸在即,丧家男女皆幼稚无知,今欲借重衣冠,并一切指示成礼。不揣冒昧,托为转达。”李以女故,正欲联属,遂满应之。
无何,一婢即来请李入庐,见孝男一人正嬉戏,孝女四人皆长跽,泣而谢。长女曰:“弟稚,不能当大事,百凡倚托鸿才。”李曰:“通家之谊,当效奔走。”睨视女郎,以袖掩口,正不辨其咷与笑也。李出,即为摒挡内外事,渐渐入室取什物。初大女应,渐至二女三女,李终不释然,必至女郎亦亲授受,而后已。
至暮,设榻东厢,被襥温软。人散后,内只二三女郎。裕闭户不能成寝,起步中庭。月将西走,四无人声。入内,门犹半掩。李踅而进,视其灵帏,内皆寂静。旁有小屋,灯耀窗间,影闪烁,似妇人足,庋而动。疑之,就近谛视,则一少年与一妇人相狎,其声情颇觉动人,伏息伺之。既而少年谓妇曰:“小四姨今年绰约较甚去年,其胸次膨鼓鼓,想春心正窣窣痒。今岳翁又死,嫁婿当不知何日,真好难熬!”女嗤曰:“黄花女亦似汝猴急像耶?我今七未除,即被汝拦入勾当。谁家郎如这好房事?”李乃知为大婿,遂推户入。女惊起,絜裙顿逸,少年惭沮相对,不作一语。李曰:“夜未央,乃行露瀼瀼,而犯期功之丧!”少年谢过曰:“愿相公勿哗,我将为觅一良姻以赎罪。”李问为谁,曰:“少姨也。”李恐其诳,矢之乃散。
次早,少年至,邀李起,碌碌丧务。又女郎捧椟请李题主,捧椟者,即夜来逸走女也,面辄红。李笑应之。至晚,少年谓李曰:“昨日之盟,荆妇已允。但须过百日,方可行。”李曰:“礼岂为我辈设哉?畴昔之夜,君两人所事何事,而乃律人明、自问疏耶?”少年又去。
李将寝,闻窗前窃语曰:“姊姊大不是,何陷人至此?”但见女郎启管陡入,如后有人拥之者。女以扇障面,李急起抱持。女以扇指门,生阖户,并坐床隅。视女浑身素白,灯光之下,愈增妩艳。李乃极道垂青之意。女曰:“我固好觑人,未必于君独厚。”李求欢,女曰:“堂殡未七,不敢遵命。”李强之,女不能支,遂合就焉。李问女名,曰:“小莲,行四。”
比晓,闻帏中号哭声甚厉,女惊听之。忽窗外低唤曰:“四姑,大爷爷自山西来。”李问女为谁,女曰:“我伯父也,最凶悍者。吾两人事恐中变,姑且去,俟有信息当告汝。”遂去。
李起,则身卧楼下,一无所有。出亦不告人。家中疑其就馆舍,两日不归。至晚,李又来,则屋舍如昨。方踯躅间,见小莲仓皇至,谓李曰:“我伯父来,知大姊以我许汝,恚怒非类,今计欲害汝家,宜速归,举家避之,否将不利焉。”李不舍女,女泣曰:“我既以身许郎矣,当谋珠还也。”李曰:“汝伯何太不情?将亦思所以制之。”女曰:“难!难!”李尚欲言,忽闻声似驴鸣,奔飞而前。李出。
是日,李家火,扑灭,其内室衣筮中又火。一日数次,所有衣服器皿荡然灰烬,食物中杂以秽恶,扰乱不堪。自此家无宁贴,遂僦他居。李每怀念小莲,魂梦皆杳。即时一至旧居,楼空人去,洒泣频呼,亦无应声而出者。
卷十 神道类
张睢阳
黄州南门外安国寺,旧有睢阳张公祠。太守某,遍毁神祠,误以公像暴烈日中。太守一舆台隶,素来目不识丁,忽而发狂,瞋目怒骂,指太守曰:“尔以我为何人?敢来作践耶!”命笔札至,隶走书曰:
皇天生我兮男儿,君王用我兮熊罴。力拔山兮风雷,气贯日兮虹霓。月正明兮拔枪捋剑,星未落兮击鼓掀旗。捣贼阵兮焚寨,脔贼肉兮充饥。食马革兮几尽,杀妻妾兮心悲。誓与死战兮身披铁甲,愿为厉鬼兮手执金锤。亦莫指我为张仪,亦莫指我为张飞,是张巡兮在世,与许远而同时。在东岳兮押案,都统事兮阴司。任蓬莱兮直殿,任酆都兮狱推。景佑真君兮人间封爵,忠烈大夫兮天上官资。漫濡毫而染翰,俾人世兮皆知。
书罢投笔而仆。苏时问之,茫乎若迷。太守睹此灵异,悚惧无已。具牲醴,陈鼓乐,拜而舁归神座。至今春秋祀焉。
判官须
宁波樊道济,家贫乏资,不能谋省试之费。七月望,犹在牖下,未办行李。或劝之,以贫告。或曰:“此机何可失也!”赠以三金,乃行。
时岁歉,路有弃婴,人皆莫肯收养,且啼且饥,命将垂毙。道济见之恻然,即以所有三金,托道旁磨腐者夫妇善抚之。
至杭,同考诸人皆厌其苦且贫,拒而不纳。独一僧与之相识,勉强留之。是夜,僧梦各府城隍,以乡试册汇进文帝,内有被黜者,尚欲查补。宁波城隍进曰:“樊某救人心切,是可中。”帝命召至。见其寒陋,曰:“此子貌寝,将奈之何?”城隍曰:“易尔须眉,可表丈夫。”樊之陋,无须之故,乃指一紫须判官曰:“尔其贷之。”判乃自颔下摘须,为之戴焉,如俳优所假者。僧醒,不胜诧异。次早披衣起,正欲告道济以梦。及相晤,见其向本无须,一夕之间,忽满腮萌动,若有飘飘之势,相与笑,不能止。道济不知其故,僧始言之。是科果中式。后归里,人异之曰:“昔之小人樊须也,今其君子多乎哉!”樊官至司李。
(七如曰:余俭于须,安得老判分惠半部耶?)
折腰土地
鉅野有张文翰者,屡赴童子试,不售,老于训蒙。尝偕其徒应考,弟子多获隽,而文翰辄被放,乡人号为“童生解子”。馆于某村口庙中。日夕课毕,诸童蒙皆鸟兽散,惟张一人而已。
偶当月望之夕,见门外有人蹀躞。张视之,一五十翁坐石上。庙前有积水一池,与月相映,须眉可鉴。张见其非本村人,问之,曰:“前村许姓,因爱此一泓水,故步月来游耳。”张延入,燃膏相对,瀹茗倾谈,颇称快。每夜必至,夜分而返。张固岑寂寡侣,得许甚契,促膝谈心,无有少间。甚至风雨过从,尝携杯酌就教也。
日间曾不一至,张偶问及,许曰:“向不敢告,今交深矣,言无不尽。余前村之许茂修,五年前拖官谷无算,赴此水死。”张亦以久契,不为异,曰:“如君沉沦,将终于不返,遂郁郁久居此哉?”许曰:“不然。冥司如缢鬼、溺鬼以及虎噬、蛇伤,不比善终,皆有定额,五载为限。满之日,自觅替身,方准脱生。今期将届,别有日矣。”张曰:“百死不如一生,愿君早脱此厄为幸。”后许至,有喜色,谓张曰:“明日午,有男子来汲,索断桶沉,觅桶而溺,是我替身也。幸勿泄!”张贺之,夜深方散。
张次日于庙中窥之,果有人来汲,索果断,桶果沉,人果觅桶,则起而不溺,且汲以去。张以为许妄,及夜许来,曰:“我不忍此孤孽子也。有母八旬,瞽而待养,溺其子,是杀其母矣。亡羊补牢,犹未晚也。”二人相与太息。越日,许又谓张曰:“晨有少妇自东南来,以蒲扇蔽朝阳,为风吹堕入水,妇拾扇而溺。”张属曰:“如果得替身,尚须言别。”许应之。次早,张又伺之,果有妇来,果如许言。但拾扇洋洋而去,又毫不见异。候许来,张问及故,许曰:“又不谐矣。吾见此妇腹膨膨孕,将临蓐。溺之是二命也,如前善何?”张赞其德。自是二人订交聚首,此甘训诂,彼乐沉沦,曾不作一解馆脱厄想。
许忽数夕不至,张悬望綦切。一夕许来,着新氅冠帻,后随一人,如厮役。张惊愕。许谢曰:“今真远别足下矣。冥曹以我前二事闻于帝,嘉之,授我河南滑邑李疃土地之神。刻当就道。今夜与君欲尽所言。”遂呼伻罗酒果,各相于悒。张曰:“君今脱离苦海,行见飞腾,莺迁指顾。如我轗轲一世,莫测荣枯,将来正不知作何底止也。”言罢,欷歔欲绝。许亦悲曰:“君无福相,虽一芹犹难撷也。功名富贵,自不可强。此地去滑只三百里,明春花暖,君可一游,我当为君不负囊橐。”张亦应之。鸡鸣,两人握手,洒泪而别。嗣后终夜寂然,张亦辞馆而归。
次年,张如其言,裹粮而往,不数日抵滑。至一村,村前有数人遮道而问曰:“先生吾神之故人张文翰乎?”张惊曰:“何以知之?”乡人曰:“前月村中家家得梦,梦神告我,今日有乡里来访,为神至交。我里中穆卜于明日为神开光首会。今先生果来,真奇验也。”张晨起盥漱,整衣入庙,见庙中神新塑,因祝曰:“故友张文翰如约来访,许君有灵,尚其鉴诸。”祝毕,张伛偻拜,而座上神亦如鞠躬状。众乡人乃扶张云:“毋过谦抑,神不安矣。”张乃止。于是张在村盘桓月馀,比户鸡豚。去之日,乡人于会中取二百金赆焉。张返里置田舍,称小康。至今滑村之中,犹有折腰土地云。
(七如氏曰:友道消沉已久,如张、许,可谓死生一契。彼许之二善足称,固知张之生平,自有不异于许,声气应求,吾知其必有合也。
这亦往往有雷同记之者,独折腰伛偻最新。)
深深
汉阳孝廉鲁柬,读书自好,性恬雅,寡交游。居家,茗碗香炉、草堂木榻,无不楚楚明洁。住滠口,瓦屋数椽,起小阁,颜曰“畹香阁”。生笃于伉俪,妻乙娘最幽娴。夫妻爱植花木,二人无事,相与分香弄色,挹翠摇红,顾而乐之。人谓闺房清福,鲁生占尽矣。
阁房广可一亩,所种群芳外,更有西府海棠十树。芳时迷望,所谓胭脂欲滴,而爱护灌溉,靡不尽心。听其自开自落,从不令人拗取,示以可玩而不可狎。鲁曰:“弱质终年一花,犹人半生,只此几时好运,转瞬即过。其自爱当复何如?我辈忍而残藉,是诚何心哉!”夫妇相对芳菲,未尝不泫然欲绝。至蝶使蜂媒,莺俦燕侣,一入鲁园,栩栩自得,娇声尽态,机心为之胥化。
一日生外出,乙娘坐阁中,觉墙头有人探视。乙娘觑之,乃十六七岁女子,盘百子结,丰姿韵绝,着松黄衫,向园中凝睇。乙娘惊异,起,出阁问:“是谁家姑娘窥我园中卉?”女曰:“奴前巷鞠姓。知娘子园中金钱花盛开,偶一探视。”乙娘曰:“盍入坐瀹一瓯茶?”女首肯。乙娘执花架代梯,女冉冉而下。登小阁,恰值生归,瞥见不及避,女子趋乙娘身后,俯身自弄衣带。乙娘曰:“有客。”生趋出,问乙娘,知为鞠姓女,颇动心。女辞归,仍自小墙出。从此花晨亭午,时来时去,生夫妻艳之,而不敢启,恐其恚而不来。然生访里中,并无鞠姓。
会大比,生束装北上。临行,女子隔墙呼乙娘,赠以百花糖饼百枚,为新贵人壮行色。乙娘持以告生,生益爱之,因谓乙娘曰:“连日匆促,未遑访问。此女柔婉多情,见之令人忘味。注意在卿,曷为我图之?”乙娘曰:“郎君当勉图光大,努力青云。承君托,无不竭心。”丁宁而别。
自此女子知生北上,与乙娘往来愈密,知女名深深。乙娘谓女曰:“尔态度堪怜,虽名闺淑媛无以过此。吾郎才品亦颇不凡。吾欲俟伊京旋,以赤绳系尔两人足尔。何如?”女曰:“妾久有言,但恐骇异。奴非人非鬼,非仙非狐,感君夫妇怜惜,愿托宇下。今蒙大娘相契,敢不唯命,第恐以非类见猜,忝君清华耳。”乙娘曰:“尔犹人,尚不可得,况神之来降耶?”遂不令其去,居阁中。晨女起,出园整理花丛,为乙娘分劳;夜与乙娘共枕,呼吸之间,香溢肌肤。
逾岁,得都中书,知生被放,大病旅邸。乙娘闻信呜咽,罔知所措。女曰:“无伤,妾往视之。”乙娘曰:“几千百里,岂裙钗所易至?”女曰:“不难,夜当发。”乙娘问归期,女曰:“三昼夜,当偕郎君返也。”夜分女至园中,袖中出五色帕铺地上,与乙娘作别,疾若飘风。乙娘举首北望,惟银汉之间一点黑子,如豆而尽。
生在京病剧,延医罔治,幸逆旅主人颇贤,视汤药。午间,有人叩门曰:“南中鲁家人至。”延之入,则翩翩少年也。入视生,而生惘惘,瞪视而已。主人告以病,女谢主人。主人入内。女坐生床间,生执女手曰:“卿不似男,将毋是鞠?”女曰:“然。”生泣下。女诊生脉,云:“此病抑郁伤脏,犹可刀圭。”乃出药一丸,令生咽之,生觉周身温暖,竟体舒泰,顷刻之间而愈。曰:“梦耶?非耶?真耶?赝也?尔来何暮,几不相见!”晚饭毕,生命女襆被于生卧侧。生曰:“卿为鞠家女,何以改妆,数千里一人至?”女曰:“家中大娘得书,惶惑无地,妾固星夜来视。”生曰:“计程甚远,来日无多,何也?”女曰:“俟君返里,便悉其详。明日可束装也。”生挽之同枕。灯下摘去衣冠袜履,宛然前日粉面凤尖,毫不差错,而气息如百花竞馥,沁人心脾。生荡思求合,女曰:“愿少安而勿躁也,妾已许郎,固远接郎归去。今病少愈,不可以苟。”生怜之絮絮。
晓起,生霍然。谢主人辞归。觅车马出彰仪门,女曰:“可令舆返。我已备长行,前途不远来迎也。”遂卸行李,坐道旁,来人俱去。女取帕,置行李,携生一蹈,倏然而起。生骇欲坠,女搂之。时北风习习,女又掷一帕,直竖云表,如江上晴帆高挂满饱。生觉身在舫中,行云际,则冲絮而过。生见下方一道黄流,曲折不断,问曰:“此何处?”女曰:“郎不闻天上来者?即此水也。”既而风微帕卷,指顾之间,已在故园阁下矣。
乙娘惊起来迎,夫妻各相慰。由是生闭门高尚,无意腾达。遂纳女为妾,坐卧不离。鱼水之欢,虽南面王不易也。乙娘嬖女如亲娣,衣履与易,更无间言。而女之事乙娘也备挚。后女生一子,皙肥如瓠,长慧,身轻举,十二入庠,称神童。生年八十馀,夫妻相继无疾而终。女措办后事,竭尽诚敬。逾月馀亦卒,香满一室。入殓后,举棺皆空。其子知为解去。是年里中见天际一物,蔽月如篷,望南而飞。至今鲁园花卉,犹啧啧称盛焉。
泗州城隍
有司马崧者,字松山。宜章人,知名之士。赴省试,泊舟耒阳。夜静,闻岸上有书声,慕之,舍舟而徙。见一破屋,四围败堵,棂间灯火闪烁。崧窥视,一人岸帻危坐,呕呕苦读,相间似哭。崧心动,叩门请见。生延入,通姓氏。自言陈十洲,邑庠生,偃蹇场屋。崧曰:“长沙之行何时?”生对以乏资。崧慨然自任,促其同往。陈即卷书整箧,阖户反关,与崧登舟。
辰发,三日抵省,共栖止焉。崧匆匆场事。生则终日寝,夜起向隅而泣。所读多非时艺,皆古人哀怨之作,如《招魂》、《山鬼》、《古战场》、《祭十二郎文》,尤为三复不辍。崧谓陈曰:“将届试期,人皆殷然,子独漠然,何也?”陈曰:“我疾作,不可以战。”崧不能强。三场毕,陈谓崧曰:“松山高第矣。”崧曰:“何以言之?”陈曰:“首艺绝佳,用‘高辛才子’八人,对以‘宁王世弟’八人,可谓工力悉敌,前茅必拔。”崧愕然。陈曰:“我观主文衡者,皆无根行实际。视其顶上,常出秽气熏人,恐不能不颠倒误人耳。”揭晓,竟落孙山,陈为之大痛。崧曰:“我之被放,诚不如兄之抱病也。文固不足凭,而命竟何如乎?”相与慰藉。崧乃治任,属陈同行,陈诺。舟中二人茶铛酒碗,颇不寂寞。至耒阳,陈告归,崧订后期。陈曰:“小春当造庐耳。”生握别,依依灞岸,如有所失。
崧归,至十月而陈不至,崧如望岁。有《岁暮怀人》二绝云:
不见耒阳陈十洲,霜花千点故人秋。当时几树萧疏柳,难绾江心离别舟。
相逢不啻十年交,杯酒论文客意消。何事雁回湘水上,教人懒听五更潮。
一日,陈生忽至,又偕一友来。崧喜,各道离思。又问友人姓氏,陈曰:“此山东许伯端也。吾于伯端之文,师之也;于诗歌,则友之而已矣。”许笑曰:“陈良,楚产也,奈何从许子之道哉?”陈曰:“兄北方之学,莫之先者。”相与狂喜。遂亦与崧通款曲。崧见许如澄波千顷,汪汪大度,愈加钦佩。于是三人跫然足音,鼎峙而立,有缺一不可之势。崧乃额其斋曰“岁寒知晚轩”。轩外旧有松一本,自取为号者;更植梅花竹树,复为图以纪之。所谓相遇不疏,以相与于有成也,名曰“三友图”。许有诗曰:
尔我三人上画图,阿谁俊逸阿清癯。美人君子知何许,漫向山中忆大夫。
陈有诗曰:
冰霜非幸事,各抱岁寒情。身外无馀想,图中好共盟。
忘年风更雨,要久死同生。漫赋嘤鸣句,区区求友声。
崧有诗曰:
千古论文结契真,每逢摇落倍精神。相与阅历寒中味,同是萧条雪里身。
觌面未须伤晚节,素心端许说前因。莫愁吾道孤无侣,寂寞香魂更有邻。
忽一日,陈、许托故出。夜归,二人若相私语。崧诘之,不肯言。固问,陈曰:“言之恐见异耳。我二人非人也,实鬼耳。生前淹滞名场,郁郁而没,无可告语。伯端与我有同情也,今冥中加科取士,名曰‘敦宿科’。盖以新进多无实学,凡有游魂幽彦、耗鬼闇修,其年分深远者,令造具历册以闻。此千载一遇,倘得一撷青紫,亦足偿我二人困顿之苦。”崧闻言,深为庆幸,更无疑异。至期二人遂杳,三日后始返。崧为慰劳,问以何题,许曰:“善为吏树德、不善为吏树怨论。”二人颇自负。至深更,许、陈出。半晌,陈独归,谓崧曰:“许伯端擢第二,我落榜矣。”言罢,泪落如雨。崧曰:“升沉变态,悉如梦幻。得何足喜,丧不足忧。固当为伯端幸,亦何必不自达观耶?”陈曰:“我挟此区区之志,五十年来,苦心孤诣,不获一售。至潦倒淹忽,终不灰颓。宁复计几经磨蝎,逢此机缘,竟成画饼。呜呼!悲哉,诚不可与命争也!今伯端扶摇直上,足为老儒吐气。我有褊心,不愿见之。”崧亦为之凄然。呜咽之顷,而十洲顿失所在。崧急相招,其人已杳,从此数日寂然。崧离索之感,大难为情。
一日,许峨冠至。见崧,深道喜幸。问陈,崧告之故。许曰:“相需殷者遇偏疏,十洲其老于无闻乎!”又告崧曰:“我已授泗州城隍,即日赴任。从此远别,相见无期。我当遣人觅十洲同我往泗也。君后当发,但场厄未满,犹须踬挫数科。”崧告以不愿求进。许曰:“此天定之数,不可逃也。”门外车马填溢,许遂别崧而行。
后“岁寒轩”中,寂寥寡偶。每一念及,吊影伤情,未尝不嗟悼于室迩人遐也。崧五十岁中乡榜,截取五河令,升泗州牧。抵泗之日,崧宿庙见许,并询无十洲下落,相为凄惋。廨中崧独营一室,夜则许来谈宴。一切民隐舆情,无不预闻,故崧于泗有司马青天之目。凡民间鹅鸭之争,雀鼠之讼,诚有不敢渎我神君清听者。后许告崧曰:“兄可营后事,将不永于年。”十日前,清厘案牍无馀,遂卒于官。百姓哀之,如婴儿之失父母云。
湘潭社神
湖南湘潭镇有张姓者,走无常,恒数日卧不起。后以泄阴曹事,杖革之。然冥路悉熟,时或一游。会夜出,背后一人呼曰:“张大哥,有事奉恳。”张伫视,乃冥司肩夫石五也。石曰:“有鬻妇者夜觅舆,急无人,兄可与我舁之,得楮镪,当瓜分以佐酒资。”张曰:“冥中钱我固无用,我助一臂可也。”遂与舁一空舆,往至一处,门署“北郭福社”。张曰:“鬻妇者谁与?”石曰:“神也。”张异曰:“因贫乃仕,岂仕犹贫?今以一方保障,尚不能庇一浑家,何以官为?岂诚国而忘家耶?抑不足以养廉也?”顷内呼舆,一妇着蓝纻衣出,登舆;神敝衣破靴,惨沮送之,相与洒泪而别。张视神,故同镇滥赌秀才尹某也。
遂舁妇行,后一役随之。妇呜呜不辍,其役投杠慰之曰:“夫人勿过伤也。从来博之一道,无常负之理。倘主人一旦为雄,呼卢辄胜,则完璧归赵,犹反手也。”妇曰:“负心人殆以我为孤注耳,今何望矣!请从此辞。彼实负我,非忍相负也!”张知尹在生时嗜赌,产荡尽,后为博徒所困,陷以滚赌,冤死狱中。今死后犹不悛改,至割床头昵爱,甘心一掷,亦可哀也。行十馀里,至镇上社祠前,役入内,良久出,曰:“卢以金偿,不许以人代。盍舁之返?”张惫不欲行,石哀之,张不得已,复舁返北乡。妇入,闻内汹汹然,又欲呼舆。张苦其烦,躲隐处,逸而归。
寤时天已曙,闻镇上人传社神增一夫人塑像。张至祠视之,果然。乃告曰:“此北郭之社夫人也。北社神与我社神博,北社负,穷不能偿,以夫人抵。”后北郭人来舁以归,至夜,其像仍返。屡舁屡返。今湘镇社主齐人也,而北郭之神犹鳏焉。
(余于役彝陵,合郡守掾至丞尉,莫不从事于博。其胜者,虽属吏亦傲上台;负者,即长官且气沮于末僚,将不至北郭社神之去妻偿债也不止。呵呵!七如)
卷十一 鬼魅类
刘碧环
金阊怡亭王子、石顽刘子、鸳鸠、拳石李子、焦亭曹子,同下榻于平江抚署之“来鹤楼”。时在暮春,积润初滑,觉帘布绿云,燕衔红雨。昼长无事,相与共涉遐思。奚奴在旁曰:“此楼昔有仙人,请之则降,叩之则灵。”众闻之,遂盥手爇香,进盘盂,布米沙,悬榻竖颖,祷祀以求。俄而乩诩诩动,既而撇画成文,录诗一首曰:
十年幽梦在墙阴,一夕无端碎玉琴。万种春愁人不见,彩毫飞处墨花淋。
“奴碧环也。诸君子瓣香持至,于意云何?”时众以亚阑朱槛之间,木香正盛,乞一赐咏。清谈未已,佳阕早成。其词曰:
不比杨花轻贱,不似梨花娟倩。棚底弄清芬,勾引蜂狂蝶恋。堪羡,堪羡,乱洒珠玑万点。调寄《如梦令》
书毕,乩停,寂然。童子曰:“仙乎去也。”于是众惊其事,且爱其文。
翌朝而又设坛焉。乃降曰:
细雨花魂在,荒园草梦迷。不关蝴蝶舞,自有杜鹃啼。
麦饭餐风耳,椒浆吸露兮。最怜愁绝处,日暮下鸡栖。
众问其姓氏,又书曰:
闻鸡起舞愧雄才,曾向元都观里来。玉格冰清谁与共,阮郎携我入天台。
众又问:“是否姓刘?何缘羁此?是岂紫燕楼头,伤心关盼;黄鹤云外,返驾仙人乎?”又书一绝云:
絮语如绵问欲连,前生误摘并头莲。深藏金屋空怜惜,翠绕珠围十七年。
由是知其为金阁芳魂,玉楼幽艳,共叩示出处。又书一古云:
我家原住隋堤曲,阿父相携戍鸭绿。十二十三学秦声,十四十五教弦索。
裁得鸾笺写硬黄,吟成小句藏笥腹。亭亭二八入侯门,可怜匝岁尘埋玉。
多情肠裂泪偷弹,床头湿透芙蓉褥。夜雨铃声泣马嵬,秋风草色悲金谷。
词名檐铁付飘湮,瘦兰十卷谁来读。姻缘会合红莲客,何日妥予山之麓。
众读毕,咸为嗟叹。复请埋玉之所。环曰:“诸君可谓怜香之至矣。”复作一绝云:
高冢如山牧马牛,唐陵汉寝几曾留。不想千年石宝塔,但求一个土馒头。
书毕遂去。怡亭子曰:“前作有日暮鸡栖之句,旧闻东墙下有瘗骨,得毋即是?”众乃荷锸相从。深不三尺,果得遗蜕,玉质莹然。众急掩之,谋窀穸。
环临乩致谢。拳石乃问:“夜台寂寞,何如尘世凄凉?”环即书曰:
夜雨残灯太寂寥,风吹檐铁伴秋宵。断肠阕子无多句,只有零星旧数瓢。
众乃请示《檐铁》、《瘦兰》二集。环曰:“《檐铁》词乃记来鹤楼隐事,未便浪示人间;《瘦兰》词,俟月夕录考。”众遂皆以诗吊,环一一步答。惟拳石构思不就,仅得二句云:
往事追思血泪枯,音容回首已模糊。
环即接云:
感君吊我知君意,吟到伤心一字无。
拳石遂搁笔,唯唯逊谢而已。自此诗坛笔阵无宁晷,更无虚夕,诗词不下千言,惜未尽录。
会当深夜,酒阑人散,拳石一心皈礼,展拜而祝曰:“窃愿一睹仙容,得遂仰止。毋令人闻声感慕,空结遐思,致慨于霜露三秋之想,梦魂千里之情,诚为万幸。”环即画沙聚米,奋乩挥曰:
岂同仙女下阳台,蔓草扶苏莫浪猜。不必洪都寻羽客,一庭明月梦中来。
旋作兰麝香数阵。拳石子心醉神移,于乩前折腰再拜。既乃就枕徘徊,情思缭乱,不觉身游于白杨荒草之间。顷见月色朦胧,风情料峭,又闻鸣珮丁珰,双勾蹀躞。恍惚之间,而碧环已姗姗至前,敛衽端肃曰:“蒙君雅爱,不避陋劣,忝颜冒渎,感与愧俱。”拳石惊喜过望,相与促坐。第见其非云非雨,欲合欲离,如来洛浦,俨在巫阳。于是爱而生敬,敬则邪念俱融。环曰:“妾乃维扬人。年十六,即为前抚军小星之选,来至节署。缘以宠故,遂遘妒根。百般凌辱,竟至魂销一缕,冤结千丝。幸遇太乙慈尊,以我屈死,拯出恶道,一切解脱。今已召赴骞林。惟是枯骨颓垣,尤望诸公怜而瘗之,则感佩厚德,永衔泉壤矣。”言罢,呜咽掩面而去。
拳石惊寤,遍告同人,并记其集唐十绝志别。其一云:
漫道沧江吴楚分,独悲孤鹤在人群。春风一夜吹乡梦,回首姑苏是白云。
众遂择虎丘贞娘墓傍葬之,颜其墓道碑云“刘碧环之墓”。
胡曼
胡曼一名断肠草,俗呼打破碗。闽广山林川泽之阻,虎狼虺蝮虽能害人,其毒尤亚于此。叶如茶,其花黄而小。一叶入口下咽,七窍流血,人无复生。惟急服山羊血可救,盖以羊食不死,故曰:“羊食大凉,人食断肠。”此物种类颇繁,枝叶多不能识别。奸徒取以毒人固多,而误中者亦复不少。又云被毒死者其魂尝附其根,迷惑来往之人而中伤之。每每无风能自招摇,诚妖物也。
粤博罗某村,黎氏一女年十七。因随母探外家归,路傍见黄花的烁,碧叶如油,一茎暴长尺许,心异而摘之,插鬓间。归饭,花忽堕饭器中,女箸入口,一嚼旋吐。俄而肠绞痛,色变。家人问视,饭器皆黑裂,知中蔓毒,急觅羊血得之,灌女复苏。
同村麦秀者,尝求婚于黎女,黎父母嫌其贫,不许。是日,麦自塾中归。村外野篱边,见一女子衣服鲜洁,独立丛莽间,近谛,白皙而美。女招之,麦应声至前。女曰:“汝非麦门仔耶?”麦曰:“何知我?”女曰:“奴黎蚬妹。我父母虽拒婚,我固未尝一日去怀也。”麦喜,四顾无人,遂与投绿蕉密箐之中而野合焉。麦觉女口中芗泽宜人,乃抚其颐曰:“何物甘香乃尔?”女曰:“嚼槟榔耳。”乃舌舐出尖,如碧芽茶,麦吮咽之。忽闻有人呼蚬妹声,女曰:“吾家来觅我。”遂匆匆振衣,约以后会而去。
麦至家毒发,家人问之,麦告以途中事。家人曰:“早晨黎女中毒,闻羊血救甦。当往乞其馀。”黎母曰:“无矣。”黎盖恐麦之不死,其女便不得生。坚请,黎氏终不与,家人空而返。麦捧腹泣曰:“我生以贫故,不能娶黎氏女。想我死后,冥中另换
一世界,或不至如此炎凉。黎氏女,我必妻之。”言讫遂死。而麦固不知其死,心忆篱落,乃趋而往。见黎女坐木棉树下,自靸其履。麦至,执手曰:“妹何来恁快?”女曰:“郎厚意相爱,妹已身许。今父欲夺我志,故来见郎,同适他所,以图永好。”麦曰:“奈未带得行李资。”女于袖中出一帕,皆黄白镪,示麦曰:“足用否?”麦曰:“何须太多。”遂与女行。
数十日,而路行者觌面曾不问及。至闽,凡五六年,生二子。黎女常思父母,终日涕泣。言曰:“妹当时不忍负郎,违弃大义,竟蹈私奔之嫌。今经六载,恩慈间隔;即郎违乡井,亦裘葛屡易。覆载虽宽,何地不可容身,而抚心何处可容也?”麦然之,遂偕归。麦令女且在舟中,先自抵家。及门,门有戟髯者持铁蒺藜挝麦,麦奔。忆其家或他徙,欲往黎家,愤其岳,且羞见之,于是复返舟告女。女曰:“郎在舟,妹且当归告,来接汝。”
女登岸,携一子,抱一子,至黎家。门人惊:“蚬妹病狂,奈何出行市上,拾人子女消遣耶?”女不答,笑而入。见黎父,拜于庭,诉其嫁麦至闽,养子来归之事。父曰:“汝患病数年,辗转床寝,何诡说为?速入自内。”忽黎母自内哗而出曰:“蚬妹出外来矣。”是时,女卧室中,忻忻起,趋而出,问之不答,至庭外,而庭中者甫下阶。是两蚬妹也,众皆见之。少则翕然而合。视其二子,呱呱于前,无所异。黎父母惑焉,使人验诸舟中,麦郎果在。女乃令人持女衫覆麦迎赘焉。
麦至,人不能见,独与女同处。麦家人闻之来视,皆女为之传言,不得见麦之形声也。惟黎翁待婿若稍有芥蒂,则百般扰乱,甚至门窗瓶盎悉为灾,故奉之如神明焉。
先君子署博罗令,欲尽草根以除民患,下令曰:“凡以事告理者,须拔数十本与词来,然后得进。”樵人不可得,黎女携其
子往采,则盈捆载。邑人皆鬻之,于是麦氏富而妖草尽矣。
(是《聊斋·水莽草》一段情景脱化出来。七如
观此,则倩女离魂,合抱为一,当不虚也。傅声谷)
泥鬼博
豫章灵官庙,为阛阓幽静之所。庙久残蚀,其肖像皆有神色,相传非当时人工所能。乞丐无赖常聚于此,夜则樗蒲幺掷之声连宵达旦。耽于博者,往往不计美恶。
陈一士有赌癖,时或囊涩,便觅小局。每一往博。庙中皆破落子,见陈至,咸趋迎之,故陈亦乐就。既而陈赌资愈窘,而入庙频频。庙故无门钥,来者忽去,而去者亦复可来,更柝者不屑稽留巡于此。
时有短须人来博,衣履如胥役状。凡掷皆红,亦不作呼卢势,入手固无不如意。场上皆不识为何许人,问其里居,皆不答。每夜深来入局,晓筹未唱,则兜肚垂垂满腰以去。陈姓及诸人连日颇为所窘。即易局设法,亦无不见负于彼,咸以为异。局散,尾之,至门而忽没。逾夕复来,众乃哗,短须者张皇而遁,后不复来。
会春淫雨弥月,满城舍漏垣颓。庙门有塑泥马二,作两泥鬼羁之。其一鬼短髭,忽身旁马渗倒,腹中钱堆满地上。众争取,约十馀缗,举首见泥鬼,酷类前之博者,乃悟为此物作祟。
噫!博何常之有?得之于人,终亦失之于人。至于泥鬼,且不甘心于一掷。然则博者皆鬼也,博亦奚独鬼也哉!
鬼酌
博山多佳山水。有市井人尚可法,夜欲登山玩月。至半崖,有人呼之,遂与共坐,倾酒共酌。其斟杯皆凸起寸许,隆然不溢涓沥。既而大醉,酩酊而归,于时惘然。夜半微醒,因忆其人是孙姓名起,死于酒已数年。
翌旦,往视其坐处,空樽在焉,竟亦无恙。
(按沈石田有《挽醉死黄道士》一律云:“汝师因醉死,汝死亦师如。坟以糟丘筑,碑当酒德书。足跏趺后折,面胀疽成虚。身化难留影,吾诗妙写渠。”最佳。)
娟娟
张如瞻,鲁人。幼孤,为诸生,游学晋梁间,以笔代耕,就壶关作书记。居署之东偏“古香书屋”后,草茨三间。琴书之外,了无长物。日与前庭谈饮,晚间营营作鱼雁使。斋外荒亭一区,有老楸树数株,风萧萧响。
更阑独坐,童子垂头。方凄恻间,忽闻斋外有人吟曰:
一年容易送春风,打叠秋声月影空。捱到夜深传舍静,怕人还步画栏东。
反覆吟咏,声楚楚,听之细婉如女子。明日起视亭前,杳无踪迹。逾夕二更后,吟如故。张潜步往,声顿辍。良久,隐约间有女坐树根,俯首低吟,张甫动,女遂杳然而没。
张初以为署内官眷,今乃悟其为鬼,然心窃慕之。由是常徙倚亭际,朗吟而和之曰:
荒原飒飒下西风,孤馆萧然花事空。料得芳魂与客梦,一般凄楚隔墙东。
张归就榻,忽见一丽人来,敛衽谢曰:“君子风雅士也,妾多所畏避。”张惊喜,挽之坐。女秀俊宜人,大家举步。张问为谁,答曰:“妾前邑侯韩凤山女也,钱塘人,字娟娟。生前好食酸杏子,因误食双仁核中毒,十六岁殂。今停柩城外,魂固依署中。所吟己作,蒙君致和,光生泉壤。”张喜,与为欢会。自此靡夕不至。
女固善书,所有案头启事,暑夜寒宵,尝为张捉管代劳。张爱秘之,二人绸缪如夫妇。一日女至,泪滴阑干,曰:“夙世缘尽今夕。受君恩爱,实不忍离。吾家父母将遣伻来迁柩,势不可留,当返省视。魂归千里,后会为难。君一岁辞馆归,烦一往浙。”遂于发间摘一翠钿与生:“可持见我二老。妾有隐愿,以图报君情于万一。然成否有数,不敢预期。”珍重涕零,张亦泣,侵晓而去。明日,果有浙人来迁女公子柩。自此亭舍寂然。
岁聿云暮,孤馆愁思,簿书颠倒,时忆芳魂。偶翻遗墨,无不系人魂梦。乃辞居亭旋里。略为摒挡,家无遗孑,买舟作西湖之游。三月而抵杭。
先是女有一妹名好好,无兄弟,年已十八,未字人。今其姊榇归,家中忙醮事。其妹好好忽扑地昏绝,逾刻醒,曰:“大女娟娟不孝,中途弃高堂,别几年矣!幸老人康健。”父母曰:“儿果来归乎?勿惊汝妹。”女曰:“幽明异域,觌面河山。今儿自晋数年归,儿冥冥中已定山东秀才张如瞻。儿已将所殉金翠钿与之,不日婿来拜岳完娶。但儿魂魄无依,旧舍不可居,曷借我二妹躯?”父母曰:“不可。儿固得所,如汝妹何?”女曰:“二妹与儿幼时最相爱。小时曾共誓:得嫁一个好书生,吾两人共事之,斯愿已足。今来特与妹妹合舍,使一其身而两其人。望爹姥许我。”父母曰:“儿病狂耶!”女生时好以手撩鬓发,言次辄作故态,神气声音,宛然似昔。复谆谆订其父,乃绐之曰:“俟婿来区处。”女喜谢。由是忽而娟娟,忽而好好。中夜帏帐唧唧作两人语,俨若姊妹联床,即趋视,孑然也。家人咸以为痫。
越日,张生果至,以刺及翠钿入谒。翁异之,延入客舍。女窥帘见之,骤出,捉袂与语。父恚甚,母诃之,始惭沮而返。生感泣,遂告以晋署之事,垂涕拜伏不起。翁扶生,不以为侮,乃许以字。生谢出。至日,生往赘。花烛灿列,新妇入青庐。搭面既揭,生不敢认。娟娟曰:“汝不识奴,何眈眈视?”卺饮后,欢洽纵谈,别绪缕缕,乃谓张曰:“明日我妹子来,妹子年幼稚,望君怜之。以爱我之情爱我妹,则妹感君,而我更为感之也。君其视我与妹勿贰焉。”张曰:“卿即卿妹,卿亦卿姊,况卿妹固不殊于卿姊,而视卿妹者,又安忍异视于卿姊耶!”翌旦,如婚礼,而女则娇羞婉转,俨然新妇,非复昨日之如旧昏媾也。后一日为姊,一日为妹,皆相笃爱。或家中有宴喜大事,则姊妹皆出,为一人而事可兼综而共理。彼二人者,既同气而连枝,张待二人,自不敢二心而膜视。张在南中十年,岳父母终,殡葬后仍携眷而东。
时稍有囊资,遂下帷攻苦。壬子举于乡,五年复官于晋,即为壶关令。衙斋无事,夫人尝至“古香书屋”,抚此长楸,泫然流涕,曰:“此姊去妹,三年孤苦,离父母,会张郎,郁郁于此。今复何时?树犹如此,不禁令人悲喜交集耳!”各生一子,视同己出。张官至和州牧,卒于署。夫人命其子诣杭,扶榇来东,皆合葬焉。
马二娘
慨自南齐衰世,东昏骄淫,纵一日之侈靡,贻后人之沿袭。如金莲贴地,事属偶然。浸假而闺房士女,无不学步后尘。亡国之习,流毒一至于此。吁,始作俑者,其无后乎!然而风俗于人,贤者不免,又乌能力矫其众非,而一衷于独是?此马二娘之自爱其纤纤也,可述已。
马字桂樽,绍兴人。随父幕于晋之大同。初生,母梦流水上落花一片,遂拾入怀。父母以为不祥,因命桂樽以禳之。及笄,丰姿态度,澄然深秀,又善自妆饰。或增一分脂粉,不嫌其污;或减一分容华,愈觉其丽。至裙下双钩,尤所爱护。晋有缠足女师,朝夕缚结。桂复自为扎勒,裂缯刻玉,以求瘦小。又作金丝履,凤头尖,软香帮,并刻梅花粉底,种种增华。通诗书。后其父随张学山太守入粤,旋被逮。桂乃流寓羊城。年二十,无问蹇修者。父死益困。有鹤令雷姓,闽人也,以三百金鬻为妾。
令本粗俗,夫人更悍妒。初见日,即厉声加凌,桂俯首受命。夫人固闽产,两凫如藕船。及睹桂之纤么,愈形己之壮趾,益恨桂。常锢禁之不与令通,又使终日侍立,稍不如意,即梃击其足,否则以彼足蹑桂足,一痛入骨,如刀刖胫。无人处,桂常蹲地,手抚双翘,凄然泪下如雨。日则刻眉灼目,夜则长漏寒灯,了无生趣。遂绝食七日而逝,葬城南圆通寺侧。
寺有李子玉寓居焉。一日,见一老妪持一对串珠履欲售,李爱而买之。持归,灯前把玩,见其针工缜密,仅二寸,以汉古尺度之,盖三寸也。正凝想间,忽一美丽在前,蝉袖云鬟,若近若远。生曰:“卿岂遗舄仙人乎?卿固解不当阶,我亦非廋之自牖。”女曰:“一线之遗,漫劳三顾。感君雅爱,特来踵谢。”李挑灯撩裙,下照红莲,见其弓弯一捻。喜曰:“此诚卿物,否则无此巧,亦无此小也。”生抱女于怀,女殊羞赧,惟首自顾,漫蹴其裙边金线。生与之狎,颇极欢昵。由是夕至不虚。生尝弄其两足,赞曰:“柔腻甘香,端正瘦小。”啧啧不己。女亦自深心赏。生复引其一弯,引入唇边。女曰:“狂生太啰唣矣,盍为妾咏焉?”生遂成二律云:
一双么凤巧如锥,小立翘然恐不支。春暖瓣开花绰约,夜深钩上月参差。
脱来似剥新菱角,裹后如缠嫩笋皮。漫拟凌波仙浦外,轻盈好向掌中持。
曾向潘妃步后尘,弯来寸寸可堪珍。印成软玉留香径,舞罢轻莲落绣茵。
怕是蹴醒春梦客,几回勾动早朝人。深闺夜静双遗舄,还当金钱问卜频。
女敛衽曰:“得此佳韵,死有馀荣矣。”乃缅述其为鬼,并生前遭际坎坷,声泪俱迸。生复曰:“卿何不效唐张云容故事乎?”女曰:“游魂所变,半涉荒幻。即令复起,无能益我,适足祸人,不屑为也。”言罢,杳然成烟,氤氲于衽席间,经时而散。
(荆州沙市,有蜀妓徐金,足趾小瘦端好,尝自爱其纤纤,客有誉之者则喜。余见而握,如珍瑜不释手,徐感恩而相知,许以身事。我值被议,后不及。徐金今年廿五。夏间,有蜀武孝廉某,以三百金欲买为媵。徐不许,曰:“世间人谁是知己?惟知己不可负耳。”其鸨家亦知之,不相强云。徐面有微麻,身修长,步不轻佻,无妓女习气。不喜歌笑,烟酒若无能者,心最灵警,又大方。)
沈耀先
沈耀先,嘉兴人。居乡,为人诚实。尝出入大户作保佃,人咸爱之。有年病卒。忽一日清晨叩其友门,童子应出,讶其为沈。俄顷,其友出见之,声音笑貌不类死者,因执手慰劳曰:“人言汝已死矣。”沈曰:“病诚有之,何至于死?皆谬传也。”遂留共饭。沈固好饮,尝恋杯不起,且醉,无所不说。既而沈半醺,友探之曰:“阴阳相反,其世界亦自不同?”沈曰:“无大差别。大约好人得逍遥自在,恶人定受苦报。”友曰:“但不知阴曹着何样衣履?”沈曰:“有红顶花翎者位最尊,至县城隍,则金顶耳,然有钱又掌权。”友曰:“世间所焚之楮钱果有用乎?”沈曰:“亦好。”友曰:“僧道诵经有益乎?”沈曰:“若真修行僧,诵之甚佳;若凡庸辈,则是徒费饶舌耳。”友曰:“究竟此际甚么用得着?”沈曰:“看来还是读书的用得着。冥司最重读书人,且读书者门路多。尝见有小过犯,辄见朱衣人来关白人情。此时冥官多系阳世读书者,往往以曲为直而徇蔽之。”友曰:“汝何知之真而见之凿耶?”沈不能答。视其色,若惨沮,言有嗫嚅,张皇四顾,倏殁于地,杳无所见。其友亟往其家吊唁之,而沈已死十日矣。
(济宁有刘姓者,为吾友王惺斋砚席交。性悭吝,有半伊尹之风,负人债多不还,又有富岁子弟之行。一日,为冥司勾去。见冥官,官怒曰:“负人债务累累,是设心不偿还耶?”笞二十。而醒告人曰:笞之官戴亮蓝顶,见其举手掣签时,亦尖口袍袖云。)
孟氏家鬼
邹邑孟氏,贤裔家。长房多绝,又相继夭殂,皆支嗣,家多孀妇。前厅厝三世柩,未就窀穸。
余从兄雨亭系其内戚。尝仆马往探,晚则宿焉。夜谈,止其家,遣婢灯送书舍宿。舍则前厅西厢。婢入内,阖宅门。前厅去大门守宿处甚远。呼其仆,不知所往。初料其事刍秣,备戒旦行。雨亭素有胆气,亦不介意。出院中,徘徊阶除间。明月横空,寒云四起,颇有苍凉之况。第见一庭如水,壮志顿消,有不禁惕惕然为之心恻者也。
入舍闭管,就东北榻。榻临窗,皆疏棂。几上灯膏殆尽,吹就卧。月色照屋梁,反侧不寐。俄闻厅格扇开,雨亭起舐窗,见朝冠老少者三,簪凤衣帔妇女亦如之,蹀躞庭院,如有隐忧。其老者以手指西舍,馀皆西望,作点首状,怅怅良久,互相嗟叹而返。少间,又一妇人白衣缞绖,行至西舍,若欲启扉。雨亭方无所计,忽厅格响,妇乃逡巡退归。既而厅格顿合,雨亭心甫定,气稍舒,思出寻仆归。欻西北甬道中,一鬼突如其来,凶恶无伦。衣黑缕,咻咻而前,举首对月,则须发交而血模糊也。低首望西舍,似知有人,喜而跃,抵门,洞开。入,左右视,目瞪瞪,见雨亭。雨亭不敢视,以手掩面,拳曲榻头。鬼初作扑攫状、招手状,继乃作嘻笑状、哭泣状,终复大嗥,满屋跃跳,更无状不作。雨亭浑身立冰雪,心怔忡出顶际,两太阳凭空乱钟磬声。
良久鸡唱,鬼乃张皇遁去。于是万籁甫寂,而雨亭一灵方返舍。遂蹶然起,振衣蹑履,开户奔。忽觉耳后踯躅,又如鬼追。急行,扑面又一撞,跄踉满怀,雨亭竟于是乎仆。不知乃其仆方饮罢,自外归也。仆朦胧视扶其主人,犹喃喃作醉中语。雨亭狼狈起,气转若游丝,亦不暇咎仆。侵晓入内,细述所见。询之历历不爽,甬道鬼是其悍奴受笞自戕者。
僵鬼
唐县张姓,家贫无行,耽于博。有妻韩氏,纺绩之资以及衣饰等物,皆供张一赌而罄之。于是家徒壁立,犹卜夜不归也。
一日,张聚赌于某所,深更囊匮,群挤之出局,张犹恋不起。有张表弟萧某,鼠窃也,亦在列。张私语曰:“吾内室败簏中有青蚨三百,是汝嫂卖棉钱。愿假我表弟妙手窃来,济我一时之急。”萧曰:“嫂溺也,不可以手。吾何敢盗嫂之金也?”张曰:“有兄在,即嫂觉,彼如季子何?”力促其往。萧不得已遂行。
抵张舍,而韩氏适在户外。萧喜,入室,启笥得钱。忽氏返,萧即缘格板椽上,欲俟嫂转动时,乘隙乃去。其嫂阖外户,执灯檠,持缫车庋门际,坐地轧轧不停。萧不能出,正凝睇间,忽见门缝中进一人,着油绿袍,青马褂,小秋帽,微鬓缩腮,立其嫂身后。萧曰:“嫂之私也。吾今为兄盗而得嫂奸,幸甚!”俟之约多时,视其人遥立不作一语,而嫂又若未之见者。“噫!何人斯?岂鬼也耶?”继而其人以手断其嫂手中线,嫂又不见,断而复续,如是者三,嫂乃停手,遂潸潸泪落。其人在,久若有喜者。“噫!是鬼也,非人也。”审视之。既而韩氏起,持灯返,几觅绳一缕,系窗棂间。鬼喜且跃,复为之挽结作套,移凳扶韩氏,将入套。萧急,大呼曰:“吊杀
人也!”从梁格间跳落,后败格一扇亦随之而倒,其声砰塌。
邻人皆闻。哄然入视,第见韩氏坠地昏然,萧伏地悚然,鬼则立地挺然。众皆掖韩氏,问萧指鬼为何人。萧神定,述其来由,告以氏之缢,即是鬼之祟。众始惊为鬼,噪之。鬼犹僵,众击以木,则空空然,过而复合,如烟凝,如气结,如泡如幻,有形有影。俨然秋帽绿衣,悄乎其容,终夜达旦,不消不灭。于是一村之人,咸以为怪异之甚,遂鸣于宰。乃命二尹来视。时日已晡,尚觉形影可吊。后闻越三日而渐循墙,五日而身面壁,七日之后如淡描一人影于环堵之上。
吁!人见鬼而神能丧,鬼亦遇人而气不伸。故游魂所变,不能不屈于精气之充。萧之一呼,精气之充也,宜乎鬼遇之而馁已,鬼岂又有死乎?
(事甚诡谲,而笔能达之,故佳。)
杨椒水
钱塘杨大本,号椒水,邑庠生,性孤介,颠于诗,复狂于酒。其自署私居一联云:“蠹腹食残经典,马蹄踏尽烟花。”其自负如此。醉后尝入学师署痛哭,教官恶之,杨亦复诃谯之。有诗云:
采薇非耻周人粟,颁胙能争孔子豚。三月可怜忘肉味,萧萧苜蓿掩黉门。
月课“有教无类”题,文中有“不堪教谕,不足训导”之句,遂行请劣,褫其巾。杨益狂放不羁。游岭外,当道诸公怜其才,多悬榻焉。会七夕,宴于陶观察署,成一诗云:
一拳打破支机石,两手拆坍乌鹊桥。四十鳏夫犹未返,双星不许度今宵。
满座为之击节。尝病酒,上元不起,有句云:
傲我乾坤醉复顽,惊他岁月去难还。人生安得元宵死,一路灯光到冥关。
性爱砚,至端州购石十馀方,置行箧。舟人以为金也,将磨刃而甘心焉。杨觉之,启钥出石,濡墨磨研,故令舟人见之,始解。杨诗曰:
凤凰山下苦书生,行李萧萧一担轻。酒债诗逋多未了,榜人何用太相惊。
年近五十,醉于胥江,扣舷对月,忽忆李白骑鲸故事,一跃入水,杳不可得。后十年,其友曾子一卿入粤。夜泊江干,闻沙际吟曰:
枯骨葬江边,浪打形骸朽。知音人忽来,奠我一杯酒。
曾子凄然曰:“此钱塘杨椒水也。”于是唏嘘凭眺,酹酒江心而诔之曰:“呜呼悲哉!杨子椒水,生为才人,死为才鬼。”
其人为吾师袁南庄先生所契重,唱和诗甚夥,惜忘之不复记忆也。闻其遗稿转在张太守孝泉处,复经袁师评选。未知曾付刊否?
鬼妻
任城东仲家浅,贤裔仲氏居焉。有为仲氏佣者,母子二人,诚朴谨笃,任劳力,寡言笑,其子年二十未娶。仲氏故家鲜有礼,子弟豪肆,多狭斜群妓淫娃,聚于临水一楼,丝竹笑语之声,朝夕不绝。楼临远河,过客望之,未尝不逆而送焉。独佣子仆役其间,终若勿顾。
一日,主人役往卞泗寄物。归,至班村凹中,夕阳在山,暮烟将垂,疲息柳阴路傍,击石镰吸淡巴菇。往来无人,遥见一女子飘逸而来,年约十八九,蒙髻网,衣服朴洁,面白皙,着秋白裤,小红布两翘,疑近村女。佣不敢视。至近,女即趺地坐。佣他顾焉。女曰:“尔吸者济宁烟草耶?乞假一管。”佣欲易而与之。女曰:“不劳更换。我不胜此力,但令唇尖一嗅香味足矣。尔居何庄?”佣曰:“仲家浅,为人佣。”女曰:“有父母否?”曰:“母在堂。”女曰:“有家室否?”佣曰:“未有也。”女曰:“我作尔妇何如?”佣颊頳,曰:“还我烟具,日暮当遄归。”女笑曰:“呆块!年若许,尚腼腆作羞态。野合本非礼,今夜尔俟我于尔寝所。”佣漫应之,取具而去。亦意料为谁家荡妇耳。晚抵舍,返面主人毕,与老佣同草炕,阖户就寝。
残月明灭窗棂,目未交睫,忽见门枨下露妇人足,心忆其来,佯睡。女已入室,且倚其床云:“路远弓窄,尔先我多时至?”佣不答。女曰:“尔无怖。我固非人,然不为尔害,实与尔有夙缘。我亦善经理。垂白母,我事之,环堵室,负郭田,我当为尔办。何必向玉川先生家作裹头奴一世哉!”佣曰:“此事当告我母,许则遂,不许则已,我不敢擅专。请俟异日。”俄而老佣起溲,赤身出户。女怒曰:“老奴太无礼!女流在,何亵?”以手指之,老佣遂以手自批其颊十馀下。佣为告免。女不得已,订之而贻以一物,嘱勿令他人见,言讫而灭。
及晨,老奴起操田事,自云半面皆肿,不知何故。佣寻枕畔,有纸裹,启视则绣鞋一只,折花囊一枚,持以入,告其母。母戒勿与通。易其处。而女又来,佣坚不与合。其少主人索鞋藏之,而病呓,乃还佣。后女子每夜必至,求媒合,母颇厌患之,无能治。
适济上落拓生乡进士刘天骥者,过仲太史家,言其事而异,继而疑。终乃呼其母子而告之曰:“夫鬼,人为之也。人能为鬼,鬼即可以为人。使人即与人合,而以鬼道处其人,则人亦与鬼近矣。苟人而与鬼合而以人道交,其鬼则鬼特即为人用,即人也,何鬼之有?”乃指架上通书云:“我当与尔诹吉。今夜天德合,河魁不房,无再诿。今不取,恐反受殃矣。”遂与之合。
后年,春夏多雨,将漫莲堤,佣母子夫妇先其灾而去之西乡。果置产力田,今称小裕。而佣之谨悫,见之者以为不异其初。
(七如氏曰:佣以愿守。维今之人,意其遭际穷约,殆不可以庇一身,又乌料其拥妻子享庸庸之福,而鬼神且阴护之?是故佻达儇薄,巧终见拙,又何异于所适之多不偶也。)
盐亭旧屋
盐亭旧屋一区,多怪异,人无敢居者。有吴伶数十人,过其地欲僦寓焉。主人告以故,伶曰:“能无惧,魅纵厉,乌能困我数十伶哉!”晚,众皆寝。其三人夜饮醉,涂面着优孟衣冠,妆关帝像暨周将军、关平侯侍焉,秉烛以观其变。俄而风格磔响,欻见一人血糊满身,号而入跪于前。三人惧。鬼复起,大号灭烛而去。众闻之起,独三人仆而死,冠冕皆毁裂。
甚矣,人之不可以伪为也。畸人正士,尚不容以袭取一时,况冒天帝、假圣神,自取厉也?固然无足怪。又见豪门大族,每于“晓风残月”之中,翻演“大江东去”,不亦亵之已甚也乎?
(昔余在都门,见梨园扮演关圣,必先焚楮镪,告诫诚敬,然后敢施朱绘面。终阕后,犹跪拜默祝,其尸敬何如耶!)
床前影
余前在单父,居署西偏矮屋中。时值夏秋,淫雨连绵。一夜更深忽醒,窗纸透亮,视床前有人影。余披衣起,遂不见。复睡,且闻履声。又起,寂然。晨兴,余促济南之装。阍曰:“雨载途,不可以车。”余曰:“盍易以马?”及中道,马陷泥中,乃舍而徒,几惫。余有句云“西风东向南城客,卧病骑驴苦雨时”,即此时也。
后闻余去之日,至夜而西墙颓。吁,使余一日不去,余将在岩墙之下矣!彼所谓榻间蹀躞而谘咀者,果伊谁耶?说者曰:“鬼神实阴相之。”呜呼,生死祸福,有数存焉否耶?世之巧为趋避,卒蹈陷阱而不自知者,抑独何哉?抑独何哉?
鬼头王
金陵指挥王敏,无子,以运粮把总,过济宁。买一妾,极美,未几生一子。夫与正室相继死,妾治家抚子。既而子袭官,复为把总。部运北上,恳请其外家所在。但言嫁时年幼,已忘之矣。归王氏三十年,早起梳沐,必于榻上帷幙中,至老愈严肃。子妇晨省,立于户外,伺其自出,然后敢前。近侍有二婢,亦未尝见其梳沐也。
一日晨兴,甫晏,二婢立榻前。忽风动帐开,乃见一无头人持髑髅置膝上,妆饰未完。见二婢,仓皇举头加颈不及,身首俱仆。婢惊呼子妇入视,则一枯骨也。人因呼其子为鬼头王。
(此条见盛百二补入《济宁志》。)
金酒缸
登州属某邑令奉调入帘,有金姓候补者往摄篆务,车从简少,惟厮仆二三人而已。金好饮,尝理民词,登堂以大瓢置案头,当其喜则以糊涂了事,其怒则捶楚交下。邑人恶之,名曰“金酒缸”。一日,为司铎邀请,大醉不能升舆,遂就其坐椅,群舁之归。招摇于市,司铎某公送之,谑曰:“堂上翁今满载归,真可谓名教之罪人也。”后金偶得热症,暴卒。尸未殓,仆役四人逻守。
夜深,相与席地共饮。其三人背尸坐,一人坐东而西向者则对尸。尸忽起,西向者见之惊仆。三人回首,见尸下,众哗起。尸跃于席,众急以挂锞哀杖乱击之,乃倒。比晓,视尸右手捧握黑磁椎壶,牢不可破。其西向之仆亦死。探其喉间,有一小粗磁酒杯呃于嗓,为之抉出,而气亦不复续。闻是仆尝贪主人之馀沥者。
朱广
济南朱广,邑庠生。妻张氏,魂游于野,孑然独行,衣无下体,徘徊于石桥危磴之间。俄见一女郎环珮璆然,翩跹而来,如贵家娃,侍婢一人前导。张氏自惭形秽,避之桥下。女至,指婢曰:“此朱相公家娘子也,可掖之来,我与语。”婢引之出,女敛衽曰:“嫂何至此?久将神不返舍矣。我与朱兄久别,常相忆,欲一觌面,恒难。我送嫂归,盍假舍以见吾朱兄?诚为两得。”张氏许之,遂与同归。
入门户,张氏上床隅,女即襆被而起曰:“两世隔绝,与兄固途人也。兄固不识弟,且弟又隔世为女,况今又借嫂舍以探兄耶?然弟深爱兄数首诗,惓惓不能去诸怀,犹记四首诗。如《忆梅》一首云:
盎盎春生到兔园,此花消息费评论。遥知南国佳人信,远嫁西湖处士村。
三尺雪深还偃蹇,一声笛慢又黄昏。茂陵诗本今犹在,曾否冲寒下荜门。
《探梅》一首云:
野色围桥古驿遮,琼瑶碎踏兴偏奢。几回路暗初无迹,不断香蒸何处花。
人到岭头纤月落,神传竹外一枝斜。未知持赠伊谁好,欲寄遥情天水涯。
《赏梅》一首云:
孤山选胜白云乡,何逊幽怀此寄将。淡处还如僧入定,夜深浑觉月生香。
亭亭瘦影思无邪,寂寂寒芳味正长。今日断桥春尚早,正披风帽过雷塘。
《惜梅》一首云:
冰胎结到此时成,褪尽繁华却有卿。入画丰神曾作态,坠楼时节总无声。
书传陇上相思恨,梦绕江南逆旅情。惆怅岁寒踪迹少,漫劳仙客竟呼兄。”
乃作曼声吟咏,或以手承颐,或搔首而踟蹰。张氏素不知文。朱异之,以笔记焉。女复谓朱曰:“今世为山阴王幕之女,夭殂,厝于正觉寺中。幕无子,最爱我,明日扶我榇归。后会无期。然兄诗固常吟诵于屋梁落月间。”俯首仆枕,半晌而苏,则妻张氏也。共述其异。明晨访诸城隅,果有南来扶柩归者,询之,为节署幕友王雨亭之女也。
(七如曰:作幕者多无后,何也?盖刑名法术,稍不慎重,即能杀人。是不必有心草菅人命、倒置是非也。余友雨亭,谨悫士也,胡令其一掌珠尚沉网底耶?岂果天罚其嗣哉!尝见一“幕字本草”,云:“幕,性寒,有毒,味微酸,无种,产江浙,皆晚生。”)
罗浮心
岱宗之高四十里,衡山四千一十丈,华山五千仞,恒山三千九百丈,嵩山少室八百六十丈,天台一万八千丈,罗浮三千丈,青城三千六百丈,天目七千五百丈,武夷五百仞,昆仑一万一千里。此盖天地盘礴之势,孕结而成。好奇者不知经几千百人之游历,几千百年之考志。微特高人逸士蜡屐支筇,探幽而寻胜,即深闺名媛,未尝不开卷卧游,时怦怦动于中,而不能恝然置也。
湘陵熊孝泉,少负奇气,读书略识大意。家素封,不求名达,恣情山水。出则搜罗岩谷,入则参订方舆,因镌印章曰“有名山美女癣”。
一年游西湖灵隐寺,僧寮几上,一庋笔物,非金非石,五彩相宣。熊见而爱之,问所自来。僧谓得之山中古冢旁,土剥蚀满,刷而新之,宝莫能名。熊愿以金易,僧喜。熊得之,置斋头,日夕抚玩。高不二寸,周不完规,重不逾两,而洞壑崇峦,层见叠出,不可胜数。谛观三月,难穷其奥境。雕以檀坐,贮之锦囊,若匹夫怀盈尺之壁,鲛人获径寸之珠,竟不令他人见。
会当月夕,有款户声。熊启视,则嫣然一女子入,华妆妙丽,婉而多风,笑谓熊曰:“劫坟贼今得之矣。”熊悦其美,戏曰:“从未见夤夜入室,反诬良人为盗者。”女曰:“汝怀中者,是吾旧家物。”熊白其无。女乃取诸袖,曰:“此一品非耶?”熊错愕,捉襟已失,遂与女争辩为己物。女曰:“诚如君言,此物何名?”熊不能名。女曰:“吾固知之也。此名‘小罗浮’,中有四百名峰,历历可指,请以验之。”女于灯前按迹而稽,若者为“铁桥”,为“老人”,为“大、小旗”诸峰,“通天”、“朱明”各洞,皆毫厘可认,直如问道素经。熊狂喜,以为得遇真赏,挽女入坐。女曰:“失而得之,不幸之幸。”囊裳欲去。熊曳女裙,不令出。女曰:“君欲我投璧而返,我则欲君完璧而归。君既不忍舍此,我又安能割爱耶?”熊曰:“卿留此,与不穀同好,何如?”女曰:“我心匪石,不可转也。将必不得已而去,于斯二者何先?”熊曰:“石不能言,花如解语,皆我所欲也,无一可去。”遂抱入帏,相与狎。问女名,曰:“朝霞。”自此每夕必至,宛如夫妇。有时谈论诗文,间及游览。凡熊昔日所历之境界,尽为霞今日所言之陈迹。两人无事,指点其风雨合离之状。熊曰:“人心之不同,如其面然,物何独异?倘抱此区区,遂谓与勾漏遗迹若合符契,正恐此山真面目,又未必如斯耳。”女曰:“君言诚是也。所谓徒有胜情,恨无情具。”熊曰:“是不难。海上游蓄心已久,卿如有志,当作仙侣同舟。”女应之。
买舟入粤,十日抵广州境,去罗浮尚三百里。南望一抹黛痕,弯如新月。女曰:“此增城飞云顶也。”熊不之信,询舟师,诚然。抵增,篮舆入山。日暮至梅花村,宿卖酒田。是夜月明,熊与女凭栏远眺,遥见两山蜿蜒,青翠插天。晨起迤逦前进,观夫星坛天成,石鉴圆洁,湖韫冰玉,竹产茏葱。奏清音于乐地,耀寒光于丹灶,而文禽异卉,交错如锦绣,诚可谓此外无奇。群峰壁立,石楼倚汉,铁桥横空,势凭天倪,影侵溟渤。郭之美之图传,良非虚语,而神在阿堵之间,更无间然矣。女喟然曰:“自有宇宙,便有此山;自有吾生,便忆此山。游踪客迹,登此山、坐此石者,何可胜道!百年之中,谁复能料此身之登此山、坐此石。即百年之后,又乌能料有知之魂魄,犹登此山、坐此石哉。”言已泣下,谓熊曰:“妾有罗浮癖。生前以未到此山,成恨而死。迄今百五十年,始得与君竟了夙缘。我将别矣。”
熊方欲语,女忽颓然,发秃肌黄,身缩如茧,杳杳而灭。熊惊,急探袖中,已化数点杜鹃红泪,斑斑如渍而已。
噫!熊之好,女之病也。癖之于人甚矣,独熊也乎哉!熊有六言三绝云:
蝴蝶飞来栩栩,梅花开后沉沉。香阁无缘览胜,芳魂何幸登临。
丹灶仙翁葛令,西湖贤守坡公。心在桃源洞里,人归飞瀑岩中。
危石深林鸟道,小桥流水人家。梵宇声沉暮霭,天风吹散朝霞。
(又与《情史·化石人》同一窠臼,而胸罗青翠,离合风雨,更有奇致出尘。)
泥娃娃
颜神镇国氏女,嫁人,即有病,未久而死。其夫哭之痛。数日后,夫独宿。忽见妻牵帏入,华妆盛服,艳逾生时。夫挽诸怀,见其言笑,皆极燕婉情意,多喜悦事。每夜必至,凌晨揽衣而去,衣作纸摺声。其夫往往诉伊生前死后,备极凄楚,妇对之愈为展笑。
月馀家人觉之,以为祟,驱之不能。将及一载,抚其妇腹膨膨,然至房事亦不戒。一日,妇忽告其夫曰:“今当赴泰山,不复能时来。但身有孕,分娩后,当送来交汝育之。”遂去,自此寂然。次年,其夫夜眠醒,摸被中得一泥娃,亦无他异。
(是鬼之冒妻送儿,皆成游戏,亦鬼道中之趣鬼也。)
卷十二 怪异类
画版
洋画以京师为最。一切古鼎彝器,无不确似。为山树楼阁,远近深邃,尺幅千里。一邱一壑、一枝一叶、一棂一庋,皆能突起于阴阳向背之间。闻其初来自西域,京师易之,所谓界尺活也。至人物,则以广南玻璃画为独步,面目须发,有跃跃欲飞之势。余有一律云:
一幅亚洋画得成,千盘万曲讶深閎。定神玩去疑身入,着手摸来似掌平。
幻出楼台蜃气结,描将人物黛眉生。壁间高挂终惶惑,错认邻家院落横。
辛丑游粤,在新会袁春舫业师署,闻库中有西洋美人画一对,甚异。师令胥吏持入廨观之。已昏,设炬置桌。俄而持二版至,各长四五尺,盖随人画形而刓之者,皆系以械。其一衣绯,色剥落,约二十许,丰颐隆准,高钿云髻,一手持物如烛台形,一手自理衣带,如大家娃;其一衣黄,修容,堕马,半面惊顾之状,两手捧物不能辨,丰神凛然,面上有爪痕,年较稚。灯光寻丈之外,望之若生,流波凝睇,若接若离,可惊可怖。
先有黎姓少年癖于画本,凡有山水人物,极力求取,而纸上丽人,尤所珍爱。一日,有僧至其家,募修大士像,生不为容。僧云:“闻居士好丹青,盈箱箧,想无佳者。贫衲能为笔墨。苟不为叶公好,当结一翰墨缘。”生喜,问所欲纸椠,僧曰:“无须。君卧室双扉后,愿为君图所好。”生延入内寝。僧探囊取物,色色俱备。笑谈之间,二美已具。生大喜,赠以金缗而去。
生夜爇火阖户,相对双隗,心摇目眩。将从前所好置之高阁,惟注意在人,静掩双扉,更阑欲上床矣。偶于醉后假寐灯几,有人倚隅捏肩云:“君子醉休。曷太不自珍千金躯,欲向醉乡老耶?”生惊起,见一丽姝在侧,嫣然可爱,遂不为诧。问曰:“卿仙乎?人乎?胡多露而不畏耶?”姝曰:“我画中人耳。君朝夕相对,何觌面转相忘?”生觑扉间脱空其一,望见阶前月影,俨如窗开。心荡不自持,相抱而狎,衽席颇致情款。女云:“奴号左青,怜感君德而奔君。二兰女子熟睡不知。奴去也,恐为所觉,不耐伊啰唣。且伊性悍不驯,君勿与接也。”转盼,人与扉合。生不知是梦是幻,怅惘久之,酒气全消。
正凝思间,双影齐下,若闻诟谇,生不敢置喙。二兰云:“好女子,好女子,丑事羞人!”左青云:“人家事,何预尔?”二兰云:“同门合楣,岂容尔私?”生云:“二女既可同居,三人不更同心乎?”遂两袭其裾,同登卧榻,共相偎倚。生欲与二兰致情,左青隔,不使通。既而事齐不可,事楚又不可,悉索交敝,终夜不宁。欲树静而风转摇之,调停向背,位致大小,各不相亚。口角之间,未尝不絮絮然当以旗鼓。
从此日夜奔命,摄乎两大之间,不旬日而形同枯槁矣。家人不知所以,乃移入母室。至夜,两女悉至,更相交谪。家人不见其形,但闻其声。医来不瘳,巫至不压,一家鼎沸,四邻皆为不安。后其父夜起,隐忧不寐,步庭前,见其子所居之二扉,如刻人形而中离,燃以膏,疑是怪,遂破其空扉。至晨,而二版画在焉。父衔之,付诸丙,弗戢;投诸渊,不沉。床笫厨室大肆杂谑,不堪其扰,犹治丝而棼。生已奄息,阖邑哄传。
邑令鲁人司马氏,秉正不阿。访闻之,不信,呼其父而问,无异词。乃拘系其版,函以印而封于库。其画至今存,然非其人有终任,不敢启视者。而吏备述其颠未。春舫师曰:“是不可以不纪其事。”时徐闻尹梅公云官、同门蔡都谏秦均、二世弟堂,各有记。予因次日束装北旋不暇,舟次清远峡中,为补书其略如此。
曲居士
曲居士,掖县人。居城西草庵,貌甚古,言多颠狂,人未之识也。雍正十二年春,草庵夜火,其光烛天。比熄,则居士端坐其中,俨然如生,惟顶上露一孔,体如铜铸。当时余从叔次南在莱,曾经亲见,持烟具击之,铛铛有声。
(望夫石实有其人乎?)
耿姓
历城东北乡耿某,逸其名。贩枣为业,往来乐陵诸处。一日,推小车,置省界,休大树下,击镰吸烟。欻有少年来,批其颊曰:“孩子一二言语,便使木杯性,数年不归家门!”耿见其意不恶,料是郎舅相狎者,曰:“无作剧,我非尔家娇客。”少年曰:“尊舅前妆懵懂耶?”诮让间,有二三人至,曰:“王姐夫归来乎?”耿不认识。少年以足踢其臀曰:“打你个当场不认父。”
众拥而行,及其车,哄然入村,曰:“王家姐夫归。”抵一草门,老妪出视,曰:“好儿子,真令我望眼俱穿矣!”入室,一少妇娉婷,二十许,泪涔涔,以袖拭面曰:“是那向风吹了来也!”耿两手频摇,力辩其非。众皆排挤嘈杂,或笑或诽,不容置喙。俄妪及妇入厨下,邻党渐散,惟前少年数人在坐。耿方缓颊,陈词,备道乡贯姓名居址:“并非无根蒂人,奈何诬以桃僵,竟用张冠错戴哉?”少年曰:“声音面貌,酷肖无两。世间岂真出鲤鱼精变化,要包丞相断无头案?姐夫莫诳我也。夫妻无隔宿仇,何必乃尔。”顷间,妪与妇具馔,耿局促不敢举箸。妪及诸人若或贰焉。妇呼其弟至窗外语曰:“尔姐夫左胯有黑痣,隆起生毛。”耿闻言大窘,手护腼瞅,罔知所措。群乃争褫之,布裤穷而痣毛见焉。耿虽百舌不能辩,佥曰:“尚何抵赖!”耿无奈。
饭毕,日向暮,妇持檠至,诸人散,妪去。妇掩户喜,近耿曰:“真丈夫何以假为?”耿曰:“武陵源今虽误入,实非前度渔郎。第问津有自,殊惭唐突西子耳。”妇曰:“何其形神之似我夫也?”夜半,妇谛审熟玩,颇觉其异;然两人情好甚欢。妇曰:“今若此,所谓非真即真,只好将错就错耳。”耿曰:“固然,但恐真者至,而乱真者无容身之地矣!”妇曰:“世道聩盲,皆认假而不认真者,故真者假之,假者真之,率相诈伪,比比皆是。尔又何必私心过计为哉!”妇于枕畔告以家人姓名,及其前夫入赘始末,并邻里亲故。诘旦,捱门遍谢。一村之中,无假之者,咸以王某归,得健忘病。遂为夫妇如初,而两人恒惴惴恐其前夫返。五六年迄无音耗。
耿仍以贩枣,时一至济南,家中俱悉其事。后其妪死,耿执婿礼,克尽孝道,一切衣衾丧葬,皆耿经理,诸内弟咸感之。
耿一日绐其众曰:“向年返里,忍为此态者,诚以愤愤出门,过而不入。我在山东历城贸迁颇富,业经娶妻生子,薄置田产。乃诸弟遮道挽回,我又念岳母垂暮,未能心恝。今幸大事已完,诸弟克自成立。‘倒札门’终非了局,几见有啜丈人家碗,算好男子耶?此间乡僻,无以为计,我将移家济南,亦免心恋两地耳。”当时诸弟俱完娶,方愁食指,初闻其说,留之;继亦允可。妇乃整装。邻串饯食者数日。妇跨一驴,耿膏其车,载行李,轧轧得得,出村以去。送之者挥涕成行。抵家,其妻邵氏相安。妇与邵叙年齿,遂姊邵。又十馀年,其前夫渺无闻矣,诸弟时来相探云。
(耿郎狐耶?王郎鬼耶?世有此巧事耶?)
地市
余少时返里,随先君子晨兴出城,上故阡。时当秋初晴晓,白露晞阳。平野之间,忽现山林城郭,彷佛有人物车马往来驰骤之状,周遭皆水,相映诸影,悉倒其下,历历可指。水中又起一小陂陀,上有数人环坐,举杯共酌。余洞视,无毫发间。先君子不之见,但以为晓雾迷漫耳。顷之日出,幻灭不见。人谓近海有海市,近山有山市,南方有鬼市,兹则地市也。
海风
登州滨海多风,冬最寒,又时多雪。盖海气随风而易作,人往往多中海风,得痿疾。有李姓者,一日晨起出门外,为海风所刮,耳目口鼻皆尚左,百药罔效。年馀,又立门外与人谈及前此被风得疾状。忽又为风所刮,耳目口鼻皆尚右。噫!昔也所恶于左,毋以交于右;今则所恶于右,毋以交于左。而为之风者,则左之右之,无不宜之。
猪妖
镇海县西门外,有何姓民家女,年十七。病疳瘵,瘦黄不支,行路皆倩人扶掖,爇蒸不得眠,医药杂投,百无一效。而匤儴之态,正似残花遇雨,弱絮随风。其父母深以为忧。
一日,有书生款户求见。何翁延入,视其状,睛圆耳大、面广身赘,揖而请曰:“某朱姓。闻掌珠有恙,特来奉一刀圭,以疗痼疾。”翁遑遽,未及答,朱起立曰:“请诣绣闼,一诊视之。”翁挽其袖曰:“素昧平生,即使妙国手,奈何仓猝入人闺阃耶?”朱拂衣飘然而入。翁蹀躞尾之,扬于内曰:“不知何许人,突如来如!”其女方起坐榻上,以衾围下体,闻父哗喧,急曳衾面里。朱骤至,据床揭被而赞曰:“足似红莲,臂如白藕,真令我魂消矣!”翁踵接,见女剥肤,缩而出,大诟詈。其母及婢咸来,室中无所见。翁告以故,皆惊。女覆衾,复起坐,但觉面颊敷红,鬓丝抖乱,惘然若有所注,问之亦不答。
至夜,闻帷中若絮絮作两人语。其母启帏来视,女瞪目怒。母曰:“儿终夜何所事?”女曰:“儿事不干预老人。”逾夕,则笑语盈盈,如莺雏学啭,在花柳深处。咸以为妖,无计可去,而女常有喜容。一月,女之色渥丹,颜舜华,渐至腰围时解,钮扣频松;三阅月,而颐丰颊腻,非复当时之瘦影堪怜、鸡骨大都一把矣。翁终不怿,多方延访有能制者。
后闻有天台僧某,善驱邪,正欲往诣。忽中堂朱语曰:“泰山何见嫌?我与令千金原有夙因,半载以来,未尝不利于翁家。我固非人,然我尝以人道自处。故我之于人也,不惟不忍残其生,抑且必欲救其死。令爱于尸居馀气之下,顿起沉疴,精完本返,伊谁之力?今犹不以我为倩,而以祟目我。我岂能郁郁坦腹于兹耶?我去矣!”其女急出,泪荧荧,呼曰:“朱郎!朱郎!曷归乎来?”亦无所应。自此杳然。
女尝言其脊有黑毛如棕,直达尾闾。疑是猪妖。未及一年,女之丰姿辄减,羸瘦倍于前。翁为之择婿出嫁,后痨瘵日甚,又不生育云。
杨汝虔
滇南杨汝虔,为银商,开生矿,家暴富,得银之磄也。族无缙绅,时见凌于官长。杨奋然携多资,直上长安。回首五华峰顶,饶有司马题桥之志。抵都,假寓于珠宝市。初犹雏也,一切冠履器具,少合时宜。杨固多金,一月而衣裳楚,二月而仆马都,三阅月而候门者多王公卿矣。于是夤缘当道,求托他途。会边戍需储,开纳粟例。杨输貲巨万,遂得官,议叙湖州太守。
杨去家远,不能假归,领凭后,买舟赴任。都门祖饯,行色甚壮。又置一燕姬,长途消遣,珍珠船真十倍于书画舫也。渡扬子江,榜人谓司厨者:“今日幸勿烹饪,恐熏香引猪婆龙等怪。”杨舟中乃肉林酒池,庖人固不为怪。杨正凭栏望金、焦,倏起巨浪,一鼋扬首欲吞杨。姬忽张皇,而杨固守舟中,乃顾姬曰:“一波起落,真怖畏人。”姬扶杨入帏,数日不起。问前日事,皆不记忆,家人以为惊迷。
病小愈,姬侍侧,便能喋沓作京中人语。初杨娶姬,姬笑其滇语之咻咻也,欲其京语之滑滑,而杨之聱牙诘屈,喉不转而口卒瘏。一病之后,何以顿改前腔?讵福星至者机心灵耶?
抵湖署,蒞任之初颇精明,阶下吏不敢视为初任官。惟贪婪甚于寻常,又好饮酒,渐至是非颠倒。独能迎合上官,卑躬折节,几于吮舐,为鄙夫笑。好聚属吏作十日醉。时大雪,杨有赏雪诗一首云:
掩尽地皮不见土,白占田园千万亩。到处砖瓦变成银,面糊糊满湖州府。
即此一诗,而其居官率属,大概可想。居常不御姬妾。姬固燕产,多淫荡,始以杨为病惫,继则疑以公冗,终竟杳然。徒使桃花春涨,不见渔篙;野渡无人,扁舟泛泛,岂能安稳也哉!恒私奔与仆隶眠。先犹惧杨闻,后即有风声,而杨若聋聩者然,于是姬乃大快。郡人曾有一联粘署门云:日昃尚衔杯,惟酒政太守醉也;夜长不闭户,此淫风夫人启之。咸相传以为笑谈。
明年,其弟自滇来探兄,相见虽欢聚,而家中事皆茫然。杨曰:“兄一病后,如隔世人,今更善忘。”弟口是之,而心颇异焉。平昔常贮百瓮水于后园中,当沐浴,秘不使窥。忽一日杨浴,其弟潜窥,见一大鼋累然,喷吐瓮水。大惊,不敢泄。逾期告归,杨挽而厚赠之。
弟思:“贵溪龙虎真人敕勒可以制怪,盍往求之?”负资而至,具申以故。真人叠指默坐,半晌曰:“吾当亲往歼焉,否则不可制也。”乃作道装,著棕鞋,负葫芦,命其弟肩蒲团从之。迤逦至湖,投谒,送长生丹。传谕:“云冠羽流,素所鄙夷。不得逗留境内,宜速去,勿见逐也。”当太守出,真人遮于路,手掷一物入舆,舆裂以遁。真人拂袖入云表,一郡皆哗。其弟于稠人广众之中,悉述其异。郡之人素怨毒之,恒乐其速就诛也。真人追至府署,始就擒捉。乃告其弟曰:“伏之矣!”遂探袖中,出一小金钱龟,被道冠簪刺透胸盖,缩项如伏罪囚。真人曰:“孽畜生杀人之身,窃人之位,败乃国法,糜烂我庶民,宜暴之以明正其辜。”随人弃去,则霹雳震起,电光闪烁。忽一铁柱自天而落,直插地上,柱上符勒皆不可辨。后作亭以纪其异。当时,其弟尽散其宦资于湖民,遣其姬还京师,乃自归滇。闻其后亦为道士云。
(七如氏曰:今人一入仕途,顿丧生平之素,所谓上台便换面孔者,岂皆鳖嗑之乎?不宁惟是,而其趋奉势利,莫不古今一辙。试观饮黄龙汤[和氏开客]、嗅病马脓[赵元楷]、尝便溺[郭宏霸]、奉溺器[朱之问]、拂大参须[丁谓]、拭相公带尾垢[崔公度]、为太尉濯足[彭逊]、作篱边犬[赵师择],皆足令千载人冷齿。况赵孟所贵,赵孟能贱。吾人穷达皆有定数,初何必变本加厉,卒令妻子朋友诧异,前后判若两人者,抑独何也!)
石氏妻
平阴石绍孔,佣奴也。娶妻,年十七,颇美。成婚后,辄不食,甚至水不下咽。其初家人以为新妇羞,继则以为新妇病。积有日,总绝粒,且经岁如是,而颜色肌肤更丰脆。又一年,生一子,终岁操井臼、勤纺绩弗辍。迄今年五十馀,了不异人,惟夜寝则浑身悉冷,惟胸前一点微热,晨必扑其鼻端乃醒,否则竟日长眠。每询之,则云:“彼处另有家,丰衣食。今此梦中耳。几见梦中人必饮食哉?”可亭居停田公言之。石佣,田公之老仆也。
曹公洞
益都金岭之南为公泉峪,其山有洞曰“曹公洞”,下有潭,深不可测。洞方阔数尺,止容三五人。入则渐狭幽窅,宛转无尽。
有姓张者,曩日浴潭中,整衣入洞,久之不出。其家觅之。有见其入者,试呼之,辄应,问之,曰:“吾见洞门大开,高堂广厦。既深入,忽昏闇逼窄,石簇簇束吾身,不能动转。”乃令人侧身以竿探之,云:“是我发髻。”即以竿杪递食。一日后云:“石渐束吾腹,不能食矣。”更呼之,不应。人遂以石塞其洞,无复入者。
(七如氏曰:何武陵渔者得入桃源,与避秦人遇,话桑麻,具鸡黍,出入绰绰然有馀裕哉?今张姓探奇,遂致陷身石窦,进退维谷之际,其间不容以寸,岂不痛伤。实偪之惨,自取咎耶?)
场中儿啼
读王文简《居易录》,会试外帘,说“贡院”中,忽闻小儿啼声,迹之,在“明远楼”上。登楼视之,果有小儿如初生者,卧而啼哭,莫知所从来,诚异事也。
余于己亥乡试东省二场,明月如洗,甬道上并无一人。两行号舍,灯火相连,三鼓后“明远楼”上人哗曰:“甬道中有一妇人,抱一儿,携一子,随一犬。呜呜咽咽,往来甬路,出入号舍,自‘巨’字号出,今入‘虞’字号矣。”余正此号,方欲假寐,悚然而起。时各号大半皆息,及闻声出视,真如传警。汹汹之声,戒旦不绝。亦奇矣。
口中吐火
康熙三十二年,潍县北乡一老妪口中吐火,自焚毙。有刘以贵记一诗,云:
忆昔甲戌春,新正才十日。离城廿里遥,老妪色如漆。倏忽出火光,怂涌口鼻出。绿烟冲九天,比邻争造室。
救火火愈炽,幻成瞿昙质。异事哄城市,焚黄金成镒。咄咄村间妇,疑得三昧术。荏苒历十年,此理无从识。
疖溃出蝉
莱阳县南高家庄梁氏妇,背生一疖,半月而溃,无脓血,但出荆棘数枝,一蝉振羽曳声以去,遂愈。
(吾邑北乡梁家海一梁姓,踝生疮,如豆隆起,抓破出烟一缕,袅袅不断。合村来观,不辨名症。三日后,烟炽有焰,入水不灭,夜炤床席。病者呼痛,如炮烙肌肤间,五日乃死。闻此人素无他嗜,惟饮烧酒后,吃烟无算云。)
黄玉山
潜山黄玉山,慧巧,读书而贫不能继膏油,以写真求利,擅名一时。会游山右。有平阳太守桂公,东海荣城人。其太夫人年登七十,延黄写照。
时当初春,是日阴晦。太夫人貂裘凤帽出,群婢环列。旁坐则太守之女,亦戴紫貂搭头,著锦花团绣天马氅,系百鸟裙,艳丽夺目。四围兽炭香麝竞烧。黄炫目移神,濡毫下笔,不知所为。逾刻而粉地先成,进阅,群婢曰:“此女公子也。”黄愕顾,自以为误,因复易一图以进,佥谓神似太夫人矣。画成,太守谢之多金。
生归寓,取其初画女公子像,足而完之。令其赤身斜立,左手执一纨扇,独蔽下体,悬寝室中。一日,黄饮夜半,酬曰:“公子盍饮一杯醹醖?”言讫,觉画上面颊頳红,笑容可掬,黄甚异之。自此每饭不忘。会晚雨,黄出窗外伫立,闻室中簌簌响。舐棂偷觑,一娟好女子依几支颐,俨若画中。黄启帏入,四无踪迹,怅怅就寝。一檠相对,默祝其来。既而倦寝,女忽揭帐,钩响,生醒,以手探之,温如软玉,遂揽入怀。女曰:“春雨凝寒,逼人肌肤,奈何终日置屏间?”生曰:“明旦当藏之绣衾中矣。”生起求欢,女曰:“姑徐徐,不当唐突西子。君风雅人,请试一对。如不能就,何止酒数。”生请之,女曰:“多晴今得雨。”生即应曰:“有杏不须梅。”遂成伉俪。生问其名,女曰:“非非。”生曰:“太守为谁?”女曰:“我大人也。”生曰:“信如是,安能到此?”女曰:“昔韩寿偷香,女中岂无似丈夫者耶?”鸡鸣遂去。
自是至无虚夕,与生谈诗文,皆远过生。戏题其照曰:“好个丫头,寸丝不挂。因不是我,用扇蔽下。若还是我,连扇去罢。”又有题词数阕,女皆喜纳云。女曰:“妾以怜才,终蹈私奔之丑,倘一经侦觉,势难镜合。郎君诚相错爱,尚效女红,双骑共逸耳。”生曰:“良佳,但难得此脚力。”女曰:“何难之有?”晨起,有二马立于门,踶趹昂嘶。生即束装,与女并辔而驰,倏忽不计道里。既而山径偪仄,叠嶂迂回,而女之先驱甚驶。
至一处,重垣兽脊,木植阴翳,女与生驰而入。下骑,系树间。登堂,焕然丹垩,独无一人承应。生问此何地,女曰:“故园也。家大人游宦多年,久经荒芜耳。”俄一老媪送茗至,继以烛。女曰:“妾爱楼居。”生曰:“可。”妪执灯前导,胡梯而上。生登楼,楼颇轩敞。生翻邺架旧帙,悉系桂家。及问其妪,亦荣城故里,无异词也。女居常只用妪一人进食,馀无溷至。每劝生读,勉图上进。奈黄之为黄也,固半途而辄废,复见异而思迁。往往于鸡鸣咿喔之际,女抱绣相对,生辄倦欲寝。女长叹不怿。
会秋宵,方假寝,忽闻排闼破扉声,继入以炬,多人执械。生方欲喊,一人以白刃加生颈,不敢声。但见数人卷女于衾,缚而舁之,并所有什物,席空而去。又系生送诸四十里之外,弃生。生狼藉凄怆,觅路遄归。至园门则扃锁重缄,荒草寂寂。问诸邻人,果为桂公旧宅,十馀年无人居住,闻近日桂公将归田,欲葺此屋宇而未果也。问:“数月前女公子来否?”皆曰:“无之。”生惘然若失,知其为魅。即魅,亦切恋恋不能置。荣城固海僻,生举目无识,乞于道,瘦惫已甚。
一月而抵济南,乃以画鬻于市,仅得易食,而衣粗不完体也。重阳,济南千佛寺游女甚盛,生随往观。见一女子手持红叶一枝,身欲登舆,揭帘频频顾生。生甫觉而舆已飞去,望之俨似非非。生曳追之,但见暮烟四起,夜色迷漫。正踌躇间,拾得红叶一枝,上有钗画一诗云:
莫非非即是,今既是非非。既识非非是,非非是耶非?
生泪下,穷力踪迹,遥盼笋舆,竟入山谷。生即攀陟嵢岈,不顾颠仆。约二更,抵一村,石垣垒门,嶔崎凸凹,惟板扉内一灯荧荧,坐一老叟。生入问叟曰:“适一肩舆,将何所抵?”叟怒曰:“尔远方人,深更叩户,与君无萍水交,适小女归,尔问之,何所见闻?请闻教焉。”生口塞,半晌曰:“路迷,求假宿。”叟目视生,曰:“老夫非逆旅主人也。”逐生出,扃其户。生不得已,乃于门前席地趺跏。
凉风带霜,夜静石冷,生乃抱叶呜咽,真不啻虫鸣阶井也。门顿启,一女持球灯出照,曰:“此非黄郎乎?”生起欲认,而灯已灭。生持女欲泣,女曰:“慎勿悲凄,响则丧尔生矣!”女牵生悄入,闩户,室中几上设一灯。生相见,泪下如雨,不敢仰视。女掖之,亦泣曰:“奴负郎矣!郎自不长进,不克自立,徒以一艺碌碌天涯,何以为家?适宜偿以今日之厄也。妾本非太守女,因怜君孤孑,故冒名求匹。实欲玉汝于成,何期甘心暴弃,坐废居诸?妾即与郎厮守终身,不过一画士妻,奚贵哉?”生告以悔。又听有剥啄声,翁出,女灭灯。生问,女戒勿扬。生于窗隙窥见一紫金冠者,如贵官状,入中堂。女指生,以足击地曰:“此小姨夫也。汝措大能不相形见绌耶?”遂掩袖涔涔。生曰:“我愿自立,不贻尔羞。”二人共枕,各诉离衷。生忽朦胧。甫觉,人舍已空,独卧石上。惊起,身旁有画一轴,黄金一铤。画即所画太守女,照上题词宛然,凄恻难名。
幸有贻金,可以办行装。返寓易其金,南归,攻举业,不复言画。时悬女照于帏中,如临师保。往往读罢对之而哭,哭罢复读。后入京师,乡、会联捷,入词林。有山东张进士者,与生同校录,知生未娶,欲以桂姓表妹妻生。生问里居,果荣城桂守之女,异之,遂许婚。
先是桂公任满,告休入都,见中表张庶常,托为择婚,恐荣城僻地,无可坦者,并留女于都。一日,女与诸姊出奇华门,游二闸,泛小舟。忽岸旁一女子呼共济,舟近载之。女登舟,欻然不见,众以为怪。归,女之丰神顿改,灵敏异常。女先通书词,今一时造艺,殊堪刮目。文词书籍,考之不能屈。至涓吉,张公主婚,行亲迎礼。生到门,吹擂喧填,内呼曰:“索新贵人催妆诗。”生笑应之。偕归交拜,揭面盖,视女与非非无异,心知其非非非也。然不知今日之非非,果有异于前日之非非否也?
花烛之夕,共女入帏,女见画曰:“画则犹是也,恐黄金费尽矣。”生惊曰:“是非非耶?非非非耶?”女含颦曰:“非非苟非我,我何以知非非?我诚非非非,我固知非非也。”生乃问女,夜雨联床,楼头课读,以及山谷遗金,历历不爽。复详诘之,女曰:“奴与郎初会时,见郎落笔凝思,心为所感,因之情与俱移。至若与子同乘,原是意中之马;取怀相赠,何殊囊里之金。今幸鹏程万里,相期璧合一双,而郎终以二心歧视。窃恐非非一去,非非复来,而非非则诚非矣。”生因不敢置喙。后女归荣城,其父母不能辨,问闺中幼小时事,无不记忆。
(文笔甚奇警。)
卷十三 杂技类
指画渴笔创始
铁岭高少司寇其佩,字韦之,号且园。自谓且道人,又号古狂,名重天下。数十年来,莫不竞以司寇之指画称。
夫以指作画,古未尝有,有之,自公始。公八岁学画,遇稿辄摹,积十馀年,盈二簏,每恨不能自成一家。倦而假寐,梦一老人引至土室,四壁皆画,理法无不具备。而室中空空,不能摹仿,惟水一盂,爰以指蘸而习之。觉而大喜。奈得于心不能应之于笔,辄复闷闷。偶忆土室用水之法,因而以指蘸墨,仿其大略,尽得其神,信手拈来,头头是道,乃投笔而不复用。有印章云:“画从梦得,梦自心成。”又自有句云:“笔画今为指画掩,须知指笔互相因。”
公于唐宋元明诸大家中钻研探讨,集其大成,将诸家之用意用法悉归于指,允称独步。其章法不拘前人,主客阴阳,自有阅历真境。其指法则各指有单用、双用、三指、满手、拳用之异。其染法则青、赭、红、黄,随意烘用,皆有神味趣机。其皴法则披麻、荷叶、斧劈,各有巨细,难名其妙。其用色如胭脂宜淡而偏浓、赭不宜赤而偏重,青绿加于重墨、硃粉施之金箑,皆古人之所不敢。其用墨至五色而无痕,于无痕而有象,尤觉自然。故见公画者,莫不知其天资高、学力到、胸襟阔大也。
公画钟进士像,不下二百馀本。有文像武像、善威喜怒、壮老仙佛鬼怪,粗工钩勒之不同,神奇变幻,在当时即多显应。天津人持一画像,求售于查俭堂,查未信为真。忽其妾发狂如中祟状,云:“目中有长髯绿袍大汉!”惊怖欲绝。查移置画像于床榻被上,急焚香默祷,病辄愈。故宁国太守翟宅厅事,每夜不宁,后悬公所画像,即静谧。
公画龙独开生面。曾于京口赴永宁观察时,虔祷雨中,得睹真容,故画龙有角有耳,独无所谓无碍者。画虎,头大而胯细,尝曰:“画工之虎,得其形似,不若吾虎之威也。”谓公乘醉以头画虎者,是齐东语。画狮不以长毛大尾,似虎非虎,黄色面方,两耳白毫拖地,尾结成球,人多不识,乃雍正年间公在御园亲见也。至若山水之兼众妙,人物之得真神,翎毛花卉,梅柳丛树,或仿古、或没骨、或白描,莫不各极其精。而且写照传神,诧为阿堵,是指画之能事毕矣!
公画自供奉大内,以及海内缙绅家,无不索求。公惟日染指,自壮而老,未尝一刻释手。约在人间不下数万纸也,宜乎为一家之冠冕矣。同时如李天涛之指墨焦笔小品,后有朱伦瀚之山水、傅凯亭之人物,虽亦各有所长,是皆分公一体,或具体而微者也。
孔衍栻,字石村。为稼部公之从子,曲阜人,圣裔也。贡生,官济宁训导。善画,以渴笔名,独辟蹊径。晚年学愈进,寿八十九。自著有《石村画诀》,云:
古今画家,用水渲染,不易之法也。渴笔烘染,古人未创此境。余幼师石田,一树一石,必究其用意处,久之稍有所得。因静心自思,笔笔石田,终在古人范围。乃穷日夜之思,忽结别想。偶以渴笔烘染,似觉别有意趣,脱却俗态。久乃益精,幸不为鉴赏家所鄙。实由苦心,未尽自泯,因志画诀藏箧中,以俟同志。
按画诀十则:一曰立意,二曰取神,三曰运笔,四曰造景,五曰位置,六曰避俗,七曰点缀,八曰渴染,九曰款识,十曰图章。其渴染法云:墨少着水,重磨。用秃湖颖,不着水,即蘸焦墨。先用别纸试,微润,轻拂画上,笔笔匀,可染二三次,惟无笔痕为妙,颇有秀色。凡五叶树,俱用渴笔实染双钩,叶白者不染。房舍有瓦草处染,无瓦草处空白。室内人物器具空白,周围俱用渴笔剔清。每一石止渴染皴处,石顶空白,石根宜用重染。大山平坡皆然。远山先用炭为轮廓,外用渴染,天气渐与之接。远山空白,山根用渴染。波水溪江,俱用平直笔密画出,有聚有散,俱用渴染托出。云烟断续,须轻染,渐渐不见乃妙。非有定,惟画者自裁。有墨画处,此实笔也;无墨画处,以云气衬,此虚中之实也。树石房廊等,皆有白处,又实中之虚也。实者虚之,虚者实之,满幅皆笔迹到处,却又不见笔痕,但觉一片灵气浮动于其上。
其论如此。此石村变化前人之法,所谓遗貌而取神者也。
(七如氏曰:书法以右军为圣,至颜鲁公而一变。诗以少陵为宗,至退之而亦一变。古人谓文有变,而不止于文也,且不止书与诗也,即画亦然。画凡不知其几变,或变南北之宗,或变大小之体。盖其所不变者,理与法;而其所变者,势也,亦运会之使然也。代有人焉,翘然崛起,推陈出新,卓卓自立于数千百年。后先相望之顷,其名不以贵胄掩,迹不以穷约晦。如且园石村者,不多觏也。
袁行川曰:七如精于画,故言之委曲详尽如此。己酉余于厂市购得且园先生《钟进士伏鬼图》一幅,见之能令人畏。七如有石村手迹,不轻示人。余素不愿夺人之所好,亦惟有心艳而已。)
王浩
王浩,江夏秀才。性常逸而不放,情多喜而忤,少年不检,褫其巾。娶妻有色,每出必鐍其户,恐邻人窥其内美。妻死,遂垂帘于市,卖卜于三佛阁下,语多奇中。虽敝衣破履,作衣冠之容,跬步不苟。道上拾只字,必衲诸袖,归而焚之,积而成捆,投诸江,再拜而送焉,曰:“古圣古贤,济世心血。”路遇庙寺,必拜,群儿环而笑之,毫不以为怪。
楚十万户,凡人家寿辰,必登堂祝寿,人皆称之“生日王”。王必具寿仪,仪何?则面筹数十,悉其平时拜寿所得,食不暇给,而蓄之者。拜毕而献曰:“为某某公某夫人添筹。”计十筹亦值半两。其腰缠之筹,盖尝数百云。王生家不举火者四十年,终日醉啖。卜则在寅卯,炊时已之寿家作宾去矣。
余宰江邑,舆出,时见王生立道旁,恭而且敬。余心识其非常,而狃于街评,不便与之通讯。后被议,兼之有荆监河工三年,去省垣。归而觅之,庄岳闤闠之间,绝无王生之迹。偶与邑人谭子道及,云已作古。其传闻有乡人在安徽省遇诸途,欢然作别云:“为人家作笔佣。”并寄书其家门。归而知其已死,甚为骇异。其家书中云“已为安徽某县城隍”,并示其房某处有藏面筹数十,作谢寄书者酒资云。
黔中儿
江国瑞,黔之威宁州人,家贫业屦。娶妻张氏,三乳而举五子,不十年皆龆龀。一人屦,遂为八口累,于是困惫滋甚。夫妻着败絮,五子倮焉。终日饮粥糜,且不重食。继而妻病瘵死,遂鳏。父兮兼母职,更难以堪。长次曰万清、永清,三四曰长清、庆清,五曰福清。冬则五子群卧草中,江视日之蚤暮,抱五子而就曝。日出东,则列其子皆墙西;日转西,则移其子于墙东。呱呱杂沓,几不可耐,亦无如何。馀暇犹织屦。
万清年十五而伟,永清亦如之,遂樵于山。日得柴两担,售于市,可敌其父五日屦,如是江稍裕。三年而长清亦峥嵘起,亦能樵。万清兼猎事,獐麂野豕,偶一得之,可易贯钱斗粟。江室中有大布之衣,干糇之粟,自今日始。
城西坪忽有虎患,官捕不能得,断樵路。万清乃谓永清曰:“兄会须格杀此獠,恐其猛,弟当助一臂力。”永即应。万往,而长、庆亦欲与俱,兄诃之返,乃阴随之。万、永至,俟于嵎。虎来万出,虎扑万,万以手握其腋下皮,举而立,虎亦立,永即出,曳其尾。于时虎不得奋,相视而雄。忽长、庆猝至,左右各捉一虎蹄扭之。虎怒而起,众复按,虎仆,以虎口置地上揉捺之。虎大怒,腾而奔。众方欲逐,虎颔下忽贯一矢,大吼如雷,声震陵谷,跃入危崖而毙。但闻树杪一儿呼曰:“诸兄酣斗时,打成一片,弟无处下手。幸而纵去,乘隙而中之。”乃知其为五弟福清也。
会川苗骚扰,威镇剿捕,万清兄弟皆入伍。万清首登苗寨,破其碉,得其首级九颗,悬之腰间而返。威镇曰:“好男儿!”擢为裨将。请于上,迁参戎,褒赐有差。其昆弟四人,累立军功,皆官守御。每出战,五人蝉联而入,势若长蛇,而福之药机,犹百发百中。今国瑞年七十,健饭,五子迎养于官,终日憨憨笑,以为少年时所念不到有今日也。
常正吾
常正吾,不详其乡贯,率其二子以锻铁,居即墨。工于射,往往为旅客护装资,号为“保镖”。偶登镇阅兵即墨,正吾旁睨之,少所许可。时老矣,或强其一射。正吾选弓矢,植弱条百步外,三发三中。
又述其出游时,一老贾聘与俱,途遇不类,遽止逆旅中。使贾伪为师,教之射。悬鸡街衢,扬言曰:“贯左目。”乃故中右目,贾佯怒,正吾唯唯承教,不类者咋舌去。人由此奇之。后知其为前明开平侯常遇春之裔,其在即墨,盖避地云。寻卒,葬城东。
康熙甲申之前岁,其二子语所厚曰:“大祲将至,不可留!”负其锻具以行。
霍璟燕
休宁汪某藏书,家有阁十所,环以水,盖恐祝融回禄之劫,故人迹罕到,鬼狐遂凭之以为居。尝登阁视,则缥缃卷帙不理也,即理之而仍乱。
霍璟燕豪气磊落,与汪固戚党,有书癖,遂假榻于其阁。有小舫度之,朝发而夕返。霍于是偃仰其中,如在瑯环洞府也。如是者非一日。忽当亭午,闻架上书簌簌响,霍睨视,乃一小狐如犬而人,手持一册累累行,力不胜书。霍叱之,狐弃书去。霍起拾书,则《龟筴传》。霍笑曰:“彼绥绥者,亦留心于数学耶?”移时,一白须叟扶杖来前,霍起,延之坐,知其为狐。询之,叟曰:“秦中白姓。”倾谈颇蕴藉,霍敬礼焉。见案头置《周易》,曰:“善此乎?”霍曰:“然。”叟举一卦问霍,霍为述其师说。叟曰:“章句之学也。至于义蕴则全非。”霍曰:“先生诚精于《易》,能先知否?”叟曰:“试指一字。”霍即指与天地合其德“德”字。叟曰:“子欲问行人乎?”霍曰:“然。何时当至?”叟曰:“十四日当至。”霍曰:“恐他事羁绊。”叟曰:“心为身主,渠一心要来。”霍问故,叟曰:“德字双立人,固行人也。有‘十四’字,故云其日。下‘一心’字,固知其必来。”霍大悦服,拜求其学。曰:“可斋戒四十九日,拜老夫。”四十九日,霍如其言,叟曰:“孺子可教。”乃为剖析《河》、《洛》精义,皆出程朱之外。因及天文乐律、奇门太乙、六壬诸术,曰:“此不过《易》之一端耳。”
居阁中五年,霍尽得其秘。叟曰:“技至此,缘亦尽。我将移去,慎斯术也。非其人而误传,与得其人而不传,皆失之。后十年戊申,汝游北豫间,当三月扃户,不见一人,否则祸及身。”霍谨奉教。自此谈数学多奇中。
十年,旅寓河汴,果有大名妖逆八卦教之变,多所刑诛,半年始定。霍不及于难,叟之力也。霍游京师,缙绅与之游,言数奇验。有李某从之,得其术不精,能预知人姓名,亦奇也。噫!人为万物之灵,苟专心一志,将希圣希贤,有何不可?辟之灵明,彼巢居知风,穴居知雨之伦,尚可臻此,人奈何自画为耶?
水烟技
韩文懿公慕庐,有烟酒之癖。或问曰:“必不得已而去,于斯二者,何先?”文懿踌躇半晌曰:“去酒。”掌翰林时,曾命门人作淡巴菰诗,诗多不传。海宁陈文贞有句云:“似吐仙人火,初疑异草熏。”又:“味从无味得,情岂有情牵。”又:“吸虚能化实,尝苦有馀甘。”今又有兰州水烟,余曾有句云:“猩唇气吸西江水,彤管云蒸北固潮。”盖须眉巾帼,嗜好约略相似。
有楚人周子畏者,好水烟,其技遂以水烟名。年六十游京师,饮器高三四尺许,白铁为之,腹可容升水。日常不嗜,嗜必尽八两,呼呼欲移晷。周吸罄,初不见口鼻中出一缕也。必择静空一间,纸垩光洁,无漏罅处,亦无风入处。周入室,观者随之。周踞坐,先伸颈垂首,张口照地,一吻吐落一圈,大如簸。再以舌抵腭上,出齿际,则成一大蝠。如是再,再而三。但见蝠飞圈外,圈套蝠中,愈出愈多,真如月晕日环,幻化出百千万亿圈子。或粘壁间,或施地上,或印人衣履,或套人头项,不可思议。既而淙淙然,直蒸屈槅,又复羃历而下,钩旋宛转。虽有精于绘云者,无其象;精于绘水者,无其色。及至地,色较淡,而丝缕倍多于前,然而一平如掌,几榻不能碍以高下。观者已置身叆叇之上,又若泛舟波涛之面也。逾时,中忽高起如浮屠,旁若屋宇。淡处乱处,历历直上者,则丛树修柯,掩映阴翳。室四隅烟复连蜷裹入,俨然雉堞连亘,女墙睥睨,其间往往如人马旗帜,点点如豆。约一炊刻,然后霏微敛散,城薄人稀,马行帜拔,屋舍荒落。独一塔危然耸峙,居中直上,乃愈起而愈细,飘飘乎无纤尘之留坐隅也。
昔苏公登蓬莱阁,快睹海市,虽曰大观,亦未必如周子今日之呼吸三昧也,幻化一室。噫,技至此乎!
陈抱拙
瞽者陈抱拙,东平人。先是秀才,少工诗,善琵琶。又癖于拳勇,贫不给,遂弃此一领巾。
会乡有斗狠者,陈负气往,以梃伤其目。邻欲诉诸官,陈惧,以灰自迷二目,遂瞽,事乃寝。晚年益困,乃善其指拨之妙,游缙绅间。又系一教诗小牌于琵琶轴上,人目为狂瞽。然其食志也亦雅。其诗无存稿,佳者同人口志之。如咏半钱诗云:
制来九府一钱兮,圆样如何仅半圭。留得看囊终是涩,纵教入市不成提。
用将鬼使难推磨,持去酬君也弃泥。空对弯弯残月影,好同破镜落窗西。
瘿道人一绝云:
道人何事气豪粗,欲比骊龙挂一珠。自窃长生丹药后,项间长带火葫芦。
咏菊花枕云:
谁把零星傲骨香,寒来收拾入缥缃。篱边一醉三秋月,爱煞渊明不下床。
咏芦笔云:
几点寒芦未吐芳,恰如彩笔倚方塘。撩波影似含毫思,载雪花如入梦香。
秋水一泓溪砚古,碧霞千尺锦笺长。有时被雁偷衔去,写破蓼天一两行。
(曲阜颜幼客,有《怀抱拙》一绝云:“白发新声贾扣哀,赵官明月寺门苔。诗名不合谢榛并,也作人间眇秀才。”)
孔小山
曲阜孔小山,圣裔也。善鼓琴,慕音者恒不得一聆其操。孔有十绝、二十四忌,稍不当可,则拂弦而起,是小山之音之希也。尝抱琴于空山阒静、人迹罕到之区,然后一弹再鼓。同人恶之,莫能伊何。
汶上赵子釐性诙谐,多力有胆气,长鬣盈腮,因自号为“小虬髯”。曲多葭莩亲,当宴谈,辄言小山事,而小山固未与赵觌面也。一日,闻小山游石门寺,石门即子美访张氏隐居处。山深藤萝满峪,春尽迷望,如锦步障十里许。赵悄行,腰间悬椎,跨骡往。抵寺问,头陀告曰:“适携焦琴,并奚童山后去了。”赵絷骡,步入山。满岚翠滴,香气袭人。盘曲五六里,微闻指拨声。继见一人坐石,横琴膝上,旁立一奴,执杖系葫芦,飘然如仙。赵捉椎咤叱,响应陵谷。小山惊起,奴亦弃杖。赵曰:“取买山钱献我,否则敲断狗骨子!”赵以椎击岩边石,磞然而坠,火星滚滚落山隅中。孔泣跪曰:“野游至此,未曾携得一文。”赵踞坐,喝曰:“脱剥尔皮,以代钞用。”二人觳觫,自褫其衣,堆于赵前。赵指葫芦曰:“何物?”小山曰:“酒。敬进大王。”赵提饮,一吸而尽,又指琴曰:“黑漆漆者复何物?”小山曰:“琴。曷为大王鼓之?”赵曰:“鼓。”小山跪而奏“淋零”之曲。赵不乐,以椎指其头,令再鼓。小山又为“涂山大会”诸曲。
久之,夕阳在山,而孔犹顾影效《广陵散》,真不啻嵇康之就刑时也。赵起,大吼,轮椎沉沉,若电转霆惊,排奡穿藤花而去。孔狼狈归。后孔微闻其事,碎琴裂囊,誓不复弄。
聂小玉
聂小玉,蜀人也。为优伶游京师。艳绝,眉间有媚风,姣女子不及其冶。所演多秦腔。即村俚剧唱,登场必另开生面,于是群噪一时。王孙贵戚,相与持赠,缠头盈千累万,人不愿封万户侯,但愿一登首邱而死也。
苏州翟秋山,以不第留滞京都,名士也。日者观剧,见聂心喜。归寓,驰想不置。由是戏上有聂,园中有翟。聂出而翟则昂首而盼,聂入而翟则掩面而卧。如是者非一日。聂于场上,未尝不转盼留神,异其钟情之独挚。
某日演戏于翡翠园,日未昃,聂入,见翟已徘徊于众几间。聂前致词,曰:“晨餐也未?何来恁早耶?”翟欣然答曰:“秀色可疗人饥,恐迟—刻少见一刻耳。”遂告姓氏居址。曲终人散,翟归。晚闻剥啄声,则一车在门,毡帏晶窗,驾以骏骡。门焉者以为贵公子,及下车登堂,翟始知其为聂。聂则貂冠狐裘,翟颇形寒俭。聂曰:“郎君旅馆亦寂寞否?”翟曰:“客邸萧条,大抵如是。”聂曰:“长安米不易索。我意屈驾过我屋,颇不僦;而饮食调护,自以为颇不粗粝。将请励志攻苦,来春雷甲可乘也。”翟起谢曰:“邂逅相逢,过蒙不弃,何敢居停坐扰?”聂再三致请。坐良久,嘱以明辰来枉驾也,遂登舆去。
次早,车已在门,翟即收拾书剑随往。至大宅,聂出,延入书舍。潇洒精致,铺陈皆细软。辰餐美馔。食罢,聂出门去。晚归,已带微醺。烹苦茗,夜谈,细诉衷曲,彼此爱慕。深更人退,聂复晚妆,如妇人,同翟共寝。翟偎抱温柔,如怀至宝。聂之娇容媚态,肌肤滑泽,更非脂粉裙钗所得方其万一。从此二人厮守,如夫如妇。有人为聂言婚,聂笑曰:“我赋男形,实有女心,乾道变化,将不知其已也。”悉却之。翟于是往来声气,聂与有力焉。
逾年成进士,胪唱第一人。后聂亦弃其业。翟以观察滇南,聂随往。燕台当道,祖饯相望,不知者以为为翟也,其知者以为为聂耳。抵任后,内外事悉决于聂。会边戍,聂随之军需。旁午时,野人居一带土酋结连缅匪入寇,抵铁门关。翟率偏师袭之,深入重地,为酋所获,聂亦被虏。缅酋女长也,悦聂美,因说聂降而释翟。聂大骂请死。女酋怒,二人遂与难。死之日,聂大呼曰:“吾得与秋山死,死得所矣!”
翠柳
维扬汪本,以手谈自诩。尝游于京洛缙绅间,曾见赏于吴桥某大司马,因称“棋汪”。由是一枰之上,方罫之间,闻汪生之风者,可以不战而先馁。一日,游三楚,寓武昌。太守张公,高手也,癖于木野狐。因与汪弈,三战三北,汪胜气临之。太守衔汪,因欲得一胜汪者以快意,而卒寥寥。
张于静夜,灯前覆汪胜局,反覆凝思,计无所出。一婢年十五,名翠柳,慧而能。捧茗在张公侧久立,乃曰:“莲漏三滴,犹抱石子不寐,夫人将不耐等矣。”张不答。翠柳指局曰:“但此间争一着先耳。”张恍然。遂命与弈,终局翠胜,张大喜,抱之膝间,曰:“可儿,明日当与汪弈,为我一洗前辱。”
辰起,请汪及众宾至,复布局,曰:“今日有小女子学步者,愿先生教之。”汪漫应焉。张公呼翠柳出,汪视之,垂髫丫髻儇婢也。立案前,入局即持白子曰:“棋让一先。先生请下黑子,可以前驱胜我也。”汪颔之。甫三四着,汪色变。翠曰:“先生面頳矣。”翠上下嬉顾,略不经意,而子落枰间,一座皆惊。翠又曰:“先生汗出矣。”汪頳颜沉思,下子愈迟。翠随手掷之,疾若鹘落。既而翠柳棋声乃与笑声丁丁格格相酬答;汪如木偶,子更无着处。翠以手自捏其凤翘曰:“先生坐,亦知立者苦否?”众粲然。而汪神丧志沮,辙乱旗靡。忽为翠柳于西北角上劫去十数子,如方塘一鉴,白鹭数点而已。翠乃以长袖自掩其口,胡卢曰:“先生负矣!先生负矣!”零碎连步以入。汪目望洋,不知所为,是局固未终也。汪蹩躄返寓,明日遂行。
挽联
陕之渭阳,某村农家有牛病,其父命子入城觅兽医者。子归,得药并所医方,牛食之果起。后凡村牛有疾,辄用其方,无不效,彼乃以为医固易事也。
一日,其父偶病,其子即以牛药药其父而瘥。后己亦病,即以父药自药之,而亦瘳,乃大快。志于此药,而心窃幸乎医道之得也。乡之人且以其疗牛疾、己、父病,而誉其术之精。于是购医方一策,令人读而解之。为人视疾后,则阖户,以纸蒙其方,书而与人,效不效未可定也。
后以其父之疾复作,其子仍以牛药灌之而死。因不服:前次以牛药药父也,何以霍然?而今之父药亦牛也,何以溘然?是岂药之罪哉!会己又病,终服牛药以毙。
邑有文士挽之一联云:“牛之性犹人之性,忘其身以及其亲。”
曾广
曾广,济宁人。幼孤贫,懒读书,不务生产,空空然终日若无事者。人或忤之,则答之以笑。年二十,婚贫家女,貌甚寝,而曾视之喜。
每游败寺旷野,逾日不返。一日,遇一黄冠道人,白须如银,头高耸,而肩盎若,且长不满三尺。负葫芦十数个,累累而行。休道旁大树下,枕葫芦睡,顷鼾息雷鸣。曾潜近揭其塞,倾之无物。乃以目眡口觑,冷气觉自眶中透心膈,泪潸潸出。道人惊醒曰:“汝放我一葫芦空青走矣。奈何?”曾对之拭目而憨笑。道人曰:“幸汝至诚人,亦汝缘也,否当抉汝睛。慎勿妄为!”遂起。依旧负葫芦去。曾由是一目如电,视地下如琉璃,皆洞彻无翳。
后每闭此目,不轻开视。人问之,曾曰:“恐一顾盼,则见其肺肝矣。”会东门有掘井者,深不及泉,曾谓曰:“再掘一尺即得。”如其言,泉涌。今呼为曾广井云。
曾尝入深山,见危岩下有石函畚,启视,中有丹书数卷。习之,遂悟吐纳铅汞术。曾以口涎丸足间,漫令人服。人初不肯,后渐信之。其妻莲船盈尺,偶过碗肆,肆人泼水于道,故令其妻蹇涩以过,良久乃去。肆人大笑,以其如船而杯渡也。妻惭,归告曾,以为大辱。觅一大兔,令翌日袖之,复往其处。挥犬逐兔入肆,大毁其碗,不可禁。知曾之为也,求而收之,回视其碗,皆无碎损。
此人先从祖时庵公犹见之,以其邪惑,不与之序宗族。州志载其本增广生,弃去,因以为号,非是。曾于康熙戊子己丑间尚在也。
(按《坚瓠集》亦载一曾广,是徐鸿儒遗党以妖术称者,非济宁人。当是同名又一人,存参。)
吴门三戏
吴市有丐者,持竹簏,养以青蛙十数头,索钱为戏,名曰“虾蟆说法”。丐先取小蒲团十数如饼,中位一,其次两行,各东西列。其最大者游衍而出,跏趺坐蒲团上,鼓腹一鸣,如呼其类,群蛙依次而出,左右对列坐,寂然不动。大者作一声,众亦随作一声。大者三声,众亦三声。既而大小间作,哄鸣如市,恝然忽止。乃一一至大者前,点首、拳曲、作声如号诵佛状。大者于是圈豚离坐,循循然若归方丈去也。群蛙遂嘈嘈杂遝入簏。此其一。
有瞽人执卦板,挽雕笯于袖间,蓄一小雀,出卦帖排如箑。旋于席间。有求算者,报以年庚。瞽击板一声,雀以嘴衔其机,门便开。雀出鼓翼,取干支,如其命造,又取十二宫排列于前。瞽者指画谈论,一一如所指布。雀复衔帖,照数仍插旧处。瞽复击板一声,雀入而门扃。谓之“雀儿算命”。又其一。
更有蚁阵一戏,尤为奇异。一丐怀竹二节,持一小鼓,规寸许,蒙以鸡皮。观者毕集,丐乃去竹之塞,折枝击鼓以进。筒中有赤黑二蚁千百,分队出,累累若贯珠,步武罔不中矩矱。列为二,如对阵势,整而不乱。既而或三或五,各随鼓音而变。猝视之,眇小如撒蔴沙。细审之,则天冲地轴,鱼丽鹤列,云风蛇虎,首尾相连。凡变合数次,又复作队,按部就班,蜿蜒归其筒中。此其一。
(卢忠烈,名象升。幼时蓄蟋蟀,一种青,一种黄,各十头。斗时于几上设大方盘,青左队,黄右队,以旗挥之则斗。斗毕各归盆盎,青黄不杂。盖喂养时驯习而成。卢公为
将,征流寇,立奇功,是其天性然欤?)
亚罗仙
亚罗仙,江西赣州姚某也。其父为郡守,因拿邪教案,搜得符书一册。正在审囚指摘,忽失此书,遍求不得。乃为姚某窃而秘之,皆不知也。案结后,姚于无人处试演,用黄纸硃墨效其步蹈。
忽一日召火神至,金目碧髯,光电闪烁,立案前,问所召使,姚怖失措,答曰:“速焚此书舍,将换新室。”霎时炤炽,栋榱灰烬。扑灭之后,不知是姚所为。其妻临镜晓妆,忽见两眉转落眼下,妻方惊诧,姚以手移之如故,因是疑其神。
太守死,归籍。将过洞庭,泊潜江。次早欲解缆,而舟已在湘潭,则八百里之水程已夜渡矣。返里后,每弄其术,乡人哄然神之。姚因自号为“亚罗仙”,自负为罗祖后一人也。能隐形,出入不见其迹,但闻人马之行声。素与某姓有仇,每夜降其家,令其妻女环坐侑觞,百般蹂躏。或命优伶开筵亭榭,设座堂上,但见馂食无馀,酒罍告罄而已。而一时同席皆其业师及同学诸童子,佥云:“遵奉仙命。”不知姚之所为。其欲至某姓家,先一日飞一纸下,云“亚罗仙于某日降临,当如何承应,某人陪席。不则或火或病。”某苦之,鸣于官,官亦不能治。乃求吁于贵溪龙虎真人,遣法官来。姚拘法官跪阶下,笞之,臀肉流血而去。
是年,赣郡无旱潦之虞,或以为姚之力,故郡人亦有畏之且敬之者。姚复有弟子传其教,郡中人有私语之者,皆头疼,不则瓦石掷眉睫间。以香楮望空谢罪而已。地方官佐有受贿屈人者,姚悉知之,能表暴其罪状。每于夜深遣一鬼直达衙署,以利刃吓之,各官为之丧胆,不敢稍有骫法情事。郡中有鼠窃者,凡入人家,皆如木偶,俟天明,事主见之,絷于官。鞫之,佥曰:“见‘亚罗仙’至,不敢动。”会有高某,汉军镶黄旗人,素廉直,迁赣郡丞。甫下车,姚即杜门敛迹。有求于姚者,辄报谢曰:“官法可治,我无法也。”夫政之为言,正也,正己而后正诸人,己不正则不正者皆能起而相乱。故亚罗之为鬼蜮也,不正者召之也。然使其出于正,则又俨然仙矣。
高公久知其煽惑,欲侦缉之,几半年不得。某夜出逻,忽旋风滚滚,如群马奔嘶,蹀踏而过,郡丞惊问,皆曰:“神仙夜宴归也。”郡丞怒斥之。忽空中坠落十馀人,尽花服执纸衣马匹。就缚焉,讯而伏罪。追其书,火于庭。以其年甫弱冠,从轻问边戍,十年后得恩赦归。尝往来广陵诸商家。问其素所持法,百不记一。盖其对本宣科,未尝熟习,即其徒亦然,故书亡而法破。后以戏法二种,衣食江湖,其一暗里索熟酒食,其一空中起小楼台。年近七旬,茕茕孑立而已。呜呼,以法为戏,鲜有不败。如亚罗者,得保首领于牖下,盖亦幸矣!
(章贡袁行川孝廉言之凿凿。)
卷十四 淫昵类(盗骗附)
李峄南
章邱李峄南,肄业于济南泺源书院。时自家中来城。日将暮,李乘车行,忽道旁两女子呼曰:“车中人,曷携吾姊妹入城?吾金菊巷住。”李停车视之,一女年约二十许,面瘦如削玉,着皂衣衫,淡葵裤,翠靸履;一女年十六七,丰美而眉长,着浅蓝衫,黑色裤,红履,花绣欲满。李爱之,欲同载,御者曰:“不可。倘遭友于道,非亲非故,则颜厚有忸怩也!”女曰:“既不载,毋能强。郎君携有新胡桃,赠我数枚。”李与之,登车辗軨。但闻二女在后笑语相喧,格格不断。御者谓李曰:“伊坐我车后箱。”李曰:“伊远行惫,无使之下也。”入城,将抵书院,女子下舆,翩然去。李入院。
院之西北隅最荒凉,内有苇塘土壖,四围皆败堵。肄业者恐有梁上客,多不假榻于此。李后至,不得已居焉,然喜其静而无哗。是夜,李坐翻卷帙,皂衫女笑而入曰:“劳劳一日,尚咿唔夜读。这顶乌纱帽,岂争此片刻工夫?”李惊喜,延之坐。女曰:“我风娟也,东邻陈氏妇,今夜来谢胡桃。”李前抱,觉其轻软如意。风娟曰:“车不令我载,床却令人眠耶?”李笑,遂与之合。李问蓝衣为谁,风娟曰:“是我小姑月润也。”李曰:“他何不来?”风娟曰:“伊避我行。”俄闻窗外弹指声曰:“嫂家奚子呼汝。毋贪眠。”风娟仓皇起出。李寻至后园,环视,毫无踪迹。
归斋中,书几上一女子支颐而坐,乃月润也。见李,态度羞怯,复齿襟袖,凝眸不语。李即掩扉与狎,情好甚密,又觉暖美异常。一日,月润谓李曰:“吾嫂非人,殆鬼也。人与鬼交,久则阴气中之,必死。我不忍坐视君祸,故与君为欢。与我三度之益,可抵与嫂一度之损。”李德之。夜风娟来,李逡巡不敢近。风娟曰:“是有先入之言矣,郎无听其谗。我诚鬼,不为君害。彼狐也,将采尔精。与其日见元阳之丧,不如夜得小阴之补也。”李以其两人相厄,转得调停语。如是一风一月,朝暮无间。即院中同人,初以为墙外娼,后李亦不讳。同人多见月润,且与之谈,独不识风娟之面。有胡秀才某至,月亦避之。李问,月润曰:“胡生,正人也。”
半载,李以风、月消磨,遂至精神憔悴。初则倦于行,渐且疲于坐矣。夜间风娟谓李曰:“吾家相去不远,何不一为散步?”李随往。至则砌门,入则灯荧荧,几榻精好,虽斗室蜗居,位置颇自不俗。案上有残书一卷,标以《湘帆集》,诗中有“移得疗愁草,种于离垢园”,又“无由似月能相照,倘化为云亦自归”。风娟掩卷曰:“此先夫旧作,对之索然。”捧茶贻李。李味之,香冽喉齿。风娟曰:“此皋卢芽,百馀年后,以泉底水煎之,故能如是。”月润忽入曰:“嫂请得李郎,独不致妹一声?”乃取一盏茶呷曰:“佳茗。但不可多饮,多则生积病耳。李郎何不更上我一层楼上去?此地不甚爽垲。”李起,风、月前引,盘曲登一小楼。四围雕窗,独开北面。夜阑魄静,遥见华峰翠立目前,周以碧树层层,颇觉怡神恬目。李倚阑甚寒。月即闭窗,罗酒果,皆珍品,市中所不能购者。三人宴笑,无乐不至。既乃归斋,常相过从,无间寒暑。
胡生每欲为之按剑。一日,危坐李斋,历数鬼狐之罪而咨咀之。忽屋鬲上月润言曰:“胡先生无出恶声。妾非害李者。倘李非妾,今当索之冢中也。此皆我嫂之为厉。嫂常氏,南山之乡女,嫁于庠生陈惇夫。夫死一年,陈氏嫂欲醮,而陈族不许,遂抑郁死。葬于书院之后埂下,时在明天顺间,此地皆荒垒也。吾兄见其美而艳,且自恃得道狐,遂取之。三年,吾兄亦死。妾本吾兄抚养,兄死居嫂。嫂之所欲,妾不能禁。今妾独处于院后老楸树间,不共嫂依。李郎不死,妾实有功,何反诬妾以罪为?”胡曰:“然则尔嫂将何法治之?”月曰:“孰谓冥冥之中,无司权者?”胡遂集同人,具香楮,告于城隍之神,焚香吁牒。数日间,李病虽未瘥,而斋中寂然无鬼狐之迹,咸以为非胡生之力不及此。胡亦曰:“此我之正直而壹感神听也。”
忽一日,胡生方独坐,有老妇汹汹入,探胡须而批其颊曰:“吾女与汝何仇,汝以刁词告于神而羁之?我媳不良,我不问汝,但还我女儿便休!”既而几砚笔墨、床帏盆盎满室飞扬,抛砖掷瓦。胡大惧,跪而祝曰:“上仙姑姑毋怒,我愿保尔千金完璧归赵也。”老妇曰:“如此速行,否则瞰尔室而为烬矣!”胡即濡墨书状,忙忙赴庙,祷祀以求,然后得安。及今李斋中亦毫无动静。李病归章,迄今五载,药炉刀圭,未尝斯须去诸身。噫,淫之为害,大矣哉!
太恨生
檇李朱云,年十五入庠,翩翩少年也。尝自期云:“生不愿封万户侯,但愿得一温柔乡,足矣。”蚤失怙恃,家素封,十八娶妻甄氏,亦故家女。貌微寝,有麻,然性颇贤淑。朱恶之,尝作《太恨歌》以自释。其词云:
春风琼树发华姿,璧月圆时芳梦魄。曲江江头有碧波,洗净铅脂浣香泽。
琉璃擘碎琥珀枝,伤心惟问西湖客。窅娘素袜漫凌云,广袖昭阳舞盈尺。
淡妆彩笔描不成,芙蓉金屋新歌拍。莫道枇杷花下居,空洞无人罘罳隔。
风翾珠绿佩瑶珍,万絮千言常脉脉。恨不机丝午夜虚,鸾镜飞天宝钗只。
凄凄切切《白头吟》,千载河魁永今夕。梅花纸茧佛龛灯,抱膝长吟霜露白。
生因自号为“太恨生”。夫妇异室,终年不内。暂有私蓄,亦储于外。同里有少年与生交,尝引生以狭斜游。生曰:“若桃叶小星,足下当为我物色之,虽一斛珠不惜也。”时当寒食节扫祭,嘉兴最胜,梨花草径,四野如市,芳树之下,游女云集。少年谓生曰:“君欲得一佳丽,此其时乎!”生喜,与之偕,出郊踏青。虽往来于钗行粉队间,却了无一当意者。
至半桥,少年临流徙倚,与生攀新柳枝。忽见上流轻舠如箭,无篷盖。榜人外,船头一老仆倚祭盒;中舱坐一丽人,珠翠压钿,面白可鉴,两目若有曼光,衣帔素饰,绝世如仙,倚栏凝眸;身后立一侍女,发槛垂髫,亦韶秀不凡。少年指生盼,生举目情移,而行舟如驶。生曰:“国色也。惜仅睹其半,下为亚栏所蔽。使我作舟楫,当尽去此槛。然至纤腰已断魂矣!”少年云:“何不袭之?”生喜,连步以往。望前舟转入柳湾,欸乃声渐远。生足疲,少年壮之。又三四里,见岸上肩舆至,急奔视,丽人已登舆中,尚启帘若有所注。肩者如飞而去。生狂喜,欲随所至。少年曰:“夕阳已挂树杪,请访诸诘旦。”生不可,纳履以奔,少年目送之,自返。
生望舆直前,意在攀辕一顾。孰意心急者步转迟,比到门,丽人已下舆入门内,裙幅尚拖限外。转盼间,乌云偏反之状已不可复得,惘惘若失,踬踱沉思。见墙垣周绕,门径深閎,为王司李别业,素本游观之所。视门上头衔正新,酉昏犹可辨识。俄一女子自门内问生曰:“适桥头相遇者,君耶?”生曰:“然。”女子曰:“吾家千金,颇属意君。当入门时,犹见君踉跄随至。千金,司李公女也,适抱伤春小恙,城中颇厌烦嚣,因就小园将息。今命奴出视,属君以十五晚黄昏候至,与君好合。即君之同行人,切勿预问。”生唯唯,惟命如行符。女子阖门,生亦返。终日静坐,惟待月圆,即一至郊外园门探望,除老仆奔走外,并不见女裙迹,且少年亦不一至。
届期日夕,生独往。无何月上,至门,扃如故。徬徨久之。听扊扅微启半缝,仅容一身,有人弹指声,生就之。女附耳曰:“来勿躁,恐阍者觉。”生牵女衣,女阖门,导生入。蟾光照彻,见女子裙下如舡,心颇惜焉。至内寝,灯烛辉一室,女曰:“千金犹在床笫。”乃搴帏邀生入。生见屋中华丽异常,一切器用多未曾睹。绣帐半开,丽人披衣伏枕,半体犹抱衾裯。床前设一几,几上炉烟缕缕,絪缊扑鼻。丽人云:“清明时节,得睹丰标。弱质担薪,至今转增十倍。”生曰:“自愧葑菲,何当顾爱。相思刻骨,两地同情。今复得亲芳芷,觉游魂入窍。”因移步近榻。丽人指女瀹茗以进。女执盏坠地铿然。户外一哄,排闼而入健仆十馀辈,执生缚之。指床上丽人曰:“千金千金,素然百计苛求,使我等常辱鞭楚。今住此调养病体,乃私窠人耶?当于大人前白之。”遂牵生。丽人泣,乃搥床为生告免,愿以簪珥赎生。仆不可。生跪请曰:“吾自有囊金,盍取诸家中?”仆笑曰:“尔市我。汝出吾门,吾乌乎索汝金?”不许。生又曰:“有旧相识,乞爪牙一唤来则得金。”仆问金数,生愿以百金奉。仆怒曰:“少八百金不能赎!”乃实应以六百金。羁之外廊。
顷,少年至,见生,惊曰:“尔何来此地?”生泣告以故。少年跌足怨咎。仆曰:“愿以官休耶?”生急,告少年家中外室有藏金所,实六百金,并钥箧。少年霎而返,负以革囊,如数与仆。仆释其绁,中一仆曰:“去固去,还当留此一双耳为记。不然,恐他日无据证。”生股栗,罔知措。少年曰:“不必,吾愿以此二物赎之。”袖中突出两金钏,亦生所藏物也。众始平。少年携生出,送诸其家。生谢少年而德之,然自悔则无地矣。后少年不知所往,生终恋恋丽人。又访于王司李家,则官京门,家中并无眷属。生疑而不敢白。
逾年,生举孝廉,部铨授湖广湘潭令。旧尹交案牍,指曰:“此一宗略骗财物者,未审结。”生如期升堂询,吏呼名至,则首犯固同里少年也。生骇。继而前老仆一,健仆数人亦在焉。末一犯年约二十,颇清俊,虽不识,忆面颇善。乃执少年诘之,伏罪。此年少者,盖昔之垂髫女也。问前司李之女安在,犯供曰:“亦男子也,五年病死淮西。”生乃知前日少年同游,而后不与偕行,以及突出金钏之矫变种种也。夫又知前日丽人在舱不起,入舆至捷,门内留裙,床前襆被,总为此半尺莲不能变化,为之多方回护耳。
嘻,亦诡异矣哉!而生现断之狱,殆亦类是。于是生疑释,而囚狱成,如律论。遂传其事于楚湘间。
(七如氏曰:钗荆裙布,昔人所称,故娶妇在德不在色。生奈何厌弃糟糠,狎昵恶少至是?此同里少年,亦阴伺其自内朽也,而后从而蠹之耳。
有传奇一本名《风流误》。)
郝骧
柘城郝骧,性佻达,渔于色。凡闾里戚党少女嫩妇,无不品骘而加之。偶策蹇郊外,平畴款段,颇涉遐思。瞥见一女子年十七八,美绝,着挑线紫花鞋,手障小鹅翎箑。时夕阳在树杪,姗姗遵大路来。骧忆前后村无其人,滋惑之甚,下驴曳尾行。女去颇疾。忽道旁有白杨树横石板桥,篱笆茅屋,掩映柴门。女子入,骧继至。素往来,未见道旁有筑室,乃纵驴咬草根,坐石桥以伺。闻内呼“二娘子”曰:“月已三分,挂翡翠天,盍闩白板扉?想野外无游客踪也。”乃见妇人立门外招之曰:“幸居停为一夕淹。”骧径入,见妇人四十许,着淡黑比甲,盘鸦皆茉莉香。闭户,前导入草舍。几榻虽设,而一灯惨淡,规模狭小。骧四顾,妇笑曰:“目灼灼贼视何物?”骧曰:“适归来者,宅上何人?”妇曰:“我义妹小心也。本城中门户家,因衙官新莅,逐流娼,故携来作侨寓。”骧请见,妇曰:“请贽。”骧便揭里衣作势曰:“野中无赘,请以矢遗。”妇掩口他顾。骧起挽之怀,手摸豆蔻,舌度丁香,两人遂合。
骧固伟器,工内媚,床帷间颇称快意。骧见壁间挂檀槽一柄,问谁善此,妇曰:“此小心消遣物也。”骧曰:“何不一见?”妇以指弹壁间,女子振帏而出。衣碧纱裙,仅披下体,白皙皙两乳如蒸麦包,上点作樱桃粒,指骧曰:“驴子背上憨憨想,今日得甜头子,当饱啖归。”骧狎谑之。妇设酒果,三人坐月下饮。半酣,行枚,负者唱,胜者饮,名“苦中乐”。首骧胜,小心执檀槽唱曰:
一湾月儿天边挂,闷倚窗纱对着他。无端的钩起心中事,钓动俺愁中话。月儿呀,你为甚不常圆,待圆来,又恐怕那人儿骂。
二巡妇胜。骧不能唱,罚以巨碗。骧醉,固乐甚。妇起撤肴核,女扶骧入室。骧于此时酒兴勃发,而女情缱绻,骧不能自持。妇在旁更啮指作馋涎状。继则骧力已尽,不堪其扰,二人相与叠就淫焉。骧惟有长卧以请,供置俎上,纵其大嚼而已。
昏沉间,犹觉捻臂推摇,不使便安稳也。忽闻驴嗥嗥鸣,身乃伏草露中。天大亮,僵不能起。路者见之,舁以归。由是病痪,绝子嗣,三十而殂。人谓柘北城外乱冢旁多狐狸穴云。
(此当入“果报类”存之。实则删之更净。)
褚小楼
褚小楼,名宇。美丰仪,儇薄不谨,称之狡童。善度曲,工笛,江宁人。父母早逝,纳粟成均。有其外祖姑之从侄李某,官于杭,往依之。李见褚才而美,叙中表,通于内,颇见亲昵。一月之后,衣服鲜好,入则群婢星从,出则众仆鹄立,固翩翩佳公子也。无事则夫人令谈故事消闲,或于良夜月明酒阑更尽时,令吹笛按曲,至乐也。
当褚初至,志不过温饱。今温饱矣,又思逸乐。署有婢微云,年十六,丰颐颊。李每欲私之,时见嫉于夫人,隔而不通。婢固黠甚,见褚少,尝立夫人后,目憨憨视,褚惑之。无人处褚招云,云即近褚。褚甫欲昵云,云辄批褚颊而去,清越有声,遥指而笑,胡卢不止。是云之恶谑,每以是绐其主人翁,而李且无奈伊何。
褚思所以治之之法,以为微云之黠,不可以情惑,不可以威屈,不可以词说,并不可以利动。计惟远嫌自敛,见之不与狎近。独检新奇可喜之物贮斋中,如半开花、迎鲜果以及西洋画、自走人、百步灯、千里镜,莫不列满几壁;而窗前鹦鹉、画眉呓呓勾人,最足遣人怀抱。兼之丝弦檀槽,正复聒耳。
一日,云至斋外呼曰:“褚公子,店中料理,曷借我鹦哥?耍耍便见还也。”褚方置一狸于膝上,染以浑身蓝翠。微云见之入室,视狸曰:“狸有此色,异甚。”褚怀之固不与看,云争之。褚抱云求欢,云不能脱身,绐褚曰:“青天白日,我不干此龌龊事。盍于今夕会‘橄榄轩’中?”轩在署西偏,闲所也。夜深,褚潜至。是时月色微茫照室中,褚视榻间一人脱衣,莹白而卧,以为是云。褚乃解衣来就偎,而榻上人已来抱褚。忽惊释,曰:“尔为谁?”褚知是李,不得已曰:“小子蒙尊丈豢养过厚,无物可报,谨以粗豚为寿。望笑而纳之。”李固有馀桃好,以亲串故不敢唐突。今既自投,乐甚。褚本个中人,颇能曲体上意,可以不劳凿枘。
先是,李招云,云不就。因褚要盟,于是乎一转移间,先约褚,继又约李。而云固知李之必上小楼也。后李与褚密,颇就外寝,家人衔之,诉于夫人。夫人一日与云潜出轩外,舐窗而视良久。归曰:“毋怪乎今人爱男子而薄妇人也。今观小楼之鞠躬尽瘁,摇尾乞怜,两人复上下其手,吐而仍茹,诚有味乎其津津也!不然,我何以实染指于鼎乎?”遂恶褚,不容于署。李私以百金遣之。小楼归,金尽而贫,遂为伶。年四十,犹有人见其傅粉登场,娉婷昵人云。
赵殿臣
海阳赵殿臣,失怙恃,未有室家。幼好樗蒲,尝一掷输一婢,千金产皆荡尽。孑然一身,遂为穿窬。夜入人家,不计物值,即鸡鹜之属,皆攫取之。一日向暮,行村落间,遥见败墙茆屋之中,灯光闪烁,趋而就,无人焉。赵识同博之周三家,四顾一无所有,惟炕席上鼾卧一婴儿。赵以妙手不能空空,遂抱之而去。过钱翁之门,忽忆其无子,时尚未下闩,乃求鬻曰:“我前村赵某。妻病死,遗一块肉,不能鞠谋。翁盍抚养之?我不以奇货居。”翁甚喜之,令押字,脱贯数缗,与之而去。
诘朝,村外周家招摇于市,鸣钲揭帖,以其夜失婴儿。钱翁亦闻之而不发。赵心忡忡,遂远颺去。流入关东,二十馀年不作归计。
当钱翁得周子之后,又生二子。惟周子长成,善持筹,家日富,连阡广厦,周子之力也。虽二子之视兄如手足,而乡人之物议难弭。翁患之,乃三析其产曰:“兄弟无不分之家。与其不分而强合,不如不合而早分之为愈。无以虚名而贻后日之丑也。”又密将赵某押字付周子曰:“他人肉,安不到自己身上。汝自有父,不过寄生我家。但汝事亲持家,实倍于所生,故及我未终,先为汝区处了当。”周子泣受命。后钱翁殁。兄弟瓜分晋国,若赵、韩、魏然。
时周子已纳粟成均,固知赵之为父也,有鬻儿之券;又闻周之亦父也,在里人之评。两存其说,将访诸赵而释疑。有年,忽赵归。周子迎赵,赵直子之。周侦赵归为人父,邀赵而索其儿。赵抵赖,周夫妇曰:“畴昔之夜,我失儿,汝鬻子。且汝故无妻,焉得有子?非吾子而谁子耶?”赵语塞,周索之益力,将成讼。
周子知其事,造周庐而请解曰:“二老岂相厄哉!皆吾父也。盍归儿家,以终馀年?夫儿之周与不周,与父之窃与不窃,在可知不可知之间。然与其失去一真,恐陷真中之假,莫若尊其二假,终有一假之真。吴楚呼父曰‘爹’,父多之谓也。例有三父,不足多也。”遂请周夫妇同造钱室而受养焉。周与赵同居为父,彼此皆呼亲家,如儿女之姻娅同。
噫!此周子克全骨肉,善处家庭之变,以视宋襄有千乘之国,而不得养其母,其贤不肖何如哉!
(有此奇事,便有此奇文以传。)
折铁叉
折铁叉者,汶上老翁手中物也。壬辰自都返里,小道归山城,宿小孟集旅店。茅屋数椽,檐前风罅罅入窍鸣。主人翁年七十馀,发苍然,健步履。问所自,告以比邻邑,称情款焉。篝火饭疏,皆翁自为奔走。翁曰:“僻野绳枢,客欲卧,当以此物顶撑可也。”视之,乃半截铁叉,约重十馀斤,折叠剥蚀,如海舶大锚柄。讶曰:“此何物也?”翁曰:“嘻,此是衰朽壮岁所弄铁叉也。一折后,盖三十年于兹矣。”予请竟其说,翁曰:“可俟少间。”为马刍豆毕,归谋老妇,持一壶酒来,坐对余言曰:“这铁叉曾与衰朽跋履山川,纵横吴越秦晋间,黄白物取之如几上肉。往往一人一叉,相依相傍,千里若户庭也。即绿林豪客,亦不识我为谁何。
“一年,自汉上归,橐有中产。当初秋夜行,月明野阔,遥见树杂烟稠,高楼连亘,意此必富伧居也。吾囊中尚不满意。乃置行李树杪间,拄叉逾重垣,耸身入院。四面围楼,蟾光照井,人静声寂。因以叉击石阶,鍧然一鸣,以观其动。闻北楼有声曰:‘妮子,看谁来?’南楼忽开如鸟翔下,乃十五六女子,执双刀,光争皎月,挥刀入胁。我则轮叉与斗。斗且久,叉重臂沉不可支;而刃锋雪片,飕飕绕项脑间。将危,楼上声曰:‘止!’女子一跃上楼,窗阖如旧。俄闻北楼下胡梯启门,一凛凛大汉满部髭,执炬曰:‘不速之客,突如其来。请入我室而假榻焉。’我栗慑不敢进。汉喝曰:‘草莱如此,敢夤夜入人家耶?’我乃蹒跚入,坐隅。问乡贯,告以汶南。问此次南来,计所得,告以树杪金。汉曰:‘远来些些,不足充行李。明夕偕我往劫某处,可以满篝。’我唯唯。树间物想汉已攫去矣。
“翌午,见所至皆魁梧,十数辈。汉告曰:‘此山东友也,但雏耳,可携往。若有羡,当镖伊。’众诺。晚餐,束装暗器,各选骁骑风驰。而我固健步,遂杂于奔蹄队行中。至客道,闻束铃远哨,哄然而来,乃某省解淤黄项也。其一豪纵辔,弯弓发矢,直入夺一鞘。啸聚群起,绝尘皆奔。惟我以脚力。官弁追捕益迅,忙迫无计,负叉旁逸,伏秫丛中,几就获。踉跄返,而汉已候道左,鹰顾我曰:‘懦奴几败乃事!昨夜来,幸入吾女宅;若西院吾大郎宅中,汝其休矣。今事不济,自贻戚,去休!’我哀之:‘鞘中金,无功诚不敢分惠,盍返我囊中物?’汉眦裂须竖,起曰:‘吾向欲收尔功,故不即灾汝身。汝今更索汝金,汝姑且试吾刃。’遂从腰间掣刀相向。
“我乃走,汉亦不迫。幸我能行,一日夜归。我于是深自悔曰:‘这铁叉十馀年来,未逢敌手。一囊金本非长物,独半生锐气,顿挫于小女子、髭汉之手。今使不自计决,还向豺虎猿猱之际,枭争夺劫,其祸恐益烈矣。’因断此叉,誓不复用。今田园自力,梁间事绝口不谈。积有馀储,结庐道旁,终老天年,盖亦幸矣。我年七十有三,已事耳,亦足以佐一觞乎?参横夜半,客请执折叉,御户以安。”
铁腿韩昌
韩昌,汶上人,幼佣于路氏。路子弟喜讲少林拳勇之技,韩从旁剽窃,颇有所得。曾一腿扑倒败堵,人遂呼为“铁腿韩昌”,而昌亦顾盼自喜。及壮,恃其能,遂流为匪,充兖州捕。百里之间,眼目悉熟,狗偷辈亦时纳小贡献韩,固一时叱咤,称泗水雄。
日者,遂批出缉寿昌境。宵征独行,遇见村外有茅舍数间,灯光一缕出篱落中。探之,板扉半掩,土炕上坐一二十许妇人,发漆漆,着淡红裤,穿小靴,理缫车轧轧不绝。韩知其非尴尬者,遂排闼入。妇手轧而问曰:“尔来寻谁?”韩曰:“寻伴尔者。”近妇前蹲为语。妇微哂,跂足交韩裆,韩仰仆,曰:“蹄子敢恶作剧!”及韩起,而妇人已面立,执浣杵扫韩胫,复仆。韩怒,起右腿,妇右腾;起左腿,亦左腾。方一转踔,韩三仆。妇乃骑韩背,举杵击其胯。韩疼欲折,忍不敢声。妇人拖地上箔,卷扎韩为捆,倒栽于室南隅,妇仍纺绩如故。
俄而其夫归,妇告之曰:“深更不返,席中人访汝者,想已睡熟。”其夫解视,则名捕韩昌,旧曾相识。妇人笑而致词曰:“伯伯莫嗔奴太孟浪。幸伯伯不复饶舌,倘絮絮然,将杵断小骨子!”其夫亦笑责之。时东方既白,妇入厨,罗酒浆作炊饼,韩乃强打精神啖而去。自此豪气顿淡于初云。
(按:先岳孔德溢公、韩毓光,早年失怙。入武庠,性慷爽,有勇力。家日落,尝从草泽中游,与绿林辈往来甚悉,尝得其润馀以为供给。一日午间,至颜家楼之关圣庙,酣睡神案下,梦帝呼之:“快入城去,干正经勾当!”醒不为异,复睡。又呼之如前。遂入城。时出示招募勇健营入伍,遂应名随征噶尔,以军功得守御。乾隆年间,洊升至粤省军标游击。尝行刑海盗,其队兵决囚不如法,自撩衣手刃卅馀囚,无一失者。其勇力能挟八十斤铳,发机御敌。又言曾在至圣庙中,随班襄祀。族官轻其武职,慨然曰:“诸君顶戴红蓝,皆沾祖宗馀荫耳。若我这官职,是冷枪头热肚皮挣得来的。”韩昌等辈,皆其少年所结识者。)
平顶僧
有贵公子某,载多金入长安,匆匆舆马,时露仓皇之象。值巨盗十馀人,侦而随之。公子亦疑其为盗,悉戒备相持而行。忽当暴雨猝至,轨泞辔濡,遂不能按程站,栖野店中。公子忧惧,将慼慼而靡骋。
先是店中有一人居西屋中,倚门望雨。公子入,见其昂藏修伟,异之。通询,问曰:“贵客途中未遭淋耶?”客答曰:“幸而免。”公子遂邀与坐谈,颇倾肝胆。二人共饮,公子忽郁郁不乐。客问故,公子以盗伺告。客毅然曰:“今夜公子但请高枕,吾将俟之而甘心焉。”公子起谢,就安置,并令从人皆寝,凡有声息勿哗。
客亦闭户独坐,舐窗外视。月照院庭,净洗如水,光芒可鉴毫发。闻壁垣间,如鸟隼飞落,乃一人逾垣入院。客窗罅以气吹之,其人首落地上。逾时,又一人至,客又吹之,凡十馀吹,而尸已枕藉庭阶。客忖曰:“殛盗何必尽灭其口,使即不留遗类,谁知吾刃之有馀。何如存一不必胜诛之人,令其试吾锋之若顿。”又一人入四顾,客但以气微嘘其顶,似切瓜一片,其人抱头跳出,自是寂然。
及曙,公子起,客启户,见尸大惊。客乃告以歼之之故,且言有一后至者,但去其头而逸,想此人或未至死。继出一金盒,以指匙药弹尸上,皆化为水。公子乃知其为侠,厚赠之,不受,问其姓名亦不答。送之出,客跨卫拱手,遂去。
后十年,公子在京师红寺与一僧友善,尝对弈,往来过从。每至盛暑,僧汗流不脱帽,公子固请,僧坚不肯除。一日,又对弈,公子戏以扇柄挥之,僧帽落,见平顶如劈瓠,不生毛发,惟斑疤类大莲蓬。公子笑问故,僧踟蹰曰:“十馀年前,未尝不头角峥嵘也。缘无行为盗,夤夜入人家,不知被何冷气吹去顶皮,濒死,许久创合。至今犹不敢脱然于王公大人之前也。”公子曰:“是某年月日雨后旅店事乎?”僧惊栗。公子曰:“我即载金人也。兹汝已逃禅,且为我友,不汝究矣。”遂释然。僧每问,公子亦含糊应之,自此僧之棋,顿挫于公子云。
放鹰
今北省有一种撞骗之人,往往以己之妻女,充为嫠妇室女,待售于人。中其术者,廉其值而得之。归不旋踵,稍失防范,即乘隙而逸。实则返其夫若父家。而其夫若父,转至买其妻与女之门,百般诈索,名曰“放鹰”。盖言鹰得兔,而鹰亦能还;放之云者,有收之之道在焉。
直隶南宫艾姓,年二十,未娶。值岁祲,入京师,为人佣仆。数年积中人产,遂欲作归计。辞主人,囊资市一小驴,迢迢策蹇,官道扬鞭,意甚得也。时当春暮,行至献县界,遥见新柳成行,绿荫掩映。道旁有老翁与一少女,丰姿娟好,着浅翠衣、黑绸裤、小白鞋,坐树根呜咽而泣。旁羁一大腹牝驴,咬地上草。艾驴过,见之嘶鸣。艾随下骑休息,向翁乞火吸烟。
翁击火递艾。艾问翁何往,翁告以接女归宁者。女拭泪睨艾,面转之他。翁忽叹低首,艾曰:“令爱归家当欢聚,何以悲为?”翁曰:“客何处人?”艾曰:“南宫。”翁曰:“乡里也。客有所不知,吾女适献人某,贫甚。去年婿死,又无儿女。吾家又屡空,老妻又下世。今我父女如无主孤魂。我又衰迈,今日不知明日事,是以相对欷歔耳!”艾曰:“何不择一婿家?”翁曰:“我本穷困,女又在献,谁复有问蹇修者?”艾曰:“天下男子而无妻者多,未有女子而无夫者。翁不为之急,择斯已耳!”翁曰:“曾娶否?”艾曰:“固未有室家也。”翁曰:“我皆井里,如不以弱息丑陋,愿结褵焉。”艾喜动眉宇,曰:“我方远归,匆匆道途,何以为情?”翁曰:“会向前行,旅店中再作计议。”
翁牵驴掖女乘,艾随牵其驴,随女驴后,与翁同行。女曼视艾,艾不转睛,而翁若不闻不见。翁渐落后,女忽回首,据鞍微笑,艾以目承之。无何,白日西匿,牛羊下来。至一村墟,翁与艾入旅店,有房三间,一堂屋,东西两夹室。翁曰:“僦住不必更分彼此,但是一家人,吾与尔东西住可耳。”艾首肯。女入进西间,艾以行李进东间。翁时出,或与馆人计刍豆,或办晚餐。艾在室襆衣被,女挑之曰:“中堂有门,东西何以不设?”艾曰:“既可同室,自无庸隔阂矣。”女嗤然作声。既翁入,陈馔。店主人持灯至,翁与艾同食,又分其半与女在东间食。艾与翁且饮,半酣,艾又提女事。翁作醉状曰:“一诺千金,何悔之有?”呼女出,入东室与艾成偶。曰:“旅中不事繁文。明日归,尔即偕女至家可也。”艾起欲行半子礼,翁曰:“不必也,我醉欲眠。”遂起身入西间,作酣鼾响。
艾收酒盏,阖户,持灯入。女乃坐炕沿,视艾,连点其首,以足敲床枨登登然。艾即解衣偎女,欲接其吻,女箝口不与。艾曰:“此天缘配定。”女曰:“恐是人谋算就耳。”艾即与女解衣,见其白馥双乳,十分酥软可爱,及解下体,裈带纠结,牢不可开。艾急曰:“安得并州快剪,割此幅巾。”既而以口啮带,艾即昏然仆地,盖翁以迷药置结上,俟其啮脐而中之也。翁此时过东间,扶艾卧床,取艾资。侵晓,翁起备驴,见艾驴伟,遂牵艾驴驮其行载,命女骑。呼店主人曰:“吾婿尚寝,留其脚力,我与女先行。”主人不知,遂听其戴星而去。
日至午,主人不见客起程,隔窗呼不应,惊而入视,犹睡。摇弄逾时,醒曰:“失睡矣。”问妻与岳安在,主人曰:“令正与泰山半夜行矣。”艾仓皇起,搜其箧荡然一空。问主人:“何以令贼窃吾金去?”主人曰:“畴昔之夜,客以为妻与岳也;今去矣,即以为贼。倘令岳与尔妻不去,将妻与岳乎?抑贼乎?”艾不能对。乃整其疲牝驴,挂被囊,丧气出村。驴忽而抵西行,艾挽勒,驴奋不遵道,踶趹而奔。艾愤,追而骑之,任其往,颇驶。如道已经,羁之返则不可,心异甚。过数村,不少停。约三十里,抵一庄,半掩山麓,草茨数椽。驴忽入一柴门,艾方欲下,见女立院中。女见艾曰:“郎来耶!甚好,吾将与尔偕行。”艾欲争诘,女曰:“甚毋哗。我父放鹰,常以此诳少年行旅,非止一次。我诚不愿为此。今趁我父远集去,至暮始回,尔金在笥,尔驴在厩,我将怀细软随郎去。此则郎之所谓天缘配合,有非人谋所及料者也。迟则生变矣!”艾乃喜,女入室,怀资,艾即备其驴,随以牝驴满载。
女与艾出村,跨镫扬鞭上路。牝驴与艾驴俱,亦复驯然就道,遂归南宫完娶焉。后翁半载得女耗,来访艾。艾告女,女即出见翁曰:“鹰其脱鞲,随狗走矣。东门之故智,此后不必复想。翁其归乎,毋落我女红。”女遂入,不复与见。
(七如曰:放鹰老翁,可谓揣摩家第一上乘,馀智皆出其下。想其操术也常,其行事也易,其用人也则床头膝下,不必株连党羽;其攫资也则探之囊而取诸宫。即使其谋败也,妇口可以出走,较之白撞、念秧、打絮巴种种,变幻险幸皆不若。计出房中,挟此旖旎袅娜一具,单刀直入,稍假裙带滋味,则垂垂者自然脱贯而入我篝,亦巧矣!而翁竟何如?是可慨耳!)
卷十五 物类
人参考
参之为用也神,故其为物也贵。所以有非常之用者,斯有非常之宝。士人寒素,淡泊自甘,无需乎此。然或进以奉亲,假以调摄,即不能少。至今大官贵贾,在所常御,且大内尤为珍重。依古以来皆有之。明季,沁州、高丽、邯郸、百济、泽州、箕州、并州、幽州、妫州、易州、平州并产焉,而上党山谷者为最。上党,今潞州太行紫团山,又出紫团参。高丽、新罗、百济,其参结子,十月下种,如种菜法。春苗于山阴,初生一丫五叶,四年丫二,十年丫三,再久丫四,各五叶,中一茎。三四月花细如粟,蕊如丝,色紫,秋结子类小豆,七八枚,自落。
我朝独重辽参,实乃神草,王气所重,味胜力洪,他皆不及。其产地则曰凤凰城,土人采取甚早。又有船厂,去凤凰城三四千里,稍坚实,六七月可采。又宁古台,地处极北,去船厂又五千里,地极厚,天极寒,深秋冰雪载道,采以八九月,其体坚实,少糙而多熟。盖产参之地,本不止于凤、厂、台,要得以凤、厂、台概之。如新城、旧城,地道杂,多不一,惟以参之色光、体圆、质熟、内湛为上,论货不论地也。
参入中土,分等第,有五六十种名目。如拔顶、红塘、西货、统顶、二顶、次顶、大拣、中拣、中子、熟短、中大、二修尖、太参顶、条短、兼皮、顶糙、绉糙、白棍、片料、净须、条参、芦空、红箱底;或以枝干之强弱,颜色之鲜剥,皮芦须末,罔不别类分标,眩人耳目,借以高其价值。因而采取人多,滋长不及。售之者贵,用之者多,其货遂至日低一日,其价因之年长一年。即内府库货,亦无久贮,皆随收随发,以为匪颁。甚矣,人之趋利若鹜也!
吾登莱一带,游手之民,往往跋涉数万里,偷挖私货。虽法有严禁,皆愍不畏惧。其为害也,害于苦寒,害于窎远,害于虎虫,官禁种种,而惟是营求,哀哉!
(七如曰:余在边外四年,此条辨证最确,不特得之采访,亦复亲为考据。一物一地,曾无摭饰半字。)
葫芦枣
光州城外七里村有媪,家植枣二株。熟时,一道人过而求焉。媪曰:“任自取之。”道人摘食十馀枚。将行,取所佩葫芦挂树上,曰:“谢婆婆意,明年枣当作此状。”后如言。今吾邑亦有此种,是谁怀其核迁地而为良耶?
(曲阜有枣大如杯盏,味亦甘脆。余幼时随先君官粤之南雄,食枣,有名磨盘者,形扁若干柿饼。至于乐陵出无核枣,则人人皆知。至于火枣,又不知如何仙品也?)
龙[三则]
乾隆十六年,肥城邱姓家,夏日与二三友坐前轩纳凉。闻雷声隐隐,阴云四布。邱忽抬头,见西墙上一小孔,中挂一小赤蛇,蠕蠕出。群皆指视。欻而坠地,长丈馀,浑身金灿,冷气逼人。继乃霹雳大震,昂首鬐角崭然。雨骤倾注,而身已与一院围径相若,腾升直上。约一炊时,复晴霁,院水深尺许,屋舍树木,了无损伤。人以为瑞,乃于壁上鎸“龙穴”二字。
又
诸城某村后有某山,山之中大木蓊葱,有数百年者。某年秋,夜大雷雨,闻巨雷一声,如劈山岳,其尾声如一串金铃朗朗而杳。次日樵者入山,见一大树剖裂,似大刀划开,中夹一爪,大如犀,弯而且利,连以肉筋,血涔涔。佥曰:“此秃爪龙,当入牙牌谱矣。”闻此爪尚在某绅家。
又
即墨宋海月,于雷震之处,拾龙鳞二片,金色,坚厚,大如蛤壳。底面有肉丝如条筋。周如锦赠宋试济南,有诗云:
里选先居第一人,解名应缀榜头频。山东弟子终童妙,世上文章宋玉真。
驿路槐花联桂萼,{山昔}湖秋水接天津。君行知作龙门客,昨日攀龙得二鳞。
是秋果捷。
大沽桥
沽水民某姓者,河涨见浮木近岸,欲取之,跨其上,则鳞甲齿齿然。民知为龙,急呼其兄于岸。语未竟,随波去。弥漫无际,水高于顶,而身不沾濡,瞬息飞腾,不计道里。三至大沽河,皆望桥而返。以手扪之,苍苔遍体,螺蛳累结入鳞中,时开时闭。窥其肉红白滑腻,为之摸挲搜剔,意甚得也。
居水中三日夜,自分无生理,思母而恸,因失声。忽龙腾身,掷民于岸上。归,其母哭之已两旬馀矣。民以思母得生,诚能动物,理固有之。大沽桥在即墨,为道士李常明所建,其或有驱灵伏怪之术也欤?
南山猎
东抚某公,将卜某日畋于岱山之阴,以讲武事,实记胜游也。先一日,南山之柳市村农夜归,宿山庙中。未艾,闻庙外有呼殿声,农惧匿龛下。见数人入,执灯烛煌煌,皆五色髯,三目鬼面,抱簿庋案上。一长喙鸠形者持小钲,向外三击,俄而虎狼狐兔,雉雁雀鹞,环骈而来,群伏阶下。髯者曰:“奉命来传集汝百族,来朝抚某猕于此。汝辈若者死于箭,若者死于枪,若者鹰犬,若者网罗。”言讫,按簿而呼,群队俯应。旁一白狐曰:“抚军某公,何等人也?”髯者曰:“不知也。我但宣示刑名,至于汝等之应死与不应死,抚军之当死汝与不当死汝,吾不与闻。”狐曰:“吾闻某抚贪而残,为众所弃,即宜为神所不佑。况又以游戏之馀,作此鹰鹯之逐,而使者且为之前驱,无乃不可乎?”髯者曰:“我无能也,任自为之。”狐曰:“抚耽酒而渔色。择一人而中伤之,使罢而不猎。吾有妹媚珠,令其今夕往纵淫之,借无良酝投之为饵。”旁有虎头者曰:“我于青州从事处,得苦露一罂,殆六十甲子矣,当助为力,成兹无量功德。”众兽忻舞,各有喜色。髯者执炬皆出。逾时寂然,惟古柏间鸡啼啁啁。翌朝,畋事果寝,又相传开府瘫,不出视事矣。
(可为耽酒渔色者戒。)
瞽者搏虎
诸城一瞽目男子,曳杖独行郊外。遇一虎,以尾扫其面,瞽初不知为虎,误以为人之击己也。弃杖,双手擒之。其尾有毛,始骇大呼。虎亦惊奔,瞽愈不敢稍放松,相与奔。路旁有眢井,虎坠,瞽仆,尾脱手。行人闻而至,扶瞽起于甃,面磕伤;窥虎纳诸穽,身扼毙。
义鸟亭
宜兴陆某,善士也。宅多树木,百鸟咸集。亭午夕阳之顷,观其投林如归市焉,更不许人弹射。遇雨雪严冬,取米谷散布林中饲之。一仇家陷陆逆党,絷之公庭,时集讯多人,忽而百鸟盈庭,喧噪震天。讯至陆,一鸟翔下,衔其首辞片纸而去,群鸟飞散。问官惊异,刑其首者,始辨其诬。
陆构义鸟亭以识异,今在毘陵地方城内。好事者有《禽言》五首云:
鹁鸪鸪,鹁鸪鸪,声声相唤声声呼。南山有羊我不食,东村晒谷我不图。大家飞入衙堂去,替我恩人雪冤苦。雪冤苦,哀鸣众口皆呶呶。
泥滑滑,泥滑滑,把好人,受冤屈。我喳喳,他咄咄,不把仇人快打煞。欲救恩人真没法,拚将一纸偷衔去,飞飞诉于天公说。
脱却布绔,脱却布绔,布绔脱却一半破,换来不够衙门数。打通上下谁相助,沉冤若诉还无路。脱绔脱绔,冬冬衙鼓斜阳暮。
不如归去,不如归去,堂上一呼阶下匍,一声声屈谁相顾。陷人坑阱茫无据,黄绸被底大蒙头。杜鹃啼老庭前树,看看血泪如红雨。
秦吉了,秦吉了,树间鸣,阶前噪。恩人莫上锁,恩人莫打拷,水落石出寒云散,青天白日自分晓。安得唤醒镜台前,把个官司完结了。
(平阴田怡亭言:其叔祖母孀居,年七十馀,住楼曾蓄一泰山红脚鸟,六七年能言。以笼为巢,晓出晚归。乾隆甲申,春风异前。一夕鸟忽云:“老奶奶,我明日出去,恐不能回来。”其祖母云:“何如不出去?”鸟云:“数不能逃。”次日果出不归,母思之,竟以疾终。)
鹦鹉辞
兖州之金乡,有太学生李某,性好音,落魄无聊。畜一鹦鹉,教之逾年而能歌,按板针腔,清婉合律。尝肩负小架,栖鹦鹉于上,跨蹇驴出游,逍遥山水。得意时则命之歌,而自吹笛以和之。久之,邑令麦君子亭,强纳百金以买。生不能辞,听持去,而捐金于途,歌哭尽日乃去。令得之甚喜。明日大会宾客,开筵命歌,而鹦鹉喑然不出一声。不食,数日死。任城王生伯敏言之,因缀以诗云:
新词自谱教鹦哥,玉笛低吹慢倚歌。倘遇垂虹桥畔路,风流争似小红多。
人间何事足欢场,策蹇逍遥云水乡。曲子相公真雅韵,按歌犹带雪衣娘。
教曲经年费苦吟,相依为命更劳心。珍珠一斛倾喉出,金谷无缘惠好音。
羞向华筵唱渭城,相思一夕顿捐生。吟魂莫恋知音者,安否难传陇上声。
金蚕蛊
滇中有养蛊家,杀人渔利,利得亦自杀,名曰“金蚕”。大约以端午日,取蛇蝎蟆诸毒物,聚于一器,听其自咬。将尽死,独一物生,则毒之尤者矣。以时饲之,雏匹三年,杂以五色绫锦,裂而饵之。此物最灵,奉之者凡一动一作,皆尊承而不敢稍狎于心,否将不利。暂将日变月化,形遂隐。俾其行毒,必先试一人,若无过客,则以家人当之。中毒,绞毒吐逆,十指如墨,嚼豆不腥,含矾不涩,是其验也。夫而后祈求粮米银钱,无不如意。然按月必蛊一人以为飨蛊者。盖以其粪纳饮食中云。
宜良章姓夫妇赤贫,三女一子,无以为生,遂蓄一蛊。蛊成,家巨富。尝置厮仆,多夭死。初人不知,后知为蛊,章虽多金,而门致可罗雀。乃设酒肆于通衢,渐亦有侦察之者,解貂人虽过门不入也。蛊之索食甚急,章于此时求之去而不得矣。章大女荷珠已适人,二女莲珠、三女露珠年皆及瓜,咸以蛊故,乡里评旦焉,遂一妁不至。后年馀,其大倩死蛊也。
会有楚人毕路者,字蓝峰,贸于滇,为斫苓业,三十而鳏。章欲赘之次女,将以饲蛊。毕不知,遂婚焉。毕见莲珠美而岳多金,窃自喜。独女视毕则点首嗟呀。毕问之,辄不答,久而荷珠、露珠见之亦如是。毕曰:“大姨、小姨,何觌面黯然而神伤也?”亦不答。一日,毕入室醉,女问谁与饮,毕曰:“是大人强以酒。”女惊。逾时曰:“万幸!”毕次日问女,女泣告以蛊故:“今岁蛊将及我。父母爱我不忍割,乃以我为饵,将得汝以代牲也。”毕问计于女,女曰:“盍去诸?”毕曰:“我不去。我死则卿活,我去则卿死。卿既不忍我死,我遂竟去以听卿死,是为不情。不情必有天殃,反不如蛊死之为得也。无已,请就衅焉,我不之悔。”于是女为之百计防检,且若姊妹亦与有维持之力,故章父母不能行其毒。然女实忧之。女欲与之偕去,而父母亦如女之防其蛊之防其去。如是遂皆不安。而章又急思为蛊供。
日者偶持笔椠,命毕作一札致人。毕吮笔而书,附之去。女拍案曰:“郎休矣!”毕曰:“无他。”女曰:“含毫濡墨时,我何念不到此耶?”相与痛哭,移时而死,女悲怆甚。遂藁葬于野。夜女私往奠。欻见寒星一点,奕奕来前。女以为燐,近女身则毕也。女惊曰:“汝鬼也?我欲与汝偕行。”毕曰:“卿不必尔。向我死后抵冥司,稽我并非籍中数。我将返舍,又恐岩岩者不相容。姑俟至子日,有新官过境,汝诉之,自能救我。无悲啼也。”
如期,昆明令朱某,直隶人,名进士,道遇女。案之其家,实遭金蚕之害,欲去之而不得。令示期往勘,携竹笯,笼两刺猬。入门,令见其屋瓦无纤毫尘土,曰:“是也。”乃启笼,猬出,入其家周遭寻剔,凡榻下、墙孔,稍可匿之处,莫不闻嗅。后至其大厅左柱间,钻穴以下。约三时,两猬擒一虫出,如赤蛇一圈,无头,臂大可围,俗呼绊之绊蛊钏也。乃籍其家,章拘拷掠。其所掠骗毒杀,不可胜计,后死于狱。
令乃开毕棺验之,尸未损。以瓮莱汁并死蛊烹而灌之,遂苏。女掖之归,肠作痛,泻三日。视其秽,而死蛊大小纠结相缠,如锁子环。毕乃欲携女返楚。女,章之中女也。其大女孀,三女未字,章母悉以委毕,遂皆归里。毕归楚,有三妻焉。君子曰:“终非毕生之幸也,得三妻亦蛊也。”
猴诉
潮州刺史署,大门槛柱皆刻木猴而饰,不知其故。古梅杨夫子告余曰:先是,市中有蓄猴丐者,豫章人,飘零韩水。尝养一猴,教傀儡铃索,以给朝夕。食则与猴共器,寝则与猴共处。村烟墟雨,凄其之况。怜猴者丐,而知丐者猴,两两相依,知己正在不言之表。丐有赢馀,积餽箱中,猴若为守虏者然。一日,有无赖丐扳饮,猴见之,即变面作吼,怒形声色。丐斥之,回顾指画,若识其不可与接者。
丐固耽曲糵,一杯在手,便刺刺成心腹交。后二丐寝处合一,猴终不释然。尝同往村落戏,乞馀钱,则二丐卯饮熏熏。从此丐亦不复更有馀资也。每日牵担同行。忽至一郊原,前后市廛较远,山凹松杉,蔽翳道左。二人同行,无赖丐袖石扑丐,丐应声中颅而仆,复掣担连挥数十,丐遂殒。
猴乘隙断锁缘松顶,无赖丐恨指猴曰:“毛团狡甚,幸生汝!”乃掘浮土瘗其尸,荷担而去。盖其醉后曾告其箱有储也。无赖去远,猴下树悲鸣欲绝。入村人户中,长跪凄凄,俯首堕泪,人与之食,食毕复号,又去他村如前村状。人习而怜之,皆不忍羁系,听其往来。暂随乡人入城市,市人始异之,继亦怜而饲之,人终不知其故。会太守出舆过,猴忽拦舆嘶号,若有所指。隶人鞭扑,猴嘶益厉。守止之曰:“毋!”令人随之。猴悲而先导,人止,则猴若招之状。十里许,至松间浮土处,旋绕捶胸如躄踊。隶标,返告诸守。守诣其地,挖而见尸,猴哀不胜。验毕,返署,而杀人者毫无踪迹。
守素神明,亦一时计无所出。即牵猴问之,猴不能言。守沉思之曰:“古人覆盆之下,尚为雪冤。况尸证在前,凶身岂难缉获?因类以求,缘情而起。”遂呼吏胥于附近会赛处牵猴纵往,听其到。
一月之间,而无赖丐以丐馀资又弄一猴,即以是猴之箱之傀儡之铃索而招摇于市。猴见眦裂,前攫,豕啼而人跃,爪牙交错于丐人衣履之间,捕者就而缚焉。无赖丐曰:“我猴戏者,何冤我?”捕曰:“有戏猴冤者,故及汝。”絷至庭,一讯而服,罪以抵。太守令牵猴至前,问之曰:“汝仇报矣。盍归乎山林?”猴乃取向时傀儡衣衣之,冠冠之,如人鞠躬俯伏毕,复登大门揭阳楼之顶,长号数声,坠地以死。太守哀之,郡人义之,葬于揭阳楼下。故至今槛角楼头,不饰以狮象而猴之者,形其义也。
(按:王慎旃《圣师录》中志汪学使尹金华,一猴诉冤,与此相类。)
鹰
泰安人李坦,性好鹰。之岱峪悬崖自缒,取鹰雏。将至巢而绳绝,落树岐间,上下皆壁立,进退维谷。大鹰见人,衔肉不敢至巢,遥放肉下,坦即取肉饲雏,馀者自充。越五六十日,雏能振翼,乃裂裳系雏鹰足,鹰飞掣其臂,比至涧底,一无所伤,仍絷鹰而归。或曰“放焉,将以报德”,坦乃脱鞲使去。
狍
博山西关李氏,家蓄一狍,最训,见人则呦呦鸣,或作抵角状。其家门外皆山,狍有时出,至暮必归,若牛羊之下来。属当秋祭,例用鹿,官督猎者急无所获。狍似鹿,短小而肉角,乃向李氏求之,李氏不与,狍亦如故。祭有日矣,猎者固请不已,李氏迟疑曰:“君且休,姑徐徐。”其日,狍去遂不归。
(七如氏曰:万物愚于人,人愚于天。顾人发杀机,物或知之。天发杀机,人鲜知也。彼死权、死宠、死于声利,祸在燃眉,身罹阱坎,尚谓彼仍爱我,迷而不悟者众矣。况几先祸始动于萌蘖之间,隔于视听之表乎?呜呼,此狍智于临江之麋远甚!)
鱼跃
饶州商人某,过鄱阳湖。见网户得一大鱼,重百馀斤。渔人索银一两,如数买之,投湖中。至越月,商人挟资归,夜过鄱阳,遇盗登其舟,移至芦苇中,劫其资,将刃而甘心焉。忽一鱼跳入横舱间,奋鬣扬鳞,泼剌格盗,盗刃不能伤。俄顷捕巡船至,闻苇中喧哄,就而盗获,鱼亦跃入江中。商因忆救鱼之事,今报德云。此康熙三十六年七月事。
小虾子
有楚客贸于象郡,夏月独行山箐间。山多大树,阴翳道左,皆不知名。偶憩坐树根,闻石罅泉涓涓响,倦方欲睡,又听树杪如蜂闹蝇薨。举首视有物皆如婴儿,首类小豆,身不满寸,互相牵附,续续垂下,百十为群,皆撒手饮涧畔。有沃面者,漱齿者,相荡为戏者,濯足者。观其具体虽微,而动作罔不犹人。客异,起近之,皆仓皇窜。遂手捉焉,如扑蝶蜥,共得男女老幼一十五人,置食簏中。
宿店出示,土人识之,呼为“都”,又名“小虾”,可烹而食。客爱之,饲以谷水,亦能饮啄。其一二白发髯者,多不食死。男女一日必三配合,视其状与人无异。以箸拨之则开,然亦不能诞育。一月之后,只剩一男二女。因隔其簏,使不得通。又审其左腋下皆有红点,突起如痣。后携归楚,冬寒不禁,为之制衣,辄啮去。铺毛絮伏暖具中,终以僵死。今其遗蜕尚存,视之如海菜中美人蛏干之类。
《双槐岁钞》、《诺皋记》所载,信不诬也。因续小语数言以赠云:“么蔑之子,难形为象。晨登蚁埃,薄暮不上。朝炊半粒,昼复得酿。烹一小虱,饱于乡党。”
卷十六 杂记
郑板桥
板桥郑燮,兴化人也。康熙秀才,雍正举人,乾隆进士。工诗,有别裁。善画兰竹。精书法,隶草相杂,号“六分半书”。观者谓其创,而实则因钟繇碑而广之,唐时已有草隶之说,此类是也。
性倜傥,好为苟难奇僻之行,又尝不矜小节,洒洒然狂达自放。如板桥者,使之班清华,选玉堂,摛词绘藻,相与鼓吹休明,岂不甚善?奈之何加以民社之任,颠倒于簿书鞅掌中哉!呜呼!造物生才不偶,有才者不能见用,用矣又违其才,均可惜也。
后出宰范邑,自范而潍,每多废事。莅任之初,署中墙壁悉令人挖孔百十,以通于街。人问之,曰:“出前官恶习俗气耳。”郑素有馀桃癖。一日听事,见阶下一小皂隶执板遥立,带红牙帽,面白衣黑,颇觉动人,遂见爱嬖。有友戏问曰;“侮人者恒受侮于人。使其行反噬之谋,倒戈而相向焉,何以御之?”郑曰:“斯受之耳,亦未必其血流漂杵也。”其书室一联最可笑,云:“诗酒图书画,银钱屁股屄。”
邑之崇仁寺与大悲庵相对,有寺僧私尼,为地邻觉,缚之官。郑见僧尼年齿相若,令其还俗配为夫妇。有诗云:
一半葫芦一半瓢,合来一处好成桃。从今入定风规寂,此后敲门月影遥。
鸟性悦时空即色,莲花落处静偏娇。是谁勾却风流案,记取当年郑板桥。
又盐店商送一私贩求惩,郑见其人蓝缕,非枭徒,乃谓曰:“尔求责扑,吾为尔枷示之何如?”商首肯。郑即令役取芦席,编成一“枷”,高八尺,阔一丈,剪成一孔,令贩进首带之。郑于堂上取纸十馀张,用判笔悉画兰竹,淋漓挥洒,顷刻而就,命皆贴枷上,押赴盐店,树塞其门。观者如堵,终日杂沓,若闭门市。浃辰,商大窘,苦哀郑,郑乃笑而释之。
郑尝因公晋省,各上司皆器重之。一日,会宴趵突泉,属诗于郑,郑应作曰:
原原有本岂徒然,静里观澜感逝川。流到海边浑是卤,更谁人辨识清泉。
诗成,满座拂然,佥谓郑讪诽上台。后因邑中有罚某人金事,控发,遂以贪婪褫职。嘻,板桥非百里才也,其贾祸以才故,而乃诬之以贝,冤矣!
当其去潍之日,止用驴子三头。其一板桥自乘,垫以铺陈;其一驮两书夹板,上横担阮弦一具;其一则小皂隶而娈童者,骑以前导。板桥则风帽毡衣出大堂,揖新令尹,据鞍而告之曰:“我郑燮以婪败,今日归装,若是其轻而且简。诸君子力踞清流,雅操相尚,行见上游器重,指顾莺迁。倘异日去潍之际,其无忘郑大之泊也。”言罢,跨蹇,郎当以行。
后寓维扬,以书画称,搢绅争为延誉,名重一时。有李秀才寄赠一联,首句云:“三绝诗书画。”板桥按纸沉思其下联不得,既而启视云:“一官归去来。”最妙。又有名幕某一诗,诮板桥亦佳。记其末二句云:“如何乞食天宁寺,不唱莲花唱竹枝?”盖以板桥有扬州竹枝百首,颇涉诮让,又自认为郑元和之后裔也。
郑有印章数十方。如“橄榄轩”、“七品官耳”、“鹧鸪”、“二十年前旧板桥”,皆别致,大半吾乡朱文震所刻。其诗钞、词钞、家书、小唱,皆手自书之。其门人司徒文膏镂板亦精。又附“道情”数阕于左:
老渔翁,一钓竿,靠山厓,傍水湾,扁舟来往无牵绊。沙鸥点点轻波远,荻港萧萧白昼寒,高歌一曲斜阳晚。一霎时波翻金影,蓦抬头月上东山。
老樵夫,自砍柴,捆青松,夹绿槐,茫茫野草秋山外。丰碑是处成荒冢,华表千寻卧碧苔,坟前石马磨刀坏。倒不如闲钱沽酒,醉醺醺山径归来。
老头陀,古庙中,自烧香,自打钟,兔葵燕麦闲斋供。山门破落无关锁,斜日苍黄有乱松,秋星闪烁颓垣缝。黑漆漆蒲团打坐,夜烧茶炉火通红。
水田衣,老道人,背葫芦,戴袱巾,棕鞋布袜相厮称。修琴卖药般般会,捉鬼拿妖件件能。白云红叶归山径。闻说道悬崖结屋,却教人何处相寻?
老书生,白屋中,说黄虞,道古风,许多后辈高科中。门前仆从雄如虎,陌上旌旗去似龙。一朝势若成春梦。倒不如蓬门僻巷,教几个小小蒙童。
尽风流,小乞儿,数莲花,唱竹枝,千门打鼓沿街市。桥边日出犹酣睡,山外斜阳已早归,残杯冷炙饶滋味。醉倒在回廊古庙,一凭他雨打风吹。
掩柴扉,怕出头,剪西风,菊径秋,看看又是重阳后。几行衰草迷山郭,一片残阳下酒楼。栖鸦点上萧萧柳,撮几句盲词瞎话,交还他铁板歌喉。
邈唐虞,远夏殷,卷宗周,入暴秦,争雄七国相兼并。文章两汉空陈迹,金粉南朝总废尘,李唐赵宋慌忙尽。最可叹龙盘虎踞,尽消磨《燕子》《春灯》。
吊龙逢,哭比干,羡庄周,拜老聃。未央宫里王孙惨。南来薏苡徒兴叹,七尺珊瑚祇自残。孔明枉作英雄汉,早知道茅芦高卧,省多少六出祈山。
拨琵琶,续续弹,叹庸愚,惊懦顽,四条弦上多哀怨。黄沙白草无人迹,古戍寒云乱鸟还,虞罗惯打孤飞雁。收拾了渔樵事业,任从他风雪关山。
风流家世元和老,旧事翻新调,扯碎状元袍,脱却乌纱帽,俺唱这道情儿归山去了。
朱高安
朱轼,字可亭。巡抚浙江,有美政,外宽内严,以礼自律,复以礼律人。故有一檄而吏神明奉之,有一教而民父母依之,响应皆若枹鼓。虽往往有矫正之弊,人不以为非。
一日,途中见嫁女者极华盛,朱公问之,曰:“秀才某妻也。”朱命彩舆移入节署,直达内堂。新妇出,见一老妇,钗荆裙布,方桔槔灌地,自菜畦来。令新妇入室,琴书外了无长物。妇谓新妇曰:“我起居八座,尚安粗粝。汝冬烘家,何奢侈乃尔?大人令汝进署,将以观我型,庶几训汝身也。”新妇谢而出。后归夫家,果能相夫成名,封淑人。
杭俗无论贫富,妇女游春湖上,必不可已。虽父不能禁女,夫不能禁妻,盖沿习使然。朱公严禁之,闻其事阳奉而阴违焉。一日,朱公驰卫至西湖净慈寺,坐山门外,察寺中妇女百计,公选健僧百人驮之出。说者谓朱公:“此举大不近情,百人中岂无耻以自尽者?”而竟不然。数日后,但闻闺中语曰:“朱辣利好恶谑也。”公江西人,“辣利”,俗呼秃也。
会郡亢阳,自夏徂秋,井泉涸竭,佥曰:“大人请诣天竺,迎大士入城,乃雨。”公曰:“大士不知何许人?又不知何如神?既曰菩萨,当必普救众生,何庸以一请为荣耶?”不许。郡人莫之为计。有道人许姓,能符术厌胜之道。从京师来,夤缘出入宫掖,遂号真人。适至杭郡,人曰真人至,旱魃不敢为灾矣。暨请,公敬礼之。公曰:“为民请命,苟有利死生以之,况区区下礼之微乎?但恐未必然也。”不得已,具旛盖,亲为控引,而道士骄恣傲慢。既至坛所,盛设供帐,自旦至夕,公立坛下。道士谓公曰:“为汝飞符于上帝,请雨三日,雨当足否?”公以手加额曰:“幸甚。”第见百姓云屯,观者堵墙。三辰雨不降,道士曰:“此地灾沴,由抚军获罪于神所致。为汝再请七日,当有雨泽。”公唯唯曰:“罪在轼一人,百姓何辜?”如期又不雨。公曰:“真人将奈何?”道士曰:“天悭未破,非人力所能回。”且请去。公勃然大怒,曰:“左道之流,妖惑实甚,须当立毙!”命左右曳下坛,杖四十。血流臀股,并置俎上,曝烈日中。人皆咋舌而言曰:“我公不请大士,虽不得雨,无后灾。打杀真人,祸乃不可言矣。”群掩面不敢仰视。
公乃焚香设席,虔祷其词曰:窃惟官以治明,神以理幽,官不职而殃民则罚随,神不灵而灾民则祀绝。兹届夏秋,十旬弗雨,土焦禾槁,神岂不见?四野老幼,盈庭哀号,神岂不闻?不见不闻,何贵尔神?汝竟忝然庙貌哉!今抚某与汝神约:一日之内,速赐霖雨,苏百物而救万姓,神之灵也,某之幸也,浙民之福也。不然,则块然土木,抚某将率众而绝汝神之血食。
祝毕,忽而云涡四旋,雷电交作,甘霖大霈,平地数尺。士民皆长跪泥涂,欢声腾沸,与雷声互应,拥朱公下坛,仪卫前导以归。后羁一囚,躄而随者,则俎中真人也。乃知朱公精忱格天,甚于剪爪焚躯万万矣。
后公抚晋,晋方灾,公至一祈即雨,晋民歌之。
袁硕夫
袁猷壮,赣之七鲤镇人。字硕夫,改夫曰肤,又曰“石桴图”,号行川,又号榕楣———其村濒江,多大榕。吾春舫业师长子也,少我一岁,垂髫受业时,共笔砚一寒暑。硕夫庸于才,又懒且邋遢,不修边幅,师督之严。
乾隆庚寅,吾师设教庾岭道南书院。每课,硕夫终日不完卷,又潦草任意。师曾握其发辫撞石碣上,头肿起若胡桃,憨受之。壬辰,师出宰粤东,多大邑,有能声。吾师磊落负奇,不务纤啬,好挥霍。硕夫以庠生,不获随任。自太师母及师母眷属俱往,硕夫独留,一妾伴处。尝曰:“不举火,甘藜藿。”岁至粤省视一次,布衣破袜,终无贵介气。将告归,必多索银及布。其余玩好及广之羽毛、茧绸、珠玉、沉檀,一切无所取携,大非吾师意。阖署人咸笑大郎君太傻角,穷措大气。
及其归,以银计息,布称是,贷诸贫乏,日会而月计之。又籴贱粜贵,权子母,如是者十年。硕夫本素封,得此以益,家愈饶。惟其财之裕也,故其心之悭。余辛丑过赣,访硕夫于家,喜甚,留两日,作竟夜抵足之谈。餐用饲狸小鱼、马齿苋菜,若只鸡、豚蹄,固未之前闻也。壬寅,师疾卒于官。家口甚繁指,初不知所为计。太师母与师母及眷属扶榇归里百十人。是日,内外数十席,碗箸匙不计数,即晚百人需百床,皆取诸宫中,不缺一。既观其仓有余谷,箧有余布,园圃多蔬菜,池塘鱼鳖不可胜食。若吾师宦囊中携归之端溪砚田,不可耕而耨也;英德美石,不可煮而食也;书册画卷,不可寒而衣也,相与束之高阁。夫然后一家之人,皆食大郎之食,衣大郎之衣。迄于今又十年,恒取给焉,无所匮。
戊申,硕夫举于乡;其二弟堂,博学倜傥,例为州丞;三弟域,幼入邑庠。硕夫三子,献禧亦诸生,献祜业儒,黑狗稚,皆其善持筹之妾所出也。乙卯公车,与予同落第,留长安。昕夕往还,尝备述其家事。
次年春二月,病于京邸。无亲故,余视其汤药二十五日,遂捐馆焉。呜呼,吾师犹父也,师之视余犹子也,硕夫弟也,今其死焉,能不恸伤!其棺厝诸南城义园,咸我殡,并书致其家来搬柩。迹其生平,了不异人,然矫情励俗,甘淡泊以成家,有足多者。余特书之,以代挽章。
简翁
粤之甘泉先生,讲学天关。有简翁者年百有二岁,就而问学,将执弟子之礼。先生不受,延翁忠义堂上,东西坐以宾之,倾谈。甘泉谓:“是翁容貌凝然,所养纯一,赤子之心已复。吾当北面事之。”遂转而受业于翁。
甘泉时年八十有五,观者谓其有三达之尊,而谦让不遑,致礼于布衣之一老,诚为有道之风。时有黎养真者,年八十三;黄慎斋者,年八十一;吴藤川者,年八十。皆游甘泉门下,称为“三皓”。有歌云:“养真慎斋与藤川,三皓同时及吾门。”而袁教授邮,亦年七十,与慎斋同驻甘泉心性图书一堂之上,师弟子皓首庞眉,太古衣冠。好事者因与简翁合绘一图曰:“师弟六老人。”后甘泉至九十五,复开学龙潭书院。又有钟景星七十二,张春岗七十三,开讲时皆雍雍侍侧也。
柳孝廉
青州府诸生柳鸿图,夫妻完娶。值岁歉不能谋生,携妻就食于外。继且结衣行乞,而乞者又多如蚁。一日,夫妻饥甚,相抱而哭。妇曰:“盍鬻我,汝得生。留我则并死无益也。”柳感动,莫知所言,但摇手而已。俄见有小车载男女数人,盖贩人者。妇曰:“推车大哥,我夫妇饥惫,愿鬻身以就食。”车者见妇美,乃曰:“问尔男子几何值?”柳泣不能答。妇曰:“得十缗则随汝往。”贩者曰:“不值,五缗则可。”路傍人见而怂之,得八缗。车者随脱贯出。妇负镪置柳前,曰:“我生时幼少,父母爱我,呼我‘一捻金’,孰知竟成今日之谶。柳郎,柳郎,有此则生,无此则亡。但无虚生,为前人光。鬻妻活命,过时莫忘。”柳号曰:“以妻之貌,何所不可,我今与妻遂永诀于斯耶?抑尚有重逢之日耶?”车者促之,两人相持不舍。车者拥妇上车,推柳仆地,辗軨而奔。柳望影失声,孑然挟资,呜呜以北。
妇车行数日,问价者颇多,贩者又奇其货,遂不得售。一日,抵新城一村。村有王凤山,武生也,家殷实,而性慷慨,事母最孝,乡里畏敬之。年虽灾,而是村赖王得安。于村口开一旅店。值贩者来投宿,王见妇举止非贱流,且凄惋欲动人怜。王知其为贩,而恐其流于娼也。王问贩者曰:“若女有姿。”贩者曰:“相公如爱好,何不留之?但得如本偿,不敢望倍利。”王归告母,母不许。王曰:“儿非爱其貌,实怜其人。母盍女之以为保?”母点首。王至店见之,告以为妹,故妇感谢。王以二十缗得之。王母遂视如女焉。后欲为女婚,女不从,愿以老女终事母。王母亦乐得膝前煦妪云。
当柳生之北也,欲往关东,值关禁,不许出,复还东。是夏麦大收,遗穗于道,乃为人佣。逾年还乡,迤逦东归。至新城,亦宿于是店。柳固穷,一身外了无长物。夜雨达旦,积水满院,不能行,柳拥彗为之粪除。值王生至,见阶前如洗,喜曰:“那个人扫得院中无一点泥?”柳曰:“雨后早起无事,故洒扫耳。”王生曰:“汝何处人?”柳曰:“我姓柳,青州人,自早岁离家,今欲作归计。”王曰:“想富贵还乡矣。”柳曰:“如此蓝缕,何相谑耶?但谋得一枝栖,亦随处可安身也。”王曰:“汝归计既未决,盍为我店中料理冗事?”柳曰:“固所愿也。”王喜,即令其居柜前屋,日则洁尔舍宇,暮则安彼行旅。又识字能算,王倚赖之,乃不以佣视柳,而柳竟以兄视王,称莫逆焉。
如是二年有余。无事时柳犹咿唔章句于梦魂鸡火间也。岁次戊申乡比,柳诡言于王曰:“弟欲还乡一省家门,往返约可月余耳。”王即为之治装,衣履悉更,复厚赠之。柳别王就道,则易东辙而南辕。至省录遗,场事终返,王以其自青州来也。时将重九,东省揭晓多在三、四两日。柳屈指,心怦怦动。是年新城落科,故无耗。越日,闻传榜首出寿光,柳不怿。出村口蹀躞于大槐荫间,遥见两人喘而来,坐树根。柳视之,似传报者。柳心痒,问曰:“二位何往?”甲曰:“自青州来。”乙曰:“休题起,时晦至此,言之恐人讪。费尽手眼,谋得一新举人报。星驰往青,四觅并无其人,佥曰‘荒歉携家不知所往’,岂鬼也耶?”柳忖逾时,曰:“日之夕矣,盍入此室?我逆旅主人也。”二人从之,入村店宿。晚时灯上,柳携壶酌来,曰:“二友遄行惫,盍饮我一瓯秫{米窄},以消烦闷。”两人起谢,遂同饮闲谈。柳复煨一壶来,皆酣。柳曰:“适所访青州举人,其姓伊何?”甲曰:“柳姓。”柳曰:“汝报人将何为据?”甲曰:“有草榜剪出蓝条者。”柳曰:“乞借一观。”甲若吝,乙曰:“至好,相示何碍?”甲解缠开摺以示,柳拭目曰:“第四十名柳鸿图,青州府廪膳生。”柳观罢,凄然泪落如雨。甲曰:“兄何悲切为,岂族兄弟耶?”柳曰:“非也。”曰:“岂堂子侄耶?”柳曰:“亦非也。盖族兄弟之弟兄,堂子侄之叔父耳。”两人起曰:“然则新举人乎?”柳曰:“惭愧!”众人皆哗。
王生至,问柳,柳乃细述赴省伪作归计事。王大喜,安置两捷人,奔告母,母亦喜。乃为罗酒浆,村之中皆贺客也。一日,母与女在厨下置馔馔柳,捧盆者入厨曰:“柳伙在此二年,竟不闻名,今贵矣,皆知其为柳鸿图。”女闻之失箸。母忖曰:“此女誓不嫁,今闻柳名而若惊,岂以显者动心耶?”晚王生归,母问曰:“柳伙有妻否?”王生曰:“家尚无,焉得有室?”女曰:“是青州人否?”王曰:“然。”至夜,母谓女曰:“自儿随侍我二年有余,颇称孝顺,即亲生女无以过此。但筵席百年,终有散期。趁我暮年尚在,眼看汝寻一佳婿,我亦瞑目。无执前见。若个人家女儿在闺中老者?”女固深沉,已审其为柳,又不欲直言之,但曰:“惟母命是从耳。”母告王,王告柳,且重以母命。柳曰:“生离甚于死别。凶荒捐弃,临别数言依依在耳。我今得续佳偶,恐人在天涯,不胜白头之叹。则男儿薄倖,莫我为甚!”王曰:“鸾胶再续,为无后计。兄必欲胶柱鼓瑟,作抱桥之守,倘果琴碎人亡,则终身留无涯之憾,又孰重而孰轻耶?”柳曰:“恩兄之言,加以老母之命,敢不谨从。犹有言者:万一珠还璧合,尚望不栉公稍屈一坐耳。”王反命。母颔之而视女,女曰:“俟到其间,再作商量未晚也。”
王即店中设青庐焉。至日彩舆鼓吹,女著锦帔。至撤帐换盏,诸嫂姨俱来。柳簪花冠带,为亲揭红盖。妇见柳喜动颜色,不觉嗤然有声,既而止。诸嫂见之,以姑不识羞归告其母。柳固未近觑,亦私以为:何其貌之似我妻也?及晚,客散入室,柳执烛前,妇掩面悲恸。柳执其手,惊曰:“卿真我前妻一捻金耶?”妇曰:“郎固无恙乎?”柳大恸。继复挑灯话旧,细数离悰,悲喜交集,真若再世。及晨,侍妪扑被,第见鸳枕波纹,渍渍盈尺,将不知其湿从何处来也。柳乃衣冠见王,长跪谢曰:“吾兄恩义,令我刻骨镂心。此并非当时杨裴诸公所可比拟。”王惊问,柳夫妻始告以破镜重圆之故。王母知之,亦怡然曰:“吾故料女之不苟笑也。”
后柳居新城,王为之揽生徒,设教于乡。忆自五十、五十一两年,东省各府旱荒,苗枯棉槁,杼轴为空,民皆束手待毙。国家蠲免之令、赈济之事、备御之策,靡不周详,较之前古,实所未有。而野中饿莩为狗鸢食者,仍相望不绝。呜呼,救荒无善策,诚哉是言也!又复鬻妻卖女,比比皆是,官府知之而不禁。盖鬻之则妻女去,而父母与其夫获生,否则终为沟壑鬼耳。是时草根芰蔓,每斤十钱。市中有货食者,辄抢而奔,比追及,已入口矣。又有数十为群,沿村夺食,夜则放火。故日未晡即锢户,通宵不得安静。如柳生之幸,诚千万中之一耳。
(读之凄怆动人。
世有恩谊如王生母子,当铸金事之。傅声谷)
小黄粱
晋人蒋仲翔,年二十登进士。入翰苑,转黄门给谏,以廉直著。不避权贵,辄加弹劾,满朝侧目。出使豫章廉访,使远之也。
蒋行至严州新安江上,水清舟逆,潭不掩鳞。李白诗“青溪清我心,水色异诸水。借问新安江,见底何如此。人行明镜中,鸟度屏风里。向晚猩猩啼,空悲远游子”,即此地也。乃命奚奴出佳茗,以石铫汲江水烹之。坐观兰阴,富春山色,掩映篷窗。一时神与俱往,遂隐几而卧。
忽觉一身已在苍苍翠翠中,烟波江上,日暮低徊。正值问津无自,而一叶扁舟欸乃随水云荡出。蒋急呼之,舟抵岸,蒋登舟,则十六七一女子,姣好无比,载之而去。至一深潭峭壁下,女维缆入舱,问蒋何之。蒋悦女美,以无所归栖告。女治馔烹鲈鲙,相与劝飧。无何,月上斗牛间,照彻波光,皎皎如镜。
蒋问女子名,女曰:“奴名翡翠,生长新安江上,打鱼为业。今得郎来,相与垂纶把钓,当不让鹿门双隐也。”蒋喜。更深,女下篷,相与就寝。布衾竹枕,共效结褵,真如鱼游暖水,欢若平生。寝晓女起,蒋卧睨之,见其凌波作镜,理发如云,撩水盥靥,天然百媚。继复晨炊,黄鱼白饭,香可鼓腹。镇日无事萦怀,或于水际一竿,静消清昼,时则得鱼,鼓鬣扬鳞,满筐金碧。女以河水虀盐煮之,味无上品。余者蒋携入市,换盐米而返,从无匮日。
逾年,翡翠临蓐,生一女,呱呱在怀,又生一子,女曰秀娥,子曰云上。虽浮家泛宅,而往来只在岩濑间。蒋固渔,止知渔,并不知渔之为蒋也。会春暮,翡翠携子女入山劚笋。蒋独坐船头,掀须自得,乃歌曰:“富春山中苦笋生,子陵滩下鲈鱼多。风掀笠,雨披蓑,月明归去笑呵呵。”翡翠归,野笋盈筐,佐以鱼酒,酕醄放适,正复不知人世事。又有庐西老渔翁,亦有一子一女,遂各为婚姻焉。自此两篷齐挂,双浆同摇,芦塘月港,于以不孤。又一年,而含饴弄孙矣。
忽闻水沸之声,豁眸惊寤,正奚奴火扇初红,蟹眼翻花际也。蒋怅怅若失,而两腋风已胜于七碗后矣。尝语人曰:“四十年如炊黍,固知贵不如贱,富不如贫。一切向平婚嫁,利欲萦怀,尽是危机祸水。何若逍遥苕、霅,武陵源可指迷津。古人濠濮间,想其会心不在远也。”蒋从此顿忘世情,绝意功名。一年风宪,与人无忤,告归,作林下翁。曾以是梦记曰“小黄粱”。
(此条,在任城和希斋巡漕行馆作记室时稿。)
吕公子
武进吕公子,父为宫保,家财盈溪壑。父死,公子享其丰,不能安。谓人曰:“人之所少,我何为而多?彼之所无,我何为而有?是以高明之家,鬼瞰其室。我时凛厚亡之惧,而惕焚身之戒。”于是轻财好施,求无不与。时人呼之为小春申。而挥霍任意处,虽曰豪举,皆出奇想。盖以速贫为愈也。当时食客颇多,方丈宴饮,动费万钱。
有客善吹,席间忽坠其羊脂玉笛,客窘。吕曰:“久不闻此碎玉声。”遂相与纵谈如故。一日,园中海棠将开,吕颦眉独倚亚栏。诸客曰:“公子何为?”吕曰:“春愁没可奈何。”时诸客皆述所好以进,吕悉见惯不鲜。一客忽附耳笑而云云。吕鼓掌曰:“可以作一日消遣矣。”即致书各大官,便降西园,一赏海棠之盛。当道诸公,非出其门下,即是吕门客,故莫不承召而至。吕固屋宇宏深,迓客入三进,诸从者皆不得入。惟主宾数人,东西升降而已。至园中,但见海棠十树,红如车盖;树下群女百辈,皆短衣团绣,执刀雁行立。客曰:“何用女戎?”吕曰:“非此不可以为欢。”登堂设皋比,吕踞坐,曰:“命免冠。”客愕然。众刀簇拥,环向如猬,诸人皆免冠。吕曰:“更巾帼衣。”诸人遂皆更巾帼衣。吕曰:“歌以侑觞。”诸人以为未尝肄业及之也。吕怒曰:“杀无赦!”众女以刀扼其吭。诸人惧,有为之歌《鹿鸣》者。后一人作靡靡之音,如效侏儒舞,则司马白公也。吕大笑而起,乃亲为加冠于首,曰:“贤者而后乐此。老夫亦聊借为娱耳,幸勿罪!”诸人不敢言。遂大设醴酺。诸人出,群切齿共谋吕氏,若甚于季文子台上之羞,将不移晷也。及归,其事皆寝。询以故,盖吕当宴客时,已载厚币往,候其出而赂之。及宴归,而金已在笥矣。
吕尝游瞰江山,令多人撒放金箔于峰头。吕坐松风台,置酒临江,玩其迷漫炫烂之景,号为金雪。自辰及申,犹霏霏不止。嘻,如吕氏之所为,岂吕氏之所能自为?盖诚有大力者驱而为之,以深明夫聚敛附益之为。作牛马于儿孙者,徒为多事!是吕氏之散金游戏,其智不在中人下。说者多愚之。孰愚孰智,必有能辨之者。
邵嗣尧
国朝邵嗣尧,山西人,庚戌进士。励志好修,尔室不愧,真君子儒也。初为北直清苑令,刚正不阿。妻子来任所,公不许入城,赋诗以却之曰:
看罢家书意惘然,纷纷相劝置庄田。狼山不卷千年画,鸡水新栽五亩莲。
击鼓登堂真说法,燃灯独坐类参禅。囊空犹是当年我,未许妻儿索俸钱。
妻子阅诗,仍归故里。后公擢御史,督学江南。今崇祀北直名宦祠。
邵士梅
邵士梅,字峄晖,济宁人。初生时能言,邵父母以为怪,灌以辰砂,邵遂不言。及长而慧,读书能记。娶妻岳氏。合卺之夕,其嫂夜潜听之,小夫妇絮絮叨叨,如远年久别,枕边话旧云。两人最相昵爱,余视之皆客寄也。顺治辛卯举于乡,癸巳进士,谒选得登州教授。
一日,檄署栖霞教谕。甫入署,有二老秀才来谒,便问斋夫二生居某村否,又言其丰范吻合,相与握手道故。问曰:“贵庄之高东海犹在乎?”二生愕然曰:“瘐死二十余年,止有一子。先生何以知之?”邵曰:“故人也。”先是东海为里正,素无赖,然性豪爽,好义轻财。有负租而卖女者,高即倾囊代赎。又尝私一娼。娼坐隐盗,官捕甚急,逃匿高家。官知之,收高备极拷掠,高不服,寻狱归。高死之日,即邵生之年。邵夫妇在登尝恤其子,为之置田宅焉。
后邵妻病笃,告邵曰:“又将别矣。死当生馆陶董家。所居滨河河曲第三家。君异时官罢后,萧寺繙经,尚当重结丝罗也。”已而迁吴江知县,谢病归。家居无聊,有同年某为馆陶令,因访之。出游郊外,至宝相寺,寺中有藏经,邵忆妻语,繙阅良久。忽闻人曰:“寺后河水清泚可玩。”邵即至寺后门,见隔水盈盈,河滨篱落可指数。视第三门,顿启,一垂髫女约十五六,对邵若有低徊之意。问之,果董姓。邵归告宰,且自述其异,遂访之。董姓云:其女知前生事,年十五不字人,惟待济宁邵进士来。遂娶焉。觌面时,邵犹不敢一见如故,而董氏视邵之斑苍更欢,若忘年交。岳氏未育,今董氏生二子。又十余年,董病又欲死,复与邵诀曰:“襄阳城王氏门前有两柳树者,君来访我于此,当再作夫妇。”邵抚之恸曰:“一再至三,从古罕有。今我年逾半百,人寿几何?行将就朽,纵使余喘尚存,齿豁发落,何以为情?且月老红丝,岂真尔我如意珠耶?”妻不谓然,固盟而逝。邵后自都中返,六十五岁,无疾终。
后襄阳王氏有女及笄,求婚者日盈于门,父母欲许,而女严拒之。城中亦有邵姓,楚世家。其小公子随父母游岘山归,妪仆群从过王氏门。见二柳树,公子伫立,攀条泫然,且欲入其家。妪携之入,王姓见之,啖以果馅。咸因公子幼稚,呼女出见,公子曰:“卿怎不似馆陶重会时乎?”女惊泣曰:“不料郎君已再世矣!”相与痛哭,家人异焉。由是公子日夜号泣,思念王氏。父母以王氏长七岁,不愿婚,公子欲之,父母不得已从焉。公子十五而娶,女已年二十有二。王氏言邵三世性情微有不同,今生独贪曲糵。酒后人尝问邵前世事,邵每言至夫妇重聚之故,其言即止。至一日大醉,告人曰:“冥曹姻缘簿载我夫妇一节,因装砌时钉入夹缝,曹椽翻忙迫,往往遗漏,故由我两人自为之也。”王氏于屏后窃闻。及邵归,大咎之,邵亦悔之不及。邵夫妇自此常相厮守,唯恐他生不卜,再聚良难。遂绝意功名,蓬蒿终老。王氏享寿八十二岁,邵享年七十四岁,二子六孙。计此生完聚以来,六十年中,未尝一日相离。即济宁之故地,亦不若栖霞之再到矣。
余在郧阳守恒德侄署,客有襄人徐子为余言,因取留仙、渔洋、竹垞所记,总而成之,更增补其说。
贾秀才
鲁南歉岁之余,疫流氓户,济宁、鱼台尤甚。宁之西乡,贾氏聚族而居,曰“贾家海”。有贾文学者,饩于庠。会疫行,其族靡有孑遗,而贾生亦染疫死。
当贾生之死也,单、曹亦无传染。有曹邑之青堌集耿姓庄户,夫妻半百,一女名改[玫]姑,字同里岳家作媳,家皆殷富。时改[玫]姑忽遘疫,举家张惶,旬日之间,百医罔效,至夜奄息已绝。夫妇痛切娇生,岳姓亦来吊唁。其母抚其胸,有微热,守之而哭。至更阑,忽闻女腹作格格声。其母惊视,则目睫已若转动,四肢皆温。父母喜出望外,阖家环视。
母掖之坐,女左右顾,作呻吟声。忽跃起曰:“我贾相公也,何绐至此?诸男女恶混遝为?”其母曰:“儿勿劳,初甦,语谜谵,尚不认父母。”女曰:“谓他人父,谓他人母耶?我将返。”其母灌以汤,女泼而不食。强而起,行动俨如男子。而自顾足缠发挽,不觉诧异,因复坐,默默思想。终夜之间,母娣姊妹交床叠枕,不胜厌烦。继欲溺,起亦不似初,因大悟其前身借壳也。晨兴,奁事皆不能办。诸娣姊为之,习以为常。
女一日告父母曰:“母若父非我父母也。今我实借女身以为身,敢不以女之父母为父母乎?”言讫呜呜。父母异之,曰:“然乎,信乎?始吾女也,今更有子道焉,不庸愈乎?第尔已委禽于人矣。此曹邑也,去汝家三百里耳。予家耿姓。”女曰:“前身以疫死,而家之病疫者殆尽。天命至此,复何可言?”事父母颇醇谨达礼,无前女娇养之习,渐经家务,耿赖之。岳姓知其事,尤喜,催就瓜期,而女转多难色。既而缔姻合卺,虽女其形,实男其心,床笫之间,并不解裙带味,无一点脂粉态。往往搦管呫哔,酸措大气却有时流露。夫婿青年,女代塾师教之,而变化之权更自易易,盖自善诱者深矣。三年,其婿游于泮。
后为婿纳妾,生一子。二十年,婿贡满,秉铎莱属,携眷往。道经泲上,而贾生已半老佳人。入其乡,寻式里居,遍问故人,街衢井巷悉所旧识,曰:“我故庠生贾文学后身也。”里之中黄发台背,是当时征逐聚首者,尚一二在。言及己事,一毫不爽,因竞传其事。
(七如曰:两世之事,古亦志之,独异乎贾生以巾帼师儒,能成儒子之名耳。岂偶然哉!)
卖菜李老
苏有卖菜李老者,一夫一妇,僦楼而居。邻巷多富贵,独李老一佣介乎其间。三十年倡随如比翼,从不闻有诟谇声。巷之中以病废、以贫去、以富且贵死,不知凡几,而佣之况如常。
四十余得一女,绕膝下。晨,妻女酣酣醺睡,李起,笠而跣,持一空挑子出城外易菜数捆。如春韭、秋瓜之属,盈筐簏,一周于市,而青蚨入囊橐,尽一日度支。归,日未晡,妻女方起盥,李亦盥焉。饭后,则蹀躞山塘间,或啜苦茗,或饮薄醪。晚归,则小楼月上,李乃说荒唐杂剧,欢笑一时,真如生公坐石上演大法乘,又如马鸣大士化毘婆罗,眷属皆皈依也。有富室某,谂李甚详,遂重其人。乃曰:“李老一日不作,则一日不食。我愿假多金权倍蓰,则一劳可以永逸。”李曰:“我福薄,恐不能消受。”其妻闻之喜,怂焉。李为之动,领其资。于是持筹握算,碌碌不得安帖,鸡鸣而起,日昃尚不归。女见其惫,曰:“父何以不若前日之贫而乐也?非娱老计,请辞富而就贫。”李老不能纳其言而卸肩焉,竟以劳病死,又无儿可悯也。
吁,利之一途,其转移之权抑何甚?以李老三十年之雅操,尤且不能不改节于末路,遑问其他!
(七如曰:余作秀才时,不肯教书,尝以笔墨遨游齐鲁间。久之,为当道诸公内记室,岁得束脯百余金,腊底言归,一家八口从无卒岁之虞。乡荐后,心羡仕途,遂尔一行作吏,簿书鞅堂,仆仆尘埃。回忆曩昔襟期,不啻霄壤,正与李菜佣同一失足,良可恨叹!
晚节极难,韩魏公真可自信矣。)
李福
乾隆二十五年,潍人李福,年四旬,止一子方五岁,家贫。诣京师,积银二十两。回家。
夜行,路旁有一舍,灯光微露。因天寒借火,吃烟,见一老妪守一病儿在炕,意境惨然。询之,乃云:“孤孙两世所系,今病危,医者欲用参,计值二两,苦无力。”福遂赠镪如数。
及归,见其子羸尫,如病新愈者。妇曰:“是儿病,将不治,于某夜梦祖母至,予参一碗,饮之顿愈。”征其期,正予金时也。视囊金亦无少缺。嘻!生我之爱,庇及两世,无间幽明,洵深恩罔极矣。
张兆富
即墨之蓝村张兆富,幼委禽于同村之李氏女。女长于张,女过笄而张甫成童,故结褵尚迟迟。然与岳家门楣相望,常往来也。张母孀,无兄弟,有薄田数十亩,可以度日。
当夏初雨后,母呼张曰:“尔可向丈人家借一斗豆种来耩地。”张至李家,其家人皆下田耩豆,独其女在炕上弄针黹。见张笑问曰:“郎来甚么?”张曰:“借一斗豆。”女曰:“做种耶?”张曰:“良然。”女起曰:“我家这地,雨后滋润,也待耩。无豆种借与你。”张曰:“你家地我自有种下。”女起,以手拍张曰:“小郎谑我哉。”张顾无人,遂与女狎。乡女儿以其为夫也,故亦不拒。曰:“今日之事,终身之计。”乃褫张衣为信。张不与,女强取而藏诸箧。张恐人来,惶惧奔。
时方夏,止穿一袷,乃抱肩而走,不遑问豆,亦不敢回家见母。行十余里,茫无止所。蓝村官道也,往来官商,络绎不绝。有西客乘骡丁丁数头过,张随之走,客顾曰:“娃娃那里去?赤膊炎天,可不炙焦皮肤吗?”张曰:“我失路人。父母行乞,弃我去矣。”客怜之。抵逆旅,客又细询,张绐而黠。客喜,收为义子,解衣衣之,推食食之,载之同客而西,学贸易。张能,客以千金倚之,不数年利倍蓰。客固无家,赖张代其劳。客欲为张娶室,张曰:“关山行旅,何以家为?盍归乎休,未为晚也。”隐念老母,又恐终堂定妻,难保守室。一朝羞去,便不能归。时一念及,如针毡之坐不宁。
荏苒间已十八寒暑。客老死,一切殡事,张亦尽礼尽哀。于是乃怀厚资,决计归家门,垂垂囊橐,庶几一洗前日之羞。而李女自张逸后,遂得一子。父母恶之,女乃持张衣裹其子,奔张氏之母,哭诉其由。张母认子衣,抱孙曰:“汝诚吾媳也,是诚吾孙也。抚孤而侍孀,何如?”女曰:“固所愿也。”女之父母遂无词。张孙长,定婚于王姓家,亦饶裕。王以张母与李氏皆孀,邀其婿读书于家。数年,张孙俊慧,大有父风,亦先与王女通焉。瓜期择日完娶。
北俗,亲迎鼓吹而来,王氏忽产儿于彩舆中。送亲者皆赧颜欲回车,张孙邀而自陈其罪。入门,张母曰:“喜得重孙。”李氏曰:“其不改父之行,是难能也。”正攘攘哄笑之间,忽一人轩昂而入,门外骡驮累累。见母在堂,趋前抱膝,跪而哭曰:“儿不孝,十八年出亡在外。今返家门,幸老母无恙。”哽咽不能成言。母手摩其面,审谛再三,曰:“是儿来耶?是我梦耶?”向内呼曰:“媳妇,尔男子归家,怎不出视?”李女不肯出,母乃破涕为笑曰:“此事我知之,然我难料理也。”乃告诸亲串,又令其孙来拜父,张恧形于颊。众亲哗曰:“今日张母得子,李氏有夫,张孙获妇,王氏诞儿,三善备,四事集,宜计日而行贺。”旁有鼓人执乐而前曰:“请设两青庐,重筵加酒,尽一日欢。我为一一吹笙击鼓,以并力奏技,主人家当四倍其金钱,则此事办矣。”一乡之中,是亲非亲,无富贵贫贱,男男女女,杂沓咸来致庆。筵席排至门外皆满,比秋成之赛社,尤有加等。是张兆富,有斗伯比之行,张孙又读父书,本无足道。然论之乡里,毋太绳拘。《诗》有之“中冓之言,不可道也,所可道也,言之丑也”,轩渠之而已矣。
(只是张子拥厚资归,遂成佳话。利之时义大矣哉!太冲)
野寺宿
胡某夜行,至野寺,敲门求宿。一老僧出曰:“大殿不可以假寐。东厨惟老衲独眠一床。西廊中尚得容膝,但无床榻。有人寄一空材,客能淹夕于棺盖否?权当悬榻,未审客意如何?”胡曰:“我椒山自有胆,此上最安乐。即使柩有牛鸣,我何妨作楼上人,况空空一槥者。”僧喜,遂令阖户,持灯而去。
胡奋身登木,其兴致几欲歌“女手卷然”之句。无何,而目交睫合,神将离而魂欲杳,且以为明日与老僧盖棺论定,必谓我胆周于身矣。忽棺内作一响,胡惊觉,四顾昏黑;又响,胡战栗不自持,顿缩板上,浑浑肉皆颤颤动,觉棺内亦颤动,与己身之觳觫相互答。胡在上愈惊,而其下愈响。胡魄丧胆落,为之滚落板下。又闻棺盖若揭,胡奔命夺门出院,趋东厨呼僧出视,而胡已匍匐奄息,两胫骨间犹作辘轳转。半晌心定,始告僧。
僧不之信,相与火视,排闼入,见盖已起,凛然一人立其中。僧亦惊,喝而问,答曰:“我前村之宁五也。”僧曰:“胡为乎柩中?”曰:“我病虐,避鬼卧于此。顷闻棺上响,我固不知假寐者。我以彼为鬼自外至,彼则又以我为鬼从中来。于是乎我疑彼鬼,彼疑我鬼,各具鬼胎,遂皆鬼相,乃无往而非鬼矣。我闻客与我师捶门惊告,我始知其非鬼。客今当知我之非鬼也。我睡醒虐退,将归我前村,客请安稳眠棺上。”遂去。
胡视夜半,竟不能眠,与老僧话,东方既白,仓皇而行。
生员
有余杭生员某,偶于乙未夏月出城,见一青衣云:“我乃冥府差人,有票拘汝。但汝不应路死,可速归,待我摄完四十余人,方来唤汝。”某急还家,而二青衣已候门外。即辞妻子,摒挡家务,痛哭而逝。至冥司,青衣羁之阶下。闻唱名声,某应曰:“生员有。”冥司云:“生员不是拿者,毋亦误甚!”遂鞭勾使。一庭错愕,乃遣某还苏。后有年,以官事诬,牵入衙鞫讯,亦唱名,某亦应曰:“生员有。”堂上官拍案大怒,曰:“汝以生员作护身符耶?”不容辨析,手戒二十。两掌隆肿,负痛还。某尝愤恨世道愦愦,致令斯文扫地。
噫!等一生员也,岂独能宽于冥法,而不获宥于官刑哉?是其幸与不幸,初不在生员之有无,而在生员之自为也。然则生员可有乎,可不有乎?
(近日之刁生劣监,哄堂打鼓,长官畏避之不暇,手戒之说绝响矣。
有生员可手戒,有生员不可手戒,在长官自行剖别耳,岂得以击鼓遂概目为刁劣耶?傅声谷)
伤膂夫
华亭钱鹤滩学士,归营私第,工役烦苦,土木垩丹,经岁不休。有一夫蹩,且不任役,将责焉。蹩者告曰:“我不敢舍镘以嬉。我操镘而入富贵之家有年矣。往时黄提刑营第,我受役而伤膂。今其屋已瓦败而垣颓,过者以为墟,而我之膂犹伤而未可。呜呼,岂今之屋有同于黄之屋耶?何我之罪适符乎往日之罪耶?”学士感之,且罢工役。
(七如曰:夫夫也,一言而罪释于己,役罢于工,两得之矣。又非“圬者王承福”之论之徒,以独善其身而已也。)
南中行旅记
五月十三日。早晴,饭后,暴雨,点大如粟,俗呼为“磨刀雨”。逾时霁,出归德门,同许姓能通使者,看十三行。
屋临水,粉垣翠栏,八角六角,或为方,或为圆,或为螺形,不可思议。前则平地如坡,门仿闉式,开于旁侧。白饰雕镂,金碧焜煌,多幔缋。门有番奴,目深碧闪闪,卷曲毛发,类脊鼻騧。持佛郎机,为逻守,衣多罗辟支,悬霜刃,烛人毫芒。非问途已经者,不敢入。其户重以绣帘,窗棂悉用滨铁为之,既壮观,且可守御,内嵌琉璃大瓦,当屦满时,皆铿锵作应山谷响。地铺洋氍毹,腥红如滟滪波,几不能履,恐袜生尘也。座设漆雕为之,两旁庋手,中以革垫,其一角前向,出入两股中。几为月形,或半圭,层层凿菱蓉攒花。其白面碧瞳者为大贾。冠以黑绒三叉,望类毘卢笠。衣青尼,束身大金钮,累累贯珠。绦用杂色纬,通体皆缚扎无懈处。革履,操赤藤,人谓其藤中藏芒刃云。通使言,赤藤者最贵。
导以意,作免胄礼,叙宾主欢,余答以揖。进金盒烟,嗅之辛香不可耐,渠则盈掬充两突间,噏噏不作一嚏。顷设馔。器质亦豫章窑,但金碧满绘,五彩相煊,与时用者异。每器可容十升,盛鸡匹,悉刲其头爪,囫囵以具,不脔切,用铁牙叉为箸。食用麦,杂以茴胡蔴熯块肉。酒具用白玻璃,晶莹彻内外,口盎而中直。酒芳冽,余尽三器,渠渍渍喜,作指环抵唇者三,通使告余:“羡君能豪。”
继乃散步槛廊,穷观奇异。有乐钟,至时则诸音并奏,声节无讹,刻时不爽。有千里镜,可以登高望远,二三里能鉴人眉目。又有显微。多宝,小自鸣表,持之耳畔,如橐虫之啄木。又有海洋全图、贝多罗花、丁香藤、相思鸟、五色鹦鹉、倒挂禽、獴兽、短狗之类。檐间悬水晶灯,璎珞露垂,风来则珠霰摇空,铮铮相击撞,贮火可五十盏。
余往来珠江,夜深则遥见之。辛卯,都中亦见此。门有悬旗,色用朱红布地,作叉股者,是贺兰贾也。余处未观,日将匿,遂返。续游竟不果。
旱魃辨
《诗·大雅》“旱魃为虐”,朱传云:“旱神也。”未闻有人死为魃者。《山海经》载黄帝征蚩尤,尤请风伯、雨师作大风雨,帝乃召女魃止之,遂诛蚩尤。《神异经》言,南方有人长二三尺,袒身,目在顶上,行如风,名曰魃,所见之国大旱,又名旱母。遇者得之,没溷中乃死,旱灾即消。此亦诞语不经。然要未有以死人称魃之理。
山左乡愚,每逢岁旱,辄以新冢上微湿者即以为魃。乘夜聚众掘墓开棺,磔其尸,碎其首。值天雨,尸主固无辞;不雨,群议息之。此等异传,正不知倡自何人,其流毒一至是!夫开棺见尸者拟绞,残毁加等。煌煌律令,罪难稍逭。乃毫不为怪,相沿成习,其间蚩蚩之氓不晓法律,犹有可原;又有黠猾者或诳诱乡民、阴泄私愤,更不可言。
乾隆辛亥秋,旱,有平原张姓妻死,甫葬,村人某诡以为魃。一村哄起,掘墓出尸,以绳结之,犁地而行。其夫惨恨,鸣于官。官捕至,首倡者逃未获,从者论戍。吁!安得著明罪条,遍告乡邑?余故为是辨,使览者广为布闻,亦有无量功德也。
(原系正论。然事有不可解者,旱魃往往为祟。吾乡亦曾遭亢,焚其尸即雨,甚奇。)
述意
场上设豆棚一架,满开豆花。陈几案,笔砚瓶麈。中悬“雨丝草堂、桂馥书屋”匾额,两旁挂“白昼饶人听说鬼,青天扯淡坐浓阴”对联。
[生三髯,巾服上]黄叶飞来怕打头,闭门家里一书囚。只今学会安排法,秃管消磨豆雨秋。老夫七如居士,山东人也。幼识之无,长贪呫哔,年逾见恶,学不知非。虽是四壁萧然,却不离花、酒、琴、棋、诗、字、画,取个七如道号;还求那柴、米、油、盐,酱、醋、茶,弄得来一件俱无,倒也觉空诸所有。怎奈囊中无钞之时,便要作脚下生风之想。所以出外的日多,在家的日少。谁知这一些儿清福,老天竟是不轻与人的。昨日海上回来,天气炎热,暂作杜门之计。且喜妻贤妾淑,儿大女娇,八口清贫,一家欢聚。正是:大鹏息以六月,鹪鹩止于一枝。这也不表。近作《小豆棚》数卷,不免携到豆棚之下,校阅一番便了。
〖北醉太平〗[生取书行唱]寂寞山家,有甚喧哗,门前几树鸟儿喳,一棚儿豆花。荒园镇日无人呀,我一个著书黄叶深林下,你看这长天那个来闲话。只恁般顽耍。
[坐介]你看这豆花、豆叶,紫的紫,绿的绿,开的来满院浓阴,那太阳一点也是透不进来的,真好看也。
〖北黄钟醉花阴〗[生唱]几曾见锦幔花棚,消得受套和袍,卧甚瓜藤架。吃惯的淡酒儿慢品咂,捧一盏火柴的苦熬茶。戴甚么乌纱,怎似俺破方巾任歪任斜。一支笔一本书,胡诌乱扯。
[旦上引]浪游客子攻学懒,中馈娘儿做活勤。官人。[生]娘子请坐。[旦坐]自从官人还家之后,闭户清闲,十分自在,把我娘儿两个倒忙坏了。[生]娘子忙着何来?[旦喏]
〖南画眉序〗[旦唱]头梳粉未搽,洗手清晨入厨下。煮一锅麦饭,赛仙洞胡麻;烧一束湿柴枝,是秋水蒹葭;采半篮野菜根,比西山薇蕨。这忙忙难速刺。小奁花绣鞋,帮跑来多大。
[生笑介]其实难为娘子。[旦]我们得一刻闲,大家都来听你闲话。[生]这个甚好。[旦向内介]二娘,你且暂停针线,抱你孩儿来豆棚底下坐坐。[小旦]来了。[小旦抱小女儿,贴扮大女捧茶上,小旦引]乳花香透娇儿哺。[贴引]岕片茶浓爱女擎,爷爷请茶。[生]你们都坐下了,待我说几段故事与你们听听。[小旦坐]晓得。[贴摘豆花一枝与小儿戏介]
〖北喜迁莺〗[生唱]说几个儿孙牛马,说一回欢喜冤家。窦娥儿惹下飞霜禾尽打,新息侯薏苡明珠真乱假。台空铜雀犹留瓦,到不如汉淮阴求一饭,甘心胯下。陶彭泽五斗腰叉。
[小旦]虽是这等讲,那世态纵有炎凉,人心自留公道。[旦]还是守分安贫,知足常乐,我和你今日呵。
〖南归朝欢〗[旦、小旦同唱]壶觞市不赊,吃不起蹠鸡臛鸭。春衣典没些,穿不上绣裙罗袜。一任他江山锦片前程大,争似俺风雪单寒处士家。何须论金谷繁华,玉堂声价。
[生]你们谈到这里,真个一家眷属,尽已皈依。我把那愤世嫉俗的心肠,也就冰消瓦解了。
〖北搅筝琶〗[生唱]把闷弓儿且按下,莫管他风月在谁家。且放开笑和尚的布袋,丢了那莽八戒的钉钯。不平事莫问咱,一谜价妆聋做哑。写一部天花,学一尊菩萨。但愿他没一个冤家,好人满天下,只就我吊古扳今,斩鬼封神平妖怪,都是逢人劝化。
〖南学画眉〗[旦合唱]听到这雨飞花,胜生公点石夸。普陀常在空山寺,鲁门何日闲车马。打叠起忠良孝义,大家齐向抬头看,照着样儿描画。
[丑草笠持竿,提鱼一尾上]雅无酒肉曾元养,却有鳞鱼杜孝干。我适在溪边钓得一尾金色鲤鱼。你看天色尚早,着回家里供我父亲晚膳来。此也是自家门首。[打门介][贴]哥哥回来了。[丑]居来哉。[贴看鱼介]母亲,你看这鱼呀![丑]启禀爹爹,孩儿在溪上钓了一只金色鲤鱼来家,你看,鲜鳞活跳个来。[生]妙呀,得此一物,尽勾老夫下酒了。
〖北四门子〗[生唱]稚儿学得敲针法,小竹竿得个鱼偏大。这便是、子陵台上桐江下,这便是、钓叟烟波也不差。管甚么滋味佳,器皿华,瓦盆中水煮清华。添取一壶村醪酣余话,直到月上山头更鼓打,方才去高眠下榻。
〖南鲍老催〗[丑递鱼与旦唱介]母亲你忙回厨下。调腥味,须甘滑;刮鲜鳞,防刺扎;寸葱花,研桂擂姜都不彻。小刀儿须漫杀,破锅儿当先刷,饶得个压西湖五柳居无亚。
[旦]这个自然。[生起介]我想几年出外,旅况萧条,今日故园风味,乐不可言。那些波涛尘鞅,真令人黯然销魂也。
〖北水仙子〗[生]自从俺久别家,把楚水吴山入梦遐。这支儿秃毛锥成话靶,写张儿破潇湘且嗑牙。那里是、雨丝风片打秋瓜,只弄得、山空夜静飞檐瓦,却少个、东坡听咱说鬼碧萝凹。
[旦]天色已晚,我们整备夜饭。待到月上,再至棚中玩赏。官人请。
〖南双声子〗[合唱]多清暇,多清暇,一家人真快活。休当假,休当假,一出戏皆实话。当根钗,卖幅画,且消受落照欹斜,花容妖冶。
〖尾声〗七如行乐谁能写,把自家心事,直作宫商打。他年演唱豆棚图,须认咱。
[生旦下][贴]哥哥,明日你到溪边钓一个小小鱼儿,养在缸里好耍子。[丑]是哉。[混下]
附录
南屏赠蕉白砚记
端州有斧柯之山,在大江南,为羚羊峡对山。下际潮水,上立峻壁。沿而溯焉,即为砚岩,有泉出焉。唐宋悉采砚于兹。
岩口为穴,匍匐入,五六丈,为正坑,从左转为西坑,从旁入为中坑,从右转为东坑。坑外大江也。坑中渊渟,以罂瓮传水注槽,乃可下凿。东坡云:“千夫挽绠,百夫运斤,篝火下锤,乃得斯珍。”
坑之为言洞也,洞石无眼。又入为“康子洞”,此岩最寒,能伤人。又入为“东洞”,多蕉叶白,纯白成大片。其后为正洞,又名“北洞”,石弥纯粹,水弥深,盖泉出其中,故润自性成。外近江水,弥漫崩摧,岁久滋虞。宋治平中,凿留数砫,今也则无,以木代之。石工难采,往往穿漏压陷。风雨晨夜,时闻鬼哭。
僧一行曰:“天地两戒,山河与天之云汉始末,为百川下流,束三江之水。”羚羊峡产石为“瑊硊”,盖东西两粤扶舆之脉,蕴结而成。欧阳文忠亦以“精石”目之也。
余辛丑游粤,值中丞李文介开采旧坑,时在阳春袁春舫业师处。见其董率工事,因得其概。南屏沈子贻砚,所为旧蕉白,信是“康子洞”前之产,非时代物。欣喜过望,遂忆往事,爰笔为记。时在嘉庆二年春,客汶上馆中。
段子崄
栖霞有二石工,兄弟也,居段子崄。尝登崄开石为业。遇大雪飘飘如掌,峰峦玉琢,野甸银铺,粉本模糊,鹅毛飞舞,兄曰:“曷归,将谋晚炊。”遂去,弟检点锤凿入皮囊,负之下山。
至路口,见一女以长帕蒙首垂肩际,着翠色布袄,靸镶花小靴,立琼瑶中。工望之嫣然,女曰:“迷漫遍野,不辨途径,畴导我以先路耶?”工曰:“娘子将何之?”女手指曰:“我住山南村也。”工导之行。至村口,工伫立,女曰:“盍送我于家?”工复行。女至门款户,有老媪出曰:“儿冒雪归耶?”女曰:“中途有送儿来者。”媪即招工曰:“看天公絮絮不止,又劳小郎远来作向导。请入草舍,拥炉一避寒气,俟稍霁再行未迟也。”工听媪言喜,入释其负。见地下小靴印泥,如白莲数瓣落水面。女方翘其足,庋小凳,曰:“皑皑直没到绣花帮。幸冻冷不就消融,否则渗透裹缠矣!”媪见工浑身冰絮,四顾无所为计。女自袖中出一帕与媪,转递工。工接巾自拂其衣。女复取柳柴架折足铛,俄而火隆隆起,燠满一室。
工向暖,以两手虚探其上。媪取一小壶,热秫浆斟工曰:“饮一杯荡风雪。”工接杯自酌,女坐媪后。媪问工姓氏里居并其家事,工一一告之。媪曰:“小郎尚未娶耶?”工曰:“然。”女起,目曼视工,遂入里室。媪曰:“我某姓老孀也,止一女,未有婿家。小郎若肯赘我,尽半子职,你终身薄粥,可不劳咄嗟也。”工曰:“蒙姥姥不嫌,实所厚感。但我无一钱,归告兄嫂,为我一番打算。”媪笑曰:“吾为尔室家,以攸宁尔,岂于尔顶上加愁帽耶!”
媪看檐前雪狂正盛,天又向暮,曰:“小郎休矣!就今夜完成好事。况大雪漫漫,尔归途亦不为近;且吾家更无悬榻,此诚天作之合。”遂起入内间。半晌,闻母女私语,又哂笑声。
媪持双炬,高烧而出。女随之,被一新纳水红衣。媪令工并立展拜。工捉襟则偌唱不圆,决踵而跽容不俯,草草成礼,媪受两拜。女入室,即持酒果罗案上,虽无胹熊炮鳖之精,而一蔬一饭,皆非工在家时所常得而属餍者。饭毕,与女入内,相得最欢。
先是,工兄归待弟,晚不至,霙霰愈重,出村遥盼。初以为遇相识邀饮,及深更不见还,其嫂曰:“小叔最诚愿,非东家吃饭,西家便宿者。不归,令人悬悬!”早起,兄寻径登崄,四访无踪。惟有乱石坎坷,与寒光掩映于深岩溜磴之间。其兄手足颇笃,痛哭而返。累日访觅,不得音耗。觅帖招字,几遍城乡。
逾年夏,兄又至崄开石。见一洞,洞外石上一人,枕皮囊卧。逼视之,即其弟,呼而起。见兄仓皇,复欲入洞,兄曳归家。问其故,遂告前事,云已娶室数月。兄嫂以为怪。后其兄入山,不令弟同往,恐再为妖物摄去故也。
一日,工立门外,遥见一妇戴纱罩,著新衣,骑一驴,丁丁入村。至工门首,勒辔揭罩。工视之,其妻也,遂掖妇下。入内拜见嫂,即呼以嫂;兄归,拜见兄,即呼以兄。兄嫂见其面庞端正,言语安详,衣服整洁,心性柔和,大喜曰:“是好妯娌,断不至离间我兄弟者。借使其妖,不犹愈于人乎!”遂安之。除屋一间,令与弟居。数日后,即与嫂同操井舂,辛苦不辞。三年,一切起居饮食,以及燕私动静,无一毫与人异。
是年秋,忽有老佣持一信,牵一驴来。妇拆阅,捶胸大痛,几不欲生。工与兄嫂检视其书,皆目不识一丁字。问之,始知其母讣音。妇匆匆裹头,脱其花鞋,呼夫偕往。兄恐弟去而不返,乃支吾曰:“弟妇奔丧,宜先去。弟随后从容备冥资来也。”妇不及致辞,出门跨蹇,犹含泪低语其夫曰:“起身仓卒,床头脱舄当收之,毋令人拾去也。”于是老佣挥鞭,如飞而杳,自此寂然。
工后思妇綦切,每置祭榼入山,迷津难问,洞口常封。临风高呼,迄无应声而出者。工至今翻其零膏剩粉,未尝不泫然流涕,伤其忍去之若是恝也!
(此是一幅李营邱白描雪景图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