滹南遗老集引
黄鸟止于邱阿,流丸止于瓯叟,羣言止于公是。夫言生于人心,心既不同,言亦各异。其在彼也一是非,其在此也一是非。左右佩剑,其谁能正之?必有大人者出,独立当世,吐辞立论,扫流俗之所徇,取古今天下之所共与者与诸人,有以塞其口而厌其心,而后呶呶之说息矣。自秦火以来,汉武帝表章六经,不谓无功于圣人。然诸儒曲学,往往反为所汨。陵迟至于唐、宋,人自为说,虽其推明隐奥为多,其间踳驳淆混,诖误后生,盖亦不少。顾六经且如是,况百家乎?子长实録也,刘子元黜其烦;孟坚巨笔也,刘贡父刋其误;子京俊才也,刘器之病其略。頋史氏且如是,况雑述乎?然则有人于此品藻其是非,覼缕(注:委曲详述,极力刻划。)其得失,使惑者有所释,鬰者有所伸,学者有所适从,则其泽天下也不既厚矣乎!今百余年,鸿生硕儒,前后踵相接,考其撰着,訇礚彪炳,今文古文,无代无之。惟于议论之学,殆为阙如。岂其时物文理相与为污隆耶?其磊落之才,闳大之器,深识英眄,为世檦表者不常有耶?抑亦有其人遭世多故,不幸而无以振发之也?滹南先生学博而要,才大而雅,识明而逺,所谓虽无文王犹兴者也,以为传注六经之蠧也,以之作六绖辨;论孟圣贤之志也,以之作论孟辨;史所以信万世,文所以饬治具,诗所以道情性,皆不可后也,各以之为辨。而又辨歴代君臣之事迹,条分区别,羙恶着见如粉墨然,非夫独立当世,取古今天下之所共与者与诸人,能然乎哉。呜呼,道之不明也久矣。凡以羣言揜之也,故卑者以陷,而髙者以行怪;拙者以惛,而巧者以徇。欲传者如是,受之者又如是。尖纎之逞,而浮诞之夸,吾将见天下之人一趋于壊而巳耳。如先生之学,诚处之王公之贵,赖以范世填俗,其庶乎道复明于今日也。先生今已矣,后百年千年得一人焉,食先生之余,广先生之心,能使斯文之不坠,则虽百年、千年,吾知其为一日也。栾城李治引。
滹南遗老集引
予以剽窃之学,由白衣入翰林,当代巨公如赵闲闲、杨礼部、滹南先生,皆士林仪表,人莫得见之,而一旦得侍几砚,浑源雷晞颜、良乡王武升、河中李钦叔亦称天下之选,而十年得遇从游。故予尝自谓叨取科第未足为幸,而沗厕英游之末,兹所以为幸也欤。玉堂、东观侧耳髙论,日夕获益实多,然爱予最深,诲予最切,愈乆愈亲者,滹南先生一人而已。先生性聪敏,蚤岁力学,以明经中乙科。自应奉文字至为直学士,主文盟几三十年。出入经传,手未尝释卷,为文不事雕篆,唯求当理,尤不善四六,其主名节,区别是非,古人不贷也。壬寅之春,先生归自范阳,道顺天,为予作数日留,以手书四帙见示,曰:吾平生颇好议论,尝所雑着,往往为人窃去,今记忆止此,子其为我去取之。予再拜谢不敏。明年春,先生亡矣。越四年,其子恕见予于燕京,予尽以其书付之。又二年,稾城令董君彦明益以所蔵厘为四十五卷,与其丞赵君寿卿倡议,募工将镂诸板以寿其传,嘱为引。予为先生之学之大本诸天理,质诸人情,不为孤僻崖异之论。如三老、三宥、五诛、七出之说,前贤不敢訾议,而先生断之不疑。学者当于孔、孟而下求之不然,殆为不知先生也。先生讳若虚,慵夫其自号云。岁屠维作噩闰月初吉日后进东明王鹗敛袵书。
古之君子学博矣,犹以为有弗辨;辨之弗明,弗措也惟然。故博而非杂,乃其善学。经若史羣书论议记释具存,而世有博雅之士潜心焉者,又详说,将考核而求其是。是殆前乎诸老先生所望乎来者之盛心,而余于滹南遗老集读而知之者,以此所尊者经。而于传记百氏弗尽信,见到处摆脱窠臼,而不依随以为是非。以是谈经与史,则诗文以下可知也。非其学之博而蕲乎辨之明畴克尔。呜呼,中原文献之邦,诸老而后百余年未知隔宇宙有可慨者,滹南生乎其间,必有遗风余泽之沾,丐者未冺,故所学论说源委则然。方将抄其会余意者,随可读书附记同异,切磋究之。值风雪冻指,欲坠握笔。复已里兴贤书院行且镂梓,喜而为之识于帙之初。阏逢涒滩冬至日前,荆台冷官彭应龙翼夫序。
滹南辨惑一书,初江左未之闻也。至元二十年,古沧王公时举来丞是邦,出于行箧始得见之,兴贤书院誊録刋行,迨今十年。其极为复翁所得,以字多差舛,恐误读者,欲得元本证之,而王公去此升行台监察御史,寻柄文广东,宦辙无定。虽欲求之末由也。已既幸任回,道过庐陵,吾州士夫以棠阴之旧候,迎公来就,乞校正出脱漏差错字四百余,公因得改的付局刋换。公又以元遗山中州集所载滹南古律诗仅二十萹,俾续卷末收书,君子幸加详焉。大徳三年二月中和莭,双桂书院王复翁谨书。
滹南遗老集目録
一卷
五经辨惑上
二卷
五经辨惑下
三卷
论语辨惑序总论
四卷
论语辨惑一
五卷
论语辨惑二
六卷
论语辨惑三
七卷
论语辨惑四
八卷
孟子辨惑
九卷
史记辨惑一采摭之误
十卷
史记辨惑二采摭之误
十一卷
史记辨惑三取舎不当
十二卷
史记辨惑四议论不当
十三卷
史记辨惑五文势不相承接
十四卷
史记辨惑六姓名冗复
十五卷
史记辨惑七字语冗复
十六卷
史记辨惑八重叠载事
十七卷
史记辨惑九疑误
十八卷
史记辨惑十用虚字多不安
十九卷
史记辨惑十一杂辨
二十卷
诸史辨惑上
二十一卷
诸史辨惑下
二十二卷
新唐书辨上
二十三卷
新唐书辨中
二十四卷
新唐书辨下
二十五卷
君事实辨上
二十六卷
君事实辨下
二十七卷
臣事实辨上
二十八卷
臣事实辨中
二十九卷
臣事实辨下
三十卷
议论辨惑
三十一卷
著述辨惑
三十二卷
杂辨
三十三卷
谬误杂辨
三十四卷
文辨一序附
三十五卷
文辨二
三十六卷
文辨三
三十七卷
文辨四
三十八卷
诗话上
三十九卷
诗话中
四十卷
诗话下
四十一卷
雑文 诗附
揖翠轩赋 并序
瑞竹赋 并序
寕晋县令吴君遗爱碑
真定县令国公徳政碑
王氏先茔之碑
李仲和墓碣铭
故朝列大夫刘公墓碣铭
四十二卷
千户贾侯父墓铭
太一三代度师萧公墓表
清虚大师侯公墓碣
赠昭毅大将军髙公墓碣
四十三卷
进士彭子升墓志
保义副尉赵公墓志
焚驴志
哀鴈词
髙思诚咏白堂记
门山县吏隐堂记
恒山堂记
四十四卷
鄜州龙兴寺明极轩记
茅先生道院记
赵州齐参谋新修悟真庵记
答张仲杰书
道学发原序
扬子法言微旨序
送王士衡赴举序
送吕鹏举赴试序
送彭子升之任冀州序
四十五卷
祖唐臣愚庵序
复之纯交说
移刺仲泽虚舟堂铭
四醉图赞
林下四友赞
王士衡真赞
跋寳墨堂记
跋王进之墨本孝经
上周监察夫人生朝
贫士叹
白髪叹
题渊明归去来图
题赵内翰城南访道图
答郑州辨禅师见戏代髙防御
再到故园述懐
评东坡山谷四絶
评王子端四絶
题宫人围碁图
续附一卷
滹南遗老集卷之一 五经辨惑
既明且哲,以保其身,诗所以羙仲山甫也。疏云:既能明晓善恶,又能辨知是非,以此明哲,择安去危,而保全其身无有祸败。其说甚为明白,盖人之所以陷于祸败以至失身者,由其愚暗妄行不知理义故耳。然世之学者皆认为逺害自全之意,凡以刚直谏诤不容于时者,辄持此说以律之。呜呼,山甫以忠臣遇明主,一篇所颂无非建功立事以自効于公家者,且此语之下,以夙夜匪?以事一人继之,何尝有逺害自全之意哉。予尝深推之,盖中庸有云:国有道,其言足以兴国;无道,其黙足以容。而引此诗为证,学者因之错会耳,殊不知中庸所以引之者,总结上文而非专举一句之义也。
书?无逸言:祖甲知小人之依,享国长久。孔氏以为太甲 ,郑氏以为帝甲,而疏从孔义。盖以因国语说殷事云:帝甲乱之,七代而殒。史记云:帝甲?(淫)乱,殷道复衰也。且曰:太甲称祖者,殷家亦祖其功,故尔子谓。此说未安也。按史记,祖甲,武丁之子,与太甲分明是两人。周公所引自中宗、髙宗以及祖甲,而继之曰自时厥后立王,生则逸其次第,不应为太甲。然国语、史记皆言其淫乱而致衰陨,周公奚取焉,是不然。书,圣经也。史传出于雑说者也。周公去殷为近,知其事为详;左氏、司马迁为逺。其传闻容有妄焉,与其变易姓名以迁就其事,寕舍史传而从经可也。
左氏立弑君之例,曰凡弑君称君;君无道也称臣,臣之罪也。杜注曰:称君者唯书君名而称国以弒言众所共絶也;称臣者谓书弑者之名以示来世终为不义。斯圣人之意乎?曰:非也。以臣弑君,岂复有例?称臣为臣之罪,则称君者非臣之罪乎;称臣为不义,则称君者果臣之罪乎?君非上圣,谁无失徳?使此说果行,皆可指为无道而杀之矣。长奸?之志,生簒逆之阶。禁其一而开其一,圣人之立教不如是也。论天下之事者,亦权其轻重而巳,人之无道,孰有大于弑君者?释乎此而惩乎彼,是何轻重不伦,所得之不偿所失也。孟子曰:孔子作春秋而乱臣贼子惧。所贵乎春秋者,正名分,别嫌疑,为乱臣贼子设耳。今乃妄生义例,以为之资不亦垂乎。许悼公之卒也,经言世子止杀之,而三传皆以为进药不尝而已。信斯言也,其防于疑似者一何严耶。至于推刄之贼例,以一已之私而敢为大逆。天地之所不容,禽兽之所不忍者,乃或得以幸免而没其名。春秋人情之书也,若是之类可谓近于人情乎。自传考之称国者,未必无道;称臣者岂皆有道?参差不齐,自相为戾者多矣。姑以一二明之。晋灵之不君,淫刑而厚敛,愎谏而贼贤,传所载也兹不为无道乎,而经书赵盾之名何耶?楚灵之无厌,民怒而叛,从乱如归,兹不为众所絶乎。而经书公子比之名何耶?陈恒弑简公,孔子沐浴而朝,请讨者且曰民之不与者半,陈氏务施而结民心久矣。然而不与者半,则齐侯之恶未为众所絶也,而称国以杀又何耶?经书薛侯弑其君比,而左氏无传。夫既称国以弒薛侯之罪,安得畧而不载。使其无事可载,则孔子之例何为而发哉。宋昭之殒,传言其无道矣。然荀林父伐宋而立文公,则曰以失所称人。晋侯平宋而不讨贼,则曰以无功不叙。杜注曰:昭公虽以无道见弑,而文公犹宜以弑君受讨。君虽不君,臣不可不臣。所以督大教,盖其意亦有所不安者,故反复自救如此。莒弑纪公,左氏谓公生太子仆,又生季佗,爱季佗而黜仆,且多行无礼于国,故仆因国人以弑之。公、谷于此意亦同左氏之例,而皆不着其事。啖助曰:弑君例惩暴君也。施于君臣犹恐害教,但虑暴君无所忌惮,不得已而立此义。岂有父为不道,子可致逆?圣人训典,故当不然。遂削左氏之说,然终不以其例为非也。夫经于被弑之君皆书其名,初无不称君之辨,葢称字不可也,称谥不可也,书其人而不以名繋之,则所称者为谁耶。左氏徒见有时而不着臣之名,遂以有名者为称臣,而无者为称君,亦妄意耳。杜注求合其例,而有不得者皆迁就而为之说。至薛侯无传,则亦漫曰无道而已。近代胡安国既不废此例,而随事揣量,卒无定论,是皆不足据焉。或曰如子之说,则暴君无道,终不当惩乎?曰:此圣人不得已之变,而非所以为训也。以汤、武之徳,对桀、纣之罪,然后可耳。易所以有革命之文,而孟子所以有天吏之论也,春秋之君罪不至于桀、纣,而为逆者皆乱臣贼子也。圣人顾肯于此为训哉。书之称汤、武,盖曰放桀伐纣,而孟子则以为闻诛一夫,而不闻弑君。使春秋果有意焉。其文自当有别。夫既均称为君而加之以弑,岂得以一失臣名而生此义例哉。然则何为有时而不称臣,曰:吾不敢必也。意者文之脱误耳,不然则实出于众意,而不可以一人当之也。要之,既曰弑君则罪有所归矣。一人弑之,罪在一人;众弑之,则罪在众,不容有轻重于其间也。王通曰:三传作而春秋散。欧阳子亦讥学者不从圣人,而从三子。君子之学,亦求夫义理之安而巳。圣人之所必无也,传为经作,而经不为传作,信传而诬经,其陋儒巳矣。
左氏称颕考叔纯孝,爱其母施及荘公,得诗人锡类之义。予谓舍肉遗母,特以发荘公之问而为入言之机耳。而遽谓之纯孝,何也。岂考叔素行别有可见者耶。抑观其为人谋者如此,足以知其孝于亲也耶。不然誉之太过矣。
晋栾盈之诛羊舌虎与冯。虎,叔向弟也。左氏曰:初叔向之母妬叔虎之母羙而不使,其子皆谏其母。其母曰:深山大泽实生龙蛇,彼羙余惧其生龙蛇以祸女,女敝族也。国多大宠不仁,人间之不亦难乎。余何爱焉。使往视寝,生叔虎,羙而有勇力。栾懐子嬖之,故羊舌之族及于难。窃谓此母之言无谓也。深山大泽则固生龙蛇矣,而羙妇必生恶子,岂决定之理耶?殆偶中耳。使其言果当而知虑果及于此,则可谓之贤,而不可谓之妬。寔出于妬,则言虽有验,亦非其情而不足称矣。左氏既以为妬,而又若着其贤者,何也?
师旷对晋侯曰:君,神之主而民之望也。若困民之主,匮神之祀,百姓絶望,社稷无主,将安用之。陆氏释音云夲或作之祀,误也。窃详文势恐未必误,而所谓困民之主者,乃复可疑。盖上言神之主,民之望,下言百姓絶望,社稷无主,字皆相应,不宜于此犹以主字属民,且主岂可言困,或者其生字也欤。
汲冡书云伊尹放太甲而自立,太甲潜出杀之,而复立伊尹子伊渉、伊奋。杜元凯特附于左传之末而为之说,曰:左氏称伊尹放太甲而相之卒无怨色。然则太甲虽见放,还杀伊尹,而犹以其子为相也。与尚书所记乖异。不知老叟之伏生或致昏忘,将此古书亦当时雑记,未足以取审也。谓其初有益于左氏,故録之。呜呼,伊尹圣人,其大义贯乎天地,诗、书载之,孔、孟论之,昭如日星,有不可诬者。世之小人往往以私意量之,妄生訾毁,而此说为尤甚。然亦何能夺古今之正论哉。元凯姑欲发明左氏,因遂取之,而反疑圣人之经,亦巳陋矣。案左传之文,初无太甲杀伊尹立其子之意,而元凯云尔者,盖传文乃祁奚救叔向之辞,而叔向之囚,本为叔虎所累,且上文云鲧殛而禹兴,下云管蔡为戮周公右王,故为此附会,以求合亲属不相及之义。抑不思祁奚止取其不以嫌隙废公道而巳,谊湏比类之亲。然则元凯于此不独诬经,而其于左氏亦所谓欲益而反弊也。
左氏春秋传但云左氏而不着其名,世皆以为邱明。初未有疑之者。刘歆谓其好恶与圣人同,而杜预亦称亲受经于仲尼。独唐啖助言别有左氏。其说曰:左氏觧义多谬,其书出于孔氏门人,且论语所引,率前世人若老彭、伯夷等类,非同时而言。左邱明耻之,邱亦耻之。邱明盖如史佚迟任者,后世便谓左氏为邱明,非也。张横渠、程伊川虽未能必左氏之为谁,然亦不主邱明以为莫考也。盖不以助说为过,而宋子京讥其凿,刘器之笑其怪,然则果孰是乎。曰:啖子之论无害也。然亦未免于畏其名。论事者顾是非何如耳,岂可以人而移之?圣贤之言,一是非也;刍荛之言,一是非也。盍亦独论左传之是非而已,其主名不必究也。自今观之,乖戾甚多,使其果出于邱明,可遂以为是乎。刘歆之徒惑于论语之所称,乃谓好恶与圣人同,既以为同时而亲见之,乃谓受经于仲尼,是皆妄意之言也。盖论语称之者,特所耻両端耳。安知余事之尽然,而所谓亲受者,又何所据也。孔子之于人取其一节而称之者,不知其几人而可皆以为圣人之徒耶。且邱明亲见,孰与其弟子门人,彼弟子门人,日承训诲,然往往得其言,而不得其所以言。邱明何人哉?使亲受其经,岂能尽得圣人之旨哉。然则刘歆之见,固无异于儿童。啖助析辨其失可矣,而必云别左氏,则其意亦以邱明之贤,不应至是耳。故曰未免于畏其名也。
春秋?桓公十四年,春正月,公会郑伯于曹无氷。夏五,郑伯使其弟语来盟。秋八月壬申,御廪灾。上书春正月,下书秋八月,而中云夏五,其脱月字不论可知,而公羊云:夏五者何为闻焉尔。呜呼,髙之觧经类以私意穿凿,诡异百端,曽无忌惮。顾乃于此着疑以示重慎,岂不可笑哉。榖梁云夏五,传疑也。此亦非是。孔子固尝以阙文语人,岂有特着一书以为大典,乃猥存此等而不辨者,况又非所可疑乎,只是后来脱之耳。
春秋襄公二十九年,宋灾伯姬卒。公羊传曰:宋灾,伯姬存焉。有司复曰:火至矣,请出。伯姬曰:不可,吾闻之也妇人夜出不见傅母不下堂。傅至矣,母未至也,逮乎火而死。谷梁、左氏其说畧同。公、榖皆以为夫子贤之。予谓伯姬知礼,而不知礼似贤而近于愚,其志可哀,而其事不可法也。夫授受不亲,男女之正,而嫂溺者必援之以手。事有不幸,而莫能两全,亦权其轻重而处之耳。妇无傅母,宵不下堂者,所以别嫌疑,防淫慝,平居无事之时可也。火至而避,初非失莭之污,就使旁无一人,亦非不禁。况左右有司之重,足以自明,独不能权其轻重,而必守此区区之文乎。予是以哀伯姬之愚,而鄙公、榖之陋也。左氏讥伯姬女而不妇,以为女待人而妇义事。予谓当此之时,虽女亦得以从宜,岂独妇哉。呜呼,夫子中庸之教,朗如白日,坦于夷涂,而世每以矫拂难行,不近人情为竒节,不亦异乎。(此段当有意)
曲礼云:天子有后、有夫人、有世妇、有嫔、有妻、有妾。公侯有夫人、有世妇、有妻、有妾。又云天子之妃曰后,诸侯曰夫人,大夫曰孺人,士曰妇人,庶人曰妻。夫妻者,所以对夫嫡配之总称也。妇人者所以对男子女子之总称也。初无贵贱尊卑之别。今乃以妻列于后、夫人等下而别为一号,专指妇人为士之配。然则天子之后,公侯夫人軰,不谓之妻乎。非士之配者不谓之妇人乎。郑注内则云妻之言,齐也;以礼见问得与夫敌,体也。孔氏引之以为彼是判合齐体者,此言齐者以进御于王时,暂有齐同之义,穿凿可笑如此。
檀弓云:子上之母死而不丧。门人问诸子思曰:子之先君子丧出母乎?曰:然。子之不使白也,丧之何也。子思曰:吾先君子无所失道,道隆则从而隆,道污则从而污。伋则安能为伋也,妻者是为白也。母不为伋也,妻者是不为白也。母孔氏之不丧出母,自子思始。世言孔氏三世出妻,此所谓先君子者,只是伯鱼,而疏义以为夫子。其说牵合,盖不定取。或问子思之处此何如曰非也。夫妇之义虽絶,而母子之恩不废,此圣人忠厚之教也。意者彼于其妇怒之至深,故为是忿激之词,而不顾耳。不然道之失得其责在谁,而自处其污以变世守之礼乎?此不可以为法也。
檀弓云:子路有姊之丧,可以除之矣而弗除。孔子问之。子路曰:吾寡兄弟而弗忍也。孔子曰:先王制礼,行道之人皆弗忍也。予尝怪其文不顺,家语则云:行道之人皆弗忍,先王制礼,过之者俯而就之,不及者企而及之。文乃顺焉。檀弓又云:南宫敬叔反,必载寳而朝。夫子曰:若是其货也丧,不如速贫之愈也。常病其事不详。家语则云:敬叔以富得罪于定公,奔卫,卫侯请复之,载其寳以朝。夫子闻之,曰:若是,其货也不如速贫之,愈富而不好礼,殃也,敬叔以富丧矣,而又弗改,吾惧其有后患也。事乃详焉。经传之间可以互相发明者多矣。是故闻见贵乎博也。
滹南遗老集卷之二 五经辨惑
孔子言:丧欲速贫,死欲速朽。曽子信之,有若疑之,子游证之,更相辨明而其理乃定。有若之贤似过于曾子,要皆以孔子为凖,而非其所自见也。使孟子处之,当不如此。盖君子之道人情而已。丧而遂欲速贫,死而遂欲速朽,非人情也。不近人情,便非君子之道。
檀弓云:穆伯之丧,敬姜昼哭;文伯之丧,昼夜哭。孔子曰:知礼矣。郑氏曰:丧夫不夜哭,嫌思情性也。坊记亦有寡妇不夜哭之文,注又曰嫌思人道也。予谓哀戚之至,无暇避嫌。先王制礼亦必不委曲至此,特出于汉儒之私意耳。又云文伯之丧,敬姜据其床而不哭,曰吾有斯子也,吾以将为贤人也。今及其死也,朋友诸臣未有出涕者,而内人皆行哭失声,斯子也,必多旷于礼矣。夫予谓朋友诸臣未有出涕者,是或文伯之无取;至于妻妾行哭,此则人情之常义所当然者,岂所以卜其贤否哉。母子天属也,一有所恨而遂忘其哀,亦太忍而不慈矣。又何足为贤而録之,且前既言文伯之丧,敬姜昼夜哭,而又此说,非自相反复耶。
郑氏释三老五更之义,曰:三老、五更各一人,皆年老更事致仕者也。名以三五者,取象三辰五星天,所因以照明天下。其说甚陋,以更为更(星),误字既已不安,而三五之称,又不知从何而知为星辰也。古人命名定不如此。及注乐记,则曰:三老、五更言之皆老人,更知三徳五事者。孔颕达见其矛盾,则从而为之说,曰:其义相包。夫以一经一事,一人觧之而自立,二义可乎?宋均注孝经,援神契曰:三老知天地之事者,五更知五行之更代者。刘原父云:天地之事当作天地人事,此又以三才五行当之也。臆说呶呶,孰知真是。蔡邕谓“更”当为“叟”,盖长老之称字,与更相似,书者遂误为更耳。嫂字女傍,叟今亦为更,以是知应为叟。又以三为三人,五为五人,此最近于人情。故裴松之称其有四,而颖达以非,郑义不取,何独言郑氏之専也。汉官仪曰:三老、五更,皆取有首妻男女全具者无谓之,甚尤为可笑。抑此皆不足辨也。盖经旨迂诞,自非先王之礼耳。天子之尊贤,至于师之尽矣。优其礼貌,厚其禄赐,有谋则就,而不敢召。唐、虞三代不过如是而巳,何至躬亲侍膳,袒而割牲,执醤而馈,执爵而酳,着冕持干而舞乎。稷契、皋陶、伊尹、傅说、太公、周召之徒,不闻有当此礼者,余复何人而可以当之哉。虽委巷之谈不至是矣。说者又谓以父兄飬之,所以示天下孝悌。呜呼,亲其亲,长其长,孝悌者旌之,不然者惩之,可以教天下矣。耆老纵贤要亦臣子,而以父兄事之,不亦悖乎。盖汉儒集礼雑取异说,以乱圣人之经。时君世主好名而轻信,则或勉强而一行。然见于史者纔三数人,岂非为下者惭怍而不能,安为上者矫拂而不可久耶。胡致堂徒怪其行之者寡伤,古道难复,而不知此等寔非可行之事也。三樵林东独鄙其说,以为汉儒撰出而不之取,正与愚意暗同。然千载之间而能知其非者唯一见此人,则夫特达不惑之士,世岂易得哉。
或问:礼记三宥制刑之说何如。曰:先王之法亦求其实而已。哀矜审慎则有之。至于当罪无疑而必有三宥焉,以为有司当执法,而人主贵收恩。此后世之虚文,而非先王之正道也。成王命君陈曰。予曰辟尔惟勿辟,予曰宥尔惟勿宥。惟厥中斯则得其正道矣。
文王世子萹既言文王为世子朝王季之法。继言武王梦帝与九龄周公挞伯禽之事,而终之曰文王之为世子也。既言凡学世子及学士必时之法,继以释奠养老之事,而终之曰教世子。既言三王教世子之法,继以周公践阼之事,而终之曰周公践阼。此三语者其于文,势为赘,恐亦如子贡问乐之类,而郑氏皆云题上事,吾所不晓也。
文王世子云:武王梦帝与九龄。文王曰:我百,尔九十。吾与尔三焉。郑注谓文王以勤忧损寿,武王以逸乐延年,纰缪之甚,固不必辨。孔氏既知天定之数不可增减,而云文王言与女三者,示其传基业于武王,欲使武王承其所传之业,乃教戒之义训非自然之理,审如此言则帝与之数复何以说。盖不知经文诡诞,自不足信也。
礼器云:礼之近于人情者,非其至者也。此最害礼。夫圣人制礼,未甞不出于人情而曰近之者,非其至是,岂君子之言耶。
内则曰:聘则为妻,奔则为妾。夫次室而下皆妾也,非专指奔者而言,使奔而为嫡,遂不谓之妻乎。彼所谓天子、诸侯之妾,亦皆出于奔者乎。郑氏曰:妾之言接也,闻彼有礼走而往焉,以得接见于君子。予谓女之奔人,直淫佚耳。亦鑚穴踰墙之类,岂因有礼而往,亦岂君子之所当接者哉。
乐记末章:子贡与师乙问答声歌之义,而终之曰:子贡问乐。此必重出,或有阙文。而郑氏曰上下同羙之也。大是缪说,无足信焉。
三代损益不同,制度名物容有差殊。然汉儒所记,遂事事分别,虽道徳理义万世不可易者,亦或以为异,尚而偏胜,不亦过乎。如忠敬质文之说,前人既有辨其非者矣。至表记云:夏道先赏而后罚,殷人先罚而后赏,周之赏罚用爵列。读之令人失笑。夫赏罚之用,视乎功罪而巳,先后轻重皆以类相从。而谓夏必先赏而后罚,殷必先罚而后赏,周之赏罚惟以官爵尊卑为差,虽三尺之童亦知其甚缪,而学者信之以为先王之法,圣人之经。悲夫,至于尊而不亲,亲而不尊等说,皆不足取也。(好)
丧服之制,亲疎轻重固有等差。至其哭主于哀则一而已。而记礼者曰斩衰之哭,往而不反;齐衰之哭,若往而反;大功之哭,三曲而偯;小功缌麻,哀容可也。注云:三曲者,一举声而三折也;偯声,余从容也。哭母而降父一等,已为可笑。至大功而下,又有曲折从容之度。是与教歌讴无异,岂复有哀耶。甚矣汉儒之怪也。
礼小功不税,而曾子讥之,吾以为是。孔氏皆丧出母,而子思变之。吾以为非礼者,人情而已矣。
东莱云:周礼者,古帝王之旧典。礼经也始于上古,而成于周,故曰周礼。予谓此书迂阔烦渎,不可施之于世,谓之周礼已自不可信,又可谓古帝王之典乎。
孝经称君子事君,将顺其羙。夫人主有善,因而诱引成就之,所谓将顺也。北齐常山王演数谏文宣王,晞止之,曰:一旦祸出理外,将柰殿下家业,何乞且将顺日慎一日。太宗尝责宇文士及之佞,对曰:南衙诸臣面折廷诤,陛下不得举手臣,若不少有将顺,虽贵为天子亦何聊此。乃为阿谀而巳,岂孝经之义哉。
孔子诛少正卯事,谁所传乎?其始见于荀卿之书,而吕氏春秋、刘向说苑、家语、史记皆取而载之。作王制者亦依仿其意者,着为必杀之令。后世遂信以为圣人之大莭,而不复疑。以予观之,殆妄焉耳。刑者,君子之所慎,不淂巳而后用者。罪不至于当死,其敢以意杀之乎。故曰:与其杀不辜,寕失不经;杀一不辜,虽得天下而不为。此圣贤相传以为忠厚之至者,若乃诬其疑似,发其隐伏,逆诈以为明,径行以为果,按之无迹,加之无名,而曰:吾以惩奸雄而防祸乱,是则申、商、曹、马阴贼残忍之术,而君子不贵也。昔者四凶天下之所同患,而帝尭亦固知之矣,然卒不诛;逮舜之世,而后有流窜放殛之事,犹不尽置之死,盖古人之重杀如此。少正卯,鲁之闻人,自子贡不就其罪,就如孔子之说,亦何遽至于当死。而乃一朝无故而尸诸朝天下,其能无议,而孔子之心亦岂得安乎?夫夘兼五者之恶,借或可除,而曰有一于人皆所不免,然则世之被戮者不胜其众矣。尹谐、潘正之属不见于经传,姑置无论。如管蔡王室之亲,敢为叛逆罪,孰大于是者?而夘与之同罚,无乃不伦乎?至于华士尤非其比,韩非曰:华士自言不臣天子,不友诸侯,耕而食,掘而饮,无求于人,不仕而事力。太公闻之,曰:不臣天子是望不得而臣也;不友诸侯是望不得而使也;无求于人不仕而事力是望不得以赏罚劝禁也,遂执而杀之。信斯言也,则华士特介洁之流,虽非中行,讵可杀之。王肃惟知韩子之不足凭,而不知荀卿所传亦自无稽也。东坡苏氏曰:此叟自知命薄,必不久在相位,故及其未去发之,苟少迟疑巳为卯所图矣。夫君子循理而行,不可则止,寕人负我,母我负人。使夘诚当死,自有常刑,岂必如仇敌相轧,以先举为得计哉。苏氏常以晋武不杀刘元海,明皇不杀安禄山为盛徳事,其论甚髙,可为万世法。顾复有此说,何耶?呜呼,士生千载之后,不获亲见圣人,是真伪无从而质之,则亦求乎义理之安,而合乎人情之常而巳。自三传而下,托圣贤以驾已说者,何可胜数?盖不足尽信焉。三山林少颕,近代之名儒也。其于孔氏兵莱人,堕三都等皆排之而不取,且曰:说者徒谓圣人尝用于鲁,必当有功,故欲以是加其羙而不知反污辱之,可谓切中陋学之病矣。诛卯之事亦此类也哉。荀卿又曰:有父子讼者,孔子同狴执之,三月不别。其父请正,孔子舍之,季孙不说,孔子为言教化,不至不当遂民之意,几三百语。永嘉叶氏曰:少正夘之诛,果于察奸,非先王之正刑不治,父子讼以待其心之自回。所谓正刑也,窃亦以为不然。考诸论语,孔子之告子张不教而杀谓之虐,曾子之戒阳肤曰:上失其道,民散久矣。如得其情则哀矜而勿喜。荀卿之说,推此意而为之耳。方之诛卯固若近厚,至其过正,而非人情则一也。审可罪也,当即刑之;审可恕也,当谕而遣之,并执其父三月不别,至于请止而后赦,吾不知彼之请止,果其心之回耶。抑不胜囚絷之苦而求脱也,使彼心不回而终莫之请,孔子将何以处之?且教化不至,非一日之故也。上未可责其遽行,下未可望其遽服,而况有罪者?皆持此说以贷之,则小人得以借口而益轻犯法矣。病痛发于身,而?药投石,委之不治,曰是摄养之不至也。夫摄养不至,则信有罪矣而已。发之疾亦安得不治乎?盖论语云不教而杀者,谓其先务之不知,而专事其末耳。非以刑为可废也。哀矜而勿喜者,恐其以察慧为能,而幸于杀人耳,非谓遂不治其罪也。荀卿因此设过正之事,以惊世俗,以为众疑于无罪者,而遽诛之;疑于必杀者而卒赦之。操纵无常,开阖不测,此孔子所以异于凡人者,而不知圣人正不如是也。
家语载孔子之言,曰:妇有七出、三不去。七出谓不顺父母者,无子者,淫僻者,嫉妬者,恶疾者,多口舌者,窃盗者;三不出谓有所取无所归也,与共更三年之丧也,先贫贱而后富贵也。后世本之以为律令,虽犯七出而有三不去之名者,亦不得出。斯果孔子意乎?曰:非也。恶疾无子出于不幸,而非其罪,自不当出。若乃失莭而淫僻、不孝而违父母,是则罪之大者,虽有不去之名,亦安得存之。至于嫉妬、口舌之类,量其轻重而处之可也。又曰:女有五不取,谓逆家子,乱家子,世有刑人子,有恶疾子,丧父长子。此亦非也。君子之娶妇,固有所择,而此五者固在所疑,然不至皆可弃也。今立言而使之勿取,是絶物也。圣无絶物之法。
左传:椘子将死,属群臣以窀穸之事。窀穸二字从穴无疑,其为塜圹之称也,而杜氏以为长夜。晏子之论陈氏,曰:民人疾痛而燠休,之燠休云者,亦温煦安息之意耳,而杜氏以为痛念之声,未晓其说也。
卫献公复国,大夫逆于门者颔之而巳。颔盖微点首之貌,而注以为揺头,误矣。
左传定公五年,三月于越入吴。注以于为发声。窃谓经语发声之体,此字不安,阙疑可也。
楚子围萧还无社,号申叔展。叔展曰:有麦曲乎?曰:无。有山鞠穷乎?曰:无。河鱼腹疾奈何?曰:目于眢井而极之;若为茅经哭井则已。明日萧溃。申叔视其井则茅经存焉,号而出之。杜氏以茅经哭井为叔展教无社。以文势观之,殆是无社教叔展也。
曲礼云:若夫生如尸,立如斋。若夫云者,止是语辞,而注云若欲为文。夫行道之人皆弗忌也。行道犹言行路耳。孟子所谓行道之人弗受,陈轸所谓行道之人尽知之是也。而注以为行仁义。至于君子不尽人之欢,不竭人之忠,则曰欢谓饮食,忠谓衣服之物。吾不知欢何以为饮食,而忠何以为衣服之物也。郑氏之谬妄如此。
礼记有闲传,其义未详。郑氏云记丧服之间,轻重所宜,此特以经文意之耳。一间字如何包许意,
史记?吴世家云:子胥将死,曰:抉吾眼,置之吴东门,以观越之灭吴。此特一时忿词而已。而吕氏春秋言:夫差实抉其目,着之门,殆未可信。扬子论子胥曰:谏吴不式不能去,卒眼之。注引史记为说。予谓眼之絶不成语,或者字之讹也欤。若果用此事,则正当引吕氏春秋耳。
滹南遗老集卷之三
论语辨惑序
觧论语者,不知其几家。义畧偹矣,然旧说多失之不及,而新说每伤于太过。夫圣人之意或不尽于言,亦不外乎言也。不尽于言而执其言以求之,宜其失之不及也;不外乎言而离其言以求之,宜其伤于太过也。盍亦揆以人情而约之中道乎?甞谓宋儒之议论不为无功,而亦不能无罪焉。彼其推明心术之微,剖析义利之辨,而斟酌时中之。权委曲疏通,多先儒之所未到,斯固有功矣。至于消息过深,揄扬过侈,以为句句必涵飬气象,而事事皆关造化,将以尊圣人而不免反累名;为排异端而实流于其中,亦岂为无罪也哉?至于谢显道、张子韶之徒,迂谈浮夸,往往令人发笑。噫,其甚矣。永嘉叶氏曰:今世学者以性为不可不言,命为不可不知。凡六经、孔子之书,无不牵合其论,而上下其词,精深微妙,茫然不可测识,而圣贤之寔犹未着也。昔人之浅,不求之于心也;今世之妙,不止之于心也。不求于心、不止于心,皆非所以至圣贤者。可谓切中其病矣。晦庵删取众说,最号简当,然尚有不安及未尽者。窃不自揆尝以所见正其失,而补其遗,凡若干章,非敢以传世也。姑为吾家童蒙之训云。
总论
觧论语者有三过焉:过于深也;过于髙也;过于厚也。圣人之言亦人情而巳。是以明白而易知中庸而可。乆学者求之太过,则其论虽羙,而要为失其寔,亦何贵乎此哉。夫子之言性与天道。子贡自谓其不得闻,而宋儒皆以为实闻之;问死问鬼神,夫子不以告子路,而宋儒皆以为实告之。乡党所载,乃圣人言动之,常无意义者多矣。而或谓与春秋相表里,终篇唐、舜、禹、汤之事,寂寥残缺,殆有阙文,不当强觧;而或谓圣学所传,所以着明二十篇之大旨。若是之类,皆过于深者也。圣人虽无名利之心,然常就名利以诱人,使之由人欲而识天理,故虽中下之人皆可企而及,兹其所以为教之周也。如曰:不患莫巳知,求为可知也。此正就名而使之求寔耳。而谢显道曰:是犹有求知之意,非圣人之至论。子张学干禄,夫子为言得禄之道,此正就利而使之思义耳。而张九成曰:圣人之门,无为人谋求利之说,禄之为义,自足而已。寗武子邦无道则愚。夫子以为不可及。杨龟山曰:有知愚之名,则非行其所无事;言不可及,则过乎中道矣。蘧伯玉邦无道则卷而懐之,夫子以为君子。而张南轩曰:此犹有卷怀之意,未及乎潜龙之隐见,果圣人之旨乎?若是之类,皆过于髙者也。凡人有好则有恶,有喜则有怒,有誉则有毁,圣人亦何以异哉。而学者一以春风和气期之凡,忿疾讥斥之辞,必周遮护讳而为之说。子曰:十室之邑,必有忠信如邱者焉,不如邱之好学也。此盖笃实教人,欲其知所勉耳。而卫瓘以焉字属下句,意谓圣人不敢以不学待天下也。此正缪戾,而世或喜之。子曰:四十、五十而无闻焉,斯亦不足畏也。巳年四十而见恶焉,其终也巳。人故有晚而改莭者,亦槩观之,亦可见其终身矣。而苏东坡皆疑,其有为而言,子贡问当时从政者,夫子比之斗筲而不数,盖师弟之间商评之语,何害于徳?而张九成极论以为自称之辞,至于杖叩原壌,呼之为贼。此其鄙弃无复可疑。而范纯夫犹有因其才而教诲之。若是之类,皆过于厚者也。知此三者,而圣人之实着矣。
滹南遗老集卷之四 论语辨惑一
曽子曰:吾日三省吾身。疏义以为三次,而晦庵所谓称三事,殊不同。昔有人自言:一日三点检。程氏闻之曰:可哀也哉。其余时勾当甚事,葢效三省之说,错了意。谓君子之学造次不忘,则不待旋加省也。旧说顺于本文,而新说有功于学者,姑两存之。
子曰:弟子入则孝,出则弟行,有余力则以学文。南轩曰:非谓行此数事而后学文也,以是为本而以余力学文耳。说甚佳。
子夏曰:贤贤易色,至吾必谓之学矣。旧疏云:此章论生知美行,虽学亦不是过。吴氏曰:子夏之意善矣,然其弊将至于废学。南轩曰:非谓不待夫学也,欲使务其本耳,不曰不学,而曰未学,意有涵蓄矣。其说皆非。盖此本言巳学,非未学也。亦曰观其行,足以卜其学而巳。韩退之尝云:茍行事适其宜,出言得其要,虽不吾面,吾将信其富于文学也。意与此同。刘正叟曰:其人既能此等之事,而自言未学,吾必谓之学。葢此等非学不能也,是为得之。晦庵曰:人之为学,大要不过欲为。是四者而巳,故如是之人,虽或以为未尝学,我必谓之巳学意,亦无异然。云不过四者,则失之狭。葢四者行之大也,举四者则余可知矣。
学则不固。旧说以固为蔽,而新说曰:固,坚也,不能敦重则学亦不能坚。以语法律之,旧说为长。
母友不如巳者。东坡曰:世之陋者,乐以不巳若者为友,则自足而日损,故以此戒之。是谓不以辞害意,如必胜巳而后友,则胜巳者亦不与吾友矣。其说甚佳。林少颕乃通上句为义,曰忠信不与巳同者不与为友。此正疑其害意而为之迁就也。
子曰:三年无改于父之道,可谓孝矣。夫可改者不待三年,不可改者虽终身不可改。学者数能辨之。然其为说过正者何多也。东坡曰:君子之丧亲,常若见之,虽欲变之,而其道无由。是之谓无改父之道。叶少藴曰:古者凡言三年之丧,素冠刺不能三年,是也。当以三年无改为句,终三年之间而不变,其在丧之意,则于事父之道可谓之孝。胡寅曰:于之为言,依近慕思之意也。执三年之丧,而依近慕思不少变马(焉),可谓孝矣,非指父道而言。三说之曲,不辨可知。郑厚则疑其有为言之,而弟子不善记。欧公直谓出于妄传,而非夫子之云。此亦过也。游定夫曰:三年无改者,言在所当改而可以未改者耳。南轩曰:此言其常也,若非道之,甚不待三年斯尽之矣。葢圣人固有决定之论,亦有姑言大体,而不尽其变者,非止比事也。学者一概用之,而不能以意逆志,故常蔽而不通者。昔牟融、鲍昱援引此义以遂汉明之非,几累孝章之初政。而近代小人复有持继述之说,以误天下者。岂不诬经诡圣人之甚哉。
子曰:诗三百,一言以蔽之,曰思无邪。东坡曰:易称无思无为寂,然不动感而遂通天下之故。凡有思者皆邪也,而无思则土木也。何能使有思而无邪,无思而非土木乎。此孔子之所尽心也,作诗者未必有意于是。孔子取其有会于吾心者耳。孔子之于诗有断章之取也。如必以是说施之于诗,则彼所谓无斁无疆者,当何以说之。此近时学者之蔽也。予论苏子此论流于释氏,恐非圣人之本旨。杨亀山曰书,曰思,曰睿(丨作圣)。孔子曰:君子有九思,思可以作圣。而君子于貌言视听必有思焉,而谓有思皆邪可乎?诗三百出于国史,未能不思而得,然皆止乎礼义,则所谓无邪也。其说当矣。且孔子论诗,而其以本语蔽之,则所取者固诗人之意也。彼之意未必然而吾以为然,果孔子之心乎?抑苏氏之凿也。巳自为凿而反病时学之不通,亦过矣。
孟武伯问孝子,曰:父母惟其疾之忧。旧说以为疾病之外,不可妄为非法,贻忧于父母。或曰:父母爱子之心,唯恐其有疾。人子体此而以父母之心为心,则凡所以守其身者无不谨,亦可以为孝。予谓从新说则文顺,从旧说则意完。然皆有益于教,当并存之。
子曰:视其所以,观其所由,察其所安,人焉廋哉。曰视,曰观,曰察,文之变耳。晦庵曰:观详于视,察又详扵观,此几王氏之凿矣。虽若有理然,圣人之意恐不若是。
子贡问君子。子曰:先行其言而后从之。晦庵载周氏之说,曰:行之于未言之前,言之于既行之后。觧者虽多,无近于此。
子曰:知之为知之,不知为不知,是知也。疏云:此是真知当矣。又曰:若其知之,反隐曰不知,及不知而言我知,皆非也。上句何必如此觧。伊川曰:以为不知而求之,则当知之,故云是知也。推而演之,亦似有理。然圣人语下本不及此,则未免为曲说。晦庵曰:虽或不能尽知,而无自欺之蔽,亦不害其为知,意巳足矣。而复曰由此而求,有必知之理,此又流于程氏之曲,而不觉也。谢显道曰:当知者不可不知,如死生之说、鬼神之情状是也。不可知者不必知,如千歳之逺、六合之外是也。倘能识别于此,则可谓知所存心矣,亦可谓能充是非之心矣。故云是知诞妄之甚,不足论也。
子张学干禄,孔子告之以慎言行。东坡曰:子张学干禄,将以自售也。孔子言禄在其中,教之以不求而自至者也。其说甚佳。
举直错诸枉则民服。旧说以为任正人,废邪枉。而程氏之徒多作事之枉直,此亦可通。然夫子答樊迟知人之说,曰:举直错诸枉能使枉者直,而子夏证之以舜、汤、伊、皋,不仁者逺,则旧说是矣。(当读原文)
殷因于夏礼所损益可知也。孔子言三代相因损益可知者。此专指礼而云尔。马融以所因,为三纲五常,所损益为文质三统,殆是妄说,而朱氏取之,盖未当也。
孔子谓季氏八佾舞于庭,是可忍也孰不可忍也。晦庵曰:季氏以大夫而僣用天子之乐,此事尚忍为之,则何事不可忍为。或曰忍,容忍也。葢深疾之之辞,予谓前说为优。
子曰:人而不仁,如礼何?人而不仁,如乐何?晦庵曰:记者序于八佾、雍彻之后,疑其为僣礼乐者发此,殊有理,胜于泛论者矣。
子入太庙,毎事问。释者曰:笾豆之事,有司存焉。时王之制或损或益,圣人容有不知,故不得不问。虽知亦问,敬慎之至也。予谓此说皆通,然亦止是初入一次耳。若毎如此,则为而不情矣。
宰我对哀公问社。孔子闻之,曰:成事不说,遂事不諌,既往不咎。觧者莫能通。张九成以为微言隐语,可以意会,而不可以训诂。唯当时哀公、宰我、孔子知之,此却本分。
仪封人曰:天将以夫子为木铎,达巷党人曰:大哉。孔子博学而无所成名,二子可谓深知圣人者矣。而记者不着其姓名,殆为阙典也。
子谓韶尽善而武不然。古今论者皆曰:唐、舜揖让,汤、武征诛,所以优劣不同。世之浅丈夫遂敢以汤、武为非,至有诋毁而几乎骂者,甚矣其无知也。予甞论之,唐、舜、汤、武皆古圣人而其所行皆天理。初无优劣之殊,质之五经、论、孟,亦未尝有不足于汤、武之意。直后人所见者小耳,以常道观之,以臣伐君,与夫授国他人,而废其子,均为不顺,自不得巳之变而论之,则唐、舜之传贤;汤、武之除害,无非公天下之大义也。故夫论汤、武之事者,亦决其果是与非而巳。是则为义,非则为贼,岂特优劣之分哉。然则汤何为而惭,武何为而未尽善?曰:汤之惭忧后世也,乱臣贼子无汤之志而袭其迹者,得以为口实,是则汤之所病也。何尝以桀为不可伐哉?武未尽善,此谓传其乐者耳。伊川曰:说者以征诛不及揖譲,迹固不及。然其声音、莭奏,亦有未善者。乐记曰:有司失其传也。若非有司失其传,则武王之志荒矣。孔子自卫反鲁,然后乐正,乃知未正之前,不能无错乱者。此说是矣,而复以其迹为不及,葢亦未脱于流俗之见邪。
子曰:富与贵,是人之所欲也,不以其道得之,不处也;贫与贱,是人之所恶也,不以其道得之,不去也。说者虽多皆莫能通。予谓贫与贱当云以其道得之,不字非衍则误也,若夷齐求仁,虽至饿死而不辞,非以道得贫贱而不去乎?夫至而富贵不必言不处;生而贫贱亦安得去此。所云者,葢傥来而可以避就者耳。故有以道不以道之辨焉。若谓圣人之经不当变易以就巳意,则寕阙之,而勿讲。要不可随文而强说也。
子曰:朝闻道,夕死可矣。注疏以为不闻世之有道,其说甚缪。程氏曰:人不可以不知道,夕死可者,是不虚生也。斯为得之。东坡云:未闻道者,得丧之际,未尝不失其本心,而况死生乎。子由亦云:一日闻道,虽死可以不乱。所谓过于深者也。
子曰:放于利而行多怨。南轩曰:不得其欲则怨,谓怨出于巳也。伊川曰:利于巳必害于人,所以多怨,谓怨出于人也。二者皆通,但未知圣人之旨果安在耳。至王补之乃云:不独巳多怨乎,人人亦多怨乎?巳是则过矣。
夫子以一贯之道语曾子,曾子然之而不疑。门人问焉,则曰忠恕而巳。说者遂以忠恕为贯道之实。呜呼,忠恕固修身之要,要之只是两端,何足贯夫子之道乎。东坡曰:一以贯之者,难言也,虽孔子莫能名之,故曾子唯而不问,知其不容言也。虽然论其近似,使门人庶几知之,不亦可乎?曰:非门人之所及也,非其所及而告之,则眩而失其真矣。然则盍亦告之,以非其可及乎?曰:不可。门人将自鄙其所得,而劳心于其所不及,思而不学,去道益逺。故告之以忠恕。此曾子之妙也。子由进策曰:尽天下万物之理,而制其所当处,是之谓一,然则一者所以主宰众善,使之不过者耳。夫子又尝语子贡矣,曰:予非多学,一以贯之。何晏曰:善有元,事有会,天下殊涂而同归,百虑而一致。知其元则众善举,可谓近之矣。及至此章,乃置而不论,葢亦惑于忠恕之语。故与或者又言彼是论学,此是论道,是亦不然,其实一理耳。近观论语集义、杨龟山、周氏、游氏皆以忠恕为姑应门人之语,则疑此者不独东坡也。予故从之。或谓曽子所见实在于此,犹仁者谓之仁,智者谓之智而巳。以中庸所载,违道不逺之言,凖之亦似有理,然而决非夫子之一也。尹彦明曰:孔子于曽子不待其问而告之,曾子亦深喻曰,唯至于子贡不足以知之,故先发多学之问,果以为然,又复疑其不然而请焉。虽闻夫子之言,犹不能如曽子之唯也;子贡之学不及曾子如此。范纯夫亦云:先攻子贡之失而后告以至要。洪迈破其说,曰:二子皆孔门髙弟也,其闻言而唯与夫闻,而不复问,皆以黙悟于言意之表矣。先儒所以卑子贡者为其先,然夫子多学之旨耳,是殆不然。方闻圣言如是,遽应曰否,非弟子所以敬师之道,故对曰然。而继之以非与之请,岂为不能知乎。予谓洪氏之论深尽人情,故表而出之。程明道曰:忠者,天道;恕者,人道。忠者体,恕者用。伊川曰:维天之命,于穆不巳,忠也;干道变化,各正性命,恕也。谢氏曰:忠譬则川流不息,恕譬则万物散殊。夫圣人之道,诚髙逺而洪深。至于忠恕之义,人亦易辨矣,而诸公张大之如是,盖其意必欲极一贯之妙故耳,恐未必然。
子谓南容邦有道,不废;邦无道,免于刑戮,以其兄之子妻之。又曰:南容三复白圭,孔子以其兄之子妻之。孔子果因何事而妻容也。曰:凡为女择配,取其相当,非止一端,恐未可以此等断圣人之意也。弟子徒谓圣人之妻人必不茍,然故于诸处认之而附会耳。宋儒释三复白圭之义,曰:有意慎言,所以邦有道不废,邦无道免祸,葢迁就其事。云孔子以子妻公冶长,而兄子妻南容。或谓南容之贤差愈于公冶长,圣人所以避嫌。程氏破其说甚当。林少颕云其所以相接而成文者,葢弟子见其事相类,故从而録之。本无异议,使圣人于此而有公私之辨,是则汉之第五伦矣。其论尤佳。
滹南遗老集卷之五 论语辨惑二
宰予昼寝,夫子有朽木粪土之喻,且曰始也听人之言,则信其行,今因予而改之。旧说以为废堕于学。呜呼,一昼寝之适,虽圣人不免焉。且夫学之勤惰,行之真伪,何足以卜之。而夫子怒之至是乎,葢其惰也,非止于一朝,而夫子之怒亦有素矣。特因是而发耳,不然则予之耽寝日以为常,记者语简而不尽其详,亦不可知。荆公曰:宰予之大罪在于行不頋言,则昼寝之过为不足责。东坡曰:昼居于内,非有疾不可。予盖好内而懐安者,皆求之大过也。其余说者,尚多迂陋。益甚无足辨焉。
始吾于人此一章而再称子曰。胡氏疑其衍文,或非一日之言。予谓以语法观之,只是一章,其为衍文无疑也。家语载夫子之言,曰:吾以言取人,失之宰我;以貌取人,失之子羽。斯果夫子之言乎?曰:非也。好事者因论语而附会为之耳。夫子所谓,始吾于人,听其言而信其行,今也听其言而观其行,因予改之者,特一时忿怒之辞,非谓平居。一听人言遂信其行也,天下之人行不副言者多矣。使夫子随听而遽信之,所失者岂特宰予邪。言犹可也。至于以貌取人,虽愚夫知其不可,而谓圣人为之乎。夫子之于人,好恶必察,毁誉必试,赐之辨,师之堂堂,曽不足以欺之。颜子之愚,犹必退省其私而后信,何独于宰予、子羽而卤莽如是哉。吾固疑非夫子之言也。
子贡曰:我不欲人之加诸我也,吾亦欲无加诸人。夫子以为非尔所及。范纯夫曰:君子修其在已者,其在人者,不可必也。已欲无加诸人易,使人无加于已难,巳所不欲勿施于人,则无加于人矣。而欲人无加于巳,虽圣人不能也。颜子之行犯而不挍则巳矣,岂能使人无犯乎?其说甚好,然注疏本如此。程氏曰:我不欲人之加诸我,吾亦欲无加诸人,仁也;施诸已而不愿,亦勿施于人,恕也。恕或能勉之,仁则非子贡所及。强生穿凿,殊无谓也。晦庵曰:我不欲人之加诸我者,我亦不欲以此加人,却只是已所不欲勿施于人巳。也字为者字,于文为悖矣。又云此仁者之事,故非子贡所及。予谓如彼之说,亦只是恕,何足为仁乎?林少颕曰:此正已所不欲勿施于人之意。然此以为非所及,而彼则曰终身可行者,葢自谓能之则不许,甘于不能则告之,乃圣人抑扬之意,皆是曲说无足取焉。
子贡曰:夫子之文章,可得而闻;其言性与天道,不可得而闻也。考诸论语、六经,夫子实罕言之。故虽髙弟有不得闻者,葢自汉以来学者莫敢轻议,而近代诸公皆以为闻,而叹羙之辞,或又曰圣人之文章,句句字字无非性与天道者,吾不知其果何所见也。欧阳子尝谓圣人不穷性为言,或虽言而不究。学者当力修人事之寔,而性命非其所急,此于名教不为无功,而众共嗤黜以为不知,道髙论既兴,末流日甚,中才庸质例以上达,自期章句之未知,己指六经为糟粕。谈玄说妙,听者茫然,而律其所行,颠倒错缪者十八九,此亦何用于世哉。愚谓欧阳子不失为通儒,而是说譊譊者未必无罪于圣门也。呜呼,度徳量力,切问而近思,孔、孟之教人必始于此。后生小子盍亦少安寕失之,固无涉于妄寕处,其卑而不至于僣焉,则善矣。
季文子三思而后行,子闻之,曰:再斯可矣。夫人之行事,固不厌其思。至于畏慎太过,则亦不必也。文子其太过也与,故圣人以中道约之,以为如是亦足而已。近代李邦直独得此意。郑氏曰贤而寡过,不必三思。苏氏曰:再愈于一,而况三乎。程氏曰:再则定,三则私意起。其说皆偏,而程氏尤甚。思至于三何遽为私意邪?程子又以文子使晋求丧之礼为证。按文子至晋而果遭之,则正得思之力也,何过之有?葢事有不必再思,亦有不止于三思者,初无定论也。吕岱戒诸葛恪曰:世方多难,子毎事必十思。恪曰:季文子三思而后行,夫子曰再斯可矣,今君令恪十思,明恪之劣也。岱无以荅。时咸谓之失言。夫以元逊之流,而刚狠自用,卒至于杀身,则吕君之戒,固未为失。然而无荅者,岂以彼既自护其短,故不复与之辨与。抑亦胶于夫子之言,而未能以意逆志也。
夫子以微生髙为不直。孔氏曰用意委曲,非为直人。东坡曰:髙古之过直人也,乞酰以应求,非孔子之所谓不直而髙,平日之所谓不直也。凡人情之所安者,皆髙之所不可至。其重违人之求,而乞以与之,虽髙不免。此之谓不继,孔子因其不继而讥之耳。无垢曰直谓直情径行也,髙殷勤委曲以徇人情,如此孰谓其径行而不恤乎。夫子葢美之也。呜呼,从孔氏则几于狷介而不通。苏、张之论髙矣,而于文势训义又为不顺,是三者犹未安也。谢显道云:周济急难,何害为直?然在当时,其设心恐不若是。夫子亲见其事,故语止于此,而意已达矣。今未可以乞酰认为不直。林少颖云:是必髙不谓之乞诸邻而与故也。二说与鄙意暗同。夫人求于我,我适无而邻,幸有公乞而明与之,邻不为病而求者之望备焉。两不相伤,圣人将为之而安有不直之讥。意者窃取诸邻而名为已有,绐其人而为惠耳。伪而不真,故圣人恶之。晦庵讥其掠羙市恩,葢得之矣。
子曰:十室之邑,必有忠信如丘者焉,不如丘之好学也。或训焉为何,而属之下句。廐焚,子退朝,曰:伤人乎不问马,或读不为否,而属之上句。意谓圣人至谦,必不肯言人之莫。已若圣人至仁,必不至贱畜而无所恤也。义理之是,非姑置勿论。且道世之为文者,有如此语法乎。故凡觧经,其论虽髙,而于文势语法不顺者,亦未可遽从,况未髙乎。
夫子以颜氏簟瓢陋巷不改,其乐为贤。周濓溪每令学者寻仲尼、颜子乐处,所乐何事。夫乐天知命,而胸中有道义之味,则外物不能累矣,岂必有所指哉。今乃如衲子下句曰什么是受用,吾门中何事此等语。吕与叔诗云:学如元凯方成癖,文似相如反类俳。独立孔门无一事,输他颜子得心斋。一时好事者争讽诵之。予按论语、中庸、系辞所载,葢夫子之于颜氏,博之以文,约之以礼,使欲罢不能,而彼其所从事者,皆迁善改过,服膺克已之寔。若乃隳支体黜,聡明心斋坐忘等语,此出于荘周之徒。而吾党引之以为美谈,诬先贤而惑后学,其风殆不可长也。
子谓子夏曰:女为君子儒,无为小人儒,均是儒也。而有君子、小人之辨,葢其心术不谨,趋向一差,则要利盗名,文奸济恶,皆学之力也。末流或至叛圣人,害天下而不顾,非小人而何。程氏曰:君子儒为已,小人儒为人。王平甫、张南轩亦同。荆公曰:君子一以贯之,小人尚杂博。王补之亦同。沈道原曰:君子者,杨雄所谓大知,而小人则所谓小知也。范纯夫曰:君子学其内,小人徇其外。君子所治者本,小人所治者末。刘原甫曰:君子将行之,小人将言之。谢显道曰:君子志于义,小人志于利。尹材曰:君子通其理,小人诵其数。皆不足以尽之。吕东莱曰:小人者非险贱不正之谓也,果险险不正安得谓之儒。葢如言必信,行必果之类,予谓不然。儒者所业之名耳,岂以行为小人遂不谓之儒乎。夫小人之称有二,而指细民者不与焉。其曰硁硁小人,小人樊湏。从其小体为小人之类,此谓所见浅狭,对大人而言者耳。自余以对君子者,皆险贱不正之属也。游、夏之在圣门,文学虽胜而行寔未醇,则夫子以是警之,葢不为过。
子曰:回也,其心三月不违仁。伊川曰:三月天道小变之节,言其乆也,过此则圣人矣。子由曰:性之必仁,如水之必清,火之必明,然方土之未去也,水必有泥;薪之未尽也,火必有烟土,去则水清;薪尽则火明,人而不仁,物有以害之也。物之害,既尽心一而不杂,未尝不仁也。若颜子者,性亦治矣。而土未尽去,薪未尽化,力有所未逮也。故能三月不违,而未能终身。东坡云:夫子黙而察之,阅三月之久,而造次颠沛,无一不出于仁。是以知其终身弗畔也。予以东坡为当。设使颜子有时而违仁,亦必因事而发,如所谓日月至焉者,岂有恰限三月輙一次。违之之理,若云三月之后,不复可保,则何足为颜子。
澹台灭明,行不由径,非公事未尝至宰室。程氏曰:由径者谓践田畴之类也。使小道便于往来,由之何害。予亦谓诚意苟通,不必因公事,而后可见灭明。狷介之士,不足为通。方子游特取其所长而巳。王子微云大道甚夷,而民好径。径者,邪也。所行不由正道者,皆径也。此论太髙,恐非其实。史记称灭明状貌甚恶。孔子以为材薄,既已受业,退而修行,明施乎诸侯。孔子闻之,曰:吾以貌取人,失之子羽。而家语乃曰:子羽有君子之容,而行不胜其貌。故孔子有是言。又曰灭明有君子之姿,孔子尝以容貌望其才,其才不克,孔子之望何其相反邪。以论语证之,史记为近。
宰我问井有仁焉之说。旧说以为仁者必济人于患难,闻有仁人堕井,将自投下从而出之。世儒多取。林少颖谓仁当作人,而伊川曰仁者好仁,不避患难。虽告之以赴井为仁,亦将从之。予谓从旧注则仁字不安,从伊川则逝字难说。此当两存之。要之伊下阙
未集予小子其承厥志,记曰武王善继人之志,善述人之事,岂以武王行事而不以文王之心为心。文王素所不欲者,而一旦为之,岂诬称文王之志哉。葢孔子之所称者,势可以取而不忍为也。武王之卒伐者,义至于尽而不容已也。学者拘于世俗之见,而不知圣贤公天下之大义,岂足与语此哉。
子罕言利一章,说者虽多,皆牵强不通。予谓利者,圣人之所不言;仁者,圣人之所常言。所罕言者,唯命耳然,而云尔者。予不觧也,姑阙之。
子贡曰:有羙玉于斯,韫椟而藏诸,求善贾而沽诸。夫子荅以待贾。南轩曰:待贾者,循乎天理。求善贾,则心已先动矣。其说甚好,此便是义、利之分。
子在川上曰:逝者如斯夫,不含昼夜。注疏以为叹时事之不留,古今多取此意。程氏曰:此道体也。天运而不已,日往则月来,寒往则暑来,水流而不息,物生而不穷,皆与道为体运乎,昼夜未尝巳也。君子法之,自强不息,及其至也,纯亦不已。自汉以来,儒者皆不识此意。予谓孔子指水而云,其所寓意未可晓也。诸子之言亦俱说得去,然安知其果然哉。程氏之论,虽有益学者,要为出于臆度,而遂谓自汉以来,无识之者何其自信之笃邪,葢未敢从。
子畏于匡。沈道原曰:君子畏乎在我者,不畏其在天者,不能穷理尽性而取祸,此则在我者,君子所当畏也。既以穷理尽性矣,虽有一朝之患,君子不患矣。然则孔子何为畏匡也?曰:此记者之云耳,犹言作易者,其有忧患乎?以文王与纣之事也。夫穷理尽性,然后能作易,何忧患之有?故匡人之围一事观之,则为可畏;以理考之,则非圣人之所畏也。其说甚佳。
未可与权与,唐棣之华诗。旧说以为一章,谓唐棣之华,偏然反,而复合权道,亦先反常,而后至于大顺。李清臣辨之曰:权之为名,犹物之在权,能不失其轻重而已。其于道之大经,葢未尝戾,而人伦之大经,未尝乱也。公羊氏始有反经之说焉。孔子言可与立,未可与权。既已句断,而别举逸诗之文。彼作诗者因兄弟之乖离,而喻之以唐棣。子曰:未之思也,夫何逺之有。葢云兄弟之不亲,由已之友悌不至耳,意谓诗人失辞,所以删而不取。而释者附之于权,以符公羊之说,岂不妄哉。此论为胜。觧诗之义,虽未敢必,而其为两章者,决无疑也。晦庵不知诗之所指,止当阙之,而云上二句本无意义,但以兴起下句,则当矣。程氏曰:自汉以下,更无人识权字,此言亦太峻矣。唐徳宗还自兴元,欲因迎扈军威,使人代李楚琳,陆贽谏曰:若此,则事同胁执议者。或谓之权臣,窃未喻其理。权之为义,取类权衡。易一帅而亏万乗之义,得一方而结四海之疑,乃是重其所轻,而轻其所重,谓之权也,不亦反乎。以反道为权,任数为智,君上行之必失众,臣下用之必陷身,歴代所以多丧乱而长奸邪由此误也。观宣公之论,岂可谓自汉以下无识权字者邪。
乡党一篇,皆圣人起居饮食之常,而弟子私记之。虽左右周旋,莫不中礼节。然亦有本无意义者,而学者求之太过。如车中不内顾不疾,言不亲指,食不语,寝不言之类,此止是端荘重厚耳。不撤姜食,不得其酱不食,止是性之所嗜耳。至于食不厌精,脍不厌细,食饐而餲,鱼馁肉败,色恶臭恶者不食,凡人皆然,何必孔子。东坡以为杂记曲礼,非独孔子之事,皆置不说。此固太甚。然如张九成辈,妄为夸诞,务以张大圣人,而不知其非实。至谓与春秋相表里,其不近人情,亦岂足尽信哉。
晦庵释不得其醤不食,曰:恶其不备也。予称君子食无求饱。又以士耻,恶衣食为不足议。夫岂以一物不备而不食哉。彼事事必求义理,则宜其陋之至是也。
晦庵觧食不语,寝不言,云,荅述曰语,自言曰言,此何可分而妄为注释,只是变文耳。
康子馈药,拜而受之,曰:丘未达不敢甞。杨氏曰:不敢尝,慎疾也;必告之,直也。予谓人以善意馈药,而告之以疑,不敢尝,凡人交际皆知其不可,况孔子之于康子乎?且使馈药无廹使面尝之理,何必以此语忤之,当是退而谓人之辞,记者简其文,故一曰字而足耳。
孔子廐焚而不问马。葢其已见,故不必问。初岂有深意哉。特弟子私疑而记之耳。后人因其记之遂妄意而为之说。本不湏着此三字,郑氏以为贵人贱畜而然。夫君子之待畜固轻于人,然不应无情如此。张子韶之说,美矣。至举敝帷不弃等语,以发明忠厚之心,亦所谓矫枉过正。
不疾言,不亲指,孔子在车时,其端重固如此。而说者以为恐惑人不知此事,有何惑人者,若曲礼所谓登城不指,城上不呼,则有此理矣。
滹南遗老集卷之六 论语辨惑三
颜渊死,颜路请子之车,以为之椁,孔子不许。东坡曰:古者行礼,视其所有而已,遇其有则脱骖于旧馆人,及其无不舍车于颜渊。胡氏曰:葬可以无椁,骖可以脱而复求,大夫不可,徒行命车不可,以与人而鬻诸市,且为所识穷乏者得我,而勉强以副其意,非诚心与直道也。君子之用财,頋义可否,岂独视有无而巳哉。予谓胡氏之论,若胜于东坡。然丧具称其家赀,而不以死伤生。古之道也,虽于父母且然,况卑幼者乎?以子之椁而夺师之车,其不量彼,已不识重轻亦甚矣。在礼意人情,自当拒之,何必如胡氏之辨析哉。味夫子才,不才之言,吾不徒行之语,其责诮于路者可见矣。若夫脱骖之赙,则我周之也。我自周之,何所不可。
子路问事鬼神。子曰:未能事人,焉能事鬼。问死。则曰:未知生,焉知死。葢以子路不能切问近思,以尽人事之寔,而妄意幽逺,寔拒而不告也。而宋儒之说,曰:人鬼之情,同死生之理一。知事人,则知事鬼;知生则知死矣。不告者,乃所以深告之。其论信美,但恐圣人言下初不及此意,而子路分上,亦不应设此机也。
子曰:由之瑟,奚为于邱之门,门人不敬子路,子曰:由也,升堂矣,未入于室也。说者以为因孔子之言,而不敬子路,故孔子复以此觧之。夫子路之为人,门人知之亦熟矣。鼓瑟一事,虽夫子所不取,亦未为大过也,而遽不敬焉,何好恶之轻乎?盖其所以不敬者,不独在此也。当是两章。
柴也愚,参也鲁,师也辟,由也喭。吴氏曰:此章之首,脱子曰二字。或疑下章子曰字,当移于此,通为一章,详其文势,大似有理。或并移回赐事,亦可也。
司马牛问仁,子曰:仁者,其言也讱。横渠曰:司马牛多言而躁,就其人之材而言之,便曰其言也讱。告仲弓又别,告颜子又别,樊迟最其下者,故告之以爱人。杨龟山曰:司马牛问仁,而告以其言也讱,则曰斯谓之仁巳乎。问君子而告之以不忧不惧,则曰斯谓之君子巳乎。此非切问近思者,其易于言可知矣。夫人不可易为之,则言之固宜讱也。游定夫曰:夫子荅樊迟,曰先难而后获。荅司马牛,曰其言也讱。皆未可言仁故也。三说甚得夫子本意。
子夏告司马牛以四海皆兄弟,姑以寛觧其忧云耳,非谓真如已之兄弟也。故胡氏以为意圎而语滞,晦庵亦云不得已之词。读者当以意逆志。而杨龟山遂曰:天下归仁,非兄弟而何士,或以无兄弟为忧者,皆自私之过。然则涂人无非我亲,而天属不足贵矣,而可乎。杨氏语録以郭子仪不问发父冢之盗,为能忘物我,伤义既甚,而今复有此论,岂非流入于异端,而不觉耶。林少颕曰:子夏之言,近于墨氏之兼爱意,则广而言有病。又云子夏工于谋人,而拙于谋已,丧其子而丧其明,何不曰四海之内皆吾子也。予谓林氏既知病其言,则此言不必出。但云何不以寛牛之意,自寛则可矣。
子贡问政,夫子荅以民信之。又曰:民无信不立。夫民信之者,为民所信也;民无信者,不为民信也。为政而至于不为民信,则号令日轻,纪纲日弛,赏不足劝,而罚不可惩,委靡颓堕,无事不能立矣。故宁去食而不可失信,盖理所必至,非徒立教之空言也。注疏甚明,固无以易。而晦庵过为曲说,夫三者初无先后,而曰兵食足而后吾之信可以孚于民。信于民者在我,而曰以民德而言,则信者民之所固有。不立者,国之事也,而曰民有以自立。其义迂回,皆不足取。虽然此一信字,古今误认者多矣,岂独朱氏而巳哉。
子曰:片言可以折狱者,由也;至必使无讼。此自三章不相干渉,但记者以类相附耳。尹材曰:子路言简而中理,故片言可使罪人服。子路重然诺,恐不果践言,故无宿诺。此说为是。晦庵曰:子路忠信明决,而人信服之,故能以片言折狱,而所以取信于人者。自夫素无宿诺而飬之,过矣。夫然诺之信,岂所以服罪人者哉。林少颕曰:子路一闻,夫子见与之言,遂有骄恣之心,方且无宿夜,然诺不待明日,必条而行之,欲天下之人信也。孔子见其如此故,复抑之。盖三句只是一叚,与乗桴浮海、衣敝缊袍章同例,其说益迂,不足取也。所谓片言者,特甚之之词。自当以意逆志,而晦庵遂云不待其词之毕,过矣。
樊迟问知,子曰:知人。樊迟未达,则继之以举直错枉之言。子夏广之,而及于舜、汤,举伊、皋之效,此一叚皆论知人之智耳。与问仁之意,全不相关。故南轩觧能使枉者直,则曰知人之功用。如此觧不仁者,逺则曰此可见知人之为大,文理甚明。而龟山、晦庵、无垢之徒,皆以为兼仁智而言。其意含糊,了不可暁。岂以樊迟屡疑,子夏深叹,且有逺不仁之说。故委曲求之,而至于是与。窃所不取。
子贡问友,子曰:忠告而善道之,不可则止,母自辱焉。古今觧者,未尝有异说。而张无垢曰:自者,由也。如自天佑之之自朋友之道,所以不终者,多由取辱之路以交之也。设数以钤制,而不忠告之,取辱也。危言以控阨,而不以善道之,取辱也。制之于巳,然禁之于巳,发非所谓,不可则止,取辱也。平居探其所志,观其所趋,倘有不善之萌,非道之念,则要之以礼,正之以义,所谓不可则止也。其迂谬可笑甚矣,而反以先儒为非,此亦过于厚,而不知君子之中道者。
定公问:一言而可以致兴丧者。子曰:言不可,以若是,其几也,几近也。即下文不几乎之几耳,三字自为一句,一言得失何遽至于兴丧,然亦有近之者,此意甚明,初无可疑。而晦庵乃训曰:为期,未可以如此,而必期其效,无谓甚矣。
子贡问当时从政者,子曰:斗筲之人,何足算也。蘓氏曰:此有谓而言,不知其谓谁。子贡之问必有所指,不然从政之人非一,而举以为斗筲,可乎?此论亦有理。张无垢乃曰:礼居是邦,不非其大夫,子贡正犯夫子之禁,故夫子自称如此。予谓天子之过,庶人得以议之,而谓士不可非其大夫乎?此说盖出于孙卿,未必圣门之事,就使诚然,但不可昌言于众耳。师弟之闲,真寔语话,何必周谨如是哉。
子贡曰:乡人皆好之,何如?子曰:未可也。乡人皆恶之,何如?子曰:未可也。不如乡人之善者好之,其不善者恶之。晦庵曰:善者好之,而恶者不恶,必其有茍合之行;恶者恶之,而善者不好,必其无可取之实。其说是矣。东坡曰:此未足以为君子也。为问者言也,以为贤于问者而巳。君子之居乡也,善者以劝不善者以耻,夫何恶之有?予谓此论虽髙,然善恶异类犹氷炭也。妬贤丑正,亦小人之天资,岂能尽以媿耻望之哉。使凡不善者皆知见善人而耻之,则世无小人矣。抑孔子之观人,初不以此,若曰众好之必察焉,众恶之必察焉,则亦亲求其实而巳,岂徒取决于乡人之好恶哉。
胡氏曰:宪问一篇,疑皆原宪所记。慵夫曰:论语本无萹名,今之篇亦不成义理,如学而、述而、子罕之类,是何等语。且章自为指,不相附属,岂可以两字冠之?此盖后儒以简册烦多,欲记习之,便因其科节以为号。前辈既已辨之矣。胡氏徒见前章如原宪自称者,遂谓一篇悉原宪所记,此臆度之说,岂可必哉。又疑里仁篇自吾道一贯至君子欲讷于言十章,出曾子门人;公冶长篇多出子贡之徒,益无所据,删之可也。
夫子不荅南宫适之问。说者不一:或谓明理而无所疑,故不荅;或谓嫌以禹、稷比已,故不荅;或谓禹、稷之有天下,止于躬稼,其言不尽,故不荅;或谓为善非以干禄而禄以天下,尤非学者所宜言,故不荅;或谓虽不形言,必有目击首肯之意,是皆臆度,非必其真。张无垢曰:此章全在不荅处,圣人立论,坐见万世之后,要不使有时而穷无力,非所以取天下也。然以有力而得之者,徳固宜其有天下也。而不得者亦多矣。是适言虽美,有时而穷也。夫子将言其非恐害名教,欲言其是,则其病犹适也。故将付之不荅而已,至其既出,而谓之尚徳君子者,盖称其用心耳。此说为善,殊胜诸家也。
或问子西于孔子,子曰:彼哉彼哉。郑大夫公孙夏、椘令尹公子申皆字子西,马注两存之。东坡曰:或谓椘子西,非也。昭王之失国,微子西,椘不国矣。颍濵曰:公孙夏无是言者,非所以当问。此盖椘子西也。昭王欲用孔子,子西知孔子之贤,而疑其不利椘国,遂沮之,使圣人之功不见于世。世之不知孔子者众矣,皆未甞疾。而独于子西者,以其知我而疑我耳。予谓颍濵以公孙夏不足问,固似有理,其自为说亦未当也。夫子之论人,毁誉抑扬,一以至公,而无容心焉。今以沮巳而遂短之,是其言出于私怨也,圣人恐不如是。晦庵曰子西能让椘国,立昭王,而改纪其政,亦贤大夫也。然昭王欲用孔子而子西止之,其后又召白公胜以致乱,则其人可知矣。此说颇安。虽然以子产、管晏而夫子不过称其一节,子西之事业虽有可取,在圣人观之,亦何足多道哉。恐不必深求其故也。
子路问成人章。胡氏以今之成人者,何必然为子路之语。此盖惑于曰字耳。观其文势,殆不然也。
前汉邹阳为梁孝王说王长君云:鲁哀姜薨于□□。子曰:法而不谲以为过也。颜师古曰:言齐人守法,而行不能用权,以免其死。予按:语称桓公,正而不谲,盖总言其行;事直而不诡,贤于晋文耳。邹阳之说,殊为乖戾。然东坡引为证,而又以纳辰嬴,实晋文之谲。其失愈甚。
管仲不死子紏之难。孔子曰如其仁。程子曰桓公兄子紏弟仲私于所事,辅之以争国,非义也。桓公杀之,虽过,而子紏之死,寔当仲始。与之同谋,遂与之同死,可也。知辅之以争,为不义,自免以图后功,亦可也。故圣人不责其死,而称其功。而春秋书之亦曰:公伐齐纳紏,不书子不当立也。齐小白入于齐,系之齐,当有齐也。若使桓公弟子紏兄仲,所辅者,正桓夺其国而杀之,则仲之与桓不可同世之雠也。计其后功而与其事桓,圣人之言无乃害义之甚,启万世反复不忠之乱乎。道学诸公,多主此说。然司马迁、杜元凯皆以子紏为长,而诸子传记言桓公杀兄者多。独汉薄昭尝称桓公杀弟以反国,而韦昭注云子紏兄也,言弟者讳也。今宋儒遂以紏为弟,岂别有所从乎?若止以薄昭为据,则其说固未定也。左传经槩云纳子纠而公、榖之经不书子。夫三家所传,原有得矣。今徒以顺于巳意,遂独是公、榖,则其说亦未定也。其言齐小白入于齐者,彼自是齐人耳,文势固然,恐无他意,则其说又未定也。以未定之说,而断然自谓得圣人之旨,安能使后世必信哉。然则奈何曰不必论也,使子纠果何弟,则三尺之童皆知其不当争,管召固不必死,而子路之徒亦何所疑乎?盖家语亦载此事矣。孔子言之曰:管仲不死,子纠量轻重也。子纠未成君,管仲未成臣,家语浮夸,未必真出于圣人。然其义有可以发明乎此者,夫子纠、桓公皆襄公之庶弟,而非冢嫡,各因畏祸而出奔,当是之时,立者従之,亦唯国人之听而巳。桓公以髙国之召,自莒先入,国人奉以为君,勃无异议,则齐既为桓公之有,子纠虽长而势不得争,寔未成君也。管仲无必死之义,而有匡天下救生民之功。所慊者小,所成者大,孔子权其轻重而论之,故不以管仲为非仁,而亦不以召忽为不当死。邢氏疏义畧得之矣。如其云几近之谓也,言亦可以为仁耳。注疏:晦庵以为谁如其仁,其于辞义俱为不顺。南轩曰:夫子所以称管仲者,皆仁之功也。问其仁而独称仁之功,则其浅深可知。只为子路疑其未仁,子贡疑其非仁,故举其功以告之。若二子问管仲仁乎?则所以告之者,异矣。葢圣人抑扬之意,其说甚善。东坡曰:以管仲为仁,则召忽为不仁乎?曰量力而行之,度徳而处之,管仲不死仁也;召忽死之亦仁也。伍尚归死于父孝也,伍员逃之亦孝也。时有大小耳。此论甚佳。子路、子贡以召忽为仁,管仲为非仁,孔子独明管仲之事,而不论召忽,则召忽之为仁,可知矣。其言匹夫匹妇之谅,此自别指无名而徒死者耳。意不在召忽也,忽岂自经沟渎之类哉。程子又言王魏当死建成,而不当事文皇,此犹不然。是时髙祖固在位也,建成未成君,而文皇之立,寔髙祖之命,则二子因难而死,固好不死而事文皇,亦可也。
胡氏觧孔子请讨陈恒事,云:春秋之义:杀君之贼,人得而讨之。仲尼此举先发后闻可也。呜呼,此何等事,且孔子有何权而得擅发之邪。其纰缪可笑,亦已甚矣。
滹南遗老集卷之七 论语辨惑四
子曰:君子耻其言,而过其行。晦庵曰:耻者,不敢尽之意;过者,欲有余之辞。盖以而字,故此生论耳。初若可喜,而义训终不安,止当从旧。
作者七人,虽不见主名,其文势似与上文为一章,子曰字疑衍。
君子固穷,当从注疏。伊川以为固守其穷。好事者或取之,而寔不然。葢子路之意,止疑君子不当穷,而非论处穷也。夫子言固有穷时,但不若小人之滥耳。伊川之义,盖亦在其中,而遂以固字为说,则过矣。
子曰:由知徳者鲜矣。呼其名而告之,以谓人之能是者少耳,意在警子路,亦不可知。然其文势则非直指之也,而说者皆云为愠而发,过矣。且中间有告子贡多学一贯之章,则既已间断,安得通为一时之事哉。盖孔子世家亦载此而一贯语,上加“子贡作色”四字,所以生学者之疑。呜呼,觧经不守其本文,而信传记不根之说,亦见其好异喜凿矣。
斯民也,三代之所以直道而行也。南轩曰:春秋之时,风俗虽不羙,然民无古今之异。三代之所以直道而行者,亦此民耳。所说甚好,然记者以此属于圣人无毁誉之下义,终龃龉。疑是両章而脱其“子曰”字。
晦庵觧小不忍之义,曰:妇人之仁,匹夫之勇,皆是。夫慈爱而无断,妇人之仁也;果敢而轻发,匹夫之勇也。二义不同,岂有一言而兼二义者哉。谓其俱通而并存之,则可矣。然君子未有以残忍之忍教人者,虽王氏尝有此训,详其文义,止从旧注为长。
子谓民之于仁甚于水火。马融曰:水火及仁,皆民所仰而生者,然蹈水火或时杀人,蹈仁未尝杀人,所以仁为甚。王弼曰:民之逺于仁甚于水火,见有蹈水火者,未尝见蹈仁者。邢氏疏两存之,而近世诸儒多从融义。以文义观之,弼说为是。
子曰:当仁不让于师。周式、杨杰以师为众,张九成以让为责,刘原父、吴元长则曰当仁而传道,可以为人师,喈不近人情,不足取。程氏曰:为仁在巳,无与譲若善,名在外,不可不譲。恐夫子之意,亦不及此。唯晦庵云:言当勇往而必为,虽师亦无所让,斯得之矣。葢此乃甚之之辞,非真语师对也,学者当以意逆之。
天下有道,庶人不议,止当如旧说。而张九成以为窥议王室之意,至引髙观见魏政不纲退结豪杰事,此过正之论也。
夫子荅子张恭寛信敏惠章,晦庵载一李氏者之说,曰:此章及六言、六蔽、五羙、四恶之类,皆与前后文体大不相似。其言无谓不足信也。晦庵择取众说,颇为精简,如此等事,何必録哉。
东坡以患得之当,为患不得之。盖阙文也,余以为然。
子以博奕贤于无所用心。晦庵载李氏之说,曰:非教人博奕也,以甚言无所用心之不可耳。可谓能以意逆志矣。杨氏曰:饱食逸居,无所用心,则放僻邪侈,将无所不为,故以是而系其心,岂不犹贤于已乎。南轩亦云:信如斯言,则是圣人真欲使人为之矣。苟其人了不用心,于他善将恃此以为足乎,甚非立教之本意,故不取。
夫子闻子游弦歌一章,本无疑义。王补之曰:子与其徒戏,亦可乎?曰:戏者,人情之所不免,但不为虐而已。而谢上蔡曰:小国寡民而以治天下之道治之,真乃牛刀割鸡耳。圣人之哂,固宜然,恐二三子疑之,因以务大忽小,故从而释之。吕与叔亦云,辨之则愈惑,故自受以为戏。窃谓不然。夫使为上者知所以爱人为,下者知所以敬上,是道也,安往而可废,而谓不当施之小国之间乎。彼其心止,以圣人不应有戏,是故妄生此论。林氏曰,圣人一话一言,无非教者,前言戏之,观子游之对耳,武城之治达天下,可也。其说甚佳。
孔子谓殷有三仁,而记者曰,微子去之,箕子为之奴,比干谏而死,当纣之无道,三人者皆尝谏争而不能救也。微子知其颠隮之不免,故遯于荒野而避之。二子不去,而一被囚,一见杀,皆出于不幸耳。而其爱君忧世、忠贞恻怛之诚,则三人之所同。故孔子俱称其仁,初不在于去就之迹也。后人泥于记者之言,以为三人之所为不同者,各有深意。而孔子之所取,亦不过此,遂委曲而为之说。王氏曰:微子不去,无以存殷之祀;箕子不奴,无以贻天下之法;比干不死,无以示人臣之节。杨杰亦云:微子仁于其亲,比干仁于其君,箕子仁于万世。林少颕曰:去者,仁之清;奴者,仁之和;死者,仁之任。张无垢曰:比干之节易明,而箕子之仁难言,微子存商祀,其仁为大,故居二子之先。皆过论也。甚者又曰:纣无道而周有道,故微子去纣而归周,以为亲戚叛之,之证若然,乃名教之罪人,尚足言仁乎?洪范一书,诚为大典,然亦归周之后,因武王之问而陈之耳。使其平居果有意于垂世则着之简册?足矣縦复不然未为大过,而乃坐视国亡,佯狂苟免以俟兴王而付此,恐仁者亦所不忍也。杨氏曰:三人者,各得其本心,故同谓之仁。范氏曰:三人者皆可以有天下,故均之曰仁。二说皆疎,而范氏尤甚也。
博学而笃志,切问而近思,大势则两句相耦,细分则四者各为用。东坡曰:博学而志不笃,则大而无成;泛问而逺思,则劳而无功。偏枯而不类矣,朱氏不必败。
子夏曰:君子信而后劳,其民信而后谏。尹氏曰:事上使下,皆以信为主,人之不信者,皆已之信不足以取信故也。晦庵亦云,事上使下,皆湏诚意,交孚而后可以有为王,紫微广之曰,仰以事君,必先罄尽,忠赤深结主知,而使上见信;俯以临民,必先诰诚,号令感化人情,而使下见信。下既见信,则以之役使,虽劳不怨;上既见信,则以之献替无言。不従是道也,出于至诚而已。其说甚佳。盖此信字在我者之事耳,而世人多错认了人臣畏罪而不言,輙以是借口,曰上不吾信也。或一谏不从,则奉身而去,自谓无愧于其心。呜呼,彼亦常先尽其在我者乎。
子夏曰大徳不踰闲,小徳出入可也。夫惟大徳之人,然后周旋中节而不踰闲,小徳则不能故乍出乍入而无定。尹氏曰:有一不善,是出入也。此说得之。曰:可云者,犹言中人之性可上可下耳,非可之谓也。旧疏曰:不责其偹。故曰:可。晦庵云:大徳小徳者,大莭小莭也。人当先立乎其大者,小者或未尽合理,亦无害,此则认为许可之可矣。夫细行不矜,终为大徳之累;跬歩必谨,犹忧其过举也。而谓小节有时而踰闲,岂君子之训哉。晦庵既已失之,而又载吴氏之说,以为此章不能无弊。噫,子夏本言小徳之无常,而学者乃以为语之病,亦已诬矣。吴氏者,何人也。贤贤易色章既云子夏之言,其弊将至于废学,而于此复云子夏之过。斯人何其不幸也。
子夏曰:君子之道,焉可诬也。颖濵古史论曰:善乎子夏之教人也,始于洒扫应对进退而不急于道,使来者自尽于学。曰:引月长而道自至。孔子曰:君子上逹,小人下逹。达之有上下,出乎其人,而非教之力也。今世之教者,闻道不明,而急于夸世,非性命道徳不出于口,虽礼乐刑政有所不言矣,而况于洒扫应对进退也哉。教人未必知,而学者未必信,矜为大言以相欺,天下之伪自是而起。此子夏之所诬也。蘓氏之言深切时病,予故表而出之。
子夏曰:仕而优则学,学而优则仕。旧说以仕优为优,间有余力学,优为徳业。优长岂有一字而二义,不若皆训为有余力也。上蔡曰:学与仕一也。学优则仕亦优,仕优则学亦优,何必读书,然后为学。无垢从而广之,曰:仕之与学,皆以优游处为极耳。优游则见理明白,虽万事纷纭,千古治乱,皆能灼知其所以然,而从容以应,故能起当今之弊壊,断千古之兴亡。仕而如此,虽不挟策读书,而天下之理已在此矣,岂非学乎?学而如此虽不莅官行法而天下之理已在此矣,岂非仕乎?此论甚新,人亦多喜之者。以予观之,不唯于语法不顺,而义亦未完也。夫学之优者,虽不莅官而施于德业,是亦为政,强名曰仕,犹或可也?不知仕之所以见理明白,灼知千古之治乱者,何从而得之。故有天资通敏暗合古人者,要不可恃之以为足也。而曰是亦为学,何必读书,可乎?此说果行,则学有时而废矣。予不得不辨。
夫子言孟荘子之孝,以不改父之臣与政为难能。东坡曰:闻孟献子之孝,不闻荘子也,遂疑为献字之误。夫圣人以为孝则固孝矣,而必求他证而后信,不亦过乎。邓氏:献子有贤徳,荘子未有闻焉,而能用其臣,守其政,其孝所以为难,此虽顺于经,而未见所以难之义。南轩曰:父之臣与政果善,固当奉而行之,不幸而有悖于理,害于事者,则当察而更之,是乃致其诚、爱于亲矣。荘子之不改意者,其政虽未尽善,而亦不致悖理害事之甚,故有取其不忍改也。盖善而不改,乃其当耳,不必称难能;恶而不改,则是成父之恶,不可称难能也。胡寅曰:荘子之继世也,必其先臣,先政有不利于已者,他人不能不改,而荘子能之,是以称其难。是二说者,可谓有理矣。而胡氏尤亲切,学者其详焉。
子贡曰:纣之不善,不如是之甚也。是以君子恶居下流,天下之恶皆归焉。晦庵曰:卑下之处,众流之所归,不善之地,恶名之所聚,言人当常自警省,不可一置其身于不善之地,非谓纣无罪而虚被恶名也。其说甚佳。东坡以为子贡言此者,盖不许武王代纣之事。而张无垢亦称其有恕纣之心,贤于孟子贼仁残义之说,皆谬见也。子贡之意,在使人慎所居。而二子乃为恕纣而甚,武王不亦异乎。子贡虽恶称人之恶者,亦何至湔洗桀、纣,以为忠厚哉。汤、武大义,圣人固有定论矣。今乃妄坐訾毁而为独夫,是亦惑之甚也。
尭曰:咨尔,舜至,公则说。东坡谓其杂取禹谟、汤诰、泰誓、武成之文而颠倒失次,不可复考。盖孔子之遗书,编简絶乱,有不可知者,故置之不论,而道学诸公曲为义训,以为圣人微言深旨。子(予)谓东坡之说为近人情,故从之。程氏曰:曰予小子履上当,脱一汤字。呜呼,岂特此一字而已哉。
孔子谓政当屏四恶,而其一曰出纳之吝。谓之有司与暴虐贼同称。夫当出则出,当纳则纳,自有道存,岂容或吝。葢非谓在君为不可,而有司亦不当耳。物,君之所命也,而有司掌之;出纳,君之所命也,而有司奉之。岂有君不吝于上,而有司当吝于下乎?上下同心以归于至当,三代之直道也。自世之鄙夫惧失陷而获罪,求増羡以为能,是故习成此风而不能免。孔子所谓有司者,亦就其弊而言之耳。而王安石遂以屯膏吝啬为臣道之正,其所见頋不鄙哉。以此谈经,安得不戾。圣人以此为政,安得不害天下。
滹南遗老集卷之八 孟子辨惑
孟子谓,说诗者不当以文害辞,辞害志,以意逆志,是为得之。赵氏曰:欲使后人深求其意,以觧其文,不但施于说诗也。此最知言。盖孟子之言,随机立教不主故常,凡引人于善地而已,故虽委巷野人之所传,苟可驾说以明道,皆所不择其辞,劲其气,励其变,縦横而不测,盖急于救世而然。以孔子微言律之,若参差而不合,所以生学者之疑。诚能以意逆志而求之,如合符契矣。赵氏虽及知此,而不能善为发明,是以无大功于孟子。司马君实着所疑十余萹,盖浅近不足道也。蘓氏觧论语与孟子辨者八,其论差胜,自以去圣人不逺,及细味之,亦皆失其本旨。张九成最号深知者,而复不能尽,如论行仁政而王,王者之不作,曲为护讳,不敢正言,而猥曰:王者,王道也。此犹是郑厚辈所见。至于对齐宣、汤武之问,辨任人食色之惑,皆置而不能措口。呜呼,孟之意难明如此乎?
伊川觧取伤亷,曰:如朋友之馈,是可取也;然巳能自足,则不可取之,便伤亷。予以为孟子之意,止谓于义,一何如耳,岂论已之有无哉。义所当取也,巳(己)虽有余,取之何害;果不当取,虽其不足亦不可也。其说与伤惠,则曰:可以无与而与之,则却于合者;无以与之,如博施济众,固圣人所欲也。然五十者方衣帛,七十者方食肉;如使四十者衣帛,五十者食肉,岂不更好。然力或不足,则当衣帛,食肉者反不足矣。所以伤惠。此又迂阔之甚也。孟子亦曰:与之不当,则将以为惠,而适害之耳。何劳曲说?呜呼,明经如程氏亦可谓难得矣。然时有此等,故未能尽厌乎人心。
仲尼不为已甚者。盖每事适中,皆无大过耳。或者见论语疾不仁之言,及孟子论泄栁叚干木事,亦有已甚字,遂专以此意觧之,失之拘矣。然已甚之事,在他人或有之,非所以论仲尼也。圣人于本分之外,无毫末之过,岂至于已甚而后不为乎。
南轩觧久假而不归,曰假之则非真有矣,而谓乌知其非有此阐幽以示人之意,盖五霸暂假而遽归者也。使其假而能久,久而不归,则必有非苟然者。孰曰非已有乎,盖有之者不系于假,而假于不归耳。孟子斯言与人为善,而开其自新之道,所以待天下后世者,可谓宏裕矣。其说甚好。晦庵曰:假之终身而不知其非真。有又有云假之虽久,终非已物,陋哉斯言也。天下之人不能皆上性君子多方,教人要以趋于善而已,故利而行之,勉强而行之,皆在所取,以为成功,则一也。若如朱氏之言,自非尧、舜,举皆徒劳而无益,谁复可进哉。方渠未成书时,甞有此义质于南轩,南轩答之如今所说,而卒从巳意,甚矣好髙而不通也。东坡曰假之与性,亦异矣。使孔子观之不终日而决,何不知之有。呜呼,孟子岂诚不能辨此乎。蘓氏几于不觧事。
孟子曰:男女授受不亲,礼也;嫂溺援之以手者,权也。东坡曰:嫂溺援之,亦礼也,与李泰伯之说同。夫孟子云此,固正礼,然有时而从权耳,岂谓权即非礼乎?二子可谓以辞害志矣。
子产以乗舆济人于溱洧,孟子曰惠而不知为政。夫桥梁之政,野人皆知之。曽谓子产而不及知乎此,必有司之不职。或偶圯壈而子产适见,因以救一时之急,岂专以此为惠。而孟子亦岂诚讥子产哉。盖世有不知本末,如移民移粟、遗衣遗食之徒,故借其事以为戒耳。东坡遂以孟子为失;张子韶既知其出于一时,而复求子产之病,以寔孟子之言,是皆非也。
东坡以孔子去食存信之义,破孟子礼轻食色重之论,以为使从其说,则礼之亡无日矣。张九成亦疑其非而置之不说。予谓不然。子贡以去取为决,故孔子以去取决之,任人以轻重相明,故孟子以轻重明之,其势然耳。使任人之问,如子贡之问,则孟子之所答亦将如孔子之所答矣。孟子之言未可瑕疵,南轩颇见其旨,但辞不能达耳。
孟子语人,每言性善,此止谓人之资禀皆可使为君子。盖诱掖之教,而蘓氏曰:孟子有见于性,而离于善,善非性也。使性而可以谓之善,则亦可以谓之恶。其说近于释氏之无善恶,辨则辨矣,而非孟子之意也。
吕东莱曰:以君子之言借小人之口发之,则天下见其邪而不见其正;以小人之言借君子之口发之,则天下见其正而不见其邪,是故大诰之篇入于王莽之笔,则为奸说;阳虎之语编于孟子之书,则为格言。非变其言也,气变则言随之变也。慵夫曰:以论似髙而寔非也,言之邪正,顾人何如岂气所能变哉。莽之文奸固不待辨,而阳虎之语人皆疑焉。夫阳虎志于为富而不在仁,故以仁之害富者言之;孟子志于为仁而不在富,故以富之害仁者言之。阳虎若曰为仁则不得致富,故为富者不暇顾仁;孟子若曰为富则必致贼仁,故为仁者不当务富。此其所以异耳。先儒曰:言有可采,不以人废,误矣。虎之口岂有善言哉。至于仁富不能两立,则理势之固然者。故孟子举之以为滕文厚敛之戒。
自反而不缩,虽褐寛博,吾不惴焉。不字为衍,不然则误耳。此甚明白,而释者依违不辨,何也?
孟子必有事焉而勿忘之说,或以心字属上句,或以属下句。予以文势观之,语皆不安,中间或有脱误,未可为断然之说也。
章子出妻,屏子终身不养,此止是畜养之养,若所谓女子小人为难养者,而注疏、晦庵皆云不使养巳,即是奉养之意,当作去声读,非也。
吕东莱策问进士:孟子论孔子集大成之说,云譬之金玉,则智始而圣终;譬之巧力,则圣至而智中。以智为尚,则害前说;以圣为尚,则害后说。此虽一时科举之文,实有可疑。学者不得不辨也。以予观之,当云:智譬则力,圣譬则巧,后说字误耳。
孟子对齐宣闻诛一夫,纣未闻弑君也。而说者疑焉,予以为警时君之语耳。(不能通)
滹南遗老集卷之九 史记辨惑一 采摭之误辨上
诗颂言古帝命武汤。又曰武王载斾。谓之武者,诗人之所加也。殷纪乃云汤曰吾甚,武号曰武王,圣人决无此语。
燕世家云:民人思召公之政,懐棠树不敢伐。赞又云:甘棠且思之,况其人乎。谓之爱棠树,则可云怀与思,不可也。
尚书尧典帝曰:畴咨若时,登庸放齐,曰胤子朱启明。帝曰:畴咨若予采,驩兠曰:共工方鸠僝功。帝所谓若时、若予采者,其义虽不甚明,要之是两事,而本纪于后节但云:尧又曰谁可者,却只是申前事也。
舜典称:四罪而天下咸服,言刑之当而已。史记帝尧本纪云:舜言于帝,请流共工于幽陵,以变北狄;放驩兜于崇山,以变南蛮;迁三苗于三危,以变西戎;殛鲧于羽山,以变东夷。至舜纪则引左传所载浑沌、穷竒、梼杌、饕餮之事,云流四凶族,迁于四裔,以御魑魅。文虽差殊,其为四罪一也。一则曰变四夷,一则曰御魑魅,舜之意果安在哉。盖二者皆陋说,不足取焉且。此事止当作舜纪,而复见于尧,止当从经而反取于传纪之语,不亦冗而杂乎。
夏本纪载皋陶之言,曰:翕受普施九徳,咸事俊乂,在官百吏肃谨,母教邪淫竒谋,非其人居其官,是谓乱天事。索隐曰此取尚书皐陶谟,为文断絶,殊无次第,即班固所谓疎畧抵牾者也。呜呼,岂特此一节而然哉。
殷本纪云:汤还亳,作汤诰:维三月,王自至于东郊,告诸侯,群后母不有功于民,勤力乃事,予乃大罚殛汝,母予怨。曰:古禹、皋陶久劳于外,其有功乎民?民乃有安,东为江,北为济,西为河,南为淮,四渎已修,万民乃有居。后稷降播,农殖百榖,三公咸有功于民,故后有立。昔蚩尤与其大夫作乱百姓,帝乃弗予有状。先王言,不可不勉。曰:不道,母之在国,女母我怨,以令诸侯。予谓此皆不成文理,今汤诰之书具在,曷尝有此?迁何所据而载之也。
尚书汤诰篇末云,咎单作明居,而咸有一德。乃伊挚复政将归时所陈,在太甲三篇之下,次第明甚,不可乱也。史记乃谓咸有一德作于汤时,而列之汤诰之后,明居之前,岂非误欤。
殷本纪云:太甲既立不明,伊尹放之桐宫,三年悔过,迎而授之政。太甲修德,诸侯咸归,百姓以寕,伊尹嘉之,乃作太甲训三篇,褒太甲。夫三篇之书,虽曰伊尹作,然自始至终,皆史氏所録,岂独伊尹褒嘉而作乎。
封禅书举殷太戊时,伊陟赞巫咸事,云巫咸之兴自此始。按尚书咸乂四篇不见其文,莫晓何义。孔氏但以巫咸为臣姓名,而迁遂以为巫觋。据周公作君奭言巫咸乂王家,与伊尹、伊陟、臣扈、甘盘等同列,盖一代之勲贤,而谓巫觋之类,可乎?且其间又有曰巫咸者,正使为巫觋,亦是其名为咸,安得谓自此而兴乎。索隐引楚词为证,彼楚词何足稽也。列子言有神巫字季咸,自齐来,能言人死生寿夭,岂因而乱乎。
书序云:伊陟赞于巫咸作咸乂四篇。君奭云巫咸乂王家,夫赞而作书者,一时之事耳。乂王家者总言其功业也。而殷本纪云:伊陟赞之于巫咸,治王家有成作咸乂,何也?
盘庚篇云:民咨胥怨言,咨嗟而相怨也。史记乃曰:咨胥皆怨,何等语耶。
盘庚三篇几以告谕臣民之不欲迁者,史记既畧言其大旨矣,而复云帝小辛立殷复衰,百姓思盘庚而作,不已乖乎。
殷本纪云:武丁祭成汤,明日有飞雉登鼎耳而呴,武丁惧,祖已乃训王曰云云。武丁修政行徳,天下咸驩,殷道复兴。武丁崩,祖庚立,祖已嘉武丁之以祥雉为徳,立其庙为髙宗,遂作髙宗彤日,及训考之于书。此篇即祖已训王之词,其曰髙宗者,史氏追称耳,诸篇之体皆然,而云武丁既没,祖已嘉之而作,缪矣。且立庙称宗,自国家之事,岂独出祖已之意哉。
髙宗之训,乃书篇名,自当全着,而但云及训此,复失之太简矣。
宋世家云:微子度纣终不可谏,欲死之,及去,未能自决,乃问太师,少师曰云云,太师若曰云云,诚得治国。国治身死,不恨为死,终不得治遂亡,则微子既巳去矣,而复记箕子之所以奴,比干之所以死,而终之曰:微子以为父子有骨月,而臣主以义属。父有过,子三谏不听,则随而号之;人臣三谏不听,则可以去矣。于是太师少师乃劝微子去,遂行何邪?此殆似梦中语也。
殷纪云:纣淫乱不止,微子数谏不听,乃与太师、少师谋,遂去;比干强谏纣,纣剖比干,观其心;箕子惧,佯狂为奴,纣又囚之。殷之太师、少师乃持其祭乐器奔周。按尚书微子篇所谓太师少师即箕子、比干也。今乃言奔周,与书所记异矣。而周纪又云:纣杀王子比干,囚箕子,太师疵,少师强,抱其乐器而奔周,则迁所谓太师少师者,其乐工邪。若殷纪所称,亦止于乐工,则微子何至与此辈谋决去就,而此辈之奔,亦何为并持祭器乎?至宋世家则曰:武王克殷,微子持其祭器造于军门,前后参差,殆不可晓。
齐世家云:武王自盟津还师,与太公此作泰誓。鲁世家云:武王伐纣,至牧野,周公佐武王,作牧誓。按尚书二篇皆王言也,而一以为与太公作,一以为周公佐之而作,何所据也。且作泰誓何加一此字。
书序云:武王既胜殷邦,诸侯班宗彝,作分器。分器自是篇名,而周纪乃云作分殷之器物,失其名矣。
金縢一书,盖周公尝请代武王之死,已乃纳册匮中,而秘其事。武王既丧,群叔流言毁公,公东征二年,罪人斯得作鸱鸮之诗,以贻成王,而未敢诮及。因天变以启金縢之书,得公代武王之说,于是悔过自新,而迎公以还。其文甚明,史记鲁世家既载周公纳册金縢,及羣叔流言、周公东征之事,至于封康叔,营洛邑,还政成王,则又云:初成王少时,病周公,自揃其爪,沉之于河,以祝于神,曰王少未有识,奸神命者乃旦也。亦蔵其册于府。成王病有瘳,及王用事人,或譛公,公奔楚。成王发府见公祷书,乃泣,反公,公卒之后,始有因天变启金縢事,如书之所记,戾于经矣。然蒙恬对胡亥,亦引周公揃爪及奔楚之事,则战国以来,固已有此陋说,而子长爱竒,因以乱之耳。抑不知所谓小子,其迎者认为何义也。
周本纪云:成王既迁殷遗民,周公以王命告作多士无逸。鲁世家云:周公恐成王有所淫逸,乃作多士无逸。自今考之,多士为殷民而作者也,无逸为成王而作者也。在本纪则并无逸为告殷民,在世家则并多士为戒成王,混淆差互,一至于此。盖不惟抵牾于经,而自相矛盾亦甚矣。至世家杂举二篇之旨,支离错乱,不成文理,读之可以发笑。
卫康叔世家举酒诰之旨,云诰以纣所以亡者,以淫于酒;酒之失,妇人是用。故纣之乱自此始。案酒诰之文,曷尝有用妇人语。
燕世家云:周公摄政,当国践阼;召公疑之,作君奭,君奭不悦周公,周公乃称汤时有伊挚格于皇天云云。夫既云召公疑之作君奭,而又云君奭不悦周公,周公以告之。尚书所载之语无乃重复乎?且谓之君者,犹尔汝也。或但称君或连其名,皆周公面呼之辞,而遂云君奭不悦周公可乎。
周纪云:成王既崩,召、毕二公以太子钊见于先王庙,申告以文王、武王之为王业之不易,务在节俭,毋多欲,以笃信临之,作顾命。今其书但载成王末命使之率,循天卞爕,和天下以答,扬文、武之训而已,曷尝有二公申告之事哉。
周纪云:康王即位,徧告诸侯,宣告以文武之业,以申之作康诰。以书考之,此篇乃康王之诰耳。若康诰则成王所以命康叔者也。其谬误如此。且本纪既先序周公作康诰、酒诰等篇,而于此复云书,岂有两康诰邪。
周纪云:穆王闵文武之道缺,乃命伯冏申诫太仆国之政,作冏命复寕,絶不成文理。
淮夷徐戎反,伯禽帅师伐之于肹,誓曰云云。作此肹誓,何用四字。
或谓太史公文皆不见先秦古书,故其记二帝三王事,多与尚书不同。此爱之者曲为之说也。按武帝尝诏孔安国作传,史记儒林传亦具言孔氏有古文尚书,而安国以今文读之,盖尚书滋多于是,则其书当时已博矣。縦未列于学宫,子长岂得不见,只是采摭不精耳。彼其所取于他书者,亦多抵牾而不合,岂皆以不见之故邪。
或问禘之说,子曰知其说者之于天下也,其如示诸斯乎指其掌,孔子自指掌而言耳。封禅书引之,直云其于治天下也,视其掌。不已疎乎?
孟武伯问子路仁乎?子曰:千乗之国可使治其赋也,不知其仁。问冉求,则曰:千室之邑,百乗之家,可使为之宰也,不知其仁。论语所记云尔,史记仲由传云:季康子问仲由仁乎?孔子曰千乗之国,可使治其赋,不知其仁;而冉求传则曰,季康问冉求仁乎?孔子曰:千室之邑,百乗之家,可使治其赋,仁则吾不知。问子路,孔子曰:如求。夫问者,孟武伯,而迁以为季康子。孔子所荅非惟与论语不同,而二传亦自相乖戾,荒疎甚矣。
论语载孔子在陈之言,云:归与归与,吾党之小子狂简,斐然成章,不知所以裁之。初不言其何为而发也。孟子亦载之曰:盍归乎来?吾党之士狂简,进取不忘其初。此正是一事,但辞少异耳。史记世家乃两存之,而各着其言之之由,吾意其妄为迁就也。
论语闵子骞辞费宰之命,曰如有复我者,则吾必在汶上矣。盖一时拒使者之言也。史记子骞传直云:不仕大夫,不食污君之禄,如有复我者,必在汶上矣。殆不成文理。
论语云:子在齐闻韶,三月不知肉味。司马迁意其太久也,遂加学之二字。夫经有疑义,阙之可也。以意増损可乎?然史记如此者,何可胜数。
孔子答陈司败:昭公知礼,司败以孔子为党,巫马期特传其语而已,既非期之言行,又非孔子之训诲,而専着此以为期传,甚无谓也。所谓举直错诸枉能使枉者直,乃答樊迟问知之言耳。然则迁之所引既误,而司马氏辨之者亦非也。
南容传云:容问羿、奡、禹、稷事,夫子不答。容出,子曰:君子哉。若人尚德哉。若人国有道不废,国无道免于刑戮。三复白圭之玷,以其兄之子妻之。按论语此是三章不相附属,而迁合之为一,殆不可读也。
孔子尝谓子贡曰:予一以贯,非多学而识者,盖泛以告之耳。而史记以为在陈蔡时,因子贡作色而云,不知一贯之说何以寛子贡也。子张问行,孔子语之以忠信笃敬,此亦平居之所讲明。而史记又谓因陈蔡之困而发,何所据耶?
孔子世家载楚狂接舆歌曰:往者不可谏兮,来者犹可追也。加两助字,不惟非其本语,抑亦乱其声韵矣。
仲由传云子路喜从逰遇长沮桀溺荷莜文人彼亦偶从夫子耳便谓其喜从逰何以知也且此事亦不必録
孔子世家云:西狩见麟曰:吾道穷矣。喟然叹曰:莫我知。夫子贡曰:何为莫知?子曰:不怨天,不尤人,下学而上逹,知我者其天乎;不降其志,不辱其身,伯夷叔齐乎?谓栁下惠少连降志辱身矣,谓虞仲夷逸,隐居放言,行中清废,中权我则异于是,无可无不可,曰弗乎弗乎,君子病没,世而名不称焉。吾道不行矣,吾何以自见于世哉。乃因史记作春秋,以论语考之,以上三章皆泛称子曰,不记其在何时因何事也。而迁着于此盖亦妄意云尔。其论夷、恵之属,尤无谓也。
孔子世家总书行事,有云,食于有丧者之侧,未尝饱也。是日哭则不歌,见齐衰瞽者,虽童子必变。三人行,必得我师。德之不修,学之不讲,闻义不能徙,不善不能改,是吾忧也。史氏之所记孔子之所自言,岂可混而不别。迁采经摭传,大抵皆踳驳,而二帝三王纪、齐鲁燕晋宋卫孔子世家,仲尼弟子传尤不足观也。
孟子初见梁王,王汛问利国之说,孟子以仁义答之。他日又以挫衂于邻国之故,求所以洒其耻者,孟子复劝之以施仁政,分明是两节,而魏世家云,惠王曰:寡人不佞兵三折于外,太子虏上将死国以空虚,以羞先君宗庙社稷,寡人甚丑之。叟不逺千里,辱幸至敝邑之廷,将何以利吾国?孟轲曰:君不可以言利为人君,仁义而巳矣。何以利为文辞,杂乱矣。
或疑孟子劝齐伐燕,孟子辨之甚明。而燕世家乃云,孟轲谓宣王曰:此文武之时,不可失,何从得邪,此直以或疑而意之耳。苑璞曰:司马迁不信真,孟子而信假,孟子诚中其病。
舜本纪云:象以舜为已死乃止。舜宫居,鼓其琴。舜往见之,象鄂不怿?。孟子乃是象徃入舜宫,舜在床琴也。
左传曰:郑武公夫人武姜生荘公及叔叚,荘公寤生惊姜氏,故名曰寤生,遂恶之,而爱叚。杜注云,寤寐而庄公已生,故惊而恶之。史记曰:武姜生太子寤生,生之难,夫人勿爱,后生少子叔叚,叚生易,夫人爱之。予谓如左氏之说,荘公之生盖易矣,夫人特以怪异而恶之耳,迁反谓之难,而又谓叚生易,何邪?此虽无系于利害,亦可以发一笑也。
左传记石碏之言,云陈桓公方有宠于王。刘子玄谓陈侯尚存,未当称谥,当矣。如鲁世家云,公子挥欲为隐公杀桓公,隐公不从,挥反譛隠公于桓公,曰:隐公欲遂立去子,子其图之,请为子杀隐公。其病犹左氏也。
春秋荘公七年夏四月辛夘,夜中星陨如雨。夫如雨云者,直言其状之多若雨,故以为异而记之。后世史书五行志亦时有载此者,左氏乃谓与雨偕而下,杜预遂以如训而盖失之矣。至史记宋世家则并举之,曰宋地霣星如雨,与雨偕下,岂不愈缪哉。
鲁荘公七年四月辛夘,夜中星陨如雨。僖公十六年正月戊申陨石于宋五,是月六鹢退飞过宋都。左氏云陨石于宋,陨星也。史记世家乃谓宋襄公七年,宋地霣星如雨,与雨偕下,六鶂退蜚。按春秋星陨如雨,初不指其在宋,且荘公七年之四月,与僖公十六年之正月相去亦逺矣,安得并为宋地同时之事乎。盖见左氏释陨石为陨星,故误志焉。而陨石之事反遗而不书,荒疎甚矣。
据左氏传注,鲁僖公为闵公庶兄,故夏父弗忌曰:新鬼大,故鬼小。而史记乃云,愍公被弑,季友自邾奉愍公弟申入,立之,是为厘公,厘公亦荘公少子,未知孰是。
左氏云,季文子卒,无衣帛之妾,无食粟之马,无蔵金玉,无重器偹,君子是以知季文子之忠于公室也。相三君矣,而无私积,可不谓忠乎。史记则云,家无衣帛之妾,廐无食粟之马,府无金玉,以相三君,于文为悖。
卫世家云,蒯瞶与浑良夫盟,曰免子三死无所。与按左氏但云三死无与,无与即免也,今更加免子二字,不亦赘乎。
吴世家云,季札自卫如晋,将舍于宿,闻钟声,曰异哉。吾闻之,辨而不徳,必加于戮。夫子获罪于君以在此,惧犹不足,而又可以畔乎。夫子之在此,犹燕之巢于幕也;君在殡而可以乐乎,遂去之。文子闻之,终身不听琴瑟。卫世家云,季子过宿,孙文子为击磬,曰不,乐音大悲,使卫乱乃此矣。一以为钟,一以为磬,此未足深病。然如前说则是文子自作乐,而季子适闻之也;如后说则是文子为札而作也。前说则罪其不自愧惧,而安于误乐;后说则以音声之悲,而知其为乱之惩,是何乖异而不同邪。按前说本于左氏,当以为是;后说正有他?亦相矛盾,而不应取也。且左氏但言又何乐,而史记改之云可以畔乎,其义亦乖。盖获罪于君,即所谓畔也,而何在于击钟邪。司马贞既知其非矣,而曰畔字当读为乐,亦强为之说也。
史记称宰予与田常为乱,夷其族。前人辨之,曰齐相阚止亦字子我,故迁误以为然。考之左氏,先书阚止而后称子我,注言子我即阚止也。今齐世家亦然。而田完世家乃云,子我者,阚止之宗人,则其谬误,岂独宰予之事哉。
齐世家书子我为阚止,而田完世家作监止;楚世家称昭王名珍,而伍员传作轸;卫世家称荘公名蒯瞶,而仲由传作蒉瞶;卫世家云孟黡敌子路,而仲由传作壶黡,是不当从一乎。
滹南遗老集卷之十 史记辨惑二 采摭之误辨下
左传昭公二十年十月,齐景公疥,遂痁,期而不瘳。梁邱据与裔欵言于公,曰:吾事鬼神豊于先君有加矣,今君疾病,是祝史之罪也,盍诛祝史?晏子不可,曰:民人若病,夫妇皆诅,祝有益也,诅亦有损,虽其善祝,岂能胜亿兆人之诅。十二月,晏子侍公于遄台,梁邱据驰而造焉,饮酒乐公,曰:古而无死其乐若何?晏子曰:古而无死,则古之乐也,君何得焉。昔爽鸠氏始居此地,季前因之,有逄伯陵因之,蒲姑氏因之,而后太公因之,古若无死,爽鸠氏之乐非君所愿也。二十六年冬,齐有彗星,齐侯使禳之,晏子曰,无益也,祇取诬焉,天道不谄,不贰其命,若之何禳之。齐侯与晏子坐于路寝,公叹曰:羙哉室,其谁有此乎?晏子曰:敢问何谓也。公曰:吾以为在德。对曰:如君之言,其陈氏乎?列子曰:景公游于牛山,临其国城,而流涕曰:羙哉国乎,郁鬰芉芉,若何去此国而死乎?使古无死者,寡人将去斯而之何?史孔、梁邱据从而泣,晏子独笑于旁,公曰:寡人今日之逰悲,孔与据皆从而泣,子之独笑,何也?对曰:使贤者而常守之则太公、桓公常守之矣;使有勇者而常守之则荘公、灵公常守之矣。
数君者将守之,吾君方将被蓑笠而立乎畎亩之中,惟事之恤,何暇念死乎?则吾君又安得此位而立焉?以其迭处之,迭去之,至于君也而独为之流涕,是不仁也。见不仁之君,见谄谀之臣,臣所为独窃笑也。史记齐世家杂取二书之说,云鲁昭公三十二年彗星见,景公坐柏寝,叹曰:堂堂谁有此乎?群臣皆注,晏子笑,公怒,晏子曰:臣笑群臣谀甚。景公曰:彗星出东北,当齐分野,寡人以为忧。晏子曰:君髙台深池,赋敛如弗得,刑罚恐不胜,茀星将出,彗星何惧乎?公曰:可禳否?晏子曰:使神可祝而来,亦可禳而去也,百姓苦怨以万数,而君令一人禳之,安能胜众口乎?呜呼,此一事也,而差互不同如是,其余谬妄,可胜道哉!
左传介之推荅母之言,曰:身将隠焉用,文之是求显也。史记重下文之二字,或言如此意乃足,因疑左氏脱误。予谓不然。古人语简有如此者:礼记云,晋献公将杀世子申生,公子重耳谓之,曰:盍言子之志于公乎?世子曰:不可。君安丽姬,是我伤公之心也。孟子辨百里奚事,曾不知以食牛干秦缪公之为污也,可谓智乎?亦是类也。且迁记汉文之语,云吾独不得亷颇、李牧为吾将,吾岂忧匈奴哉。此复何异而独疑,推之言也,虽然亦不可为法也。
周纪云,晋文公召襄王,襄王会之河阳践土。书讳曰:天王狩于河阳。按左传仲尼言以臣召君不可以训,故书曰狩。今直云书讳,谁得而知也。
左传称晋灵公欲攻赵盾,其右提弥明死之。又谓初,盾田于首山,舎于翳桑,见灵輙饿而食之,后輙为公介,御公徒而免,盾问其名居,不告而亡。夫言其职,则明为右而輙为介;言其所终,则明死輙亡,其为二人明矣。而史记云桑下饿人即提弥明,且又以为宰夫,何耶?左氏之说未必皆可信,然迁之所记寔以是为据焉,则其舛误不得不辨也。
晋世家云,赵盾尝田首山,食桑下饿人,饿人舍其半日。宦三年未知母之存否,愿遗母。夫存否且不知,愿安所遗乎?左传有今近焉三字于理乃通,迁卤莽而失之耳。
晋赵盾弟穿弑君,董狐书盾弑以示于朝。盾不伏,狐曰:子为正卿,亾不越竟,反不讨贼,非子而谁?仲尼称狐为良史。左氏云尔,晋世家既从之矣,而赵世家复云:君子讥盾为正卿,亡不出境,反不讨贼,故太史书之如此。是先出于士论,太史因之而书也。文既冗复,而意又矛盾,无乃不当乎?
左氏记鉏麑事,云盾盛服将朝,坐而假寐,麑曰:不忘恭敬,民之主也,贼民之主,不忠;弃君之命,不信,触槐而死。公羊以为见盾闺门无人,且食鱼飱,嘉其易而俭。故尔史记则云,盾闺门开居处节。麑曰:杀忠臣,弃君命,罪一也,乃死。吾不知闺门开居处节,何以为忠也?
郄克耻为齐母所笑,誓曰:所不此报,无能渉河。左传云尔,齐世家曰:不是报,不复渉河。意既异矣。至晋世家则又云,不报齐者,河伯视之。记一事而差殊若是,失之不精也。
左氏曰:郄克聘于齐,既登,妇人笑于房,郄克怒,故有鞌之役。杜注云,跛而登阶,故笑之。谷梁子曰:季孙行父秃,却克眇,卫孙良夫跛,曹公子手偻,同时聘于齐。公羊曰:却克、臧孙许聘于齐,或眇或跛。而史记复云,却克偻,鲁使蹇,卫使眇。然则果谁可信乎?三传之不同,各记所闻,固无足怪。史记因传而出者也,不从此则从彼,乃又乖异如此,何也?
左传曰:白公胜在吴,子西召而用之,后以救郑之故,欲杀子西,子西闻之,曰:胜如卵,余翼而长之。此盖恃其有思也。而史记云,胜如卵耳,何能为也,则是忽其脆弱而已,不亦异乎?
左氏曰:吴王阖庐将伐齐,越子率其众以朝,王及列士皆有馈赂,吴人皆喜。惟子胥曰:是豢吴也。史记改为弃吴,此何意邪?
左氏曰:呉王赐子胥死,子胥将死,曰:树吾墓槚,槚可材也,吴其亡乎,此言时之不久耳。史记则云,树吾墓上以梓,令可为噐,吾不知何意也。
吴世家云,越王击吴于檇李,使死士挑战三行,造吴师,呼自刭,吴师观之,越因伐吴败之。越世家亦同。贾逵曰:死罪人也。郑众曰:欲以死报恩者。其说皆不安。按左氏云,使死士再禽焉,不动;使罪人三行,属剑于颈而辞曰:二君有治臣奸,旗鼓不敏于君之行,前无所逃,刑敢归死,遂自刭。盖死士者,敢死勇士也,与罪人之事自是两节,而迁混并之,故义理不明,而说者妄为云云耳。
左传云,句践与吴战于檇李,大败吴师,阖闾还卒于陉,夫差使人立于庭,茍出入,必谓已曰:夫差而忘越王之杀而父乎?则对曰:唯不敢忘。盖阖闾既殁,夫差使人问已耳。而史记曰:阖闾将死,立子夫差,谓曰:尔忘句践杀尔父乎?何其不同也。
秦穆公伐郑之役,考之左传,其谏而止之,哭而送其子者,独蹇叔而已,故晋原轸曰:秦违蹇叔而以贪勤民。穆公曰:孤违蹇叔以辱二三子,何尝有百里奚预其间哉。而司马迁记此以为二老同辞,不知其何据也。左氏云,父召孟明、西乞术、白乙丙使出师。又云蹇叔之子与师,蹇叔谓孟子曰:孟子见吾师之出,而不见其入也。哭送其子,曰,吾收尔骨焉。盖孟明軰自为将帅,而蹇叔之子则士卒之属也,此亦不相渉,而迁以孟明为百里奚子,西乞、白乙为蹇叔子,又何邪?或曰:孔疏引世族谱云,或谓西乞术、白乙丙为蹇叔子,安知子长别无所据,而必以左氏为质乎?曰:此或有之。然是役也,主其谋者,孟明也。再败不沮,卒以得逞,使果为百里奚子,何奚能苦諌其君,而无一言以罪其子也。以书观之穆公自殽败归,即作秦誓以自悔,而迁以为取王官封殽尸之后,不亦异乎。又云君子闻之,皆为垂涕,曰:嗟乎,秦穆之与人,周也。按左氏云,君子是以知秦穆之为君也,举人之周也,与人之壹也。至于孟明、子桑皆有赞美之辞。凡左氏所谓君子者,盖假之以为褒贬之主,而非指乎当时之士也。安有所谓闻之垂涕者哉。
左氏:华督遇孔父妻,目逆而送之。其言甚文。史记乃曰,目而观之,不成语矣。服虔曰,目者极视,睛不转也,殆是妄说。
公羊传:宋南宫万弑闵公,大夫仇牧手剑叱之万榝不,杀之碎其首,齿着乎门阖。注谓侧手曰榝。盖槶碎其首,故齿迸门阖耳。而史记但云,万抟仇牧,齿着门阖死,恐先无意。(有疑)
楚荘王围宋,城中无食,华元夜见子反而告其情,子反勉之,曰:我军亦有七日之粮,尽此将去而归。王闻而责子反,子反曰:宋犹有不欺之臣,可以楚而无乎?荘王不得已,乃引师去。此公羊之说也。史记乃谓,荘王喜华元之诚,自发此言而罢兵,岂别有所据耶。
谷梁曰:季孙行父秃,晋郄克眇,卫孙良夫跛,曹公子手偻,同时聘于齐,齐使秃者御秃者,眇者御眇者,跛者御跛者,偻者御偻者,所以有鞌之战。公羊畧同。啖助以为似街谈巷议,故削之。刘知几论省字法,云当作各以其类者逆之,此亦可矣。史记乃谓,令人如之以导客,则是伪效其状,而非真疾也。
吕氏春秋云,管仲有疾,桓公问之,仲请逺易牙、竖刁、公子启方。公曰:易牙烹其子,以慊寡人,尚可疑邪?对曰:人之情,非不爱其子也,其子之忍,又将何有于君。公曰:竖刁自宫以近寡人,尚可疑耶?对曰:人之情非不爱其身也,其身之忍,又将何有于君。公又曰:公子启方事寡人十五年,其父死不敢归哭,尚可疑耶?对曰:人之情非不爱其父也,其父之忍,又将何有于君。史记亦载之,而但云杀子以适君,非人情不可;自宫以适君,非人情难亲;倍亲以适君,非人情难近,谁得而知其事邪?
滹南遗老集卷之十一 史记辨惑三 取舍不当辨
迁史之例,惟世家最无谓。颜师古曰:世家者,子孙为大官不絶也;诸侯有国称君,降天子一等耳,虽不可同乎帝纪,亦岂可谓之世家。且既以诸侯为世家,则孔子、陈渉、将相、宗室、外戚等复何预也。抑又有大不安者,曰纪,曰传,曰表,曰书,皆篇籍之目也。世家特门第之称,犹强族大姓云尔,乌得与纪传字为类也。然古今未有知其非者,亦可怪矣。然则列国宜何称,曰国志、国语之类,何所不可。在识者定之而已。
史记诸世家,往往随年附见他国大事。至于列传亦或有之,徒乱其文,无关义理。夫左氏编年夲纪诸国之事,或先经以始事,或后经以终义,互相发明,故可也。如迁史者,各有传记,足以自见,何必尔耶?近代苏子容尝自言其强记之法,云吾每以一岁中大事为目,欲记当年事则不忘矣,如某年改元,其年有某事,某年命相,其年有某事,则记事之一法也。太史公书恐亦此意。呜呼,史书法言也,岂徒偹强记而已哉。苏氏之说不足信。鲁世家有云,往年冬,晋杀其君厉公。孔子世家有云,明岁子路死于卫。子路传有云,是时子贡为鲁使于齐。魏世家有云,其后十四岁而孔子相鲁。夫当年事且不宜附,而又及徃年、明岁、同时、十数年之后者何耶。
禹之平水土,箕子之作洪范,史但言其事目足矣,而全载二书,甚无谓。盖圣经自传不待表出,徒増冗滞耳。刘子元(玄)唯知孟坚地理志,全写禹贡之非,而不讥迁史之谬,何耶?
迁采摭异闻小说,习陋传疑,无所不有。许由之事既知其非矣,而又惑于箕山之冢,殆是胸中全无一物也。
史记老子传:训诲孔子如门弟子,而孔子叹其犹龙者,盖出于荘周寓言,是何足信,而遂以为寔録乎?至于成王剪叶以封唐叔,周公吐握以待士,孔子不假盖于子夏,曽子以蒸梨而出妻,皆委巷之谈,战国诸子之所记,非圣贤之事,而一切信之。子由为古史,迁之妄谬去之殆尽矣,而犹有此等,盖可恨云
伯夷传云,余悲伯夷之意,睹轶诗可异焉,传曰云云。传曰二字,吾所不暁。索隐云,谓吕氏春秋、韩诗外传也,信如是说,则迁所记古人事,孰非摭诸前书者,而此独称传乎?
新城三老董公遮说汉王,以为兵出无名,故不成,明其为贼敌,乃可服者,此殊切于义理。故孟坚全载其说,而迁但云说以义帝死故,太简而不偹矣,且止于义帝死故,则谓之告可也,何必云说哉。
吕后之名既列于本纪,其事迹始末亦随处具见,而外戚世家又云吕娥姁为髙祖正后,男为太子,及戚姬等事,恐不湏也。若唐武氏事迹猥多,记中所不可悉,故再入后妃传,其例自别。
吕后纪末云,代王立为天子,二十三年崩,谥为孝文皇帝。按此言代王为天子但,以终诛吕之事耳。其崩与谥,则本纪自具,何必及之耶?
吕后纪先云,封吕嬃为临光侯,不言嬃之为谁,而后乃云太后女弟吕嬃,失其次矣,岂前所称者别为一人耶?
汉文诸诏,班固皆书诏而迁称上曰,按其文意当以诏字为是。
窦婴传云,景帝欲用婴,婴固辞。上曰:天下方有急,王孙寕可让耶?王孙,婴之字也。班氏着之传首,是矣。今迁不着,读者何以知之,始既不着,则当云字谓耳。然婴贵戚大臣,非他附见者,亦不宜用此法也。
义纵传云宁成家居,上欲以为郡守,御史大夫弘曰:臣居山东为小吏时,宁成为济南都尉,其治如狼牧羊,成不可使治民。上乃拜成为关都尉,岁余,关东吏隶郡国,号曰:寕见乳虎,无值宁成之怒。此正当入本传,而书于纵传,何耶?虽下有破碎其家事,亦不湏也。
张汤传云,赵禹为人亷倨,为吏以来,舍无食客,公卿相造请禹,禹终不报谢,务在絶知友宾客之请,孤立行一意而已。见文法輙取,亦不覆案求官属阴罪。此叚与汤事非必相湏,亦止当并于禹传。至亷颇、赵奢、张苍、周昌、魏其、武安等传,皆是类也。
律书之首,以为律为万事根本,而其于兵械尤重。武王伐纣,吹律听声,推孟春以至于季冬,杀气相并而音尚宫,同声相从,乃物之自然,此固可矣。乃复偹论帝王以来用兵之事,而终于汉文献共百姓乐业,几七百言,何关于律意哉?斯寔无谓之甚,而邵氏极称之,以为此其髙古雄深,非他人拘窘所能到者。呜呼,文章必有规矩凖绳,虽六经不能废,頋乃以疎阔为髙深,致宻为拘窘,何等谬论也。又有谓此本为兵书者,若果兵书,复安用许多律吕事,大都皆出于畏迁,而不敢议其非,故妄云云耳。
史之立传,自忠义、孝友、循吏、烈女、儒学、文苑与夫酷吏、佞幸、隐逸、方术之类,或以善恶示劝戒,或以技能偹见闻,皆可也至。于滑稽、游侠、刺客之属,既已几于无谓矣。若乃货殖之事,特市井鄙人所为,是何足以污编録而迁特记之乎?班固徒讥迁之称述,崇势利而羞贱贫,然亦不知其传之不必立也。是故袭而存之,范晔而下皆无此目,得其体矣。
史记索隐谓,司马相如传不宜在西南夷下;大宛传不宜在酷吏、游侠之间,此论固当。然凡诸夷狄当以类相附,则匃奴亦岂得在李广、卫青之间乎?循吏、儒林而下,一节之人皆居列传之末,盖得体矣。及至刺客乃独第之李斯之上,循吏则第之汲郑之上,复何意哉。
滹南遗老集卷之十二 史记辨惑四 议论不当辨
史氏之评,因人事之善恶而正其是非,以示劝戒,而禆教化,故可贵也。迁之赞田完,徒谓易术幽明,非通人逹才,孰能注意,此固不必道者。而又云田乞及常,所以比犯二君,专齐国之政,非必事势之渐然也。盖若遵厌兆祥云,则乱臣贼子皆得以天命自觧,而无所惩矣。岂史氏之所宜言乎。
孔子世家赞云,余读孔氏书,想见其为人。夫圣人道徳,光被万世,虽鄙夫孺子皆知之矣。而迁因读书,始想见其为人之大概,非所宜言。
仲尼弟子传赞云:学者多称七十二子之徒,誉者或过其寔,毁者或损其真,钧之未覩厥容貌,则论语弟子籍出孔氏,古文近是,余以弟子名姓文字,悉取论语弟子问,并次为篇,疑者阙焉。予谓论人者亦据其行事而已,岂必容貌之覩,以貌取人,孔子或失之,而迁顾以为准平。且迁所引雑说鄙事,有不足信者,又岂皆论语之所载耶?
魏世家赞云,说者皆曰魏以不用信陵君,故国削弱至于亡。余以天方令秦平海内,其业未成,魏虽得阿衡之佐,曷益乎?此大谬之说也。魏之亡,既廹于秦兴,而非人谋之所能救,则秦之亡亦廹于汉兴,而无可为者也。而迁于本纪乃取贾生之论,以不任忠贤罪二世,何哉?夫无忌之徒固未足以益国,然迁之失言不得为罪也。
循吏传赞云,孙叔敖出一言郢市复,子产病死,郑民号哭,公仪子见好布而家妇逐,石奢縦父而死,椘昭君立李离,过杀而伏剑,晋文以正国法,无乃少评论総结之语乎?
吕不韦赞曰:孔子之所谓闻者,其吕子乎?按孔子所谓闻者似逹而非者也,虽不取于君子,然不韦亦不足当之也。
项羽传赞云,吾闻之周生,舜目盖重瞳子,又闻项羽亦重瞳子,羽岂其苗裔耶,何兴之暴也陋哉。此论人之形貌,容有偶相同者,羽出舜后千有余年,而独以此事遂疑其为苗裔,不亦迂乎。商均,舜之亲子,遗体在焉,然不闻其亦重瞳也,而千余年之逺裔乃必重瞳耶?周生何人,所据何书,而上知古帝王之形貌,正复有据,亦非学者之所宜讲也。夫舜以元徳升闻,四岳荐之,帝尧试之,上当天心,下允众望,然后践天子之位,其得之固有道矣,岂专以异相之故而暴兴者哉,使舜果由此而兴,则羽之成功亦应畧等,奚其不旋踵而剿灭也。迁轻信爱竒,初不知道,故其谬妄每如此,后世状人君之相者,类以舜瞳为羙谈,皆史迁之所启。而后梁朱友敬自恃重瞳,当为天子,因作乱而伏诛,亦本此之误也,悲夫。
司马迁赞萧何云,与闳夭散宜生争烈;赞韩信则云,可以比周召、太公之徒;赞周勃则云,伊尹、周公何以加。夫史氏儗人必于其伦,不可不慎也。以何、信等軰而上方三代圣贤,谈何容易哉。至论张耳、陈余则又讥其异于太伯、季子,迁之品藻陋矣。
迁论壶遂云,天子方倚以为相,会遂卒,不然,壶遂之内亷行修,斯鞠躬君子也,夫鞠躬,特折身耳,而以为君子之盛徳,何也,且天子以辅相期之,而充其所有,纔止于是乎?
李广传云,其射见敌,急度不中不发,发即应弦而倒,用此其将兵数困辱,其射虎亦多为索伤,此在阴里,容或有之,然亦失之意料,非史氏所可必者也。
汲郑赞无他褒贬,独叹其有势,则宾客十倍,无势则否。至并载翟公署门事,此何足道而着之史评哉。
滑稽传首云,孔子曰:六艺于治一也,礼以节人,楽以发和,书以道事,诗以道意,易以神化,春秋以道义。太史公曰:天道恢恢,岂不大哉。谈言微中,亦何可以觧纷。夫天道恢恢,巳不见发明滑稽之意,而六艺之事,又何所干渉也?
外戚世家序云,夫妇之际,人道之大伦也;礼之用,唯婚姻为兢兢。夫乐调而四时和,阴阳之变,万物之统也,可不慎哉。人能弘道,无如命何,甚哉妃匹之爱,君不能得之于臣,父不能得之于子,况卑下乎?既驩合矣,或不能成子姓,能成子姓矣,或不能要其终,岂非命也哉。孔子罕称命,盖难言之也,非通幽明之变,恶能识乎性命哉。夫一妇人之遇否,亦不足道矣。且凢人事,孰非命者,而迁于此反复致意,何其费辞也。人能弘道之语,其意尤疎。
滹南遗老集卷之十三 史记辨惑五 文势不相承接辨
吕不韦使华阳,夫人姊说夫人,曰:以色事人者,色衰而爱弛。今夫人事太子甚爱,而无子,不以此时早自结于诸子中贤孝者,举立以为嫡子,子之夫在则重尊,夫百岁之后,所子者为王,终不失势。此所谓一言而而万世之利也,中间文势蹉跌,不相承接
范睢至秦,秦王使舍食草具待命岁余,当是时,昭王巳立十六年,岁余下接不得当是时字。乐毅使于燕,昭王以为亚卿,久之,当是时,齐涽王强陈平长可娶妻富人,莫肯与者贫者,平亦耻之,久之,户牗富人有张负女孙五嫁,而夫輙死,平欲得之;李广尝有罪,常斩赎为庶人,顷之家居数岁,皆同病也。
范増劝项梁立楚,后梁乃求楚懐王,孙心民间为人牧羊,立以为楚懐王,文不相接,不若云时懐王孙心民间为人牧羊,梁求得之,为顺也。
留侯世家末云,子房始所见下邳圯上老父,与太公书者,后十三年从髙帝过济北,果见榖城山下黄石,取而葆祠之,文势不接,不若云,始下邳老父所言黄石,后十三年从髙帝过济北,果见于榖城山下。
萧相国世家,客说相国曰,君胡不多买田,地贱贯贷以自污,上心乃安,不相承接。
淮阴侯传云,其势非置之死地,使人人自为战,今予之生地皆走,寕尚可得而用之乎?不相承接甚矣。
汲黯传云,匃奴浑邪王来降,至京师,贾人与市者坐当死者五百余人。黯曰:夫匃奴,攻当路塞絶和亲,中国兴兵诛之,死伤者不可胜计,而费以巨万百数。臣愚以为陛下得胡人,皆以为奴婢,以赐从军死事者家。所卤获因予之以谢天下之苦,塞百姓之心,今縦不能。浑邪率数万之众来降,虚府库赏赐,发良民侍养,譬若奉骄子。愚民安知市买长安中物,而文吏绳以为阑,出财物于邉关乎,陛下纵不能得匃奴之资以谢天下,又以微文杀无知者五百余人,是所谓庇其叶而伤其枝者也。剰今纵不能一句,不唯语意重叠,而其畛畦亦不通也。(此段不能通,待核史记原文)
滹南遗老集卷之十四 史记辨惑六 姓名冗复辨
夏本记云:禹之父曰鲧,鲧之父曰帝颛顼,颛顼之父曰昌意,昌意之父曰黄帝。禹者,黄帝之玄孙,而颛顼之孙也。禹之曽大父昌意,及父鲧,皆不得在帝位,为人臣。刘子玄史通点烦云,颛顼纪中具言,黄帝是颛顼祖矣。此篇云,禹是颛顼孙,则其上不得更言黄帝之玄孙;既云昌意及鲧不得在帝位,则下文不当复云为人臣也,遂除五十七字,诚大中其病。然迁书率皆此类,可胜道哉。今略举之如此,纪既明叙启为禹之子矣,及即位又曰:帝启,禹之子。卫世家既明叙蒯瞶为出公之父矣,及蒯聩立,又曰是为荘公。荘公者,出公之父也。晋世家既明叙公子重耳为献公之子矣,及重耳立,又曰:是为文公。晋文公重耳,晋献公之子也,其后又曰:重耳即位为晋君,是为文公。晋厉公八年闰十二月,栾书中行偃囚,厉公迎公子周而立之,是为悼公。悼公元年正月书等弑厉公,智莹迎公子周来至绛,刑鸡,与大夫盟而立之,是为悼公。鲁世家云,宣公卒,子成公黒肱立,是为成公。管蔡世家云,武王同母兄弟十人,长曰伯邑考,次曰武王发,次曰管叔鲜,次曰周公旦,次曰蔡叔度,次曰曹叔振铎,次曰成叔武,次曰霍叔?,次曰康叔封,次曰冉季载,季载最少,同母兄弟十人,唯发、旦贤,左右辅文王,故文王舍伯邑考,而以发为太子,是为武王。夫冉季载次第在末,自可知其最少,何必更言,前已言同母兄弟十人,亦何必重举。前既偁武王发,何必又云是为武王,武王贤而立,止宜入夲纪耳。康叔封冉季载既见于此矣,而卫世家复云康叔名封,武王同母少弟,其次尚有冉季载,季载最少。蔡平侯卒,灵侯般之孙东国攻平侯子,而自立是为悼侯,悼侯父曰隐太子友者,灵侯之太子,平侯立而杀隐太子,故平侯卒而隐太子之子东国攻平侯子而代立,是为悼侯。田完世家云,田乞卒,子常代立,是为田成子,及常卒,又云常谥为成子。吴王濞传既云髙帝兄刘仲之子也,而又云刘仲子沛侯濞,年二十,有气力。义纵传既云,纵有姊姁以医幸王太后,而又云拜义姁弟纵为中郎。若是之类,皆当为史通之所点也。
史记称人姓名冗复为甚,正是不及诸史处。殷纪云,武丁以雉雊而惧,祖巳曰:王勿忧,先修政事。祖巳乃训王曰,此正当云乃训之曰。越世家云,勾践栖会稽,欲杀妻,子燔寳噐触战以死,大夫种止勾践曰,止当云止之。陈世家云,孔寕仪行父请杀泄冶,公弗禁,遂杀泄冶,止当云遂杀之。吴世家云,季札使于郑,见子产如旧交,谓子产曰:郑之执政侈,难将至矣,止当云谓之。赵世家云,自叔帯以下五世而生赵夙,赵夙晋献公之十六年伐霍,魁耿而赵夙为将,伐霍中间多赵夙字;又云赵盾卒,子朔嗣,赵朔,景公之三年,朔为晋将下军叔郑,中间多赵朔字。季布传云,丁公为项羽逐窘,髙祖彭城西短兵接,髙祖急顾丁公曰,两贤岂相厄哉,于是丁公引兵而还,汉王遂觧去,及项羽灭丁公,谒见髙祖,髙祖以丁公徇军中,丁公为项王臣,不忠,使项王失天下者,乃丁公也,遂斩丁公,曰使后世为人臣者,无效丁公,安用许多丁公字耶。萧相国世家赞云,萧相国何于秦时为刀笔吏,録録未有竒节,及汉兴,依日月之末光,何谨守管钥,因民之疾,奉法顺流与之,更始谨守,管钥上多却何字。周昌尝燕时入奏事,髙帝方拥戚姬,昌还走,帝逐得骑周昌项,止当云骑其项。髙后使使召周昌,周昌至谒髙后,髙后怒而骂周昌,止当云既至后怒而骂。郅都为中尉,丞相条候至,贵倨也而都揖丞相,止当云都揖之。临江王征诣中尉府,对簿临江王,欲得刀笔为书谢上,而都禁吏不予,魏其侯使人以间,予临江王,多两临江王字,止当云欲得刀笔以间予之窦太后中都,以汉法于是遂斩郅都,止当云于是斩之。主父偃传云,是时徐乐、严安俱上书言世务各一事,徐乐曰云云,严安上书曰云云,重却上书二字;天子召见三人,乃拜主父偃、徐乐、严安为郎中,止当云俱拜为郎中;偃以齐主自杀下吏,上欲勿诛,公孙弘曰:主父偃本首恶,陛下不诛主父偃,无以谢天下,乃遂族主父偃,止当云不诛无以谢天下,遂族之。张汤传云,上疑汤有奸问汤,汤不谢,汤又作惊,多一汤字。董仲舒传云,弟子以次相受业,或莫见其面盖三年,董仲舒不窥于园,何必更言姓名。郭觧得罪公孙弘,议当大逆无道,遂族郭觧、翁伯。翁伯,觧之字也,传首既着之次,尤为赘。
刘子玄驳迁书,曰:宋世家初云,襄公即位,而仍谓宋襄公。吴世家云阖闾,越世家云勾践,皆于其号上加吴王、越王字,句句未尝舍之,其论甚当。然此乃迁全体之病也,凡称某王类加国号,凡举人名每连姓氏,冗复芜秽,最是不满人意处。班、范而下,乃始浄尽焉。
滹南遗老集卷之十五 史记辨惑七 字语冗复辨
舜本纪云,瞽叟更娶妻而生象,象傲,瞽叟爱后,妻子常欲杀舜,舜避逃。及有小过则受罪,顺事,父没后,母与弟日以笃谨,匪有懈。后又云舜父瞽叟顽,母嚚,弟象傲,皆欲杀舜,舜顺适不失子道,兄弟孝慈,欲杀不可得,即求常在侧。字语重复,而兄弟孝慈一句,亦不成义理。
周本纪、齐世家称,武王观兵,诸侯不期而会盟津者八百诸侯,诸侯皆曰纣可伐矣。无乃剰诸侯,诸侯字冗。
卫世家云,宣公以子伋为太子,令右公子傅之。右公子为太子取齐女求入室,而宣公见所欲为太子妇者。好说而自取之,何不但云宣公见其羙,而烦重如是乎。又云齐女子朔谗恶太子伋,宣公乃使伋于齐,而令盗摭界上杀之,与太子白旄,而告界盗见持白旄者杀之,何若但云使伋于齐,与之白旄,而令盗于界上视持旄者杀之乎。又云朔之兄寿知朔之恶太子,而君欲杀之,乃谓太子曰界盗见太子白旄即杀太子,太子可母行,何若但云知之以告太子,使母行乎。又云太子朔立,是为惠公,左、右公子不平朔之立也。惠公四年,左、右公子怨恵公之谗杀前太子伋而代立,乃作乱,语意重复,但存不平朔之立,一句足矣。又云翟杀懿公也,卫人怜之,思复立宣公前死太子伋之后,伋子又死,而代伋死者子寿又无子,此但云思复立太子伋之后,而伋子亦死,寿又无子,可也,安用许多字耶。
赵世家云,赵朔及程婴谓公孙杵臼曰:朔之妇有遗腹,若幸而男,吾奉之。居无何而朔妇免身生男。多朔妇免身字。
子贡传云,子贡一出,存鲁、乱齐、破吴、强晋而覇越,子贡一使,使势相破,十年之中,五国各有变,文意重复矣。
越世家云,庄生谓陶朱公,长男曰若自入室取金,长男即自入室取金。但云男即取之,可也。
曹沬为鲁将,与齐战,三败北。鲁庄公惧,乃献遂邑之地,以和柯之盟。沬刼齐桓公,乃许尽归鲁之侵地。既而桓公欲倍其约,管仲曰不可。于是桓公乃遂割鲁侵地。曹沬三战所亡地尽复予鲁。但云桓公乃从,可矣。何必重叠如此。
孔子世家云,其先宋人也。孔防叔至叔梁纥,祷于尼邱,得孔子,生而首上圩顶,故因名曰邱,云字仲尼,姓孔氏,既云孔防叔,又言孔子生,何必更注姓氏乎。
郑世家云,孔子尝过郑,与子产如兄弟,云及闻子产死,孔子为泣,曰古之遗爱也,兄事子产。予谓言孔子为泣,则闻字亦着不得,或只云及闻其死,泣曰更为简省也。夫既如兄弟而子产年长,则何必复言兄事哉。兼已死之后,及此其次第,亦不应尔。
春申君言,所幸李园女弟于楚王,楚王召入幸之,遂生子男,立为太子,以李园女弟为王后,楚王贵李园,园用事。李园既入其女弟立为王后,子为太子,恐春申君语泄而益骄,阴飬死士欲杀春申君以灭口。自园用事以下,冗复重浊,殆不可读。以精当律之,当云园用事益骄,恐春申君语泄,阴养死士欲杀之以灭口。
楚考烈王卒,李园尽灭春申君之家,而李园女弟初幸春申君,有身而入之,王所生子者遂立是为楚幽王。予谓迁先记李园女弟事,既巳详悉备见于此。但云园女弟所生子立,或直云太子立,足矣。何必费辞如是。
赵简子疾,五日不知人,既寤,语大夫曰:我之帝所有一熊欲来援我。帝命我射之,中熊,熊死。又有一熊来,我又射之,中熊,熊死。予谓中熊字不须要。中熊事但云我又射杀之,可也。
赵襄子灭智伯,豫譲曰智伯知我,我必为报仇而死以报智伯,则吾魂魄不愧矣。多以报智伯字。
石奢为楚相,行县,道有杀人者追之,乃其父也,纵其父而还,自系焉。但云纵之可也。
赵奢传云,亷颇之免,长平归也。失势之时,故客尽去。免归即失势时也,何必再下此句。
鲁仲连传云,仲连游于赵,赵孝成王时,秦兵围邯郸;魏安厘王使客将军新垣衍间入邯郸因平原君谓赵王曰:赵诚发使尊秦昭王为帝,秦必喜罢兵去。平原君犹豫未有所决,时鲁仲连适游赵,会秦围赵,闻魏将欲令赵尊秦为帝,乃见平原君曰云云。此文理重复,但云仲连闻之,乃见平原君,可也。仲连谓新垣衍曰:吾将使秦王烹醢梁王,新垣衍曰噫嘻,亦太甚矣。先生之言也多,先生言字必欲存之,当在太甚字上。
聂政欲为严仲子刺韩相侠累,仲子请益车骑、壮士为辅翼。政言不可,遂谢车骑人徒,聂政乃辞,独行,伏剑至韩。多聂政乃辞四字。又云刺杀侠累,因自皮面决眼,自屠出肠,遂以死,何必遂字。又云韩取聂政尸暴于市,购问莫知谁子,于是韩购县之有能言杀相侠累者予千金,久之莫知也。政姊嫈闻人有刺杀韩相者,贼不得,国不知其名姓,暴尸而县之千金,乃于邑曰云云。但言政姊嫈闻之于邑,岂不简快乎。又曰市行者诸众人,皆曰此人暴虐吾国相,多诸众人字。
李斯出狱,与其中子俱执,顾谓其中子曰,多下其中子三字。
张仪传云,昔赵襄子令工人作为金斗,长其尾,令可以击人。与代王饮,阴告厨人,曰,即酒酣,乐进热啜,及斗以击代王,杀之。但云厨人如其言击杀之。
范睢传云,须贾谓范睢曰:非大车驷马,吾固不出。范睢曰愿为君借大车驷马于主人翁。范睢归取大车驷马。此当云愿为君借于主人翁,即归取车马。
项羽纪诸侯无不人人惴恐,无不人人字意重。
项羽纪云,汉王与韩信、彭越期会击楚军,至固陵而信、越之兵不会。张子房曰:君王能自陈,以东傅海尽与韩信,睢阳以北至谷城以与彭越,使各自为战,则楚易败也。汉王乃发使者告韩信、彭越曰:并力击楚,楚破自陈,以东傅海与齐上,睢阳以北至谷城与彭相国,此当云发使者告之也。
留侯世家云,良与客狙击秦皇帝,秦皇帝大怒,大索天下求贼甚急,为张良故,不须言为良意。
淮阴侯传云,汉王欲拜信为大将,诸将皆喜,人人各自以为得大将,多各自字,至拜大将乃韩信也,一军皆惊,此但当云至拜,一军皆惊。
曹相国世家云,卿大夫已下、吏及宾客见参不事事,来者皆欲有言,至者,参辄饮以醇酒。来者、至者重复。又云相舍后园近吏舍,吏舎日饮歌呼,从吏恶之,无如之何,乃请参逰园中,闻吏醉歌呼,从吏幸,相国召按之。曷若但云乃请参游园中,幸其闻而召按也。
叔孙通以惠帝作复道,劝之立原庙上,乃诏有司立之。则立庙之由,已自见矣,而复云原庙起以复道,故此句安用哉。前汉削之当矣。
陈丞相世家云,始陈平曰,我多阴谋,是道家之所禁,吾世即废亦已矣,终不能复起,以吾多阴祸也。然其后曾孙陈掌以卫氏亲贵戚,愿得续封陈氏,然终不得。多两然字。吾多阴祸一句亦不须也。
贾生传云,懐王随马而死无后,贾生自伤为傅,无状哭泣,岁余亦死。贾生之死,时年三十三矣,不必再言贾生之死。
冯唐言李牧之事,云当是之时,赵几覇,其后会赵王迁立,其母倡也,王迁立乃用郭开谗,卒诛李牧,再言王迁立,何也?
张释之传,文帝问上林尉诸禽兽薄,尉左右视尽不能对,虎圈啬夫从旁代尉对上所问禽兽薄,甚悉。止云从旁代对甚悉,岂不善乎。
张释之传,有人盗髙庙坐前玉环,捕得,文帝怒下廷尉,廷尉治。释之按律盗宗庙服御物者为奏。不须廷尉治三字。又曰有如万分之一假,令愚民有盗长陵一抔土,但云有如或云万一,或云假令足矣,烦重如此,殆不可读。
申屠嘉传云,是时大中大夫邓通方隆爱幸,文帝尝燕饮通家,其宠如是。是时丞相入朝而通居上傍,有怠慢之礼再下。是时字不惟文势重叠,意亦不惬也。其宠如是一句,亦不必道嘉困辱通,上使使者召通,既至为文帝泣,多为文帝字。
邓通传云,文帝崩,景帝立。刘子玄谓不必言帝崩,固当矣,然迁史类此者甚多。夫文、景相继,犹或可也。至贾生传云,孝文崩,孝武皇帝立,既隔景帝而亦书之,岂不愈无谓也。
袁盎称文帝西向譲天子位者,再南面譲天子位者三,何必重言天子位。
太仓公传云,诏召问所为治病死生验者几何,人主名为谁。诏问故太仓长,臣意方伎所长,及所能治病者,有其书无有皆安受学,受学几何,岁甞有所验,何县里人也,何病医药已史通作与其病之状皆何如,具悉以对。文势重叠如此,是必前者迁所叙,而后乃当时诏语,仓公引之耳,不必并而为一,云诏召问曰,意对曰,则简而明矣。
吴王濞传云,景帝与吴太子博争道引,博局提杀之,吴王由此稍失藩臣之礼,称病不朝,京师知其以子故称病不朝,但当云知其故也。
寗成迁济南都尉,而郅都为守,如史记作始前数都尉皆歩入府,因吏谒守如县令,其畏郅都如此,及成往直陵,都出其上,剰其畏郅都如此一句。
王温舒为河内太守,捕郡中豪猾。郡中豪猾相连坐千余家,不须再道郡中豪猾。
司马相如病甚,天子曰可往从悉取其书,使所忠往,而相如已死,家无书。问其妻,对曰长卿固未尝有书也。时时著书,人又取去,即空居。长卿未死时,为一卷书,曰有使者来求书,奏之无他书,其遗札书言封禅事奏所忠,所忠奏其书,天子异之,其书曰凡用十书字,何其繁也。若云相如已死,其妻曰长卿固未尝有书,时有所著,人又取去,且死,独遗一卷,曰有使者来即奏之,其书乃言封禅事也。既奏,天子异焉,其辞云云,不亦可乎。
李广见草中石,以为虎而射之,中石没镞,视之,石也。因复更射,终不能复入石矣。凡多三石字,当云以为虎而射之,没镞,既知其石,因复更射,终不能入。或云尝见草中有虎,射之,没镞,视之,石也。亦可又云其射见敌急,非在数十歩之内,度不中不发,度不中三字重叠。若此句存则上句,宜去也。又言广自刭,军士大夫一军皆哭,但云一军足矣。或去此二字亦可。
汲黯传云,东越相攻,使黯往视之,不至,至吴而还,多不至字。
郑当时传云,存诸故人,请谢宾客,夜以继日,至其明旦常恐不徧,剰至其明旦字。
申公传云,天子问治乱之事,申公时已八十余老,对曰云云。伏生传云年九十余,老不能行,老字赘矣。
窦太后使辕固入圈刺豕,正中其心。一刺豕应手而倒,多一刺豕字。
张汤传云,汤尝病,天子至自视病,当作视之,或云临视也。又云三长史皆害汤,欲陷之,据下文不须用此语,观者可见。又云或告汤奸事下减宣,宣尝与汤有郄,及得此事,穷竟其事,当云穷竟之也。
郭解传既称为人短小精悍,不饮酒,而后又云为人短小,不饮酒,何耶。雒阳人有相仇者,解夜见仇家,仇家曲听解,解夜去不使人知,曰且无用待我,待我去令雒阳豪居其间,乃听之,疑重用待我字。
货殖传云,鲁人曹邴氏以铁冶起,富至巨万,邹鲁以其故去文学而趍利者,以曹邴氏也。既言以其故,则不必更云以曹邴氏也。
匈奴传云,单于头曼欲废太子冒顿。作为鸣镝习,勒其骑射。令曰:鸣镝所射而不悉射者斩之,行猎鸟兽有不射,鸣镝所射者辄斩之。前后凡用八鸣镝字,据文势相蒙,其余可尽去也。
晋张辅论迁、固史云:迁记二千年事而五十万言,固记二百年事乃八十万言。繁简不同,优劣可知,此说大谬。刘子玄既辨其大莭矣,抑予尝考之,迁记事踈畧而剰语甚多;固记事详偹而删削精当,然则迁似简而实繁,固似繁而实简也,安得以是为优劣哉。
滹南遗老集卷之十六 史记辨惑八 重叠载事辨
楚荘王围郑,郑伯迎降之辞既载于楚世家,又载于郑世家。庄王县陈申叔,时为牵牛径田之喻,既载于楚世家,又载于陈世家。荘王围宋,华元告以析骨食子之急,既载于楚世家,又载于宋世家。陈恒杀阚止事,既详见于齐世家,而又见于田完世家;陈乞立阳生事亦然。子路死难事,既详见于卫世家,而又见于本传。陈厉公、齐懿仲卜田完事,止宜载于完世家,而又全载于陈世家。专诸刺吴王僚事,止宜载于本传,而又载于吴世家。楚平王执伍奢召二子事,止宜详见于子胥传,而又全见于楚世家。子胥谏吴王之言,吴王赐死之事,子胥将死之语,亦止宜见于子胥传,而楚、越世家又皆载之。阖庐将死,属太子报越事,载于呉世家是矣,而又见于子胥传。春秋书天王狩河阳事,载于孔子世家矣,而又见于晋世家,又见于周本纪。项羽迁义帝事,既载于羽本纪,而又见于髙帝纪。陈平间楚君臣事,既载于项羽纪,而又见于本传。张良难郦生事,既载于髙帝纪,而又见于本传。郦生责髙祖倨见事,止宜载于本传,而又见于帝纪。缇萦上书救父事,载于孝文纪,而又见于仓公传。近来孔毅夫杂说论晋史王隠谏祖约弈棊事,两传俱出,谓之繁文,而严有翼着艺苑雌黄亦摭新唐重复事以为病,独未见迁书之失耶。
吴世家云,季札聘于鲁,请观周乐,其言云云。使于齐,说晏子曰:子速纳邑与政,乃免于难,齐国之政将有所归,未得所归,难未息也;使于郑,见子产如旧交,谓子产曰:郑之执政侈,难将至矣,政必及子,子为国慎以礼,不然郑国将败;适卫说蘧瑗、史狗、史犹、公子荆、公叔发、公子朝曰:卫多君子,未有患也;适晋说赵文子、韩宣子、魏献子曰:晋国其萃于三家乎?将去,谓叔向曰:君侈而多良,大夫皆富政,将在三家,吾子直必思,自免于难,凡此皆以见季子之明识,着之可矣。至鲁世家襄公二十九年云,吴延陵季子使鲁,间(闻)周乐,尽知其意。郑世家简公二十二年云吴使延陵季子于郑,见子产如旧交,谓曰郑之执政侈,难将至,政将及子,子为政必以礼,不然郑将败。卫世家献公后三年云,吴延陵季子使过卫,见蘧伯玉、史鳅曰:卫多君子,其国无故。晋世家平公十四年云,呉延陵季子来使,与赵文子、韩宣子、魏献子语曰:晋国之政卒归此三家矣。是何必哉。
管蔡世家既备言武王崩,成王少,管蔡疑周公之为不利,故挟武庚作乱,周公承以王命诛之矣,而卫世家又详出之,何若但云周公既诛管蔡乎。
赵世家赞云,吾闻冯王孙曰赵王迁其母倡也,嬖于悼襄王,悼襄王废嫡子嘉而立迁,迁素无行,信谗诛其良将李牧,用郭开,岂不谬哉。至冯唐传称李牧之功,曰是时赵几覇后,会赵王迁立,其母倡也,用郭开谗而诛李牧。予谓赵王迁所以夺嫡而立,则由其母见嬖之故,若乃信谗而诛李牧,倡何与焉,此句为赘,而班书亦存之,过矣。
窦婴传云,梁孝王者,孝景弟也,其母窦太后爱之。梁孝王朝,因昆弟燕饮,是时上未立太子,酒酣从容言曰:千秋之后,传梁王,太后驩婴,引巵进谏。按帝言传位孝王事,世家自具,何不但轻道过。
滹南遗老集卷之十七 史记辨惑九 疑误辨
郦生说髙祖复立六国,后张良发八难,古今称颂以为羙谈。窃尝有所疑焉。彼其言曰:汤伐桀而封其后于杞者,度能制桀之死,命也;今陛下能制项籍之死命乎?武王伐纣而封其后于宋者,度能得纣之头也;今陛下能得项籍之头乎?此论甚疎。夫桀、纣已灭,然后汤、武封其后,而良云度能制桀死命、得纣之头,岂封于未灭之前耶?且汤、武所以封之者,重絶人之世耳,非以计其利害也,奈何其以项籍之命为此哉?郦生所以说帝者,特欲系众人之心,庶几叛楚而附汉耳,非使封诸项氏也,奈何其以汤、武之事,势相较哉?汤、武虽殊时,事理何异,制死命与得其头亦何以分而列为两莭,表商容之闾,释箕子之拘,封比干之墓,此本三事,而良并之者以其一体也。至于倒置干戈,休马放牛,独非一体乎,而复析之为三,何哉?班氏颇见其非,而乃并汤、武事为一,而但云度能制其死命,岂以死命字不属桀、纣而属其后欤。然终与项籍事不类也。既以汤、武为一事,故又分楚,唯无疆以下为第八节,盖二书已自参差矣。近世胡寅谓是时,髙祖未称尊,而子房呼陛下,作史者之过也,然则八难之目,安知其无误耶?
汉书:老父相、吕后及二子皆贵,及见髙祖曰:卿者夫人儿子,皆以君。如淳曰:以或作似。颜氏破其说,当矣。然史记正作似,岂误欤。
郦生既自有传,而朱建传后又叙生初见沛公,及下陈留事,大同小异,而词颇浮夸,此必禇先生辈附入之,犹田仁之类也。
汉文以公主嫁匈奴,使宦者中行说传之,说不欲行,汉强使之,说曰必我行也,为汉患者。汉书但云必我而无行字,此恐错误。若曰为汉患者,必我也。或云必我行为汉患矣,如此乃顺。
司马相如传赞云,相如虽多虚辞滥说,然其要归,引之莭俭,此与诗之风谏何异。扬雄以为靡丽之赋,劝百风一,犹骋郑、卫之声,曲终而奏,雅不已亏乎?前汉书全引此语,子(予)尝疑之。按迁传,虽不着其死之岁月,然去迁既死后,其书稍出。宣帝时,迁外孙杨恽祖述其书,遂宣布焉,则其死不过在昭、宣之间耳,而雄以成帝元延之初,始自蜀游京师,年七十一,卒于王莽天鳯五年,逆而推之,宣帝之二十年,雄乃始生,迁著书时安得雄之言乎?是必孟坚所续,而后人误附于史记耳。
公孙宏、主父偃赞云,公孙宏行义虽修,然亦遇时,汉兴八十余年矣,上方卿文学,招俊乂,以广儒墨。宏为举首,主父偃当路,诸公皆誉之,及名败身诛,士争言其恶。悲夫举首字下意似不足,岂有阙文乎?
滹南遗老集卷之十八 史记辨惑十 史记用而字多不安今畧举甚者
齐世家云,郄克使于齐,齐使夫人帷中而观之。晋世家云,襄公之六年而赵衰卒,景公时而赵盾卒,平公十二年而赵武为正卿。荀卿传云,齐襄王时而荀卿最为老师。鲁仲连传云,赵孝成王时而秦王使白起破长平之军。伍子胥传云,吴国内空而公子光乃令专诸袭刺吴王僚,又云呉与越平其后五年,而呉王闻齐景公死而大臣争宠新君,弱多上一而字。聂政传云,严仲子奉黄金百镒,前为聂政母寿,固进而聂政谢曰云云,又云夫贤者以感愤睚眦之意,而亲信竆僻之人,而政安得嘿然而已乎,多中间一而字。吕不韦传云,不韦以五百金与子椘为进用,结宾客,而复以五百金买竒物玩好而西游秦,多上一而字。赵尧问髙帝曰:陛下所为不乐,非为赵王年少,而戚夫人与吕氏有隙也监本史纪作耶。陛下监本作备万歳之后,而赵王不能自全乎,多下一而字,也字亦剰。韩信传云,赵军战,不胜欲还,归壁皆汉赤帜而大惊。贾生传,生以为汉兴至孝文二十余年,天下和洽而固,当改正朔,易服色。韩生传云,自是之后而燕、赵问言诗者由韩生。此等而字,皆当去之。直不疑为郎,同舍有告归者,误持同舍郎金去,金主意不疑,不疑买金偿,而告归者来而亡金者大惭,多两而字。李广与望气王朔燕语曰:自汉击匃奴而广未尝不在其中,而诸部校尉以下才能不及中人,然以击胡军功取侯者数十人,而广不为,后人然无尺寸之功以得封邑者,何也?三而字皆剰,上一然字却作而字,则惬当矣。
司马迁用于是乃遂等字冗而不当者十有七八今畧举之
如殷武丁梦传说事云,于是乃使百工营求之野,既有乃字,何须更云于是。郑文公之妾燕姞梦天与之兰,曰以是为而子,以告文公,文公幸之而予之草兰为符,遂生子名曰兰,遂字殊不安,若云既而生子,遂名曰兰,则可。晋世家云,武王与叔虞母会时,梦天谓己曰:余命女生子名虞,及生子,有文在其手曰虞,故遂因命之曰虞,故遂因三字岂可连用。郑世家亦举此事,则云遂以命之,何巧于彼而拙于此也。曹沬刼齐桓公求所侵地,许之,既而欲倍约,管仲以为不可,于是乃遂割鲁侵地,其病犹晋世家言叔虞事也。赵世家记程婴、杵臼事,云乃二人谋取他人婴儿负之,乃字却当作于是,或云二人乃谋则顺矣。范睢说秦王云,臣闻善治国者,乃内固其威,而外重其权,多却乃字。蒙毅对胡亥云,臣乃何言之敢諌,何虑之敢谋,乃字为悖语,意亦乖。髙帝斩白蛇,有老妪夜哭,人问何哭,妪曰云云,人乃以妪为不诚,欲笞之,乃字当去。田横二客自刭,髙帝闻之乃大惊,多却乃字。叔孙通传云,上见留侯所招,客入见上,乃遂无易太子志,乃遂二字当去其一。惠帝即位,乃谓叔孙生曰云云;惠帝出逰离宫,叔孙生劝上取樱桃献宗庙,上乃许之,二乃字皆赘。曹参谓惠帝云,陛下自察圣武,孰与髙帝?上曰:朕乃安敢望髙帝,其病如蒙毅语袁盎谓綘侯非社稷臣,绛侯望盎,盎遂不谢,多却遂字。灞陵尉呵止李广,广骑曰故李将军,尉曰今将军尚不得夜行,何乃故也,乃字不安。伏生传,孝文时欲求能治尚书者,天下无有,乃闻伏生能治之;石建为郎中令,事有可言,屏人恣言极切,至廷见如不能言者,是以上乃亲尊礼之;周仁传云,武帝立以为先帝臣重之,仁乃病免,三乃字皆不妥。
滹南遗老集卷之十九 史记辨惑十一 杂辨
郑荘公称其母为姜氏;陆生,晁错父,称子为公,皆于义不安。殆邱明、子长之失,未必当时本语也。
楚世家云,荘王围郑,郑伯降楚,羣臣曰:王勿许,荘王曰:其君能下人,必能信用其民,庸可絶乎,遂许之平(疑衍)。此盖本乎左氏也。至郑世家则云,荘王曰:所为伐,伐不服也,今已服,尚何求乎?二者果孰是。
宋世家云,荘王围宋,宋华元出告子反曰:城中析骨而炊,易子而食。荘王曰:诚哉言。楚世家亦载王语云,君子哉,二者果孰是,此类甚多,不可殚述也。
史记载伍贠父子语言,本传与世家参差不同,或云此变文也,予谓不然,言出于一人之口,书出于一人之手,而自变其文,人何以取信哉。
晋世家云,唐叔虞姓姬氏,武王之子。按周纪自有姓氏,既云武王之子,何必更言姓也。且鲁、卫、管蔡等世家类皆不着,而此独着何哉。
晋世家云,赵盾昆弟将军赵穿,灌夫传云,窦甫,窦太后昆弟也,未暁昆弟之义。
宋世家云,襄公及楚人战于泓,公曰:君子不困人于阨,不鼔不成列。子鱼曰:如公言,即奴事之耳,又何战为?奴事字不似当时语,盖迁撰出者。三传初无此意也。抑其句法亦是不顺,凡尊奉其人则有曰师事、父事、兄事者,鄙贱其人则有曰奴使、奴亲、奴畜者,上一字属乎彼而已,今此奴字以意则属乎我,以句法则属乎彼,岂非思之不审欤。
孙武传云,吴王阖庐问曰:子之十三篇,吾尽观之矣,可以小试勒兵乎?对曰:可。阖庐曰:可试以妇人乎?曰:可。于是许之,出宫中羙人,此王问武而非武所请也,何用许之字。
老父相髙祖曰:君相贵,不可言。髙祖乃谢曰:诚如父言,不敢忘徳。此但其术可贵耳,何徳之有?
汉封候公为平国君,匿弗肎复见,曰:此天下辨士所居倾国,故号为平国君。予谓匿弗肎复见字,当在号为平国君下。
高祖纪云,称刘季者,在当时人可也,而迁亦数称之,不唯于文体为非,而臣子之道亦不当尔也。汉书正之为是。
髙祖纪云,父老皆曰:平生所闻刘季诸珍怪,当贵,珍字不安。汉书改为竒是矣。
太公家令云,髙祖虽子,人主也。是时未有髙祖号,刘子玄辨之,诚中其病。汉书改为皇帝,是矣。
陈丞相世家云,平从攻韩王信于代,至平城为匃奴所围,七日不得食,髙祖用平竒计,使单于阏氏围以得开,而其计秘世莫得闻。桓谭、应劭意其以汉有羙女动之,世或喜其说。然吾观韩王信传云,上出白登,匈奴骑围之,上乃使人厚遗阏氏,阏氏乃说冐顿曰:今得汉地,犹不能居,且两主不相厄。居七日,胡骑稍引去,汉出围,入平城,救兵亦到,胡骑遂觧去。匈奴传畧同,而又云冒顿与韩王信之将王黄、赵利期,而黄利兵不来,疑其与汉有谋,亦取阏氏之言,乃觧围之一角,信如此说,则汉之所以动阏氏者,止于重赂,而胡骑之所以觧去者,又不专因阏氏之力也。乌有所谓不传之竒计哉,其言反复殆未足信。
张敖传云,赵相贯高等欲杀髙祖,壁人柏人,上过欲宿,心动问县名为何,曰柏人柏人者,廹于人也,不宿而去。予谓廹人之意,本出髙祖,非县名,本有此理,又非史氏所当言,则宜加上以二字,汉书又去也字,犹觉不圎。
荆燕世家云,荆王刘贾,诸刘者不知其何属,诸刘字絶,下不得其曰燕王刘泽,诸刘逺属则是矣。
梁孝王世家云,孝文帝兄四男,长子曰太子,是为孝景帝,次子武,次子参,次子胜,夫上既言男则子字皆赘。太子非名,则曰字,亦不安,法当云其长景帝也,次曰某,次曰某。
淮南厉王长谋反,召至长安,丞相臣张苍,典客臣冯敬行,御史大夫事宗正臣逸,廷尉臣贺,备盗贼中尉臣福,昧死言云云,制曰:朕不忍致法于王,其与列侯二千石议。臣苍臣敬臣逸臣福臣贺昧死言云云。夫称臣某等昧死言者,当时所奏语,史家輙尔书之,无乃不可乎?迁固毎毎如是,而后世亦或袭之,窃所未喻。
田仁传云,武帝时拜为司直,数岁,坐太子事,时左丞相自将兵,令司直田仁主闭守城门,坐纵太子,下吏诛死。仁发兵长陵,令车千秋上变仁,仁族死陉城。始但言坐太子事,而复言坐纵太子诛死,又言因千秋上变族死,语意重叠,昏晦甚矣。迁之叙事此类尤多。
田敬仲世家云,齐宣王好文思之士,自如骝衍、淳于髠之徒,皆赐列第。荀卿传云,自如孟子,至于吁子世多有其书。自如二字连用不得。十二诸侯年表序用及如字,尤不安也。
儒林传序云,孟子、荀卿之列,咸遵夫子之业,而润色之,别(列)字不安。
子胥传云,公子光令专诸袭刺吴王僚,如何下袭字。
田横二客自刭,髙帝闻之乃大惊,以田横之客皆贤,吾闻其余尚五百人,在海中使使召之,至则闻田横死,亦皆自杀。予谓闻之乃大惊,剰乃字。吾闻其余尚五百人,剰吾字。(似重现)
吕后纪云,吕后祓还,过轵道,见物如苍犬据髙后掖,吕后、髙后似是两人,但云据其掖可矣。丁公窘髙祖,彭城西沛公,顾曰两贤,岂相阨哉,方言髙祖遽曰沛公,此亦同病也。
留侯世家记圯上老父事云,良因恠之,跪曰诺。刘贡父汉书刋误以为恠字合在因字上,此固是矣。然汉书之文本縁史记,且其下又有云,良因异之者,则非独孟坚之误也。
张良赞曰:余以为其人计魁梧竒伟,至见其图,状貌乃如妇人好女。盖孔子曰:以貌取人,失之子羽。留侯亦云,以为字与计字相窒,留侯亦云上当有余于二字。
留侯世家云,留侯性多病,多病何关性事。
韩信传赞云,假令韩信学道谦让,不伐巳功,不矝其能,则庻几哉于汉家,勲可以比周召、太公之徒,后世血食矣,假令字下不得哉字,亦不便于文势。
吕后纪:孝惠为人仁弱,髙祖以为不类我,常欲废太子,立戚姬子如意,如意类我。再言如意类我,于文为复,且我字不顺,去之可也。
萧何传云,益封何二千户,以常甞繇咸阳时,何送我独嬴奉钱二也,我字悖。
文帝闻冯唐言,叹曰:吾独不得亷颇、李牧时为吾将,时字甚悖。
伍被谏淮南王,王于是气怨结而不掦,涕满匡而横流,其词不典,殆似古赋,岂史氏实録之体哉。
卫绾传云,建元年中,以景帝疾,时诸官囚,多坐不辜者,而君不任职,免之。君字悖。
礼书首云,太史公曰:洋洋羙徳乎,宰制万物,役使羣众,岂人力也哉。洋洋羙徳,孰遽知其为礼,迁文无首尾,毎如此。
律书赞,太史公曰:故璇玑玉衡以齐七政,按故字自是因上接下之辞,首句如何便用得。
石奋传云,子孙胜冠者在侧,虽燕居,必冠申申如也,仅仆欣欣如也,唯谨其执丧,哀戚甚悼,唯谨甚悼字俱不安。
范睢传云,魏闻秦且东伐韩、魏,魏使湏贾于秦,多一魏字。又云穣侯为秦将,欲越韩、魏而伐齐,欲以广其陶封,多一欲字。
蔺相如请王斋五日乃上壁,秦王度之,终不可疆夺,遂许斋五日,多却之字。
留侯世家云,刘敬说高帝曰:都阏中,多却曰字。左右大臣多劝上都雒阳,雒阳东有成皋,西有殽黾,却少一曰字。
袁盎赞曰:时以变易,及吴、楚一说,说虽行哉,然复不遂上,三句语意不接,亦不成语。
韩信传云,此所谓驱市人而战之,之字不安。
赵尧荐周昌曰:其人有坚忍质直,何用有字。
燕太子请荆轲曰:日已尽矣,荆卿岂有意哉。范睢传云,湏贾问范睢曰:今吾事之去留,在张君孺子,岂有客习于相君者哉。娄敬说髙帝曰:陛下都雒阳,岂欲与周室比隆哉,哉字皆不安,作乎字可也。
范蠡传载,楚王之言曰:寡人虽不徳耳,柰何以朱公之子故而施惠乎?耳字不安,去之可也。
荆轲传云,轲虽游于酒人乎,乎字尤乖。
灌夫传云,诸公莫弗称之,莫弗字不成语。
楚昭王病甚,譲其弟公子闾为王,五譲乃后许,乃后不成语。
赵世家云,智伯与赵、韩、魏尽分其范中行故地,多其字。
田完世家云,田乞事齐景公为大夫,其收赋税于民,以小斗受之;其粟予民以大斗,多粟字。
循吏传序云,纲漏于吞舟之鱼,多却于字。
范睢传云,散家财物尽以报所尝困戹者,所尝字不安。
李斯出狱,与其中子俱执,遂父子相哭,此而夷三族,此而不成语。
李斯赞曰:人皆以斯极忠而被五刑死,察其本乃与俗议之异,之字极难下。
蒙恬自责曰:堑万余里,此其中不能无絶地脉哉。不字当作岂。
髙祖令张良献白壁玉斗于项羽、范増,张良曰谨诺。谨字道不得。
髙祖纪云,老父相鲁元,公主亦皆贵,皆字不安。
武渉说韩信:足下虽自以与汉王为厚交,为之尽力,用兵终为之所禽矣,之所二字当去其一。又云足下所以得湏臾至今者,以项王尚存也,湏臾字亦道不过。
孙叔敖问市令市乱事,曰:如此几何顷乎?市令曰:三月矣。顷字道不得。
田横曰:吾烹人之兄,与其弟并肩而事其主,纵彼畏天子之诏不敢动我,我独不媿于心乎?人字与弟字相窒,当云烹人之兄而与之并肩事主,或云烹人而与其弟并肩事主,则可矣。
燕世家云,齐愍王谓燕太子平曰:虽然,则唯太子所以令之,则字下不得。
项羽对项梁云,剑一人敌不足学,学万人敌,此句不圆。汉书加耳字,是也。
陆贾谓陈平曰:天下虽有变,即权不分。即当作而。
项籍见始皇曰:彼可取而代也,梁掩其口母妄言,族矣,其语不圆。
赵禹传云,今上时禹以刀笔吏积劳,稍迁为御史,时字不安。
申屠嘉传云,髙帝时大臣又皆多死,皆多二字不可连用。嘉对文帝责邓通,上曰君勿言,吾私之。罢朝坐府,申嘉为檄召邓通,此语法不顺,不若言 府檄召也。
聂政曰:严仲子奉百金为亲寿我,虽不受,然是者徒深知政也。然是字不成语。
屈源(原)传:秦昭王欲与懐王会,懐王稚子子兰劝王行,奈何絶秦欢,少曰字。
荆轲传:田光谓燕太子曰:太子闻光盛壮之时,不知臣精已消亡矣。虽然光不敢以图国事所善,荆卿可使也。虽然字悖。
王温舒传:为广平都尉,择郡中豪敢以为爪牙,督盗贼,以其故齐、赵之郊,盗贼不敢近广平,多其字。
史记:太史公自序云,民倍本,多巧姧轨弄法,善人不能化,唯一切严削为能,齐之作酷吏传。夫事人君,能说主耳,自和主颜色而获亲近,非独色爱能,亦各有所长,作侫幸传。夫酷吏、侫幸,类皆小人,史之立传,大抵着其罪恶,以为世戒,而迁独有取于此等,然则是非之谬,岂特游侠、货殖之论哉。
自序云:嘉尚父之谋,作齐世家;嘉且金縢,作鲁世家,其序燕云嘉甘棠之诗,其序卫云嘉彼康诰,序宋则云嘉微子问太师,序晋则云嘉文公锡珪鬯,此类甚多。夫史书实録也,事所当记,善恶必存,岂因嘉一事而后作乎?大抵诸序传皆不足观,删之可也。
吕氏大事记云,太史公于夏纪则称孔子正夏时,于殷纪则称孔子善殷辂,圣人损益四代之大意,不可谓不略窥之矣。予谓迁特因孔子之言而猥引之耳。既非己见,又不能别有发明,而吕氏遽以为知损益之意,何遽过誉之甚也。
大事记:史记文帝纪多载诏书,至景帝纪则皆不载,盖以为不足载也。其旨微矣。予谓史书实録也,诏、诰一时之大事,纵使帝之所行不能副其言,岂容悉没之乎?此自迁之私愤,而吕氏深取之,遂以判班、马之才识,予未敢知也。
班固讥迁论游侠述货殖之非,世称其当。而秦少游辨之,以为迁被腐刑,家贫不能自赎,而交游莫救,故发愤而云此,诚得其本意然。信史将为法于万世,非一己之书也,岂所以发其私愤者哉。
滹南遗老集卷之二十 诸史辨惑上
五帝之名,史记以黄帝为首,书序以少吴(昊)为首,其说不同。要之少昊,黄帝之子;颛顼,黄帝之孙;帝喾,黄帝之曾孙,而尧帝,喾之子也,初皆传之子孙,至于尧、舜,其子不肖,不足以付大器,乃始有禅让之事,斯盖不得已之变,而或者遂云五帝官天下,三王家天下,何其妄也。(扯淡)
皇降而帝,帝降而王,名号之异耳。尧、舜揖譲,汤、武征诛,世变之殊耳。若夫其道则未尝不一。而商鞅说秦孝公,乃谓初以帝道,再以王道。魏征亦云行帝道而帝,行王道而王。郑厚又云王道备而帝徳消,皆浅陋之见也。
父死子继,天理人情之常也。自天子至庻人,自王至覇,自古至,今未有能易者。其或及于旁支,付诸他姓,则必其势所当然,而出于不得已,可谓之变,而不可以为常也。而汉人之说曰:殷道亲亲,立弟;周道尊尊,立子;殷道质,质者法天,亲其所亲故立弟;周道文,文者法地,敬其本始故立长子。周道太子死立适孙,殷道太子死立其弟,此何所稽也。天下无二道,圣人无两心,故曰前圣后圣,其揆一也。典章制度,时或损益不同,至于名教人伦,岂容殊致,尊亲之道孰可偏废,而云殷独亲亲,周独尊尊,非谬妄乎。盖秦、汉以来,言三代者,毎毎如此,以殷纪观之诫(诚)多立弟,然在当时必有其故,而初非汤之定法也。若其果主于亲亲,则一于立弟矣,何复待太子死而后及耶。抑甞考之河亶甲崩,子祖乙立;祖乙崩,子祖辛立;小乙崩,子武丁立;武丁崩,子祖庚立,此皆在世立子者也。庚丁崩,子武乙立;武乙崩,子太丁立;太丁崩,子帝乙立;帝乙崩,子辛立,此则四世立子者也。其间沃甲崩,则立其兄祖辛之子祖丁,祖丁崩则立其弟沃甲之子南庚,此则废适而立侄者也,安在其太子死而专立弟邪。纪又云,自中丁以来,废适而更立诸弟子,弟子或争相代立,比九世乱,诸侯莫朝,盖立不以正,宜其启争夺之端,是何足以贻乆逺,而谓成汤之法固如是乎。呜呼,世之学者自非诗、书、易、春秋、语、孟子之正经,一切异说不近人情者,虽托以圣贤,皆当慎取,不可轻信也。
左氏文章所谓毫髪无遗恨者,惟参举人名字,颇为不惬。如邲之战,既称士会,复曰随武子;又曰随季,又曰士季;既称郄克,复曰驹伯,又曰郄献子;初称荀林父而后称桓子;初称先縠而后称彘子,大率皆然,不可殚举。一段之文而错杂如是,向无注释,读考孰知其为一人邪。虽无害其羙,要之不洁,而近代?溪黄彻极称其变态可法,且以诸史列传首尾一津为不足取,殆难与论真是非也。
刘子玄曰:韩王本名信都,而迁固辙去都字,用使称其名姓,全与淮阴不别。按韩王、韩国之后,其姓为姬,袭封于韩而非姓也,又加王字有何不别。然迁于绛侯传固作,淮阴等赞亦称两韩信,而髙祖纪八年又云,上东击韩信余寇于东垣,何邪?
迁固记事互有得失。如史记孝文纪云,髙祖中子也。髙祖十一年春已破陈豨军,定代地,立为代王,都中都,太后薄氏子。汉书云,髙祖中子也,母曰薄姬,髙祖十一年诛陈豨,定代地,立子桓为代王,固之序薄氏文顺于迁矣,而加子桓二字,复为赘也。
班固汉书删润迁史,徃徃胜之,然亦有反不及者。如史记髙祖闻田横死,曰:嗟乎,有以也。夫起自布衣,兄弟三人更王,岂非贤乎哉。汉书但云,嗟乎,有以起布衣,其语太简,读之殆不可暁也。
汉文帝以公主嫁匈奴,使宦者中行说传之,说不欲行,汉强使之说,曰必我行也,为汉患者,史记如此而汉书但云,必我,而无行字,此恐错误者。曰为汉患者必我也,或云必我行为汉患矣,如此乃顺。(两见)
史记文帝纪云,张武受赂金钱事觉,上发御府金钱赐之以媿其心,彼受金钱而复以金钱赐之,可以为媿。汉书但云更加赏赐,则泛而不明矣。
史记司马相如传曰,天子曰可徃从悉取其书,使所忠徃而相如死,班固加若后之矣四字,此句为赘。且若字意乖,不若不加之愈也。
髙祖谓沛父兄曰,其以沛为朕汤沭邑,注引风俗通义曰,沛人语初发声皆言其其者,楚言也。髙祖始登帝位,教令言其后以为常耳,于谓不然,戒辞用其字,自是本法古文,如是者何可胜举,而云楚语独尔,不亦妄乎。
袁盎论社稷臣云,主在与在,主亡与亡,言以身徇主,与之同存亡耳。如淳曰,人主在时与共治在时之事,不以主亡而不行其政令,何其曲邪。
史记匈奴传赞曰,世俗之言匈奴者,患其徼一时权而务讇纳其说以便偏指不参,彼已将率,席中国广大气奋,人主因以决策,是以连功不深,注以彼已将率为句,既不成文,而理又不顺,其释彼已引诗彼已之子,殊为牵强。吾友崔伯善云,当以不参彼已为句,而将率字属下文,其说良是。
汉书韩彭等传赞云,唯吴苪之起,不失正道,故能传号五世,以无嗣絶,庆流支庻有以矣。夫着于甲令而称忠也,末句不相承。
前汉车千秋本姓田氏,以其为丞相时,诏许乘车入宫,因号车丞相,此一时所称,非乆逺,转而为姓,又非上之所赐也。班固作传止当着其本姓,而遂从车字何邪。
黄霸虽以治郡称,然既尝为相,自当附之韦贤、匡衡等传,而班史列于循吏,非也。
班固论江充、王莾事,皆以为有天时而非人力,夫人固不胜于天矣,然班氏身为史官,以褒贬劝惩为务,则亦不当立此论也。
后汉郭太字林宗,范瞱作传以父讳,止称林宗亦可矣,而中间复数称太左慈字符放,既称其名而又两称为放,不亦杂乎?
老蘓评范瞱之失,谓不当槩董宣于酷吏,槩郑众、吕强于宦者,槩蔡琰于列女,其论董宣、蔡琰是矣,若郑众、吕强,虽有可嘉,岂可去宦者之目乎?
汉书髙祖纪云,老父相髙祖曰,鄊者夫人婴儿皆以君,如淳曰以或作似,颜氏以为非当矣,然史记正作似字,岂其误邪。(两见)
史记:髙祖纵观秦皇帝喟然太息,曰大丈夫当如此。汉书作太息,此只是太字,盖古人所通用,而师古云,言其叹息之大过矣。
髙祖繇咸阳纵观秦皇帝,张骞传曰,大角抵出竒,戏诸恠物,多聚观者。颜注皆音工唤反。至相如封禅书云,天下之壮观,则读如字,大似颠倒也。
髙祖纵观秦皇帝,师古曰:纵,放也。天子出行,放人令观。予谓此于文势为悖,恐只是恣观之耳。裴矩传:焬帝时诸蕃胡入贡,令武威、张掖士女盛餙纵观,纵字当准此例。
髙祖纪曰,如意几代太子者,数焉。丙吉传曰:皇孙病几不全者,数焉。元后赞曰:吕霍上官几危国者,数矣。凡此等数字,盖言数次耳。史记称汲黯多病,上常赐告者数,如淳曰:数者,非一也。余皆准此,当读如字。而颜氏训频并音所角反,狄山曰:兵凶器,未易数动。宣帝曰:太守吏民之本,数变易则下不安。黄霸曰:数易长吏,人因縁为奸,此等正当训频而反读如字,恐未当也。
南越尉佗谓陆贾曰,使我居中国,何遽不若汉?何遽犹言岂便也,与越大夫种言何遽不为福同意,而注云,有何廹促而不如汉。张敞诛絮舜,时冬月未尽,数日,敞使人语之曰:冬月已尽延命乎?此言虽春近而不得免耳,而注云汝不欲望延命乎?霍光传:任宣谓霍禹曰,百官以下但事冯子都、王子方等,视丞相亡如也。亡如者,如无耳,犹蔑如之类,而注云无所象似是,皆何理邪。
齐王肥与诸侯书,言吕后比杀三赵王。文帝纪诏言间者数岁比不登。梁孝王传云,十四年入朝,十七年十八年比年入朝。何武传曰:孝成、孝哀比世无嗣。公孙贺传曰:丞相李蔡等三人比坐事死。胶西王端传云:端数犯法,天子弗忍诛,有司比再请削其国。夫比者连并之义耳,而颜注皆训频似是而实差殊,学者试细味之。
文帝问冯唐曰:父老何自为郎,家安在?师古曰:言年已老何乃自为郎也。崔浩以为自何为郎,非也。予谓汉之郎选,其途非一,有以父兄任子弟为郎者,如张安世、袁盎是也;有以富赀为郎者,汉仪注谓赀五百万得为常侍郎,如张释之、司马相如是也;有以献策上书为郎者,娄敬、主父偃是也;有以孝着为郎者,唐是也,而卫绾又以戏车为郎。以是观之,浩说为胜,而颜氏遽断其非,其自信亦太笃矣。
申屠嘉劾奏邓通戏殿上无礼,文帝曰:君勿言,吾私之。私只是爱幸之意,犹所谓弄臣者耳,而师古以为欲私教戒,恐非也,不然一私字讵能兼教戒之义邪。
贾谊言秦俗之弊云,其慈子耆利去,禽兽亡几。以文势观之,慈子当是错误,颜氏强为觧释,恐非也。
田蚡以肺附为相,师古引旧说云,如肝肺之相,附着也。一云肺斫木札,喻其轻薄,附着大材也,余肺附字皆然,其义迃曲不足信。按此语皆本于史记,今史记诸本并作腑字,盖言其亲宻如肺腑,犹股胘心膂之类耳,不知孟坚如何转而为附,或者古字通用,而史记索隐反音腑为附,谬矣。
汲黯拜淮阳太守,谢曰:臣常有狗马之心,今病力不能任郡事。师古以病力为句,曰力谓甚也,训力为甚,未知何据。予初谓此字当属下句,及读史记则云黯常有狗马病,而通鉴但云有病,乃知力字属下无疑。盖孟坚误析其辞,故守师古之妄,而新唐乔琳传云,从幸梁州辞病力,萧俛授少师辞疾力不拜,此又因颜注而失也。
滹南遗老集卷之二十一 诸史辨惑下
赵禹传云,公卿相造请禹,终不行,报谢务在絶知友宾客之请,孤立行一意而已,此当以不行报谢为句,而师古以报谢属下文。予固疑之,及读三刘汉书,既已刋正矣。
霍禹怨宣帝曰:大将军坟墓未干,尽外我家,反任许史,令人不省死。师古以为不省有过,非也。正谓不暁其故,犹俚语云,没理会杀耳。
元后传:王莾使安阳侯舜求玺于太后,怒骂责之,舜仰谓曰:臣等已无可言者。师古曰言不可谏止,此说非也。其意盖云不足道而已。
汉书载杨雄觧嘲,其末云司马长卿窃訾于卓氏,东方朔割名于细君。颜注谓割损其名,而訾字不觧,及见华峤论所引,乃作窃赀割炙,当以此为正也。
外戚传云,景帝召程姬,姬有所避,不愿进而饰侍者唐儿,使夜进。师古以所避为月事。予谓所避事不止一端,安知必以此乎?盖自不湏注也。
史记?平凖书云,京师之钱累巨万。韦昭云,巨万今万万也。范蠡传,徐广注亦同。汉书?食货志言累百巨万,师古注云数百万万也。梁孝王金银且百巨万,师古云,巨万,百万也,有百万者,言凡百也。汲黯传云,中国诛匈奴费以巨万百数,师古云即数百巨万也。此不唯与韦、徐不同,而其自为说亦复参差相戾,何耶?
祢衡谓荀或(彧):可借面吊丧。注引典畧以为但有貎耳,夫吊丧主哀,安用貎?为意者以其严冷而多戚容,故也。
晋书称苻朗至晋,谢安设燕请之,朝士盈坐并杌褥壶席。朗毎事欲夸之,唾则令小儿跪而张口,既唾而含出,顷复如之,坐客以为不及之,逺朗不道如此,非人所为见者,皆为切齿而谓朝士歆羡以为不及,甚哉,史氏之妄且陋也。
晋史:慕容徳时,妖贼王始称帝,号其父为太上皇,兄为征东将军,弟为征西将军。临刑,或问其父及兄弟所在。荅曰:太上皇蒙尘于外,征东征西,乱兵所害,惟朕一身,独无聊赖。其妻怒曰:正坐此口,以至于此,奈何复尔。始曰:皇后自古岂有不破之家,不亾之国耶?行刑者以刀环筑之,仰视曰:崩即崩矣,终不改帝号。此事当皆必有之,然临刑之语,不应一一如是,殆滑稽谈谐者所餙耳。通鉴差略之为是。
梁武诛齐之诸王。鄱阳王寳寅奔魏,数冦梁复雠,后以谋乱见诛。而萧子显南齐书乃云,中兴二年以谋叛,与贤、攸等同死,其误甚矣。(存疑)
北史:梁鄱阳王寳寅终于魏。南、北史一书也,既立寳寅于魏朝矣,而南史中又略书其事,恐止当并于北史。又南史作寅,而北史作夤,二字义殊,亦宜从一。
后汉:陈容谓袁绍曰:寕与臧洪同日死,不与将军同日生。此指当时一日耳。而魏书载荘帝之语曰:寕与髙贵乡公同日死,不与长道郷公同日生。此史亦然。此似不可。岂秉笔者润色之过欤。通鉴删之,云,寕为髙贵乡公死,不为长道乡公生,是矣。
彭乐髙,齐之名将,且有大功。北史、通鉴皆载,而李百药正史乃不为立传,何耶?
北史?杨愔传:常山、长广二王谋废济南王,愔及朱可、浑天和、宋钦道皆被拳、杖殴、击头,面血流各,十余人持之太皇太后,间(问)杨郎何在,贺拔仁曰一目已出。太皇太后怆然曰:杨郎何所能留使不好耶。及愔诛,太皇太后临丧以御金为之一眼,亲内之,曰以表我意。盖补其损目也。李百药北齐书但云已出而无一目字,岂其脱误欤?
隋史:髙颎平陈,晋王广欲纳张丽华。颎曰:武王灭殷,戮妲已;今平陈国,不宜取丽华。遂斩之,王甚不悦。通鉴所载其语尤详,而陈书、南史乃谓晋王命斩之,此必当时秉笔者曲饰主阙,而姚思亷、李延寿猥承其误耳。迹焬帝所为,当以隋史为正。
旧唐?徐有功传:窦孝谌妻龎氏为奴,诬告当斩,有功明,其无罪,得减死。今上践阼,孝谌子希瑊等请以身之官爵譲有功,子惀以报旧恩。按此乃明皇时事,言今上者,盖唐臣寔录之词,刘昫偶忘改定耳。
旧唐:王求礼既载于列传,而忠义传又载之。虽繁简不同,要之不当重立。求礼刚直敢言,固有可嘉,而遂槩之忠义,亦非其例也。
旧唐?员半千传云,其先本刘氏,十世祖凝之事宋奔元魏,以忠烈自比伍员,固改姓员。按左传释文,员本作云,而半千姓乃读如运,何耶?
元鲁山于蒍于歌,学者往往不觧其义。予忆昔尝一见而今亦忘之矣。史臣记此自当畧着其词,而唐书、通鉴皆不及之,殆为阙典也。
韩退之驱鳄鱼文苦非佳作,史臣但书其事目足矣,而全録其词,亦何必也。
史传有改名者。既以今名冠之则亦当全称今名,而未改之前却称旧名,如唐李忠臣、成汭之类,亦非也。
五代史?梁纪曰:太祖神武元圣孝皇帝姓朱氏,宋州砀山午沟里人也,其父曰诚生,三子曰全昱、存温云云。中和四年九月为检校司徒、同中书门下、平章事、封沛郡侯。光启二年进爵王,十二月徙封吴兴郡王。秦宗权称帝,遣其将秦贤等攻汴,王顾兵少不敢出云云。开平元年夏四月甲子,皇帝即位,他纪皆仿此。徐无党注云,始自称名,既而称爵,既而称帝,渐也。爵至王而后称,着其逼者。予谓帝王本纪既追书尊号以冠其首,则一篇皆以尊号为主,初书其名曰讳某,自后凡见其名,虽未即位,例皆称帝或称上,此古今不易之体。而欧公乃以新意变之,既称其父曰某,而复云生子曰某,始而称名,次而称爵,至即位乃书皇帝,即位而称帝,此则宾主不分,体统不一,不足为法也。或曰迁、固作髙祖纪皆先称沛公、汉王,然则亦非也。曰庸得为是乎?盖刘子玄史通已尝辨之矣。
或问苐五伦曰:公有私乎?对曰:昔人有与吾千里马者,吾虽不受,毎三公有所选举,心不能忘而亦终不用也。吾兄子尝病,一夜十往退而安寝,吾子有疾,虽不省视而竟夕不寐,若是者,岂可谓无私乎。世皆以为美谈,而通鉴独载遗马事,此既一时之语,当俱録之。
温公自节通鉴,以为更加精择,削其繁芜,斯固可矣,然亦时有太过处。如汉书?郭林宗传云,茅容耕于野,与等軰避雨树下,众皆夷踞相对,容独危坐愈恭,林宗见而竒之,遽与共言,因请寓宿,旦日容杀鸡为馔,林宗谓为已设,既而以供其母,自以草蔬与客同饭,林宗起拜,因劝令学。通鉴载之畧同,而节本直云茅容耕者,危坐愈恭,杀鸡为馔,恭谓为已设,容分半食母。甚踈已甚,不尽事情矣。
通鉴记或人拟刘祥道破李义府露布事,而独载其一聨云,混奴婢而乱放,各识家而兢入,谓义府多畧人奴婢故也。事既琐细,而语尤鄙陋,恐不必存。
唐僖宗责黄巢姬妾軰从贼之罪,有对者曰:国家以百万之众失守,宗祧播迁巴、蜀,今乃以不能拒贼责一女子,置公卿将帅于何地?通鉴所载如此。夫史氏文辞湏量轻重之宜,彼妇人率尔之语,岂有所谓失守,宗祧播迁巴、蜀者乎?然史传如此者,何可胜数?
滹南遗老集卷之二十二 新唐书辨上
作史与他文不同,寕失之质,不可至于芜靡而无实;寕失之繁,不可至于疎畧而不尽。宋子京不识文章正理而惟异之求,肆意雕镌,无所顾忌,以至字语诡僻,殆不可读。其事实则往往不明,或乖本意,自古史书之弊,未有如是之甚者。呜呼,笔力如韩退之而顺宗实録不惬众论,或劝东坡重修三国志,而坡自谓非当行家,不敢当也。以祁辈竒偏之识,而付之斯事,非其宜矣。
刘器之尝曰:新唐书好简略其辞,故其事多欎而不明。迁、固载相如、文君事,几五百字而读之不觉其繁;使子京记之,必曰少尝窃卓氏以逃而已。文章岂有繁简,要当如风行水上出于自然,不出于自然而有意于繁简,则失之矣。唐书进表曰:其事则增于前,其文则省于旧。新唐所以不及两汉文章者,正在此两句,而反以为工,何哉?可谓切中其病。
欧公与宋子京分修唐史,其文体不同,犹氷炭也。初书成,将进,吏白旧例止署局中官髙者一人姓名,云某等撰。而欧公官髙当书,公曰:宋公传列传用功深而为日久,岂可掩其名,于是纪志书公而列传书子京,子京闻之,喜曰:自古文人多相凌掩而不让,此事前所未有也。以予观之,欧公正不肯承当耳。
唐子西云,晩学遽读新唐书,辄能壊人文格。吾不知此论并纪志而言之耶,抑其独指列传也。欧公之作,纵不尽善,无壊人之理,若子京者,其自壊也已甚,岂直它人哉。温公作通鉴,未尝用子京一语,盖知所决择矣。
子京讥旧史猥酿不纲,而以传逺自许,今之学者类皆歆艶以为新奇,旧史几废。刘器之尝言,二书各有短长,未易优劣。以愚观之,旧史虽陋,犹为本分,且不失当时之实,寕无新书可也。
吕夏卿预修新书,其言云,韩愈使王庭凑之莭,旧史不书,今乃书之,所以明臣子之义也;太宗拒魏征谏、杀田舍翁之语,旧史则书,今不书之,所以掩人君之过也。予谓子京书退之事,则当其削太宗事,非也;此而削之,则长孙后之贤复没而不彰矣。所贵乎史臣者,善恶必存,以示劝戒,故谓之直笔,岂以掩人君之过为贤乎?且帝虽有过,因后言而遽改焉,是亦从谏之羙也,何庸讳哉?吕氏之说甚谬。
魏征谏长乐公主资送事,旧史载于长孙后传,是矣。今移于公主传,甚未当也。
萧铣被围,谓羣下曰:天不祚梁数,归于灭,若待力屈,必害黎元,岂以我一人致伤百姓,及城未抜,冝先出降,诸人失我,何患无君。乃以太牢告庙,率官属诣军门降,曰:当死者唯铣,百姓非有罪也,请无杀掠。铣虽草窃一时,而颠沛之际,其言可爱如此,可以为万世法,岂得不载新史,乃皆畧之,而其赞但云,以好言自释于下,然则所谓好言者,后世何从见之哉。铣对髙祖逐鹿之语,与所谓田横南面非负汉朝者,皆中理之论,而子京亦削之。髙祖卒诛铣,直以其不屈而惭怒耳,非能折其口也。子京云伪辨易竆,且极称髙帝之圣,盖不独去取失当,而其褒贬亦殊未安也。
通鉴云,李承嘉附武三思,诋尹思贞于朝,思贞曰:公附会奸臣,将圗不轨,先除忠臣耶。或谓思贞曰:公平日讷于语言,今廷折承嘉,何敏耶?思贞曰:物不能鸣者,激之则鸣,承嘉恃威权相凌仆,义不受屈,亦不知言从何而至也。旧史思贞传不见此事,新史则云:或问思贞公敏行,何与承嘉辨荅,曰:石非能言者而或有言。子京以孔子有云,君子欲讷于言而敏于行,遂以敏行代言讷,岂有行敏,遂不当辨曲直者,且左传载石言于晋,盖物凭而为怪耳,亦岂激之而鸣之意哉。子京疎谬甚多,此最可笑者也。又云承嘉恃权而侮吾,义不辱此,一侮字属上句,则下句不成语,属下句则上句尤不成语矣。
疾雷不及掩耳,此兵家成言,初非偶语,古今文士未有改之者。宋子京于李靖传乃易疾雷为震霆,易掩为塞,不惟失真,且其理亦不安矣。雷以其疾,故不及掩耳,而何取于震,掩且不及复,何暇塞哉。此所谓欲益反弊者也。当断不断,反受其乱,成言也,陈叔逹尝引以谏髙祖,而子京则曰,失而不断,反蒙其乱。蓬生麻中,不扶自直,成言也,髙宗尝举以告刘祎之,而子京则曰,蓬在麻,不扶而挺。栁楚贤闻髙祖兵兴,说太守尭君素曰:君子见几而作,不俟终日,转祸为福,今其时也。子京复畧其辞,曰:君子见几而作,俟终日耶。其膏盲之病,类如此。
古人称炙手可热者,盖甚之之辞,而非实事也。故但可施之诗句谚语耳,而新史称杨国忠权势可炙,韦渠年势熖可炙,田令孜权宠可炙,既已非矣,而复谓李义府门如沸汤,王伾等门若沸羮者,岂不益乖耶?
史称杜如晦云,当时浩然归里。王徽云,公议浩然归重。郑余庆云,公论浩然归重。许孟容云,四方浩然,想见其风,古人用浩然字多矣,曷尝以为归重想见之意哉。
张公艺九世同居,髙宗问之,书忍字百余以对,盖言忍之甚也。新书去百余字,意不完矣。
萧俛、叚文昌劝穆宗销兵,请宻诏天下有兵处,毎岁百人之中限八人逃死,不补此,本分语也。新史则云,诏天下镇兵十之遂,限一为逃死,此却似总分天下兵为十也,且其法本千百人中去八人,而子京之数乃及十人,岂不失当时之实乎?
杜正伦、虞世南等尝论事称旨,太宗谓之曰:我闻神龙可扰而驯,然喉下有逆鳞,触之则杀人,人主有逆鳞,卿等遂不避犯触,各进封事,常能如此,朕岂虑危亡哉。人主称鳞亦取类云耳,子京辄云遂犯吾鳞,不几指斥乎,又改岂虑字为其虑,亦便道不过。
通鉴云,索元礼与万国俊兢为讯囚酷法,或以椽闗手足而转之,谓之鳯凰晒翅;或以物绊其腰,引枷向前,谓之驴驹拔撅;又有仙人献果,玉女登梯之状。新唐?元礼传但载其一,云号晒翅,不知晒何翅也。
旧史李揆试进士,设经史于庭,而引贡士谓之,曰:大国选士,但务得才,经籍在此,请恣寻检。而新书改云,可尽所欲言。尽言何闗寻检事?
封伦言于髙祖曰:秦王恃有大功,不服居太子之下。新书改云颉祯(颃)太子,此岂当时真语。且颉颃上下飞也,如何便作得不服居下意。又说建成作乱,曰:为四海者,不顾其亲。汉祖乞羹此之谓也。新书但云,乞羹者谓何。若无旧史,安知其为髙祖事哉!
刘徳威对太宗云,律文失入者减三等,失出者减五等,法之为等不一。而新史削去等字,是总以十分为率而论也。
旧史云,玄宗闻颜真卿抗贼事,喜谓左右曰,朕不识颜真卿形状何如,所为得如此。通鉴改为作何状,此亦无伤。至新书乃云,何如人,则是总言其性行也。
太宗闻李君羡小字五娘,云何物女子,如此勇猛。通鉴云乃尔勇健。语虽异而意则同。新史云乃此健耶,一此字便不完。韦夏卿责从弟轨谊受金曰:顾当是哉。崔湜、岑羲闻韦凑直谏,曰:公敢是耶?其病一也。君羡,武安人,封武逹郡公,为左武卫将军,在玄武门。帝以其皆有武字,遂因告者诛之,而新史直云皆武也,不亦乖乎。
刘蕡下第,李邰谓人曰:蕡逐我,留吾颜其厚耶。下第何可言逐也。
赵宗儒迁吏部侍郎,徳宗召见,劳曰:曩与先臣并命,尚念之耶。古者人臣称其亡父于君,则有先臣之辞,君称于臣,未见其例。
子京好改旧语,而往往反不如之。李邕对或人曰:不颠不狂,其名不彰。而新史云,不如是名,亦不传。王求礼折苏味道曰:三月雪为瑞雪,腊月雷亦为瑞雷耶。新史云,果以为瑞,则冬月雷,渠为瑞雷耶。李邰曰:刘蕡不第,我軰登科,实厚颜。新史曰:蕡逐我,留吾颜其厚耶。李右折仇士良曰:京师之乱,始自训注,训注之起,始自何人。新史云,乱京师者,训注也。然其进,孰为之先。此等逺不及旧语也。
李綘传云,帝尝称太宗、玄宗之盛,云:朕不佞欲庻几,二祖之道徳风烈,无媿谥号,不为宗庙羞,何行而至此乎?绛曰:陛下诚能正身励已,尊道徳,逺邪佞,进忠直,与大臣言敬而信,无使小人参焉;与贤者游,亲而礼,无使不肖与焉。去官之无益于治者,则才能出,斥宫女之希御者,则怨旷消;将帅择士卒勇矣,官师公吏治辑矣,法令行而下不违,教化笃而俗必迁,如是可与祖宗合徳,号称中兴,夫何逺之有,言之不行,无益也,行之不至,无益也。帝曰,羙哉斯言,朕将书诸绅。子京之文类从僻涩,至此一叚独华靡偶俪,几似进士策一时对荅之间,岂得如是,旧史绛传无之,未知其何所本也。
旧史方伎传云,崔善为累擢尚书左丞,诸曺史恶其聪察,以其短而伛嘲之,曰:崔子曲如钩,随例得封侯,髆上全无项,胷前别有头。而新史但云曲如钩,例封侯,何耶?后汉刘寛不喜盥浴,京师以为谚,史不载其语者,必以俚甚故耳。子京果嫌其俚则削之可也,改之可乎。
焬帝见李密瞻视异常,谓字(宇)文述曰:勿令宿卫。而新史但云无入卫,乃是面戒宻也。杨素问宻曰:何虞书生耽学若此。新史减虞字,便别却本意。素谓诸子曰:吾观李密识度,汝等不及。新史云,非若等軰,意亦不明。
姚崇汰僧伪滥者,旧史但云还俗,而子京云髪而农,此何等语。且万二千人岂无归异业者,而悉为农乎,此可以一笑也。
王叔文既败,毎诵杜甫诗云云,而子京但曰诵杜甫、诸葛祠诗以自况,若无旧史证之,不知其诵何语也。况杜集、诸葛庙诗非止一篇乎。
新史载阎立本为主爵郎中时,太宗与侍臣泛舟春苑池,见异鸟容与波上,召立本侔状,合外传呼画师阎立本。据本传,初不言其善画,其兄立徳传但云,父毗本以工艺进,故立徳与立本皆机巧有思,而立徳事业不过制衣服、营宫室之类,然则安知立本之善画哉。傅奕传初不言善数学,其病亦犹是也,故不若旧史为明。又谓阎则先当玄宗在藩时,以善割蒙宠,吾不知何所割也。
张柬之谓李多祚曰:将军居北门几何。曰:三十年矣。张巡问李懐忠曰:君事胡几何?曰:二朞。夫几何云者,但多少之名耳,岂足包时字之义。
宋广平教张说救魏元忠云,若获罪流窜,其荣多矣。此本分语也。旧史以荣为芬芳,新书作芬香,皆甚纰缪。
旧史云,李义琰改葬父母,使舅氏移其旧茔。子京云使舅家移莹,而兆其所。兆其所三字想煞用心来,然既使移旧茔,则便知就其地矣,何必如此费力。兼三字自非典实语。
武后遣医人却内安金蔵,五蔵以桑白皮为线缝合。语固近俗,然子京云褫桑杜紩之大小,恠様也。
汉书称儿寛以儒术饰吏事,而新唐谓员半千不颛任吏,常以文雅粉泽。汉武称何武所居无赫赫之名,去后常见思,而新唐谓薛戎居官时,无灼灼可惊者,已罢则懐之。子京于文字其实处不及古人,而专以易置字语为新,徒劳甚矣。
舜称耄期倦于勤,盖老而倦于勤也。新史哥舒翰等赞云,主徳耄勤。
王徽传云,僖宗西狩,徽追帝不及,堕崖樾间。杨行密传云,小校王稔依樾歩战。裴敬彝传云,曾祖子通居母丧,有白乌巢冡樾。樾,树阴耳,直以为林木可乎。
苏世长指披香殿曰,此炀帝作邪,何雕丽底。此底字训致,而作至字用,误矣。
通鉴戴至徳为右仆射,刘仁轨为左仆射,更日受牒诉,仁轨常以美言许之,至徳必据理难诘,由是时誉皆归仁轨。有老妪欲诣仁轨陈牒,误诣至徳,至徳覧之未终,妪曰:本谓是觧事仆射,乃不解事仆射邪,归我牒,据此,是老妪明知至徳也,而新史但云今乃非是,则意不完矣。
王焘传云,母有疾,弥年不废带。古今但言不解带耳,废字何义也。
滹南遗老集卷之二十三 新唐书辨中
东汉时,会稽父老送刘宠曰:自明府下车以来,狗不夜吠,民不见吏,盖爱誉甚之之辞耳。新史云,李栖筠为常州刺史,捕斩贼党皆尽,里无吠狗。田仁会为胜州都督,捕格夙贼,夷之城门,夜开道无寇迹。实録之事不当尔也。或谓史记?王温舒传亦称无犬吠之盗,何如?曰:史记之谬亦多矣,渠皆可法乎。
杨牧初以兄假未仕,不肯应举,既假释褐,乃擢进士第,其后同台为监察御史,世荣其友。夫以兄未仕而不应举者,友也,兄弟同台者,荣也。二事不相类而云世荣其友,此何理耶?刘子玄传云,撰刘氏家史及谱,按据明审,议者髙其传,髙字亦非。
为文字,语虽贵简,而有不得简者。韦宏景传云,杨虞卿私造其门,宏景厉言曰:有诏按公尚私谒耶。惶恐去,不少虞卿字否?此类非一。观者可见。孙伏伽言三事,但云其一、其二,其三而无曰字,文理无乃不属乎。
言读书之勤者,例曰手不释卷,而子京撰蒋又传曰:卷不释于前,此何谓也。
前人文字言骚动、骚然者,有矣。安禄山传云,百姓愈骚。裴冕传云,大众一骚。马燧传云,天下方骚。无乃太简乎。
李靖论萧铣士卒云,藉以拒师,本非所情。杜如晦传云,僚属共才之莫见,所涯李勉朝京邸诏还所镇,三所字下不得藉以拒师,亦不成语。
王义方弹李义府,髙宗怒其毁辱大臣,言词不逊,故贬之。新史云,帝恨义方以孤生触。宰相朱泚遣韩旻追徳宗,叚秀实以为宗社之危,期于顷刻,乃倒用司农印追之,新史云,秀实以为宗社之危,不容喘,岂不过哉。
薛万均死,太宗甞赐羣臣膜皮,及万彻而误呼万均,怆然曰:万均,朕之旧勲,不觉呼名,岂其魂灵欲朕之赐也?新史则云,怱口其名,纔下口字,便是从已作用之意,岂所谓不觉者乎,况此等字,史家自不宜使。
肃宗欲以李辅国为常侍,苗晋卿奏曰,常侍近宻,非贤不可居,岂冝任等軰。罢之。等辈上当加此字,不然何等軰也。
邪文伟传云,武后问天与帝异称,云何文伟不得对。房管论第五琦言财利事,肃宗诘之,管不得对。王叔文传云,俱文珍随语诘折叔文,不得对。不得字为悖,正当云不能耳。
杜正伦传云,为世歆羙。戴至徳传云,世詑其荣。萧复传云,士艶其荣今监本无此句。敬晦传云,世宠其家,宠字尤不安,若只作时人荣之大小本分,王义方誉振一时,呉凑美誉四腾,皆非史家之体也。
李义府传云,自其斥天下忧,且复用,比死,内外乃安。严震传云,徳宗使马勋计日取张用诚,赴行在,踰半日期,帝颇忧,比至大喜,比字不安,若及既等字,可也。
温庭筠数举进士不第,思神速多为人作文,大中末,试有司,亷视尤谨,庭筠不乐,上书千余言。然私占授者已八人,作文云者本谓代进士科举之作耳,今乃似泛为文字者,此亦失之不明也。
温彦博传云,进止详华,人皆拭目,观进止之间,何至拭目而观之哉。子京之夸侈类如此。
髙适工诗,毎一篇已,好事者輙传布,已字道不得。
韩思复为滁州刺史,有黄芝生州署民为刻颂其祥,刻颂其祥,不成语也。
新史称卢齐卿饮酒踰斗不乱,崔恭礼至斗不乱,前史载人洪饮者率至一石以上,然后为异,踰斗之量,世亦多矣,何足着之乎?
旧史:李纲谓髙祖曰:臣言如水投石,此旧语也。新史则云,如持水内石,可然不自然。
李翱传云,始调校书郎,累迁,元和初为国子博士,史馆修撰,累迁字下岂有阙文乎,不然岂可通也。
崔郾传云,室处庳漏,无歩庑,此言其俭,足矣,而又云至霖淖则客盖而屐以就外位,亦不必道也。张元素起身令史,太宗尝对众诘问元素,大耻。禇遂良上疏论之,而新史乃云遂良见帝而言,非也。遂良云元素出合门,殆不能移歩,新史改移为徒,只此一字,亦觉失重轻之宜。
朱泚败,出奔失道,问野人,荅曰:天网恢恢,走将安所,此殊不成语也。
李安期传:髙宗屡责以不能进贤。安期曰:邑十室且有忠信,天下至广不为无贤,比见公卿有所荐进,皆劾为朋党,滞抑者未申,而主荐者已訾,所以人人争噤,黙以避嚣谤,若陛下忘其亲雠,旷然受之,惟才是用塞谗毁路,其谁敢不竭忠以闻上乎。子京镌改旧文,诡异僻涩,殆不可读,甚不满人意也。
李晟赞云,身佩安危而气不少衰,佩字过矣。张柬之传云,武后谓狄仁滐曰:安得一竒士用之?仁杰曰:陛下求文章资歴,今宰相李峤、苏味道足矣,岂文士龌龊不足与成天下务哉。哉字下不得作耶乎欤等字,则安矣。子京于此等犹不甚解,何足言文也。
王毛仲旬岁至大将军,古人言旬月者,自十日以及月也,言旬时者自十日以及三月也,今言旬岁,未见其例也。
萧嵩传云,在公慎宻,人莫见其涯际今监本无涯字。慎宻上不当论涯际,以言胷懐宇量则可矣。
张知謇传云,天后竒其貎,诏工圗之,称其兄弟容而才,谓之两絶,容字不安。
张镐传云,视经史犹渔猎然。夫前人已有渉猎成言,便是此意,何谓复尔觧折也。
席豫出郑州刺史,李杰出衢州刺史,于郡出杭州刺史,李朝隐出通州都督,沈传师出江西观察使,此等甚多,得无欠为字乎,盖出入字不同,迁擢贬降例也。
开元中,吐蕃金城公主求文籍四种,于休烈欲勿与,裴光庭驳之,此当入光庭传而载于休烈传,非也。
徳宗时,官市事既详见于张建封传,而李锜赞又列之重复矣。
旧史?李石传云,延英议事,中贵必引训注以折文臣,石尝谓之曰:京师之乱,始自训注,而训注之起,始自何人?仇士良等不能对,其势稍抑,搢绅赖之。新史云赖以为强,便过去了。(重)
裴度与穆宗论刘承偕事,云:臣素知承偕怙宠,悟不能堪,尝以书诉,臣是时中人赵宏亮在行营知状,欲持悟书以奏陛下,亦知之耶,耶字当作乎,帝曰:頋悟诚恶之,胡不自闻何哉,胡即何也,当去一字。
宇文士及尝非时,被召,其妻问曰:向召何所事,何所事不成语,曷若但云问何故耶。
阳城传:常以木枕布衾质钱,人重其贤,争售之,售字为悖,又云赋税不时,时字意不足,盖欠辨集等语也。
张巡传:睢阳雍邱赐徭税三年,赐字便当得蠲免之意否。
许孟容传云,公主子有求补崇文生者,孟容固谓帝,嘉其守。萧瑀传云,诏尝下中书,未即行,帝譲其稽。韦顗节俭自居,天下推其尚。曹宪注广雅,学者推其该。韦表微以学者薄师道,着九经师授谱,诋其违。守尚稽违该等字,皆道不过,必两字然后成文。
王义方传云,魏征欲妻以夫人之侄,辞不取,俄而征薨,乃娶。人问其然,曰:初不附宰相,今感知已故也。杨慎矜传云,婢因史敬忠得至宫中见帝,帝素闻敬忠挟术间质其然,然字下不得。
通鉴载贾至论王去荣不当免死事,李绛论不狥同年事,蒋又论张茂宗夺服尚主事,王式破仇甫事,读之亹亹可爱,入新史中便觉索然无意味,甚可恶也。
旧唐:隐太子与秦王有隙,玄龄谓王曰:国家患难,今古何殊,自非睿圣钦明不能安辑。新史云,国患世有惟圣人克之,克字何足尽其意。
髙铢为太常卿,尝罚礼生博士李悫,折其非铢,叹曰:吾老不能退,乃为小儿所辱卒,卒字如何定得。
薛元赏传云,都市多侠少年,以黛墨镵肤,夸诡力剽,敓坊闾夫。镵肤者,针也,黛墨所以为色耳,而云以黛墨镵肤,则不可舍文身不道而艰诡若此,其亦劳甚矣乎。
李夷简元和中为相,李师道方叛,裴度当国,帝倚以平贼,夷简自谓才不能有以过度,乃求外迁,言不能过,或无以过,则可不能有以,则不成语矣。
康子元传:明皇时议封禅事,赵冬曦驳之子元议,挺不徙。苏珦传亦云,尝按讯韩、鲁诸王,天后诘之,挺议无所挠,使他人书之,不过曰固执不移,或云坚守前议而已,岂必如此诡异。
鄠县令崔发系狱,遇赦不原,张仲方讼之曰:鸿恩将布于天下,而不行御前;霈泽始被于昆虫,而独遗崔发。新史仲方传并为一句,云:恩被天下流昆虫而不行御前乎?田令孜专权恣横,孟昭圗论之曰:天下者,髙祖、太宗之天下,非北司之天下;天子者,四海九州岛之天子,非北司之天子。新史改其下句云,陛下固九州岛天子。武后恠有司多失出人罪,徐有功对曰:失出,人臣之小过;好生,圣人之大徳。新史则云,失出,臣小过;好生,陛下大德。子京意以旧文类骈不古,故变乱以就已作,而不知其反谬也。
马周尝寓新豊逆旅。逆旅者,客邸也。科举子遂谓周为新豊逆旅,以对洛阳年少,予尝笑之。而新唐称刘从谏命甄戈杀定州戍将,戈因为逆旅上谒斩其首,何耶?
李晟与张延赏有隙,谓人曰:文士难犯,虽修睦乎外,而蓄怨于内。新史改为儒者。儒者与文士自别,止当从旧。
蒋俨进蒲州刺史,发隐禁奸,号良二千石。案二千石,汉之职名,岂可通为长史之称?
王孝杰为吐蕃所执,赞普见之曰:貎类吾父,故不死归之。死字下不得。
吕元膺传云,居官始终无訾缺。予谓訾者,人所讥也;缺者,已所少也。二字并用不得。
史传称人读书敏速,云五行俱下者,盖甚言之耳,实无此理也。而唐史谓欧阳询毎读輙数行同尽,尤不可也。
太宗称薛仁贵曰:朕不喜得辽东,喜得卿也。此乃本分语,而子京改云喜得虓将,可恶之甚。
禇遂良与太宗论舜造漆器事,以为诤臣必谏其渐,及其满盈无所复谏,此真语也。新史则云必救其源,既以渐为源,因并易其下文,曰及夫横流无复事矣,义理虽同,然当时岂有横流之语。
张柬之初与杨元琰共乘舻江中,私语外家革命事,柬之执政引为右羽林将军,谓曰江上之言,君叵忘之。萧复言于徳宗曰:自艰难以来,始用宦者监军,此曹止可委宫掖事,兵要政机叵使参领。古人言叵信、叵测、叵量之类,叵字固训不可,然施于戒辞,则不顺矣。安禄山反诏,切责许自归,禄山答书慢,甚叵可忍。叶法善以术髙卒叵之测,此正作不字用,则益不安。至苏颋传云,司马皇甫恂使蜀,檄取库钱,市不急物,颋不肯予。或谓曰:明公在逺,叵得忤上意。吕才卜宅篇云,世有五姓,谓宫、商、角、征、羽也。按黄帝时,独姬姜数姓耳,后世赐族者寝多,至因官命氏,因邑赐族,本同末异,叵为配宫商哉。此又作岂字用,尤乖戾也。盖子京初不详其义,故毎至谬误焉。
武后问狄仁杰曰:朕要一好汉,任使有乎?仁杰乃荐张柬之。通鉴改好汉为佳士,新史复作竒士,好汉字诚为渉俗,然佳士不足以当之,矧曰竒乎,寕存本语可也。
李光弼传云,史思明攻太原,使卒于城下仰而侮骂,光弼令穿地道擒之。新史改为隧地,固简而文,然隧字作得暗地道否。且本传先有云,穴地颓土山者,后又云令郝廷玉由地道入懐州,何独为此异也。
滹南遗老集卷之二十四 新唐书辨下
张籍传载韩愈荅籍论佛老书甚无谓,特以无事可録,姑填塞云耳。呉元济传后全载平淮西碑文亦不必也。磨碑事,旧史载于韩愈传,而新史附于元济传,不若旧史为当。
鱼朝恩尝讲易覆餗之义,以讥元载,时盖释奠于国子监也。新史但云会释菜。朝恩又尝邀郭子仪同游章敬寺,而新书但云约修具。裴度传云,初徳宗多猜忌,朝士有相过从者,金吾辄伺察以闻,而新书但云尚苛伺,无乃太简乎?
太宗恕宇文士及曰:魏征常劝我逺佞人,意疑是汝,今果然。通鉴记如此,新史无意疑是汝字,则义不完矣。
邢君才传云,其屈己好士类此。卢承庆云,其能着人善类此。古人或言皆此类,或言类如此,今云类此,则义不足矣。
呉凑言宫市事,曰:宜料中官髙年谨信者平贾和售,以息众讙,宫市大抵强买民间物,平售字殊不安,只作平市字可也。
古人文字中时有渉俗语者,正以文之则失真,是以寕存而不去,而宋子京直要句句变常,此其所以多戾也。
明皇杂録记李林甫骄二相事,以为抑扬自得而已。子京改为轩骜无少譲,此固无害而益以喜津津出眉宇间之语。旧史称裴度状貌,但云不逾中人,而子京又加以退然两字,此复何从而得哉,盖亦想象而言之耳。旧史云孔戣尝论李渉交结状,幸臣侧目,人为危之,戣髙歩公卿间,以方严见惮。新史云戣自以适所志轩,轩甚得。杜暹传云,能以公清勤约,自将亹亹为之。凡状貌之辞,非亲见者不可道。子京史官,追记传闻之事,而每喜此等,或云谈王伯衮衮不厌,或云其议论纚纚可听,或云介介自修棱棱有风岸谓李石载仇士良传,侃侃不干虗誉,介介不至显官,皆过也。
旧史云,郭宏覇死旧唐书作郭覇,时洛阳槗壊,行李弊之,至是功毕,则天尝问羣臣曰:比在外,有何好事?舍人张元一对曰:百姓喜洛阳桥成,幸郭宏覇死,此即好事。新史改云,外有佳事耶?此一耶字,便别却本意。盖本是无故而问,今却是疑而审之也。
通鉴云,刘悟与客观角抵之戏,自揺肩攘臂以助其势,新书改为盱衡攘臂,助其决。旧史云,杨思朂得俘囚多生剥其面,或剺髪际掣去头皮,新史改为剥面剺脑,裭髪皮以示人,便不分明。
人皆言利病,而子京每云病利人,皆言可否,而子京或云否可,虽义理无异,而读之不明矣。此等犹求异于人,不已甚乎。
肃钧为諌议大夫,卢文操盗库财,髙宗以其职主干,当自盗罪死。钧曰:囚罪诚死,然恐天下闻谓陛下重货轻法,任喜恕杀人,诏原死。予谓罪死罪诚殒俱道,不过须加当字,乃可耳。
栁仲郢有父风矩,牛僧孺叹曰:非积习名教,安及此耶?安字下不得。刘允济曰:史官善恶必书,使骄王贼臣惧,此权顾轻哉,顾字下不得。徳宗谓李自良曰:卿于进退,寕不有礼?萧俛赞曰:俛议销兵,寕不野哉?寕字下不得。萧复以擅发京畿观察使储粟,削阶停职,或吊之。复曰苟利于人,胡责之辞?胡字下不得。
李栖筠传云,闗中旧仰郑、白二渠溉田,而豪戚壅上游,取硙利,夺农用十七。栖筠诸皆撤毁,岁得租二百万,民頼其入。白居易为杭州刺史,浚李泌六井,民頼其汲,曷若只云頼其利也。苏弁传曰:平赋缓役,略烦苛人,頼其寛。寛字尤赘。
陆贽传云,始帝仓卒变故,每自克责,贽曰:陛下引咎,尧、舜意也。然致寇者,乃羣臣罪,意指卢杞等。帝护杞,因曰:卿不忍归过朕,有是言哉,哉字当作乎,始帝仓卒变故,亦不成语也。
令狐徳棻传:髙宗常召宰相及宏文馆学士,问何修而王,何为而覇,二者孰先?德棻对曰:如欲用之,王道为最,而行之为难。髙宗曰:令之所行,何政为要?此本分语也。新史云,帝问曰:何修而王,若而覇又当孰先?对曰:若用之,王为先而莫难。帝曰:今兹何为而要?语意不足矣。太宗戒尉迟敬徳曰:国家大事,惟赏与罚,非分之恩,不可数行,勉自修饰,无贻后悔。此本分语也。新史云,悔可及乎,语意皆非是。萧复尝言事徳宗曰:陛下临御之初,圣徳光被,自用杨炎、卢杞,惛渎皇猷,以致今日,此本分语也。新史云陛下厥初清明,自杨炎、卢杞放命,秽盛徳播越及兹。殆不可读。
袁髙为给事中,徳宗将起卢杞为饶州刺史,髙当草诏,见宰相卢翰、刘从曰:杞当国,矫诬阴贼,斥忠谊,傲明徳,反易天常,使宗祏失守,天下疣痏,才示贬黜,今还授大州,天下其谓何。古人言天下伤残,或曰疮痍,或曰疮痏,皆可,今言疣痏,乃聱耳,岂可与疮类哉。又奏曰:杞罪万诛,陛下止贬新州,俄又内移,今复拜刺史,诚失天下望。帝曰:杞不逮,是朕之过。荅曰:杞天资诡险,非不逮彼固所余。古人但言当万,死万,诛字未见,其例恐是子京所改,不逮所余,何等昏昧语也。
王琚传云,自佣于杨州富商家,识非庸人,以女嫁之,「识」字上当有其家其主等字,又云太子在潞州,铜鞮令张暐性豪殖,喜宾客,弋猎事,厚奉太子数集其家,亦当重言太子,或去厚奉字,可也。豪殖二字,亦一处不得。又云,琚性豪侈,其处方面,去故就新,受馈遗至数百万,去故就新之意,昏不可晓。岂谓车服器皿之类耶。中间云侍卫呵止,计将安便,公主谋益甚,语皆不成。视日薄乃得出,赐赉接足,义皆不安也。
林藴传云,藴辨给尝有姓崔者矜氏族,藴折之曰:崔抒弑齐君。林放问礼之本优劣何如耶?其人俯首不能对。前史中固有载口辨嘲谑者,至如此语,亦何足録哉?
李宻等赞云,炀帝失徳,天丑其为。吉温传云,李林甫才其为。朱桃推传云,人莫测其为。温庭筠传云,执政鄙其为。冯河清传云,众义其为。崔逺传云,世慕其为。此类甚多,古人言所为,有为则有之矣,单为字未尝道也。
子京言人物相比伦之意,辄用軰字。或曰时无軰者,或曰未有軰者,或曰古未有軰,或曰殆无其軰。至魏征諌太宗亦云,陛下欲逺軰唐、舜,此若非好语,而子京每喜用之,何其僻也。
韩充传云,乗机决策,无余悔世,推善将余悔。善将字,皆道不过。
何易于为益昌令,刺史常乗春与宾属泛舟出益昌,索民挽繂,易于身引舟曰:方春,百姓耕且蚕,惟令不事,可任其劳挽繂,耕且蚕皆,非史体,不事亦不成语也。
崔日用尝谓人曰:吾平生所事,皆适时制变,不専始谋。所事字道不得。
李绩姊病,绩亲为煑粥,火燎其须,其姊止之,绩曰:姊老绩亦老,虽欲乆为姊煑粥,其可得乎?新史改之曰:虽欲数进粥,尚几可?殊不如旧史。只一进字,亦别却本意。
天后时,宰相豆卢钦望请停京官九品以上两月俸,助军兴,王求礼奏曰:天子富有四海,何待九品俸,使宰相夺之以济军国用乎?后曰止。此句道不过。
郑权传云,识诣魁然。以魁字状识诣,固已过矣。而卢景亮传云,志义崒然。又有称造诣崭逺者,岂不益甚哉。
周智光传云,代宗命赵縦书帛内蜜丸召郭子仪。姜公辅传云,朱滔以宻褁书邀朱泚。刘季述传云,割带内蜜丸告孙徳昭。此本蜡书耳,蜜字何义也。
张荐救颜真卿疏云,去正月中云云。权徳舆贞元十九年上陈阙政曰:去十四年云云。按古今言去年去岁者,前一年耳。子京此语未见其例也。
李百药传云,转侧寇乱中,数被伪署,危得不死。张元素传云,切諌太子承干,承干夜遣户奴伹系,危脱死。安禄山传云,贼将类慓勇,无逺谋,日纵酒,嗜声色、财利,车驾危得入蜀,终无进蹑之患。按前史有曰危得之,危杀之,危犹参差几及之意,俗言则险也。子京殊不悟此,乃颠倒用之,何其悖也。
张元素谏太宗修洛阳宫,魏征名劲挺今监本作梗挺闻之,叹曰:张公论事,有回天之力。予谓魏征之直,世所共闻不必云名劲挺也。
刘仁轨为陈仓尉,有折冲都尉鲁寕,坐事系狱,自恃髙班,慢(谩)骂仁轨,仁轨杖杀之。太宗怒,命追至长安面诘之,仁轨曰:寕对百姓辱臣如此,臣实忿而杀之。上悦,擢为栎阳丞,此通鉴所载。新史但言,寕豪纵犯法,县莫敢屈,仁轨约不再犯。寕暴横自如,而无慢(谩)骂事,若止于蒙暴,何足为辱乎,又以栎阳为咸阳,不知是否。
裴子余举明经,累补鄂县尉,时同列李朝隠、程行谌,皆以文法著称,子余独以词学知名。或问陈崇业曰:子余与朝隠、行谌优劣?崇业曰:譬如春兰秋菊,俱不可废也。新史改云,兰菊异芬,胡可废者?不如旧语多矣。且异芬字何从得之哉。
成汭攻夔州,军人韩楚言尝谇辱汭,汭耻之曰:有如禽贼,当支觧以逞。及夔州不守,楚言妻李语夫曰:君尝辱军且支觧不如前死,楚言不决。李砺刀,席下方共食,复语之,夫曰:未可。知李取刀,断其首,并杀三子,乃自刭,二夫字止当作楚言。
则天传云,操奁具,坐重帏而国命移,何必操奁具字。
后妃传赞云,或称武、韦乱唐,同一辙,武持久,韦亟减,何哉?议者谓否。否字不安。
张九龄传云,徳宗贤其风烈。贤字不安。
刘子玄传云,年十二,父授古文尚书,业不退,父怒,楚督之,及闻为诸,凡讲春秋左氏冐徃聴之退,辄辨析所疑,叹曰:书如是儿何怠。予始读之不能晓。及见史通自叙则云,幼奉庭训,早游文学,年在纨绮,便爱古文尚书,每苦其辞艰琐,难为讽读,虽屡逄捶挞,而其业不成,尝闻家君为诸兄讲春秋左氏传,每废书而听逮讲毕,即为诸兄说之,因叹曰:若使书皆如此,吾不复怠,然后了然无疑,而觉子京踈畧之病,为恶也。
韦述传云,入元行冲室观书,不知寝食,言忘则可,不知则过矣。
王忠嗣传:上与论兵,应对蠭起。应对下不宜言蠭起二字。
张说传云,多引天下知名士,以佐佑王,化粉泽典章,成一王法,此誉之太过,兼不是史氏叙事语。
张说首倡封禅议,此謟谀之事,非正人所宜为,而传赞褒称以为文物之盛,岂良史体哉。
李泌传云,常持黄、老鬼神之说,为时人所讥切。讥切固有成言矣,而其赞复云,议者切而不与,一切字兼得讥字否。
禇遂良一代正人,其谮刘洎事,初不甚明,但洎尝诉之云尔。胡致堂疑李义府所教,理或然也。新史遂谓二人不相中,故遂良诬奏,洎引马周为左,而遂良执不已,帝感之,遂赐死。洎之赞曰:为媢忌所乗,卒陷罪诛。而其赞遂良示以此为疵病。至霍仁师传又云,被遇尤渥,禇遂良忌之,何行禇公之浅也。
李光颜传云,其师劲悍,常为诸军锋。锋字不安。
浑城射贼将李立节,贯其左眉死之,凡事死节则曰死之,古今成言也,致人死而曰死之,无此例也。
卢奕,懐慎少子也,拜御史中丞,自懐慎,奂及奕,三居其官,清节似之,似之道不得。
卢杞传云,父奕,见忠义传。杞不耻恶衣菲食,人未悟其不情,咸谓有祖风节,祖懐慎也。传首但言其父,而不见其祖,读者何以知之。(原做忠义杞传,不通)
陈少游传云,或欲对众切问,以屈之,少游据引淹该,问穷而对有余,夫对者随问而应者也,无问则无对,今曰问穷而对有余,何耶?
韦景骏为贵乡令,有母子相讼者,景骏曰:令少不天常自痛尔,幸有亲而忘孝耶?按左传郑伯曰:孤不天栾盈,曰:我实不天。凡言不天者,不为天所佑耳。非专指丧亲也,后人往往误用。
刘季述幽昭宗于少阳院,鎻其门,镕铁锢之,此甚明白,而子京乃云,液金以完鐍,若无旧文,何可晓耶。且锢者取其牢耳,岂谓阙而完之乎,诡异如此,宜其有札闼洪休之戏也。
魏氏春秋好用左传语,以易旧文。裴松之讥弹甚当。凡人文体固不必拘,至于记録他人之言,岂可过加润色,而失其本真?子京唐书虽诏勅章疏类皆变乱以从已意,至于诗句谚语古今成言,亦或芟改,不已甚乎。
滹南遗老集卷之二十五 君事实辨上
汉髙祖谓吴王濞状有反相,因附其背,云,汉后五十年,东南有乱,岂汝耶?应劭曰:髙祖有聪略,及相径可知,至于东南有乱,克期五十,占者所知也,斯言良是。然谓其能知反相,亦恐未必然,盖因占者而意之耳。列子所谓疑邻人之窃鈇者也。不然英彭、陈豨之徒,何为无所见耶?
李徳裕云:汉髙祖嬖戚姫爱如意,思其久安,至于悲歌不乐,岂不知除去吕后,必无后祸。实以惠帝闇弱,不能自揽权纲,其将相皆平生故人,俱起豊沛,非吕后刚强不能临制,所以存之为社稷计也。老苏、小宋皆袭此论。呜呼,使吕后当杀,虽为惠帝,不得不杀,如其不然,亦何名而杀之。后自布衣佐帝定天下,有功而无罪,奈何以戚姫、如意故,而遽置之死地哉。妬忌妇人之常,况吕氏之悍乎?而且以妾逼妻,以庶子而易长嫡,髙祖之过也。若又杀后,岂不益甚哉。故寕隐忍而委之,亦可谓能自克者矣。或曰:王诸吕而危刘氏,非后之罪乎?曰:身后之变,髙祖安知,就使能知,罪未发而逆诛之,在他人犹不可,而可施于妻子之间乎?为论不求义理之安,而惟诡异之贵。古人本分之事,而强以权术处之,是故恶夫曲辨之士也。
髙祖闻韩王信欲与匃奴谋攻汉,汉使人觇匃奴冒顿,匿其壮士肥牛马,但见老弱及羸畜使者十軰来,皆言可击。上使刘敬复往,还报曰:两国相击,此宜夸矜见所长,而今徒见羸瘠老弱,此必欲见短,伏竒兵以争利,而不可击也。上怒,械系敬于广武,既而果困于平城,及得觧,斩先使十軰,而封敬为侯。议者曰:是举也,髙祖实专之,盛气色期于必行,敬之言利害明甚,然不从,而械系焉;彼十使者,非佞则愚,其言可击,何足深恠,而皆杀之乎,使幸而得志,且复杀敬矣,何髙祖惟知杀人,而曽不罪已也。
髙祖使随何诱黥布去楚,既至,帝方踞床洗足,召使人见,布大怒,悔来,欲自杀。及出就舍帐,御食饮从官如汉王居,布又大喜过望。议者以为始折其气而终收其心,此盖鼓舞英雄之术。以予观之,帐御之具,素所处也。若夫踞洗而见,则平生常态,殆与见郦生无异,彼其傲慢凌侮,每每如是,人皆知之矣。溺冠骑项,靡所不至,而顾独谓此为术乎?使其诚出于是,亦非驾驭之道。吾方湏人之力以济其意,遣使说之,使之背主而灭族,及其至也乃迎辱之,此何理也?使布乗其悔,怒不就舍而就去,是又生一敌也,岂为得计哉?王者之于人,接之以礼,而待之以诚,然后可以获其用,髙祖惟其无礼而不诚,此诸侯所以相踵而叛也。而古今以为羙谈何耶。(直视其短,史家粉饰而已,不过一流氓耳。)
汉髙祖桮羮之语,天地所不容。项伯谓为天下者,不顾家,此姑以寛觧羽意耳。然世之议者,几何不如是非,惟不罪而或又为之说理。呜呼,天下之事有大于杀父者乎?幸而羽从项伯之諌,使羽当时遂杀之,帝虽成功,将何面目以立于人上哉。
汉髙祖初朝太公如家人父子礼,家令说太公曰:天亡二日,民无二王,皇帝虽子,人主也;太公虽父,人臣也,奈何令人主拜人臣,如此则威重不行,太公因谓髙祖,不可以我乱天下法,上心善家令言,于是下诏尊太公为太上皇。荀悦曰:虽天子,必有尊也,家令之言过矣。史记索隠表出之,予为广其说,曰:君臣之义,非所施于家;而父子之分,无时而可变也。所谓上亡二王者,此自以国法论耳,何与乎所生之亲?咸邱蒙以瞽叟朝为问,孟子斥之,以为齐东野人之语,且曰:孝子之至,莫大乎尊亲,尊亲之至,莫大乎以天下飬为天子,父尊之至也,以天下飬飬之至也。夫天下适足为飬亲之具,则人主之名,岂得而压父哉?舜既为天子而父瞽叟,自若瞽叟未尝为太上皇,帝子舜自若然,则君父并立于天下,国自国,家自家,两不相渉,本无窒碍。尊号之有无,初不足为轻重也。若曰父以子贵,子为天子,而父为匹夫,情所不安则可矣,而谓父无尊号,即为人臣,而不当受人主之拜,可乎?家令惟知主不可以拜臣,而不知子不可以臣父也。晋刘寳云,髙祖善家令者,善其发悟已心,因得尊崇父号,非善其令父敬己,未必然也。彼诚欲发悟上心,何不直以其意告之,而云威重不行耶?自鄙人所见,止于如是耳。其诏曰:人之至亲,莫亲于父子,故父有天下,传归于子,子有天下,尊归于父,此人道之极也。其言是矣。至谓平暴乱,安天下,皆太公之教训,则又非也。使太公无教训之功,遂不可尊崇乎?盖帝于天理本明而家令蔽之,故虽加尊崇而卒入于不善也。末流至于后世,遂专以家事为私,动持义掩恩之说,人主泰然享长上之朝觐。唐时,至有父母拜王妃、舅姑拜公主之令,而恬不知恠。又其甚者,故借亲属以明法,而市不狗(苟)之名,虽诛夷骨肉,而不以为慊,或反有徳色,天理人道灭絶无余,曽禽兽之不若,皆家令之遗意也。
髙祖以栎釡之故,怨其嫂。及即位,封诸亲属,而嫂之子独不得,太上皇以为言,帝曰:某非忘封之也,为其母不长者耳,乃封其子信为羮颉侯。君子曰:汉祖,小人也,以一飰之故,而蓄怨不忘,以及其子。太公有言,犹以丑名加之,羮颉是何称号哉?殆不若不封之愈也,而嫂不长者已,尚得为长者乎。
髙祖疑张敖反,吕后数言张王以鲁元公主故不宜有此。帝曰:使张敖据天下,岂少而女乎?是吕氏犹知有人情亲属之义,而帝直以寇盗视之,由已之贪得无恩,捐骨肉而不难,故量人如此耳。
丁谓尝言汉祖非英雄,至目为田舍翁,虽似太过,亦颇快人。近代诸儒以道学相髙尚,论古人毫厘必计,如汉祖者,何足多道,而毎称其天资不可及。张南轩直云,使其知学则汤、武之贤,亦不难到,愚之惑滋甚矣。
张安道题汉祖庙云,纵酒疎狂不治生,中阳有土不归畊,偶因世乱成功业,更向翁前与仲争。此虽诗人一时之言,实中其病。方帝始亡,頼时岂诚有取天下之计,而可必其成功者乎?顾乃对众矜衒以愧其父兄,甚矣,自欺而不知礼也。
汉祖之平生可考而知也,委太公于爼机而无营救意,弃孝恵、鲁元于道路而无顾。藉心饰亡頼之,非则夸示,其足懐栎釡之隙,则怒及其侄。嬖宠如意而几使冢嫡废。踞骂张敖而不以子婿畜。韩信元勲本无异志,而数施谲诈,畏偪而不终。萧何素契足谅雅,懐而未免猜嫌,至械系而后已。郑君以不忘故主而逐之,李布、雍齿以旧尝窘已而几杀之。其行事如此,而议者犹谓寛仁大度,诚信使人,吾不知其说也。
汉文帝却千里马,而光武以之驾鼓车。林少颕曰:华歆掷金,不若管寕挥锄而不顾,以是为二帝之优劣,陋哉斯言。人主之道,在于罢贡献、絶贪求,为天下后世法。孝文之虑逺矣,林氏乃以心术无碍律之,果如此说,则箕子之叹象箸,召公之戒旅?,其私忧过计也耶。且夫千里之骏而以驾皷车,亦非物理人情之正,固不若却之为愈也。(鼓、皷必有一误)
汉武老且死,意欲立昭帝,而忧其子少母壮,或至于乱也,遂杀钩弋大人,时暴风扬尘,百姓感伤,盖其违天理而拂人情耳,顾乃矜语左右,自以为明,史臣又曰:诸为武帝生子者,无男女,其母无不谴死,岂可谓非贤圣哉?昭然逺见为后世计虑,固非浅闻愚儒之所及。慵夫曰:汉武子是为不道矣,杀一不辜而得天下,君子不为无罪而杀人,无时可也,况以逆料未必然之事,而杀其所亲乎?彼诚以为治乱由人,自当别有所处,不然付之定数,一女子何与焉。母子天伦也,立其子必杀其母,是母乃子之贼,而子乃母之累也,其为戾不已甚乎?钓弋之事,借使行一时之权,而曰:凡生子者皆谴死,然则后宫谁敢举子者。匹夫之为其家虑,犹君之为其国虑也,使天下之人皆如武帝之用心杀人,其可胜计,而亲戚之间,岂复有恩义哉?故夫武帝之安其后者,乃所以絶其后,非惟不仁,抑亦不智矣。末流至于元魏之始,遂以此为定制,椒庭忧恐,皆祈祝不愿生冡嫡,有辄相劝为自安计。读之令人惨然,此固凶毒残酷之所为,殆禽兽之所不忍,而帝自为明,史臣又从而赞誉之,何其恠也。叶永嘉曰:汉武一生颠倒,临终一莭,却事事做得是。呜呼,立昭帝托霍光,是矣;钩弋之诛,安得为是?髙祖晚年使周勃为太尉,而属之以安刘氏,顾孝惠暗弱而吕后强暴,意亦忧其身后之变矣,然卒不杀后。而议者不以为过焉。则亦其情有所不能安,而理有不得不然者,孰谓武帝此举可为法哉。
东坡曰:汉武无道,了不足观,惟踞厕见卫青,不冠不见汲黯为可取。青,奴材,雅冝舐痔正应踞厕见之,苏子于是失言矣。岂有天子见大将军而可踞厕者乎?奴材在彼,君臣之礼不容废也。
汲黯出守淮阳,过大行,李息论张汤奸邪必败,状劝息言之,息畏汤,不敢也。后汤果败,武帝闻黯与息言,乃抵息罪。呜呼,黯在朝廷面攻汤恶者屡矣,帝不能从。至于疎斥,虽因此増秩,而七年不复召,竟死于郡,岂真能重黯者而顾追恨李息耶。
汉武时,隆虑公主子昭平君尚帝女夷安公主,隆虑主病,因以金千斤、钱千万为昭平君豫赎死罪,上许之。隆虑主卒,昭平君日骄醉,杀主传廷尉,请论死,左右皆以许赎为言,上垂涕曰:法令者,先帝所造也,用弟故而违先帝之法,吾何面目入髙庙乎?乃可其奏。东方朔上寿以为诛,不择骨肉,此五帝三王所难也。佣夫曰:武帝之守法,是矣,而所以致其死者,谁之过欤?夫贵戚之子,制之犹惧其逞也,而又许以不死,彼何惮而不为哉,使当主请之时,即以髙帝法语之,将不至于此矣。利一时之赀,而贻后日之悔,知守法于其终,而不知防患于其始,武帝之志荒矣。
滹南遗老集卷之二十六 君事实辨下
光武封功臣,邓禹、呉汉皆食四县。丁恭议曰:古者封侯不过百里,强干弱枝,所以为治也。今封四县不合法制。帝曰:古之亡国,皆以无道,未尝闻功臣地多而灭亡者也。近世议者以光武为非。予谓恭固逺虑,然光武知本之言,其可废哉?治天下者,无道徳仁义以相维持,而欲恃区区之法制以沮奸雄而弭祸乱,盖亦难矣。
东坡尝言三国志注中好事甚多,而惜其遗漏。自今观之信然。如曹操征乌桓还自谓幸胜,而偏赏先諌者,可以为千古法也。操一生所行类皆不道之事,独此一莭有光清史,而陈寿略之,岂非阙典之甚哉。
先主以私憾杀张裕,孔明表请其罪,报曰:芳兰生门,不得不锄。呜呼,先主天资仁厚,有古贤君之风,至于此举,乃与曺操无异,惜哉。(人主治国,非道德文章尔)
晋史?山涛传云,鬲令袁毅赂公卿以求虗誉,遗涛丝百斤。涛不欲为异于时,受而藏于阁上,后毅事露,涛取丝付吏,积年尘埃印封如初。王戎亦尝受人布,司隶纠之,武帝谓朝臣曰:戎岂懐私苟得者,正当不欲为异耳。呜呼,古人所谓不为异者,不为崖异絶俗之事而已。临财之际,虽一介必有义存,岂容自污而猥之,尚同为贵哉。戎本贪夫,岂无足责?涛既受其物矣,印封虽在,何以自明?且涛又尝以盗官稻田为李憙所劾,则非真能清洁者也。而史臣亦以此恕之,何耶?武帝身为人主,宜以莭俭厉俗,始自贵近,而王恺与石崇争侈,乃以己物助之。戎也犯赃,则为之护讳,而贷其罪,天下安得不乱哉?
宋文帝甞故令诸子晚食,曰:欲其识有饥苦,以节俭御物。唐明皇帅太子以下芟麦于宫中,曰:欲其知稼穑之艰难。呜呼,人主之教子当使亲师傅,通古今,义理既明,百行自正,曽谓此等可以制其心乎?(道德文章)
宋孔熈先传学文史,兼通数术,有纵横才志。文帝时,为散骑侍郎,不为时知,愤愤不得志,乃与范晔谋乱。事觉,穷治,望风吐欵,辞气不挠。上竒其才,遣人慰勉曰:以卿之才而滞于集书省,理应有异志,此乃我负卿也。又谓执政曰:孔熈先年四十而犹为散郎,安得不作贼。君子谓宋文帝于是失言矣。人臣至于叛逆,复何才之足惜,且士之进退自有命,存纵其淹,抑终身亦当委顺,奈何以小不如意,遂圗不轨乎?(道德文章,愚忠)由帝之言,是使狂躁之徒得以借口而无忌惮,岂所以为训哉。呜呼,彭城王同气之亲虽犯嫌隙,本无他肠,尚可聴其自亲以全友爱之义重,以会稽之哀祈,扶令育之死谏,而帝卒杀之不疑。顾乃眷眷于熈先小子,人何其心术之悖也。
隋文帝每谓赵纬曰:朕于卿无所爱惜,但卿骨相不当贵耳。此非人主之言,而亦非其本心也。特绰(纬)之抗直,帝不能堪故耳。
唐太宗尝云,奴告主反,此弊事也。谋反不能独存,必与人共成之,何患不发,而使奴告耶?自今有告者乃受,仍斩之。君子曰:太宗之立法是矣,惜其犹以利害言也。夫以奴告主,理所不容,自当禁之,纵使无由得发,亦岂可许乎?乃不学之过也。
唐太宗録囚,有刘恭者,颈有胜文,自云当胜天下,坐是繋狱。帝曰:天将兴之,非朕所能除,若无天命,胜文何为,乃释之。齐人段志充请帝致政于太子,大臣乞诛之,诏曰:朕之有罪,是其真也,若其无罪,是其狂也,亦释之。此可谓寛明矣。然于李君羡则以谶记之文而杀,刘洎则以废立之语而杀,或恠其不能以斯心加诸彼,是不然。恭、志充軰,凡人皆知其不足道,故无所动其心。君羡与洎则触其真讳,恶之机,故不能自克耳。武后能容苏安恒,而不容魏元同、刘祎之,亦是类也。
唐明皇酺宴,命三百里内刺史、县令各率所部音乐集于楼下,以较胜负。懐州刺史以车载乐工数百,皆衣文绣,服箱之牛皆为虎豹犀象之状。鲁山令元德秀惟遣乐工数人,连袂而歌,于蒍于上。曰:懐之人其涂炭乎?立以刺史为散官。君子曰:城中好髙髻,四方髙一尺,明皇耽于淫乐,天下方且风靡而效之,而又亲诏守令,责其角胜,则彼惟知求胜以取恱,盖亦不足恠也。乃因徳秀之讽,而罚懐州刺史,信有过矣。而导之者独无罪乎?卒不自克,至于寇乱父兴,中原受祻而不可觧涂炭者,岂止懐州之人哉。
宪宗朝,李绛、李吉甫数争论于上前。礼部尚书、同平章事权徳舆居中,无所可否。上鄙之,徳舆罢守本官。范氏唐鉴称其明。慵夫曰:宪宗黜徳舆诚是,然吉甫謟邪屡为绛所屈,帝常直绛而谓吉甫专为恱媚,则其可鄙盖甚于徳舆矣。顾乃存之而不去,其后绛亦罢免,而吉甫独宠任终身。至以议谥贬张仲方而特赐曰忠,何其眷之深欤。然则帝之明,未足多也。
宪宗元和三年,求试贤良方正举人。牛僧孺、李宗闵、皇甫湜深陈时政之失,皆后髙第。上亦嘉之,诏中书优与处置。宰臣李吉甫恶其言,直泣诉于上,且诬考官不公。上乃贬诸考官而僧孺等乆之不调。慵夫曰:三子以直言应诏,其心非有他也。帝既嘉之,即当擢用而施行,以示至公,其谁敢议,顾乃狥吉甫之私情,而为之报怨。牛、李之隙有自来矣,帝每以朋党疑臣下,而不知己为朋党之根也。
唐武后时,徐元庆父爽为县尉赵师韫所杀,元庆复手杀师韫,后欲赦死。陈子昻议以为枕戈雠敌,人子之义诛,罪禁乱王法之纲,非义不可训人,乱纲不可明法。且元庆所以能义动天下者,以其忘生,而反于徳也。若释之,以利其生,是夺其徳,亏其义,非所谓杀身成仁,全死忘生之节,宜正国之典,寘之以刑,然后旌其闾墓,可也。时韪其言,后栁子厚驳之,曰:旌与诛不得并。诛其可旌则黯刑,旌其可诛则壊礼。若师韫以私怨虐非辜,州牧不知罪,刑官不知问,而元庆能报之,是守礼而行义也。执事者宜有惭色,将谢之不暇,而又何诛其,或父不免于罪,而师韫之诛,不愆于法,是死于法,而非死于吏。雠天子之法,而戕奉法之吏,是悖骜而凌上也。执而诛之所以正邦典,而又何旌。当取公羊受诛不受诛之义,以断之。元和中,梁悦报父雠,杀秦杲,报有司曰:据礼经则义不同天,征法令则杀人者死。礼法二事,皆王政之大端,宜令详议。韩退之曰:圣人丁寕其义于经,而深没其文于律,将使法吏一断于法,而经术之士得引经而议也。宜定其制,凡复父雠者,事发具申尚书省集议奏闻,酌其宜而处之。勅杖恱一百,流循州。明皇时,张瑝、张秀亦以父雠杀杨汪,议者多言宜加矜宥。张九龄欲活之,而裴耀卿、李林甫以为乱国法,帝然之,谓九龄曰:孝子之情义不顾死,杀人而赦,此涂不可启也。乃下敕曰:国家设法,期于止杀,各伸为子之志,谁非狥孝之人,展转相雠,何有限极?皋陶作士法在必行,曽参杀人亦不可恕。使河南府杖杀之。考比三事,惟明皇所处为不可易。子昻等议似髙,要非正法。盖礼记、周官及公羊氏复雠之说,皆乱世事,不足信也。
楚灵王闻羣公子被杀,自投于车下,曰:人之爱其子,亦如余乎?侍者曰:甚焉。王曰:予杀人子多矣,能无及此乎?唐文宗惑杨贤妃之谮,几废太子永,已而永暴薨后,帝因观乐见童子縁橦,而其父来往走其下,泫然流涕曰:朕为天子,不能全一子,乃诛教坊宫人尝构害太子者十数人。嗟夫,恻隐之心人皆有之,父子之道出于天性。灵王因己子之死,而始悟杀人子之为非;文宗见他人之爱子而后知己子不全之可恨者,昏蔽如此,宜其懵于天下之理也。
温公极称周世宗之羙,而曰:大功未成,中道而夭,盖太平之业,天将启圣人而授之,非人谋之所及。予谓温公归之天数是矣,以为将启圣人,则媚主之辞也。世宗天资岂宋祖之所敢望,而如宋祖者,其足谓之圣人乎?使世宗而在太平之期,可以立待,何必宋祖哉?
宋主征李煜,煜遣徐铉朝京师,言其师出无名,且曰:煜以小事大,如子事父,未有过失,奈何见伐?宋主曰:尔谓父子为两家,可乎?铉无以对而退。欧公载其事于五代史而论之,曰:呜呼,大哉何其言之简也。王者之兴天下,必归于一统,可来者来之,不可者伐之,期于扫荡一平而后已。周世宗征淮南,诏捃摭前事,务较曲直以为辞,何其小哉。慵夫曰:欧公之言过矣。自古出师未尝无名,而加人之罪者,必有辞而后可。曲直之理,正所当较也。宋主此举果何名而何辞哉?偶铉及父子之喻,因得以是而折之。夫父子固不当为两家矣,而宋之与唐何遽有父子之分哉?天下非一人之所独有也。此疆彼界,容得分据而并立。小事大,大保小,亦各尽其道而已。有罪则伐,无罪则已,自三代以来,莫不然,岂有必皆扫荡使归于一统者哉。世宗既服江南,清源莭度使刘从效请置进奏院于京师。直隶中朝诏,报曰:江南近服,方务绥懐。卿若置邸上都,与彼抗衡,受而有之,罪在于朕。勉事旧君且宜如故,如此则于卿笃始终之义,于朕尽柔逺之宜,锺谟入贡。帝问曰:江南亦治兵修守偹乎?对以不敢。帝曰:向时则为仇敌,今日则为一家,大义以定,保无他虞。然人生难期,至于后日事不可知,归语汝主,可及吾时完城郭,缮甲兵,据守要害,为子孙计。世宗徳度如此,其视宋主何啻天壌,而反以较曲直为小乎?宋主之初出师抚曹彬背曰:会取会取,彼本无罪,只是自家,着他不得。此则情实之语也。欧公一代正人,而曲媚本朝,妄饰主阙,在臣子之义,虽未为过,而史书垂世之言,安可不出于大公至正耶,不载可也。
唐将刘臣容讨黄巢,几擒而后纵之,曰:国家喜负人,不若留贼以为富贵之资。议者议其以鹰犬自期,其言诚是。然如巨容軰何足责哉。宋主太祖命曹彬平江南,许以使相,及回,惟赐钱五十万,曰:更为朕平太原,然后与卿,此非以鹰犬使人耶?而宋儒每称其吝惜名器。夫人君之于臣,遇之以礼,而示之以诚,故人乐为之用,果惜名器,则如勿许。然宋祖素多权诈,本不为名器计也。呜呼,使彬而君子何必以此待之,如其小人,则亦不复肯尽力矣。尝以彬之行事考之,盖所谓君子者,则宋祖非惟失所以使人,而又见其不能知人也。(权术,待思)
滹南遗老集卷之二十七 臣事实辨上
扬子以子胥鞭尸藉馆为非,东坡曰:父不受诛,子复雠,礼也。生则斩首,死则鞭尸,发其至痛,无所择也。是以昔之君子皆哀而恕之,雄独非人子乎?子由论之则不然,曰:士不幸至此,不足以言功名矣,而至鞭旧君以逞志,逆天而伤义,卒以尽忠而丧其躯,岂非天哉。佣夫曰:子由之论是矣。君父之尊一也,而君复统其父,知有父而不知有君,亦何以立天下?员虽不仕,然身居楚国,而父为楚官,则员亦楚之臣也。臣无雠君之义,楚子之淫刑固有罪矣,而员之报之,无乃已甚乎?为员之计,不过无食其禄而已。夫君非至明,诛杀之闲,不能无滥,使为臣子者皆得推刄而报之,则国家岂复有法?而逆乱之事何时而已也。若员者勇而无礼,敢为而不顾者也。至其说吴王僚伐楚,而王未即从,因之进専诸于公子光而使弑之。葢求以逞其怨毒,则凡可以得志者,靡所不为。既自贼其君,而又贼人之君,员真小人也哉。扬子讥之,未为过论,而东坡以为非人子,然则苏氏独非人臣乎?张南轩尝与人议员立庙事,云在吴则可,在楚则不可,员而有灵必不享于楚地。葢谓忠于吴而不忠于楚耳。予谓员之于阖庐则忠,于僚则贼,其享于吴,亦恐未安也。
退之论范蠡招文种事,畧曰:为人谋而不忠,有匡君之智而无事君之义,若以长颈之状,难以同乐,则举吴之后,还越之日,泛轻舟逰五湖者,岂唯范子乎?其移文种之书,犹拔勾践之剑也,勾践何过哉?其文辞不甚佳,此必少年所作,故黜于外集,而世亦无称道者。独宋孙汉公谓其意出千古。予以为然。蠡虽功成,然句践之眷方隆,而所期望者未艾也,盍亦为之勉留,而徐以礼请,则终始之义,庶几两全,而决意不回。若弃仇雠者,王以诛赏动之,则曰:君行令,臣行义,卒潜遁去。揆以人情,王既不能堪矣,乃又移书同志,诵王之短,而示已之见,几种也不智,亦因谢病不朝,王未尝负二子,而二子负王,安得不发怒而杀之乎?以史传考之,勾践无不道之事,惟种受诛,而实其自取,则长颈之相,葢亦无验也。呜呼,范蠡,春秋之豪,才畧有余而仁义不足者也。以今日待其君如此其薄,则向来所以黾勉从事者,特假之以为功名之资耳,夫岂诚意哉。然而千古髙之以为羙谈,其视贪荣嗜利,死而不悔者,固为贤矣。以君子忠爱之道律之,殆未满人意也。
萧何治未央宫事,论者不一。或以为非是,或以为当然,或又疑其所为有深意,何其纷纷也。彼以刀笔吏监土木,功不能无过制者。其对上之言,姑以自解云尔,此固不足深责,然亦何可妄举哉?大抵汉初君臣类无学术,暗于义理,其举措之际亦多踈矣,而后世每以圣贤事业期之,宜其为说之多曲也。(中肯)
程晏论曹参,譬之饮牛于污泥,而不即清渊。吕祖谦论陆贾、叔孙通,譬之避雨于荒城,而不求大厦。皆恨其不以三代之隆辅汉也。呜呼,三代之事岂汉祖之可望,而数子之才亦岂王者之佐乎?彼自量其分而行其力之所及,是矣。而世儒每过期之,此书生不通之论也。
昔人之论,葢有语病而意实不然者。张释之与文帝争犯跸事,曰:方其时,上使诛之,则已。近世儒者往往讥之,以为开人主杀人之端,固似有理。然一时之意,姑为守分而言,何暇虑及此乎?王肃谏魏明帝亦尝引此,曰:廷尉,天子之吏也,犹不可以失平,而天子之身反可以惑谬乎?重于为己而轻于为君,不忠之甚也。其贬尤深,盖帝性严急,时督修宫室稽限者,辄亲召问,言犹在口,身首已分,故肃言近于过者,所以力戒帝之専杀耳。不然释之之罪讵至是哉。
张释之与文帝争论犯跸罪名事,云:方其时,上使诛之则已。议者纷然,以为开人主杀人之端。而隋源师谓髙祖曰:陛下初便杀之,自可不闗文墨。唐马懐素谓武后曰:陛下操生杀柄,欲加之罪,自当取决圣衷。皆袭释之之意者也。其言之病,岂不益甚哉。
尹赏病革,戒其子曰:为吏正坐残贼免,犹胜软弱不胜任。仇士良致仕,语诸送者,以为无使人主知书近贤臣,则权常在我。呜呼,凶人为不善,惟日不足赏之酷。士良之奸,居之不疑,亦已极矣。乃复将死而贻诸其子,既去而传诸其徒,不仁者可与言哉。
汉元帝欲御楼船,薛广徳谏曰:臣当自刎以血污车轮。帝不恱,及闻张猛之言,然后喜曰:晓人不当如是耶?陈莹中曰:事有缓急,言有轻重,御船非过举之,大諌而不从,何遽至于自刎哉?使果不从,广徳之死,又何名乎?刘子翚曰:广徳诚大过,然非先发此言以激上心,则猛之言未必见听也。有犯无隐,广徳以之。予谓推帝所以见听之由,则子翚之论得矣。而广徳之过,又岂可不戒哉。君子于其言,无所苟而已矣。
汉许武以二弟晏、普未显,欲令成名。乃共割财产以为三分,武自取肥田广宅奴婢强者,二弟所得并劣少。乡人皆称弟克譲,而鄙武贪婪。晏等以此并得选举武乃会,宗亲泣曰:吾为兄不肖,盗声窃位,二弟年长未豫荣禄,所以求得分财,自取人讥,今理产所増三倍于前,悉以推二弟,一无所留。于是逺近称之君子,曰武也欲成弟名,自当委曲教之,正使无成,亦何愧于心,而为此诡谲之事。吾不知武之本意,果如所说邪?抑实出于贪鄙,初不自克而卒不自安邪?使比及至是,而其产破散,或身先亡,则何以辞于世乎?所谓巧诈,不如拙诚也。
姜肱与二弟友爱,常共卧起,及各娶妻,相恋不能别寝,以系嗣当立,乃逓往就室,三人之友爱则诚笃矣。抑何不知礼之甚邪。读之令人发笑。
汉党锢诸公既无申屠蟠之髙识,而自贻伊戚,可以逃则当如夏馥,不能脱则当如范滂。若张俭者,望门投止,使他人珍灭宗亲,而身独幸免,虽以寿终,亦何颜于世哉?而史臣称羙其贤,陋矣。
刘翊豊财而好施,献帝西迁,拜陈留太守,散所捱珍玩,惟余车马自载东归,见士大夫病亡道次,翊以马易棺殓之,又逄知故困馁不忍委去,因杀所驾牛以救其乏。众人止之,翊曰:视没不救,非志士也。遂俱饿死。东汉之士诡激好名,而不量轻重如此,悲夫。
或问荀彧、荀攸于王通,通曰:皆贤者也。生以救时,死以明道,荀氏有二仁焉。贾琼曰:虐哉,汉武未尝从諌。通曰:汉武其生知乎,虽不从諌,未尝不悦而容之。噫,汉武昏惑不道,几至乱亡,晚节末路仅能少悔,而通以为生知荀彧之徒,党附曹贼以取天下,皆汉室之罪人,而通以为仁者,其谬论不待辨也。
董昭为曹操谋九锡之事,荀彧以为君子爱人以徳,不宜如此。操不恱,彧饮药而死。苏子由曰:文若始从曹公于东郡,致其筭畧以摧灭群雄,固以帝王之业许之矣,岂其晚节复疑而不与哉?当是时,中原畧定,中外之望属于曹公,虽无九锡,天下不归曹氏,而将焉往,刼而取之,不若徐而俟之,要之必得,而免争夺之累。此文若之本心也。吕伯恭曰:或阻挠昭议者,其本情特不悦计非已出而已,荅昭之词葢 忠顺云。予谓二说皆通,或必居一,于此要之,不可谓忠于汉也。而或者曲为文饰,猥加褒誉。温公则曰:功先管仲。东坡则曰:道似伯夷。谓之殊可怪笑。夫管仲合诸侯以奨王室,曷尝助贼臣而簒国乎?伯夷不与恶人言,不立恶人之朝,而肯为曹氏之腹心乎?彧之饮药,不得已焉耳,以操阴谋多忌,彧之智力乃出其右,一旦隙生,岂有免理。至馈之食而发视乃空器,其意可知。彧不自裁,亦终被害,将有惨于是者,此陈寿所谓以忧薨也,乌在其为死节邪?呜呼,人臣至于荀彧、冯道,其邪正逆顺不待辨矣,而议者之蔽时或如此,天下之事岂易晓哉。
诸葛诞为司马昭所诛,麾下数百人坐不降见斩,皆曰为诸葛公死不恨。魏志所记,止于如此,而注引干寳晋记云,数百人拱手为列,每斩一人辄降之,竟不变至尽。时人比之田横,此几大过也。当时既知其不可屈,则槩杀之矣,何至一一遍问,而数百人者虽信感恩,亦不应尽能如此。然而通鉴取之,岂多爱不忍,虽温公未免欤?刘子翚不信田横客俱死事,以为溢羙之言,予于此亦云。
管寕、华歆共锄园菜,见地有金,寕挥锄与瓦石不异,歆捉而掷之,世皆优寕而劣歆。予谓以心术观之,固如世之所论。至其不近人情,不尽物理,则相去亦无几矣。毕竟金玉与瓦石岂无别者哉,此荘、列之徒自以为逹,而好名之士闻风而恱之者也。若夫君子之正论则不然,贵贱轻重未尝不与人同,特取舎之际有义存焉耳。
陈寿评孙皓,以为肆行残暴,虐用其民,宜腰首分离,以谢百姓。既蒙不死之诏,复加归命之宠,岂非过厚之恩,旷荡之泽,意若微讥晋武。而孙安国亦谓皓罪为逋寇虐过,辛癸枭首素旗,不足谢冤魂,而优以显命,仍加宠锡,非伐罪吊民之义。二子之言是矣。然汤武之师,本以救天下,是故诛其君、吊其民,而议者亦曰:为匹夫匹妇复雠也。后世伐人者,例皆志于夺国,则既得而止矣,讵有诚意为民者,葢不独晋武为然也。初羊祜陈伐吴之策曰:皓暴虐已甚,于今可不战而克,若皓不幸而没,吴人更立令主,虽有百万之众,长江未可窥也。呜呼,果使吴人更立令主,民得乐业于一方,释而存之,以为外欢,岂非好事?今乃幸其无道而易取,惟恐失之,此其心曷尝在民邪?武帝不足责也。若羊公者,世所谓仁人君子,而为谋亦尔则是举也,尚可以汤武之事绳之哉。
东坡诗云:景山沉迷阮籍傲,毕车窃盗刘伶颠,贪狂嗜怪无足取,世俗喜异称其贤。虽诗人一时之言,其实公论也。然志林复云,籍本有志于世,遭魏、晋多故,乃一寓于酒,何邪?晋人放荡,本其习俗,而好事者每为解说。子由所为借通逹以济淫欲者,诚中其病。古之君子避世全身,固自有道,其不幸而不免,则命也,何必秽污昏醉为名教之罪人邪?盖籍尝戒其子矣,曰:仲容已预吾此流,汝不得复尔,则亦心知其非,而不能自克而已。
滹南遗老集卷之二十八 臣事实辨中
阮籍广武之叹,呼沛公为竖子,李太白讥其狂言,非至公。而东坡以为指晋、魏闲人。予谓籍傲诞大言,视先王曽无忌惮,而何有于沛公乎?此固无足怪者,盖东坡不必辨,而太白亦不必责也。
晋史载祖约好财事,其为人鄙猥,可知阮孚蜡屐之叹,虽若差胜,然何其见之晚邪?是区区者而未能忘懐,不知二子所以得天下重名者,果何事也。
或问殷浩:将莅官而梦棺,将得财而梦粪,何也?浩曰:官本臭腐,故将得官而梦尸,钱本粪土,故将得钱而梦秽。当时以为名言。浩问刘惔:自然无心扵禀受,何为善人少恶人多?惔曰:譬如泻水着地,纵横流漫,畧无方正圎者,一时絶叹,以为名通。人有能百掷百卢者,王衍曰:此无竒直,后掷如前掷耳。瘐子嵩曰:王君之言闇得理,皆类此也。噫,三论无谓甚矣,而取重于世如此。晋士以虚谈相高自名而夸世者,不可胜数,而三子其尤也。顾有而传者,若是其余可以想见矣,将无同三语有何难道。或者乃因而辟之,一生几两屐,妇人所知,而遂以决祖、阮之胜负,其风至此,天下苍生安得不误哉。
晋王述初以家贫,求试宛陵令,所受赠遗千数百条,王导戒之,荅曰:足自当止。时人未之逹也,其后屡居州郡,清洁絶伦,宅宇旧物不革于昔,始为当时所叹。予尝读而笑之,夫所谓亷士者,唯贪而不改其节,故可贵也。今以不足而贪求,既足而后止,尚可为亷乎?而史臣着之以为羙谈,亦已陋矣。
王献之尝与兄徽之、掺之俱诣谢安,二兄多言俗事,献之寒温而已。或问安:王氏兄弟优劣?安曰:少者佳,吉人之词寡,以其少言,故知之。予谓此一时率尔之言,非确论也。吉人之词固寡,而寡者未必皆吉人,遽以是定其优劣,可乎?晋人议论浅近不切,大抵皆此类也。(反思)
谢安问王子敬:书如何逸少?荅曰:故当不同。安言外论不尔,则又曰外人安知。或称李含光过其父,含光闻之,终身不书,子敬非礼矣,而含光亦太过也。
晋元帝命王导升御床共坐。导固辞曰:若太阳下同万物苍生何由仰照,曷不但言礼不可渎,上下之分不可乱,而猥假此喻人主之尊止,圗瞻视而已邪?晋士虚谈类如此。
晋兵伐吴,孙皓遣其丞相张悌,副军师诸葛靓等逆战,大败于版桥,靓邀悌遁去,悌不从,靓自往牵之,曰:存亡有数,非卿一人所支,奈何?故自取死再三,牵之不动,乃放去。悌卒死之。及皓降,靓逃窜不出,武帝访得之,欲以为侍中,固辞不拜,归乡里终身不向朝廷而坐。呜呼,靓身为军师,而临难苟免,又劝主帅俱亡,不忠甚矣。及君降国灭,天命有归,乃始雠晋,不向朝廷而坐,亦何谓也哉。
苻坚将杨安攻晋,梓潼郡太守周虓以母妻为贼所获,遂降于安。呜呼,虓既以不忍捐亲之故,而至于受污没身,不仕以终天年可也。岂复名节之足言哉。而每见坚,辄箕踞慢侮,或至诋骂,既又屡为叛逆而不悛,此何谓也。就使得行其志,亦何以謭洗前罪,而归见晋人邪?不忠于晋而无礼于秦,进退两失,其妄人也已矣。
温峤将刘琨之命,其母止之,絶其裾而行。邓攸避石勒之难,其子随之,系于树而去,千载之后犹令人恨,二子之罪可胜诛乎?史臣以为攸之无嗣,天葢有知,其论甚惬,而称峤辞亲蹈义,申胥无以尚之,斯则陋矣。考之当时,劝进之行,不必须峤而忍违慈旨,使之抱恨终身,丧葬俱废,此特以功名为急耳,岂得与申胥比哉。张南轩曰:就使太真有克复神州、一匡天下之勲,亦浮云之过,太虚耳,不足塞天性之伤。若顺母意,虽冺灭无闻于后,而所全者大不愧于心,乌能以此而易彼,至哉言乎,可以为万世之训矣。
吕氏博议以温峤诈王敦求脱为累晋,其言过正,不近人情。朱黼曰:以周身之防,寓爱国之实,反经合道,要无可訾。予谓只为己计亦不害于道,以父母妻子所仰頼之身,无名而死于逆贼之手,亦何圗哉。逆贼之前岂所以施信义者耶。
傅亮、谢晦、徐羡之皆晋室之臣,而阴附刘裕,以成簒代罪,固不容诛矣。及其受裕顾托曽未期年,而弑营阳,戕义真,略无忌惮之意,既已遣人迎文帝,则又分据要地以为后圗,此乱臣贼子之尤者,文帝诛之。盖千古之所快。而苏子由着论,以为元凶劭之变,乃天之报复,文帝与亮等同过,岂理也哉。至其称引春秋之义,解释里克之非,皆不近人情,其与取冯道殆无以异。呜呼,苏氏溺于佛老,每以闻大道自矜,而时持害教之说,不为无罪于吾门也。
范滂临刑,谓其子曰:吾欲使汝为恶,则恶不可为;使汝为善,则我不为恶。刘湛入狱,谓其弟曰:相劝为恶,恶不可为;相劝为善,正见今日。呜呼,滂生昏乱之朝,而标置自髙,忿疾己甚,盖所谓杀其躯也顾乃恨。为善之无益,固已惑矣。至于湛軰贪权煽乱,死复何辞,而亦出此语,岂不可笑之甚哉。
宋彭城王义康以得罪出镇豫章,问沙门慧琳曰:弟子有还理否?慧琳曰:恨公不读数百卷书。意谓义康闇于大义,贪权昵党,不逺嫌疑,故至是耳。其评甚当。然琳本道人,而幸主见知,遂参预朝廷之政,宾客填门,四方赠赂相系,至有黒衣宰相之称,使果尝读书知道理,不当少戢邪?斯亦几何其不败也。
刘凝之尝有人认其所著屐,笑曰:仆着之已败,令家中觅新者备君。此人后得所失屐送还,不肯复取。沈麟士尝行路,邻人认其所著屐,麟士曰:是卿屐邪?即跣而反,邻人得屐送还。麟士曰:非卿屐邪?笑而受之。东坡曰:此虽小事,然处世当如麟士,不当如凝之。予谓沈亦未足为法也。君子之道,贵乎别嫌疑,明是非,其实吾物,何为受诬,而与人使,因而不还,则成彼奸计而自贻不韪之名,果何圗哉?且所认有大于是者,皆可与之而不辨乎?然则麟士所处,虽差胜凝之,要亦不近于人情,而君子不贵也。苏氏尝以直不疑买金偿亡,不辨盗嫂为非,而顾复有取于麟士,何邪?
萧道成取宋,王俭、禇渊之力为多。然观其始,谋本出于俭,渊初无意,为所廹而后从,则俭之罪重于渊矣。而一时物议,往往咎渊而少及俭者,何邪?
齐髙尝曲宴群臣,数人各使效伎艺。禇渊弹琵琶,王僧虔弹琴,沈文歌子夜,张敬儿舞,王敬则拍张。王俭曰:臣无所解,惟知诵书,因跪上前诵相如封禅书。上笑曰:此盛徳事,吾何以堪之?想俭当时自谓风流胜于诸子矣,而不知诏,而迎合以启骄侈之心,曽不若彼伎之为本分也。呜呼,俭既阴赞道成以夺宋国,及相齐朝,又为此倿态,非小人,孰能尔哉。
齐王晏助明帝夺国,从弟思逺劝其引决,以保全门户。晏不从。及晏拜骠骑将军,谓诸昆弟:若从阿戎言,岂有今日?思逺曰:犹未晚也。晏叹曰:世乃有劝人死者?后晏果伏诛。世或以思逺为贤子弟。予谓不然。晏之贪权固为非智,思逺力谏使之退避可也,不然亦委之而已。廹其必死,不亦甚乎。
魏太武时,辽东公翟黒子有宠于帝,犯脏事觉,谋于髙允,曰:帝问,当以实对,为当讳之?允教以实对,不宜欺罔,黒子竟以不实对,被诛。后崔浩因修史得罪,允尝同修亦当坐之,太子营救,导令飜异,不从,帝赏其直,赦允而诛浩。他日太子责允,对曰:臣与崔浩实同其事,违心苟免,非所愿也。退谓人曰:我所以不从东宫者,恐负翟黒子故耳。世皆以为羙谈。予谓此言殊未当也。臣不欺君,自是当然之事,不必有为而后为,且黒子不从允教而死,非允误之也,而何负之有?使允所坐果实,则诡言自晚,是为负浩,岂闗黒子?如其不然冐覆族之祸,而践畴昔之一言,果何义哉?
元魏置殷州,以北道行台崔楷为刺史,或劝其单骑之官,楷曰:食人之禄者,忧人之忧,若吾独往,则将士谁肯固志。遂举家之官。及葛荣逼州城,或劝减小弱以避之,楷遣幼子及一女夜出,既而悔之,曰:人将谓吾心不固,亏忠而全爱也。复命追还。贼至,将士争奋,曰:崔公尚不惜百口,吾独何爱一身?战死者相枕,城陷,楷不屈而死。或问楷处此何如?曰:后一节可矣,其始则失之过焉。食人之禄者,固忧人之忧,然一身尽节,自足塞责,单骑之官,法之所许,且无害于义,而必全族蹈祸以固众心,斯不可以已乎?君子之制行,亦止乎中焉耳。
裴矩佞于隋而直言于太宗。温公曰:君乐闻直言,则佞化为忠,恶闻其过,则忠化为佞尔。或曰:矩迹则忠,而其心则佞,炀帝喜谄谀,矩则以谄谀而恱之,太宗好諌诤,矩则以諌诤而媚之,视君之好恶而为取容之计也,此大奸之情,明主之所当诛也。慵夫曰:考矩之心术,此固中其病矣。将以示劝戒而行教化,则温公之论,亦岂可废哉。
范纯夫、程正叔皆言魏征当死建成之难,而不可事太宗。予谓是时,高祖固在位也,建成未成君,而太宗之立,实髙祖之命,然则王魏死其难,可也,不死而事太宗,亦可也。温公作通鉴,正叔尝劝其着征罪,而温公不以为然,得之矣。
唐王义方为御史,将劾李义府,而恐其得罪以贻亲忧,乃请于母,既许,而后言之。张镒救卢枞亦然。夫既居宪台之职,岂得以亲忧之故而遂不言耶?近代邹浩、刘安世闻有諌官之命,皆先请于母而后受,是则知所处矣。
滹南遗老集卷之二十九 臣事实辨下
萧何治未央宫,髙祖见其壮丽,怒曰:天下匃匃,劳苦数岁,成败未可知,是何治宫室过度也?何曰:天下未定,故可因以治宫室,且天子以四海为家,非令壮丽,亡以重威。上悦。唐明皇时,太庙四室壊,上素服避正殿,时将幸东都,以问宋璟、苏题。对曰:陛下三年之制未终,遽尔行幸,恐未当天心,灾异为戒,愿且停车驾。又问姚崇,则曰:太庙屋材皆苻坚时物,岁乆朽腐而壊,适与行期相会,何足异也。且王者以四海为家,陛下以闗中不稔,幸东都,百司供拟已备,不可失信。上大喜,从之。呜呼,古人以家四海为言者多矣,事虽不同,率皆以廓人主之大度,而破其偏狭之心,而萧何以之启奢靡,姚崇以之劝逸游。信乎六经之言,有时可以文奸也。据二主初懐戒惧之意,正当相顺以成其羙,而何等乃以邪说引之于恶,罪孰大焉。然何语虽非特以自解,其失情犹可恕。崇方失宠,因此迎合,遂复相位,则其用心之鄙,尤不容诛也。
唐玄宗幸洛,以崤谷道隘不治,欲免河南尹及知顿,使官宋广平諌之,既见从矣,乃复请曰:陛下罪之,以臣言而免之,是代陛下受徳也,迄令待罪朝堂而后赦。上善之。呜呼,臣以进言为忠,君以纳諌为圣,上下同心,以求真是,此唐虞三代所以直道而行也。自后世谀臣専以归恩分,谤为爱君,于是人主始讳其过,而耻屈于下矣。孰谓堂堂如宋公者,而亦为此态乎?
李希烈攻寕陵,刘昌令守陴,内顾者斩。昌孤甥张俊居西北,未尝内顾,而捽下斩之。士有固志,故能解其围,杜牧之所记如此。呜呼,无罪而杀其所亲,以之警众,虽云成功,害理甚矣。故宋子京不取,以为好事者传会,此葢有功于昌,而东坡讥笑之。信苏氏之学,驳而不醇也。
或问张廵、许逺如何?曰:忠矣,然而未仁,杀一不辜而得天下,仁者不为,守一城而食人三万口,其忍为之乎?寕使贼杀,岂容自食。故予尝谓其死节之名,固千古不可磨,而食人之罪,亦万刼不能灭也。或曰:为已则不可,为国何害?曰:为已与为国等耳,天下只有一个。是或又曰:图大事者,不顾其小。曰:守城之事小,食人之事大,三万口之命而谓之小事,何邪?使江淮果由此而保,亦不足道,况其未必哉。为廵等计,可走则走,不可则战,战不胜而死之,足以塞为臣之责矣。国之存亡,付之天可也。盖当时公论亦多尤之。李翰軰曲为辨说,讵能服人之心,而史臣猥曰:议者遂定。呜呼,去古逾逺,义理不明于天下,士大夫以名节自髙,而卒不免害道者,可胜数哉。
郭子仪不理发塜盗,盖主名未得,且王事方急,因以觧危疑,而安反恻耳。其心非不痛也。而杨龟山以为能忘物我,岂不悖哉。此流于荘、列之薄,非所以为人子之训也。
李西平屯渭槗,荧惑守歳,乆之乃退,宾佐皆贺,以为星家之福,因请速进兵。西平曰:天子野次,臣下知死敌而已,天象髙逺,谁得知之?既克长安,乃谓之曰:向非相拒也,五星盈缩无常,万一复来守岁,我军不战自溃矣。皆谢非所及。予谓西平处此固,善然终不当语人,其机已泄,他日安可再用哉。抑君危而臣死敌,义自当耳。天象吉凶寔不暇问,亦无事乎此机也。
阳城之事,退之、永叔皆论其非,而范纯夫辨之,以为寔有所待,且讥永叔不成人之羙,盖以城之素行,非畏祸苟容者,又卒有沮延龄救陆贽事,故尔云云。要之徳宗之朝,不必待七年而后可言,为臣之法,当以韩、欧为正。
唐史称陆宣公贬忠州,避谤不著书,恐未必然。宣公经济之学,本非立言者,方其得志则发而见于用,否则嘿而已矣。不然公处昏君邪?臣闲直言鲠论,未尝有所屈,岂其一遇斥逐,而遽尔长忌邪?史氏之期公浅矣。
韩退之不善处穷,哀号之语见于文字,世多讥之。然此亦人之至情,未足深怪。至潮州谢表以东封之事迎宪宗,是则罪之大者矣。封禅忠臣之所讳也,退之不忍须臾之穷,遂为此谀恱之计,髙自称誉其铺张歌诵之能,而不少让。葢冀幸上之一动则可怜之态,不得不至于此。其不及欧、苏逺矣。
柳子厚附丽小人,以得罪天子,所谓自贻伊戚者,安于流落可也。而乃刺讥怨怼,曽无责己之意,其起废之说,悲鸣可怜。至有羡于病颡马、躄浮圗既不知非,又何其不知命也。
李徳裕不由科第进,且以牛、李讥切父政之故,遂深疾进士。尝谓武宗曰:朝廷显官,须公卿子弟为之,盖少习其业而熟于朝廷台阁之仪,寒士虽有过人之才,不能闲习也。世以其言为不公,而杨中立力为辨之。慵夫曰:在地人言之固无嫌,自徳裕而言,虽曰非私人,不信矣。若谓人材色色有之,不必进士,则可乃欲専仕公卿子弟,岂得为公论哉。天下之事,岂徒习家业熟朝仪者所能辨,而才诚过人则亦何有于此等哉。自古由寒素为名臣者,何可胜数。膏梁纨绮子焯焯者几人,而遽以此薄天下之士,顾不偏浅而可笑邪?使徳裕麄人,犹不足深责,彼其著书论事,实皆本于儒学,独以激于私意,遂为是过正之说,卒以忌克祸及搢绅,至于斥死而不悛,其天资小人也哉。
唐哀帝时,朱全忠欲以牙将张廷范为太常卿,宰相裴枢谓太常卿当以清流为之,持之不下,全忠怒而杀枢。欧阳子曰:一太常卿与社稷孰为重,使枢等不死,尚惜一卿,其肯以国与人乎?虽枢等不能存唐,必不亾唐而独存也。范纯夫非之,以为枢乃全忠之党,从其大而违其细,以窃天下之虗誉,非有忠义之心,能为社稷者也。葛胜仲曰:自古奸臣有簒夺之志,必诛异己者,曹操杀荀彧,司马懿杀王经,未有同己而诛之者,枢果从其大而违其细,全忠自当以意晓尚,何甘心投之浊流□李振之谋耳。振尝曰:王欲圗大事,而枢軰朝廷之难制者,故令杀之。昭宗时,枢为汴州宣谕,以与全忠素善,故全忠聴命修贡献不絶后,虽因全忠言而复相,然能持之以正,则始进不足累也。当以欧阳子为正。慵夫曰:葛氏之言当矣,然欧公亦许之太过,所以起纯夫之辨,若枢者有书生之直气,而无不可夺之大节耳。
新唐书?孝友传:刘君良四世同居,隋末荒馑,妻劝其异居,因易置庭树,鸟雏令闘且鸣,家人怪之。妻曰:天下乱,禽鸟不相容,况人邪?君良即与兄弟别,处月余,宻知其计,因斤(斥)去妻曰:尔破吾家。乃复召兄弟同居。君子曰:使君良果笃于友悌者,岂一妇人可得而闲之。既已为所愚而至于乖离矣,虽知过而改,亦何足入传也。
王朴荐扈载于李榖,乆而不用。云,非不知其才,然载命薄,恐不能胜。朴曰:公为宰相,以进贤退不肖为职,乃言命邪?已而召拜知制诰,及为学士,歳中病卒,时年三十六。议者以榖能知人而朴能荐士。予谓人之于事,亦尽其当为者而已,朴能荐士信然,榖之知人不足道也。且人诚有命,则寿夭贵贱固已一定而不可逃,岂宰相所能予夺而损益哉。榖言亦偶中耳。
冯道忘君事雠,万世罪人,无复可论者,而苏子由曲为辨说,以为合于管、晏之不死虽,无管仲之功,而附于晏子,庶几无媿?呜呼,是岂可以为比哉。子纠、小白均为亡公子,而小白先入,既已为君,内外安之,初无异议,则齐国小白之有也,纠不复争而仲亦无必死之义,故曰:紏未成君,仲未成臣,孔子固尝辨之矣。崔杼弑荘公而立景公,景公亦齐之胤也,荘公之雠在崔杼,而不在景公,则晏子不死而事之,亦可也。及杼盟大夫之不巳与者,则晏子不肯焉,使杼而自立,晏子其肯事之乎?是固不得以为比也。又以对徳光之问,为能活中国;受郭威之拜,为能重朝廷。且曰:簒夺之际,虽贲育无所致其勇,而道以谈笑拜跪却之,非盛徳不能如此。其言区区尤为可笑,使此事果实,亦何救乎大节之亏?况其不然乎。葢道之对徳光谄以求媚耳,初岂在民?徳光之不杀,适其不欲耳,何有于道?至于威之拜道,道之不荅,特平生长幼之礼不能遽改于一朝者也。威之屈伸,汉之轻重固不系于此。夫有汲黯之直节而后弭刘安之谋,有周访之威望而后能沮王敦之志。若道者贩君卖国,习以为常,此乃奸雄之所易而取之者,而谓其能却人于谈笑拜跪之间乎?夫惟威之视道,不足以害其事,故待以旧好而无闲,道亦知其不吾忌也,故受之如常日而无嫌。不然,威其肯尔,而道其敢尔邪?道之迎湘阴也,揣威无实立之志,不能以大义动之,正论论之,而徒要其无使妄语而已,行未及还,威已代汉,道复俯首而事之矣。所谓以拜起折威者,果足信乎?议者曽不考其素,要其终,而惑于适然疑似之迹,亦已谬矣。为臣至于冯道,万善不足赎,百说不能文也,使如道者犹可以贷焉,岂复有人理哉?胡安定曰:生民不至肝脑涂地者,道有力焉,虽事雠,无伤也。王介甫则方之伊尹。富文忠则目为大人。其余纷纷者不论也。乃知逐臭之夫,今古不乏,而尧、桀之是非,有时而颠倒。欧阳子为道传鄙薄贬斥,若将不齿,然于此等亦以为诚然而不能辨,何邪?茆荆产云,道欺尽五代人,又欺到宋朝诸公,此若贼伎俩,亦自高。呜呼,道何足以欺人哉?直 之者陋见耳。吾尝论之,士大夫诵先王之书,食人主之禄,而敢昌言以冯道为是者,皆当伏不道之诛也。
王沂公有言,恩欲归已,怨使谁当?欧公每诵之,以为得大臣体。予谓人臣虽不当收恩,然贤才岂可不求,虽不当避怨,然人情亦岂可轻失。沂公惟主斯言,遂至于不肯荐人;欧公惟主斯言,遂至于喜犯众怒,皆用心之过也。
王介甫诗云,今人未可非商鞅,商鞅能令政必行。又曰:秦、晋区区等亡国,可能王衍胜商君。介甫初以唐虞之事责神庙,以皋、夔、稷、契自任,汉、唐而下皆所不道,何其髙也。及其愤新法之不行,则甘心为商鞅而羡慕之,又何其卑也。
滹南遗老集卷之三十 议论辨惑
范晔史论云,义重于生,舍生可也;生重于义,全生可也。夫义当生则生,义当死则死,义者所以主生死而非对立之物也。岂有时而轻重哉?义重于生已为语病,又可谓生重于义乎?虽然此自汉以来学者之所共蔽,晔也,淑人,何足以知之。
唐苏颋论夷齐四皓优劣,云,四皓见贤于子房,夷齐称仁于宣父,与其称仁于宣父,不犹愈于见贤于子房哉。鄙哉斯言,为论不求是非之真,而徒倚古人以为重,殊可笑也。吕东莱曰:竞驽骥者,至伯乐而定;竞是非者,至孔子而定,然随伯乐而誉马,未免为不知马,随孔子而誉人,未免为不知人,其相去一何逺哉。
老苏諌论曰:苏秦、张仪,吾取其术,不取其心;龙逄、比干,吾取其心,不取其术。予谓挟仪、秦之术者,必无逄、干之心,存逄、干之心者,固无事乎仪、秦之术也。苏氏喜纵横而不知道,故所见如此。
邵氏闻见録云,颜子得位为尧、舜,孟子得位为汤、武,此缪论也。圣贤事业易地则皆然,何尝有决择之意,彼徒见颜子穷居陋巷,黙无所为,而孟子游说诸侯,急于救世,遂敢臆度,而为是斩絶之论,岂知颜、孟者哉。
苏武不降匃奴,名重千古,而当时止得典属国,世皆恨之。陈季雅曰:臣子合当事,不当受重赏。此论虽高,在臣子自处可也,施于国家则不可。显忠遂良,成、汤之所以昌,崇徳报功,武王之所以治。信如陈氏之言,则善善之道亡,而励世之具废矣。
温公排孟子而叹服杨雄,荆公废春秋而崇尚周礼,东坡非武王而以荀彧为圣人之徒,人之好恶有大可怪者。
司马君实正直有余而寛假曹操,苏子由道学甚髙而奨饰冯道,皆缪戾之见,不足为长厚也。
司马温公论曹操簒汉,以为非取之汉,而取之盗手,失言之罪,万古不磨。胡致堂力攻之,是矣。及其论萧道成当讨,苍梧刘智逺不必赴晋难,乃皆引以相明而不废,何邪?是非有定理,而前后反复以迁就已意,此最立言之大病也。
东坡以武王伐殷为非圣人,斩然不疑。至其论范蠡之去,荀彧之死,则皆许以圣人之徒,是何靳于武王而轻以予二子也?
苏子由论曹操曰:使其主盟诸夏而不废旧君,上可以为周文王,下犹不失为桓文公,不能忍而甘心于九锡之事,此荀文若之所以为恨也。胡寅论王敦曰:使其回悖逆之心,有事于中原,与刘焜、祖逖之徒犄角进取,必可以克复旧物,不此之虑而甘为叛臣,其亦不善择术矣。其论朱温曰:为全忠计既下韩建,服李茂真,经理长安,纪纲朝政,率天下方镇以敬顺之道,唐若未亡,吾固事之,若天命改授,亦不容释。嗟夫,二子之意则善矣,抑不思彼三贼者可以是而望之乎,书生之迂阔如此。
子由杂志记道人犯罪,不可加刑事,其言甚鄙,非惟屈法容奸有害正理,而区区妄意于神仙,殊为可笑。盖苏氏议论阔疎者非一,而此等又其尤也。
三良殉葬秦伯之命,诗人刺之,左氏议之,皆以见缪公之不道,而后世文士或反以是罪三子。葛立方曰:君命之于前,众驱之于后,三良虽欲不死,得乎?此说为当。东坡诗云:顾命有治乱,臣子得从违,魏颗真孝爱,三良安足希。若以魏颗事律之,则正可责康公耳。栁子厚所谓从邪陷厥父,吾欲讨彼狂,是也。吕氏博议反复曲折,以辨三子之非,刻核尤甚。始予犹谓是少年场屋之文,出于一时之率尔,而读诗记?黄鸟篇复引苏氏语为解,乃知其所见之蔽盗,终身也。
郑厚曰:王道备而帝徳销,史法尽而经意逺。予谓王道不殊于帝徳,史法无害于经意,直厚之鄙见如是耶。
郑厚以欧阳子作史,辨太深而法太尽。予谓辨无太深,法无太尽,论其当否则可矣。
郑厚曰:使汤、武不为乱臣贼子倡,未必后世敢兆是乱也。予谓不然。圣人与天为徒而以大义公天下,遇所当为固不暇逺忧后世,而乱臣贼子亦不必借口而后发枭獍豺狼之恶,何尝有所因乎?且魏、晋而下,凡簒夺者皆以禅譲为名,然则尧、舜亦为乱臣贼子倡乎?以是论汤、武,陋矣。厚又云,以汤、武顺天应人,非得己者,此书生所知也。呜呼,顺天应人,易之所称也,厚虽鄙薄圣贤,其于孔子犹若有所惮者,至是说则并孔子而不取矣。小人无状,一至于此,天下之事亦有非书生所知者,多名教之理,而书生不知,则谁复知之。且厚独非书生耶,何其背本之甚也。如厚之徒,固不足道。然汤、武之是非,古今多疑之,予不可不辨。
郑厚小子敢为议论而无忌惮,汤、武、伊周至于孟子皆在所非,或至诋骂,至汉祖、萧、曹、平、勃之徒则尊为圣贤而亟偁之,复以欧公讥病唐太宗为薄,佞夫之口其足慿乎。
郑厚曰:江河之流,多浑浑,栋梁之材,多磥砢,至亷者以秽飬之,至羙者以丑袭之,衣锦尚褧之义也,无管仲之三归具官,塞门及坫,则仲一浅丈夫也,必不能九合诸侯,一匡天下民,到于今受其赐;无萧何之强买贱贳,则何一介士也,必不能镇国家抚百姓为一代宗臣;无霍光之阴妻邪谋宠女立后,则光一忍人也,必不能当庙堂拥幼君处废立之际,临大节而不可夺。呜呼,自古跌宕不覊之士,往往畧细谨犯非法,君子取其所长,恕而不责,则有之,今曰必如是而后可以了大事,然则凡修身慎行者,举皆碌碌而无足取矣,亦何以学为哉。世惟知其讪薄汤、武、伊周之非,而不知此等尤名教之罪人也。
韩退之尝曰:孟氏醇乎醇,荀、杨大醇而小疵。以予观之,孟氏大醇而小疵,杨子无补,荀卿反害,不足论醇疵也。
退之三器论以为阶太平之治,归天人之心者,不在是,其言惬当,出人意表,在韩集中当为第一,然辞采不足观,亦如范蠡招大夫种议,故不入内篇,惜哉。
柳子厚断刑时,令四维贞符等论,皆核实中理,足以破千古之惑,而东坡痛非之,乃知秦、汉诸儒迂诞之病,虽苏氏亦不免也。
柳子厚非国语虽不尽佳,亦大有是处,而温公、东坡深罪之,未为笃论也。
通鉴一书妙絶古今,虽万世不能易也,惟荀彧评为可恨耳,当删去之。
正闰之说,吾从司马公;性命之说,吾从欧阳公;祭礼之说,吾从苏翰林;封建之说,吾从范太史,余论虽髙,吾弗信之矣。
甚矣,中道之难明也。战国诸子托之以寓言假说,汉儒饰之以求节繁文,近世之士参之以禅机玄学,而圣贤之实益隐矣。
滹南遗老集卷之三十一 著述辨惑
诗、书以序冠篇首,葢一篇总是一意,故可也。论、孟一章是一意,不相附属,故记者但取其中三两字以为名,如学而、为政、梁恵王、公孙丑之类,非作者之意也。杨子法言随问而答,论、孟之体耳,而各取首章之意以为序曰譔某篇,无乃失其宜欤。
前人以杜预、颜师古为邱明、益(孟)坚忠臣,近世赵尧卿、文伯起之于东坡亦以此自任。予谓臣之事主,羙则归之,过则正之,所以为忠。观四子之所发明补益,信有功矣,然至其失处,亦往往护讳而曲为之说,恐未免妾妇之忠也。
外记,通鉴之赘也。道原初劝温公始于上古,或自尧、舜。公曰:平王以来,事包春秋,孔子之经不可损益。又劝其始于获麟之歳,则曰:经不可续也。道原既称其可法而卒为此书,葢好名而不自禁,因之托附以传世耳,观其序可以见矣。然勉强牵合,至取战国诸子谬妄之说,以实其事,固不若不作之愈也。
司马贞史记索隐其所发明不为无补,然所失亦多。至述赞诸篇,殊不足观,葢为蛇画足,欲益而反弊者,顾乃髙自矜夸,讥子长之未周,岂不可笑哉。
语、孟之书本无篇次,而陋者或强论之,已不足取。司马贞述史记以为十二本纪,象歳星之一周;八书法天时之八节;十表放刚柔十日;三十世家比月有三旬;七十列传取县车之暮齿;百三十篇象闰余而成歳;妄意穿凿,乃敢如此,不已甚乎?
史记评驺衍云,或言伊尹负鼎而勉汤以王,百里奚饭牛车下而缪公用霸,作先合然后引之大道,驺衍其言虽不轨傥,亦有牛鼎之意乎,所谓牛鼎即上饭牛负鼎之事耳,而贞解为函牛之鼎,云衍之术迂,大若大用之有牛鼎之意,何其曲也。
东坡之解经,眼目尽髙,往往过人逺甚,而所不足者,消息玩味之功,优柔浑厚之意,气豪而言,易过于出竒,所以不及二程派中人。
王安石书解其所自见而胜先儒者纔十余章耳,余皆委曲穿凿出于私意,悖理害教者甚多,想其于诗于周礼皆然矣,谬戾如此,而使天下学者尽废旧说以从已,何其好胜而无忌惮也。
宋人解书者,惟林少颖眼目最髙,既不若先儒之窒,又不为近代之凿,当为古今第一,而迩来学者但知有夏僎,葢未见林氏本故耳,夏解妙处大抵皆出于少颖,其以新意胜之者数也。
张九成谈圣人之道,如豪估市物,铺张夸大,惟恐其不售也,天下自有公是公非,言破即足,何必呶呶如是哉。论、孟解非无好处,至其穿凿迂曲,不近人情,亦不胜其弊矣。
吕东莱自谓左氏博议乃少年场屋所作,浅狭偏暗,皆不中理,力戒后学诵习而终身刻意者,读诗记、大事记二书而已。以予观之,博议虽多浮辞,而其所发明往往出人意表,实有补于世教。读诗记乃反平常,无甚髙论。大事记非不简古,然不作亦可也。
东莱谓学者所当朝夕从事者,程氏易传、范氏唐鉴、谢氏论语、胡氏舂秋。予素不明易,程氏传未敢知;若谢氏、胡氏之书,尝畧观之,大抵喜为凿说,过正者多;惟唐鉴实为纯粹耳。
滹南遗老集卷之三十二 杂辨
旧说:孔子问礼于老聃,而聃所著书専薄礼学,论者疑别有老子。予谓耽虽不喜礼学,然以大贤而尝仕于周,其于典故,岂无所闻,亦犹苌宏之于乐,郯子之于官名,孔子问之,亦何足怪?但不知果尝问与否耳,葢自荘周寓言设老聃训孔子事以自尊,而汉儒记礼有闻诸老聃之语,世遂信之。夫司马迁最喜老子者,然其为传尚不能详其主名,及生于何代,安知果与孔子同时哉?
荘周诋訾孔子之徒,盖其学本于黄、老,加以天资刻薄猖狂恣睢而无忌惮,则其轻蔑吾儒,无足怪者。东坡乃谓实予而文不予,阳挤而阴助之譬。楚公子微服出亡,其仆操棰而骂以为倒行而逆施者,此出于爱周而强为解释也。彼公子之仆,权以济事,不得已焉耳。周之于孔子,其有不得已者乎?
舜命群臣,自伯禹而下二十二人,姓名职掌见于虞书,班班可考也,而左传载李文子八恺八元之说,何所本哉。杜预以八恺为垂益禹皋陶之伦,八元为稷契朱虎熊罴之属,盖妄相配合耳。且书言禹作司空,宅百揆,契为司徒,敷五教,而文子则云,使八恺主后土,以揆百事,使八元布五教于四方,是八恺同任禹之职,而八元并预契之政也,无乃戾乎。其言四凶,亦与书不合,此殆诬谬而杜氏强为觧释,无足凭焉,学者盍亦言乎,经而已。
季文子言元恺世济其羙,而尧不能举四族,世济其凶,而尧不能去,舜能举而去之,故天下同心归戴。夫尧、舜,百王之冠冕,皆圣人也。使尧诚不举善而去悪,尚足为圣乎?此固无稽。而刘道原以为尧知舜于侧微,而天下未服,故遗之大功二十,亦妄意之说也。
文王遇吕尚于渭滨,曰:自吾先君太公曰:当有圣人适周,周以兴,子真是邪?吾太公望子乆矣。故号之曰太公望,此以三字为义,而世遂单称太公,如周召之类,或又以望子为名,皆非也。至范睢传载秦昭王语云,周文王得吕尚以为太公,齐桓公得管仲以为仲父,今范君亦寡人之叔父,此又直谓以先君呼之矣,岂不愈谬哉。
经传称秦伯为穆公,或亦作缪,是二字通用也。而蒙恬对胡亥云,秦穆公杀三良而死罪,百里奚而非其罪,故立号曰缪。然则二字义殊,缪当音靡幼反矣,不知恬何据而云。且二字既殊,岂得并举邪。
唐髙定年七岁读汤誓,问父郢曰:柰何以臣伐君?郢曰:应天顺人。何云伐邪?对曰:用命赏于祖,不用命戮于社,是顺人乎?郢异之。按汤誓云,尔尚辅予一人,致天之罚予,其大赉,汝尔不从誓言,予则孥戮汝而已,定之所举,乃甘誓之词也。
皋陶谟曰:知人则哲,能官人安民则惠,黎民懐之文,理甚明而唐刘乃云,虞书称知人则哲能官人则恵,卤莽如此,岂其有所脱遗邪。
屈原离骚有渔父篇,宾主问荅,其辞华丽,而杂以韵语,此盖假设以见意,与小居一体耳。司马迁乃取以为传,刘子玄既知其非矣,而班固古今人表遂列渔父之名,使诚有斯人者。观其所言不过委顺从俗以求自全者耳,何遽至九等中第二哉。
退之杂说曰:马之能千里者,一食常尽粟一石,食不饱,力不足,则才羙不外见,而不可求其能千里,又以食之不尽为不知马。呜呼,千里之材固有异于常马者,然亦非徒善食而后能也,退之平生以贫而号于人,叹一饱之不足者屡矣,岂其有激而云耶。
刘原父自号公是先生,贡父号公非先生。贡父云,是其所是为易,非其所非为难。或评王介甫明于知君子,暗于知小人。予谓此皆过论也。非者是之对也,小人者君子之反也,能是其是,则能非其非,能知君子,则能知小人矣,世岂有能识白而不能识黒,能辨东而不能辨西者乎?
鲁直与其弟幼安书曰:老夫之书,本无法也,但观世闲万缘,如蚊蚋聚散,未尝一事横于胸中,不择笔墨,遇纸则书,纸尽则已,亦不计较工拙,与人之品藻讥弹。譬如木偶舞中节拍,人叹其工,舞罢则又萧然矣。此论甚高,然彼于文章翰墨实刻意而好名者,殆未能充其言也。盖甞自跋其书云,学书四十年,今夜所谓鳌山悟道书。又曰:星家言子六十不死,当至八十,茍如其言,当以善书名天下,是可喜也。观此二说,其得谓无心者乎?
工欲善其事,必先利其器,山谷尝以三钱鸡毛笔书,葢不得已耳,诚使佳者,固当有闲而云,在手不在笔,此一时夸辞,非中理之论也。
滹南遗老集卷之三十三 谬误杂辨
公羊曰:君亲无将,将而诛焉。盖接上文“将弒君”之辞也。唐明皇废王后诏云,见无将之心;刘从諌理王涯等冤云,有如大臣挟有无将之谋,自宜执付有司。萧遘斥时溥之奸云,卑侮王室有无将之萌,如何道来。后人用此字,往往不安也。
王戎问阮瞻:老、荘与圣人其旨同异。瞻以将无同答之。戎咨嗟良久,乃辟为掾,时称三语源掾,瞻意盖言同耳。晋人例重玄学,故戎深喜,而世多疑之。夫将无云者犹无乃得无之类,庾亮令禇裒认孟嘉于众中,裒指嘉曰:此君小异,将无是乎?茍晞子从母求为将,晞拒之曰:吾不以王法贷人,将无后悔邪?刘裕受禅,徐广攀晋帝车,泣涕谢,晦谓之曰:徐公得无小过,皆是累也。世说载禇裒语,正作得无,通鉴载谢晦语亦然,以此可知其为同。世说记三语事,则又有“卫玠嘲之”之辞,云,一言可辟,何假于三?盖欲直言其同而不必更加疑耳。今通鉴所载既依夲文,而温公自节本乃改为无同异,岂温公于此亦未详欤?而林氏又为之说,曰:二则有同,有同然后有异,一则无同,无同然复无异,求其同且不可得,尚可以求异乎?何谬妄之甚也。
后汉陈炜谓孔融:幼而听慧,大未必竒。融曰:观君所言,将不蚤慧乎?将不亦犹无将也。盖以炜言融虽蚤慧而大未必竒,故融复言炜既大而不竒,则疑于蚤慧。或谓寔言其不蚤慧,误矣。世说云殷仲堪之荆州,王东亭曰:徳以居全为称,仁以不害为名,今宰牧华夏,处杀戮之任,与本操将不乖乎?殷曰:皋陶造刑,辟之制,不为不贤;孔邱居司寇之任,未为不仁。南史:荀万秋对策,父昶以示释道琳,道琳答曰:此不须看,若非先见而答贫道能为,若先见而荅,贫道奴皆能为。昶曰:此将不伤道徳邪?答曰:大徳所以不徳,竟不看焉。推此类则其义可见矣。
学者多疑寕馨之义,或以为羙,或以为鄙,皆非也。山涛目王衍曰:何物,老妪生寕馨儿。然误天下苍生者,未必非此人,此羙之之辞也。南史:宋王太后怒废帝曰:将刀来破我腹,那得生寕馨児,此鄙之之辞也。夫寕馨犹言如此然也。今世方言往往有近之者,但声之转耳。故张谓诗以对阿堵,刘梦得送日本僧诗云,“为问中华学道者,几人雄猛得寕馨”,平仄虽殊,其意一也。宋书:于太后语加如此字,盖误而不足凭焉。魏书作如馨,是则大同而小异耳。东坡和王居卿平山堂诗云,“六朝兴废余邱垄,空使奸雄笑寕馨”,殊无义理,特迫于趂韵,姑以为王衍之名而已。近观吴曽漫録亦论此字,并载王衍、废帝事,云,昔宋间人以寕馨为不佳,故山涛、王太后皆以此为诋叱之语,岂非以児为非馨香者邪?张、刘二诗盖乖其义,此大谬也。山涛之言分明是叹羙,安得并谓之诋叱哉?又以寕馨为非馨者,其鄙陋可笑甚矣。洪迈容齐随笔云,刘真长讥殷渊源曰:田舍児,强学人作尔馨语,又谓桓温曰:使君如馨地寕,可战闘求胜。王导与何充语曰:正自尔馨。王恬拨王胡之手曰:冷如鬼手,馨强来捉人臂。至今呉中人语言多用寕馨字为问,犹言若何也。予谓迈引晋人语为证是矣,若何则义不然。惟城阳居士桑榆杂録曰:寕犹如此,馨语助也,此得其当。
城阳居士桑榆杂録云,王衍呼钱为阿堵物,东坡和陶诗以阿堵为墙,或指佛书云,理亦应阿堵。上阿堵如俗言阿底也,不应为墙。若顾恺之所谓传神写照正在阿堵中,则阿堵乃眸子耳,此字当从目。按东坡和陶诗云,“阿堵不觧醉,谁欤此颓然”,此亦指墙而言阿底,与王衍之呼钱无异,岂遂以为墙之名哉?恺之语从目者,盖一时书写之偶然,或俗子以意改之,其寔训义皆一,不妨通用,然则东坡未甞以堵为墙,而城阳妄认睹为眸子也。
世说:陈元方子群、季方子孝光各论其父功徳,争之不决,咨于太邱,太邱曰:元方难为兄,季方难为弟。盖言其贤相等,不能相胜也。晋王珣弟珉,名出珣右,时人为之语曰:法护非不佳,僧弥难为兄。法护,珣小字,僧弥,珉小字也。北齐邢子良爱王晞之清悟,与晞两兄书曰:恐足下方难为兄,不暇虑其不进此言,弟过于兄也。隋书?杜正玄赞云,华蕚相耀,亦为难兄弟。此言在昆季中最优也。今人作书简,往往呼朋友为难弟难兄,其义未安,岂别有据乎?贺知章曰:见紫芝眉宇,令人名利之心都尽。紫芝,元徳秀字也。今人书简遂有紫宇之称,不成语矣。(典)
司马相如传曰:相如奏大人赋,天子大悦,飘飘有凌云之气,似游天地之间意,盖武帝好仙,而相如所陈皆飞腾超世之语,适当其心,故自有凌云之气。而学者多以为文辞可以凌云,何也?李白诗云,“相如去蜀谒武帝,安车驷马生辉光,一朝再覧大人作,万乗忽欲凌云翔。”此得之矣。彼有云,髙义薄云天,凌云健笔意,纵横者非本乎此,自不妨。
左氏言病在膏肓。膏肓者,胷鬲之闲,犹心膂肺腹之类耳,或遂以膏肓对锢疾,是岂病之目耶?新唐书?李靖传至谓,靖为萧铣辅公祏之膏肓,其谬益甚矣。
王言如丝,其出如纶;王言如纶,其出如綍。此特喻其所出寝大而已,世遂以制诰为丝纶,而职翰苑者谓之掌丝纶,又有纶闱纶阁之称,古今相袭,不以为怪,不亦过乎。
主父偃传附严安上书事,索隐曰:严本姓荘,明帝讳,后并改为严,然则迁史本皆庄字,而东汉人改书如此也。然张汤传先称严助而复云荘助,东越传又云荘助,田蚡张苍传入书荘青翟,相如传首书荘忌夫子,至汉书?申屠嘉田蚡传皆作荘青翟,而公孙弘传始作严字,杂乱不齐。盖校定者失之不精耳。
左传:齐景公更晏子之宅,晏子毁之,而为里室皆如其旧,则使宅人及之,且谚曰:非宅是卜,惟邻是卜,二三子先卜邻矣,吾敢违诸乎?予谓自谚以下皆晏子之语也,而与传者语尤无别,可乎?必有脱字。
书称:乃心、乃祖、乃父,乃之训汝也。周瑜上孙权疏云,是瑜乃心,日夜所忧。却正教刘禅语云,乃心而悲,无日不思。杨子云逐贫赋云,昔我乃祖,宣其明徳。沮渠蒙逊谓其众云,吾之乃祖,翼奨窦融,保寕河右,无乃悖乎?
史记言四皓定太子事云,留侯本招此四人之力,当作本留侯。石庆数马事云,犹然如此当作然犹。通鉴称苻坚喜王猛诛诸豪强云,吾始今知天下之有法,当作今始。郭从谨言于唐明皇云,草野之臣必知有今日,当作知必。徳宗闻李泌补戍卒之说云,如此,天下复无事矣,当作无复。权徳舆论光武封子宻事云,反乃爵以通侯,当作乃反。
南史:齐东昏侯游猎至蒋山定林寺,一沙门病不能去,应时杀之左右。韩晖光曰:老道人可念。帝曰:汝见麞鹿亦不射邪?仍百箭俱发。宋萧琛预御筵,醉伏,上以枣投琛,琛仍取栗掷上,曰:陛下投臣以赤心,臣敢不报以战栗。刘瑱妹为齐鄱阳王妃,王死,妃追伤成疾,瑱令陈郡殷蒨畵王与平日宠姬共照镜状,如欲偶寝者,宻使媪妳示妃,妃视毕仍唾之,因骂云,故宜其蚤死。详此三仍字,皆当作乃。南、北史中此类甚多,岂传写之误耶?
古人言文集行于世者,世间也。或有云行于代者,代字虽亦训世,义自差殊。武三思言我不知代间,何者谓之善人,何者谓之恶人,此本只是世字,盖当时记録者避太宗讳故易之,而后之作史者遂相仍而不删,其寔不成语也。
古人言底事、底物、底处、有底、作底,底之训何也。今人或认为此字之义,误矣。
史记?平凖书云,天下大氐无虑,皆铸金钱。汉书?食货志亦同。师古曰:太氐犹言大凢,无虑亦谓大率。然则语意重复矣。史记称荘周之书大抵率寓言,率亦大抵也。
退之闵已赋云,伊时势而则然。子厚梦愈膏盲疾赋云,中医攻有兆之者而则之者,语病也。科举子或时犯之,盖不足怪,孰谓二公而有是乎。
孔子言十五志于学,至七十而从心所欲,不踰矩。盖自述其平生次第如此,非世之所共也,而后人文字中便以知命,耳顺从心为歳数之称,既已非是,而南齐书?文惠太子传云,年始过立。刘子玄自序云,年已过立,岂不愈谬哉。
曲礼所记,自幼学至于期頥,皆汉儒强名,本无义理,而世之俗学亦或以为年龄之目。苏易简之死,未及四十,然已经执政矣。或记其事云,竟不登强仕而卒,可以一笑。
班伯与王许子弟为群,在绮襦纨袴之间,而非其好纨绮贵戚子弟之服耳。刘子玄自述其儿童时事云,年在纨绮,此何谓哉?潘岳尝言,予年三十有二始见二毛,人之衰白,早晚固自有不同。而庾信哀江南赋序云,信始二毛,即逄丧乱,亦非也。
杨大年尝言,礼称四十强仕,七十致事,凡仕于公者,古制不过三十年。大年十一岁觧褐,甫四十以疾辞位,盖以此。予谓曲礼之说,出于汉儒所撰,以意强名,而谓之古制,殆不然也。夫年及七十,不论古制,自当退休,必曰四十而后仕,仕不过三十年,则有何义理,而考之古人,亦曷尝拘此哉?(批陋儒)
退之叙张廵事云,许远与巡同年生,月日后于巡,呼廵为兄,是巡年为长也。而新唐书?逺传云,逺与廵同年生而长,故巡呼为兄,未知孰是,当(衍)更当考之。
文字中有曰同年而语,一日之长者,予竟不晓。同年二日之义,当与知者商订。
书言百姓懔懔,若崩厥角。释者谓,既崩摧其角,无所容头,文理甚明。而孟子引之曰:非敌百姓也,若崩厥角稽首,已为乖异意者,或有阙误。而班固论王莽乃云,汉诸侯王厥角稽首。旧唐书论太宗又云,皇威所被,黎颡厥角,复何谓邪。孟子注昏不可晓,未敢慿也。
论语称有朋自逺方来,而后周萧大圜云,有朋自远,扬榷古今,岂成语哉。然欧阳公集古録载后汉一碑已有此语,则其缪久矣。南齐巴陵隐王寳义为太尉诏曰:不言之化形于自逺,尤不可也。
论语云,夫子之言性与天道不可得而闻,其文甚明,非难辨也。而唐太宗旌赏孙伏伽,诏曰:朕惟寡徳,不能性与天道。长孙无忌对太宗之问曰:陛下性与天道,非臣等愚所及。令狐徳棻周书?王褒庾信传论曰:阙里性与天道,修六经以维其末,何其缪。
论语称夫子便便,言唯谨尔。惟,语辞也。史记?石奋传遂用唯谨字,而后世史书凡言人性行谨者,往往以此为成言,岂非习迁之误耶。
自东汉以来,史传文集中往往以贻厥为子孙之名,友于为兄弟之名,至有谓隆于友于,传诸贻厥者,公然相袭,恬不知怪。近世或辨其缪矣,然不特此也。书称知人则哲,而范晔云则哲之鍳,惟帝所难;宋文帝云吾无则哲之明;沈约云有以见武皇之则哲。诗称王赫斯怒,而薛综上孙权疏云,抑雷霆之威,忍赫斯之怒。又有言发赫斯之命者。论语称色斯举矣,又曰乐云,乐云钟鼔云孚哉。左雄上疏有云,或因罪而引高,或色斯以求名者。书称土爰稼穑,范文正秋香亭赋云,赋土爰之甘味;刘平等传引云,钟鼓非乐云之本。孔子曰:盍各言尔志?又曰:君子于其所不知,盖阙如也。梁简文论古今文体不同,则有俱为盍各之辞。司马贞讥史记不传季礼诸人,则有何为盖阙之语。呜呼,学者于义训幽深隐奥者,容有差误,至于此类如辨白黒矣,而卤莽若是,其与蒙瞽何异哉?东坡诗云,“圣善方当而立歳,乃翁已及古稀年”,此则滑稽以为嬉笑者耳,而艺苑雌黄,与友于、贻厥同讥,过矣。
诗云,澘焉出涕。语云,夫子喟然而叹。澘者,涕之貌。喟者,叹之声耳。词人便有涕泪澘、栻余澘、坐喟喟也等语,殆不可也。
谷梁曰:三军之士粲然皆笑。粲只是笑貌耳。宋子京笔记曰:粲,明也。万众皆启齿,齿既白,故以粲义包之,其谬论不必辨也。
栁文言世涂昏险云,拟歩如漆却是地黒也。欧诗言夜色晦冥云,举手向空如抺漆,却是皮肤黒也。
今韵畧定上下字有可疑者,其训上字也在上声,则曰方将欲上,去声则曰元在物上,及训下字乃反之,何邪?
栁下惠言伐国者,不问仁人,此葢拒鲁侯之辞耳。慕容徳劝燕主暐伐秦,遂曰:愿独断圣虑,无访仁人。岂所谓以意逆志者哉。彼夷虏之人,葢不足责,然世之书生类此者,亦多矣。(批)
蒯通曰:天下匃匃,争欲为陛下,所为顾力不能。霍去病曰:頋方畧何如耳,不至学古兵法。师古训頋为念。扬雄觧嘲云,顾嘿而作太玄五千丈(文)。师古曰:顾,反也。二义皆非,盖此等字不能形容,但可意会耳。
茅璞三余録云,孟嘉墓志,桓温问聴妓:丝不如竹,竹不如肉之意,答以渐近自然。晋书更之曰:渐近使之,然殊失其旨。盖肉声者,歌也,不假于物,故曰自然,嘉之意谓丝声之徦合,不如竹声之渐近,竹声之渐近又不如肉声之自然也,然古人以歌讴名者,如王豹、绵驹、秦青之流,皆男子也。而此专言聴妓,则知俚语所谓词出佳人口者,其来已久,以古意推之,歌舞管弦,不必专言聴妓。予谓璞表出墓志之语,以证晋书之失,殊快人意。至其分别渐近自然之义,及辨论妓字,皆非也。盖渐近自然,总言三节,只是一意,而云假合不如渐近,渐近不如自然,何邪?聴妓即聴音乐也,本作伎。教坊记谓太常乐人为声伎児。旧唐李绩临终与家人别堂上奏女妓。通鉴贺兰敏之居丧释衰绖奏妓。盖妓伎二字本通用也。
魏志:锺繇议田畴让封爵事曰:子路拒牛,仲尼谓之止善虽可激清励浊,犹不足多。裴松之曰:按吕氏春秋子路拯溺者,其人拜之以牛,子路受之,孔子曰:鲁人必拯溺矣。与繇所引不同,未审繇误,或别有所出。予谓此皆小说寓言,纵有所出,亦何足信哉。
魏畧曰:华歆与邴原、管寕相善,时号三人为一龙,歆为头,原为腹,寕为尾。裴松之谓:原之徽猷懿望,无媿华公,寕含徳髙蹈,恐难为尾。魏畧之言,未可以定其先后,所评固善,然刘义庆世说亦载此事,盖云寕为头,歆为尾,乃与松之意合,不知所传果孰为真也。
谢安初不就征辟,夫人刘氏见家门冨贵而安独静,退谓曰:丈夫不如此也,安掩鼻曰:恐不免耳。说者皆以为恐不免富贵,而呉曽漫録云恐不免祸难,此于不免字固亦可通,然以掩鼻之意观之,似不尔也。
类说?张尚书故实云,梁武帝令殷鐡石于大王(王羲之)书中搨一千字不重者,每字片纸杂碎无次,召周兴嗣曰:卿有才思,为我韵之。兴嗣一日编缀进上,须髪皆白,殆缪说也。此文虽不足观,然皆偶俪韵语,要是人之所撰,岂有漫取不重之字,而适能相就乎?或言本晋武时,锺繇撰进,年代久逺,又因兵大壊,乱不能成章,上乃令兴嗣韵之,是则有理矣。
江邻几杂志云,欧阳永叔知贡举太学生刘几试卷凿纰。俄有间,岁诏,几惧,改名辉,既试,永叔在详定所升作状元。刘原父曰:永叔有甚慿据。予谓不然,公本疾其怪僻,故特黜落以厉风俗,及变其体则从而取之,此乃有慿据也。正使知其为几,亦必喜之矣,且公以斯文为百世师,岂几軰可得而眩乱哉。原父素与公争名,故多讥戏之语,而邻几,猥録之,予不得不辨。
滹南遗老集卷之三十四 文辨一
相如上林赋设子虚使者、乌有先生以相难荅,至亡是公而意终,盖一赋耳。而萧统别之为二,统不足怪也。至迁、固为传,亦曰:上览子虚赋而善之,相如以为此乃诸侯之事,故别赋上林,何哉?岂相如赋子虚自有首尾,而其赋上林也复合之为一邪?不然。迁、固亦失也。
张衡二京,一赋也,而文选析为二首;左思三都一赋也,而析为三首。若以字数繁多,一卷不能尽之,则不当称某京某都,而各云一首也,岂后人编辑者之误,而不出于统欤?然世说载庾亮评庾阐南都赋谓可以三,二京而四,三都又何也。
晋、宋书载渊明归去来辞云,善万物之得时,感吾生之行休,已矣乎寓形字(宇)内,复几时曷不委心任去留,胡为皇皇欲何之。已矣乎之语,所以便章而为断,犹系曰乱曰之类,则与上文不相属矣,故当以时字之字为韵,其留字偶与前休字相协而已。后之拟者自东坡而下,皆杂和之,然则果孰为韵邪?近见陶集夲作能复几时此为可从,盖八字自是两句耳,然陶集云胡为乎遑遑兮欲何之,殆不可读,却宜从史所载也。
刘禹锡问大钧赋云,楚臣天问不詶,今臣过幸一献三售,上二句脱两字。何卜赋云,时乎时乎,去不可邀,来不可逃,淹兮孰含操。夫操所以对含也,上当脱三字。又云堇之毒豕苓,鸡首之贱毛,亦有脱误处。禹锡集、文粹所载皆然,安得善本而考之。
东坡杞菊赋云,或糠核而瓠肥,或梁肉而墨瘦,诸本皆同。近观秘府所藏公手书,此赋无瓠墨二字,固当胜也。
东坡诗论,其末云,嗟夫天下之人欲观于诗,其必先知夫兴之不可与比同,则诗之意可以意晓而无劳。而其中又有云,嗟夫人下之人欲观于诗,其必先知比兴,此十六字盖重复也,不惟语言为赘,其于上下文理亦自间断,此灼然可见,而诸本皆无去之者,盖相承其误而未尝细考也。
左氏文章不复可议,惟状物论事,辞或过繁,此古今之所知也。如韩原之战,晋侯乗,郑驷庆,郑以其非土产而諌之,言其进退,不可周旋,不能足矣。至云乱气狡愤,阴血周作,张胍偾兴,外强中干,何必尔邪。
左氏书晋败于邲,军士争舟,舟中之指可掬。献帝纪云,帝渡河,不得渡者皆争攀船,船上人以刃擽断其指,舟中之指可掬。刘子玄称邱明之体,文虽缺畧,理甚昭著,不言攀舟以刃断指,而读者自见其事。予谓此亦太简,意终不完,未若献帝纪之为是也。
洪迈容斋随笔云,石骀仲卒,有庶子六人,卜所以为后者曰沐浴佩玉,则兆五人者皆沐浴佩玉,石祁子曰:孰有执亲之丧而沐浴佩玉者乎?不沐浴佩玉,此檀弓之文也,今之为文者不然,必曰:沐浴佩玉则兆五人者,如之祁子,独不可曰:孰有执亲之丧而若此者乎?似亦足以尽其事,然古意衰矣。慵夫曰:迈论固高,学者不可不知,然古今互有短长,亦当参取,使繁省轻重得其中,不必尽如此说也。沐浴佩玉字实多雨(两)处。夫文章惟求真是而已,须存古意何为哉。
邵氏云读司马子长之文茫然,若与其事相背戾。伯夷传曰:予登箕山,其上有许由冢,意果何在。下用冨贵如可求,虽执鞭之士,吾亦为之;岁寒然后知松柏等语,殊不类其事,所以为宏深髙古欤?视他人拘拘窘束一歩武不敢外者,胆智甚薄也。慵夫曰:许由之事何闗伯夷?迁特以其议国高蹈风义略等而传闻可疑,因附见耳,然亦不足为法也。若夫富贵不苟求岁寒知松栢等语,此正合其事矣,安得为不类?且为文者亦论其是非当否而已,岂徒以胆智为贵哉?迁文虽竒,疎拙亦多,不必皆可取也。邵氏之言太髙而过正,将误后学,予不得不辨。
洪迈云司马迁记冯唐救魏尚事,其始曰魏尚为云中守,与匃奴战,上功幕府,一言不相应,文吏以法绳之,其赏不行,臣以为陛下赏太轻,罚太重,而又申言之,曰且云中守魏尚坐上功,首虏差六级,陛下下之吏,削其爵,罚作之,重言云中守及姓名,而文势益遒健有力,今人无此笔也。予谓此唐本语,自当寔録,何闗史氏之功,若以文法律之,则首虏差级,削爵罚作之。
语宜移于前而前,语复换于后乃惬,盖始言者其事,而申言者其意,次第当如此耳。重言官职姓名,其寔冗复,吾未见其益健也。宋末诸儒喜为髙论,而往往过正,讵可尽信哉?
洪迈云,文之繁省者各有当。史记?卫青传云,校尉李朔、校尉赵不虞、校尉公孙戎奴,各三从大将军获王,以以(千)三百户封朔为渉轵侯,以千三百户封不虞为随成侯,以千三百户封戎奴为从平侯。前汉书但云校尉李朔、赵不虞、公孙戎奴各三从大将军,封朔为渉轵侯,不虞为随成侯,戎奴为从平侯,减史记二十三字,然不若史记为朴赡可喜。予谓此夲不足论,若欲较之,则封户之寔,当从史记,而校尉之称汉书为胜也。
司马迁之法最踈,开卷令人不乐,然千古推尊,莫有攻其短者,惟东坡不甚好之,而陈无已、黄鲁直怪叹以为异事。呜呼,吾亦以千古雷同者为不可晓也,安得如蘓公者与之语此哉。(一说)
晋张辅评迁、固史云,迁叙三千年事止五十万言,固叙二百年事乃八十万言,繁省不同,优劣可知,此儿童之见也。迁之所叙虽号三千年,其所列者几人,所载者几事,寂寥残缺,首尾不完,往往不能成传,或止有其名氏,至秦、汉乃始稍详,此正获踈畧之讥者,而反以为优乎?且论文者求其当否而已,繁省岂所计哉?迁之胜固者,独其辞氯(气)近古,有战国之风耳。(两见)
邵公济尝言迁史杜诗,意不在似,故佳,此缪妄之论也,使文章无形体邪,则不必似若其有之,不似则不是谓其不主,故常不専蹈袭可矣,而云意不在似,非梦中语乎?
唐子西云,六经已后便有司马迁,三百篇已后便有杜子美,故作文当学司马迁,作诗当学杜子美,其论杜子羙,吾不敢知。至谓六经已后,便有司马迁,谈何容易哉。自古文士过于迁者何限,而独及此人乎,迁虽气质近古,以绳准律之,殆百孔千疮,而谓学者专当取法,过矣。
马子才子长游一篇,驰骋放肆,率皆长语耳。自古文士过于迁者为不少矣,岂必有观覧之助,始尽其妙,而迁之变态亦何至于是哉?使文章之理果如子才所说,则世之作者其劳亦甚矣,其言吊屈原之魂,云不知鱼腹之骨尚无恙者乎?读之令人失笑,虽诗词诡激,亦不应尔,况可施于文邪。盖马氏全集其浮夸多此类也。
洪迈谓汉书?沟洫志载贾譲治河策云,河从河内北至黎阳为石堤,激使东抵东郡平冈;又为石堤,使西北扺黎阳、观下;又为石堤,使东北抵东郡津北;又为石堤,使西北抵魏郡昭阳;又为石堤,激使东北。百余里闲,河再西三东。凡五用石堤字,而不为冗复,非后人笔墨畦径所能到。予谓此寔冗复,安得不觉,然既欲详见其事,不如此当如何道?盖班氏之美不必言是,特迈过爱而妄为髙论耳。
退之于前人,自班固以下不论。以予观之,他文则未敢知,若史笔,讵可轻孟坚也。
杨子云觧嘲云,为可为于可为之时,则从为;不可为于不可为之时则凶,此不成义理,但云为于可为之时为,于不可为之时,或云可为而为之,不可为而为之,则可矣。(两见)
陈后山曰:杨子云之文好竒而卒不能竒,故思若而辞艰,善为文者因事出奇,江河之行顺下而已,至其触山赴谷,风搏物激,然后尽天下之变,子云虽竒,故不能竒也。此论甚佳,可以为后学之法。
退之送穷文以鬼为主名,故可问荅往复。杨子云逐贫赋但云呼贫与语贫,曰唯唯,恐未妥也。
谢灵运甞谓天下才共一石,子建独得八斗,我得一斗,古今共得一斗。茆璞辨其不然。慵夫曰:此自狂言,又何足论。然璞复云可当八斗者唯坡云,亦恐不必道。坡文固未易及,要不可以限量定也。
凡为文有遥想而言之者,有追忆而言之者,各有定所,不可乱也。归去来辞将归而赋耳,既归之,事当想象而言之,今自问途而下,皆追録之语,其于畦径无乃窒乎已矣乎。云者所以总结而为断也,不冝更及耘耔啸咏之事,退之感二鸟赋亦然。
归去来辞本自一篇自然真率文字,后人摸拟已自不宜,况可次其韵乎,次韵则牵合而不类矣。(可以想见不才之人多矣)
庾信哀江南赋堆垜故寔,以寓时事,虽记闻为富,笔力亦壮,而荒芜不雅,了无足观,如崩于巨鹿之沙,碎于长平之瓦,此何等语。至云申包胥之顿地,碎之以首,尤不成文也。
杜诗云:“庾信文章老更成,凌云健笔意纵横,今人嗤点流传赋,未觉前贤畏后生。”甞读庾氏诸赋,类不足观,而愁赋尤狂易可怪。然子羙雅称如此,且讥诮嗤点者,予恐少陵之语未公,而嗤点者未为过也。
张融海赋不成文字,其序云壮哉水之竒也,竒哉水之壮也,何等陋语?
滹南遗老集卷之三十五 文辨二
退之盘谷序云,友人李愿居之,称友人则便知为己之友,其后但当云予闻而壮之,何必用昌黎韩愈字。栁子厚凌凖墓志既称孤某,以其先人善,予以志为请,而终云河东栁宗元哭以为志。山谷刘明仲墨竹赋既称故以归我,而断以黄庭坚曰,其病亦同。盖予我者自述,而姓名则从旁言之耳。刘伶酒徳颂始称大人先生而后称吾;东坡黠鼠赋始称蘓子而后称予;蘓过思子台赋始称客而后称吾,皆是类也。前軰多不计此,以理观之,其寔害事,谨于为文者当试思焉。
崔伯善尝言退之送李愿序粉白黛緑一节,当删去,以为非大丈夫得志之急务,其论似髙,然此自富贵者之常,存之何害?但病在太多,且过于浮艶耳,余事皆畧言而此独说出如许情状,何邪?盖不唯为雅正之累,而于文势亦滞矣,其于为人贤不肖何如也,多却于字。
退之行难篇云,先生矜语其客曰:某胥也,某商也,其生某任之,其死某诔之。予谓上二某字,胥、商之名也,下二某字,先生自称也,一而用之,何以别乎?又曰:某与某何人也,任与诔也非罪欤?皆曰然。然者是其言之辞也。令先生问胥、商之为人何如,己之任诔当否,其意未安,取决于众,而皆以为然,何所是而然之哉?又云其得任与诔也,有由乎,抑有罪不足任而诔之邪?先生曰否,吾恶其初。又云先生之所谓贤者,大贤欤?抑贤于人之贤欤?齐也、晋也,且有二与七十,而可谓今之天下无其人邪?又云先生之与者,尽于此乎,其皆贤乎?抑犹有举其多而没其少者乎?先生曰:固然,吾敢求其全。其问荅之间,所下字语皆支离不相应,观者试详味之。
退之行难篇言取士不当求偹,盖言常理,无甚髙论,而自以为孟子不如,其矜持亦甚矣。
退之原道云,寒然后为之衣,饥然后为之食,木处而颠,土处而病也,然后为之宫室。三然后字,慢却本意。又云责冬之裘者,曰曷不为葛之之易,责饥之食者曰曷不为饮之之易,葛之饮之多却之字。
凢作序而并言作之之故者,此乃序之序而非本序也。若记、若诗、若志铭皆然,人少能免此病者。退之原道等篇未云,作原道、原性、原毁,欧公本论云作本论,犹赘也。
退之送温处士赴河阳军序云,洛之北涯曰石生,其南涯曰温生,全篇皆从傍记録之辞,而其未云,生既至,其为吾以前所称,为天下贺,以后所称为吾致私怨于尽取此,乃方与他人言,而遽与本人语亦有方,与本人语而却与他人言者,自古诗文如此者,何可胜数哉?(不甚能通)
伯乐一过冀北之野,而马群遂空。夫冀北马多天下,伯乐虽善知马,安能遂空其群邪?觧之者曰:吾所谓空,非无马也,无良马也。此一吾字害事。夫言群空及觧之者,自是两人,而云吾所谓却是言之者自觧也,若作彼字其字,故云所谓空者,吾谓空者,皆可矣。又云生既至拜公于军门,其为吾以前所称,为天下贺,以后所称为吾致私怨于尽取也,二为吾字当去其一。
退之评伯夷止是议论散文,而以颂名之,非其体也。
退之送石处士序云,河阳军莭度御史大夫乌公为莭度之三月,重却节度字,但作至镇到官莅事之类,可也。又云先生仁且勇,若以义请而强委重焉,其何说之辞,之字不妥。又云先生起拜祝辞曰:敢不敬蚤夜以求从祝规,当去祝辞字。
退之论时尚之弊云,每为文得意,人必怪之,至应事俗作下笔自惭者,人及以为好。王元之尝谓祭裴少卿文当是,盖得之矣。然颜子不贰,过论亦此类耳,而置集中,何也?
退之祭栁子厚文云,嗟嗟子厚而至然耶?自古莫不然,我又何嗟,而其下复用嗟字,似不可也。
石鼎聫句诗序云,斯须曙鼓动冬冬,何必用冬冬两字,当削去之。
李于墓志铭:豚鱼难三者,古以飬老,反曰是皆杀人不可食,一筵之馔禁忌,十常不食二三。多却不食二字。
师说云苌弘师襄、老聃、郯子之徒,其贤不及孔子。孔子曰:三人行必有我师,此两节文理不相承。
圩者。王承福传云,又曰粟稼而生者也,又字不妥,盖前无承福语也。
猫相乳说云,客曰:王功徳如是,祥祉如是,其善持之也可知已,既已因叙之以为猫相乳说,云尔既已字不妥,尔字亦赘。
仲长统赞云,自谓髙干有雄志而无雄才,自字不妥,言尝可也。
樊绍述墓志云,绍述于斯术,其可谓至于斯极者矣,斯极字殊不惬,古人或云何至斯极者,言若是之甚耳,非极至之极也。
退之论许逺之事云,城坏,其徒俱死,独蒙愧耻求活,虽至愚者,不忍为呜呼,而谓逺之贤而为之邪?而字上着不得呜呼字。
猫相乳说云,猫有生子同日者,其一母死焉,有二子饮于死母,母且死,其鸣咿咿。母且死一句赘而害理,且字训将也。
薛公逹墓志云,鳯翔军帅设的命射,君三发连三中,中輙一军大呼以笑,连三大呼笑,下五字似不须用。史记云陈平从攻陈豨、黥布,凢六出竒计,輙益邑,凡六益封,亦此类。
邵氏闻见录云,尝得退之薛助教志石,与印本不同,挟一矢作指一矢,甚妙。又得李元宾墓铭亦与印本不同,印夲云文髙乎当世,行过乎古人,竟何为哉?石本乃作意何为哉?益叹石本之语妙。予谓指字太做造,不若挟之自然,意字尤无义理,亦只当作竟,邵氏之许,殊未当也。苑荆产云碑本盖初作,时遂刻之,中间或有未安,他日自加点定,未可知也。若初本不同,当择其善者取之,不必専以石刻为正,此说尽矣。
陈后山云退之之记,记其事耳,今之记乃论也。予谓不然。唐人本短于议论,故每如此,议论虽多,何害为记?盖文之大体固有不同,而其理则一,殆后山妄为分别,正犹评东坡以诗为词也。且宋文视汉、唐,百体皆异,其开廓横放自一代之变,而后山独怪其一二,何邪?
后山诗话云,黄诗韩文有意故有工,左、杜则无工矣。然学者必先黄、韩,不由黄、韩而为左、杜,则失之拙易,此颠倒语也。左、杜冠絶古今,可谓天下之至工,而无以如之矣。黄、韩信羙,曽何可及,而反忧学者有拙易之失乎?且黄、韩与二家亦殊,不相似,初不必由此而为,为彼也。陈氏喜为髙论而不中理,每每如此。
丹阳洪氏注韩文有云,字字有法,法左氏、司马迁也。予谓左氏之文固字字有法矣,司马迁何足以当之,文法之疎莫迁若也。
栁子厚谓退之平淮西碑犹有帽子头,使己为之便说,用兵伐叛,此争名者忌刻,妄加诟病耳。其寔岂必如是论,而今世人徃徃主其说,凡有议论人者,輙援是以驳之,亦已过矣。
刘禹锡评叚文昌平淮西碑云,碑头便曰韩弘为统,公武为将,用左氏栾书将中军,栾压佐之文势也。又是仿班固燕然碑。様别是一家之羙。呜呼,刘、栁当时讯病退之,出于好胜而争名,其论不公,未足深怪。至于文昌之作,识者皆知其陋矣,而禹锡以不情之语,妄加推奖,盖在倾退之故,因而为之借助耳,彼真小人也哉。
东坡甞欲效退之送李愿序作一文,每执笔輙罢,因笑曰:不若且让,退之独歩,此诚有所譲耶?抑其寔不能邪?盖亦一时之戏语耳。古之作者,各自名家,其所长不可强而同,其优劣不可比拟而定也,自今观之,坡文及此者岂少哉,然使其必模仿而成,亦未必可贵也。
邵氏云韩文自经中来,栁文自史中来,定自妄说,恰恨韩文皆出于经,栁文皆出于史。或谓东坡学史记、战国策,山谷端法兰亭序者,亦不足信也。
世称李杜而李不如杜,称韩栁而栁不如韩,称蘓黄而黄不如蘓,不必辨而后知。欧阳公以为李胜杜,晏元献以为栁胜韩,江西诸子以为黄胜蘓,人之好恶固有不同者,而古今之通论不可易也。
晏殊以为栁胜韩,李淑又谓刘胜栁,所谓一蠏不如一蠏。
栁子厚放逐既乆,憔悴无聊,不胜愤激,故触物遇事輙弄翰以自托。然不满人意者,甚多。若辨伏神,憎王孙,骂尸虫,斩曲几哀溺,招海贾之类,苦无义理,徒费雕镌,不作可也。黔驴等说,亦不足观。
骂尸虫文意本责尸虫,而终之以祝天帝,首尾相背矣。
捕蛇者说云,呌嚣乎东西,隳突乎南北,殊为不羙。退之无此等也。子厚才识不减退之,然而令人不爱者,恶语多而和气少耳。
滹南遗老集卷之三十六 文辨三
杜牧之阿房宫赋云,长槁卧波,未云何龙,复道行空,不霁何虹,或以云为雩字之误,其说几是,然亦于理未惬,岂望槗时常晴而观复道必阴晦邪?鼎铛玉石,金瑰珠瓅。曽子固以为瑰当作块,言视金珠如土块瓦砾耳,然则鼎铛玉石亦谓视鼎如铛,视玉如石矣,无乃太艰诡而不成语乎?弃掷逦迤,恐是逦迤弃掷。灭六国者,六国也,非秦也,族秦者,秦也,非天下也。嗟乎,使六国各爱其人,则足以拒秦,使秦复爱六国之人,则逓三世可至万世,而为君多嗟乎字,当在灭六国上。尾句云,亦使后人而复哀,后人也,此亦语病也,有使字则哀字下不得不当复云后人,言哀后人则使字当去,读者详之。
王义方弹李义府章云,贪冶容之好,原有罪之淳,于恐漏泄其谋,殒无辜之正义,虽挟山超海之力,望此犹轻,回天转日之威,方斯更劣,金风戒莭玉,露启涂霜简,与秋典共清,忠臣将鹰鹯并撃,请除君侧,少答鸿私,碎首玉阶,庶明臣节,其辞芜陋,读之可笑。而林少颖观澜集頋选取之,何其滥也。
封敖为李徳裕制辞云,谋皆予同,言不他惑,斯亦无甚可嘉,而徳裕大喜,且以金带赠之。盖徳裕得君谋从计合方,自以知遇为幸,而敖适中其心故尔。又武宗使作诏书慰邉将伤夷者云,伤居尔体,痛在朕躬。帝善其如意,赐以宫锦。予谓居字亦不惬也。
楚词自是文章一絶,后人固难追攀,然得其近似,可矣。如皮日休拟九歌有云,王孙何处兮碧草极目,公子不来兮清霜满楼,汀邉月色兮晓将暁,浦上芦花兮秋复秋,此何等语邪。
李翱与王载言书论文云,义虽深,理虽当,辞不工,不成为文。陆机曰:怵他人之我先。退之曰:惟陈言之务去,假令述笑哂之状曰莞尔;则论语言之矣,曰哑哑,则易言之矣;曰粲然,则榖梁子言之矣;曰逌尔,则班固言之矣;曰冁然,则左思言之矣,吾复言之,与前文何以异?予谓文贵不袭陈言,亦其大体耳,何至字字求异。如翱之说,且天下安得许新语邪?甚矣,唐人之好竒而尚辞也。
欧阳画锦堂记大体固佳,然辞困而气短,颇有争张妆饰之态,且名堂之意不能出脱,几于骂题。或曰记言,魏公之诗以快恩雠,矜名誉为可薄,而以昔人所夸者为戒意者。魏公自述甚详,故记不复及,但推广而言之耳,惜未见魏公之诗也。曰是或然矣,然记自记诗,自诗后,世安能常并见而参考哉。东坡作周茂叔濂溪诗云,先生本全徳,亷退乃一隅,因抛彭泽米,偶似西山夫。遂即世所知以为溪之呼如此,则无病矣。
桑榆杂録云,或言醉翁亭记用也字太多。荆公曰:以某观之,尚欠一也字。坐有范司户者曰:禽鸟知山林之乐,而不知人之乐,此处欠之。荆公大喜。予谓不然,若如所说不惟意断,文亦不健矣。恐荆公无此言,诚使有之,亦戏云尔。
醉翁亭记言太守宴曰醸泉为酒泉,香而酒冽,似是旋造也。
宋人多讥病醉翁亭记,此盖以文滑稽,曰何害?为佳但不可为法耳。
荆公谓王元之竹楼记胜欧阳醉翁亭记,鲁直亦以为然,曰:荆公论文,常先体制而后辞之工拙。予谓醉翁亭记虽浅玩易然,条逹逃快,如肺肝中流出,自是好文章;竹楼记虽复得体,岂足置欧文之上哉。
欧公秋声赋云,如赴敌之兵,衔枚疾走,不闻号令,但闻人马之行声,多却声字。又云丰草緑缛而争茂,佳木葱茏而可恱,草拂之而色变,木遭之而叶脱,多却上二句。或云草正茂而色变,木方荣而叶脱,亦可也。
憎苍蝇赋非无好处,乃若苍头了髻,巨扇挥扬,咸头垂而腕脱,毎立寐而颠僵,殆不满人意。至于孔子何由见周公于彷佛,荘生安得与蝴蝶而飞扬,已为勉强;而又云王衍何暇于清谈,贾谊堪为之太息,可以一笑也。议者反谓非永叔不能赋此等语邪。
宋人诗话言薛奎尹京,下畏其严,号薛出油,奎闻之,后在蜀乃作春逰诗十首,因自呼薛春逰,盖欲换前称也。欧公志奎墓云,公在开封以严为治,京师之氏至私以俚语目公,且相戒曰是不可犯也,囹圄为之数空,而至今之人犹或目之。欧公所谓俚语必诗话所载者也,然后世读之,安能知其意邪?删之可也。
欧公赞唐太宗始称其长,次论其短,而终之曰然,春秋之法常责偹于贤者,此一然字,甚不顺。公意本谓太宗贤者,故责偹耳,若下然字,却是不足贵也,必以盖字乃安。世人读之皆不觉,会当有以辨之者。又云自古功徳兼隆,由汉以来未之有也,既曰由汉以来,则自古字亦重复。
欧公多错下其字。如唐书?艺文志云,六经之道,简严易直而天人偹,故其愈乆而益明。徳宗赞云,耻见屈于正论,而忘受欺于奸谀,故其疑萧复之轻已,谓姜公辅为贾直而不能容薛奎墓志。夫遭时之士,功烈顕于朝廷,名誉光于竹帛,故其常视文章为末事。蘓子羙墓志云,时发愤闷于歌诗,又喜行草书,皆可爱,故其虽短章醉墨落笔,争为人所传。尹师鲁墓志云,所以见称于世者,亦所以取嫉于人,故其卒穷以死。此等其字皆当去之。五代史?蜀世家论云,龙之为物,以不见为神,今不上于天而下见于水中,是失职也,然其一何多欤?然其二字尤乖戾也。
欧公志蘓子羙墓云,短章醉墨落笔,争为人所传,争字不妥。
张九成云欧公五代史论多感叹,又多设疑。盖感叹则动人,设疑则意广,此作文之法也。慵夫曰:欧公之论则信然矣,而作文之法不必如是也。
欧公散文自为一代之祖,而所不足者精洁峻健耳。五代史论曲折太过,往往支离蹉跌,或至涣散而不收,助词虚字亦多不惬,如呉越世家论尤甚也。
湘山野録云,谢希深、尹师鲁、欧阳永叔各为钱思公作河南驿记,希深仅七百字,欧公五百字,师鲁止三百八十余字。欧公不伏在师鲁之下,别撰一记,更减十二字,尤完粹有法。师鲁曰:欧九真一日千里也。予谓此特少年豪俊一时争胜而然耳,若以文章正理论之,亦惟适其宜而已,岂専以是为贵哉?盖简而不已,其弊将至于俭陋,而不足观也已。
欧公谢枝勘启云,脱绚组之三十简,编多前后之乖,并盘庚于一篇文章,有合离之异,以仲尼之博学犹存。郭公以示疑,非元凯之勤经,孰知门王而为闰,其举讹舛之类,初止于是,盖亦足矣。而播芳大全载董由谢正字启穷极搜抉,几二千言,此徒以该瞻夸人耳,岂为文之体哉。
邵公济云,欧公之文和气多,英气少;东坡之文英气多,和气少。其论欧公似矣,若东坡岂少和气者哉,文至东坡无复遗恨矣。
赵周臣云,党世杰尝言文当以欧阳子为正,东坡虽出奇,非文之正,定是谬语。欧文信妙,讵可及坡,坡冠絶古今,吾未见其过正也。
冷斋夜话载东坡经蔵记事,荆公爱之,至称为人中龙,苕溪辨之,以为坡平时?切介甫极多,彼不能无芥蒂于懐,则未必深喜其文,疑冷斋之妄。予观坡在黄州荅李悰书曰:闻荆公见称经蔵文,是未离妄语也,便蒙印可,何哉?然则此事或有之,二公之趣固不同。至于公论岂能遂废,而苕溪輙以私意量之邪?李定鞫子瞻狱必欲置诸死地,疾之深矣,然而出而告人,以为天下之竒才,盖叹息者乆之,而何疑于荆公之言乎。
荆公谓东坡醉白堂记为韩白优劣论,盖以拟伦之语差多,故戏云尔,而后人遂为口寔。夫文岂有定法哉?意所至则为之题,意适然,殊无害也。
东坡超然台记云,羙恶之辨战乎中,去取之择交乎前,不若云羙恶之辨交乎前,去取之择战乎中也。子由闻而赋之,且名其台曰超然,不须其台字,但作名之可也。
东坡潮州韩文公庙碑云,其不眷恋于潮也,审矣。审字当作必,盖必者,料度之词,审者,证验之语,差之毫厘,而寔若白黒也。
或疑前赤壁赋所用客字不明,予曰:始与泛舟及举酒属之者,众客也。其后吹洞箫而酬荅者,一人耳。此固易见,复何疑哉。
赤壁后赋:自梦一道士,至道士顾笑,皆觉后追记之辞也。而所谓畴昔之夜,飞鸣过我者,却是梦中问荅语。盖呜呼噫嘻上少勾唤字。
黠鼠赋云,吾闻有生莫智于人,扰龙伐蛟,登龟狩麟,役万物而君之卒见使于一鼠,堕此虫之计,中惊脱兎于处女,夫役万物者,通言人之灵也,见使于鼠者,一已之事也,似难承接。
东坡祭欧公文云,奄一去而莫予追,予字不安,去之可。
东坡用矣字有不妥者。超然台记云:求祸而辞福,岂人之情也哉?物有以蔽之矣;成都府大悲阁记云:发皆吾头而不能为头之用乎,足皆吾身而不能具身之智,则物有以乱之矣;韩文公庙碑云:必有不依形而立,不恃力而行,不待生而存,不随死而亡者矣,此三矣字,皆不妥,明者自见,盖难以言说也。
东坡自言其文如万斛泉源,不择地而滔滔汨汨,一日千里无难,及其与山石曲折,随物赋形而不自知,所之者当行,于所当行而止于不可不止,论者或?其太夸。予谓惟坡可以当之,夫以一日千里之势,随物赋形之能,而理尽輙止,未尝以驰骋自喜,此其横放超迈,而不失为精纯也邪。
东坡之文具万变而一以贯之者也,为四六而无俳谐偶俪之弊,为小词而无脂粉纎艶之失,楚辞则略依仿其歩骤,而不以夺机杼为工,禅语则姑为谈笑之资,而不以穷葛藤为胜,此其所以独兼众作,莫可端倪。而世或谓四六不精于汪藻,小词不工于少逰,禅语、楚辞不深于鲁直,岂知东坡也哉。
滹南遗老集卷之三十七 文辨四
古人或自作传,大抵姑以托兴云尔,如五栁、醉吟、六一之类可也。子由着颍滨遗老传,歴述平生出处言行之详,且诋訾众人之短以自见,始终万数千言,可谓好名而不知体矣。既乃破之以空相之说,而以为不必存,盖亦自觉其失也欤?
蘓叔党思子台赋歩骤驰骋,抑扬反复,可谓竒作,然引扶苏事不甚切。按始皇止以扶苏数直谏,故使监兵于外,当时赵髙軰未敢逞其奸,及帝病,亟为书召扶苏,而髙軰矫遗诏赐死耳,责始皇不蚤定储嗣,则可谓其信谗而杀之,非也。且秦何甞筑台寄哀,而云三后一律同名齐实乎,幸曽孙之无恙,聊可慰夫九原,此两句隔断文势,宜去之。其言晋惠事云,冩余哀于江陆,发故臣之幽契,夫江统、陆机之作诔出于己意而非上命,则畦径有碍,亦当删削。其言曹操事云,然后知鼠軰之果无,此尤乖戾,本以爱苍舒相明而却似惜华佗。又云同舐犊于晚歳,又何怨于老臞?操问杨彪何瘦,而荅以老牛舐犊,操为改容,是岂有怨意哉,但下疑怪等字可也。
苏叔党扬风赋云,此飓之渐也,少个风字。又云此飓之先驱耳,却多飓字,但云此其先驱足矣。风息之后,父老来唁,酒浆罗列,至于理草木,葺轩槛,补茅茨,塞墙垣则时巳乆矣,而云已而山林寂然,海波不兴,动者自止,鸣者自停,岂可与上文相应哉。
鲁直白山茶赋云,彼细腰之子孙,与荘生之物化,方坏户以思温故,无得而凌跨竹溪。党公曰:此正谓冬无蜂蝶耳,何用如许。予谓词人状物之言,不当如是,论然数句,自非佳语,细腰子孙既已不典,而又以荘生物化为蝶,不亦谬乎。
江西道院赋最为精宻,然酌樽中之醁一句颇赘,但云公试为我问山川之神,足矣。
王元之待漏院记文殊不典,人所以喜之者,特取其规讽之意耳。
代古人为文者,必彼有不到之意,而吾为发之,且得其体制乃可。如栁子天对,蘓氏候公说项羽之类,盖庶几矣。王元之拟伯益上忧启,子房招四皓等书,既无佳意,而语尤卑俗,只是己作,其徒劳亦甚,而选文者或録之,又何其无识也?
张伯玉以六经阁记折困曽子固,而卒自为之曰:六经阁者,诸子百氏皆在焉,不书尊经也,士大夫以为羙谈。予甞于文鉴见其全篇,冗长汗漫,无甚可嘉,不应遽胜子固也。或言子固阴毁伯玉,且当时荐誉者大盛,故伯玉薄之云。
宋人称胡旦喜玩人,甞草江仲甫升 使额制云,归马华山之阳,朕虽无愧,放牛桃林之野,尔寔有功。江小字忙儿,故也。又行一巨珰诰词云,乆淹禁署,克慎行藏。由是宦竖切齿。夫制诰,王言也,而寓秽杂戏侮之语,岂不可罪哉。
孙觌求退表有云,聴贞元供奉之曲,朝士无多见。天寳时世之妆,外人应笑,新豊翁右臂已折,杜陵叟左耳又聋。夫臣子陈情于君父,自当以诚实恳恻为主,而文用四六,既已非矣,而又使事如此,岂其体哉?宋自过江后,文弊甚矣。
旧说杨大年不爱老杜诗,谓之村夫子语。而近见传献简嘉话云,晏相常言大年尤不喜韩、桞文,恐人之学,常横身以蔽之。呜呼,为诗而不取老杜,为文而不取韩、栁,其识见可知矣。
吾舅周君徳卿尝云,凡文章巧于外而拙于内者,可以惊四筵而不可适,独坐可以取口称而不可得首肯,至哉其名言也。杜牧之云,杜诗韩笔愁来读,似倩麻姑痒处抓。李义山云,公之斯文,若元气先时已入人肝脾,此岂巧于外者之所能邪。
邵氏云,杨、刘四六之体,必谨四字六字律令,故曰四六。然其弊类俳,可鄙。欧、苏力挽天河,以涤之偶俪,甚恶之气一除,而四六之法则亡矣。夫杨、刘惟谨于四六,故其弊至此,思欲反之,则必当为欧、苏之横放。既悪彼之类俳,而又以此为坏四六法,非梦中颠倒语乎?且四六之法,亦何足惜也?
四六文章之病也,而近世以来制诰表章率皆用之。君臣上下之相告语,欲其诚意交孚而骈俪浮辞,不啻如俳优之鄙,无乃失体耶?后有明王贤大臣一禁絶之,亦千古之快也。
科举律赋,不得预文章之数,虽工不足道也,而唐、宋诸名公集往往有之,盖以编録者多爱不忍,因而附入,此适足为累而已。栁子厚梦愈膏肓疾赋虽非科举之作,亦当去之。
凡人作文字,其它皆得自由。惟史书、实録、制诰、王言决不可失体。世之秉笔者往往不谨,驰骋雕镌,无所不至,自以为得意,而读者亦从而歆羡,识真之士何其少也。
凡为文章须是典寔过于浮华,平易多于竒险,始为知本求。世之作者往往致力于其末,而终身不返,其颠倒亦甚矣。
或问文章有体乎?曰:无。又问无体乎?曰:有。然则果何如?曰:定体则无,大体须有。
书传中多有自今以来之语,此亦疵病。盖由昔至今而来则顺,由今至后者,言往可也。
宋玉称邻女之状,曰:増之一分则太长,减之一分则太短,着粉则太白,施朱则太赤。予谓上二太字不可下,夫其红白适中,故着粉太白,施朱太赤;乃若长短则相形者也,増一分既已太长,则先固长矣,而减一分乃复太短,却是元短,岂不相窒乎,是可去之。
史记?屈原传云,每出一令,平伐其功曰:以为非我莫能为也。曰字与以为意重复。栁文鹘说云,余疾夫今之说,曰以喣喣而黙,徐徐而俯者,善之徒翘翘而厉,烟烟而白者,暴之徒,亦是类也。
史记?田敬叔完世家云,太史敫女竒法章状貌,以为非恒人而怜之。梁鸿传云,邻里耆老见鸿非恒人。蔡邕状异恒人,孙权骨体不恒,苻坚骨相不恒,姚苌志度不恒,此等恒字皆当作常,盖恒虽训常,止是乆逺之意,非寻常之常也。
张良问髙祖曰:上平生所憎谁最甚者?袁盎慰文帝曰:上自寛天,称君为上,自傍而言则可,面称之,似不安也。
张释之言盗长陵一抔土。抔,掬也,此本谓发冢而云一抔者,盖不敢指斥耳。骆宾王檄武后书云,一抔之土未干,世皆称工,而其语意寔未安也。而唐彦谦诗复有“眼见愚民盗一抔”之句,岂不益谬哉。
张安世为光禄勲,郎有小便殿上者,主事白行法。安世曰:何以知其不反水浆耶?何以字别却本意,当云安知非耳。
后汉张升见党事起,去官归乡里,与友人相抱而泣,陈留老父见而谓曰:网罗张天,去将安所?朱泚败走失道,问野人,荅曰:天网恢恢,逃将安所?二所字不成语,谓之往,可也。
呉志:蜀零陵太守郝普为吕蒙所绐而降,惭恨入地,此不成义理,谓有欲入地之意,则可,直云入地可乎?
新唐记姚崇汰僧事云,发而农者余万二千人,此本万二千余人耳。如子京所云,则是多余许数也,可谓求文而害理,然此病人多犯之者,不独子京也。
范蜀公记狄青面,其事止云带铜面具而已。渑水燕谈则曰,面铜具。闻见録又曰带铜铸人面。予谓邵氏语颇重浊,燕谈似简而文,然安知其为何具,俱不若蜀公之真盖,面具二字,自有成言也。
通鉴云呉主孙皓恶人视已,羣臣侍见,莫敢举目。左丞相陆凯曰:君臣无不相识之道,猝有不虞,不知所赴。吴主乃听凯自视而他人如故。予谓自视字不安,若云独听凯视,可矣。
通鉴刘聡朝、崔暐说太弟义曰:四卫精兵不减五千;晋孝武时,幽州治中平规谓唐公洛曰:控弦之士,不减五十余万;唐懿宗毎月宴设不减十余。予谓凡不减字,止可于比对处言之,而非所以料数也。宇文泰谓贺拔岳曰:费也,头控弦之骑,不下一万,是矣,余减字皆当作下。新唐书刘仁轨諌校猎妨农事云,役虽简省,犹不损数万,损字尤非也。
通鉴云,谢安好声律,朞功之惨,不废丝竹。予谓声律字不安,若作声伎、声乐,或音律,则可矣。
通鉴云,苻坚锐意欲取江东,寝不能旦,旦字不妥。
通鉴?宋纪:萧道成遣薛渊将兵助袁粲,渊固辞,道成曰:但当努力,无所多言。齐纪豫章王嶷常虑盛满,求觧扬州,武帝不许,曰:毕汝一世,无所多言。二所字殊剩也。
通鉴:魏中尉元匡劾于忠専恣云,观其此意,欲以无上自处。旧唐:上官婉児为节愍太子所索,大呼曰,观其此意,即当次索皇后,以及大家。周书言齐王宪善处嫌疑云,髙祖亦悉其此心,故得无患。其此二字,岂可一处用。新唐:李徳裕论朋党云,仁人君子各行其已,不可交以私,亦下不得其字。
史传中间有不避俗语者,以其文之则失真也。齐后主欲杀斛律光,使力士刘桃枝自后扑之,不倒。通鉴改为不仆,仆亦倒也,然擈字下便不宜用。
通鉴:唐文皇时,权万纪言宣、饶二州银利事,上曰:卿欲以桓灵俟我邪?俟当作待,盖俟虽训待,乃候待之待,非待遇之待也。
通鉴云,唐宣宗时,吐畨大掠河西、鄯廓等八州,五千里赤地殆尽,却是几无也,不若作徧字。
通鉴记周世宗禁铜事云,唯官法物及寺观钟磬等聴留外,自余民间铜噐,悉令输官。既有外字,不当更云自余也。然楚世家或说顷襄王之辞,亦有外、其余字。
杨雄之经,宋祁之史,江西诸子之诗,皆斯文之蠧也。散一文,至宋人始是真文字,诗则反是矣。
滹南遗老集卷之三十八 诗话上
世所传千注杜诗,其间有曰新添者四十余篇,吾舅周君徳卿尝辨之云,唯瞿塘懐古、呀鹘行、送刘仆射惜别行为杜无疑,自余皆非本真。盖后人依仿而作,欲窃盗以欺世者,或又妄撰其所从淂诬引名士以为助,皆不足信也。东坡甞谓太白集中徃往杂入他人诗,盖其雄放不择故得容,伪于少陵则决不能,岂意小人无忌惮如此。其诗大抵鄙俗狂瞽,殊不可训,盖学歩邯郸失其故态,求居中下,且不得而欲以为少陵,真可悯笑。王直方诗话既有所取,而鲍文虎、杜时可间为注说,徐居仁复加编次,甚矣,世之识真者少也。其中一二虽稍平易,亦不免蹉跌,至于逃难、觧忧、送崔都水、闻惠子过东溪、巴西观涨及呈窦使君等尤为无状,洎余篇大似出于一乎?其不可乱真也,如粪丸之在隋珠,不待选择而后知,然犹不能辨焉。世间似是而相夺者,又何可胜数哉?予所以发愤而极论者,不独为此诗也,吾舅自幼为诗便祖工部,其教人亦必先此,尝与予语及新添之诗,则频蹙曰:人才之不同如其面焉,耳目鼻口相去亦无几矣,然谛视之,未有不差殊者。诗至少陵,他人岂得而乱之哉。公之持论如此,其中必有所深得者,頋我軰未之见耳,表而出之,以俟明眼君子云。
吾舅尝论诗云,文章以意为之主,字语为之役,主强而役弱,则无使不从。世人往往骄其所役,至跋扈难制甚者,反役其主,可谓深中其病矣。又曰:以巧为巧,其巧不足巧,拙相济则使人不厌,唯甚巧者乃能就拙,为巧所谓逰戏者,一文一质,道之中也。雕琢太甚则伤其全,经营过深则失其本。又曰:颈聨、颔聨,初无此说,特后人私立名字而已,大抵首二句论事,次二句犹须论事;首二句状景,次二句犹须状景,不能遽止,自然之势,诗之大略不外此也。其论,笃实之论哉。(末一句不成文法)
史舜元作吾舅诗集序,以为有老杜句法,盖得之矣。而复云由山谷以入则恐不然。吾舅児时便学工部,而终身不喜山谷也。若虚尝乘间问之,则曰:鲁直雄豪竒险,善为新様,固有过人者,然于少陵初无关涉,前軰以为得法者,皆未能深见耳。舜元之论,岂亦袭旧闻而发欤?抑其诚有所见也,更当与知者订之。
谢灵运梦见惠连而得“池塘生春草”之句,以为神助。石林诗话云,世多不觧此语为工,盖欲以竒求之耳。此语之工,正在无所用意,猝然与景相遇,借以成章,故非常情之所能到。冷斋云,古人意有所至则见于情,诗句盖寓也。谢公平生喜见惠连而梦中得之,此当论意,不当泥句。张九成云,灵运平日好雕镌,此句得之自然,故以为竒。田承君云,盖是病起,忽然见此为可喜而能道之,所以为贵。予谓天生好语,不待主张,苟为不然,虽百说何益?李元膺以为反复求之,终不见此句之佳,正与鄙意暗同。盖谢氏之夸诞犹存两晋之遗风,后世惑于其言,而不敢非,则宜其委曲之至是也。
梅圣俞爱严维“栁塘春水漫,花坞夕阳迟”之句,以为天容时态,融和骀荡,如在目前。或者病之曰:夕阳迟繋花而春水漫不繋栁。苕溪又曰:不繋花而繋坞。予谓不然。夕阳遅固不在花,然亦何关乎坞哉?诗言春日迟迟,舒长之貌耳。老杜云遅日江山丽,此复何所繋耶?彼自咏自然之景,如“棃花院落溶溶月,栁絮池塘淡淡风”,初无他意,而论者妄为云云,何也?裴光约诗云,“行人折栁和轻絮,飞燕衔泥带落花”,或曰:栁常有絮,泥或无花,苕溪以为得其膏肓,此亦过也。据一时所见,则泥之有花不害于理,若必以常有责之,则絮亦岂所常有哉。
栁公权“殿阁生微凉”之句,东坡罪其有羙而无箴,乃为续成之,其意固佳,然责人亦已甚矣。吕希哲曰:公权之诗已含规讽,盖谓文宗居广厦之下,而不知路有暍死也。洪驹父、严有翼皆以为然。或又谓五弦之熏,所以觧愠阜财,则是陈善闭邪责难之意,此亦强勉而无谓,以是为讽,其谁能悟?予谓其实无之,而亦不必有也。规讽虽臣之羙事,然燕闲无事,从容谈笑之,暂容得顺适于一时,何必尽以此而绳之哉。且事君之法有所寛乃能有所禁,畧其细故于平素,乃能辨其大利害于一朝,若夫烦碎廹切,毫髪不恕,使闻之者厌苦而不能堪,彼将以正人为仇矣,亦岂得为善諌耶。
杜诗称李白云,“天子呼来不上船”。呉虎臣漫録以为,范传正太白墓碑云,明皇泛白莲池,召公作引,时公已被酒于翰苑中,乃命髙将军扶以登舟,杜诗盖用此事。而夏彦刚谓,蜀人以襟领为船,不知何所据。苕溪丛话亦两存之。予谓襟领之说,定是谬妄,正使有据,亦岂词人通用之语,此特以船字生疑,故尔委曲。然范氏所记白被酒于翰苑,而少陵之称乃市上酒家则又不同矣,大抵一时之事,不尽可考。不知太白凡几醉,明皇凡几召,而千载之后必于传记求其证邪?且此等不知,亦何害也?
老杜北征诗云,“见耶背面啼吾舅”,周君谓耶当为即字之误,其说甚当。前人诗中亦或用耶娘字,而此诗之体不应尔也。
近代诗话云,杜诗云“皁鵰寒始急”,白氏歌云“千呼万唤始出来”,人皆以为语病,其实非也。事之终始则音上声,有所宿留则音去声。予谓不然。古人淳致,初无俗忌之嫌,盖亦不必辨也。
荆公云李白歌诗豪放飘逸,人同莫及,然其格止于此而已,不知变也;至于杜甫则发敛抑扬,疾徐纵横,无施不可,盖其绪宻而思深,非浅近者所能窥,斯其所以光掩前人,而后来无继也。而欧公云,甫之于白得其一节而精强过之,是何其相反欤?然则荆公之论,天下之公言也。
退之雪诗有云,“随车翻缟带,逐马散银杯”,世皆以为工。予谓雪者,其先所有缟帯,银杯因车马而见耳,随逐二字甚不妥。欧永叔“江邻几以坳中初,盖底垤处遂成堆”之句当胜此聨,而或者曰:未知退之真得意否?以予观之,二公之评论,寔当不必问退之意也。
退之谒衡岳诗云“手持杯珓导我掷,云此最吉余难同”,吉字不安,但言灵应之意,可也。
退之诗云“岂不旦夕念,为尔惜居诸”,居诸,语辞耳,遂以为日月之名,旣已无谓,而乐天复云“废兴相催逼,日月互居诸”,“恩光未报荅,日月空居诸,”老杜又有“童卯聨居诸“之句,何也?
退之诗云“泥盆浅小讵成池,夜半青蛙圣得知”,言初不成池,而蛙已知之,速如圣耳。山谷诗云“罗帏翠幕深调护,已被游蜂圣得知”,此知字何所属耶?若以属蜂,则被字不可用矣。
孔毅父杂说讥退之“笑长安富儿,不觧文字饮”,而晚年有声伎;罪李于軰诸人服金石而自饵流黄。陈后山亦有此论。甚矣,其妄议人也。红裙之谓亦曰:惟知彼而不知此,盖词人一时之戏言,非遂以近妇人为讳也,且诗词岂当如是论,而遽以为口实邪?其罪李于軰特斥其烧炼丹砂,而祈长生耳,病而服药,岂所禁哉。乐天固云,退之服硫黄,一病讫不全,则公亦因病而出于不得已,初不如于軰有所冀幸,以致毙也。抑前诗复有“盘馔罗膻軰”之句,以二子绳之,则又当不敢食肉矣。
崔获诗云“去年今日此门中”,又云“人面祗今何处去”,沈存中曰:唐人工诗,大率如此,虽两今字不恤也。刘禹锡诗云,“雪里髙山头白早”又云“于公必有髙门庆”,自注云,髙山本髙于门,使之髙二义殊。三山老人曰:唐人忌重叠用字,如此二说何其相反欤?予谓此皆不足论也。(重迭)
宋之问诗有云,“年年岁岁花相似,岁岁年年人不同”,或曰:此之问甥刘希夷句也,之问酷爱,知其未之传人,恳乞之,不与,之问怒乃以土袋压杀之。此殆妄耳,之问固小人,然亦不应有是年年岁岁岁岁年年,何等陋语,而以至杀其所亲乎?大抵诗话所载不足尽信,“池塘生春草”有何可嘉,而品题者百端不已。荆公金牛洞六言诗初亦常语,而晁无咎附之楚辝,以为二十四字而有六籍羣言之遗味,书生之口何所不有哉?
乐天诗云,“楚王疑忠臣,江南放屈平;晋朝轻髙士,林下弃刘伶。一人常独醉,一人常独醒,醒者多苦志,醉者多欢情,欢情信独善,苦志竟何成?”夫屈子所谓独醒者,特以为孤洁不同俗之喻耳,非真言饮酒也。词人往往作寔事,用岂不误哉?
乐天之诗,情致曲尽,入人肝脾,随物赋形,所在充满,殆与元气相侔,至长韵大篇,动数百千言,而顺适惬当,句句如一无争张牵强之态,此岂捻断吟须、悲鸣口吻者之所能至哉?而世或以浅易轻之,盖不足与言矣。
郊寒白俗,诗人类鄙薄之。然郑厚评诗,荆公、苏、黄軰曽不比数,而云乐天如栁阴春莺,东野如草根秋虫,皆造化中一妙,何哉?哀乐之真发乎情性,此诗之正理也。
皮日休咏房杜诗云,“黄阁三十年,清风一万古”,此言十古、万古春者,皆是无穷之意,今下一字便有所止矣。
滹南遗老集卷之三十九 诗话中
唐子西语録云,古之作者,初无意于造语,所谓因事陈辞,老杜北征一篇,直纪行役耳,忽云或红如丹砂,或黒如点漆,雨露之所濡,甘苦齐结,寔此类是也。文章即如人作,家书乃是。慵夫曰:子西谈何容易,工部之诗工巧精深者,何可胜数,而摘其一二遂以为训哉?正如冷斋言乐天诗必使老妪尽觧也,夫三百篇中亦有如家书及老妪能觧者,而可谓其尽然乎?且子西又甞有所论矣,曰:诗在与人商论,深求其疵,而去之,等闲一字放过,则不可殆近,法家难以言恕,故谓之诗律,立意之初,必有难易一途,学者不能强,所劣往往舍难而趋易,文章不工每坐此也。又曰:吾作诗甚苦悲吟,累日仅能成萹,初未见可羞处,明日取读疵病百出,輙复悲吟累日,反复改正,稍稍有加,数日再读疵病复出,如此数四,方敢示人,然终不能竒也。观此二说又何其立法之严,而用心之劳邪?盖喜为髙论而不本于中者,未有不自相矛盾也。退之曰:文无难易,唯其是耳,岂复有病哉。
欧公寄常秩诗云,“笑杀汝阴常处士,十年骑马聴朝鸡”,伊川云,夙兴趍朝,非可笑事,永叔不必道。夫诗人之言,岂可如是论哉?程子之诚敬,亦已甚矣。
荆公咏雪云,“试问火城将策试,何如云屋听窓知”,苑极之不爱其上句,山谷云,“管城子无食肉相,孔方兄有絶交书”,极之不爱其下句,此与人意暗同。
罗可雪诗有“斜侵潘岳鬓,横上马良眉”之句,陈正敏以为信然,却是假雪耳。
卢延让有“栗爆烧毡破,猫跳触鼎翻”之句,杨文公深爱,而或者疑之。予谓此语固无甚佳,然读之可以想见明窓温炉间闲坐之,适杨公所爱,盖其境趣也耶。
东坡诗云,“文章岂在多,一颂了伯伦”,朱少章云唐?艺文志有刘伶文集三卷,则非无他文章也,坡岂偶忘于落笔之时乎?抑别有所闻也?予谓不然,按晋史云伶未尝措意文翰,惟着酒徳颂一篇,坡亦据此而已,且公意本谓只此一篇足以道尽平生,传名后世,则他文有无,亦不必论也。
东坡章质夫恵酒不至诗有“白衣送酒舞渊明”之句,?溪诗话云,或疑舞字太过。及观庾信荅王褒饷酒云,未能扶毕卓,犹足舞王戎,乃知有所本。予谓疑者但谓渊明身上不宜用耳,何论其所本哉。
东坡题阳关圗云,龙眠独识殷勤处,画出阳关意外声。予谓可言声外,意不可言,意,外声也。
东坡酷爱归去来辞,既次其韵,又衍为长短句,又裂为集字诗,破碎甚矣。陶文信羙亦何必尔,是亦未免近俗也。
东坡和陶诗,或谓其终不近,或以为寔过之,是皆非所当论也。渠亦因彼之意,以见吾意云尔,昌尝心竞而较其胜劣耶,故但观其眼目旨趣之何如,则可矣。(两见)
东坡云,论画以形似见,与児童邻赋诗,必此诗,定非知诗人。夫所贵于画者为其似耳,画而不似,则如勿畵,命题而赋诗,不必此诗,果为何语?然则坡之论非欤?曰:论,妙在形似之外,而非遗其形似,不窘于题而要不失其题,如是而已耳,世之人不本其寔,无得于心,而借此论以为髙畵山水者,未能正作一木一石,而托云烟杳霭,谓之气象;赋诗者茫昧僻远,按题而索之,不知所谓,乃曰格律贵尔,一有不然则必相嗤点,以为浅易,而寻常不求是而求竒,真伪未知而先论髙下,亦自欺而已矣。岂坡公之本意也哉?
郑厚云,魏、晋以来作诗倡和,以文寓意,近世倡和皆次其韵,不复有真诗矣。诗之有韵,如风中之竹,石间之泉,柳上之莺,墙下之蛩,风行铎鸣,自成音响,岂容拟议?夫笑而呵呵,叹而唧唧,皆天籁也,岂有择呵呵声而笑择唧唧声而叹者哉?慵夫曰:郑厚此论似乎太髙,然次韵寔作诗之大病也。诗道至宋人已自衰弊,而又専以此相尚,才识如东坡亦不免波荡而从之,集中次韵者几三之一,虽穷极伎巧,倾动一时,而害于天全,多矣。使蘓公而无此,其去古人何逺哉?
东坡薄薄酒二篇,皆安分知足之语,而山谷称其愤世嫉邪,过矣。或言山谷所拟胜东坡,此皮肤之见也,彼虽力加竒险,要出第二,何足多贵哉?且东坡后篇自破前说,此乃眼目,而山谷两篇只是东坡前篇意,吾未见其胜之也。
东坡雁词云,拣尽寒枝不肯栖,以其不栖木故云尔,盖激诡之致,词人正贵其如此,而或者以为语病,是尚可与言哉?近日张吉甫复以鸿渐于木为辨,而怪昔人之寡闻,此益可笑。易象之言,不当援引为证也,其寔雁何尝捿木哉?
东坡送王缄词云,“坐上别愁君未见,归来欲断无肠”,此未别时语也,而言归来则不顺矣;欲断无肠亦恐难道。赠陈公宻侍児云,夜来倚席,曽亲见此本,即席所赋,而下夜来字却是隔一日。
王直方诗话称晁以道见东坡梅词云,便知道此老须过海,只为古今人不曽道,到此须罚教去苕溪。渔隠曰:此言鄙俚,近于忌人之长,幸人之祸,直方无识,载之诗话,寕不畏人之讯诮乎?慵夫曰:此词意属朝云也,以道之言特戏云尔,盖世俗所谓放不过者,岂有他意哉?苕溪讥直方之无识,而不知己之不通也。
陈后山云子瞻以诗为词,虽工非本色,今代词手惟秦七、黄九耳。予谓后山以子瞻词如诗似矣,而以山谷为得体复不可晓。晁无咎云东坡词多不谐律吕,盖横放杰出,曲子中缚不住者,其评山谷则曰词固髙妙,然不是当行家。语乃着腔子唱如诗耳,此言得之。
晁无咎云眉山公之词短于情,盖不更此境耳。陈后山曰:宋玉不识巫山、神女而能赋之,岂待更而后知,是直以公为不及于情也。呜呼,风韵如东坡而谓不及于情,可乎?彼高人逸才,正当如是,其溢为小词而间及于脂粉之闲,所谓滑稽玩戏聊复尔尔者也。若乃纎艶淫媟入人骨髄,如田中行、栁耆卿辈,岂公之雅趣也哉?
陈后山谓子瞻以诗为词,大是妄论,而世皆信之。独茅荆产辨其不然,谓公词为古今第一。今翰林赵公亦云,此与人意暗同。盖诗词只是一理,不容异观,自世之未作,习为纎艶柔脆以投流俗之好,髙人胜士亦或以是相胜,而日趍于委靡,遂谓其体当然,而不知流弊之至此也。文伯起曰:先生虑其不幸而溺于彼,故援而止之,特立新意寓以诗人句法,是亦不然。公雄文大手,乐府乃其游戏,顾岂与流俗争胜哉?盖其天资不凡,辞气迈往,故落笔皆絶尘耳。
东坡南行唱和诗序云,昔人之文,非能为之,为工乃不能,不为之为工也,山川之有云,草木之有华,实充满勃,欎而见于外,虽欲无有,其可得耶?故予为文至多而未尝敢有作文之意。时公年始冠耳,而所有如此,其肯与江西诸子终身争句律哉?
东坡,文中龙也,理妙万物,气吞九州岛,纵横奔放若游戏,然莫可测其端倪。鲁直区区持斤斧准绳之说,随其后而与之争,至谓未知句法,东坡而未知句法,世岂复有诗人?而渠所谓法者,果安出哉?老蘓论扬雄以为使有孟轲之书,必不作太玄,鲁直欲为东坡之迈往,而不能于是髙谈句律,旁出様度,务以自立而相抗,然不免居其下也,彼其劳亦甚哉。向使无坡压之,其措意未必至是。世以坡之过海为鲁直不幸,由明者观之,其不幸也,旧矣。
吴虎臣漫録云,欧阳季黙尝问东坡:鲁直诗何处是好?坡不荅,但极称道。季黙复问:如雪诗“卧听疎疎还宻宻,起看整整复斜斜”,岂亦佳耶?坡云,正是佳处。慵夫曰,子于诗固无甚觧,至于此句犹知其不足赏也,当是所传妄耳。徐师川亦尝咏雪云,“积得重重那许重,飞时片片又何轻”,曽端伯以为警策,且言师川作此罢,因诵山谷疎踈宻宻之句,云,我则不敢容易道,意谓鲁直草率而已,语为工也。噫,予之惑滋甚矣。
王直方云,东坡言鲁直诗髙出古人数等,独歩天下。予谓坡公决无是论,纵使有之,亦非诚意也。盖公甞跋鲁直诗云,毎见鲁直诗,未尝不絶倒,然此卷语妙甚能絶倒者,已是可人。又云,读鲁直诗如见鲁仲连,李太白不敢复论,鄙事虽若不适用,然不为无补于世。又云如蝤蛑江瑶柱,格韵髙絶,盘餐尽废,然多食则发风动气,其许可果何如哉?
山谷之诗,有竒而无妙,有斩絶而无横放,铺张学问以为富,点化陈腐以为新,而浑然天成,如肺肝中流出者,不足也。此所以力追东坡而不及欤?或谓论文者尊东坡,言诗者右山谷,此门生亲党之偏说。而至今词人多以为口寔,同者袭其迹而不知返,异者畏其名而不敢非,善乎吾舅周君之论也,曰:宋之文章,至鲁直已是偏仄,处陈后山而后,不胜其弊矣,人能中道而立,以巨眼观之,是非真伪,望而可见也。若虗虽不觧诗,颇以为然。近读东都事畧?山谷传云,庭坚长于诗,与秦观、张耒、晁补之游蘓轼之门,号四学士,独江西君子以庭坚配轼,谓之蘓黄,盖自当时已不以是为公论矣。
山谷题阳关圗云,“渭城栁色关何事,自是行人作许悲”,夫人有意而物无情,固是矣。然夜发分寕云,“我自只如常日醉,满川风月替人愁”,此复何理也。
山谷诗云,“语言少味无阿堵,氷雪相看有此君。”夫阿堵者,谓阿底耳,頋恺之云,传神写照正在阿堵中。殷浩见佛经云,理应阿堵上。谢安指桓温卫士云明公何须壁间阿堵軰,是也。今去物字,犹此君去君字,乃歇后之语,安知其为钱乎。
山谷题严溪钓滩诗云,“能令汉家九鼎重,桐江波上一丝风。”说者谓东汉多名莭之士,頼以乆存,迹其本原,正在子陵钓竿上来。予谓论则髙矣,而风何与焉?尝质之吾舅周君,君笑曰:想渠下此字时,其心亦必不能安也。或曰:诗人语不当如是。论曰:固也。然亦须不害于理,乃可如东坡眉石砚诗,指胡马于眉间,与此是一个规模也,而岂有意病哉。
蘓、黄各因玄真子渔父词増为长短句,而互相讥评。山谷又取船子和尚诗为诉衷情,而冷斋亦载之。予谓此皆为蛇画足耳,不可作也。
山谷诗云,“新妇矶邉眉黛愁,女児浦口眼波秋”,自谓以山色水光替却玉肌花貌,真得渔父家风。东坡谓其太澜浪,可谓善谑。盖渔父身上自不宜及此事也。
山谷最不爱集句,目为百家衣,且曰正堪一笑。予谓词人滑稽未足深诮也,山谷知恶此等,则药名之作,建除之体,八音列宿之类,独不可一笑耶?
山谷雨丝诗云,“烟云杳霭合中稀,雾雨空蒙落更微。园客蠒丝抽万绪,蛛蝥网面罩群飞;风光错综天经纬,草木文章帝杼机。愿染朝霞成五色,为君王补坐朝衣。”夫雨丝云者,但谓其状如丝而已,今直说出如许用度,予所不晓也。
山谷词云,“杯行到手莫留残,不道月明人散”,尝疑莫字不安。昨见王徳卿所收东坡书此词墨迹,乃是更字也。
滹南遗老集卷之四十 诗话下
荆公有“两山排闼送青来”之句,虽用排闼字,读之不觉其诡异。山谷云“青州从事斩关来”,又云“残暑已促装”,此排闼等耳,便令人骇愕。
山谷闵雨诗云,“东海得无冤死妇,南阳应有卧云龙”,得无,犹言无乃耳,犹欠有字之意。卧云龙,真龙耶,则岂必南阳,指孔明耶,则何关雨事,若曰遗贤所以致旱,则迂阔甚矣。
清明诗云,“人乞祭余骄妾妇,士甘焚死不封侯”,士甘焚死,用介之推事也;齐人乞祭余,岂寒食事哉?若泛言所见则安,知其必骄妾妇,盖姑以取对,而不知其疎也。此类甚多。
食瓜有感云,“田中谁问不纳履,坐上适来何处蝇”,是固皆瓜事,然其语意岂可相合也。
奕棊云,“湘东一目诚甘死,天下中分尚可持”,以湘东目为棊眼,不惬甚矣。且此聨岂专指输局耶,不然,安可通也。
接花,云雍也,本犂子仲由元鄙人升堂与入室,只在一挥斤。挥斤字无乃不安,且取喻,何其迂也。
士会自秦还晋,绕朝赠之以策,盖当时偶以此耳,非送行者必须策也。而山谷送人诗云,“愿卷囊书当赠鞭”,又云“折栁当马策”,亦无谓矣。
秦缪公谓蹇叔曰:中寿,尔墓之木拱矣。盖墓,木也。山谷云待而成人,吾木拱,此何木耶?
山谷牧牛图诗自谓平生极至语,是固佳矣,然亦有何意味?黄诗大率如此,谓之竒峭而畏人说破,元无一事。
吊邢淳夫云,“眼看白璧埋黄壤,何况人间父子情”,既下何况字,须有他人犹悼痛之意,乃可。
猩毛笔云“身后五车书”。按荘子:施恵多方其书五车,非所读之书,即所著之书也。遂借为作笔写字,此以自肎耳,而吕居仁称其善咏物而曲当,其理不亦异乎?只平生几両屐,细味之亦疎。而拔毛济世事,尤牵强可笑。以予观之,此乃俗子谜也,何足为诗哉?
诗人之语,诡谲寄意,固无不可。然至于太过,亦其病也。山谷题恵崇画圗云,“欲放扁舟归去,主人云是丹青”,使主人不告,当遂不知。王子端丛台絶句云,“猛拍阑干问废兴,野花啼鸟不譍人”,若譍人可是怪事。竹荘诗话载法具一聨云,“半生客里无穷恨,告欣梅花说到明,不知何消得如此,昨日酒间偶谈及之。”客皆絶倒也。
山谷赠小鬟蓦山溪词,世多称赏。以予观之,“眉黛压秋波,尽湖南水明山秀”,尽字似工而寔不惬。又云“婷婷袅榒,恰近十三余”,夫近则未及,余则已过,无乃相窒乎?“春未透花枝瘦”,止谓其尚嫩,如岂蔻梢头二月初之意耳。而云“正是愁时候”,不知愁字属谁,以为彼愁耶?则未应识愁。以为己愁耶?则何为而愁?又云“只恐远归来,緑成阴青梅如豆”,按杜牧之诗,但泛言花已结子而已,今乃指为青梅,限以如豆,理皆不可通也。
古之诗人,虽趣尚不同,体制不一,要皆出于自得。至其词逹理顺,皆足以名家,何甞有以句法绳人哉?鲁直开口论句法,此便是不及古人处,而门徒亲党以衣钵相传,号称法嗣,岂诗之真理也哉?
鲁直于诗,或得一句而终无好对,或得一聨而卒不能成篇,或偶有得而未知可以赠谁,何尝见古之作者如是哉?
山谷自谓得法于少陵,而不许于东坡。以予观之,少陵,典谟也;东坡,孟子之流;山谷则杨雄法言而已。
鲁直论诗,有“夺胎换骨,点鐡成金”之喻,世以为名言。以予观之,特剽窃之黠者耳。鲁直好胜而耻其出于前人,故为此强辞,而私立名字。夫既已出于前人,縦复加工,要不足贵,虽然物有自然之理,人有同然之见,语意之间岂容全不见犯哉?盖昔之作者初不校此,同者不以为嫌,异者不以为夸,随其所自得而尽其所当然而已。至其妙处,不专在于是也。故皆不害为名家而各传,后世何必如鲁直之措意邪?
蜀马良兄弟五人,而良眉间有白毫,时人为之语曰:马氏五常,白眉最良。盖良寔白眉而良,不在乎白眉也。而北齐阳休之赠马子结兄弟许云,三马俱白眉。山谷送秦少游云,秦氏多英俊,少游眉最白,岂不可笑哉。
王直方诗话云,秦少游甞以真字题邢淳夫扇云,“月团新碾瀹花甆,饮罢呼儿课楚辞,风定小轩无落叶,青虫相对吐秋丝。”山谷见之,乃于扇背作小草云,“黄叶委庭观九州岛,小虫催女献功裘,金钱满地无人费,百斛明珠苡薏秋。”少游后见之复云,逼我太甚。予谓黄诗语徒雕刻,而殊无意味,盖不及少游之作,少游所谓相逼者,非谓其诗也,恶其好胜而不让耳。
未少章论江西诗律以为用昆体功夫,而造老杜浑全之地。予谓用昆体功夫,必不能造老杜之浑全,而至老杜之地者,亦无事乎昆体功夫。盖二者不能相兼耳。苑璞评刘夷叔长短句,谓以少陵之肉,传东坡之骨,亦犹是也。
“且食莫踟蹰,南风吹作竹”,此乐天食笋诗也。朱乔年因之曰:“南风吹起箨龙儿,戢戢满山人未知,急唤苍头斸烟雨,明朝吹作碧参差。”“年年乞与人间巧,不道人间巧更多”,此杨朴七夕诗也。刘夷叔因之曰:“只因将巧异人间,定却向人间乞取,”此江西之余泒,欲益反损,正堪一笑。而曽端伯以乔年为点化精巧,苑荆产以夷叔为文婉而意尤长。呜呼,世之末作,方日趋于诡异,而议者又从而簧鼔之,其为弊,何所不至哉?
王仲宣召试馆中诗,有“日斜奏罢长杨赋”之句,荆公改为奏赋长。杨罢云,如此语乃健,是矣。然意无乃复窒乎?
张文潜诗云,“不用为文送穷鬼,直须图事祝钱神。”唐子西云,脱使真能去穷鬼,自童无以致钱神。夫钱神所以不至者,惟其有穷鬼在耳,二子之语似可喜而寔不中理也。
李师中送唐介诗杂压寒删二韵,冷斋夜话谓其落韵,而缃素杂记云,此用郑谷等进退格,艺苑雌黄则疑而两存之。予谓皆不然,谓之落韵者,固失之太粗;而以为有格者,亦私立名字而不足据。古人何甞有此哉,意到即用,初不必校,古律皆然,胡乃妄为云云也。但律诗比古稍严,必亲邻之韵,乃可耳。
冷斋夜话云,前軰作花诗,多用羙女比其状,如曰“若教觧语应倾国,任是无情也动人”,诚然哉。山谷作酴醿诗曰:“露湿何郎试汤饼,日烘荀令炷炉香”,乃用羙丈夫比之,特为出类。而吾叔渊材咏海棠则又曰,“雨过温泉浴妃子,露浓汤饼试何郎”,意尤佳也。慵夫曰:花比妇人,尚矣,盖其于类为宜,不独在颜色之间。山谷易以男子,有以见其好异之僻;渊材又杂而用之,益不伦可笑,此固甚纰缪者,而惠洪乃节节叹赏,以为愈竒,不求当而求新,吾恐他日复有以白晳武夫比之者矣。此花无乃太麄鄙乎?魏帝疑何郎傅粉,止谓其白耳,施于酴醿尚可,比海棠则不类矣。且夫雨过露浓,同于言湿而已,果何所异而引之为对耶?
杨轩牡丹诗云,“杨妃歌舞态,西子巧谗魂,利劎斫不断,余妖锺此根。”东坡咏酴醿以吴宫红粉命意而终之,曰,“余妍入此花”,山谷咏桃花以九疑蕚緑花命意而终之,曰,“犹记余情开此花”,咏水仙以凌波仙子命意而终之,曰,“种作寒花寄愁絶”,是皆以羙人比花,而不失其为花。近世士大夫有以墨梅诗传于时者,其一云“髙髻长眉满汉宫,君王图玉按春风,龙沙万里王家女,不着黄金买画工”;其一云“五换邻钟三唱鸡,云昏月淡正低迷,风帘不着栏杆角,瞥见伤春背面啼”。予甞诵之于人而问其咏何物,莫有得其彷佛者,告以其题,犹惑也,尚不知为花,况知其为梅,又知其为画哉?自赋诗不必,此诗之论兴作者,误认而过求之,其弊遂至于此,岂独二诗而已?东坡眉石砚、醉道士石等篇,可谓横放而旷逺,然亦未甞去题也,而论者犹戒,其専力于是则秉笔者曷少贬乎?
予尝病近世墨梅二诗,以为过。及观宋诗选:陈去非云,“粲粲江南万玉妃,别来几度见春归,相逄京洛浑依旧,祗有缁尘染素衣。”曽元象云,“忆昔神游姑射山,梦中栩栩片时还,氷肤不许寻常见,故隠轻云薄雾间。”乃知此弊有自来矣。
张舜民谓乐天新乐府几乎骂,乃为孤愤吟五十篇以压之,然其诗不传,亦畧无称道者。而乐天之作自若也。公诗虽渉浅易,是大才殆与元气相侔,而枉斐之徒仅能动笔,类敢谤伤,所谓“尔曹身与名俱灭,不废江河万古流”也。
萧闲云,“风头梦吹无迹”,盖雨之至细,若有若无者,谓之梦,田夫野妇皆道之,而雷溪注以为梦中云雨,又曰云梦泽之雨,谬矣。贺方回有“风头梦雨吹成雪”之句,又云“长廊碧瓦,梦雨时飘洒”,岂亦如雷溪之说乎?
萧闲忆恒阳家山云,“谁幻出故山,邱壑谓予心目”,注以故山为江左,非也,只是指恒阳而已。“好在斜川三尺玉”,公宅前有池可三亩,号小斜川,三尺字以广狭深浅言之,俱不安。注以为潄玉堂泉,按此堂自在北潭中,岂相干渉。予官门山甞得板本,乃是亩字,意其不然,盖如言几顷玻璃之类耳。“暮凉白鸟归乔木”,乃宅前真景也,而注云洁身而退,如白鸟之归林,何其妄哉?
前人有“红尘三尺险,中有是非波”之句,此以意言耳。萧闲词云,“市朝氷炭里满波澜”,又云“千丈堆氷炭”,便露痕迹。
乐天望瞿塘诗云,“欲识愁多少,髙于灔预堆”,萧闲送髙子文词云,“归兴髙于灔滪堆”,雷溪澷(疑衍)注盖不知此出处耳。然乐天固望瞿塘,故即其所见而言,泛用之则不切矣。
萧闲乐善堂赏荷花词云,“胭脂肤瘦熏沉水,翡翠盘髙走夜光”,世多称之。此句诚佳,然莲体寔肥,不宜言瘦。予友彭子升尝易腻字,此似差胜;若乃走珠之状,惟雨露中,然后见之,据词意当时不应有雨也。山黛月波之类,盖搃述所见之景,而雷溪注云,言此花以上为眉,波为眼,云为衣,不亦异乎。至“一枝梅緑横氷蕚,淡云新月炯疎星”之句,亦如此说,彼无真见而妄意求之,宜其缪之多也。
萧闲使髙丽词云,“酒病頼花医却”,世皆以花为妇人,非也。此词过处,既有离索余香收拾新愁之语,岂复有妇人在乎?以文势观之,亦不应尔。其所谓花,盖真花也,言其人已去,頼以觧酲者,独有此物而已,必当时之寔事。李后主诗云,“酒恶时拈花蕋嗅”,公咏花词亦喜用酲心香字,盖取其清彻之气,以涤除恶味耳。
萧闲自镇阳还兵府赠离筵乞言者云,“待人间觅个无情,心绪着多情换”,此篇恨别之意,故以情为苦,而还羡无情,终章言之,宜矣。使髙丽词亦云,“无物比情浓,觅无情相博”,次第未应及此也。
谢安谓王羲之曰:中年以来,伤于哀乐。羲之曰:年在桑榆,自然至此,正頼丝竹陶冩,恒恐儿軰觉减其欢乐之趣。坡诗用其事云,“正頼丝与竹,陶冩有余欢”。夫陶冩云者,排遣消释之意也,所谓欢乐之趣有余,欢者非陶冩,其欢因陶冩而欢耳。萧闲屡使此字,而直云陶冩欢情,陶冩余欢,旧欢若为陶冩,似背元意。
近岁诸公以作诗自名者,甚众,然往往持论太髙,开口辄以三百篇、十九首为凖,六朝而下渐不满意,至宋人殆不齿矣。此固知本之说,然世间万变,皆与古不同,何独文章?而可以一律限之乎?就使后人所作,可到三百篇,亦不肯悉安于是矣。何者?滑稽自喜出竒巧以相夸,人情固有不能已焉者。宋人之诗,虽大体衰于前古,要亦有以自立不必尽居其后也,遂鄙薄而不道,不已甚乎?少陵以文章为小技,程氏以诗为间言语,然则凡辞逹理顺,无可瑕疵者,皆在所取,可也。其余优劣何足多较哉?
滹南遗老集卷之四十一 杂文诗附
揖翠轩赋并序
沃人崔公有竹轩曰揖翠,其子逹之求诗文于士大夫,予亦为之,赋云:
物之在天下,皆妙理之所寓也;人之扵物,必有所慕,而所以慕之,亦必有故也。故或取深山穷谷以为家,指泉石风月以为友,是岂迂僻矫激,不近扵人情,诚有得乎其趣也。沃川崔公贤明之属,生于畎亩而不俗,后其居为园中,其园为亭,而周其亭以竹,丛髙映宻,牕户为肃森乎,其如张緑惟,而罗碧玉也。夫天壌之闲,佳花美木,大有可以娱心而悦目者,然公皆不以为可观,惟此君焉,是欲对玩吟啸,朝夕容与乎其中,若与之相忘而不足,此其意果安在哉?吾可即之而知,其所属独不见。夫此君乎岁暮天寒,百物既迍,氷雪交摧,凄颷号振,芬香艶色,莫不零落败散,至于共尽而无余。而吾此君宛然自若,独立而能神,盖其禀扵内者有足恃,是以凌乎外者无所挫,自世所难得之物,而非夫漫生杂出,暂荣俄朽之常品。凡根也而我公慕之,则又可因之而得,其为人意其劲挺坚确,卓乎不羣,举世皆怯而我独勇,众人既屈而我独伸,浊秽有所不能污,险难有所不能乱,本然之气,无适而不存也。然则公不徒爱其色,则取其质;不徒玩之于其目,诚体之扵其身。若夫披风节月,含烟卧雨,千态万状,皆公之所外也,吾何敢陈?呜呼,公今逝矣,而子璋嗣,吾闻之孝者,善继人之志而述其事,则登公之堂,想其所取扵此君,盍亦思所以自属,如其庸懦委靡,依违頋忌,与时变迁,一折而瘁,岂特厚颜扵此君,亦失公之本意矣。
瑞竹赋并序
东垣有孝友之家曰许氏者,兄弟辑睦,为一乡最。其居室之南得瑞竹焉,由地而上十二节,而分为二,又六节而复合,君子谓其有以致之也。许氏图之,以求文于作者,仆辞不获,亦漫赋云:
天何为者耶?视之苍苍,诘之冥冥,不可得而名。日月五星,风雨雷霆,寒暑晦冥,此虽有所必至,而其参乎人者,固可惑也。孰知其征?万物何为者耶?随气而生,不择其地,纷纶杂沓,殊状异类,怪竒伟丽,非常可喜,盖无所不有焉。孰知其为?瑞然感名之说,自古人不废也,不惟举之于其口,而又笔之扵其书,迹推类附,毫厘纎悉,以为不啻如合符,虽自信不惑者时出而辨之,然亦不敢决其无,何哉?人有是行,天有是应,二者适称足以据而为证也,盖出扵物理之当然,合扵人情之至公,而其论乃定。许氏之瑞何为而出?吾尝考其素而得其实,兄弟相好,闺门相辑,乡党称其徳,谁无兄弟,曾是不率妒忌忿疾以相捡拾,阴营私积以自植立,至其既极乃絶以析者,皆是也。此则上友下敬,埙箎其翕,始终以之有死无易我心,既孚间言莫入,可谓纯正笃寔,一出扵自然,而非夫矫饰以求名迹者之所及也。惟其同气而异体,虽异体而卒同心,故斯竹也始扵一,而中为二,既二矣而复合于一也。噫,许氏之家宜获报者,而报又相似,则天意所在,犹不可必乎。虽然天之扵许氏,不应如是而遂已;许氏之为善,不应以是而自足,亦何必图冩镌刻偁述记録以自羙而夸未俗耶?吾为之说曰:人有因物而知勉,物有因言而加显,盖立徳虽扵锡类,而传家欲其及逺,故夫所以区区扵此而未能忘情者,殆亦悯时俗之己乖,虑后嗣之或替,而特以为劝耳,頋岂浅哉。(自圆其说,险处下笔)
寕晋县令吴君遗爱碑
昔予闲居扵东垣,闻沃州寕晋有贤令尹,民乐其政,歌而舞之,声化蔼然,愈乆益播,心窃慕焉。既而知其为吴君公妙也,予与之同年,而昧其平生,独谓君读书为儒,能以壮年取髙第,此必有以过人,而其优为一邑固所宜者。盖秩满来府,始获拜之,仪度表表,望而知其不凡,即之愈深,不觉叹服,益以所传不诬可信。翌日别去,予亦寻走雕阴,三年复来,不知君之安所在,且为何职居?未几松水之民有乞书其前宰之政者,问其主名,则公妙也,从而征其寔,则曰:自吾令下车,赋役以平,刑罚以清,奸宄不遏而惩,仁亷不率而兴,煦风 冷,槁苏暍醒,民饱而嬉,相忘乎无事,斯亦古人之至化也。盖其刚柔适中,缓急得所,勤故不废事,简故不扰民,明无不察毫髪,莫欺而其寛也。又足以有容政,是以和而克用,又此其大凡也。长上有徳而下不知,其罪大矣,知焉而无报,罪又甚焉。吾侪小人,其曷以报公?着之金石,大书深刻,昭不朽而垂无极,所以报也蕞尔,弊邑则唯是之知。书与不书,公何损益哉?然所以示吾心之不忘,则非是莫可也,故敢以托。呜呼,羙矣在他人,犹当不辞,况吾公妙哉!守令之重尚矣,而得人寔难,故赤子每不得乳于其母,言良吏者必予两汉,然自今考之,可以屈指数,则若公妙者岂易得?而其民之遇之也,顾不幸而可喜耶?宜彼之言不妄而予亦乐为之道也。公妙讳微,咸平之平郭人,登第于承安之丁巳,其始任建州军判,既以廉升,故超授寕晋云。
真定县令国公徳政碑
为治莫如重守令,而令为甚,盖其于民最亲,而理乱之原,于是乎在也。故一县得人,则一县之事,举在得人而天下平也。真定剧邑,其宰之尤不可非,其才云中国。公明敏人也,既下车,哗者以静,悍者以柔,冤者有以告,聴断如神,官无留事,称异政焉。其去也,其氏舍之而不忍,挽而留之而不得也,思有以纪其遗爱,而示其攀恋之心。有倡之而请言于予者曰:“我公其贤哉,自吾身之所及见与夫故老之所传,吾邑凡更几令,言令之贤如公者几人,我公而去,谁其嗣之?吾侪小人,徳公之赐,而顾无以报也,独欲形容其万一,而镵诸石,以慰吾心,以传扵天下,后世或庶几焉,其材具矣,敢属之子。”噫!智可以欺王公,而不可以欺豚鱼;力可以得天下,而不可以得匹夫匹妇之心。事固有非人之所能强致者,民至愚而神者也,其心有同然之好恶,其口有同然之毁誉,有以服其心,则比、闾之徒可使之俛首而聴命,不然国之得失,长上之是非,皆将喧嚣谤议扵其下,盖有谤之而不信,刼之而不从者,孰谓其可以强之而使吾誉之哉!予近始识公,而闻其名者旧矣。昔者既甞为府参军,声华蔼然,为前后之冠,民既已像而祠之,碑而颂之矣,至扵去而之他,复来而治此,莫不皆然。未至而人傒之,既至而人安之,去则思之而不能忘,此果何从而得耶?合一人之情,易也,至于一邑而昏然,兹不难哉?合一邑之情,易也,至于所至而皆然,兹不难哉?是必有大过人者,而非可苟也。而羿之注矢,左右俯仰皆可以命中,而庖丁之游刄,批隙导窽,无非理闲之自然,何独至扵为政者而疑之哉!公之迹,足以耸动人之耳目而脍炙其口者,甚多,列而着之,非惟烦不可举,而且复害公之全,故独论其能得斯民之公心,与夫所至皆然者以见之,其亦足矣。噫!无寔之誉,君子不以为荣;无寔而誉人,君子谓之愧辞。若公者殆可以为荣,而予亦庶乎其无愧也哉。
王氏先茔之碑
王氏之先谱,亡不可考。世居鹿泉,农隐不仕。其最近者,讳杰字邦美,始知读书(不文)。今行军参谋守道之父也,好古乐善而尚气轻财,务周人之急,教其子弟一以孝友忠言(信)。里闬少年有悍戾不率者,亦必委曲镌谕,使之改而后已,由是中外重之。兄咏早世(逝),二孤玠、瑀,藐然可怜,公亲抚视以至成人,而玠为名进士,夫人李氏温雅慈祥,偹诸妇徳,与公俱以上寿终,所生三子,其仲则参谋君也,未冠失怙,近扵家累,屈迹刀笔中。贞佑初,宣抚司以人望选充本县尉,时甫离兵火,遗黎反侧未安,而为长吏者方贪残以逞。一日众变,自令丞以下悉肆,至君侧肩拜而欢呼曰:恶者除之,善者奉之,可也,保我百姓非公而谁?即以县事归君,未几,改主真定簿。今万户史侯之立(以)君劳为多,擢庆原军节度副使,寻复召置幕中,恩顾益隆,遂专腹心之寄。君资豪爽而恺恺多可,见者皆悦而亲侯,既以硕徳宏量,髙出一时,而君复以忠厚济之。政简风恬,逺迩咸頼,其从征四方,一军所至,独多全活,率君力也。平居喜宾客,车骑盈门,穷日夜不厌,有孔北海之风,而于文士尤厚,收揽荐延,惟恐不至。搢绅以为依归侪类,或讥其太过而不屑也。故言河朔从事之贤者,君为称首焉。一日,语夫人程氏曰:“吾出微贱,才能勲业无踰人者,夤縁幸会骤至,显荣非祖考之灵,其何以及此,而坟垄萧然,没没扵蓬藜榛棘之间,狐兎杂居,殆不忍视,吾罪大矣。每一念及,未甞不痛心疾首,今将具礼而新之,庶几死可以瞑目。”程素刚明,因力赞曰:“斯亦妾之素志也,诚不可缓。”于是戒徒命工,更其宅兆,増之垣墉,以至凡五服内瘗而未葬者,皆次第而迁附焉,然后完羙可观,无复遗恨。既而又曰:古者墓有碑,碑有文,所以垂世也,而未之具,犹为阙典,乃以其辞来请。予于玠为同舍生,于君为门下客,情亲契厚,势不得辞。窃惟追远之说,鲁语存焉;报本之义,礼经着焉,此天理人伦之至,而名教之所先也。为人后者,生尽爱敬,死极哀戚,立身扬名以显其亲,宜若足矣。而又思所以致羙乎松楸,而増光乎泉壌,表其行,寔大书深刻为不朽之说。使夫耒者頋瞻想象,歆羡而咨嗟,岂非所谓追逺报本者,固不能已邪。王氏之善庆,既当为之,发扬而参谋,君孝徳始终,尤不可不纪,乃叙其大畧而系之以铭曰:
冈阜在后,涧溪在前。繄王氏之阡,有閟其室,既完既坚。
有岿其碑,是磨是镌。不有所肇,孰开其先,不有所继,
孰大其传。徳厚流光,理亦宜然。于以昭之,于千万年。
李仲和墓碣铭
若虚有心契曰:李君讳仝,字仲和,博州髙唐人。孝扵亲,顺扵长,仁扵仆妾,其待朋友尤推诚,尚气节,确乎可托以死也。然性介少谐合,素不为乡曲所重,径行直视,傍不覩太山。轻薄子戏侮其后而不之觉,人以为痴而笑;面目严冷,疎扵礼貌,箕踞袒跣,不能一作谨媚状向人,人复以为傲而怒;志大论髙,以匹夫忧天下,毎欲危言呌阊阖,以取时名而不计其利害,人又以为恠而哀。然仲和俱不屑也。明昌闲,予以从师客县中,闭门索居,不妄应接,而思与跌宕不羁之士游,既得仲和语合意,豁然大适,为忘形交,乆之益亲,一日不见,相觅如求亡。仲和好古文,而尤喜论诗,讥弹激赏,中其羙疵,睥睨侪流,鲜能满其意者,始以词赋干有司,累不合。既易经学,遂克取髙捷惊人,寻复龃龉,然志愈厉,气不少哀,谓富贵终可致。后去家游京师,徧谒一时巨公显人,闲投之以所业,兾幸撼动借声势,因有所谐,卒不售也。予与仲和别十年,阅人益多,观交态益熟,而思仲和益深。日在雕阴,甞得其手书,并杂着盈卷,覧之太息,怅然有懐,以为昔人相忆,或千里命驾,东垣去齐西非甚逺。平居多暇,独不能一径往握臂道胸臆,何耶?秩满东还,当必遂此心,若复不获兹,则有数归及相台。或告仲和卒矣,且曰渠比从事浮屠,学参究孜孜,自以有得,既又习辟榖法,因不食死,仍说偈言以辞世云。呜呼,仲和素嗜杂学,闻辄欣慕,予甞力排之,能折其口而不能夺其心也,其竟以是终乎?予愧仲和见遇之厚而无以报,怜其有大志而卒穷不偶,恨其思之十年欲一复见而弗果,乃书其行已之槩而为之铭,将寄其家,俾刻诸其墓,以冩吾心,以传诸后世,以慰仲和之灵焉。仲和无子,取其兄子为后,春秋若干,卒扵某年某月日,而塟以某月日。铭曰:
维世之交,其道以市。权奔利合,否焉则止,面而不心,
滔滔皆是,有不其然。如吾李子,不幸短命,死矣。
故朝列大夫刘君墓碣铭
东垣刘君讳某,字鼎臣,予之执友也。髙才博学,以词赋为名进士。兴定五年,举天下第一,授应奉翰林文字,时闗右扰攘,鄜畤被兵帅,臣纥石烈承诏往援表君,从事执政难之,不得已乃遣,至则城陷,遂不知所终,今二十年矣。其家以岁月既深,理穷望絶,惧夫魂爽之无依也,扵是招之,以塟于先茔,而请予铭其墓。义不可辞,则为叙次而铭之。君资可爱,幼而老成,接物温温,笑谈有味,见者皆悦而亲。初自以所业过人,意气鋭甚,谓当立取荣名,而数竒不偶,累举未从,一时侪辈收罗殆尽。至扵后生新进,亦往往先登,而君欎滞如故,继遭丧乱,生理日艰,晚逹汴梁纔试,充史院书冩,不胜落寞。日者推其命,咸谓无科第分,君畧通其说,亦以为然。一旦雄捷,喜出望外,方将驰骋快意以偿平生,而遽有是遘,所谓命者,果何如哉?斯可哀而亦可怪也。先娶董氏,再娶李氏,子四人董所出,长曰燧,以荫补官,次曰炜,次曰照,次曰焕,(曰当去)孙男三人,长曰坦,次尚幼。君累迁朝列大夫,其从政之岁,盖四十有七云。铭曰:
其得也迟而塟之速,其荣也不足而哀有余。孰主张者,
有衔不怯,虽然名占甲科,亦既成其志,没于王事。
抑又得其死,有子有孙,足以奉其祀。忧乐同尽,
竟何校哉。新宫孔固,魂兮归来。
滹南遗老集卷之四十二
千户贾侯父墓铭
保塞贾侯甞识予于东垣。丁酉夏六月,不逺八舎,致书见招,至则馆其家,礼意甚厚。已而言曰:“某也不天生,六岁而失怙恃,今四十年矣,而未有纪,述而不朽之托,负媿良深,虽不及志诸幽,犹得以表其隧。某既幼孤,家谱世系不复能知,而先君之事幸存其大畧,敢丐一言以传信。”呜呼,墓有碑,碑有文,所从来尚矣。且礼不忘其本,而孝莫大于显亲。亲有善而揄扬之,大书深刻以申其追慕尊崇之意,此天道之自然,人情之同欲,而子职之所当尽者也,不亦务乎?吾观近世,自一介之微阿跻贵显者,争先树建以为华荣,螭首龟趺,亭亭相望,宜我侯之不敢缓也。既辱侯知能,勿成其羙。按公讳仝,字巨平,祁之蒲阴人,其先皆隐徳不仕。公长身羙风姿,赋性淳笃,事父母以孝悌闻,待友朋以忠信称,乡党宗族莫服其 徳,而又重气节急。患难有贷其钱者,虽至百万,不问傥(偿)期,议者以为难。初长兄仪,次兄成,怜公 生父母属念,且公等干蛊可嘉,故曲极友爱,仪子弗嗣,屡请析居,仪辄绐曰:二亲既有命书矣。卒举赀产付公,州贰髙君亦谓其可妻也,以女归焉。承安丁已春三月以疾终于家,享年五十九,即以其月葬于里之先茔。公凡四娶,皆同郡巨室子,而最后为李氏尤贤,淑备妇徳。男一人曰辅,李所出,即侯也。一女适宋氏。男孙三,女孙二人,当贞佑兵火之余,城邑几废,遗黎无依,侯以完复,安辑之功为众所推,由本县尉至为州刺史。及归圣朝,勲绩益着,自招抚使累迁河北东西等路左副都元帅,甲午中,朝廷更定官称,选充行军千户云,侯仪度魁杰,胷次洒落,其才术器识,类皆不凡,而爱民喜士,为河朔称首,盖一代之伟人也。呜呼,源深则流长,本根固则枝叶茂,物有常理,君子毎以为积善获福之喻。视履考祥以人占天,如影响之敏,符契之不可无也。昔有预髙闾门俾容轩,盖手植庭槐,期生三公者初若妄意,已而果然,冥冥之中,昭昭者存焉。是故即其所享,可以推其始之所自来,由其所为可以卜其终之所必至。夫何疑哉?侯以妙年遭遇,骤至显荣富贵,功名无不如志,诸子岐嶷,称其佳儿,此决非出于偶然者。固足以知其世积之善矣,而躬行之实,不替益隆,于先有光。又可见其方来之报,则贾氏之余庆殊未艾也。是宜书故书之,而系以铭曰:
厥土惟腴,厥木惟敷。有崇其丘于城之隅,閟之深封之固。
过者必恭,贾公之墓。
太一三代度师萧公墓表
太一之数,兴于金朝。天眷闲,卫郡萧真人,其始祖也。灵异之迹,上动至尊,勅赐观名“太一”,万寿世嗣。其法一再传而得师焉,师讳志冲,字用道,博州堂邑人。本姓王氏,祖某、父某,并受真人法箓。师幼颕悟,诵书日千言,而沉静寡言,不好戏弄。年十六,父兄议婚,师曰:性喜出家,不愿娶也。强之不可,因而逃去,隐于冠氏李守竒家,遂与守竒诣卫州,参二代师为门弟子,始事尊宿霍子华。子华故有淹疾,师侍奉惟谨,前后十年无懈倦之色,或衣不觧带者数月,人以为难。大定十六年,朝廷普试僧道,师初宻诵经文,人人不知,一旦中选,侪类甚惊。及当给据,言于考官曰:师兄萧道宗累被黜落,年过四十,乞以据授道宗,某方壮,徐为后图未晚也。考官不许而多其让。十七年,授度保,充卫州管内威仪领教门事。二代师将退席,宻语道宗曰:吾门徒数万,而试经具戒者,完颜志寕及王某而已,志寕资虽明敏而颇轻肆,非主教之才,不如王某纯粹亷洁,为可属,乃以为法嗣而改 姓。凡法嗣皆从萧氏,盖祖师之训也。师素不为辞章,及升堂谕众,随意而言,悉成文理,(当是宣传)劝戒深切,聴者耸然,内外相庆,以为宗门得人矣。居无何,有司选奏四方髙德之士,补住中都天长观,师首应之。既而河犯郡城,居人往往他徙,而本观道众亦旅寓于蘓门。师闻而还,声望既隆,求教者接迹而至,歳所传无虑数千人。先是汲县阎村有观曰“朝元”,荒废已乆,而额籍具存,师请诸官迁于西门坟园之侧,以处其众,明年河复 ,本观殿宇頺毁且尽,师次第缮完,寻复一新而増创者几倍,所费不赀。明昌间,前尚书右丞刘公伟自大名移镇河中,道出淇上,谒师甚恭。州倅移刺者,先以常流待师,见刘加礼,心犹疑之,其后数屏人独往,而师常静坐无为,因问先生于此有何受用?师曰:静中自有所得,非语言可以形容,若无得者,虽片时不能安,况终身乎?其人乃服曰:刘公诚有知矣。师自重修观舎,深居简出,外人多不识其面。承安改元,日食正旦,父老惧灾,请师作醮于神霄宫,士庶毕集,师少时白晳而癯,至是色如紫玉,目光炯然,冠佩整肃,若自天而下,观者叹仰以为真人复生也。少长贵贱,悉归礼之。泰和初,章庙春秋已髙,皇嗣未立设,普天大醮于亳之太清宫,闲岁报谢,师皆与焉。五年,河南道士籍少,既以再祈皇嗣被召,过师问之,师曰:向来作醮,例遣重臣,所在供拟,多伤物命,其违天意甚矣,自今宜罢之,至于与醮官吏,皆须禁止荤酒,务行善事,庶可达诚,虽然再三则渎,亦恐徒劳耳。籍至阙以勿遣重臣为言,上可之,而令籍诣太清,行事如初,师与俱往。既又同赴中都太极宫,诵经百日,时户部侍郎胥鼎方提控寺观,恐师南还,率朝士十余候之,曰:今明主临朝,尊元重道,天长纔废,随建此宫,如师者人天眼目不容遽去也,会宫众亦坚挽之,遂勉为留。七年,大蝗,上遣中官问提点郭元长禳治法,元长勅其徒阅道藏求之,师从傍曰:道藏如海,岂易讨寻,就使有之亦未敢必其应,吾祖真人尝留经箓三百余阶,内有秘章,今可用也,遂取以进。上喜曰:天垂此教以利生民。即命师依科作醮,比行礼,大雨,师呪信香一炷,祷于真人,其雨立止。翌日有旨问蝗絶之期,对以三日,据法有洒坛符,而洒时当留一面,使蝗有所归,师则留其西,西乃大山也,及期则羣飞入山而死,诏加赏赉。师固辞曰:道人救物,安用赏为?上曰:真道人也,当别议旌表。郭元长告免提点职,诏师继之,仍赐号元通大师。内人贾病逾年,诸医莫疗,上曰:此非药饵所及,前禳蝗王某殆是异人,或能起之。师奉命直抵宫闱,治以符水而愈,宫闱非阉寺不得到,盖以道重师也。卫绍即位,特赐上清大洞法服一袭,当时荣之。师甞谓,人生贵适意,顾名虽尊显,而身甚劳,浩然有休息志,乃因胥公举汾西李大方以自代而归,实(时)大安二年之春也。一日集众曰:祖师立教,代代相承,如续灯然,无有穷尽,今弟子中萧辅道者,祖师再从孙,吾当付之。于是退处西堂,髙拱渊黙,不复以世务闗意。贞佑二年四代师主亳之,太清师亦从焉。四年闰七月丙午,忽谓门人曰:速具汤沐,吾将归寂。门人亟加冠履,未毕而逝,有鹤数十旋遶乆之,时天气犹暑,阅余旬而体不变。八月庚申,权殡于宫之茔,其日阴晦重甚,众方以时刻为疑,俄树杪云开如席许,得以不误,已而阴晦如故,又闻香风四来。送者几万人,咸叹异之。初,师之将诞也,有桑生于宅中,不半岁成树,比十年,其髙数寻,状如层楼,世所未见。至是亦无故而枯,相与始终,尤可怪讶也。师平生无喜愠,恂恂似不能言,至遇事而发,虽众所难决者,三数语辄定。老、荘之外,兼通诸史诸书,而尤长于左氏春秋。其智识有大过人者,享年六十六岁。戒腊四十自号元朴子,云四代师字公弼,既返河朔,将复迎师骨以祔于真人,而求所以表其墓者。俾予文之公弼,一世伟人所交,皆天下之士,而窃幸与之游,昔已甞为作真人传矣,而又有兹命,是不以芜陋见鄙也。义不得辞,则据其事,状而具着焉。
清虚大师侯公墓碣
师讳元仙,字子真,赵州人也。大父澄以胥吏起身,至河北西路漕司掾,才干既优,而行己无玷,尤以孝友著称,议者谓不见用于时,则必有得于道。母殁,慨然曰:所以区区尘土间者,为亲故也,今不侍养,复何为哉。闻淇上萧真人立太一大教,因往参为门弟子,真人一见爱之,授名道净,传太一三元法,得以便宜行化,乃即本州岛及真定之第,各建太一堂,奉持香火,以符药济人。大定二年,凡释道之居无名额者,许进输赐之,公遂投牒以在州道院为太清观,而在府者为迎祥。真人每批经箓,必先授公而后传,前后千品,公曰:天寳下降,要当永刼,流行一日,去世谁其保之宻,祷上真,愿于私属生,继嗣其后,男琳得子,相貌殊常,即师也。生不茹荤,始学语能辨三官之像,少长嬉戏则教群儿礼北斗,澄大喜以为祈祷有征,而得所托矣。会朝廷鬻祠牒,由是度为道士,年十四已克主大醮词,音清亮逈出一时,侪辈翕然推服。明昌初,以髙徳应诏入住中都天长观,自泰和改元,国家事祈禳连设大醮羽流,极天下之选,而师皆与焉。仍常居要职,出诸人右,功完赏赉甚渥,赐紫衣,徳号曰观妙,寻佩符驰传降御香于岱岳、长白等山。顷之,以亲老辞归乡里。崇庆间,召住太极宫,用进补军储恩,改授今号。宣宗南廵,被命入汴,提控上清宫,勅有司一依天长故事。逾年而退,未几太清宫请为宗主,三返益勤,不得已应之,时院门凌替,殆莫能支,加以岁赋数百斛,为病尤甚。师下车未浃旬,以状,上闻悉获蠲免,众赖其庇。已而拂袖栖迟于洧川。正大庚寅正月为 士左崇等作醮于钧台,法事胜絶,举坛欣幸,以为未始遇也。既毕,将还,忽示微疾,众欲召医候之。师不许,曰:世縁已尽,自可长往,安用疗为?越三日,日中命置髙座,面处之頋,至未刻则口占一颂,举首端坐,项中戛然有声,两手握子(予?)文。而逝时年六十九矣。逺近士庶炷香拜礼者累日,神色宛如生人。已酉焚化于郭西,从遗命也。下火之际,紫云见其北,苍鹤十数翔舞空中,移时乃散。送者几万人,莫不以手加额。呜呼异哉,其超脱明白如此,亦世所罕闻也。丙戌,塔于颍濵之崇真观,予素知师名而不及识,毎以为恨,然甞与其门人悟诠游。悟诠业履清修,而读书好事亦落落不凡者,以大元辛丑年正月二十日改葬师于平棘县明信乡之郑村,原属予铭其墓,渠意既坚,而窃亦乐为之道也。乃叙而铭之曰:
其生也为贤,其没也为仙。人而如此足矣,又何加焉。
着之琬琰,以永其传。
赠昭毅大将军髙公墓碣
庆源军节度使髙侯,因教授王君、进士陈生来见,曰:不肖不天,生四年而先君捐馆舍,训诲不得闻,奉养不及致,其为不幸可知也。逮其成长,事与心违,曷胜风树之悲,顾瞻松楸,未甞不流涕太息,今将刻石墓,隧以垂之,无穷事实,始末虽不能详,而故老所传,犹得见其为人之大畧,兹敢以托。予谢非其才,而请益坚重,以王、陈雅故,义不可辞,则勉为之叙次曰:公讳显,髙邑人。其先皆农隠弗耀,公敦朴简静而辞色温温,接物极恺悌,轻财务施,喜周困穷,其事亲、处兄弟、孝友尤笃,至教人亦必先此。里闾宗戚无贵贱踈近,交口称为吉人无间言者。明昌七年五月壬午,以疾终于家,享年四十,即葬其乡之先茔。夫人韩氏妇徳无缺,亦着贤誉,后公十九年卒。子三人,长曰庆,终本县丞,次曰进,不仕,次曰添禄,即节度也。男孙四人,女三人。正大中以节度恩,特赠昭毅大将军夫人封号,如例。初节度当再罹兵火之后,寇盗并兴,道路蓁芜,城邑頺废,而能紏集义旅,抚安遗黎,内守外攘,以鸠完复之功,阖境晏然,遂成乐土。有司嘉其能,擢柏乡令,累迁今职,治声甚羙,公望甚重,其福禄方隆而未艾,异时所至有讵量者。呜呼,积善之家,必有余庆,不及其身则在其后,物有定理,圣贤有成言,古今有同然之效,昭乎其不可诬也。今患不能为,善为之未始无征,髙氏世居畎亩,没没于常流,殆与草木共腐,而一旦子孙蕃昌,门地烜赫,以为邦人之荣,推原其自岂偶然也哉。是诚可书,故揭之以劝来者,而系以铭曰:
身虽不显,而后也昌;寿虽不永,而所存者长。
褒恤有命,纪述有章,以播其芳,以扬其光,是之谓不亡。
滹南遗老集卷之四十三
进士彭子升墓志
君讳悦,字子升,世为真定人。父椿,将仕郎,大兴安次主簿。子升幼明悟过人,倜傥,有立志读书,为文悉得其妙处。承安五年擢经义进士第,调冀州録事判官,仁政温温,民到于(衍)今不忘。秩满,注濵州塩管勾,徙知邓州穰县事,其政如其冀,而风声气熖有加。居无何,忽得狂疾,丧心若物慿者,言动可怪,自谓冥司有所拘,竟赴井死,盖年三十四矣。呜呼异哉,子升金玉比徳,心地坦夷,和气溢于眉睫,见者无贤不肖皆悦而亲君子,谓其必获善报。言论慷慨,仪度不凢,刚大之气,困而不折,及其得志,果若固有之君子,谓其宜享大任,如何不淑至斯极也?初将仕,君亦以吉人称乡里,好学而贫甚,辛苦憔悴,人不堪其病,晚登一第,则到官未满而亡,仅予随夺,得不偿丧君子,谓天之于彭氏也已薄,及子升复振而后释然大慰,以谓啬乎彼者,固将豊乎此也,乃大不然。则夫幽明之说,祸福之征,其可以理诘欤?子升之在穰也,予为郑之管城,甞以官事会汴梁,既毕且散,予归意甚急,子升曰:人生行止无常,而吾徒会合为尤难,顾不能更少从容乎?予欣然为一日留,痛饮极欢,夜艾而罢,翌日相别于马上,反顾恋恋,彼此有可怜色,初岂知其遂为永诀也。抑予心又有所感焉,追惟曩昔同居于里中,与今恩州司判王君士衡、浃水主簿周君晦之忘形莫逆,为兄弟交,年壮气锐,驰骋于一时。虽方以功名相勉,而既甞有暮年林下之期,仍见于文字以传诸好事者,夫岂徒戏语而已哉?实庶几行其志,而践乎此也,一旦飘零南北,相望如晨星,固已叹旧游之莫继,而后约之无涯,孰谓堂堂如子升者而遽云长逝乎?世事违人,不如意者十八九,荣衰聚散,未始有极,则生者虽存,又可保其所终耶?故予于此不独悼吾良友之不幸,而抚事兴怀,无非可以太息而流涕也。子升之殁以大安已巳八月之二十四日,而其家用明年八月塟于西城之先茔,俾予书而铭之。子升娶武氏,子一人,曰兴祖云。铭曰:
既秀而枯,有 不祛,命也奈何,已矣悲夫。
保义副尉赵公墓志
公讳彦,姓赵氏,世为真定藁城人。祖某,父某,皆农隐不仕。公少刚果,敢为无畏惮。天眷间,朝廷以南伐征兵,公适出,有司即取公兄,公闻即走归,自陈彼才力不我若,请自代,遂行,不一辞妻子,人义而壮之。会事平,还。天资纯质,治生尤勤俭细故,躬亲不懈,服食器皿期于仅足自余,无毫毛非分用,日夕蹙蹙,恒若不足,教诸子孙及所以语他人,亦唯是。见诸情侈者,咄嗟恶弃,殆不能与言,故卒大其家,以名一邑。承安二年,以耆老受官保义副尉。后二年冬十一月庚子终,享年八十八。素康强少疾,至是犹能日自兴起行歩,了无床枕滞将,终谓其子渊曰:吾常叹人之子孙,鲜克以义终祖宗积累之业,一旦不难,割散之骨肉相视,一旦如道路,人恶孰甚焉尔。其帅下以严处之,以均无息无颇,无速乖离以隳我家。其孙曰元英者,以进士擢第,则又特戒曰:惟尔所获,亦惟我祖宗实有庆尔,无遂独庇尔胤,必及其余,以荅我祖宗意。其遗志如此。初娶靳氏,先公卒,晚娶张氏。子三人,长曰汴,以从军官至敦武校尉,次曰温,皆早卒,渊,其季也。女四人,长适靳氏,次傅氏,次周氏、王氏。男孙八人,幼者二,余悉克自立,亦 或有后。女孙九人,幼及寡者三,余悉得所归。噫,公之所享多矣,富贵寿康,子孙蕃昌,人或一二人之不获,公则兼之,兹不多欤。故其殁也,君子无大恨,其家殁后二十一日塟诸先茔,祔以靳氏,而贵铭于若虚。若虚于公为旧亲,既又为孙壻,故辞而不得免。铭曰:
万事毕一生,足斯而慊焉,复何欲新宫,孔固惟吉卜。
左右前后皆其族,安其神,乐其真,以利其嗣人。
焚驴志
歳已未,河朔大旱,逺迩焦然,无主頼。镇阳帅自言忧农,督下祈雨甚急。厌禳小数,靡不为之,竟无验。既乆,恠诬之说兴。适民家有产白驴者,或指曰此旱之由也,云方兴,驴輙仰号之,云輙散不留,是物不死,旱胡得止。一人臆倡,众万以附,帅闻以为然,命亟取将焚之。驴见梦于府之属,其曰:冤哉焚也,天祸流行,民自罹之,吾何预焉。吾生不幸为异类,又不幸堕于畜兽,乗负驾驭,惟人所命,驱叱鞭棰,亦惟所加,劳辱以终,吾分然也,若乃水旱之事,岂其所知而欲寘斯酷欤?孰诬我者,而帅从之。祸有存乎天,有因乎人,人者可以自求,而天者可以委之也。殷之旱也,有桑林之祷,言出而雨;卫之旱也,为伐刑之役,师兴而雨;汉旱,卜式靖烹弘羊;唐旱,李中敏乞斩郑注,救旱之术,多矣,盍亦求诸是类乎?求之不得,无所归咎,则存乎天也,委焉而已;不求诸人,不委诸天,以无稽之言而谓我之愆,嘻,其不然,暴巫投魃,既已迂矣,今兹无,乃复甚杀我而有利于人,吾何爱一死如其未也,焉用为是以益恶滥杀,不仁轻信不智,不仁不智,帅胡取焉,吾子其属也,敢私以欣某谢,而觉请诸帅而释之,人情初不怿也。未几而雨则弥月不觧,潦溢伤禾,岁卒以空,人无复议驴。
哀鴈词并序
昔予居故人安仲和家,将杀鴈食客,见而不忍,为作哀之之词,今三十余年矣。近读赵公诫杀生文,有动于心,因追録之以附其后,虽文采不足观者,取其意可也。
乌之逺害,宜莫如鸿,浩浩长风,寥寥逺空,邈乎冥溕去万里而无穷。頋乃不幸而网罗之中,刀机是委,饔飱是充,吁嗟乎其恫炉且炽,鼎且沸,宰夫砺刃而欲前,坐客垂涎而思噬,而犹神意自若,低回睥睨,不知祸期之行至,可不哀邪?捕者伊何贪于货鬻,用者伊何悦乎口腹,我利我欲,物罹其酷,是以知人虽有生之至灵,而亦其至毒也。髙而林莽,深而川渊,逺而穷邉,倮鳞介羽,胎卵湿化,皆有以致之,而陈乎其前,封割脔脍,蒸燔烹煎,濯腥涤翔,穷甘极鲜,一邑之内,一朝之间,已有不可胜言者矣。人亦尝以己而推之乎?一毛之去皆知惜,寸肤之损皆知病,所以自待如此,其至也,而独于物不为之少怜。虽吾之智力可役而君之,而彼之蠢愚至死而不能诉,然其赋形禀气同得于天,故亦未甞不苦则惨,而乐则舒,恶夭阏而重生全,奈何暴殄不恤以为当然,孰雪其冤,孰惩其愆,岂天有厚薄,固以彼而奉此乎?抑初无所主,而自生自殖,自攘自击,势强者胜而専不然,何其太偏也?庖厨之逺君子以为仁,已既不忍则假手于他人,夫其畏怖之情,觳觫之态可以想而知也,何必见之之素,临之之亲,闻之曰:物,我类也,类无分别,滋味之在我,可賖性命之于彼,极切至哉言乎,即是佛说,亦何必持乎诫律,推明罪业,观地狱之变相,指刀兵之凶刼,人惟为 舌之所谩,是以安为而不屑。呜呼,戒之敢告来哲。
髙思诚咏白堂记
有所慕于人者,必有所悦乎其事也。或取其性情徳行才能技艺之所长,与夫衣服仪度之如何,以想见其彷佛。甚者至有易名变姓以自比而目之,此其嗜好趋向自有合焉,而不夺也。吾友髙君思诚葺其所居之堂,以为读书之所,择乐天絶句之诗,列之壁间,而榜以咏白,盖将日玩诸其目而讽诵诸其口也。一日见告,曰:吾平生深慕乐天之为人,而尤爱其诗,故以是云,何如?予曰:人物如乐天,吾复何议?子能于是而存心,其嗜好趋向亦岂不佳,然慕之者欲其学之,而学之者欲其似之也,慕焉而不学,学焉而不似,亦何取乎其人耶?盖乐天之为人,冲和静退,逹理而任命,不为荣喜,不为穷忧,所谓无入而不自得者,今子方皇皇干禄之计,求进甚急,而得丧之念,交战于胸中,是未可以乐天论也。乐天之诗,坦白平易,直以冩自然之趣,合乎天造,厌乎人意,而不为竒诡以骇末俗之耳目,子则雕镌粉饰,未免有侈心而驰骋乎其外,是又未可以乐天论也。虽然其所慕在此者,其所归必在此。子以少年豪迈,如川之方増,而未有涯涘,则其势固有不得。不然者,若其加之歳年,而博以学,至于心平气定,尽天下之变而返乎自得之场,则乐天之妙庶乎其可同矣。姑俟他日,复为子一观而评之。
门山县吏隐堂记
门山之公署,旧有三老堂,盖正寝之西,故厅之东,连甍而稍庳,今以之馆宾者也。予到半年,葺而新之,意所谓三老者,必有主名,然求其图志而无得,访诸父老而不知,客或问焉,毎患其无以对也。既乃易之为吏隐,吏隐之说始于谁乎?首阳为拙,柱下为工,小山林而大朝市,好竒之士往往举为羙谈,而尸位苟禄者,遂因以借口,盖古今恬不之恠。嗟乎出处进退,君子之大致,吏则吏,隠则隠,二者判然,其不可乱。吏而曰隠,此何理也?夫任人之事则忧人之忧,抱关击柝之职,必思自效而求其称。岩穴之下,畎亩之中,医卜释道,何所不可隐,而頋隐于是乎?此奸人欺世之言,吾无取焉。然则名堂之意安在?曰:非是之谓也,谓其为吏而犹隠耳,孤城斗大,眇乎在穷山之巅,烟火萧然,强名曰县,四际荒险,惨目而伤心,过客之所顾瞻而咨嗟,仕子之所鄙薄而弃置,非廹于不得已者,不至也。始予得之,亲友失色,吊而不贺。予固戚然以忧,至则事简俗淳,便于踈懒,颇有以自慰乎其心。及西陲多惊,羽檄交驰,使者旁午于道路,而县以僻阻,独若不问者,怜邑疲于奔命,曽不得一日休,而吾常日髙而起,申申自如,冠带鞍马,几成长物,由是处之益安,惟恐其去也。或时与客幽寻而旷望,荫长林,藉豊草,酒酣一笑,身世两忘,不知我之属乎官也,此其与隠者果何以异?吾闻江西筠州以民无嚚讼任其刺史者,号为守道院。夫郡守之居而得以道院称之,则吾堂之榜,虽曰隐焉,其谁曰不可哉?
恒山堂记
真定,古名镇,形势雄壮,冠于河朔。其府署规模适相称副,而恒山堂宏丽特出,又为之甲焉。堂广七楹,其髙九仭,望之欎欎,如翚斯飞,俯瞰北潭,偹诸胜槩。求其经始于何代,与夫主名之为谁,则图志无传。近世沈括言潭园初号海子,未可 观。逮王镕治之,遂可图画斯堂,或者亦出于其时乎?而呉中复咏行宫,以为宋祖征刘承钧常驻跸于此,故老或云,堂即宫之南门,而卒莫能详也。其在金国,率王侯贵戚处之,例事豪奢,务加増饰,故益以完羙。毎府僚宴集其上,绮罗照野,丝管沸天,游人指点咨嗟,邈在仙境,诚一邦之伟观也。兵火之余,署舎尽废,独堂在焉,而岁月既深,寝至頺弊。大元乙酉中,万户史公实来,公以妙龄贵显而居,具庆之下,日思所以奉二亲之欢,谓可以偹燕息而资观覧者,莫若堂也。由是特为之作新,易腐朽,补罅漏,支持欹倾,凡当营理者,靡不及之。盖期月而后毕,则大飨宾客,称觞为寿,以落其成,而遣使致书属予为记。噫,予去国三十年,白首归来,时移事改,田庐乡井殆不可复识,追惟曩昔渺如隔生,岂知尚有恒山堂耶?夫物之盛衰,其极必反,废兴成毁,相寻于无穷,盖理之常然而不足怪,然皆有数存乎其间。自丧乱以来,繁华共尽,崇楼杰观莫不化为虚空,如斯堂者絶无仅有,固已幸矣,而复为有力者新之,宛然旧物,阅世自如,岂可谓偶然哉?抑此不足论也。予闻之有非常之功者,必享非常之福。公上将之才,膺方面之寄,定乱措安,泽被于生民甚厚,功孰大焉。宜其穷侈羙极,尊荣快意一时无不可者,頋乃自安于俭陋,而致羙乎其亲,贤于众人远矣。是则不可以不着,且予平生欲一登堂临眺,而竟不果。今既辱公,知当得预宾席之末,因之寓目以偿夙心,亦残年之一适也,于是乎书。
滹南遗老集卷之四十四
鄜州龙兴寺明极轩记
鄜为州,在深山穷谷间,荒凉鄙陋,其风土固然,无池台苑囿之观可以娱人者。官闲无事,散歩而盘桓,不过道流释子之居耳,而龙兴寺明极轩最为佳处。由三门廵廊而西,其隅为雄师院,而院之东南则明极在焉,其始为隙地,故节度郝公见而爱之,谓其爽垲便安,可以为待宾之所,頋而命雄,此轩户所以构也。深静而明,夏凉而冬燠,髙纔丈许而平揖前山,俯瞰阛阓,视縁山诸刹,势欲与之争衡也。始予以狂放不羁为上官所捃,宴游戏剧悉禁絶之,虽所亲爱非公,故不得相往来。逄于道路敛避,辞谢莫敢立谈者,出门伥然,其无归也。深居髙卧,读书以自遣,而乆复无聊,因思所谓道流释子之居,而时一访之,晏坐清谈,焚香煮茗,犹得差乐而无罪,盖大像之致爽,开元之冷筠,皆所素爱而甞逰者,然以其登渉之艰,固不若明极之为数。雄亦开朗好客,乐与予言而不厌,由是有兴辄至,至辄为留。竟日公退饭,余(余)呼马而岀,仆夫或不请所之知,其必适是也。比及其门,呵喝有声,主人者趋迎而笑,知其必为吾也。予甞以雄见待之厚,许为作记以报之,而未果。其后官事日繁,而私禁稍寛,非役于簿书,期会之勤则夺于声色纷华之乐,而予之迹至明极者数矣,与雄相见未甞不笑且叹焉。今将东归,雄以前言为请。呜呼,吾负此轩乆矣,是犹可得而辞乎?乃书其地形之大概,与夫平昔游衍之熟者,以授若其命名之意,则出于西方之书,非予之所学也。畧而不及,以待夫知其说者。
茅先生道院记
嵩山之阳,有承天谷,谷有道院焉,隐君子茅公之所建也。公开封人,名从易,字缙甫,始以进士干有司,数竒不偶,乃弃家为方外逰,随意去留,初无定居。既至承天,则欣然曰:吾可以休于是矣。辟地筑室,为终焉计,日葺月补盖累年,而后有成,轩曰双清,以景名也;庵曰虚静,以道命也。竹木萧然,都无尘土气,由是为嵩阳之一观。夫嵩少,海内名山,其间胜迹殆不可殚记,蕞尔茅公之庐宜若无足道者,而人甞以不到为恨,到必盘桓而不忍去,则亦以其主人之贤故也。公以髙蹈闻四方,贤愚少长莫不仰其风,观其摆落,世纷凄心扵冲漠之境,始终四十年,处之甚安,寿考康寕,翛然而往,非胸中真有所得,畴能尔耶?
时羣盗纵掠,而公夷然视之,神色自若,且能化暴为驯,使之逡廵退却而不敢犯,非独自免,而又有以庇人。其道徳所服至扵如此,岂老氏所谓虎无所措其爪,兵无所容其刄者欤?予世之散人也,才能无取于人,而功名不切于已,虽寄迹市朝,而邱壑之念未甞一日忘,慕公而愿见者乆矣,俗累拘牵,竟莫之遂。盖毎为之叹息。呜呼,公则已矣,而其侄守明与予为忘形交,出公所绘院图及所以自叙者,请纪其事。予披玩再三,恍如即其地而见其人,忽焉自失,盖觉官味如嚼蜡,守明亦自可人,由刀笔中一朝有所省,年踰四十而屏酒肉,却声色,日与名流逹士逰,学贯三家,畧窥其妙,其刚果超诣,庶几能嗣公者。予虽不及识公,而有斯人在,会当同往杖履相从。访公之故居而蹑其遗踪,卧公白云,荫公青松,逍遥徜徉以卒岁乎,其中公之精爽,故应不昧,或者其亦一笑而见容也,乃为书之,既以发茅公之光,且为吾他日践言之盟云。
赵州齐参谋新修悟真庵记
赵州道院曰悟真庵者,参谋齐君大年之所建也。君鄜畤人也,开朗倜傥,乆行善事。壬辰中,从军河南,既还留寓于赵,因而家焉。自以荐经丧乱而卒获安存,生理益优,身名俱遂,无不足于心者,盖神明之所相也。思有以荅谢殊贶,亦其天资本静,道念素深,故买城隅特建此庵,以待全真之士,且为他年归宿之所。云肇基扵甲午之春,凡再期而迄役,圣位云堂斋厨方丈搃为屋十余楹,像设供具随事一新,缭以崇垣,抱以隙地,药畦蔬圃,井井可观。虽宏丽未极,而体则具矣。喧嚣既逺,境界清凉,洒然有絶尘之趣,居人瞻仰,莫不欢喜讃叹。自是一方逺近以至过客,皆知有齐氏之庵。大师李公曰圆明子者,故与君逰,乃延致而事之,其徒无虑三十人,君色色资给,无外求者。稍暇无事,婆娑其间,頋而乐之,自谓有所得也。予数以事至赵,始也闻其经营,再则覩其次第,三则及其成就焉,一日造之,盘桓周覧,殆欲忘还,君因以记文为请。予与大年三十年之旧,有命自不当辞,况其用心之果,为力之勤,寔可喜而足称耶。抑予衰矣,险阻偹甞,烦劳乆厌,阅兴亡之大变,悟荣辱之真空,残喘仅存,百念灰冷,方当脱屣俗累,优游潇洒以毕其余生。虽不足与闻玄理,厕迹羽流,而杖屦往来,陪君为方外之交,庶无愧焉。至其会意忘形,不知孰主孰客,则君之庵,犹我有也,能勿成其志乎。乙未年终十二月晦日,滹南遗老记。
答张仲杰书
某启仲杰县令:方深渇想,辱惠好音,曷胜慰喜。膻根之赐,甚惬老饕,正恐踏破菜园为藏神所怪耳。所论道学,自是儒者本分事,抑老夫衰谬,日负初心,不足进也。吾子年壮气鋭,乃能屏去豪华之习,而专力于此,好之乐之,自谓有得,他时所至,殆未可量。老夫将受教之不暇,而反能为之发药哉?州郡之职,古称 人,况此多虞 ,必 道颇闻,吾子一以和缓处之,所望正如此。民之憔悴乆矣,纵弗能救,又忍加暴乎?君子有徳政而无异政,史不传能吏而传循吏,若夫趋上而虐下,借众命以易一身,流血刻骨而求干济之誉,今之所谓能吏,古之所谓民贼也。诚不愿吾子效之。吾侪读孔、孟仁义之书,其用心自当有间,寕获罪于人,无获罪于天?昔宋讨元昊,闗右困于征敛,杜祁公在永兴谓其民曰:吾非能免汝也,而能使之不劳。于是量所有无,寛其期限,民得以次而输之,而费省十六七。及王氏法行,官吏不堪其廹,邵康节门人之从仕者皆欲投檄以归,康节止之曰:此正贤者用力时,新法甚严,能寛一分则民受一分之赐。呜呼,古人逺矣,如此等事尚可行之,造次颠沛无忘是念,始可谓不忘所学矣,老人家益贫而官益拙,鲇鱼上竿可笑可悯,虽然逺依余庇,大小幸安,不必过烦念虑也。遽中奉报,草草不宣。
道学发源后序
韩愈原道曰:孟轲之死,不淂其传。其论斩然,君子不以为过。夫圣人之道,亘万世而常存者也,轲死而遂无传焉,何耶?愚者昧之,邪者蠧之,驳而不纯者汨之,而真儒莫继,则虽存而几乎息矣。秦、汉以来,日就微灭。治经者局于章句训诂之末,而立行者陷于功名利欲之私,至其语道则又例为荒忽之空谈,而不及于世用,彷佛疑似而失其真,支离汗漫而无所统,其弊可胜言哉?故士有读书万卷,辨如悬河,而不免为陋儒。负絶人之竒节,髙世之美名,而毫厘之差,反入于恶者,惟其不合于大公至正之道故也。韩愈固知言矣,然其所得亦未至于深微之地,则信其果无传己。自宋儒发扬秘奥,使千古之絶学一朝复续,开其致知格物之端,而力明乎天理人欲之辨,始扵至粗,极于至精,皆前人之所未见,然后天下释然,知所适从,如权衡指南之可信,其有功于吾道岂浅浅哉?国家承平既乆,特以经术取人,使得参稽众论之所长,以求夫义理之真,而不专于传疏,其所以开廓之者至矣,而鸣道之说亦未甚行。三数年来,其传乃始浸广,好事者往往闻风而悦之。今省庭诸君尤为致力,慨然以兴起,斯文为已任,且将与未知者共之,此发源之书所以汲汲于锓木也,学者甞试观之,其必有所见矣。心术既明,趋向既正,由是而之焉,虽至于圣域无难,犹发源不已,则汪洋东注,放诸海而后止。呜呼,其可量哉。亦任之而已矣。仆嘉诸君乐善之功,为人之周,而喜为天下道也。故畧书其末云。东垣王某序。
扬子法言微旨序
法言之行于世,尚矣,始注释者四家而已,踈略粗浅,无甚可观,其后益而为十二,互有所长。视其旧殊胜,而犹未尽也。今礼部尚书赵公素嗜此书,得其机要,因复为之训觧,参取众说,析之以已见,号曰分章微旨,论髙而意新,盖奇作也。予甞窃怪子云之自叙,以为法言,论语之体耳,随问更端,错杂无次,而独取篇首二字以为名而冠之,无乃失其宜耶?及观公觧则终始贯穿通为一义,灿有条理而不乱,乃知子云之意初非苟然,但学者未之深考也。昔人以杜预、颜师古为邱明、孟坚忠臣,今公于子云之书,辨明是正,厥功多矣。至扵进退隐见之际,尤为反复而致意,使千载之疑可以尽释而无遗恨,兹不亦忠之大者欤。古泽陈氏者将购工,板行以广其传,友人张君茂进实赞成之而属予为序。呜呼,公一代巨儒,徳业文章皆可师法,自少年名满四海间,平生著述殆不可胜纪,而晚年益勤心醉乎义理之学,六经百子莫不讨纶(论),迄今孜孜笔不停缀,其所以发挥往典而启廸来者,非特一书而止也。如鄙不肖曷足为公重轻,而斯书之传,岂待予言而后信。虽然陈氏细民,而能子(于)事如此,其用心固已可喜,且不肖于公门下士也。辱知为深,是区区者而敢辞乎,乃书而授之。元光元年九月望日,中议大夫,守平凉府判王某序。
送王士衡赴举序
潦浄途平,风髙气清,马骏车轻,送君此行,頋非掩泣扵湓浦,悲歌扵渭城者,何必怆快而含情。虽然有以规子也,亲老、弟弱、室庐萧然,燠寒华枯,将于子乎属之,所责重矣,尚其朂哉?决科犹战也,请以战喻。肩摩踵曵,鳞集毛萃,旴衡厉吻,扼腕扬袂,贾余勇而甞素技者,皆吾敌也。攘而却之,吾子亦劳矣。寕执非敌,武王所以誓众,临事而惧。仲尼所以语门人,贲育之不戒,童子扼之,鲁鸡之不期,蜀鸡踣之,勍敌在前,若之何勿畏。吾子讲学甚力,涵飬且乆,则兵既厉而马既秣矣,然而犹有病焉。气扬而无降志,色骄而无俯容,或者其将振而矜之欤?惧犹不足又振而矜之,恐乗隙捣虚,瑕者毕坚,而胜负之势未可料也。鞍之役不介马而驰之,齐师败绩,伐罗之举,趾髙而心不固,莫敖以亡。厥监不逺,吾子其图之。吾子辱与不肖游,又辱赐之,诚是行也,窃将鼓噪以从其后,不幸而北,其曷忍诸?捷音一报,凯歌言旋,兹岂惟吾子之所获,抑不肖实与光焉,敢不尽言。闻之曰:仁者送人,以言仁者之名,岂贱子所堪,抑朋友之道将善也,故以告。
送吕鹏举赴试序
始予得管城而将行也,故人王士衡寔送之,且见属曰:或称郑下有一佳少年,而不详其姓名,第闻笔势翩翻,可以与之进也。子以经学嗣名师之传,而为后生之倡者有年矣,则诱翼成就,岂得辞其责乎?予谢而识之,既至而求之,得吾鹏举焉。聴其议论,窥其文辞,知其必士衡所谓也。辄不自量,欲遂薄有所云,以补万一而官事如毛,无顷刻暇,盖未甞不为之叹息。今鹏举方将求售于春官,余复黙黙,无乃员士衡之所教乎?夫经义虽科举之文,然不尽其心,不足以造其妙,辞欲其精,意欲其明,势欲其若倾,故必探语、孟之渊源,撷欧、苏之菁英,削以斤斧,约诸凖绳,敛而节之,无乏作者之气象,肆而驰之,无失有司之度程,勿怪勿僻勿猥而并,若是者,所向如志敌功无劲,可以髙视而横行矣。沽美玉者,不忧无善价,骍犊且角山川,其舍诸鹏举勉矣。京邑英豪所聚,而士衡在焉,予既因士衡以得子,子其因予而求识士衡,复因士衡徧求吾师友门人之凡未识者,磨砻浸灌以益其髙,而极于逺,至于大有成焉,而副吾徒之望,可也。
送彭子升之任兾州序
成王戒卿士,以谓推贤让能,则庶官和;不和,政且乱。而秦穆之誓亦曰:人必能容而后可以保民。古之君子有道相为徒,而其徒相为用,故能有济也。有虞之时,众贤和于其朝,而无乖争之患,垂让于殳斨,伯夷譲于夔龙,皋陶之不知者以问诸禹,禹所不知者以质诸,益贤于已而不妬,不贤于已而不侮,师于人而不耻,告于人而不吝,志同气合,不知物我之为二,盖其量诚宏而其徳诚厚,此其能共成一代之极治者欤。予尝悲夫昔人之难见,而病后世士风之薄也,忌嫉之心胜,而推譲之道絶,自待者重,待人者轻,相夸以其所长,而相鄙以其所短,鳃鳃然惟恐人之愈乎我也,凡得一职,必先审问其同僚者何如,人闻其不能而不已,若也则幸而喜;如其能焉,往往不乐曰:是何以彰我,故其至也,莫不角其智力,而争其权,至于不相容以败事,处公家之事,而败之以其私罪,孰大焉。吾子始践仕途而得李君者为长官,彼其才干有余,而能声益着,盖吾子之幸也。而吾子性明志强,临事有决,亦自为过人者,诚能相与戮力而无求胜之心,一司之治,何忧而不举哉?子行矣,幸不至如吾之所病,且并谢李君,其亦以是而待子焉,可也。
滹南遗老集卷之四十五
祖唐臣愚庵序
鹤台祖君唐臣命其居室曰愚庵,因以自号,既经丧乱,流寓河朔,非复庵中主人矣,犹为题榜以求诗文于士大夫。呜呼,凡物有其寔而后得其名寔无有焉名乌从生寔固不可诬而名固欲其正也。今先生才敏而识明,行髙而业精,盖世所谓贤且智者,而頋加此称,是视熏以莸,指渭为泾也。无乃乖戾而不合乎人情邪。且先生安静寡欲,不求闻逹,与物无竞,而物亦莫之撄。不必嫉邪愤世如栁宗元,逺害全身如宁武子,果何取乎此也。意者直出扵至谦故欤。古之君子,其徳甚盛,则其心愈谦,其责已也重,其取名也亷。虽有轶群絶俗之资,而自视欿然常,若不及此,其尊而光,卑而不可踰者,善而无伐,所以为颜氏;圣而不居,所以为孔子。其与浮?衒露,急扵人知虚而为盈,处之不疑者,岂可同日而语哉。先生于是乎过人逺矣。丙申春二月,滹南遗老王某序。
复之纯交说并序
之纯甞为交说以见讥,令赘谈中以若虚名篇者是也。其初本自为一首,盖辞气意旨出扵荘列,可谓竒作。使其处身果能如此,虽古之逹者无以过也,而何其取怒之多欤。予读而悲之,乃复以是说云:
狂生既以交说规慵夫,已寻以忤物获罪,杜门索居,将无意扵世。慵夫因人而寄声,曰:子之病果革矣,已寔行行,谓人之亢悯,我将颠而子则先是,何其言之近似而践迹之乖欤;子之病果革矣,怨之不可媒也,祸之不可贾也,虽微子言,吾寕不知逐,逐而群畴,非吾邻,形交迹接,何者可絶,炼修调适之善,而吾病始兆。悟而药之,治飬以方,寛中温外,茹柔吐刚,驻其明而内视,凝其聪而反聴,行之期月,乃复其常,心平气和,百邪不攻乃愈。而康子独日臻以逹膏肓,医望而走,无施其良。嗟夫殆哉,无以招之彼孰汝尤,无以结之彼孰汝仇,待物太狭,谋身未周,睢盱彷佛?睨九州岛,羣讙以咻,凶乗祸鸠,势穷力竭,而投诸囚以伏扵幽,閴氏之与居,槁伯之为游,悒悒兮而私自怜,孑孑乎其遗世而无求也。吾絶物邪,抑子絶也。山渊之峻,子将趋而过。今胡其摧汝车而沉汝舟,豺虎之毒,子将不之撄。今胡其龁汝趾而啮汝喉,出扵外者,亦既然矣。伏于中者,竟如何哉。頋甞忧我,今为子忧,盖将持吾之所以自治者,而复以治子,岂能从我而兾其少瘳乎。狂生闻之不觉汗下。
移刺仲泽虚舟堂铭
泛而游载沉载浮,随其流聴其所止而休,此非所谓虗舟者欤。万物相刄乎无穷,要不可容吾意。智者困,勇者残,而至人免扵无所累。先王既以是而身讫矣,虽放心委形以行扵斯世,可也。
四醉图赞
泰和辛酉冬,予赴调京师。清河垣之、振之、刘君景元俱以待举客太学。一日同饮市中,既暮皆醉,三子者就宿予邸,枕籍而卧,初不记也。未旦而觉,呼童张灯则余樽在焉,即命重酌,复成小酔。拥衾散髪,相对怡然,頋而乐之,以为他日或不能复得矣。振之将图其形,而名以四醉。因命序而赞之,以记一时之羙事。云:
漠乎其如忘其声,茫乎其如忘其形。神融气泰无欲而无营,渺乎其如物之莫撄也。不为刘伶,唯以酒为名,不为屈平,众皆醉而独醒。盖不放、不拘、不晦、不明、不浊、不清,随其所适而寓其情者也。
林下四友赞
东垣彭子升、悦王士衡权、周晦之嗣明,皆予心契也。晦之于予为亲,故其相知最早。后游京师始识士衡扵稠人间,言论慷慨,遂如平生。当是时泛见子升而未熟也,已而复定交扵觞次。予年为长,子升次之,士衡又次之,而晦之最少。吾四人者臭味相似,而气义相投也,故不结而合,既合而欢,至扵益深而莫之间。其好恶驭舍互有短长,而要归其中,辨争讥刺,间若不能相容,而终扵无憾。方其居在里中,行必偕,宴必共,诗虽不多,而嘲戏赠答,时出数语以相娱,酒虽不广而花时月夕一杯一杓,亦自不废也。甞约他年为林下之逰,且各为别号以自寄焉。盖予以慵夫,而子升以澹子,士衡为狂生,而晦之则放翁也。曰澹曰慵曰狂曰放,世以为怪,而自谓其眞施于仕途,固非所宜;而在隐居,则无害也。是故安之而不疑焉。是约已遂想象,而赞之云:
盘礴兮岩阿,容与兮烟萝。籍豊草兮偃卧,愬长风兮浩歌。尘海邈其如隔渺,髙轩兮不我过。险而风波,宻而网罗,突而干戈,如四人者何。
士衡真赞
身虽寒而道则富,貌若鄙而心甚妍。庸夫孺子皆得易而侮,王公大人莫不知其贤,岂俯仰从容滑稽玩世而胸中自有卓然者也。
跋寳墨堂记
赵翰林以文章字画名天下,片辞寸纸人争求之。甞为故参政仆散公作寳墨堂记,仍亲缮冩,尤为竒特。自经丧乱,散落不存,而近入田君信之之手,方且什袭,深藏以为珍玩,既而闻公子佑在,因复归之。噫,渠家获所士不失旧物,固幸甚矣。而田君能捐已之,爱以成此美事,亦洒落可嘉也。
跋王进之墨本孝经
孝弟百行之冠冕,孝经六艺之喉衿。圣人大训不待赞扬而后知也。学者自童稚读书必始扵此,而考其行身能践履者,鲜矣。李君追慕其亲,以不得竭力为恨,而沦扵非道为忧,故常玩意扵斯文,而名卿珍翰以昭于不朽,观其自述,亹舋不絶;爱敬之诚,蔼然而见。非深扵践履能如是乎。吾友王进之得其墨本而寳蓄之,仍图函丈之像以冠其首,而益以翰林公志语,且将并刻焉,即其所好,亦可以知其为人也。
上周监察夫人生朝
门庭爽朗,瑞气氤氲,夫人之诞长也,煌煌绮罗,洋洋丝竹,家人之拜祝也渺,惟愚甥寔与此荣,固无以荐。诚惟天为髙,惟地为厚,惟川渎不竭,惟山岳不朽,敢焚香酌酒,拜首启手,以为夫人寿。
贫士叹
甑生尘瓶乏粟,北风萧萧吹破屋。入门两眼何悲凉,稚子低眉老妻哭。世无鲁子敬、蔡明逺之真丈夫,故应饿死填沟谷。苍天生我亦何意,盖世功名寔不足。试将短刺谒朱门,甲第纷纷厌梁肉。
白髪叹
清晨梳短发,已见数茎白。妻孥惊且吁,谓我应速摘。我时笑而答,区区亦何必,此身终委形,毁弃无足惜,况尔毛髪间,乃欲强修饰。毕竟满头时,复将安所择。
题渊明归去来图
靖节迷途尚尔賖,苦将觉悟向人夸。此心若识真归处,岂必田园始是家。
孤云出岫暮鸿飞,去住悠然两不疑。我自欲归归便了,何湏更说世相遗。
抛却微官百自由,应无一事挂心头。销忧更藉琹书力,借问先生有底忧。
得时草木竟欣荣,颇为行休惜此生。乗化乐天知浪语,看君扵世未忘情。
名利醉心浓似酒,贪夫衮衮死红尘。折腰不乐翻然去,此老犹为千载人。
赵内翰求成南访道图诗辞不获已乃作絶句以戏复为之觧云
得道由来不必劳,痴儿舍父漫逋逃。闲闲老子还多事,持向伽蓝打一遭。
竹木萧森癊緑苔,幽襟自爱北轩开。主人无说吾何恨,乗兴而来兴尽回。
答郑州辨禅师见戏代髙防御
酒肆?房即道场,一时作戏亦何妨。吾师自堕泥犂狱,更笑春风栁絮狂。
再至故园述懐五絶
日日天涯恨不归,归来老泪更沾衣。伤心何啻辽东鹤,不独人非物亦非。
荒陂依约认田园,松菊存亾不必论。我自无心更怀土,不妨犹有未招魂。
山杏溪桃化?榛,舞台歌馆堕灰尘,春来底事堪行处,门外流莺枉唤人。
回思梦?繁华事,幸及当年乐此身。闲立斜阳看儿戏,怜渠虚作太平人。
艰危甞尽鬓成丝,转觉讙哗不可期。几度哀歌仰天问,何如还我未生时。
山谷于诗毎与东坡相抗门人亲党遂谓过之而今之作者亦多以为然予甞戏作四絶云
骏歩由来不可追,汗流余子费奔驰。谁言直待南迁后,始是江西不幸时。
信手拈来世已惊,三江衮衮笔头倾。莫将险语夸勍敌,公自无劳与若争。
戏论谁知是至公,蝤蛑信美恐生风。夺胎换骨何多様,都在先生一笑中。
文章自得方为贵,衣钵相传岂是真。已觉祖师低一着,纷纷法嗣复何人。
王子端云近来?觉无佳思纵有诗成似乐天其小乐天甚矣予亦甞和为四絶
功夫费尽谩穷年,病入膏肓不可镌。寄与雪溪王处士,恐君犹是管窥天。
东涂西抺闘新妍,时世梳妆亦可怜,人物世衰如鼠尾,后生未可议前贤。
妙理宜人入肺肝,麻姑搔痒岂胜鞭。世间笔墨成何事,此老胷中具一天。
百斛明珠一一圆,丝毫无恨彻中邉。从渠屡受群児谤,不害三光万古悬。
宫女围碁图
尽日羊车不见过,春来雨露向谁多。争机决胜元无事,永日消磨不奈何。
王若虚字从之,慵夫其号,槀城人。承安二年经义进士,歴管城、门山二县令。用荐入为国史院编修官,迁应奉翰林文字,为著作佐郎,迁平凉府判官,召为左司諌,转延州刺史,入为直学士。入元,遂隐居不出。后东逰泰山,至黄岘峯,憇萃美亭,谈笑终焉。所著文章号慵夫集,又滹南遗老集传扵世,事见金史。按中州集称,若虚负重名,精经学、史学、文章、礼乐,一代伟人,北渡后隐居乡里,据此则滹南老人终于元,未甞仕于元。且其人已入金史文艺传,焦氏经籍志编入元人,误也。此本山阴祁氏藏书,康熈乙未春王归绣谷亭收藏。因考史传而附记于后。钱唐吴焯书。
又按集内诗与中州集本句微有不同,觉中州之为善,想元遗山入选诗摘其微瑕,不嫌改削耳。然此固原作,其后一卷系因中州集补入便相同,中州集所无者宫女围棊一首,和王子端,此本多一首白髪叹六韵,即感秋十二韵之半,亦元遗山増改,后人失考,据以编入续集耳。焯再书。
滹南遗老续集卷之四十六
摅愤
非存骄謇心,非徼正直誉。浩然方寸间,自有太髙处。平生少谐合,举足逄怨怒。礼义初不愆,谤讪亦奚顾。孔子自知明,桓魋非所惧;孟轲本不逄,岂为臧氏沮。天命有穷逹,人情私好恶。以此常泰然,不作身外虑。
赠王士衡
王生非狂者,乃以善哭称;每至欲悲时,不间醉与醒。音词初恻怆,涕泗随纵横。问之无所言,坐客笑且惊。王生不暇恤,若出诸其诚。嗟我与生友,此意犹未明。丝染动墨悲,麟亡伤孔情。韩哀峻岭陟,阮感穷途行。涕流贾太传,音抗唐衢生。古来哭者多,其哭非无名。生其偶然欤,何苦摧形神,如其果有为,为尔同发声。
感秋
西风撼庭柯,踈叶鸣策策。天地一萧条,羇懐亦岑寂。青春怳如昨,转盻年半百。自从长大来,转觉日月廹。功名非所慕,老大不足恤。怛然感时心,自亦不能释。清晨梳短髪,己见数茎白。刀镊虽可施,殆似儿子剧。此身委蜕耳,毁弃无足惜。况于毛髪间,而乃强修饰。青青如陆展,星星行复出。毕竟白满头,复将何所摘。
生日自祝
空囊无一钱,羸躯兼百疾。况味何萧条,生意浑欲失。清晨闻喧呼,亲旧作生日。初我未免俗,随分畧修饰。举觞即自祝,醉语尽情寔。神仙恐无从,富贵安可必。修短卒同归,何足喜与戚。一祈粗康健,二愿早闲适。衣食无大望,但要了晨夕。万事不我撄,一心常自得。优游终吾身,志愿从此毕。
失子
妍妍掌中児,舍我一何遽。其来谁使之,而复奄然去。平生三举子,随灭如朝露。頋我能无悲,其如有天数。自从学道来,众苦颇易度。有后固所期,诚无亦何惧。人生得清安,政以累轻故。婚娶眼前劳,托遗身后虑。百年曽几何,为此雏稚误。頋语长号妻,此理亦应喻。
忆之纯三首
幼岁求真契,中年得伟人。倾懐当一面,投分许终身。灯火谈元夜,莺花逐胜春。何时重一笑,胷次欲生尘。
其二
面目三年隔,音书万里遥。宦途俱蹭蹬,日事各萧条。志大谋常拙,身孤道易消。夲无当世用,隐处会相招。
其三
儁气轻天下,髙情到古人。衔杯曼卿放,下笔老坡神。时论谁优劣,人材自屈伸。穷愁湏理遣,不必泪沾巾。
复寄二首
志大言髙与世违,拂衣真作竹林归。黄尘道口风波恶,未必先生自处非。
其二
自笑趋尘亦强颜,食谋未免敢言闲。紫芝果可充饥腹,从子玉屏岩石间。
病中二首
学道今何得,谋生乆不成。蓝衫几弃物,绛帐亦虚名。事拙应天意,交踈即世情。烦忧时自觧,感触又还生。
其二
欎欎穷愁意,营营乆病身。诗情浑欲减,药物但相亲。未得驱穷鬼,终湏问大钧。三时劳慰拊,甚愧古人真。
感懐
枉却全家仰此身,书生那是治生人。百忧耿耿填胸臆,强作欢颜慰老亲。
自笑
酒得数杯还已足,诗过两韵不能神。何湏豪逸攀时杰,我自世间随
分人。
别家
到了身安是本图,何湏身外觅浮虚。谁能置我无饥地,却把微官乞与渠。
慵夫自号
身世飘然一瞬间,更将辛苦送朱颜。时人莫笑慵夫拙,差比时人得少闲。
西城赏莲呈晦之晦之自号放翁
旧赏回头已来年,髙花又见出新妍。偶成浊酒狂歌会,恰及斜风细雨天。乐事适来偏有兴,闲身常得分无縁。作诗莫怪多夸语,差比放翁先着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