道听途说 清 泾上筠坪老人
原序
吾从兄苇渔先生,吾家之千里驹也。步时负隽才,有不可一世之概。既壮,喜远游,游辄十年不得归。既归,又乐寄情于山水间。箬笠芒鞋,与村农野老隔陇相问答,剌剌不休。虽樵夫笑之,勿顾也。余尝请其说,则曰:“吾将藉是以有成耳。”
岁癸酉,苇渔之子春舫,鸣铎淝上。适余去全椒,来六安,相距仅一日程。春舫乃以其先人之《道听途说》一书,都为十二卷,问序于余。余读书而叹曰:“嗟 乎!是即苇渔之所谓「有成」者乎?向使苇渔足迹不出闾里,耳无闻,目无见,不过寒灯老口,消磨其闲情逸志而已,又奚能有此喜笑怒骂、笔挟风霜,如太史公之 善道俗情,驱议论于叙述之间,俯仰低昂,令千载下奕奕如见其为人?”
余老矣,计苇渔先余殁者且二十年。而吾乡之沦于贼、烬于贼、歼于贼,辛苦 万状,苇渔皆等诸夏虫之不知冰,故书中亦无道及当时情事者。论者谓苇渔长于诗,有《箨月山房诗抄》,是书特其偶寄焉耳。否则,以苇渔之多才,激宕发越,何 者不可以凌轹颜、谢,鞭笞庚、徐?是说也,足以尽苇渔矣!
惜苇渔殁之明年,得选盱眙司训。盱眙者,湖上县也,面湖为城,人家居叠蟑间,天然图 画。学宫居山之半,有杏花岩、玻璃泉,米老题为“淮南第一”。数百年来,已摩崖无题名处。向使苇渔不死,拥皋比,山色湖光,呼吸万顷,亦足以慰其登山游水 素志矣!顾墓草已宿,而始被荣名也,悲夫!
读既竟,自笑未能作才语相对。爰就枕上历诉生平,忽忽如一场春梦。挑灯搦管,次于版邮,归春舫。春舫乃阿咸中之最铮铮者,能读父书,或即以是为序也夫。
光绪纪元岁乙亥,日躔大梁之次,泾上筠坪老人书于六安州学舍之东廨,时年七十有一。
卷一
屠钤 鬼报 骆安道 孙新泰 董琳 祝蔼 蛇妖 旅店冤鬼
卷二
狐母 董子龙 江本直 李二妈 干支国 卢裁缝 何永寿 钟和尚 蓝山过客 戒牛肉
卷三
葛浒 王货郎 祈兰娘 殷蓬头 丁欢喜 李德姑 铁脚和尚 桃园怪
卷四
盗僧 赵南中 张百顺 王祚 董世球 蓬头婢 吕四娘娘 姚崇恺
卷五
洪大生 盗婆 扶路傒僮 马秀清 张黄狗 唐金之 陈定缘
卷六
金陵骗 焦德新 曹良贵 韩宝儿 李二高之 玩城头 孙巧儿
卷七
金大姑 养毛须 霍老生 岑幕 鲍端儿 卢用复 小骗 赌骗 洪乡老 杨小幺儿 鸡医 火劫
卷八
枕干庵 黠贼 奇盗 走无常 鬼伴 潘封 巴嫣嫣 唐待诏
卷九
刘二 纤纤 朱大善 谋代鬼 查大嫂 巨蛇 乳媪 彭意之 闹房 咒盗
卷十
江昌奇 喜儿 灵鹫孽僧 徐延赞 异炉 逆子 雷殛三则
卷十一
荆襄客 白衣蓝 三足蟾 龟异 何东雅 季鸦头 晁妇 斯斯 龙潭 蚁王 避劫
卷十二
祖师 王灵官 朱方富民 干季香 准提尼 玉桂 异鸟 猫怪 虎二则 蜈蚣三则 梦异 风霾
卷一
屠钤
韩城屠生,名钤,锐于读。年逾三旬,博一衿不得。时赴童子试被黜,惭愤莫伸。悻悻以怒,只身走少梁。寓兰若中,日与老头陀痛饮。
偶纵步山径,见有古刹悬构岩下。逡巡入视,一颠僧形貌狞恶,坐斗室,酌巨觥,意气甚得。钤揖之,傲不为礼,心异之。僧问:“若能饮乎?”钤曰:“能。”又问:“饮几何?”曰:“五斗可醉也。”乃进一卮曰:“试饮此。”钤立而吸之,甫尽其半,沉沉欲睡。
遂隐几卧,觉恍惚身立广殿下,视东西庑,冠红缨而出入者踵相接也。堂上碧纱橱中,设一座,无帏幔,公案欹斜,尘坌黝黑。钤此时心懵懵不甚明了,窃意其为公庭之旷位也。橱后达曲巷,左侧有门。循墙以入,则甓砌成甬道。三四赤帻吏走其前,手挈公文数角,且行且语。
既入一院落,东阶下数十人,铁锁琅珰,或坐或立。一赭衣老入三木囊头,犹啑啑与诸囚共话。近睇之,则其族叔也。叔名华,生前富有金帛,不检于幅,多行不矩,时捐舍已三年矣。
钤讶曰:“叔仙逝许久,何由在此?且叔何犯,桁杨禁锢,重困奚堪?”叔曰:“子从何来?此阴曹也。予生前恶孽,子所深悉。油釜刀山,偿报已历诸苦。阿鼻 三年期满,应受轮回。今晚二鼓时,转轮王当升座视囚。鬼犯四十名,俱于今夕投生人世。予罪贯盈,阴司磨折都无所怨。奈闻狱有定谳,罚予来生为秀才!自顾孽 虽已极,而罚作秀才,未免罪浮于恶,心良不甘!”
钤曰:“叔言何欺也!侄试童子,十战皆北。苟获厕身胶序,死即瞑目!叔果来生若此,当贺之不 暇;而以言「罚」,语太不伦矣!恐所闻之不实耳。”叔曰:“汝未身当其厄,宜其不谙也,请姑待之。”因指其门以示曰:“此其内,即转轮王之视囚处也。苟目 睹其验,则疑释矣。”遂相与俱踞阶下,历历言阴曹事。与人世所传,不甚差缪。
俄而秋烟昏暮,磷火荧荧,鱼梆再譬,鼓吹井作,人声腾沸,重门洞 辟矣。堂上设庭燎,光辉如昼。钤虽不能登堂近瞩,而遥睨槛外,亦足微窥其略。时有蓝面鬼高唱报名,诸囚悉鱼贯以进,月台下架一大轮。各犯听决后,俱推置其 上。电转飚驰,或人或畜,俱随轮而化。惟钤叔最后,鞠问数四,王怒倾签下,有牛鬼唱筹,声嚄唶,如老鸱夜叫。杖决讫,堂上掷下银雀攒花顶一枚,金镶百叠襕 衫一袭,装好之,推付转轮以去。
钤睇视甚审,忿焰中燃,势不可遏。辄恶口喧呶,眸眦裂,声言:“屠华乃万恶滔天,不应有一衿之赏。”情将闯上 公庭,与王力争其妄。抢阶方拾三级,即有长臂鬼拒钤以叱问:“卤莽若此,意将何作?”曰:“钤叔恶人,来生予以秀才,于律不公,钤争所必辩也l”鬼曰: “汝所辩者,乃屠华耶?汝以秀才之报为善,则大谬矣l独不见闺中之处女乎?穷年皓首,以处女老于空房,徒多形迹之嫌,并无倡随之乐。夫为秀才,亦犹是也。 何物狂生,敢乱阴律乎!”乃推钤跌阶下。
遂蓦然以醒,则晓雾凝寒,晨曦未上。视古刹则已无存,惟衰草蓬蓬,身卧石广间而已。细思梦中“秀才”、“处女”之说,不觉大悟。因放浪不复作归计,后披剃为僧,不知所之云。
箨园氏曰:秀才,钝物也。圣贤规矩,非专为秀才设,独秀才偶犯不韪,则指斥随之,人人唾弃之。一登仕版,清白吏几人可以自誓?几似司吏之条为可纵,而秀 才之律不可逃也。然人各有心,当境每苦不足。往在家昆南河副督署时,闻两江制府某公,少袭侯封,自恨不由黉门出身,思得一秀才作继嗣。其时,公之少君方总 角妙龄。倒限及冠当袭职,场屋景短,心甚燥急。延一名师,岁报束修千金,约限冠内必博一巾。奈天定不如人愿,贵公子十五而殇。秀才家之欲觅封侯,与封侯者 之欲得秀才,不同一难乎l惟是读书之以秀才终,犹闺人之以处女终,诚切喻也。摽梅失候,虽文王之民不能无繁词,况作衰世之秀才乎?
鬼报
山西宁武府同知吴藻修公,云樵总宪公之封翁也。善岐黄术,待铨京师时,寓泾邑会馆。有同邑查某,亦儒生之流落京师者,寓旅邸中,患病己笃,医不肯诊。逆旅主入恐其死而见累,拌舍数月饭资不取,但逼勒使他徙。喧嚷之声,达于户外。
公驱车适过其处,问之,知为同乡人。因载归会馆,布置卧榻。诊其病,诚险症也。然尚非不治,投以方,随效。药三服,其病若失。公戒之曰:“病虽愈,饮冷 必当复作。复作难救矣l夜静茶冰,性命不可以尝试。余之仆从繁,渴当呼我,待煮沸汤进之。”查唯唯听命。夜阑果觉吻燥,思饮綦切。然思:“吴公起我于死, 恩已不能报。一勺之需,必烦人卧起,未免不情之甚。况已平复若是,何至以饮冷之故,大相妨碍?吴公之意,想恐过于不检耳。”因索壶而宿茶犹存,倾饮甚适。
明日公复诊视,大惊曰:“何变症之速耶?膏肓之患,虽卢扁复生,亦当敛手。昨夕所嘱云何,何便以药石之言为儿戏也?”查曰:“夜分口渴时,念尊纪烦怠, 甫得偃息,不忍以琐琐相呼;况枯肠之灌,适口甘芳。窃谓金沆玉液,断不至以仙浆杀人,所由倒瓶畅饮耳。”公无言而退,召仆从嘱之曰:“往为查某经营丧事, 明日查某不朝食矣。”其晚,病果复作,晓而气绝。事过,公亦未尝以所作告家人也。
岁越数寒暑,公之昆玉黄州别驾璧城公,复以谒选入都,仍寓会馆。年少不羁,眷一妓,深相爱悦,挥霍多金。土堆逻卒大为眼热,勾通兵马司,将挟“宿妓”之条,以要千金之赂,而璧城公固茫然也。
其夕,仍诣妓如故。甫履闼、妓惊曰:“君犹至耶?祸不远矣!兵马司思欲甘心于君,或不满其意,前程立覆耳!既入其笠,前门不可复出,惟有后垣可作段干之遁。乘此人未尽集,早作自窜计,迟恐无路可逃矣!”妓惧仆媪中有为土堆作奸细者,乃自导公至后垣,使逾而脱。
然舍后荒僻地,四顾苍茫,不辨东西。所向星月不光,人踪杳绝。强勉寻蹊,步步蹉跌。忽见一灯炯然,渐来渐近。呼之,执灯者惊曰:“客从何来,乃摸索于暗 中耶?”公曰:“路生,适误也。”曰:“君固非本京人。”公以安徽之泾县告,客曰:“同乡也。”乃各诘姓氏。公言吴姓,客言查姓,名某、字某,互告甚悉。
查曰:“君少年人,此非善地,岂所宜至?视君形状,尚自惊惶未定,当是受恐吓者。今将何往?”公曰:“谋归会馆耳。”查曰:“所向固同也,灯可共照。此去路荒而多汪,非有寸光引道,则堕而死于水矣。”爰指迷途,先后以行。
既及会馆前,查曰:“至矣,望门外尚有立谈者,公可自入。仆适有琐务,诣人于胡同中,数语随来耳。”公走及门,犹翘足以待查。移时不至,口叨叨自讼。立 谈者问:“将何待?”曰:“待查某。”问:“查何往?”因指隔舍胡同以示。立谈中有会馆之老掌管钥者,言所谓查某,乃故鬼也;隔舍胡同,乃会馆之围墙略留 隙地,别无可通也。
公不信,掌钥者曰:“是非虚语。昔查物化时,有藏簿可作记事珠。其药之应验若何,病之翻覆若何,死之时日若何;函有材榇, 殓有衣衾,葬有封树。君家藻修公载笔特详,以备后之见访者。今城南义地,其碑犹在。藻修公之推恩于查者,非泉下人之所敢忘也。想君今夕必有险难,鬼故报之 耳。”入室而示之簿,果藻修公之故笔也。
箨园氏曰:吴藻修公硕德重望,乡里竞传其人。如查某事,使其鬼不示报于璧城公,虽子孙亦莫详其先人之 善者;亦可见公之为善,而不求人知也。云樵公之发轫,公之及身而见者也,至今四代犹科第不绝。阴骘之留遗,子孙且不尽知,他人其及知之乎?今之人偶为一 善,而惟恐人之不知者,其亦得公之行事而鉴其心、观公之子孙而原其故乎?
骆安道
骆安道者,山左济南人,少失怙。有兄长振,七龄时遇兵革之变,为贼掠去。更七年而后生安道。
安道生而聪慧,周岁能识之无。甫三岁,父贾于济宁,得暴疾卒。遗橐数千金,皆为同人干没,家以骤落。晨夕饔飧惟仗母针黹,拮据度日。安道五岁即就塾,上 口成诵,十岁而毕十三经,一时有“神童”之誉。十五入邑庠,以父在时有富名,襁褓中即论婚于大家。及闻泮捷,内家意甚欣快,即择吉送女完姻,奁赠甚丰。
生藉此资润,得以膏火佐读,然卒偃蹇不能上进。年三十,仅因岁试以冠军食饩。秋闱屡蹶,七荐不售。因念人生周甲,已度其半,文章无价,际会难期。徒此砚 田死守,安在有秋可卜?值户部开捐纳例,乃尽括累年铢积及闺闱钗钏,约值千金,囊之赴都。将援例报效,冀选训导实缺,为终身衣食之谋。
驱车行 数日,夜宿富庄驿。遇盗劫掠一空,进退踌躇,罔知所计。适有山西客停车逆旅,自言姓洪名钊,字雄夫,亦赴京都者。谈次,询生行踪。生以所遇告,且言京都不 可到,欲谋返辙,而羞涩空囊,苦无资斧,真置身死地矣。洪劝不如入都,千里邦畿,辐员辏集,人有一技之长,皆可以售食。秀才家藉谋一席,可无忧薪水,争名 者于朝,机会固不少也。爰解囊出三十金赠生,即邀与偕行。生感其义,遂诣都。同栖一旅店,饮食共之。
洪每夜出,常数日不归。一夕,漏已四下, 洪恕推寝门以入,掷革囊于地,促生起。生惊问革囊中何物,则曰:“仇人首级也,随地访觅,已阅三寒暑,今始得之耳。”生大骇,知为侠客,益敬事之。洪探箧 出药,渗化仇头。既乃取宿肴藏酝,相与畅饮。因谓生曰:“仆将之彰德府,了一心愿,约须冬底回鞭。君孤身逆旅,何以久处?明日当为君觅一枝栖,暂为驻足。 待仆回时,再图良遇。”乃推毂于梁主事家,主西席。虽馆谷不丰,而主宾尚洽。
岁终待洪不至,心颇忐忑。适梁有相识之济宁人,以捐资选得汤阴县令,将之官。生以汤阴为彰德属邑,可藉以踪迹洪生,因恳梁荐司笔札,随以抵任。不谓居停主人乃商家子,目不识丁,恐为秀才家所轻贱,每见生,故作白眼相对;又忌生伶俐,恐以顽钝见欺,事事提防谨密。
生不能堪,辞出。薄俸既罄,行不馈赆。旅橐萧条,不能就道。乃停趾关庙中,将售笔墨以裕归装,并冀洪生闻而过访。讵设砚不数日,居停知之,反诬生以招摇,勒押出境。不得已,典质衣衫,雇小车一辆,局促以行。沿路艰难,半耐枵腹。
一日至济宁,问渡为舟子所窘,论价数炊时,掯不得过,忽有壮夫肩巨囊,健步而来,见舟子出言不逊,大为不平。引手持之,轻若举雏,仆诸地,赠数拳。痛不能忍,伏地哀叩,请即就渡,不敢复争。
生甚德之,叩诘姓氏里居,乃即其兄长振也。因告以失意之故,行旅之困,且叹曰:“仅不为丐耳!”振曰:“幸获巧遇,可无忧匮乏。第吾虽稚齿离家,然尔时 见严君以巨资行贾,家道自是富有,何忽丧败如此?”生述往事以告,因问振所从至。振言被掠时,以幼慧得贼欢心,教习枪棒。数十年羁留贼中,每欲窜归,苦不 得脱。近因贼酋病毙,故得挟赀以遁。
于是昆季追随,同抵济南,出金营干,家以大兴。复之济宁,追访往事。知赚骗父财者,即汤阴居停之父,愈益 愤懑,欲寻报夏。以其在职,未易逞志。因安道曾遇劫盗于燕境,自念身在绿林时,山东响马多有交识音,乃往迹之。至则其盗固盟友也,请还其金。振曰:“弟来 非索金者,只以汤阴令者贪污为民害,且吾仇也。乞劫巨案,以落其职。”盗唯唯,振遂辞归。
俄闻汤阴连出盗案,劫杀数命,赃以千万计。久捕不获,令心惶急。正在赂遗当道,设法弥缝。忽狱中旧系巨盗五人,一夕越狱俱逋,四缉无踪,遂以处分解绶。
其岁值大比,生攻苦书帷。夜分将寝,忽洪生若飞鸟堕空下。生睹大喜,各叙寒暄,问知洪固自汤阴来。盖洪初自彰德还都,闻生已随新令尹之馆汤阴,意谓其行 得所矣。会有远役,遂亦竟去。近以事过汤阴,就便探生。知其不堪挫辱,已还济南,而令亦方罢居馆舍。洪夜入令舍,将杀之。甫越墙,见有燕使者至,缄函授 令。缘令有一子为上舍生,当应秋试,以数千金夤缘得关节耳。洪乃杀令而劫其函,即以关节投生,托为巨公所赠。
生不知其为劫取也,录之,获中经魁。主司廉得其情,然事属暗昧,且有贿赂关碍,卒不敢问。长振后应武试,亦中亚魁,兄弟皆贵显云。
箨园氏曰:铜臭儿冒窃权位,而宏才宿学屈寄藩篱。吹毛索疵,捕风捉影,妄为是非,附会其短。此等人当道,苍生之贻害其有穷期乎!洪雄夫之刃,固自一片婆心。然而天下之为汤阴令者,尚可以数计乎?子产之乘舆,焉得人人而济之!
孙新泰
孙新泰,字东山,大同广灵人。少读书,一目十行。其父原,以进士作浙省之金华县令者,家购藏书万卷。泰恣意涉猎,遍览古今。笃诵成魔,无昼夜淫于铅椠, 凡百俱废,惟前贤治术心学加意读求。为文多崇论宏议,道人所不能道。尤留心韬略,尝绘天下舆图,斟酌驻兵树栅之处、考究精详,乡里共奇其才。然已年逾而 立,不能掇一芹。闻者冤之。
家綦贫,饘粥恒苦不给。有兄官庆,服贾襄阳,已十载未归,惟岁寄十数金赡其家。时因岁饥盗起,道路梗塞,鳞羽不 通,生计愈促。家有屋两舍,无他男,惟一嫂、一妇。妇再产,而一女仅存。孙计不能自活,欲往访兄,苦无资斧。乃货屋一舍,以其值之半,给嫂、妇度日;馀半 实行橐,问道襄阳。窘不能谋代步,书生孱弱,行难矫捷,日走二三十里,即投止栖。
一日,宿河畔大王庙。殿宇不甚高广,僧房一所,别无空舍。但 于神座侧,展袱被以寝。甫合眼,闻传呼声言“大王接旨,仪仗俱行”。大王冕旒衮服,坐龙辀上,气象威猛,不可仰视。出殿,一炊时始返。天使轮辕先入,大王 随至。既下舆,天使登堂宣诏,大王跪而听命。孙杂人丛中,默审所读,多不可辨,中数语云:
天道无常,人才罕遇,循环未已,否泰相仍。是以过宋 兵围,圣人亦曾当厄;在陈粮绝,君子于以固穷。因兹盗贼之鸱张,不惜贤豪之蠖屈。四郊多垒,纵待持筹;万里长城,何嫌投帻?适遭蹇运,未厌民灾。晁氏智 囊,莫当其用;王公手版,姑任其持。抒荐牍以攀辕,恐有东方躁进;辱裸裎于司鼓,致令北海违心。兹敕汝金龙王,骤起风波,多兴云雾,隔离天日,布漫寰尘。 杜李谪仙吐气之求,免盆成括恃才之误。
云云。开读已毕,天使遂行。适以呵殿惊醒,则南柯一梦也。孙初意以烽烟未息,欲上条陈。因闻梦中诏语,不觉锐志全灰。愁思宛转,终夜不能成寐。
天既晓,检袱以行。逡巡十数里,忽逢河决,电掣雷轰,巨浪拍天而至。仓卒不能避,遂汩于横流泛滥中。浮沉里许,甫遇一土阜,匍甸以上。气息已微,无由再 振,痛苦之极,无天可诉。延隔一宵,始有救者,以扁舟渡去。至一富翁家,询之,知为书生,且异乡客。怜其困,易以衣履,饮以姜汤,给之食,送宿西宾馆中。 翁四子皆就馆读,其师固宿儒也,与孙讨论,觉其才,大为欣赏。商诸翁,以两雏孙使教之。
设帐半月馀,方耐心课读。讵以没水之时,湿衣枵腹,蹲 身土阜者一昼夜,惊恐之馀,益之感冒。现虽暂假枝栖,而斧资尽丧,赴襄无期,不得中怀郁闷。渐致头脑冬烘,寒热交作,病不能兴。虽居停主人亦时时延医诊 视,汤药常调;而其嗣君等多以乃师荐引之讹,时生诽语。幸有未尽天年,不致就木。一月后,方获安痊。病时医药,俱登簿记,持以示孙,谓:“先生病躯甫爽, 此项姑为存记。俟起居大适后,再行消算。”孙核所费,已近万钱,自计月俸无多,须督课终年,始敷病欠。
富翁年近七旬,不甚操持家政,一切听诸 嗣君。豪迈少年,恣情鹰犬,虽供笔砚,无意斯文。自孙病后,供给渐不如前。豪家仆从,盛气轩昂,见孙衣衫蓝缕,往往肆意讥嘲。孙以寄人宇下,未敢骄贫,只 得吞声茹苦,俯仰随人。然而迎合不工,时遭凌侮。度积俸略完旧载,乃决计求去。翁怜其乏,馈四金作路费。遄行旬日,询问途人,去襄阳尚三百馀里,但前去不 远有水路,可趁舟以行。因而锐意趱程,错过宿店,日暮途穷,投宿一五福庙中。
夜梦至一衙署,儒冠云集以数百计,鹄立堂前,似是试场赴选者。俄 而有冠红缨者四人,呼众俱进。至后殿,殿有额曰“公平堂”。堂上设一大架,置秤其上。有五男子,状甚猛恶,须髯如戟,戴铁兜鍪,高张雉尾,贯甲登座,启册 点名。两行对列夜叉凡十数人,每唱一名,则夜叉掖而登置竹篮中,以秤称之,验其才之多寡,谓之“衡才”。
其毫无轻重,或才不及一斤者,五男子 即出巨金赏其人,善词以遣之。才至数斤者,不赏,听其自去。才十斤以上者,叱之使出。二十斤以上者,挞之使出。然而,受赏及听去者凡数百,叱者二十有奇, 挞者十数人而已。中惟一江南秀才才至六十斤,孙才五十斤,一浙西明经才四十斤以上,馀及三十斤者已属寥寥。于是江南秀才则三木囊头矣。孙及浙西明经皆梏其 手足,囚于狱;其三十斤以上者数人,恶就监禁。
禁卒贪酷,索贿于秀才。不获,褫其衣,鞭三百,血流浃背。次即及孙,孙大声呼冤,谓“贼强盗枉 造恶孽!既称而知吾才,何又凌虐如此?汝辈狐群狗党,依倚贼势,掳掠英彦,荼毒善良,必为王法所不赦!”卒恶其不屈,大怒,手一铁杖,肆行威逼。孙拒不受 杖,两相哗聒,遂号而醒。汗液淋漓,湿沾茵褥。怒气勃勃中,睁眼凝注,神座前长明灯荧荧照殿,始悟身栖野庙。
恶梦不祥,心甚骇惧。追思曩前大 王庙,以梦兆之凶,竟致溺身之应;若妖梦有灵,其祸将不止是。然目前困窘,已是人生极处;若再言进境,惟有森罗殿前领受刀山油釜耳。正在伏枕低徊,忧思辗 转,忽闻殿瓦淅沥有声,一片愁霖,逼人肠断。想来已泥深滑滑,更不识作何携屐,真将坐以待毙矣。
甫曙即起,徘徊殿下盼晴,不觉晨餐已届。僧呼同饭,孙恐囊资不给,噤不敢往。僧觉其情,晓之曰:“老僧以盏饭资生,往来行者恒藉驻足。出家人方便法门,先生有穷途之厄,必无索值之意,乞毋多虑。”因强食之。霾阴弥日,孙心焦急,欲蹑芒履冒雨以行,僧又强留。
有打饭佣工进曰:“近村施主,有林氏妇新寡,已产两男,长者甫五龄,次尚呱呱抱中,累不能嫁,而家拥千金产,未有主持,欲求赘婿以庀家政。先生岂有意 乎?愿代图之。”孙曰:“穷途落拓,妄念所不敢存。况家有糟糠,为择婿者所最忌。纵图之,亦未必有成也。”工曰:“姑使相之而告以实情,弃取俱令自决,必 无议其后矣。”孙颔之。明日,有老媪来庙烧香,见生悦之。商诸佣工,令生伪打饭者,俾妇自相之。妇奇其貌,不嫌有结发也,择吉迎孙而赘焉。
妇 年二十八,貌仅中人,而善读诗书。孙曰:“卿固少受师教乎?”妇曰:“虽从师,非有专席。总角时随阿弟戏塾中,以旁听知句读。先生嘉之,掖使与弟同读,附 绛帐者二年有奇。罢读后,好阅瞽儿词,以词可意会,不忧解人之难索也。文义渐顺,然后涉猎他书,亦稍稍领悟,惟苦无人就正。乃弟虽托业丹铅,谫陋尚甚于 我。既适林氏,窃谓同砚有人,可藉作深闺攻错。不意昂昂七尺,直「没字碑」耳。生性贪吝,非睹黄白物不开笑口;家资亿万,尚朝夕戚戚忧贫。亲朋假贷,百无 一应。然而年甫三十以卒,鬼门关上不闻以辎重入者。生前恐亲族知其富,凡商伙皆用异域人,典铺商业多托名于戚友。物化后,几于不能问鼎。妾因正告亲族,有 能为亡人讼业者,则三分其数,讼者得二,妾愿得一焉。今之存业,大半由此。是人以寄啬失之者,妾以慷慨存之也。君虽文弱士,不惯理家人生业。然须两睫分 明,任人允当。君子、小人原自较,然任人者自徇其偏,以致是非颠倒,茫无定衡耳。小人之术,人人知其奸,而当局者独不之觉,此奸之所以巧也。不惟不觉其 奸,且视为天下之大忠,此奸之所以中人者深也,非不明受其欺而屡陷于祸。而小人者又善自脱卸,卒使君子引其咎,而小人任其功。先夫之误,坐无知识,前车可 鉴也。”
琴瑟既调,议论颇合。只以系念伯兄,难耐行窝安乐。计其地至襄阳不过数日程,一苇可航,无忧多费。谋诸妇,载谷数百石,赴襄粜卖,即 便探兄。舟行四五日,方刻期抵襄。一夕为土寇所劫,尽散其谷,幸船价已清,惟有催至襄阳,再作理会。及至四访,不惟官庆不可得,即官庆所托业之铺,亦已关 闭多时。有言其转往汉阳者,乃更赴汉阳咨询,亦并无音耗。旅囊已罄,不得已赁居道观,卖卜度日,卜常有奇验。
邑人朱某,因问卜识其人。畅谈世 事,议论慷慨,称说天下地理,了如指掌。笔墨甚繁,无不淋漓痛快者。尝自言:“两梦甚凶,前梦已应于当时,后梦之应宜不只此。”又云:“古人所谓「天降大 任」数语,非有铁铸人,早被磨折死矣!焉俟「大任」之至乎?前于河决之遭,不死者几稀。若复有当日之事,将索我于枯鱼之肆,安得有不能之增益哉l”朱某在 汉阳,往来孙氏者数月。后因事回泾,及再至汉阳,访孙氏已不知所往矣。
以常理论,则孙氏之学不为不当于时。然而天心不可问,又谁能料其穷达哉?
箨园氏曰:若天下有大才者必有大伸,则人见大才者,又谁敢以白眼相加哉?正唯穷达不可知,故人得易而侮之,不磨折死,亦气愤死。犹曰:“增益其所不能”,又何赖有此“增益”哉!
董琳
邑人董琳,以茶商客粤中。旅邸多狐,无敢犯者。琳一日方晨沐,有雏狐三四头过其前,投器击之,毙其一。或谓:“君杀狐竖,必获恶报。”琳亦心悸之,久之寂然。
琳有一子,年可十馀岁。因其不慧,思更聘丽人之宜男者为簉室。偶税蛋户船,有美女曰胡素云者,环姿玮态,袅袅如仙。琳惑之,日同眠食,水宿旬馀,绸缪臻 至,遂有白头之约。时因胡母他适,睽隔尚遥,无主婚者。乃留下聘物,为割臂之盟而别,期以百日内,胡母当至,必诣琳于粤垣。既而半年无耗,琳怀思颇苦,渐 染迷惑之症。医治半年,始获痊可,而心念素云不置。
明年,归棹江南,过大姑塘。阻风,系舟巨舰旁。舰有女,凭窗流盼,粉光娇艳,星眸炯炯射 人。审睇之,则素云也!问其舰,则某贰守之眷属也。心辗转不能决。日方曛暮,有叟立邻舫上,攀谈数语。叟自言白姓,与贰侯之司阍者金贵相友善,识舰中事甚 悉。适间窥窗女乃二公子闺帷中侍儿也,因与三公子有染,为室人所忌,将遣之矣。琳曰:“事可图乎?能为我图之,则千金之报所不惜也。”叟臼:“可。无需 此,不烦君费,请当执柯之任。”遂为关说得之。
琳问女曰:“汝非胡素云乎?”曰:“是也。”曰:“然则舟中之约何忘我也?”女茫然曰:“谁与 君约者?”琳告以粤东舟次下聘之事,女曰:“妾九岁时,父母鬻身于主人家。今兹一星终矣,未尝一出户庭,何由至粤东哉?唯去年有广州老尼,托钵署中,言妾 有异相,他日贵不可言,不过一年,红鸾之喜当至矣。”琳既惊且喜,遂携与俱归家。
妇翟氏,悍妒异常,见胡女美而琳嬖之,事事多左袒,思欲用 武,而琳亦雄鸷。偶一语侵胡,辄饱老拳。既无所为计,乃反甘词趋奉焉。每琳盛怒,则谄乞胡为之缓颊。阅岁馀,琳当复之粤。时胡已有娠兆,不三四月当产。私 心系恋,欲将胡俱去。翟说琳曰:“此去长途数千里,舟车水陆,瘴厉侵人。胡妹体本孱弱,又兼临蓐有期,风尘跋涉,辛苦何堪?脱有不虞,悔之晚矣!君但当早 去早归,勿似从前留滞。数月来已悉妹性,饮食起居,调摄不虞疏漏,可无事惓惓也。”琳信之,遂行。
翟妇有无赖弟,贪杯谲诈,日与游手者谋行不 义。琳既发,妇招弟来,将与计杀胡。弟曰:“律文杀人者死,利于姊而害于弟,谁为姊行此酷妒哉?不如货之,千金可得。吾与姊瓜分焉,各饱其私橐,而又不任 杀人之名,利孰大焉?”妇曰:“言之诚善。然杀之犹可托病以报,若嫁胡女,则阿大性暴急,必将毙吾而甘心焉。”弟曰:“不然。天下安有不白之冤哉?杀人之 条,不惟律有难逭,枉死鬼一灵不泯,畴能默默泉下哉?天下事患无阿堵物,则不可为耳。苟获千金,弟将徙居与姊邻,更多买酒肉以交里中之强暴者。阿大无他 长,所恃者少壮有力耳。我众彼寡,势将不敌,其又何惧焉?”计遂决,嫁胡于邑城某宦。
明年琳归,闻胡已嫁,忿甚,怒目裂眦,立索杖与妇寻斗。 无赖率众助妇,恶党繁多,势如狼虎。琳不能胜,恨恨而出,四处踪迹。知胡在某宦家,而侯门似海,青鸟难通,徘徊观望者已匝月,欲谋一面不可得。一日,闷坐 水西寺,见有香车到门,服饰炫耀,仆从甚繁。审睇之,胡女也。琳两目荧荧,寸心如割。胡亦扶婢停趾,相对潸然。终格于宦眷,脉脉不能通一语。诸仆从似微窥 其意,促胡行香,匆匆遂去。
琳自是丧魂失魄,积恨成狂,哭笑无恒,语言舛谬。间行至金陵,寓聚宝门外一同乡茶肆中。虽患癫疾,而行动不甚乖常,惟敛迹楼居,不喜与人接语。时或闭门一哭,惨痛之声,闻者酸鼻。又忽日征楮墨,昼夜誊录不辍,但不知其何作也。
一日,冠而入城。值制府陈公旌节过三山街,琳遮道揖之,以封函进。制府遂执之回署,开函阅视,皆狂悖之言,罔知忌讳,大抵以重爵饵制府,冀其助己为逆 也。并书逆党姓名为一册,各署封衔:某也将,某也相,及戚友数十人并列显职,伦次井然。且自夸其巢穴之固,某山某水,悉以营寨命名。所封戚友,各有主者。 制府大骇,鞫之则所供与册胥同;而吐词不经,多所迷罔,且空言无所征实,未可据以为信,姑下诸狱。
适某将军以他事见过,语及董琳事,将军以谑 语应之,意似相讽。公惶惧不知所对,但言其人似有疯疾,当严鞫之。将军去,公与诸幕僚商其事,且言将军之讽己也。幕僚谓:“情关逆案,非可以私意矜全。不 如奏闻请旨,宽严出自圣裁,功过皆不自居。”公方拟具稿,而数十人性命株连,犹迟疑不绝。
晚鼓后,忽军署九炮连发,公惊曰:“将军弹章上矣, 不奏则祸将及我!”乃具状以闻,立下机密札,收琳眷属。籍其家,并无军装器械;捕诸逆党,类皆茶商之同贩者;营寨亦讫无证验。星使奉按是狱,以其无状也, 乃免其族灭,而尽释株连者不问。惟琳夫妇论极刑,其子发黑龙江,给披甲人为奴。后遇赦归,不数年卒,董氏之祀遂斩。
其子云:“黑龙江多鱼,居人每收曝日中,令干以代薪;地少树木,遍处修篁丛杂。论人贫富,唯以牛羊之多寡计。每数十家于露处作一大灶,置巨釜其上,晨夕各以盛器割牛羊肉纳巨釜中,蒸胾以为食。其大灶所用以炊爨者,皆竹也。”
箨园氏曰:董琳籍家时,余年虽当童稚,然已略有知识,至今犹能记忆之也。论者多咎琳以雏狐之毙,致此惨报。然即以人命之条重,按律文论抵足矣。何至一家星散,略无逃罪哉?但胡女之作合,其事甚怪,又不可谓非狐之故也。
祝蔼
平原祝蔼,字吉人,富有金帛,颇不严重。人无贵贱,皆得与论交。同里宋五者,贩卖鲜果为业。天赋朴茂,能谈院本,雅好吹竹,遣兴者每趣其人。祝以买果相 识,攀谈日久,两相甚昵。因谓宋曰:“以汝一介孤贫,终鲜兄弟,行年三十,鳏泳以游,将何以延宋氏之祧乎?盍择佳配,早为中馈计。婚钱之所需几何,则仆任 其责。待相妇成,当来自取也。”宋不可。祝曰:“请为立券,俟子力饶,而后取偿焉。”宋仍犹豫,屡促之而后诺。
有王氏女,宋相之,意甚惬。或 短宋于王,曰:“负贩奴家徒四壁,得此以为婿,将累室人忧。”婚遂阻。复择于濮阳氏女,更优于王女,而或谓女有不产之疾,乃止。有冰人袁媪者,以项氏女 荐。女美姿容,幽沉渊默;针黹女红,恒不释手。里巷有识者,咸以为非此女无以言得妇也。宋悦之,乃蠲吉赋夭桃焉。
既结缡,落落难合,晨夕起 居,不通一语。宋一小贩,事事拮据,不独室庐假之祝氏,即洞房陈设,亦祝周旋。谁道庸人福薄,辜负良朋。芙蓉帐里,虽同覆鸳衾,实不啻蓬山万里。然只淡淡 相对,谇诟之声,亦未闻出于闺闼。而又口不言贫,每宋五出贩,唯自闭门拈线,刺荷囊,制綦履,倩邻媪卖之,得钱自给。祝见宋,取醇谆劝调琴瑟。宋五乡里 儿,惭腼罔知所答,俯首默默而已。
祝告同里曰:“宋氏之婚,窃自诩美举。不谓奈何天中,人各向隅,则无功可录也。此必选择不精,日者之误耳。 当更卜吉,重谐花烛,则逑好自敦矣。”乃商之星家,诹得吉日,重展氍毹,鼓吹交作,趣宋夫妇登堂成礼。邻舍少年设酒席贺,撤帐后即牵合两夫妇,并角坐坑沿 上,而反阖其扉,加锁焉。祝偕诸少年奏金革于门外,谓所以助兴于新人也。仿梨园乐部,演打常遇春破采石矶及诸葛武侯破蛮诸剧,筚篥箜篌,杂以铙钹,此断彼 续,斗喧不绝。
四漏既届,众响方毕,闻新人房中,搏击声甚厉。振管以伺,见宋五披发涂面,手舞一杖,夺门以出,便捷如飞,其狂暴无可当者。急尾之,迅不及挽,倏抵大溪,跃入深濑中,没不见影。随雇善泅者沿流穷搜,杳无所得。
鸣于邑,邑宰不能鞫。提妇讯供,则言:“下钥后妇惟低头向壁,宋坐灯下,亦默无一言。移时,妇卸妆就寝,而心甚悬悬,不能交睫。迟之又久,忽闻笑声,隔 帐窥之,见所坐如故。夜及半,闻狂笑者屡矣。忽又跃起,鼓掌胡卢,笑不可仰。笑已则继以哭。俄而索杖以舞,宛转盘旋,与门外钲鼓声若应节者然。每众响声益 急,则舞益豪,且屡屡拔关欲出,徒以扃鐍牢固,而不得肆耳。迨诸君启扉,遂如溃围以去。时妇犹伏寝帐中,不图意外之殃,宋已死于非命。”历历泣诉,情状可 怜。
宰问妇曰:“宋自弃其天年,特受报于前生耳,与汝何尤?然而焉置汝也?”妇曰:“有夫而与无夫者同,薄命已可知矣;而又折翼中途,其为孤 鸾守命,天实主之。畴能与冥冥者争成败乎?”宰曰:“汝与宋五名虽夫妇,而实无枕席之情,何可系念者?青春年少,来日苦长,既鲜姑嫜,又乏嗣续,守此无 益,盍早自思焉?”妇曰:“命之不穷,则不值宋五;天将厄我,天下之宋五岂少哉!设又一宋五也,徒多此醮耳。父母之心,妾当铭之肺腑。然而妾计已决,幸勿 为妾虑也。”宰嘉其守,且赏其断,乃善词以遣之。
居无何,宰以劝耕出郊,过妇舍。时以宋死匝月,妇方上食,烧纸门中。宰故下舆入视,妇状则雪 衣麻髻,哀怨涕零,无异公庭泣诉时。宰略加询问,抚慰而去。明年,宰以他故更过其庐。见妇设祭中庭,黄鸡麦饭,罗列几筵。哀恸之态,虽以稍替;而致敬尽 礼,非有贰心者。问之,知为宋死之周年也。
宰擅青囊术,以宋五之死其状甚异,既非妖魅,即是宅相不吉,或放水误犯黄泉;或廉文破禄,克害山 向。当讲修方法,以补不足,乃东西审睇,俱无甚差谬。渐近寝室,其西北奥有疏棂两扇。宰曰:“是其启闭有常乎?”媪曰:“门虽设而常关也。”宰曰:“启 之。”启则帘帷清洁,槛净无尘。宰怪其纤埃不翳,不似常年键锢者。妇谓:“独处无聊,勤于拂拭耳。”窗外一小有天,置梯倚于檐。宰问:“梯胡为者?”妇以 “工匠之整屋者”对。
徙倚间,宰惊顾谓从者曰:“何来白鼠,适窜寝门下,汝曹见之乎?”众唯唯,宰因言:“地下必有窑金,当掘之。”妇曰:“栖息之地,朝夕检视甚详,固知其无金也。”宰不听,强掘之,有碎尸埋其下。严鞫项氏,始知宋五之死,祝与项杀之也。
盖项在清闺待字时,祝已与有私,两情甚昵。只以格于正室,莫遂于飞。乃假宋五之婚,布置项女居庐,仅隔一墙,可梯而过。又以鱼水不谐,为之重完花烛,预 伏健儿于暗陬中,待门前钲鼓相喧,而后出刃宋五以毙。瓜分其尸,瘗诸床下。其启闭时所见者,非宋五,乃祝蔼之专诸也。时当昏夜,变其形状,以走燎影中,真 赝谁辨?卒且伪为溺者,以为宋五之死,众目之所共睹,则谁为宋五讼冤哉?
虽然,贫富非切交之友,娇美非负贩之妻;洞房何取于钲锽,新人何睿于 锁钥?宋氏素不疯魔,何至遇佳期而癫作?项女即能贞守,何堪恋非偶而心甘?事非情理,必有可疑。彼宰官者,见是狱处处乖常,而临时不敢道破。因一侦而再 侦,时时体察。论项女之守,贤者所难。而一青春少妇毅然行之,事已经年而矢意不衰,知其心有所系也。当宰官启窗问梯时,妇必有踧踖之见于神色者。故诈言白 鼠,以兴掘地之谋,而妇果有“知地无金”之对,则宰官之意益明矣。强掘之而宋五之尸以出,彼祝蔼之谋,项女之谲,究有何益哉?则足以杀其躯而已矣!
箨园氏曰:无锡顾蒹塘先生尝令吾邑,有甲乙争讼而不能决者。先生言是狱非所易断,当为择日牒诉于城隍庙,其各开写生庚月日以呈。将并两造同集庙中,以所 呈生庚焚而祝之,不实者必有凶兆。邑俗尚佛,谶其祝词,则合一社之生庚俱书其上。及甲乙之生庚既呈,公求得其祝词校之,则甲之生庚真而乙之生庚伪也,遂不 直乙。宋五之狱,白鼠之窜,非真有所见也,其法亦犹是耳。
蛇妖
宣邑麻姑山,与南湖接壤。其间居庐丛杂,风俗朴陋,家置一泥灶,以安巨釜。时逢炎夏,拨火煮汤,男女老幼,以次就浴于中,曰浴锅。
某甲家一童养媳,日司浴锅爨。每夕汤热未试,辄有争先为快者。拍拍锅中,激水淋漓,宛似湔濯状。然未有所睹,惟水气腥秽,瞬息污浊耳。媪恶其不洁,数鞭挞媳。
媳冤愤无以自伸,乃预觅一小罾置锅畔,伺汤热时,觉有泳游声息,急取罾掩盖汤上,添薪助火,沸汤腾涌。妖不能堪,摆脱无所自遁,而气焰倍兴,煎熬益急。 觉有物奔窜无门,纵横乱攘,水珠激射,飞如暴雨。翻搅片时,方始帖然。则尺许小蛇,僵毙于沸汤中,且靡烂矣。燔销焉,其怪乃绝。
旅店冤鬼
余在皖江陈太守署,陈戚周十六,言其先人因之官陕右,道经太行。连日轮辕,意颇烦殆。解骖旅店,草草杯羹,即展衾安枕。群从人悉屏去,下房惟一仆,袱被卧东壁下。风尘劳倦,夯鼾鼾酣梦矣。
时几上犹一灯一烛,烛已见跋。而青灯含蕊,淡焰沉沉,凄凉殆甚。甫一交睫,昏梦中见有披发鬼,血淋淋被面,不可辨其形状,张手启幕,跪坑沿下。周父狂骇嘶喊,蓦然惊醒,鬼影随灭。觉茵褥间有动物蠕蠕然,触手皆冰,心益异之。
仆闻呼,起秉烛至坑前。遂披衣起,相共检视,则蛆白成团,纵横散走。心知所见冤鬼,势必瘗埋坑下,尸腐蛆生,延及茵褥耳。然而萍蓬异乡,戒途甚严,不遑诘也。时甫二鼓,遽束行装,翦烛坐俟,三漏即发。展軨效驾,顷刻数十里。事不干己,谁肯于黑暗狱中拨云雾、见天日哉?
噫,是鬼亦太唐突,想亦冤情过急耳。然使遇人即求,安见必无人焉代伸其公忿哉!
箨园氏曰:周子之官陕右,非羁旅齐民可比。既有所见,极宜我尽我心。夫子之道,忠恕而已,尽己为忠。既筮仕,而未能尽心于民命,岂鬼之所料哉l然则鬼非太唐突,而斯人则甚模棱耳。
卷二
狐母
湾沚镇南货铺,有楼五楹,积储冗杂,惟东偏半楹地空隙落落。学徒项喜子设榻其间,独卧无侣。一夕,方假寐,有四十许丽人,推楼窗以进。项觉胸次恍惚,情 怯怯殊不自安。丽人抚项曰:“儿无恐,我胡氏,乃神仙者流,非啮人者。以儿孤寂,来共晨夕耳。儿家世零落,深堪怜悯,能母我乎?我且福汝l”
项少失怙恃,闻胡言,乃投拜于地,而再呼曰:“母。”母以银如意授项曰:“愿事事似此,无患家道不兴也。”嗣是朝往暮返,相呼相应,母子其子,子母其母 矣。项尝问母里居,母曰:“本北产也。然而朅来无定,谁为吾里居者?今母子团聚于此,是亦一里居也。”母无他异,惟浣濯之需、缝纫之事,初未见其操怍,而 布置悉已完备,项甚便之。
铺中人咸知项有狐母,或夜窥其窗,见项谈笑自若,无睹狐母者。母时以红罗帕挈佳果遗项,多千里外物,味甚鲜美,非其 时亦可致也。又尝训项曰:“世所谓廉士者,不惟取之廉,用之必更廉,未有用之不廉而能廉于取者。我辈韬光晦迹,动止非人所能窥。苟不自节制,何物不可取? 冥冥者不敢行,况昭昭者乎?童稚之年,虽一铢之细,不敢妄有挥霍,则养廉之道也。”
项问估计之术于母曰:“世所谓「人弃我取」者,其说果是 乎?”母曰:“是亦有道焉。贷殖者之所忌,眼热也。往往前人之所科,后人争趋之。众趋之物,其得之也难,则贵价购之矣;众归之物,其出之也难,则贱价售之 矣。夫安得为利乎?若夫丝棉粟麦之为物也,则又不然。来取者之日见其众也,我则可取也,以其缺于此者之多也;来取者之日见其寡也,我则不可取也,以其足于 此者之多也。”其论事之爽利如此。母尚布素、崇俭约,往来者几五六年,未尝见其衣罗绮也。
铺主刘翁,一日语项曰:“汝渐来亦已成人,尚未有室 家。盍乞恩于胡母,助汝金为中馈之谋?”项唯唯。他日请于母,母曰:“此儿终身事,余岂能寸刻忘怀?特欲择佳妇耳。今得之矣!儿明日乞假,东行六里许,有 菜畦灿灿着黄白花,曲径南折,逡巡半里许,翠柳垂垂,方塘绕其东,丛棘亘其西,劈竹作藩篱,苍翠荫合。有高髻峨峨、阔眉松鬓、掐花以走者,儿妇也。好丑儿 自相之,归请于居停而媒焉,凤卜必谐。临时余当为儿筹策,勿虑无资也。”
如所嘱以往,事事皆验。归以冰上人请诸刘翁,翁不之诿也。胡母以五十金饷纳采亲迎,恰敷其用。事竣,刘翁检箧金,适失五十之数,封志宛然,而银杯羽化。思喜子行聘之物,乃悟胡母之欺己也。然谋由己发,用出己手,遂甘受其侮而不敢言。
项既成室,胡母遂去,不复来。新妇淑慎宜家,而琴瑟敦好,后生三子。项以善贾,卒为富翁云。
箨园氏曰:天下有妄人焉,思得吕祖之指,点石成金,以供挥霍;否则,沈万三之聚宝盆苟可移赠,营营者亦堪稍暇矣。又不然,得一狐友焉,世间黄白物,不难 凭空摄取,予取予求,不汝疵瑕,家有钱树子亦不过如是也。虽然,以狐之往来不睹、取携由我,若持此以行其猫偷狗盗之事,彼富室金银又何处可窖哉?庸讵知天 下有主之物,不特函封箧锁,不能于黑暗中以曲术相摆弄;即深山大泽,抛置于泥沙瓦砾中者,亦必神鬼守之,非其人莫与属也。彼铺主之所以教,狐母之所以取, 皆项氏子之所应得,而狐母者特假之术,以还其所固有耳。或疑因铺主之吝而狐故弄之以为戏,则非也。
邑人翟某,作客无为州,流连旅馆者数月。馆 舍宏敞,翟宿东厢中。一夕挑灯展卷,坐窗下。白板双扉,仅掩一扇。忽闻履声橐橐自西廊来,及门而止。翟举首瞩之,见一人窥半面于门扇间,年少无须,身衣月 白布衫。数呼不答,而人影随灭。秉烛迹之,寂然也。他日又见之,一如前状。以问馆主人,主人曰:“此狐仙也,人所常见者。”翟思得狐仙而友之,则金帛不难 致也。明日具祝词,爇瓣香以祷,而求为之友。嗣是,狐迹永绝,经月不闻声息。此狐之来窥,未尝无飞鸟依人之意。特以翟之愿望奢,虽有铜山金穴,不足以餍其 贪心,故不敢复近之耳。项喜子廉于取者,母狐者五六年,尚因刘翁之教而始一请于狐。此狐之所以母之也。然而项亦卒为富翁。可见无求于人者,未必有亏于我 也。
董子龙
繁昌之荻港镇,质库中有帮伙董子龙,泾邑人,乞假回里。荻港去泾百馀里,再日可至也。明日有自泾来者,言其路过分界山,有旅人死于盗。观者如堵,莫能识其姓氏,或指为荻港典商。以其地连泾界南邑,地保不肯问,已往召泾保矣。
铺中人闻为荻港典商,群相惊讶,因诘其状若何。则曰二十馀少年也,纤而颀长,身衣月白布衫,罩以哗叽马甲,肩一赭黄布袱,伞则太邑崔铺,紫泥戳记宛然也。闻者大骇,皆曰:“是必董子龙也,冤哉死乎!”
当兹田家莳插时,典质者终日络绎。子龙以家报唤归,得书之日,即欲束装;牵云拽雪,强使停趾,意终不释。可见大劫难逃,阴曹勾魂牌有以促之去也。昨日之行,晨光未泛,即匆匆上道。纵觅代步,路出朗陵城,亦当投宿。何遽昏愦若是,夜走分界山?盖自投罗网也,乃鬼物有灵。
自得传语后,屡见妖异,伯有之厉,百态交作,履声橐橐,恨声呀呀。器物腾掷砰砰然,鼓掌击桌拍拍然。不惟黑暗中妖声叠着,即白昼亦多惊扰。典主人慰之 曰:“子龙兄,明理人也。归鞭之速,性急自负耳,非有趣之行者。寿数虽促,膝下已有雏行;归正首邱,尚当千年血食。无若悠悠者,枉作魑魅。倘听吾药石言, 善自珍爱,当建水陆道场,超拔汝罪孽,上登天堂。况汝既一灵不泯,冥冥中当加意助力,追摄凶人。俾得及早正法,抵偿汝命。若铺中同伙,皆汝旧好。今汝死, 且为神,尚赖关垂呵护,何遽缪行作祟,甘居于鬼狐之列?生前明理人,不应如是也。”瓣香屡祝,终以不应。
时有赎者,典商竖子手持照票,盛气往蹑货楼,将按票对号查给。行甫及梯,突有巨捆,掷自楼门,适当竖子前,刮面以堕。惊视之,则即所查取货也。铺中人无不咋舌者。
典主人既许子龙醮忏,因即走伻归吊,就便助赀追荐。不谓事有大谬:家有生子龙,无死子龙也!分界山之盗杀旅人,年貌衣履,适当其似耳。既闻其异,即日束装,偕伻赴典。疑团既破,而伪鬼之作耗,亦自此杳矣。谚所云“疑心生暗鬼”,诚哉是言l
箨园氏曰:“妖由人兴”之说,岂不信哉!鬼在灵台中,不在夜台上也。因风影之讹传,致人心之恍怯,孰意冥冥中即有鬼之冒托而来者?人无肝胆,故鬼得弄之以为戏耳。愿天下有气男子,力持其有主之天,无俾好事鬼揶揄而窃笑之也。
江本直
皖城有坐地虎江本直,一布衣猾棍,把持衙门,要结官府。省垣中所有乐部优伶、琵琶小唱,以及上竿踏索、藏钩耍戏,一切操烟花业者,无不寄其膝下。或有远来流娼,不投谒江老者,寸步不能施展。
省有唱档子者三人,曰康龄,曰寿龄,曰爱龄。爱龄之貌颇下之,康龄韶年妖态,娟丽可人。寿龄生有左性,持躬严重,或手犯之,辄色然变,然而厚貌丰颐,圆如满月,不似烟花中作薄命妾者。
时有李殿撰探亲皖城,耽情诗酒,恣意声歌。又有桐城令曾公,以罢篆羁留省垣,与李为莫逆交。李喜雏娃,每饭必康龄辈与俱。曾之专宠曰二顺,端庄流丽,妓 院中名姝也。李方倚翠,曾更偎红。二人俱有洋烟癖,迷香洞里,重帘不卷。榻上长明灯,密对枕头俏影,吐雾喷云,香风缥缈中,消尽天台岁月。其时洋烟之禁綦 严,江本直内结曾、李,外合公差,通连一气,搜缉私灯,风波屡起,弋获颇肥。曾既为二顺落籍,李亦拌纳百琲珠购得康龄,心终不忘寿龄,必思一箭双雕。束装 之日,强委数百金撺取寿龄,已载入船舱矣。
江本直诡谲百端,有鲁阳回戈之力,略施幻术,竟使秦廷璧返,合浦珠还。李殿撰愤焰中燃,恨不请上方斩马剑,立酬报复之心,因复停棹不行,列叙江平昔之恶,诉于臬使周公。公风厉棱棱,极赵盾夏日之威。听李诉,立饬怀宁县曾令,刻日锁江赴案。
曾令者,即前桐城令,调补首剧,受篆固未久也。江平昔鬼蜮之行,曾且倚如狼狈。故虽奉严谕,未敢轻举,惟密遣干役伺之。适江行过署前,役等来报。曾即便 服出迎,谓有切务待商,遂相与联臂归署。具言“臬宪急欲见公,当为我一往,无甚大故,幸弗恍怯。”乃以肩舆送诸臬署,闻者无不为江骇汗。
周公 竹篦厚寸许,每自下公案行刑,但杖二十,无不毙命者;又尝以两指探人目眶,出其珠。棍徒畏公如虎。比江至,即传班升座,刑具并列。江上堂,故作龙钟老态。 公问江生平恶状,江托耳聋,应对参差,故言李买歌姬事。公怒呼,使掌颊二十。齿血淋淋,丹流唇吻,胶渍猬毛。公颇怜悯,怒亦稍减,姑上刑具,下于狱。
来日覆鞫,狱卒请盥。江曰:“官怒未息,留此血唇,可冀矜怜。若必就沐,掌颊之酷,未可复免也。”及跪,公见江白须沾污,血迹模糊犹在,因亦不甚噪怒, 惟吆喝使自供。江曰:“两耳不聪,乞给纸笔,当录供以呈。”公可之。江坐地握管,顷刻成数千言,叙曾、李风情,颠末甚悉。
公览之,总以案情棘手,非卤莽可以成狱,仍囚系之。查江于数年前曾充刑房书吏,使人检察旧案,寻其弊窦,亦卒无所得。又复出示招告,凡城乡百姓,有能据江某劣迹及曾受其陷害者,均许指名控理。示下,而人不赴控。曾、李既为所挟,而罪状又无从论坐,狱无可决。
淹禁月馀,公升陕西方伯,议欲释江。而江以讼无原告,狱不征实,必求判有定谳,不肯便出囹圄。公窘于无词,遂为纳粟,予以上舍衿服,始罢其事。
李二妈
李二妈,上虞沈钰之妻;张大妈,其大姆也。二妈悍鸷横暴,与大妈同爨,屡凌虐大妈。大妈夫兴茂,性柔懦,日视大妈冤苦,惟俯首隐忍而已。李每诋张,必兼 侵兴茂,谓其:“恇怯无能,不敢严闺训,纵容娇懒妇,欲养作娼妓耶?”种种恶声,不堪聒耳。李卷发麻面,大眼浓眉,狰狞如鬼。张貌颇韶秀,故李常詈为淫 婢,善狐媚笼络无气男子,使不能赠一拳。张或偶辩是非,未有不遭其横挞者。含冤积恨,欲诉无门。
一日,张以浣纱偶留溪上,家有鸡为丐者攫去。李怒捽张发痛殴,张不能堪,雉经以死。李自知遇张不情,恐其鬼之报怨也,乃覆殓于棺中,头脑四肢,各布生铁以厌之。兴茂知之,而不敢问。
李产一子,张无子,惟一女,名富姑,方七岁。兴茂以其童年失恃,且知二妈之不容也,遂乞与邻村郭某家抚养为媳。越十五年,富姑且乳矣,乃告其父曰:“往 者母没时,儿虽稚齿,然已略有知识,父亦知母死之覆身入殓乎?颠倒十五年,鬼亦惫矣,何至今尚无意相救耶?”茂曰:“慎哉,毋多言!脱令二姆知,吾父子尚 望活耶?”富曰:“嘻,胡畏惧至是哉?或不敢公行其事,苟暮夜无人时,私启其棺,弃镇铁而反正其尸,谁能禁我哉?”茂曰:“善!”乃密约健工,夜半发冢更 殓歃之,衣衾有加焉。又恐冢土翻动,见者疑之,诂旦趣工,持畚锸而故培其陇。二妈不之察也。
是时,二妈子娶妇已三抱孙矣。忽梦张曰:“汝毙吾 命,殊酷已极。予今牒于冥王,将歼汝骨肉而甘心焉。”其年钰死,而其子亦夭。冢孙年十二,性敏慧,为其舅郑二所钟爱,携往荆襄,将习估计业,江行遇风,舟 覆堕水死。李抚二孙,并养雏女一,涕洟茅舍中,亦觉晚景之不佳矣。然而狼心不改,暴戾如故,邻里共患之。寡媳郑氏,知其所为不善,时时劝谏,弗听也。
一夕,李与孙俱已就寝,惟郑及雏养女尚勤夜课。四更火作,郑与女冒烟以逃,不遑顾李也。其时,烈焰飞腾,黑灵芝燔耿霄汉。四邻麇至,隔火呼二妈,犹闻喧 喊之声。然而火球迸射,门径已迷。流光闪烁中,隐约见其手挽雏孙,势将夺门以出。逼火而仆,爆烈移时,腥臭不可耐。比天明火熄,于灰烬中出其骨,亦零星不 全矣。
最异者,庭前有桑树数株,去屋檐五丈有奇。严冬雪后,枯叶尽脱,林立空条,悉为火灼,颃樻拳挺,黝然焦炭。火力远不相逮,不知何由连 及。殆亦故为其异,以示天报之显也夫。箨园氏曰:人世之冤深似海,呈控不力。所谓司牧者,谁则有心垂顾耶?此阳世之积,皆固然也。不谓夜台之鬼,身死骨 冤,幽闭十五年而冥报无闻。阴曹之玩视民瘼,与阳世又何以异焉?岂压镇之法果有益哉?或谓二妈之毙张也止一命,而报及全家,不亦过当矣乎?虽然,二妈之于 张,既毙之而又阴锢之,其罪情固不止一命也。况毙其夫、毙其子、毙其孙,而不遽毙其身若雏,未始不冀其改悔而更从宽典焉。至暴戾如故,而劝谏弗听,则尽室 焚之矣。
干支国
前明崇祯时,避闯贼之乱。有武昌诸生于摩竭者,字禹门,夙擅才名,而生时不偶,落拓无依,旅居福宁之五丈溪。从役一老仆,姓公,因其多髯,人以公髭须呼之。客久囊空,谋生无计。公本舟人子,长于用楫,因而操舟为业,于自主舵,以载往来商贩。
一日,有客赁其舟,将走蔗洋。询之,亦荆楚人之避难者,姓解名坚。其居停姓海名保,小字狐奴,盖福之洋商也。依托甫半年,而旅橐已稍润。乃劝于舍操舟 业,从海客泛洋。于从之,相将见海。海虽商贾中人,而雅喜文墨士,见于深器异之,遂相与为海外之游。船出大洋,为飓风所薄,涛摧浪卷,茫无津涘。忽然,天 轰地塌,船堕漈水下。回视海水壁立,势不可以复上。泛泛者不知几千百里,卒遇一岛,舟乃得泊焉。
其地山势盘旋,树木丛杂,峭壁危崖,寂无人迹。明日,舟人共出。攀罗扪葛,搜得一径,缭绕羊肠,荆榛四合,似非往来惯道,然知其中之必有居人矣。只以穷荒怪薮,莫敢深入。窃意苍莽中必多猛兽,乃数十人持械连臂以行。
逡巡二十馀里,始有修途横亘。更十馀里,则人烟在望,鸡犬相闻矣。趋诣之,屋庐联比,居民环聚,耕作不异于中国,而衣履整洁,动止闲雅,俨然有王化者。 问此何地,曰:“干支国也。东行五里,可睹城郭。”寻至其处,巍巍百雉,高耸云霄,其上竖嵌一石,光润如玉,书曰“干支国”。下有横额曰“朝阳门”,知为 东城矣。
方入郭,为关史所阻,问:“客何来?”以“中华”对;问符节,答曰:“因舟行不利,失路至此,无符节也。”乃仅放海、于两人入,从人 俱不得随。城东隅旷廓多山,葱茏绿树中,惟茅舍数椽,远近相望而已。其辐员凑集,多在西南城。约行二三里,所见悉峻宇飞甍,迤逦而来,无非缙绅巨第。过数 弄,渐达康衢,人声腾沸,廛舍高闳比户,牌搂森列。各为额题,字画百态不齐,而人语亦方音互变,然皆有译可通。
叩问其详,惟本国人情风俗,事事与中国同。有不同者,皆遐方绝域、贩卖往来之徒。其招牌字义,各以国书通,以故为中国人所不识。
国有献宝馆,馆主人通识殊方异宝。每岁四月八日,诸肆货主同诣献宝馆,甄别宝货。海狐奴亦洋商领袖,舟中货物填溢。第恐锦绣之属,不足以当诸商异玩。然 既会逢其适,亦姑誊录货单,投刺于馆。乃大为馆主所欣悦,即时延为上宾。盖国中素尚中华绫锦,时以岁逢大比,向例胪唱后,甲首以下,各赐宫袍美锦有差。盖 仿古元纁币聘之意,而袍与锦皆须中朝物,重华制也。是岁甲首宫袍,求之尚未有得,献宝馆方切忧惶,海狐奴来如其候,所谓“当土者贵”也。至四月八日,万商 同宴,独援海登首座,而海遂获利无算。馆主人以其名闻于总财,总财闻于国主,授金库大使,解亦授副使焉。
海问馆主人以“干支国”命名之意,主 人曰:“国所以主岁者也,凡二十四气。十干、十二支,悉纲维于是焉。每遇甲岁,有鸿钧大使者来典试。凡有血气者,皆得赴试焉。今岁甲戌,不日天使下临,乃 国之大科也。”海喜,以所闻告于。于名心綦热,因勤攻举子业,以待试。海既受职,日惟与解在金库主政,而于独羁留别馆。来船泊岛下,留公髭须掌焉。
有伶人宝官者,于献宝馆演戏识子,因而时相过从。一日,宝趣于游金翠园。时场期已近,举子云集,名胜之区,游人杂沓。园有万花楼,倚山结构,形势颇高,能收远景。于携宝登楼,沽酒共酌。宝虽伶人,颇娴吟咏,侍于酣饮,畅谈甚得。
对座有四客,冠履崭新,随从繁众,纵横赌洒,意气甚豪。宝识之,告于曰:“首座者姓卢,名重环;次座者姓相,名有皮,即前科甲首相有体之昆玉也。馀两人 亦赴闱场者,未能详其姓氏。若卢与相,直「没宇碑」耳,请招之来而验之。”乃趋对座声诺,唧唧数语,卢、相俱至,相揖即坐,各询邦族。而卢、相语言多腐, 俗气熏人。于不能堪,趣宝移趾他处,而卢、相诸人犹恋恋随之。
沿西廊,过一小舍侧,入水榭中。东转曲桥,一门启焉,额篆“碧玉琅玕”四字,植 竹其中。有楹帖数联,款多华人名氏。于疑海鱼天涯,安得华人笔墨?举以问宝,宝言:“无异也,每科主试者皆华人。甲寅岁,岳忠武王来主鸿钧大使,其科取以 冠甲首者,虎将也。甲子主试者为惠子,而蒙庄为之融,定甲首得相有体卷。庄嫌其腐,惠强拔之,而庄不能争也。”且言且指四篆,以询卢,卢曰:“望王良午四 字,何不识之?”有闻者绝倒。
无何进院,于文思汩汩,其意良得,自谓稳摄巍科,不作第二人想。乃榜发,而主司双盲,依旧孙山名落。宝自外至, 告于曰:“「望王良午」已名登甲首矣。”出示题名录阅之,甲为卢重环,乙则王大兰,丙相有皮,丁田尔耕。盖是科主试官为李斯,而杨布副之,同考官则以尉迟 敬德、秦叔宝为之。二公者,曾拜爵为门神,而卢之父本贵家司阍,故得夤缘推毂焉。国有东门骞者,斯之贫贱交也。及斯之至,骞以病未入场,斯求骞不得,因求 其次,而卢氏子遂徼幸焉。
于乃喟然叹曰:“昔淮阴受萧相之知,刘平赖钟离之引。仲父虽能,非鲍叔而不显;但阳信美,遇邓骘而乃升。自古英杰之士,谁则无藉而兴者,况竭也?樗栎不材,茑罗无力,孤身海角,萍寄荒陬,乃欲与大力者争时命而强功名,何不谅如之?”呼天痛哭,不觉昏倒于地。
宝以其困顿穷荒,迍邅时命,深堪怜悯。瀹茗救之,半晌方苏,谓宝曰:“卿其去我哉!我无面目复见卿矣。卿以色艺名重国中,歌台舞榭,岂少富贵往还?而愿 惓惓于远窜之穷儒,亦谓其尺寸之长,不难自奋于清流耳。何意鲰生无命,徒然腮暴龙门。若果屈于宏才硕学,斯亦甘心纳款。乃旗鼓相当者,只在「望王良午」之 辈,仆诚狗彘之不若矣!”
宝曰:“论此等物事,贱如我辈且羞与为伍。然而气运推移,非关人力。夫物穷则变,变则通。今君于姓,于者鱼也。试而 不售,特不化龙耳,终无失其为鱼也。鱼以水为天,以海为壑。海狐奴,君之良友,现居金库,富埒王侯。国例二十四气,吉凶神煞,职事繁多,固以考入甲榜者论 补其职。然捐赀纳粟,亦有旁门;请托赂遗,更饶捷径。但挥数千金,不难立膺显秩。盍藉海力为变计乎?宝请为君谋之!”
乃往说海,曰:“自明公 税驾于此,不半载而万商之利悉归明公,诚哉富有之大业矣!虽然,人之所贵于富厚者,以其资身家、济乡里而厚子孙也。今君富夺石崇,而孤零海国,还乡无路, 骨肉无以同其乐,戚友无能丐其恩,子孙无可延其世。虚拥多金,有何益哉!”海曰:“何以教我?”宝曰:“于生与君有金兰之谊,而大比失志,腾达无由。然尚 有可趋之途,公诚舍数千金,资其营干。在君第去其一毛,而于生受无穷之惠。无损于己而有益于人,君其有意乎?”海曰:“善!苟有利于禹门者,虽万金不惜 也,其恣君所为。”
宝乃为于援例纳金,又复交通当道,上下夤缘,得除授青龙神职,主雨水事。虽官不及海,而宦囊已渐润。至其政迹多声,诚不负 于宝官焉。于感钱神力,刻木像祀之,示不忘本也。海与于所领职,皆以十年秩满当迁。于有急流勇退之思,乃约海与同罢职。海亦心惮履险,不敢恋栈,遂乃上表 辞位,挂冠俱去,优游林下者又十馀年。
宝官言:“漈水长落漈,每三十年则一年满。闻诸父老,今二十九年矣。明年春,落漈当复平。来船在岛下, 多有缺坏者,篷缆之所需,当整而新之。时至则发,毋以濡滞贻误也。”海、于韪其言,以告公髭须,使预为之备。并出藏金,购诸商珍异。明年春,公髭须来告落 漈满,遂即择日以行。宝官心仪上国,于感其依恋之情、挽推之力,乃携以俱归。至海澄,风景不殊,举目有河山之异。访海之故居,已荡焉无有存者。因与于俱返 崇阳,尽货珍异,为富民乐太平焉。
禹门捐馆时,风雨迷暗,霹雳一声,见有青龙腾踔,凌云而去。嗣是,崇阳之风雨多调。至今岁旱,辄迎神于龙泉山焉。
箨园氏曰:干之系于支也,各因其所属以互相代谢,此循环之理,虽圣人所不能易者也。于氏子何得以非类者冒迹其间哉?一闻被黜,辄哭倒于地,抑何不谅之甚 乎?于称名下士,夫岂鲫鱼名士耶?宝以夤缘之术,置于青云,于遂感钱神之力,刻木祀之。殊不知雨水之司,亦于命之所由然,无关推挽也。虽然,争名者于朝, 争利者于市。鱼不得水,则相煦以沫,相濡以湿,几何不索诸枯鱼之肆哉!
卢裁缝
卢裁缝,繁昌人,与同邑蔡林儿妻陈氏有私。陈与林 儿不睦,有琵琶别抱之志。卢以成衣业出入缙绅家,因藉虎威之助,撺取陈以为室。陈之在蔡也,帷箔不修,结纳者固不止卢一人。有屠肆殷大鼻者,交尤密,故归 卢后,月上柳梢之约仍所时有。黑暗私踪,虽未尝令裁缝知,然悄无人处,与大鼻对坐闺中,亦往往为裁缝所觑见。
裁缝性顽劣,喜怒无恒。得大鼻酒肉,便与把袂促膝,语刺刺不休。或砧釜不获舐润,则汹汹然恶气喷人。虽唠叨毒口,未尝明辱殷屠,而指桑骂槐,意固显然有属也。以此陈与大鼻俱心忌之,遂定谋杀。裁缝尚喜蜗居僻陋,孤寂无邻,不难为所欲为。
一夕卢又作恶,陈曰:“何必尔?酒肉固所自有,须知豚蹄之奉,必有所祝。毋徒灌黄汤,不问餍口者之何自来也。”卢曰:“刀尺小技,亦华屋中客。乃只鸡斗 酒,如许矜持,真村妪识见也。”妇笑骂曰:“不识谁家残筵下,搜起一片零星骨朵,便尔油溢唇边。往取束薪来,若不枉嚼蛆,当许汝醉饱也。”羹熟饮以酒,酩 酊尽一瓶,不能复坐,遂倒地卧。
殷本暗藏幕中,至是招之出,而商所以毙裁缝之计。殷欲缢杀之,陈曰:“似此徐徐结束,太烦人力,不如锋刃之奏 功捷也。”殷曰:“血淋淋殷红满地,事易败露。”陈曰:“易耳。”乃取大浴盆,实荻灰满其中。时裁缝已烂醉如泥,任人簸弄。殷假裁缝作人彘,横卧盆灰上。 穿刀刲血,灰尽淹渍成块,无涓滴外溢者。气既绝,乃移其尸委阡陌间。
天明,有牧竖驱犊过其处,见有布杉露莽中,意谓人之所遗失者,心窃利之。 趋视,则一僵尸倒沟侧。惊绝奔喊,里人咸集,始识其为卢裁缝也。鸣官勘验,知为冤死。执陈氏入城,连日不为讯鞫,遂为隶役教供。戚友邻舍衣食足以自给者, 株连殆尽。人心皇皇,一时腾沸,而杀人者早已窜避无踪矣。邻邑南陵,一打鼓担、一弹棉匠,俱被株连毙命。
案延三载,宰亦再易。追捕正凶,杳不 可得。后某宰以案久不结,恐干吏议,乃缉一农家子(亦尝与陈氏有染者),使狡黠吏教其以狱自承,且绐之曰:“杀卢者,陈氏也。汝与陈氏之奸情已实。倘按陈 氏以因奸杀夫,奸陈氏者安得不死哉?汝第承以黑夜遇人于田陇间,问之不应,心疑为鬼,挺刀刺之,实不知其为卢裁缝也。此误杀之罪,所坐无过于监候,遇赦即 释。如是,则陈氏可以不死,其德汝也必深。汝遇赦后,陈氏舍汝谁归哉?”农家子信之,遂画“误杀”供。
狱上,农家子论抵,而释陈氏焉。
箨园氏曰:卢裁缝之于其妻也,苟实不知,则亦已矣。知之,而佯为不知,又欲挟之以为口吻之利,以致数犯所忌,固已有死之道矣。顾卢裁缝之见杀不足奇,而 农家子之论抵则深可儆也。不贞之妇,昵之者以为阴骘无伤,不知妇有污行,彼此葛藤,一人肇衅,殃及人人。彼农家子非杀人者,乃以与陈氏有染之故,卒为殷大 鼻作替身。九幽十八狱,又何处叫屈哉。
何永寿
何永寿,浙西人。其父荣庆,贸易鸠兹,积赀饶裕。年四十馀,以病归家,不半载而亡。时寿甫十龄,家无成人,强暴者百计侵掠,赀财耗散略尽。荣庆在时,为寿聘胡氏女。胡止此一女,爱之綦笃。年十七,爰赋于归。倾家所有,悉资奁赠。惟留田二百亩,为颐养资。
寿既娶,藉妇奁赀经营商业。以鸠兹为其父旧游处,遂挟资至其地,开一金珠铺,握算甚工。岁有饶益,而悭吝性成,涓滴无漏,衣粗布,饭脱粟。虽庆贺相寻, 或与诸显者相往还,而衣冠错楚中,不以缊袍为耻。亦不惯宴客,间一款宾,不过茶肆中供清茗一瓯,佐谈口而已。或有劝之纳粟者,则曰:“囊中黄白物何害于 我,而必驱之充盈府库中,以贫助富哉l”
内弟胡昌,胡氏之嗣子也。胡嫁女未几,夫妻相继卒。昌不善治家人生业,田产所遗,渐以不支。又值岁饥,家况愈窘。闻何以胡氏赀得富,乃假贷戚友,修装抵鸠兹,冀得何力,以图生计。何峻拒之,不赠一钱。胡进退无据,遂佣于染缯者之家,而习艺焉。
何铺掌肆有冯甲者,胡之中表也。年十二时,即学习于何铺,阅十五年矣。廉谨敏决,事事赖以经纪。甲弟冯乙,亦客鸠兹,货毡毯为业,伶俐有口辩。少年放诞,恣情花柳,浪解腰缠,渐以狼狈,债台屡累,困不得偿,时时称贷于甲。甲每规抑之,终以孔怀之谊,不忍竟诿。
一日,因乙告急,手袖洋蚨二十元,将往酬之。遍索市肆无所得,或以青楼告。甲暴怒,将力斥其谬。问途而往,甫及门,辄有大声呼“客至”者,内嚎应之。过夹道,有媪来,导甲自侧廊入,则赤阑左绕,依墙西走,一门如圭,小弄通焉。
行数十步,进一院。蕉叶葱笼,窗纱掩映,有高髻婢立檐下。甲逡巡不进,婢曰:“客故迟迟何为者?”甲曰:“问冯乙耳。”婢曰:“入就座,自相告也。”甲 默然。婢曰:“此高小姑妆次,非啮人者。”启帘促之入,室庐幽雅,左壁下置一榻,几上洋钟宝鼎,陈设都丽;对榻设六座,锦茵绣褥,俱甲所未见。婢曰:“姑 坐此,小姑甫晨起,结束犹未竟也。”须臾,老媪进茗。
甲与婢媪方数语,有婢隔帘声唤:“请客内坐。”媪即代移茗碗,婢启帘纳入。一丽人衣水红 短袄,花绣镶嵌,绚烂炫目;葱绿裤底,凤头纤瘦,鞋未兜跟,云髻半偏,脸含宿粉。倦步徐迎,朱唇慵启,惟凝眸点颔而已。媪指丽人曰:“此高小姑也。”甲唯 唯就坐。略询邦族,甲问:“有冯乙者,闻其往来此地,果有之乎?”小姑以“不知”对。甲曰:“非有他故,昨渠谋贷青蚨三十贯,今取至耳。”小姑曰:“此事 当问吾母。”遣媪去。
移时乙至,见甲骇曰:“奇哉!脂丛粉薮中,不肖者之所留恋,道学人何由至此?平昔哓哓,颇不容于同气。己则如是,而乃相 煎太急耶!君既自堕淤泥,弟坐此积债三百镒,倘不代为出脱,则同拌一死耳l”甲闻言,期期艾艾,舌卷不可复语,双眸汩汩,两泪俱下。乙曰:“盍早为计?徒 作楚囚相对,无益也。”顾媪曰:“余身陷数百金,专赖此公取偿。若事急或有不测,惟向汝辈索人。当牢守勿懈,吾去矣。”负气以出。
甲曰:“猰 狗之啮人,不可以言语相争,谁能以德施而受此怨报哉!”乃振衣而起。小姑问:“将何往?”甲曰:“行矣,弗复顾矣;从此参商不相见矣!”小姑曰:“唉,是 诚易易哉。不闻所嘱乎?人或不测,将惟我辈是索。不能相福,毋以相祸。请姑待乙来,则去住由君耳。”俄焉,环佩丁当,粉白黛绿者五六人,相随俱至。燕语莺 鸣,围如铁桶,迷花蛱蝶,无路可出。甲对诸丽人历数乙短,众无不诋乙而颂甲者。
烟花应酬,齿牙伶俐,语言契合,坐久忘归。日已曛暮,烧烛垂 帘,酒肴备列,甲犹愤不就坐。诸姬嬲使登席,团团列侍,一肴一馔,各以箸头挑进。调弦劝酌,移盏就唇,一腔忿恨,消于瓜洼国矣!席有金宝者,彼此酬酢,眉 睫间早已暗通消息。众因相与执柯,或推或挽,送入金宝房作合焉。尤云殢雨,彻夜绸缪,直至曙色透窗,始朦胧睡去。
冯乙之引甲入彀,原与诸妓设 谋。是夕即暗宿邻房,侦甲动静。及至日已向午,甲晨梦方醒,睁眸启睫时,乙已坐床前。金宝方揽衣起坐,粉胸半露,红锦抹胸,倦态恹恹,兀然不动。侍儿进水 烟,兰麝三四喷,渐而下床结束。甲顾见乙,惊悸惭汗,无地自容,急推枕起,整衣扣钮,垂头坐镜台前,默无一语。婢促靧面者再,卒不应。乙呶呶聒耳,烦絮不 堪。甲怒,搴帘欲遁,金宝趋止之。
正扭结不解,有甲友方焕如适至,乃劝使皆坐,说甲曰:“花月游戏事,规矩中安索解人?此地当柔肠用事,乃昂 昂然作大阿哥气象,是真焚琴煮鹤,杀风景矣!人生行乐耳,何苦自招烦恼?况足下笃爱友于,今昆玉当迍邅之际,正应面议救援,俾得悔过自新。大丈夫释憾于杯 酒间,今夕弟治卮酒,为两君通好。敢有二三其德者,当兴娘子军以问罪。”甲乙俱为解颐。于是整席荐觞,猜拳谱曲,挑弄谐笑,极尽欢娱。甲兴致之来,亦自忘 其忌讳。两人沉溺脂粉,不出院门者匝月。
何之内弟胡昌,以何之弃之也。忿甚,益勤廉自励。旅橐稍完,辄弃染缯业,自作商贩。资积日饶,颇好声誉。结识缙绅,攀附文墨士,惟与何不通庆吊。
甲之恋金宝也,适值胡氏大男行婚冠礼。冠履之客,踵相接也。甲诳何,谓代胡氏支持宾客。何以甲索谨厚,深信不疑。甲心欲得金宝,而百琲之珠无能谋者,遂盗何铺金银数百镒,买金宝以逃。
明日,何以失金控甲,词兼涉乙。乙与胡谋,转以生死无着向何索甲。何溪刻多贪,素失街邻欢。因而众咸徇甲,谓其必无盗金之事,衿士愿为甲甘结,而不直何。何恐久讼耗赀,乃复捐金请和,而讼始罢。
钟和尚
族兄潘狄,年少无赖,恃其血气之勇,刚狠好斗。尝从公人捕盗南湖,盗船蜂拥,火药迸发。狄团伏水底,枪子纷纷,水声击若钲鼓齐鸣,激沫如飞。伏不得起,乃水行十馀里方脱。
行至溧水,得盟友十人,开一酒馆,命曰“好汉馆”。一日,有募化僧手提一钟,置铺案上。问:“何作?”曰:“钟重八百斤,每斤募钱一文,所索八百文耳。 有能举此钟者,弗索也。”诸伙无敢举者。狄自知非僧对,然性好胜,徘徊观望,欲乘间颠之。乃暗攻其后,和尚岸然坚立,无所撼摇,但一纵送,狄已跌堕康衢, 冥然昏愦,逾时始苏。急探溺器,跪而牛饮,尽一器,心始豁然。问和尚,则已提钟他走矣。
踪迹得之,尾其后。和尚曰:“不死为幸,何事复来?” 答曰:“愧技不如,愿乞指示。”曰:“能为我牛马走,则来。”曰:“能。”因以行装一裹委狄,使肩任之,重不能胜,跛倚行数十步,其状甚惫。和尚曰:“重 不四百斤,便乃如许作态,纤纤如儿女子。拳棒粗笨事,其何以堪?”狄固请从,和尚曰:“权过荒山,能否汝自决之。”
行数月,至一处,万峰峭 立,松杉蓊郁,一羊肠径崎岖石罅间。攀萝扪葛而上,出丛林一里许,顿觉山停水静,别有一天。有平坡,广数十亩,箭的马埒备焉。逡巡半里,过桥东折,有坞甚 深遂,兰若岿然。聚食数十僧,皆强有力;又有悍鸷少年寄此习少林业者,亦数十人。钟和尚之上,有父钟和尚者,有祖钟和尚者,且有祖祖钟和尚者。重门复道深 闭,方丈内狄所不能通问者也。
诸少年身皆轻捷,每跃起,迅如飞鸟。寺前银杏十数株,围可三四尺。有数少年,每晓起向树上疾飞一腿,迅即退立树 外。叶上露零如雨,无涓滴沾衣者。或立百步外,以丸弹杨叶,第认定何枝,弹丸风发。顷刻繁叶乱堕,无一存者,他枝不误损一叶。或立瓦一片,骈二指削之,则 一角落,而瓦立如故。或囊沙悬于四侧,人立其中,四面击之,囊无着身者。又有以手挟数十斤沙囊,耸身中堂,以指掐屋梁,而挂其上,半晌乃下。诸如此类,不 可殚述。人各一技,晨夕演习不倦。
因使狄自献所长。于是使拳弄棒,如“黄莺扑翅”、“拨草寻蛇”诸技,莫不竭尽平生之力。然而弄斧班门,略无 许可。和尚曰:“所有来此习技者,类皆弱冠以前。今汝年已三旬,技止此耳,乌能为力哉?及早归去,深自韬晦,或不失为善人之目。若必以区区自喜,好为卖 弄,死丧无日矣!”赠二十金,遣一老园丁送之出山。狄自是不复敢负气自雄矣。
箨园氏曰:所见不广,而以区区自喜,此盆成括之所以见杀,而马服子之所以丧师也。钟和尚之不传其技,即谓以菩萨心救世可也。
蓝山过客
张雨亭孝廉,设帐于蓝山僧寺。门墙桃李,多豪气少年。一日,有过客年可三十许,衣履不甚修洁,无随从,无囊橐,无雨盖,只身至刹。走殿上,迳视塑像一周,即旁窥书舍。与诸生语,皆以客为落魄旅人,大加白眼。进就雨亭,亦落落不甚为礼。客扫兴而出。
时方整洁神像,有护法灵官业已装就金身,未及正位山门,暂供佛殿上;有关帝圣像绘采未成,闲供山门外。客感其事,欲留数行墨,以示轻己者。因向雏僧索笔砚,僧乞怜于诸生,无肯予者。客于灰烬中,检得松煤,题壁云:
古来传语不欺人,佛要金装衣要新。
看汝灵官居上座,汉廷夫子在山门。
题罢,大笑而去。
雨亭偶步殿下,见题句大奇之,问髹漆匠谁题此者。匠曰:“适来缊袍书生所留墨也。”雨亭曰:“莫谓风尘中无佳士也!双睫俱盲,是失子羽矣。”使其徒追返 之。坌息至五里外,客尚息足路侧。要使回刹,且言师谢罪之深。客笑却之,牵裾固请,益坚拒不顾。诘其姓氏,卒秘不吐实,但言:“为谢乃师,仆姓名久不流露 人间。乘兴而来,兴尽而返,非由诸公见拒也。”
徒知不可强,遂还报命。雨亭叹曰:“小子志之:士不可轻!徒自取「肉眼」之诮耳。”
戒牛肉
癸卯乡试,闱中有白须翁持一册,状如行脚僧之募化缘簿。遍行矮屋中,问有戒食牛肉者,则书名其上。友人吴某书焉,归而不食牛肉者半载有奇。
一日,饮友人家。僭置太牢,某戒不举箸。同座者咸劝之,因而不能自主,辄破戒,一作冯妇。归而胸膈饱闷,头脑冬烘,抱“采薪之忧”者,数日始愈。念必破戒之故,嗣是心怀恇惧,不敢再犯。
或曰:“此偶然耳,倘再犯面再困之,则信矣。”劝使再试,以观验否。某勉从其教,甫一下咽,疾即大作,身如炽炭,昏不知人。医治莫效,迁延旬日,卒以不起。
箨园氏曰:此事颇奇,此理难明。破戒罪不当死,况有劝之再试者,教诱人犯法,曷为无恙耶?初破戒而胸鬲饱,或曰此偶然耳;再犯而卒不起,殆亦适然耳。
卷三
葛浒
西江俗喜食蛙,呼蛙曰老蛤。猎此者,昼以竿饵,宵以灯捕,野田草露,搜括无遗。乡民之无恒业者,多藉老蛤为衣食之谋。味美而值廉,城中烟火万家,几舍此不为举箸。
巡抚陈公恶之,思革其俗,因檄州县谕禁。既逾月,察民间捕蛙如故,益震怒。乃自出示严禁,律以斩决。大意谓蛙虽侵稻,而食蝗蝻。蝗之起也,稻无遗粒,小 民遇此凶灾,必致身为饿殍。是蛙之侵稻也,为害小;而其捕蝗也,为利大。今兹设为厉禁,非必贱人命而抵偿蛙命,实欲惩一人以全活千万人云。于是民皆畏死, 不敢捕蛙;而因兹游手以致爨火不举者,亦往往有之。
有葛浒者,久业捕蛙,而家以小康,俗多呼葛浒名以为“蛤虎”。虽中馈外更无他口,而设禁后相对坐食,流水无源,日取何难涸绝。幸操业时积有羡馀,闺阁中衣箧妆奁,尚不似茂陵人,徒以四壁贮文君也。渐而开缄出典,日从质库谋生。
如是者且一月有馀,终嫌略无寸进。其妻临食而叹,谓:“似此咽深莫底,有入无出,蛙禁不开,岂将坐以待毙耶?君正年强力锐,盍亦求他术以相活乎?”葛 曰:“耕锄无地,佣作无门;生性顽劣,目不识丁。捕蛙外更欲以何任见委?倘一饭不相容,唯有瓢杖出走耳。”妇曰:“然则示禁以来,蛙无捕者。青草池塘,聒 人鼓吹,日益增繁。君有术焉,能盗捕之乎?”葛曰:“虽盗捕之,城不可入。乌从取值者,不又虚此一盗乎?”
时方食瓜,妇以箸指瓜曰:“计在此矣。小园番瓜正熟,盍凿瓜穿小孔,取径寸圆盖,约容一蛙之纳,扣挖瓜瓤务尽,褫蛙实其腹,封盖如原瓜。先排伪瓜于筐底,而多覆真瓜掩其上。君业此已有年,城中食蛙者必有旧识。肩而往,获价必当数倍。”葛谨受教。
方入郭门,有四少年阻瓜问价。葛曰:“瓜不鬻,往饷戚友耳。”四人怒呵之曰:“夫诈也,是瓜必有奸细!”勒使下担,验其瓜,得藏蛙焉。葛胆落,而如土 色,缄口不能置喙。而四人者,抚标中军之营卒也。喜获蛙犯,遂缚赴抚辕请功。抚亲视藏蛙,略询葛以致败之由,葛以实对。抚亦不甚穷诘,但令押送南昌狱。
葛去,抚召四人来,曰“捕蛙虽有示禁,汝等未奉谕巡逻,何勤于公事乃尔?今兹既获蛙犯,固当厚赏。虽然,余有疑焉:今使余闲伫郭门,见有担瓜者泛泛而过,必未能知为奸细也。汝四人识力颖悟,高出余上万万矣。第不审所以知奸细之由,盍明以告我?”
四人曰:“大人严切之举,卒等随地留心。虽担瓜者,不敢悠忽纵之也。”抚曰:“不然!是特瓜耳,脱有束袱而前者,汝亦缓结搜之乎?脱有扃筐以走者,汝亦开缄验之乎?果尔,必设关阻隘,盘诘行旅而后可也。知汝四人,必非良善!”亦令押送南昌狱,待讯明捕蛤犯,再行释放。
明日,提葛浒覆讯,问曰:“似汝蠢蠢,非能用诈者;藏蛙之巧,乃慧心人之妙想,非汝心思所能到。果谁为画此策者?”葛不能为饰说,直以“室人”对。乃仍 系之狱,而以令牌促葛妇至。询之曰:“汝夫藏蛙于瓜,乃汝教之耶?”妇初犹抵赖,一再研诘,始承之。抚曰:“汝谋不为不巧,安得入城即败?其中必有别 情。”妇言:“为口食所迫,不得已而为此,非有他故。”
抚遂大陈刑具,叱而讯之,曰:“王法在是,汝能无惧乎?且汝已言藏蛙出自己教,则葛虽 犯法,而主谋者汝。汝夫可以不死,汝将不可复生。然思闺阁中人,未必能作此狡狯。或有善谋者,怜汝窘于晨夕,而教以藏蛙盗鬻之术。此其间固当别有主谋,汝 又何必为他人顶缸乎?”妇是其说,遂以主谋者告,其人盖城北富家子也。
差提到案,并四卒与妇对质。始知富家子本妇之夙好,意尝患葛,思欲杀之而无其隙。适有禁蛙之令,遂与妇谋,伪为瓜藏计,怂恿葛欺使入城。预贿四卒,伺于郭门,待其至而擒之。借抚公之刀,以杀我欲杀之人;我不蹈于刑,人自罹于网:计亦巧矣!而无如抚公之不为其用也!
论富家子奸杀之情,谋陷之毒,宜于常律有加焉。然虽驱葛入阱,而葛尚未死于谋,难科以“奸杀本夫”律,于是重罚以惩;葛妻则判使离异,四卒亦皆杖革,而葛卒不罪。
旧传此事出于陈文恭公,然文恭公世宗宪皇帝称其能知政体。其秉节江西也,筑罗丝港石堤,造黄牛洲浮桥,浚凿龙驹寨水道,所见于《行状》者,皆地方重大之务,宜不以琐琐小故自炫其聪明。疑此或别有陈抚所为,传者以公之名重,附会言之耳。
箨园氏曰:“杀其麋鹿者,如杀人之罪”,贤者之所斥也。因杀蛙而科人以死律,必非抚公意也。毋亦欲止民之杀,故设为重刑以惧之耳。从来愚拙事,多系智巧 者为之。诱葛以自杀,计非不工;抑知抚公非奉有成宪,果能以己意杀人乎?欲以害人,终于自害,徒有奸谋,并无卓见。唯富家子,故用意如是也。
王货郎
徐州郡城三阳馆,有阇黎年十八九以来,丰姿秀媚。未披剃时,与王货郎同就馆师,相狎甚得。货郎结茅附郭,去三阳馆不半里。每出经纪,必就馆小驻,杯勺流连,恒醉饱以归。王得钱沽酒,亦时时邀僧饮其舍。
王妻季氏,结缡未久,眉目楚楚,衣履修洁,匀脸抹鬓,颇不疏略。王长僧三岁,僧呼王“兄”之、季“嫂”之,季亦以“夫弟”之呼呼僧。僧初见季,颇形面 腆。面货郎家无次丁,杯酒当筵,必季行炙。初惟托伴进馔,问酸咸、谦失饪而已。既而渐驯渐熟,猜忌全消。王以僧朴诚,爱好无异骨肉,辄唤季添箸共饭,红袖 缁衣,履舄交错。
一日,王又约僧晚酌,市肴馔数事,嘱季调羹以待。己则出走近村,冀卖数百文即归。嘱罢,摇“唤娇娘”以去。肩头贸易,缠绕乡 间,晌午不返。僧踵门叩问,知王唱卖未归,遽即辞去。日已西沉,僧又至。季曰:“未审有何牵绊,迟延至此。请先入,瞬息当至矣。”僧沉吟,季趣之坐。移 时,益无声息,僧复欲行。季曰:“酒已热矣,倘叔去而彼归,将谓粗笨妇慢客也。脱粟饭有何佳肴,金乌已堕,枵腹想难更耐。请陈馔先饮。”僧倚筵弄箸,默无 一语。
季罗列杯盘,酌酒以进,再尽再劝。厚意殷勤,转侧不离僧左右,挑弄多端。僧亦略窥其意,但年稚羞涩,谦言“量窄”,不甚畅饮。季自尽数 杯,挨身僧侧,送酒唇边。僧就犯之,遂以致乱。是夕,王终夜不至,青春两少,鱼水甚欢。自是,遇王远出,即歌“赤凤来”矣。王于眉睫间渐窥而疑之,然犹未 悉其详,积不能发。
货郎小负贩,倾家储积,尽在肩头,少立赊欠,资本便已亏短。一日,担头物事出脱几尽,而阿堵空空,难资周转。近村有刘翁 者,家称殷实,与王为买卖旧主,欠簿登记,已万馀钱。王恐忤翁意,不敢言索欠,以称贷告。然田家储蓄,不在库藏而在仓庾,必伺善价以粜;非其时,虽数贯青 蚨,亦未可便索也。
货郎之谋既梗,怏怏以归。躞蹀庭中,计无所出。季氏稍为劝慰,因而迁怒,呶呶嘈聒。觅一磁瓶,满沽佳酝,且斟且骂。二更向 尽,犹哓哓不休。季曰:“饱灌黄汤,至尔许时犹不饭耶?”王曰:“一丝残喘,自分与此瓶俱尽。苟为刘伶「死便埋我」,我自乐之,何干汝事?汝年方少艾,风 雅过人,何忧无啖饭处?我目光如炬,汝暗昧事,毋谓勿知也。历历心头,不汝瑕疵耳。莫欺人褦襶,有时酒狂,发勿悔也!”固鼻哂之。漏已三下,倾瓶中不留馀 滴,始登床酣卧。季窃思:“秃奴事想已败露,一旦反复,妾头颅不复寄项匡上矣。先人有夺人之心,与使人负我,何如我负人!”遂决计杀货郎,觅室中得一青麻 绳,勒货郎毙之,而移其尸悬于他室,示若自经者。及晓,方哭于室。
邻众集问,季曰:“郎以担头货尽,无以作资本,索欠于刘翁无所得,深怨负心 人不顾人缓急,归而呼「恨恨」者再,压肩双笼,抛卸于庭。妾知其不慰,乃代负以移之室中。晚餐方熟,屡进不纳,唯痛饮自挝其首,然亦未尝言死也。夜阑郎 醉,和衣倒床上时,妾已先就寝。春梦缠绵,入晓方醒。启睫视郎,已不在榻,疑其早起,自支茶铛去。呼问不应,始起四睇,已毕命于他室。”时邻人已代为解 缳,季故坐于地,而肩倚之,犹哭呼救者不绝口,又言:“刘翁杀吾夫,使茕茕者将无以自生,必报刘翁也!”呼天抢地,号泣甚悲。邻舍信之,莫与置喙。
里保不敢殓,鸣于官。验之伤痕,对交非自尽者。项有红白二伤,红伤纤以深,白伤粗以浅。检床头,于茵褥下得麻绳一缕,与红伤吻合,遂定季氏罪。僧之染于 季氏也,季诱之;季之杀王,亦季自主其谋,僧不豫也。有司廉得其情,待僧以不死。富人刘翁,以不允货郎请而反目之故,俾货郎毙于非命,则酿祸有由,当问翁 以“致杀”律。百计夤缘,家产为之一空。
箨园氏曰:谚称三等人不可交,以其耗于财也。货郎贫窭子,无害此矣。乃艳妻在室,而开门揖盗,其死也谁任其咎哉?况心欲谋妻,密事也,何至糟邱生入夺其魄,辄喋喋不戒于口?财与色、酒与气,四者皆杀身之具,而货郎以全,欲不死也得乎?
祈兰娘
祈兰娘者,台州之楢溪孀妇也。少颖慧,善读书,有“女学士”之目。结缡华氏,家巨万,生四子。长曰成礼,次成义,三成廉,四成耻。祈年未四旬即孀,其子最长者,亦年近弱冠。以择配严,俱未婚娶。
天姥峰下苏氏村,有女名眉仙,绝代佳人也。针黹女工,无不精妙,翰墨淹雅,过于兰娘。诸苏皆家产肥饶,惟眉仙少孤贫,依老母拈针线度日。有梅一娘者,惯 为撮合山,欲言苏女于祈,而恐不见信。因思“有真才自邀真赏”,乃盛称天姥之胜,怂恿祈娘踏青其处,冀可一诣苏氏,见眉仙。想似此称心人,定无不入彀者。 祈意亦欲藉春游物色佳妇,听梅言,结期而往。
至天姥,眺览一周,偶思小憩。梅言:“有老姊,佣为苏家灶妇。苏室无男子,母女外,惟婢与吾姊 耳。家虽清贫,而小缩蜗居,颇臻幽雅,请暂临存。”祈颔之。梅导以往,至则虚扃白板,修竹成丛。推门入之,循廊穿槛,有小院落,佳卉三四种,排列妥贴。虾 须帘底,一美女含笑相迎,袅袅如蓬莱中人,盖苏女也。苏母闻客至,亦款步出迓,相将入室,诘家世,叙寒温,果碟茶瓯,礼意殷渥。祈坐移时,不甚留意苏女。 梅亟称女才,并言尚无婿家,冀以挑祈,而祈意终不为动。须臾兴辞,坚留不得,遂去。
按辔行三四里,憩阡陌间,梅询祈曰:“苏氏子有西子、太真 之色,人世难于合璧,故至今无委禽者。娘子守石崇之富,诸公子亭亭玉立,明珠百琲,特患世无云英,不足以当重聘耳。美若苏女而犹不足当青盼,天下女子将无 可云妇矣!”祈曰:“否否,蛾眉皓齿,名曰「伐性之斧」,嫂莽不知书耳,西子、太真信美,然所以亡吴国、祸唐室者也。嫂不闻乎?深山大泽,实生龙蛇。尤物 为厉,岂家庭之福哉?”梅曰:“虽然,若娘子之美,亦倾绝尘寰矣。乃长盈署库,膏沃连阡,绕膝团栾,合门平顺。「红颜薄命」之说,固未可尽信也。”祈曰: “嘻,子固知其一,而不知其二者也。苟谓我美,则谁而不美者。然而不祥孰甚焉?闺阁中人,齐眉偕老之为瑞。乃欲于孤鸾寡鹄中,推崇五福,不亦过欤?膝下嗷 嗷黄口,皆孤孽也。若箧中黄白物,乃天下流通之宝,不过暂职几时锁钥,知为谁作守藏犬哉?嫂何见之不广也l”
言次,有馌妇广颡大眼,未老而 槁,跂足道旁,若深味祈语者,乃唐突而进曰:“是言诚然哉!妾质颇陋,恒为择妇老所弃。冰上人绘词虚饰,得适郎氏。合卺之夕,郎子意颇不怿。琴瑟既调,一 匝月而好合无间。子女之祥,占弄璋者五,占弄瓦者再。春莳秋登,充箱溢廪,年逾五十,而夫妇之欢爱不衰。乡里婚嫁之筵,非妾不成礼,取其祥也。夫年长妾二 周,力作尤锐,荷锸陇上。终日不见,妾惓惓如有所失。今兹执榼田间,非子妇婢媪虚无人焉者,良以伉俪之情老而弥笃,藉此亦以敦逑好耳。以娘子如彼,以妾如 此,岂非美者祸而恶者福乎?适闻此嫂啧啧苏女,夫苏女,诚当世美人也。然天下有美如苏女,而年几二八无问鼎者乎?古称遇仙于天台,夫天下岂有神仙?要不过 花妖月魅,勾引痴情男子,沉沦孽海耳。娘子不为妖魅所惑,乃娘子之识力,抑有福儿不应有妖厄也。妾虽田舍家,而室庐新构,连闼洞房,颇不鄙隘。略过丛林一 角,指顾可到。不以污秽为嫌,敬迓香轮,暂谋小住,俾寒门丑婢媪一睹芳范焉。”祈笑而从之。
入一废院,榛莽蓊翳,行数十武,则飞翚华好,不似农家居地。妇长女名珠珠,貌略类母,而鬓发光泽,挽高髻作时世妆,粉黛功深,亦觉“少年无丑妇”矣。祈见珠珠,颇惬心念,陡觉笑容可掬。初问生庚,次问学习,一切闺中琐务,咨考甚勤。
正话言间,又一女至。粗健面麻,鬋发覆额,衣履不甚修洁;而皓质凝霜,肌肤如玉,亦其动人处也。妇曰:“此次女也,名宝姑。夫人巨眼,尚当一盼否?”祈 曰:“适来时,已于大银杏下牛背上见之。年岁许矣?”曰:“十三,较阿姊年逊四筹。”祈曰:“俨然小竖子,不睹双珥,谁知为女子者?他日长成,必巾帼中丈 夫也!”妇曰:“毋过誉,折福矣!然儿性勤,喜任繁赜。每驱牛出,摧枯拉朽,可抵一人樵采。且往往生搏鹿兔,弓箭火枪,俱一发可中,则又儿之绝技也。”祈 笑曰:“古称牧羊龙女,此又牧牛虎子矣。”
谚云:“文章中试官。”人既入选,事事赏心,见慢易则以为率真,见轻浮则以为敏决,见椎鲁则以为庄 重,见刻薄则以为精细。妇知其可动,乃说之曰:“恨女家世力农,门户不足仰攀。虽然,闺帷所尚,纺车汲瓮,刀砧杵臼,乃其正务。「针神」之称,技斯下矣, 况于奇技淫巧乎?妾二女,貌虽不工,然力作任勤,专事节俭,尚不乖于妇道。如夫人名门,不敢妄冀。既蒙缪爱,乞夫人留心,代觅一门户相当者,以完儿终身 事。妾老矣,残年挂心,惟此两孽种,一旦得所付托,则千斤之负释矣!”
祈曰:“家有劣子四人,视与两千金年岁平等者,愿结秦晋之好焉。”妇 曰:“嘻,夫人之言真耶?伪耶?果如是,则老妇不世之福,二女意外之缘矣!毋相戏也!”祈曰:“何谬哉!是妾之本怀耳。”遂脱钏,各赠其一,为长、四两男 订婚。约妇又荐近村文姓者两姊妹,一名丙姑,一名玉姑,其行径亦郎女之亚也。而四子之婚以完,举案以来,中馈尚多安戢。
祈悦珠娘才,无大小, 悉以委之。长礼谓:“刻薄之家,理无久享。”不乐珠娘残忍,稍稍规戒之。珠娘不服,渐而嫌生中间,反目不时,威福交作,而礼势替矣。四妇狼狈为奸,以蛊惑 祈。祈不之察,悉加优宠,而于两郎女尤甚。珠以财利诱祈估计营谋,善权子母。宝虽附珠聚敛,而童稚之年,贞心未固,情尤易染,往往私蓄金帛,作兰芍之赠。 玉姑稍务名,蓄积之术,亦计及锱铢;而门户应酬,尚不过吝私橐。丙姑固涓滴不漏者,然借券贪图重息,恒致颠覆不收。以故华氏家势,外受贪名而中无实际。
祈于诸子中,最钟爱耻。耻虽青春年少,而威重有绳墨,诸妇多严惮之。乃授室未一载,得疾暴亡。祈哀痛成疾,卧床不起。宝性淫纵,耻在时,犹略知嫌忌;及 耻既亡,心益肆。仆从无分可否,沾染几遍。祈病尪羸,经年不视事,由是权归诸妇,日用所需,百索无一应;即饮食,亦多缺如。
祈有侄,名德模,字仲夫,少失怙恃。五岁即依祈,祈爱之如己出,特以其性耽书史,故亦不任以家政。自郎妇专横,德模戢东园数椽老屋,栖息其中,暇则携童挈榼,怡情山水。祈初病时,犹日入问起居。郎妇恐为不利,假祈命拒绝之。是以祈病经年,三子一侄,欲求一面不可得。
病榻之侧,供给无人,症已垂危,而梅媪忽至。见析状不堪,握手涔涔,泣数行下。祈亦泣曰:“嫂从何来,乌得至此?诸妇杀我矣l予病燥,舌本焦枯。水浆不 至者,已两日矣!嫂能为我愈之乎?”梅曰:“藏有甜葡萄,可以已渴。”乃出佩囊哺之。祈甚欣慰,因谓梅曰:“予不听嫂言,致有今日,悔无及矣!大郎二郎, 虚有其表,固无足介怀。廉与德模,精明能事,胡久不见?予抚德模厚,今日之情,深乖予念。廉儿秉彝笃厚,音闻久疏,倘登鬼篆乎?”梅曰:“三郎病躯虽殆, 然不闻有凶耗。华仲夫,秉礼君子也,为诸妇所阻。富贵之家,限于规矩,非插翅所能入也。”
祈曰:“嫂能为我召之乎?”梅曰:“承夫人命,试出 筹之。然能否不敢必也。且夫人何不以手书示之,则仲夫有命可恃矣。”祈曰:“诸妇淫悍不育,嗣续之事,无可望者。德模循谨,可属以家事。虽然,嫂视室中, 落落四壁,安所得有笔砚?”梅曰:“先公之子犹有三人,一旦以亿万之资畀之异体,将何以堵诸妇之口?事必不谐,徒取祸耳。”曰:“然则事已急矣!德模尚未 有室,苏氏子犹可图乎?苟兴华氏宗,何必己出也?”梅曰:“事有今昔之殊,恐难为力矣!”曰:“成则子之德也;苟或不成,殆天数耳!老妇之命,毕于今日。 过此,无相见之期矣。行矣,勉旃!毋俾诸妇知也。”梅潸潸两泪,流连再四而后出。
是夕兰娘卒。明日晨炊后,始有知者。越二日,而成廉又故。草草入殓,丧不成礼。惟德模临哭尽哀,然事权不属,亦无由与诸妇争也。
嗣是,珠娣姒益肆行无忌,供役多少年健奴,晨夕不离左右。礼等终年别墅,各具衾枕。偶诣闺闱,珠辈辄托病头脑,每以“医戒綦严”拒绝之。
有邻人熊益坚者,因司阍苟老,得通于丙姑,甚见宠爱。然心惮德模,每出入恒惴惴。一夕,熊入丙室。酣寝中,见德模遇己于门,怒气甚盛,按剑将刃其颅。大 惧疾呼:“丙姑救我!”三呼而声益急。丙亟撼醒之,问以所魔,熊犹哀乞不已。惊定审睇,始知其在丙侧也,因具告以心忌德模之故。丙慰解百端,而熊终不怿。 自是得惊悸疾,不可复诣丙。丙撼切齿,思杀德模而甘心焉。
先是,梅一娘受祈嘱,请于苏母。苏固知德模可婿,但以缺于嗣续,故欲招使入赘。德模 犹豫未决,及闻丙姑谋,惧不免,遂从梅言,赘于苏。两美既合,相得甚欢。只以心悬华氏,情常戚戚。眉仙因言:“尝遇一老姥,授符咒一缄。题曰「某年月日 发」,今其时矣。近者,礼、义两君薨,子为同气,不获凭棺一恸,于义缺如。且诸妇心怀叵测,两君之命,未必非冤;而帷箔之不修,其丑已甚。昨梅一娘来言, 玉姑近接有马氏子,熊病亦痊,可复见任于丙姑。两人倾覆,华产渐不可支,兰娘之祧且斩。君称名下士,有骨肉之仇而不能报,人其谓君何?此去郎宅不远,土人 言其地并无此姓,恐为妖魅所祟。盍往察之?”
德模然其言,适一娘来,遂相与俱往。询诸近邻,言其处为高氏废园,因多妖异,故久无居人。入园索 之,旧日房舍杳无所见,知诸妇之皆妖矣。归语眉仙,发藏函,中有两符并毙妖之法。眉仙教德模先讼诸男冤,而后集诸妇于公庭。依法焚符,四妇俱现本相:两狼 两虎,毙于阶下。然察诸男之死,非熊、马两人之罪,乃薄惩以法,惟尽归其侵田而已。德模以一身兼承苏、华之祧,而悉得其业。
后眉仙连举九子,礼、义诸人皆得延其祀于弗绝云。
箨园氏曰:苏眉仙之贤淑,不独其貌美也。观其处置诸妇,从容不迫,其才亦可知矣。兰娘自怨其美,爰弃天下佳人而不敢纳,是犹因噎而废食也。乃卒以丑妇之 故,遂覆华氏之宗。其害虽原于财货,然明知其恶而故取之,不居然海上逐臭之夫哉?近日才人之厄,固为此等见解人所祸;近日事势之坏,尤为此等见解人所误, 可胜慨哉!
殷蓬头
仙人殷蓬头,邑乘尝载其事,而世传蓬头仙名幻术,纷纷不一。
仙本寄迹横坑郑氏家,去后留一杖、一 自绘小像。像神彩如生,每届除夕,郑必设像与杖,馨香祀之。一岁方设祀,杖忽腾空而去,惟像仅存。后为乳媪所窃,鬻于凤氏之卖浆者家。凤只奇其绘事之能, 而不识为仙笔也。有成衣匠,为凤详其颠末,始知为郑氏珍藏物,倍宝贵之。后郑侦知,以重价请赎,纳钱十万,始获珠还。
仙栖横坑时,值农田莳 插,里人雇之佣工。数十家相继,仙偕诺之。诘旦,担秧立亩上,迎风抛掷,自成行列,不终日而连畴千顷,悉已栽成。又尝走阡陌间,见插田者,戏之曰:“吾为 汝卜兆,今日不能终亩。”农嗤妄之,曰:“吾将竣此而朝食,谁言不终哉?”仙笑而去。农见沟洫中游鱼成队,肥鲜可爱,乃筑泥以塞畛畦缺处,脱布衫张水中, 驱捕游鱼。随波遂流,极尽劳瘁,红日西沉,得鱼满笼而归。审睇之,乃杨叶耳,始悟仙之绐己也。
郑有富翁,颇持善念,与仙最相友善。仙谓其婢 曰:“汝主人命当为丐。”婢曰:“主人稌黍连仓,积金盈笥,何由为丐哉?”仙曰:“命如是也。”次夕为元宵节,仙谓郑翁曰:“今夜姑苏灯景,胜甲天下,何 不一争快睹?”郑曰:“世无叶法师,斯念不能偿也。”仙曰:“否否,试为君一行其术。”因出藤杖,使郑闭目跨其上,觉风声谡谡,过耳甚捷。俄而呼郑曰: “至矣l”启睫枧之,阊门也。火树银花,五光炫耀,压臂摩肩,人声腾沸。挨挤二三里,遂失仙所在。
郑大惊,彻夜踪迹,毫无影响。郑虽殷富,然 田舍翁足不出户庭,语操土音,听者瞥然,旁皇吊影,莫知归路。因脱身上布裘,易食糊口。思觅同乡客与之俱归,居数日,渺不可得,嗷嗷枵腹,势不可支。遂行 子胥吹箫故事,颠连匝月,始遇有同乡贩纸者,廉得其实,携置舟尾,狼狈以归。
仙所为,类此者甚伙。一日,仙折竹枝浮水上,因大呼曰:“能踏此者,当与之俱仙。”三呼无有应者。仙遂跃登其上,飘然而去。
丁欢喜
前明万历时,有丁耀祖者,贵阳人。其父以广南守备,家于酒洋,遗业丰富。娶白氏,生一子,名欢喜,性诚朴,喜武艺。年十五,有相士卫道君见之,谓其眉问有厄纹两痕,当颠踬二十年,方复安享富厚:“日下眉痕显露,厄运将至矣。勉之哉,后会犹可期也!”
丁有宠姬六人,第六姬金氏,尤艳冶,蒙眷爱。炎暑之夜,金眠竹榻纳凉,僮奴边冶儿执扇以侍,裙褶不戒,遂为所犯。嗣是结为私好,久而踪迹渐露。白侦知之,托故以逐边。边逐三月而金氏生男,命之曰“常有赢”,本吕出之隐,而丁固漠然也。
明年,白氏亡。金以逐边之故,深怨白,思甘心于欢喜,因日夜媒蘖其短。丁察欢喜,亦觉行多乖异,聪敏远不及昔,由是恶欢喜而益昵爱常。或时谈欢喜过,金 必多引证据以实之,又隐构黠者全奴相表里,渐匿欢喜,使不与丁见。丁或问之,则曰:“狼子野心,斗鸡走狗,日与无赖子遨翔郊甸,游戏花柳,岂有暇功念及家 君哉?”丁曰:“小畜产所为如是,必覆吾宗!”金知丁可欺,荼毒欢喜益甚。
一日,丁出,全奴从,遇欢喜于门,衣履褴褛,肤肉黄瘦。全奴恐丁诘 问,乃厉色呼之曰:“大郎何不自爱,偏务与游手者近?若辈不才,皆害大郎者也!大郎溺于匪,情致荡焉,如此尚不知悟耶?”丁怒曰:“小畜产,有何面目见 我?我岂汝父哉!天下何事不可为,汝独乐于为丐?非汝母生前冤孽,安得有此孽种?不杀此畜产,害有穷期乎!”愤愤而去。
金使人谓欢喜曰:“吾 固嘱汝,勿令阿父见也。不信人言,而然以求生难矣!”嗣是,欢喜益畏惧丁,不敢复见。金又说丁曰:“欢喜近工剽窃术,不谋先发,后将噬脐。”丁曰:“诱而 杀之,难可已也。”金曰:“恶不及死,杀之不仁。不如牒诸邑庭,可杜他日之渐。若暴杀之,人其谓我何?”丁曰:“此特卿之慈念耳。虽然,恐不为畜产所感 也。”牒词既入,不数月丁死。
初,丁喜结纳,食客恒数十人。有洪致和、毛丑父者,皆丁所器重。欢喜之遭谗也,两客数切谏,不听,遂相与俱去。 及丁捐舍,诸客亦星散。六姬中,他俱无出,无可制金者。金乃阴遣附己者,往迎边公至,逐欢喜而奉常以主家政。以丁在时,固尝送欢喜忤逆。案牍犹存,亲戚故 旧,悉无从置喙。
金与边,初尚稍存廉耻。积日既深,而衾裯之好,居然琴瑟。惟嫌邻近耳目知其根底,因乔徙青蛉而家焉。金亦明示常,谓边周其真父。常之于边,遂亦父礼事之。奴仆婢媪,莫不仰承眉睫,一呼百诺,不啻丁之在时也。
欢喜被逐后,无可投趾。会有除官千户总之任羁縻者,乃以膂力自为毛遂,得相随之去,给粮为步兵。羁縻多山,欢喜性耽游猎,日负一枪,与臂鹰嗾犬之徒,驰骋于群峦万壑中。
千户有妹名好好,英勇有胆略,尝单骑挈长枪,走昆仑冈。以欢喜为前驱,使侦兽苍莽中。欢喜握刃深入,为熊所迫,狂奔里许,方得觏好好。熊犹驰逐,直扑好好前。好好挺枪刺熊倒地上,乃抽枪以遁。马上回视,熊虽起而不复追,窃自顾肠出,愈拽而尽之,遂殪。
越数日,营众十馀人,复猎于山。欢喜逐一鹿,驰出层峦,蹶堕崖下,幸得不死。仰视壁立巉岩,危不可上,而身伤委顿,行动綦难,惟有待毙而已。忽一熊蹑险 而来,自分必填兽腹,转不若堕崖时得死为佳。及熊至,抚视欢喜,殊无恶意,盖熊固牝而失其牡者也。度其地,牡即好好所杀者。得欢喜甚惬,负之归洞,相牝牡 焉。
欢喜虽堕险有伤,熊饲以药,刨寻愈。而茹血餐肤,日不火食,非生人所能堪。幸带有取火具,每得獐麂之属,辄燎枯柴以熟之。又筑泥成窌,燃薪留烬,延火种,备日久计。熊以习惯,亦优于执爨。惟欢喜以熏灼之食终岁,不尝谷黍,渐而两目俱矐。虽一息犹存,无异堕身地狱也。
丁客毛丑父,善剑术。过羁縻,为好好所识,赘于其家。岁馀生一女,名福儿。年十七,尽得丑父之术。一日,好好携福儿出猎,侍从十数人,见一金毛獾,大倍 常獾之半。福与诸婢连发数枪,不能毙。驰逐之,出层岩下,有人在焉。无衣履,被皮革而已。旧婢菊奴识其人,为丁欢喜也,取之以归。行三里许,有一熊飞奔而 来。见人已出险,势不可及,哀啼数声,触石自毙。
欢喜归,丑父见而疑之,详询得其实。谓好好曰:“此即仆之居停丁耀祖之子也。庶母无恩,致累流窜。仆少时学技无成,流落不偶,幸受丁翁知,托门下者五载,至今犹耿耿于心。乃天假之缘,俾留丁翁一脉,其敢忘衔环之报乎!”遂以福儿妻欢喜。
时有老道卖药于市,医治危难症,多奇验。丑父延之至家,以视欢喜目疾。道易之,授刀刲药,并录每月光明日示之方,教以按期熏洗,半载可愈。如法治之,目遂豁然。或传其方,谓即桑皮皮硝也。欢喜既有睹,始识卖药者即卫道君是也。
丑父益喜,因谋为欢喜雪冤。以洪致和有干才,当日俱为丁门客,熟知丁事,能为欢喜证其颠末。乃趣装,遣道君与欢喜俱至酒洋,访得洪致和。询知边冶儿已尽售丁氏田产,举家同徙青蛉;丁氏亲故零落,罕有存者。道君因言来意,且动洪以程婴、杵臼之事。
洪曰:“事固不敢有诿。虽然,今日非仅守孤之谓也,盖赵武之求存也易,而栾盈之求入也难。边冶儿自迁处以来,拥据厚赀,豪华自驰。挥如土之金,博好施之 望,头衔显贵,当道交通,其势焰方兴未艾。今丁郎身无尺寸之藉,势如卵石之悬。一旦以飘零之旅人,撼久假之豪富,莫察覆盆,翻成冒诈,则冤益深矣!”卫 曰:“不然,成败听之天数,吾行吾是而已。今诉,屈虽不能必伸,然终胜不诉之必不能伸也。盍姑诉诸?俟不伸再思变计焉。”洪诺之。
遂相与俱诣 青蛉,具牒公庭。果以事隔数十年,并无亲族作证,惟凭一非其属类之洪某口说,未足据以为实。且堕崖脱险、目瞽复明,事涉荒唐,情同局骗,批斥不准。牍凡三 上,卒遭挞辱,而词仍不受理。及控诸郡,郡之驳斥,一如乎县。洪、卫慌急,思欲再行上控,又恐庇护一气,终于天日难期。正在徘徊莫决,而丑父适至。知讼无 成,叹曰:“强梁世界,信不可以理说矣!诸君请暂谋归息,艰鉅我自当之!”遂乃单身挟刃,夜入边舍,劫边与常及金氏头以出。明日,人传边宅遇盗,而所杀边 与金氏头皆误,惟常头则真也。边既报盗,捕索甚急。计难复施,因更还走羁縻。
时值魏珰用事,贿赂公行。乃令洪、卫二人载金至都,视仕途中之偃 蹇者,助之金,使得行赇珰门,除官宰其邑。至则结狱中巨盗当死者,使承边氏盗狱而罢行缉事。然后欢喜投牒鸣冤,宰遂差拘边与金氏。边以重金赂差役,席卷库 藏,偕金氏夜遁。捕之数月,不可得。宰乃判边某所占丁氏赀产,悉以欢喜,复其家;两犯俟获到日,再按律论结。
福儿谓欢喜曰:“大仇未报,安得与君坐享素封?吾将遍天壤而求之,升天入地,不翦灭此,誓不更归也!”遂变服作男儿装,与其父毛丑父游泳江湖,托相命业。每至一处,淹留旬日,辄徙而他去。如是者儿二载,至鄱阳湖始获踪迹。访之金氏,已于两月前患发背。
夜分,毛父女窥边舫,见灯光射窗,边犹兀坐,持计簿、盘珠,格格不休。两婢方检床枕,一姬侍茗。丑父识此姬,盖莺儿也。当金氏欺凌欢喜时,莺亦助纣为虐者。丑父心衔之,破窗入,既取冶儿头,并杀莺儿以代金氏之刃。两髑髅血渖模糊,函封置之箱箧,从容以归。
择日祭丁耀祖墓,供髑髅杂樽俎间,以释泉下之愤。尽整丁氏坟茔,碑碣一新。其五姬中有为冶儿雌伏者,至此惭汗无地,亦雉经以死。欢喜夫妇,虽皆以武力自雄,其所生子女,则皆教之弦诵,多有显扬者。
李德姑
江北无为州李贡生,家资巨富。一子一女,子名李大,女名德姑。贡生谢世,有簉室,年可二十许,姿态娟好。家人无大小,咸呼以“小姨”。姨与李大有鹁奔之 丑,宣淫无度,不以人言为可畏也。德姑与小姨年齿相埒,尚未出阁,心薄小姨无行。然事非闺中人所当问,以故冥心缄口,日惟垂虾须帘,启云母窗,自课针黹。 或小姨见诣,亦意气落落,一瓯香茗外,无复温存款曲。小姨以德姑为鄙己,心窃衔之。
日者,邻人有洗儿之庆,广延冠履,兼集裙钗。汤饼筵中,主 人择礼不详,德姑座席适与小姨联肩。粉白黛绿者,接褥连茵,莺喉清脆,闺谑尤工。或与德姑谈一俗典,切中小姨隐病。小姨以为有心侵己,停杯投箸,触响皆 怒。德姑无所掩盖,惟有悼心自悔而已。由是仇怨益深,猜忌滋甚。小姨与李大谋,以为不斩葛藤,必伤荆棘。因而日寻衅隙,思骋其志。
维时炎暑已 歇,凉秋未深。德姑兰汤浴罢,钗钿半除,绣户小扃,侍儿慵卧。听更漏已再下矣,寸怀幽闷,心肉跳惊,起坐俱无所可。因移竹榻,引角枕,欲借黑甜乡一解愁城 之围。朦胧合眼,终不成寐。转辗之间,闻小姨叩关请见。德姑以迎凉倦卧,仅着一杏子花纱裤,略披半截翠罗衫,口呼诸鬟,无有应者。乃自起振管,小姨入。见 李大尾其后,方欲展诘,小姨出不意,背拥德姑而箝其口,仓卒无可摆脱。李大挺利刃,早已洞穿粉臆。可怜璇闺玉质,一旦死于非命,既无父母,终鲜兄弟;所谓 尸亲,即李大一人而已。
里保鸣于官,李大以千金行赂,验勘不甚推求。乃以摽梅失候、怨愤自戕,取据李大切结。比即备棺收殓,仅以经忏道场,搪塞香魂。嗣是含冤地下者,且三年于兹矣。
小姨自德姑遭劫后,无复顾忌,中冓之言,益不可道。然孽报有期,天鉴不爽。有德姑之从兄某,擅申韩之学,橐笔依人,他乡久滞。时复挂帆归里,侧闻往事, 心伤德姑之冤,思欲为之伸雪。犹恐控案不实,乃夜启德姑榇,而私验其骨。则肌肉不腐,腠理完全,刀痕宛在。乃复封闭如故,具牒鸣冤。
时旧令尹已及瓜而代,别除新尹,见其情词真挚,心为之动。开棺复检,面目如生,详察伤痕,透膜甚深。其锋纵而入,旋而出,显非自戕者矣。李大质田鬻产,上下营谋,奈某司刑老幕胥吏,不能作奸。家资星散,关说不行,大与小姨俱按律论决。
当覆检时,家奴邽麻子曾目睹其异,言其乳头红晕犹鲜若胭脂,而眉睫间尚盈盈含笑焉。翻控者,其名不可考,唯闻皂隶辈相呼以“李三爷”云。
铁脚和尚
顺治初元,干戈扰攘,海宇尚未尽敉平。戊子岁正月元日,桃潭翟氏,庆贺元旦。礼成,老幼追随,步出祠堂。偶檐牙间,一飞瓦堕地。有翟怡者,精于六壬之 术,占之不吉,告众曰:“大难将至!其不为聚族之歼者,几希矣。”闻者嗤之,谓其少不更事,何诞妄乃尔。过数月,亦已忘之。
忽邻邑王氏村中, 寓有前明败将金飞锡,将一头陀,号铁脚和尚,力壮千斤,身长十尺,颅大于臼煽,诱村众揭竿树旗,有兼并翟氏之意。翟族闻之,惊悸不知所措。或曰:“元旦 日,某固言之矣。盘召而谋诸?”时怡读书茗坑,肩舆舁至,告之故。怡曰:“恐尊卑异位,难于节制。嗣今与诸父老约:人无老幼,胥惟怡命是听!”众唯唯,乃 规宜定制,择紧要地严立寨栅。集同里子弟,教之击刺,训练骑射,整齐行列,熟听金鼓。妇女无妍媸,收集数巨舰,载舣桃潭深处。脱有不利,则沉舟尽毙之。
诸子弟愤切身家,其锐十倍;而军垒布列,亦极完整。金飞锡将军张弓挟矢,三至翟营,策马四绕,无懈可乘,喟然叹曰:“寨有人矣l无能敌也。”乃弃众逸 去。铁脚和尚,恃其悍鸷,汹汹不已,谓金:“败军之将,不可以言勇。彼村野腐儒,岂知兵法,乃恇怯如此耶?”固传言于翟,必欲对仗,一决胜负。
怡曰:“金将军已遁,秃奴徒勇无谋,轻入险地,必为吾擒矣!”乃下令曰:“有能俘获秃奴者,受千金上赏!”里有敢死士三人,年皆相若,膂力过人,设伏土桥下。僧过伏发,追射其后,矢集僧肩,僧堕于马。缚之送怡寨,枭首以示乌合之众,因而瓦解,里中始获安堵。
至今和尚枯髅犹存,其大可容斗水。
桃园怪
宣州贡某家,艺桃百本。桃既熟,守园者巡逻不稍懈。忽一日,见树枝摧折有声,桃叶簌簌乱堕,疑是梁上君子效东方氏之技者。密视之,未有人影,心知其怪,发火枪一击,声响顿寂,叶亦不复下。
俄而掩户以归,则怒骂之声,已狂发于室中矣。审其音,嘤嘤如儿女子,言其“行道过此,因喉渴,无泉可奔,姑藉桃园作曹阿瞒默林之指。即看竹未问主人,而 欲缪指为盗,亦只侵犯花果,罪无论杀之条。今以火药相御,何菅蒯人命若此?幸侬分不当死,不徇其毒。然而生魂走窍出矣,不为招复,誓不相舍也!”言讫,飞 掷瓦石,击器皿多碎裂。箧藏物亦时时羽化,然只移运他所,东隅失之者,往往桑榆收之。斋醮经忏,事事备至。而怪言“僧道污浊不足以赎生魂”。恶声相仍,终 日无片时宁贴。一家穷蹙,恨不弃此而逃。
烦扰月馀,怪忽自谢曰:“论汝家菅蒯人命,非仅此足以言报。然余旅居已久,启处不遑,行将云游他徙。 姑开一线恩,恕汝无知冒犯。须知仙家最近人情,义释之仁不可忘也。今不烦多费,只雄鸡重三斤者一头,青钱六百枚,为作祖饯,当不复相扰矣。”明日如其教, 以饯于道。乃饯者归,而怪仍在室。
疑其言之不信也,更请之,怪曰:“何人心之多诈也!鸡重不盈其数,欺我也!”乃易鸡而更饯之,怪遂去,而鸡与钱犹在。非怪之实索此也,亦聊为是说以唯之耳。
卷四
盗僧
池郡章太史道鸿,原籍泾县。未第时,与泾邑诸生章图珊,同赴秋闱,卸装聚宝门外,赁寓雨花寺。精舍宏敞,阇黎数十人,禅房数十所,长老方丈居最后。僧戒 章等日唯下帷外厢,长老厌嚣尘,蒲团僻静地,乞毋纵步,致碍老僧入定。约划佛殿为界,越畔者为犯戒。章等虽面从而心窃疑之。
一日,两人窃窥殿后,落落不遇一人。深入之,回廊曲巷,直达方丈。翘瞩层楼,见髢发露疏棂间,不觉失声,为楼僧所觉,乃玎玎出铗作响,恶声烈烈如鸱鸣。章图珊膂力雄悍,胆勇不畏僧,因连声呼:“秃奴下楼,一角胜负l”僧亦声喝呼章上,谓:“送死鬼,是自投罗网也!”
图珊思欲用武,而苦无器械。觅僧厨有巨刃,键环卧板上,盖截芦苇以资爨者。抽键取刀,踏梯飞奔以上。僧不虞其骤至,仓卒不知所御,急闪藏窗槛下。图珊举刀,用力猛砍,断僧臂如削瓜,而臂与窗扇俱堕。僧只手益不能支,跃身透北牖以遁。
二章搜秘室,得四丽人。众阇黎环跪请命,章曰:“苟听吾教,建功以赎罪,不鸣官可也。今孽僧窜走,亦遗患也。汝等急往觅市廛,凡泾人之贾于建邺者,悉延请偕来,同捕贼渠,无俾漏网焉,斯可矣。”僧众受命出,号召通衢。集泾商数十人,追僧至江上,讵僧已铁锁郎当而回。
盖僧方慌窜江滨,觅舟求渡,而舟有干捕在焉。时因龙津巨案发,图绘盗形状,踩缉綦严。及见僧一臂折,疑而察之,即逸盗之披剃以图免者。乃械送县庭,鞫而置之法。所匿四丽人,各询其里居而遣之。
箨园氏曰:儒服之中,往往力不举雏,然亦未尝执此以受厄于人。章图珊之强有力,其杰出者也;而卒获此不时之需,岂真“天生我材必有用”乎?惟是贼秃奴之 为盗杀人,罪坐枭示,若杀于章图珊之手,只立决耳。观于此,似觉天报之果有间不容发者焉。盗僧住持处,至今犹在。癸卯岁赴试白门,见其寺僧为邻人诬奸吓 诈,耗费数十金,方得无事。强弱之不同,不能无今昔之感也。
赵南中
邑人赵南中,生明末时。少读书,颇负才名。屡试童子不售,因而放诞不羁。拥中人之产,出入烟花中,挥金如土,积私券盈尺。渐与无赖子相识,多攫取倘来物,以供冶游费。
赵有舅氏,邑之富人也。一日,收债券数千金,积于家。为赵侦知,与诸无赖谋,各握兵,夜入其室劫取之。舅被盗,鸣官踩缉,而察知赵为盗内应,以告赵父。 赵父曰:“固久知畜产之非人矣!今所为若此,安可再事优容哉?”于是,设谋定计,将杀之以绝后患。赵有寡婶,素笃爱赵,每有大杖,辄为袒覆。及知赵父谋, 遽泄之于赵,使速窜,赵乃与群盗俱遁。
风尘浪迹,转徙至闽。浮家南台江,纵意挥霍,瞬息将告瓶罄。闻某村富翁家,赀财充牣,比迹石崇;绵亘室庐,俨然金谷。其宅四面洼水环绕,东西南朔,各启一门。昼日架长板桥通出入路,夜则断桥以绝人往来。健奴善械者数十人,专司逻守。
赵欲劫其家,而不敢轻发。乃广结土人之能盗者,伺得其便,编竹为筏,相率夜渡。分半与健奴对仗,半则持刃裂扉,闯入内室,分头搜括,燃火燧如昼。适赵之 所入,乃富家女公子妆阁也,洞房整洁,陈设精良。赵此时意不在物,启绣帏,见丽人乱头残粉,裹锦衾怯坐,娇惰若西施病态,惭怖不敢仰视。赵惑其貌,乱之。
时赵假髭须,涂粉墨,人面不知何处,然两手兜罗锦软,指爪纤若春葱,甲长寸许。女曰:“君非盗也,必士人之落拓误从盗来者。”赵问何由知为非盗,女曰: “以手知之也。实告我根柢,死尚可救;不然者,无生矣。”赵以籍贯告,且言身本书生,落魄无所归,寄迹绿林,情非得已也。女曰:“君分不死。是宅四围皆 水,来者不可复脱。汝党虽众,终必不支。来时鼓锐涌进,故不虞过涉之凶;至怀金求遁,则力倦神昏,就深就浅,无不成擒矣。妾身既为汝污,义不可以更字。汝 其净脸易装,吾父且至矣。”赵从其言。
俄顷,富翁至。知女已失身于赵,所言悉与女同。遂以锦帆兴霸,作东床右军。而巡夜健奴,以盗势甚猛,急举火烧毁盗筏。盗以归路绝,投水乱窜,逻者就而擒之,无一漏网者。赵以儒雅,得岳翁欢,遂尽赦诸盗而降之,授以杖,养为水门监者。
未几,值崇祯甲申之变。盗贼蜂起,四郊多垒。赵藉富家资,团集数千人,建义旗,为保乡计。一时失业者,皆相率来投,日益繁盛。赵部分措置,各尽其宜。军 行整暇,纪律严明,器械精良,刍粮足备。乡闾土寇,无不望尘敛迹。赵南中之名,赫然噪于一时。王师入闽,赵以投诚授陕西按察副使,分巡宁夏兵备道。
箨园氏曰:古来以盗投诚,卒为名将者,代不乏人。明末盗起,所至皆是。赵南中以文艺不售,弃正习邪,遂称雄于绿林,卒之时平世定,投诚为显宦,赵诚无负 于父矣。乃父以其不材而放之,富翁以其可用而收之,非乃父之明不及富翁也。义方之训,固当如是耳。苟行不义,虽为显宦,犹当屏为弃子,况其为盗乎!
张百顺
张百顺,永安人。携其子小宝,旅居江左,贩匙锁刀剪为业。张年五十有奇,子亦弱冠,勤慎悭吝,未有锱铼浪费。蓄积二百馀缗,将归永安为小宝完姻。父子生长水乡,习惯篙橹业,因买得一小舟,捆载所有,刻期解缆,父子驾运以行。
沿途戒备甚严,舟近大通界,斜日犹红,风不甚利。诚恐晚行吃险,因而未晡先停。就小港内芦苇丛杂处,钉橛束蕝,以待后至者。讵意诸船锐进,尽赶大通停泊。暝色已上,烟水凄清,孤影彷徨,别无邻舫。父子挑灯相对,促坐含愁,夜半不敢就枕。
忽闻水声拍拍,有桨板驱波进港。父子惊惶,面无人色。方议杜门加键,而长臂汉已提大砍刀立船头,自称“老阿爷”,呼:“无头鬼速出舱受刃!”张父子无所 为计,惟有弯双膝,跪船头,叩首连连,何啻百捣。盗曰:“姑宽寸晷,容汝寄头项上。但须自运箱笼,过船奉献。苟匿寸缕,是自干不赦矣l”张奉命惟谨,罄舱 归盗,又叩首谢活命恩以退。
父子涟涟对泣,空手无以言归。幸扁舟尚在,计将鸣榔击楫,欸乃山水间,以糊两人之口。小宝曰:“似此琐琐,何时发 轫?世间富家翁,田连阡而金塞库,非有人饷金而天雨粟也。昨者之所以被掳,乃为其所诈耳。使儿仗三尺剑,于黑暗中取巨金,亦易如反掌。何似徒守一桨板,永 无展足之日哉l”于是父子遂相谋为盗。顾无所得利器而用之,觅船中,获一短柄斧,淬厉而新之。
是夕,荡桨江滨,淡月朦胧,连延数百艘,无从插 足。望隔江烟景中,一星幽火,不绝如豆,挂席西驶,瞬息而至。执斧越船,声喝一如前盗状。舟人子皆俯伏请命,遂尽得其所有以归。验之,即前所被劫物也。乃 慨然曰:“以人面取富,积之十年而不足;以鬼面取富,收之一旦而有馀。今而知取富之道,唯暮夜中有捷径也。天下岂有真技哉?尺寸之刃,其在人手,则我畏 人;其在我手,则人畏我耳。”
自新铏一试后,每日夕辄为之技养。然而桅樯林立,灯火俱明,徘徊观望,无隙可乘。唯丛船半里许,有满江红遥舣其 后,并非别港孤另处,特与众船不相鳞次耳。夜尽三漏,窥伺者久之。舱内银釭不灿,声息俱无。小宝撩袖先登,以斧扣舷作响,厉声呼舟中人出纳命,并无应者。 百顺随登,父子汹汹,备诸狠状,而舟人之不应如故。探首舱间,双扉仅虚掩,黝黑无所睹。两人俱入,伏兵猝起,并为所缚。
盖其船乃捕盗兵船也。当小宝扣舷时,俱已四伏暗陬,絙索交备。二张自冒昧,适堕于术。明日,械送省垣,鞫其情,业系再犯;且喧扬声喝,意无顾忌;持斧闯入,有劫取情。虽未得财,仍当律以江洋大盗,父子皆论死。
王祚
邑人王祚,挟重资行贩颍、亳间。过巢湖遇盗,旅橐荡然,仅以不死。落薄不得归。
偶一日坐哭路隅,有老人过而问之曰:“吾视子春秋正盛,强干有馀。何事不可任,乃徒作楚囚之泣,胡馁丧至此?”祚曰:“巢湖之上,业商者再世矣,从无劫 掠之患。昨由庐江挂帆过此,朱提百镒被掳一空。流离琐尾,吊影凄然。资本非所敢计,但得无丐窜异乡,则当烧斗大香,谢神灵之援救也。”
老人 曰:“子何姓?”曰:“王氏子也。”老人曰:“得毋为王祚乎?”曰:“然,抑何自识之?”老人曰:“五年前寿春旅中,有醉叟失足堕冰下。子拯其溺,而又解 衣衣之者,即我是也!”祚乃悟。老人曰:“可无虑也。”探怀中,出香一炷,授之曰:“来日四鼓后,燃香插篷背上,鼓枻南驶。向行三十里,有相呼以姓者,则 应之曰「诺」,当效绵薄也。”王如所教以往,得赆仪百镒,吴棉百包。
既归,或市棉一包去。迨夜且复来,求市甚切。祚心疑之,谓棉非紧急之需,夜半而至,必有异也。解而视之,白镪满中,祚于是称巨富云。
董世球
太邑乡民董世球,与其弟均并舍而处。居无村落,惟一兰若曰普济庵,相去不半里,即比邻矣。二董俱采山货煤为业,勤于所事。恒以五更出,以昏暮归,家道仅堪自给。
惟世球妻郭氏,私于庵之住持僧福海,藉香火资,颇有蓄积。均妻施氏,其姑于襁褓时抱而乳养者也。年甫七龄而翁姑俱逝,郭实抚之,通头缠足,固未尝不费心计。然而唤饭呼茶,役使若婢,亦非真能以儿女心待施也。
施年十六,均已及冠,因而略具床帐,俾谐花烛。施既成人,笞骂渐以不受;况心薄郭氏之行,以故妯娌间积不相能。有田数亩,相与析而二之,各立门户,自为生活,但田舍家室庐浅隘,炉灶虽云另立,而耳目切近,指桑骂槐,彼此葛藤,仍所不免。
郭氏以施执不附己,日短于世球前。世球教弟黜施而更择良匹,均第口诺之。时或偶加鞭楚,无过为兄谢责,果非有怨于施也。球每见施,辄生嗔怒。施或声辩,则杵石交加,日以为常。海阇黎垂涎于施,屡次挑之,每为施所痛诋。以故海于世球前,亦多簧鼓。
一日,均以货煤远出,施方铮铮弹棉于中庭,世球受郭教,谓施脱略世故,乖隔人情,以致衣食不丰,家计多累,两家同此祖业,何独不如大姆。施曰:“妾乖姆 训,拙于妆饰,盖亦生性不敏,非梗化也。尝中夜自愧恨,不能博一绿头巾,为乃弟作封诰,致使缩缩无以步伯氏后尘。然亦乃弟左性,普泽庵海师父喜周恤贫人。 伯氏工于媚世,善窥慈悲人君睫,颐指气使,乃心贴然。故得常沾法雨,坐享温饱。穷饿汉与伯氏同胞,偏别具一付肺肝,不第自失逢迎,兼不喜妾结识高雅。其所 以忝祖宗而堕家声者,乃弟实多乖缪,其故岂专在妾哉?”舌锋锐厉,大为世球所不耐。愤焰中燃,火星迸裂,索杖无所得,视施手所执棉锤,亦利器也。夺而还击 之,不中;再击之,颠,犹满口喃喃,攘臂挣起。球又逆而连击之,头破脑裂,登时毙命。
深山穷谷,人迹隔绝,施氏之冤,迄未有知者。因火化其 尸,以其灰烬杂煤屑中,货于远村,为熟识之无赖子杨汝明所买。杨炽炭围炉,于煤屑中得焦骨一片,亦姑弃之,不以为意。施氏外家零落,一弱弟仅存,名曰兴 儿。球既焚尸灭迹,乃托言施以反目之故,昏夜窜出,缪捏虚词,往访于兴。兴第言姊未来归,亦不解更究其它。
兴有从叔某,与杨汝明有葭莩谊。偶踏雪过其家,促膝煤炉,谈及均妇夜窜事。杨曰:“昨董世球来货煤,未言均妇窜也。但其神色沮丧,辞气惰慢,是有心疾者。”某曰:“均妇乃吾先兄之女,父母双亡,久不归宁。但两小无猜,婚后亦甚和顺。女非刁悍者,夜窜之事不无可怪。”
时方携箸拨火,忽得弓底半钩,虽焙炙黝黑,而莲瓣分明。杨曰:“是何纤瘦乃尔?”某曰:“人唯自爱。吾兄只有此女,乞养于董。其姑早丧,少小无人经理, 乃能自紧足缠,凤头之瘦,工于伯氏多矣。虽然,煤火于林莽,闺阁中物抑何由而至哉?”杨曰:“是则可疑矣!昨于煤屑中,获有焦骨,既弃之矣。”乃踪迹得 之,检视滋惑,益穷索煤中,复得大小骨三四枚。某曰:“均妇之死必冤!此即王婆谋杀武大之术也,请留骨与煤,以为他日干证。”杨曰:“施兴少不更事,君当 首之。”乃召施兴,告之故而鸣于官。
郭惧,密与世球谋。招均至,绐之曰:“施氏不良死,不足惜也。第死者已不可复活,案若实承,法当论抵,虽 罄产不足供缧绁之用,于弟亦何所利?不如弟因以杀妻自任,义系亲夫,无干法纪。案获搪塞,当为弟更择才貌并佳者,以为改弦之张。我夫妇并无子女,专待汝生 男,以延两家祧祀。则凡兄有一丝寸缕,皆弟物也。弟其熟思而审处之,切勿为无赖子所蛊惑,则获福多矣。”均信之。
及邑宰检骨鞫问凶手,均遂锐意自承。按以无故杀妻,又复毁尸货骨,惨毒已极,均遂论死,嗣是,世球兼收均产,而家益肥饶,不复货煤矣。
星霜凡七易,有霍辉卿者,徽郡富家子,以擅风鉴、觅牛眠,投趾世球家。旅居半月,与郭氏通。流连缱绻,久不言归。僧海格于耳目,足迹多疏。时或瞰霍他 出,一续鸳盟,不复公然敲月下门矣。论郭马齿加长,纵使修饰精工,趋承加意,要是残春花柳,何遽惑人之深?只以孽缘前定,冤债当尝。霍既情人眼底,真果西 施;郭亦觉天下自有男子,若球、海辈直狗彘耳。
两情愈久愈密,郭常唧唧语霍,有从而终焉之志。霍曰:“有世球在,去留岂汝自主?”郭曰:“球 或不从,将遂已耶?”时海阇黎购一雏僧,号智能,极颖慧,日盘桓于郭氏处。郭与霍皆钟爱之,以其善希人意且戒于口。故即闺房衾枕之私,亦无所避忌焉。球知 郭氏有琵琶别抱之志,而郭亦数以其意明告球以求去。球方以郭为奇贷之居,一诺更重于千金。所由好合之期,迟迟未决。
计均夫妇之死,至此已及八载,兴尝梦均谓己曰:“八年后,余夫妇之冤,当获报复。”因以告其叔。叔曰:“若妖梦可凭,则今兹其时矣。吾当往观其变。”乃假觅生计,投僧海庵中,贳为佣工焉,亦时往来于世球家。
世球以霍生之谋夺其妻也,怨之。尝谇语于僧海前,而泄郭氏请嫁之意。海忿霍甚,亦恨不得其皮而寝处之,遂教球曰:“子盍以不文辞,而使霍生创立婚稿?因挟其笔据,以为涎色夺妻之证,则霍之黄白,可要而取也。苟梗而不与,则以奸撤讼,其罪亦无可逭矣。”球韪其言。
一日,郭又请去。球即以所教应,果得霍生手稿,乃执而索其金。霍知为球所卖,姑佯诺之,而阴与郭谋。郭曰:“事急矣l不有胜算,二人之肉,尚足为世球食 乎?然世球非能为此谋,必僧海教之也。智能其知之矣。”抵夕,智能至,啖之饼而问之。智能曰:“所谋非所能知,但日来世球与吾师甚昵,喁喁耳语,必有所 作。”郭曰:“信非僧海,莫予毒也已!”是夜,郭与霍饮世球酒醉,而缢杀之。因匿其尸,谋欲移诸庵中,而嫁其祸于僧海。
明日,招庵之佣工施某 来。郭问之曰:“施妇之死,有怨我者乎?”某曰:“何于大姆事?虽然,董大伯安能辞咎哉?”郭曰:“世球之杀弟妇,抑僧海谮之耳。”某曰:“知之,而恨不 能报也!”郭曰:“世球已遭天谴,昨晚投缳矣。然而人言可畏,不敢泄也。今有可以报僧海者,而有求于子,子其许我乎?”某曰:“仇怨相寻,但有用某处,无 不效命也!”郭以移尸之谋告,约夜静时,山门外有咳者,则咳而应之,因启关焉以纳我。某曰:“诺!”是夜,两人将球尸至庵,某即开门接入,相与觅佛座下, 发砖坎地而瘗焉。
明日,传世球夜出,已再日不归,遍戚友而踪迹之,未有音耗。世球经营财货,多与僧海合手;郭遂架词控海,称世球挈金百镒,夜诣海庵,遂以不反。而阴教智能供,谓他日诣公庭,当言僧海杀世球,而埋尸于佛座下。
牒上,邑宰拘海,以智能稚齿有直言,乃并及智能。智能所供,一如郭氏教。宰掘佛座下,果得世球尸。及鞫佣工施某,某言:“杀人所不知,而海与世球金帛往 来,其事固常见之。”宰以尸与干证俱实,遂刑逼僧海成招。海不能恝然于霍,乃并扳霍以奸。卒科海以妒奸杀命,而郭氏以导奸为致杀亲夫之由,罪亦论死。唯霍 生上下夤缘,得薄惩以杖。
案结,霍德智能之袒己也,且系髫龄,尚未披剃,因纳以为己子,而择陈氏女为之配。考其生庚,则智能之生,即均死之日;陈女之生,即施死之日也。噫,轮回之说,其果有之欤?
箨园氏曰:天下非尽无气男子也,乃一顶绿头巾,反洋洋得意,以为此其中有富道焉。不知夫诲淫之祸,颠倒百出,身且不保,富于何有哉?或者曰:“郭氏以淫 见杀,施氏以不淫而亦见杀,安在妇道之贵不淫乎?”非也l淫之所以祸人,有邻于淫妇者而亦无不见杀焉,则莫非淫之为祸烈矣l
蓬头婢
鸠兹地有陈某者,家徒四壁,以采山度日。一日,薪已得售,从买薪者诣钱肆取值。适肆主方持铗剪截一银锭,用力猛激,半锭飞落肘后。遍地搜寻,不省弹落何处。陈归,于裋褐破裂处败絮中检得之。秤重二两有奇,因而买绵装祆,衣履顿新,无知其金之所由来者,佥以为获窖金矣。
其舅氏王某闻之,戒陈曰:“窑金,吉物也。迟动一月,多延一代。慎毋以薪米之故,便挥霍也。晨夕所需,吾当助汝。”遽出青蚨十贯,令且将去作用度:“后有缺乏,便即来告,无不汝济也。”又以甥年当婚,乃为倩媒议聘,将选婚于富翁刘某家。
刘家侍婢十数辈,有蓬头婢以貌寝,屡为择妇者所摒弃,而已年逾廿五,当嫁。婢因勤于厥职,为主母所信任,零星攒积,得白镪一囊,约可五六斤。闻有获窑金 者来相妇,自知难于入选,思欲行赇,乃谋代司阍者守关。伺陈至,举囊金以献曰:“子能婚我,则受此金焉。”陈曰:“诺!”因怀金以入。王先待于室,翁为尽 出诸婢,粉白黛绿,几使目迷五色。陈悉弃之不顾,至蓬头婢,则曰:“此固宜家之妇也,真吾妻矣!”遂定盟下聘,谐凤卜焉。
陈得婢金,事事无忧 拮据,则俨然富有窑金者。居数月,未见金藏何处,婢疑其秘也。叩之,陈笑而不言。婢思掘金处虽重加掩盖,其土不坚,沃水易入者必其地也,因伺陈出,遍索房 中,以水试之。惟卧榻下,水至趣涸。掘土未及数尺,灿灿然见朱提焉,复封志之。俟陈归,迎而笑曰:“藏金之密,子不泄于我,而我已掘得之矣。”陈曰:“汝 知其金,固安在耶?”婢曰:“卧榻下耳。夫妇之好,有事当相告,谁盗汝金者,而小心乃尔?”
于是出金营运,多设坊典,置膏沃。第宅宏启,婢仆满前,蓬头婢居然富家主母,心广体胖,翠绕珠围,气象为之一变。遂认刘翁为假父,庆吊往来,亲如骨肉。婢尝语人曰:“笞骂之时,吾岂望有今日哉!”或谓鸠江鸡窝里之名,即婢之所由来也。盖以婢之蓬头,状如鸡窝焉,故名。
箨园氏曰:蓬头婢之得夫,夤缘得之也;蓬头婢之得金,剽窃得之也。一旦得志,则昔之奴隶,今之宾客矣。人情如此,又何怪世之求富者不遑择术哉!苏季子 云:贫穷则父母不子,富贵则亲戚畏惧。有善谑者,反其词曰:富贵则父母不子,贫穷则亲戚畏惧。使蓬头婢而潦倒无发迹时,即发肤受之,刘翁且将不顾而唾矣, 况其为青衣之贱婢乎?吾为贫穷者痛声一哭,吾为恶贫穷者又鼓掌一笑。
吕四娘娘
长洲民妇姜婷婷,其夫张品新,为富家园丁。每一月再至其家,至则必三日留。婷婷私一玉器铺贾刘德遗,园丁至家,辄故意寻衅,絮聒百端。张不能堪,归迹渐疏。
姜住河楼上,隔岸为汤氏庐舍,望衡对宇,彼此床榻可以互睹。汤名四宝,常外贸。其妻吕氏,人呼为“四娘娘”,年近三十,绰约如处子。有凤岐飞者,无锡 人,汤仆也。虽处分卑,而二十以长,发斑斑半白,性朴讷,不能任繁重。汤以其拙且老,无所嫌忌,使从四娘娘周旋家政。无昼夜,皆得出入闺闼。
偶一日,吕与凤俱凭窗槛窥帘外,顾见对楼上,婷婷与德遗方效于飞。两人神注移时,相视俱笑。吕凝眸故作嗔态,手犯凤颊,唾曰:“污眼事,谁则堪此!吾享高 枕去矣,汝馋涎不耐,何不诣对楼乞残炙焉?”因就榻假寐。凤进步趋之,吕遂失贞焉。嗣是,欢情之适,笃于伉俪。意欲永偕鸳侣,只以迫于名分,迟迟未快。
明年,汤归。吕锐意绝汤,谇诟之声,晨夕不辍。汤或启口,则指爪交厉。问所欲为,答以“求去”耳。汤惧丑声外溢,且亲谊律重,事败关两人生死,强自隐忍,授吕休婚书,令远遁自全。吕得书,尽室囊括,服御钗钏,计值数百金。随凤俱窜。
皇皇无所栖止,凤言其先世遗有商业,亲属半在维扬,其地可投也。挂帆西驶,行抵镇江。凤告吕曰:“此去维扬,近在咫尺,而镇江多我戚友,且有借券可索。 待摒挡一切,方赴扬州也。”乃停桡赁屋以居。凤奔走市中,凡数日无锱铢入橐,窃喃喃嗟怨,谓:“遇事蹉跎,戚友皆远出,惟有徐俟其至。”异乡萍寄,度支拮 据,渐典簪环,以供故爨。吕屡催渡江,凤以债券无着,未肯遽行。
淹滞几半载,而所谓戚友者,愈无音耗。凤因言:“枯坐略无营干,谨藉资库谋 生,势将不济。昨邻家子条陈方略,称其亲串多豪富者。若得一二百金作赀本,约数人成樗蒲局,获利当不止倍蓰也。”吕信其说,出金珠质得百馀金。邻家子广为 援引,畅赌枭雉凡三昼夜,破格赢馀,子过其母。吕甚欣跃,以为斯计良得。又半月,累累者俱为星散,更欠博徒金百镒有加焉。凤谓胜败亦兵家之常,当更假奁赀 为孤注,以冀珠还焉。又半月博,则又尽之。凤犹执不肯罢,而博徒无至者,其事乃寝。
合计衣饰存者,不过数十金。吕聒凤行益急,乃买舟渡江,直抵维扬。问凤商业,盖子虚也。因费数金,税屋城西,草草停趾。迁延积岁,典质一空。居停主人索租金不得,迫使他徙。凤计穷,隐与媒媪谋,货吕另醮。谋泄,吕呼天抢地,几不与凤俱生。凤不得已,乃携吕觅旅店投趾。
店主妇操吴音,髻长曳脑后,不作燕尾妆。脂粉停匀,眉目楚楚可人,似曾相识者。察之,即前住对楼之姜婷婷也。婷婷因与刘贾密,亦叛夫俱遁。至维扬,苦无 长业,乃僦屋作逆旅主人。彼此相见,居然他乡故知,挑灯竟夜,同话衷曲。吕数泣下,婷婷劝慰之。自是羁留月馀,供给无缺。
姜每导吕以钱树之 术,言:“事已至此,畴能以拗性自误?惟当宛转从权,待腰缠既实,则行止由汝。余初至此,几与丐婆同状,窃思不自就浊流,别无生路。今衣食颇赡,家藏十数 笼,岂无因而至哉?”吕执不从。凤知不可为,乃弃吕窜去。吕望凤数日不至,往往饮泣不食。姜引豪家少年,相与谈笑,故示欢好,以卖弄轻薄,期以蛊吕。吕终 不为动。
姜立念欲陷之。一日,吕出祷庙,姜乘间取其键钥,使不戒于户。夜纵少年入其室,吕狂喊无应者。少年探其帐幕,则粘连一气,无隙可投。 盖吕于每寝时,必缝合之以自固也。少年因告吕曰:“我非盗,乃城南富者。婷婷,我之素识,日来与卿数觌面,应略识梗概。知卿身当苦难,故思一援手耳。凤老 狼子野心,无可眷恋。卿能自悔,则回头是岸矣。”吕曰:“子皙信美矣,抑子南夫也。”少年曰:“汤氏子独无琴瑟之情乎?”吕曰:“众人、国士之说,不唯侠 士,闺阁中亦是也。无烦噪聒,妾怀刃在此,不速退,与君俱毙矣!”少年曰:“是真不可训也。”连呼“负负”而去。
姜知其计不行,乃谓吕曰: “卿真铁心石肠哉,今而后吾知所以敬子矣!”嗣是,姜室或有坐客,未尝一令吕见。唯帘栊寂静时,则招吕共话,善窥吕意,所论多中窾窍。姜嗜洋烟,时或一灯 相对,姜以烟进,吕辄拒之。姜言:“偶一吸食,岂便累人?但纾困倦、解烦闷耳。且吾抛家千里外,举目无亲,得一故乡人,无殊骨肉。子年长吾四周,当姊事 之,从此缔盟,可以同胞相视。脱兄弟行有目矐足蹩者,能任其飘零无地乎?况橐中储积,皆倘来之物,闭之不祥。吾非守钱虏,一烟之供,当无虞不给也。”
由是,一试再试,两月之间,渐为洋烟所陷。恋恋灯侧,习惯成癖。偶自思日费浩繁,婷婷虽口不言钱,然天下手足之亲,犹往往以阿堵物致生嫌隙,况在陌路,可终恃乎?向灯咒誓,谓从此严受戒香,断不为送命灯再作青眼。而时至辄惫,欠伸一呵,涕泪交作,有非刀锯所能禁者。
魔缠既已沉痼,动止自增娇懒。一日,婷婷他出,设灯不具烟。吕自卧灯之左侧,目沉沉半入黑甜。客有苏三少者,肌肤白皙,状貌丰腴,来卧灯之右侧。探襟 内,出五色彩络。络有银缕缠丝小笼,启笼出盒。盒三叠,工巧绝伦。吕再启睫,略一展盼,仍瞑睡若无所睹。苏视吕鬓发蓬松,而玉容娇媚,海棠春睡图无此动人 也。以受婷婷嘱,未敢唐突西施。
烟方三四喷,姜自外入,问曰:“王妪何往?”苏曰:“甫来未睹也。”姜乃倚吕左侧坐,苏炮芳膏以进。姜斜卧, 伏吕肩就吸之。吕欲起让姜,姜按其肩不使起。苏再进烟,姜顾吕曰:“汝吸此,想馋涎不耐矣。”吕亦吸之。由是识三少,日三御灯,皆三少供给。久受资佽助, 心窃感之。姜或苦客繁,则假吕室以款三少,吕不之却也。闲寂兰房,往往共灯终夜。
一夕,姜与苏、吕同卧灯侧。姜问吕:“三少何如凤某?”吕 曰:“狗彘之类,岂可以人比哉?”姜曰:“日闻三少言,与汝略无沾染,何清洁如此?”吕曰:“其事良然。然非妾务洁也,无盐之姿,不足以侍巾栉,是以弃之 耳。”姜曰:“唉,三少非双盲者,咎必在姊也。今夕愿以月老自任,为两人执柯。后有寸进,须无忘作合也。”乃牵吕臂,就枕灯左;更挈三少附吕背,加颌压靥 以卧,己则调烟灯右,以给奉两人,百计挑弄之,四漏始去。
是夜,两人方同衾枕。由是,凡设酒筵,有三少在,则吕必入座。渐与酣饮者斗口,辨识人益多,因而卧榻之侧,不禁他人鼾睡,遂居然操烟花业矣。岁馀,而旧日奁资全获兴复。厥后凤岐飞以目眇丐食扬城,往来吕院前。吕怜之,犹时时给以衣食。
箨园氏曰:妇女非能知书,其于道理一节,既无由见得到,斯不免唯情所感耳。乃天下事多有甚不可解者,此随园老人所以深信夫佛氏因缘之说也。顾观世人所慎 于闺闼之间者,往往忌智能,不忌朴拙。殊不知智能之士,所至最易炫目,作合良难;况既寸衷明了,期不能无顾虑心、惭怍心、阴骘心。虽其人非甚君子,而动有 关碍,勒成其为君子焉。若夫朴拙者,人既不作防闲,己又无复心计,昵近之久,奸私生焉。吕四娘之于凤老,亦犹是也,众人国士之说,特强词耳。不然,何其后 卒操烟花业哉?岂非入室之谋太骤,而三少之渍以渐乎?鳅鱼之处湿,不病于痹;庄狱之久居,莫求其楚。习惯成自然也。古贤母之择邻而处,亦防其渐而已矣。
姚崇恺
桂林人姚崇恺,从其父贸易汉阳。年及弱冠,灵椿失庇,所遗铺业,约值四百金。恺以习惯人情,克承先业。
汉阳风俗奢靡,女闾盛启。有曹姓妓,名翠之,以姚少年韶秀,吐属风流,性情和顺,甚爱之,遂相与为啮臂之盟。姚宿曹院中,恒旬日不归,而衣履完整,酒食 丰腴。所得于曹之资给者,难更仆数。又以铺中资本无多,总管何兴老虽善营谋,而无米亦难为爨。往往告乏于曹,曹随时资助,已盈三千金。藉此权衡子母,市利 居奇,三岁之间,积资累万。
曹之慨解缠头作赠者,良以姚为信义男子,可作泰山之倚。则一日丝萝,便尔终身松柏,无有琵琶别抱之虞。但虽海誓山盟,只以钱树方荣,未免情犹恋栈,虚结同心,未完合卺。一日,姚以家报趣归,离筵饮饯,执手潸潸,再四叮咛,相与约期而别。
归程迅速,瞬息解装珂里。老幼团栾,一家欢聚,咸谓:“数年不见,居然美男子矣!”又以其年当授室,慈母系情似续,亟命蹇修为谐凤卜。姚闻甚骇,心念汉阳之婚,虽系私许,然而受赐良多,业已指天誓日,岂容其德二三?因而坚却母命。母怪其辞婚之执,穷诘之,姚以实告。
母谓:“烟花盟誓,事属泛常,纵能坚守不移,无过尾生小信。况青楼弱质,纺绩无功,岂儒素家所能供作画图?宜家之妇,自应于门当户对中加物色焉。”于是 妙选淑女,择吉完姻。初尚中心忐忑,惭汗多端,思欲了却新婚,再议周旋旧好。渐而看妆日久,衾枕情深,移花接柳,不无荆棘郎心。加以床头簧鼓,污蔑青楼, 回思当日烟花,唾弃无殊藩溷,不独难调琴瑟,并且竟绝鸿鱼。
翠之以姚所约愆期,细心探访。知已另谐鸳偶,愤焰中燃,恨不请上方斩马剑,立取仇 人首级。曹母徐徐劝勉,谓:“儿往来天下士,潘安之貌,子建之才,高出姚某万万者,不知凡几。而独倾心于姚者,徒以其笃诫可恃耳。今乃负前言如反掌,则人 心可知矣!犹幸败盟之早,不至堕其坑中,正儿莫大之福也!谚云:「留得青山在,炊爨不愁薪。」何必为轻薄浪子作牵挂哉!”
翠之谓:“虽所言如此,然使无义儿安享室家,略无顾忌,此衷何能恝然?况私蓄三千金,为阿母所不经见之物。一旦付诸流水,情亦难甘!”遂告母,欲趣装桂林。母曰:“竖子不足为也,汝尚痴心如此乎?”翠曰:“不然,相与永诀耳。”母恐其未能遣怀,遂与之俱去。
既至,姚不敢出。翠为置牛酒,尽集姚同族,必欲索姚一出,而姚故怯怯也。翠曰:“但相见,我非啮人者。齐眉之事,此终身之托,苟寸念或有不惬,未能相强 也。彼既狗彘其心,而我犹为冰炭之投,何不量如之?但以平时瑶玖投赠相仍,家无记事珠,固未能一一枚举。所恳者,勾栏女子,私积三千金,大非容易。若必计 及锱铢,早已子过其母。然而持筹握算,亦主计者有尽瘁之劳焉。妾不敢过望,惟乞仍依原数,赐完赵璧。斯万种情丝,一朝断绝矣!”姚族以其理直,商诸姚母, 尽复其金,则载拜以去。
姚母以曹事既受调停,铺业倍当经纪,欲遣恺复往汉阳理业。第以恺正当戒色之年,犹恐再犯花柳,乃使并携眷属以行,亦唐 用监军之意也。姚至汉阳,别于铺之左近赁屋,以安置中馈,昕夕往来,情甚便之。积候半年,习以为常。然姚虽与翠两绝,而维系之私,亦有未能遣此者。况夫曹 氏妆楼,尚属咫尺可望?
曹院前有方塘一所,杨柳五株。姚一日心念翠之,跷足柳阴下,趑趄不敢进。须臾,有客出。翠之送诸其后,身衣葱绿单衫, 下着鱼白百蝶穿花裙,口哝哝未识作何语。客唯连声应诺,且应且走,转瞬间客行已远。西舍侧门外,立一黑衫高髻美人,顾翠之而笑。翠曰:“闻汝妈已回江南 矣,今年尚复来乎?”美人曰:“约百日间侬与姨母俱去,吾母先往除舍耳。”言罢,顾示翠之以姚生所在,翠之若为弗知也者。
略展数语,美人入, 翠之亦入。姚随翠之以进,及坐,翠问:“此来何作?”姚不能答,惟有憨笑而已。翠曰:“余知汝来久矣。两月以前,多有以汝居址告我者。我亦巾帼之有气男子 也,薄幸如此,尚欲俯首乞怜,是真非复人类矣!”欷嘘长叹,呼“负负”者数四。姚觉晤对之下,惭愧无以自容。
俄而金乌西坠,挑灯话旧,终恋恋 不忍拒绝。其时或嘲或詈,虽复怨恨万端,然只口舌呶呶,而视膳调羹,犹自殷勤如故。既设席,酒连数十觞,姚已酩酊不能支。因脱履登床,引被蒙面而卧,鼾鼾 然深入黑甜。不谓翠之名虽缱绻,实则暗伏杀机,乃于偎傍之间,诱姚而宫之。溃血淋漓,痛不可忍,负创而逃,狂奔抵家。扣门径入,直达寝所,倒枕而卧。妻就 问之,则昏愦莫答,惟有恹恹一息,细喘如丝。仓卒不知所作,方欲声唤延医,而呻吟三数声,两目已瞑。
妇哀痛抢地,迸裂肝肠。检视,殷红满褥, 腥血模糊,下体狼藉,情根已剃矣。形状离奇,终莫测其死之所自来。里保涎其富,鸣于官。官诣验,无所取问。心念阉割之祸,衅必起于闺房。因疑姚妻或有外 遇,拘案鞫讯,责取奸夫。总管何兴老,为之上下贿嘱。虽不至过加刑逼,而囚系经年,案终莫决。曹翠之逍遥事外,置若罔闻。
而自姚生永决后,有 程三官者,本江南人,自幼贾于汉阳。三官在白门,遇林素素于长干里,谈及汉阳名妓。林言其在汉时,有并舍曹翠之者,诚佳丽也。程回汉阳,访得翠之,遂咸鱼 水,欢爱过于姚生。明年,素素来。其妆楼去曹院不远,曹闻三官恒宿素素舍,心甚忌之。素素者,即曹院当日之西舍美人也。姚之阉割,素固心喻其事,只恐命案 株连,故秘而不言,惟于三官前略泄其情。
一日,曹以香车外出,程为守藏。闻储库中窸窣有声,三停三作,复“唔唔”然,如有泣者。程甚骇异,然 亦年少有胆,默默倾听,不预人知。久之,而其声益哀。程不能耐,振管视之。见有一袱,四角棱棱,叠成方胜,有物蠕蠕然动其内。怪而启之,醭醭而霜枯瘠,莫 名其状。乃裹而怀之,将以示素素焉。翠之以三官之染于素素也,恒切切不快于中。是夕歌筵,适与素遇,归愈不惬。红潮晕颊,业已朦胧半醉,而乃高烧华烛,重 煮黄封,倾樽对酌。不觉四鼓将残,尽吐肺腑之辞,竟下涟洳之泪。
翠言:“天下男子,每谓青楼妓女,水性杨花。谁识男子无情,更属狼心狗肺!遇 人不淑,一误更成再误。姚生负我,此恨无所自消。然君自问心,妾之待君,固何如也?岂意郎心荆棘,且甚于姚乎!星者言妾命犯指背煞,德之所施,只得怨报。 此语真神仙也!素素虽美,然妾自忖貌虽不扬,亦不亚于素素;而素素待君,岂能及妾万一?君近日身虽在此,而心之所向,早觉雨云反复,妾心积不能平。知机 者,及早收摄妄念,毋犯妾怒也!君知姚生之所以死乎?负心人天良之昧,令人切齿,吾故宫之耳!勿谓三寸之刃,不能及君也!”
程为之骇然,乃佯 笑曰:“卿言欺我矣。姚生之死,自有杀者,卿何自夸也?”翠曰:“否否!有证可凭,昔所阉割,尚什袭藏之也。”遂与程详陈颠末,且欲启箧,以示之证。程始 知适所窃取者,即是物也。恐其启箧而识为所窃,乃婉辞以止之。翠又盛气戒之曰:“妾非椎鲁可欺,固不畏汝心变也。”程闻言泣下,引手自批其颊,且告之悔。 翠曰:“科汝罪状,固万割不足以释愤。所最惑人者,一口伶俐齿牙,令人可恨,又令人可怜。不然,早杀之矣。”程屈膝谢过,连叩于莲花裙底。
翠 酒后耳热,适解钮褪衣,乃拥而纳诸怀,调之曰:“真大胆!作此小心伪态,人谁信之者?果有畏惧心,何不早自检束?待至愆谬丛集,回救已晚矣。”程倍益温 存,乃为亲解罗袜,卸簪脱珥,尽出平生绝技,效功于衾枕。翠曰:“此等骗儿手段,只可妖惑素素,吾不为汝惑也。天下男子心,种种多变,无一人可作依靠。徒 令痴心女子,颠倒于迷幻中耳。”言之欷歔,玉箸双垂,悲不自胜。程复慰解之,两人琐语叨叨,终夜缠绵不已。
天将曙,翠始合眼就睡。程以切务关 心,卒难成寐。晨声未动,已揽衣起。一近侍得闻声响,草草结束,将拨火支炉。程却之曰:“昨与友人约,以今晨晤茶肆中。消停片刻,当即回。阿娘兴时,可以 所告告之。”遂出,忽忽趋林院,举囊中物以示素素,且告之故。素曰:“此事甚秘,知之者惟予一人。倘不戒于口,曹安有生理?故虽亲切如子,不敢泄也。今子 将何如?”曰:“首之。”曰:“曹自与姚仇,而其于君不为不德矣。君其忍此乎?”程曰:“人将忍予。”素曰:“虽然,未可卤莽也。盍往告何兴老而谋之?” 程曰:“诺。”趋与兴老谋。讼复作,县易新令矣,械翠之至。一讯而服,遂论抵。
素素曰:“翠杀姚生,其论抵也,宜矣。然首翠者,乃在程三官。天下男子,又何人可婿哉!”因落发为尼以终。
箨园氏曰:姚氏之见杀,非曹杀之,姚自杀之也。获助三千金,而家道以兴,斯恩诚不可负;原璧既完,遂罢其争,曹虽女流,其行动则慷慨丈夫也。姚以丈夫而 恋恋有儿女之私,冤对相逢,谁能堪此,夫非自蹈水火乎?程三官果忍人,然其肯为不情之举者,亦志在得素素耳。乃曹死而素亦为尼,狠忍之行,又何益哉?
卷五
洪大生
洪大生,米商也。性和缓,寡言语,而有拳棒绝技。虽胶漆深交,莫有知其能者。盖名虽为商,实大盗也。家于句容,以劫掠为箕裘者,至大生已沿七世,未尝略露破绽。大生年六十,膝下儿孙罗列,无愿承家学者。咸劝其早就菟裘,大生亦自以贻谋非善,思辍业,为改弦之计。
其岁,在京口劫一典铺,获巨金。用以贩米,满拟粜毕旋归,享周甲大庆,作团栾宴,追欢取乐,此后息影田园,悉太平岁月矣。于是载米盈艘,其妻老健婆司舵 焉。系缆常州,方投行间价,而舳舻丛杂,鳞次相依。忽有扁舟来投,左推右托,插档于并舫间。先是洪劫典铺时,铺养一鸜鹆,其舌关之灵活、语言之慧黠,为洪 所稔知,因并取以归,悬于船之尾梢。是日,鸟见舟来,连呼“捕至”,而舟果因典铺案追捕紧急,奉票缉访者。闻鸟语,大惑。乃伪托估客过洪船,寻问米价。洪 伙言:“货主未至,无主价者。”拒客不售。客故唠叨絮聒,而鸟语尤多不检。伙怒,取笼毙之,客益信米船之为盗矣。
计欲捕之,唯恐强弱不敌,乃 留数捕默伺船侧,而以情报于县,并请营弁同力合捕。民壮营兵凡数十,把总导其前,围船数匝。盗知不能脱,乃就击。惟洪妇拒捕甚力,无敢犯者。把总自握铁 鞭,盛气下舱捕妇。妇以脚跟飞蹴,把总脱于舱,直扑船头。兵惧妇窜,合数十人联臂拥入,始就缚焉。
箨园氏曰:洪大生为盗七世,而不陷于法网,几疑孽报可逭矣。不谓七世之恶,一鸟殄之。虽罪恶贯盈,为天谴所不能逃;然鸟第孱然一物耳,而竟破巨案。安在微弱者之可易而侮之哉l
盗婆
戊戌、己亥间,余在皖城府署时,劫江多盗,恒报巨案不获。捕役奉票巡缉,日伺埠口。睹一客船,连泊五六日,客多不船宿,间日一归船,辄有重负。捕疑其为盗,而不能决。
一日,见客回埠。船为邻舫所挤,去岸梢远。客跃而登船,是有长技者。两捕尾其后,亦疾跃以登,搏盗获之。船尾有少妇,盗婆也,姿容俊美。见捕至,意甚惶 窘,尽出盗凶器,投诸水。捕见其黠,因并擒以归。盗至公庭,虽受重刑,坚不吐实。妇亦屡鞫无供,乃系诸官媒家。媒擅口给,多以美词恬妇,妇终不承。人闻盗 婆美,愿见者踵至,络绎不绝于道。盗婆之名,日挂人口。
如是者一月有奇。妇意渐不自安,告官媒曰:“盗非吾匹也。吾父为某县少尉;夫某甲,刑 幕某公之嗣君也。不幸吾父捐馆,甲父亦逝世。夫妇两口并失倚庇,遂括行橐为旋里计。肃装颇不寂寞,误赁盗船。至豫章界,夜泊孤港,芦苇丛杂,月色苍茫,数 盗对酌船头,酒酣呼甲共饮。甲至船头,甫闻喊救一声,已为群盗所杀。寻复掖妾出船头,示以头颅,即举尸抛弃江中。群盗拥妾侑觞,时虽心衔冤愤,惧蹈白刃, 不敢拒也。身既被污,盗虽匪类,亦衣食所赖,遂无意为前夫讼冤矣。然妾究良家女,「盗婆」之名,不堪聒耳。所由愿白衷曲也。”官媒以妇言告于官。
官复讯妇,录口词一如官媒所告。更据妇词问盗,盗知不能讳,遂尽承诸盗案。初或委桐棺一口于大通道旁丛莽中,腐朽之臭,过者掩鼻。兹偕数卒至其地,开棺 取赃,白镪依然。所腐者,一死犬耳。盗恚曰:“通衢大道,车马云屯,何无一福相儿消受数千金耶?”箨园氏曰:甚矣,妇人之不仁也!当甲妇之归盗也,新好方 敦,虽复冤深似海,亦所不顾。其于盗也,被获之初,犹恋恋有枕席情,迨积候月馀,浸久浸忘。既知盗获必死,欢好不能复谐,因而下井更投石焉。不然:“盗 婆”之名,彼从盗行劫时,岂不自知?必待人之呼之,而始恍然悟耶?扶路傒僮
隆兴民某甲,少年孤露,佣为瞽目者作扶路傒僮。性狡黠,多巧思。尝以木板刻两龙,每夕仰卧其上,两龙印背有痕。瞽者以星命术,日出为人决休咎。甲因窃记其生庚,编簿而笔载之。
积数既繁,遂于簿载生庚下条注以官,曰某也将,某也相,以及大僚、末秩,胪列详整,而盛称持斋之效,肆夸高爵厚禄,惑人以享报之隆。又自书己名,弁诸簿 首云:当立某甲为教主。琢石函,函其簿,于去市里许之高阜,大树下瘗之。深更阴晦时,效陈涉篝火狐鸣之术。暗裹硝硫,就瘗簿处而燃焉。
市之人 遥见树阴,闪闪飞烬,光焰烂然。群相惊怪,往掘树下,得石函。发之,见署笔皆近人姓氏生庚,且题其尾曰:劝得一人戒荤者,阴骘若何,当得官若何。由是而以 劝十人,以劝百人,获福有加焉。据妖妄之谈,致人心蛊惑,一时茹素者靡然从风。只以教主姓名,久未得其人,繁议不决。或言某瞢者之扶路傒僮,背有龙纹,且 其姓与簿首合,因而共相其背,谓是“贵不可言”者,乃立傒僮为教主。转相传奉,而某“教主”之名,遂纷噪一时。
抚军恐其为乱也,谋委员捕之, 诸官欿然无敢承者。川省某公,由翰林改官,新授江西某县令,闻之锐身请任,率兵宵往,围而捕之。持斋者中夜闻兵,急切谋遁,多有裸起者。惨泣悲啼,一时腾 沸;而重围铁桶,窜脱无门。惟有各觅死所,以避断头之惨。人无老幼,聚旅俱歼,投缳者难以数计。村落间,凡一池一沼,无不填尸横溢。
公为大索 旬日,教主某甲影响俱无,惟获有教主之副,献俘铃辕。抚军以渠魁未得,责令穷搜,乃更遣干役,四出踪迹,按户稽查,严诘行李往来,关津略难偷漏。旅店凡宿 一客,必查名注簿。荒陬遐谷,无不搜求殆遍。而某教主如楼中黄鹤,愈益杳然。诚不省迷乱时,或蹈隙远飏;抑逃生无路,积尸堆累中,与无名枉死鬼俱填沟壑?
是役也,同僚相贺,俱谓“官阶拾级,从此无能测量矣”。公亦以敢作自负。然虽捕贼有功,终以要犯漏网,一官仍旧。虽注升阶,未膺懋赏。而兵燹之馀,至于人烟俱断,固不尽委之劫数也。
箨园氏曰:茹素求福,愚民之见,比比皆然。徒党既繁,酿成巨案,事亦往往而有。思患预防,而禁绝之、拿办之,固牧民者所有事。然须先行示谕,开其愚昧, 而予以自新。至怙恶不悛,而后加惩创焉,未可不教而诛也。况殄干百生灵,以冀一官高显,是又与愚民之茹素祈福者,同一罔念矣!虽然,此等固失之刻,而较诸 托为开导解散、以免滥刑而实则一筹莫展、养痈贻患者,犹有作为也。江西省曾传有朱谋理者,骈胁而骈齿,以叛逆闻,捕而未获。或谓扶路傒僮,即朱谋理其人。 骈胁之说,特传言之讹耳。捕逆某公,后官皖城,余尝客其幕中。闻其自讼云:“当日若知朱谋理终不可迹,则一时逆党,谁不可作朱某申报者?”如果骈胁骈齿, 则有异相可据,又谁敢作伪托想哉?
马秀清
马氏秀清,滑县庠生马逸三之女也。襁褓时,星者杨瞽儿推生庚,谓女命不利于父母。父母恶之,遂委女农人苗贤宝家为养媳。三年,贤宝死。星者鲍瞽儿,谓系女命蹇败,促翁天年。苗妇又恶之,送女还马。马不能却,留养于家。
李文成之作乱于滑县也,女年十二矣。时逸三方赴试郡中,女随母避难出走。行三十里,为土寇所掩,女避丛棘中,寇退而出。失母所在,号泣以呼,不知所向。 路逢眇道士,谓女毋泣,当携以觅母,因随道士以去。逡巡凡三日,卒不得母。女不欲行,道士曰:“不行,寇且至,白刃加颈矣!留欲待死耶?”不得已,唯听道 士所之。行二十馀日,达山东界。道士鬻女于富翁荀某家为婢。
荀妇芮氏,年未五十,两目青盲,性极暴烈,御下苛刻。稍不如意,鞭笞乱下。或欺其 瞽,假物承杖,芮觉鞭不着肉,则震怒倍加,非刑更醅矣。荀翁恶芮不情,知秀清娇弱,不堪其虐,匿置他室。虽列名青衣,眠食无异主人。群婢妒其宠,隐诉诸 芮。芮佯不闻,直俟荀翁远出,乃取而褫其罗绮,易以粗疏,役使操作,甚于他婢。喜怒从心,挞辱备至。不匝月,而垢面蓬头,形销骨立。荀翁归,觌面几不相 识,目睹惨毒,虽甚怜悯,而莫可救止。一夕,盗入其室,尽掳所有,杀芮氏,掠秀清以去。
盗林姓,有女名蟾英,见秀清悦之,请于父,留为义女。而姊妹呼之,爱若同胞。
林父女本卖拾锦耍戏者,蟾有绝技,滚鞍走马诸戏,任情颠倒,愈出愈奇。周历江湖,伙家繁众。随行养一猕狲,昼卖戏耍,夜资窃盗。每穴富家墙,去半砖,成 小洞,纵猴入,启扉纳贼。一时报窃案者多类是,莫明其故。偶邑令出都,见林之猴戏,疑之,令捕役细检穴隙,果得猴毛数茎,遂逮捕其众。林父女疾窜得脱,乃 更广招无赖,哨聚作响马。
及得秀清,从蟾习拳棒,数月尽传其技。每有劫掠,姊妹联袂以行,挂须涂脸,狼狈相依,益肆行无忌。既屡劫大案,郡县捕之不获,乃请于上台,集兵会剿。林与蟾皆就缚,惟秀清漏网。晦容乞食,至寿春界。随一缝穷妇,藉针线作生活。
偶一日,缝纫于湖船上,有金陵巨商,窥而艳之。商霍姓,名桂馨,自言以断弦之故,期择佳偶,愿出二百金购女缝。穷妇利其金,亦劝女当定终身计。女始意以 生质英奇,才兼文武,家世系出儒门,冀得一士人而事之。至是,以妇再三劝驾,且霍商年少多金,容貌亦颇不陋,乃屈意从之。
不谓霍言断弦者,诳 也。室有结发汤氏,亦两睫俱盲者,巨躯健臂,莲船盈尺,貌不亚于无盐。霍携女归,汤闻大怒,解裙悬于户,令女穿裙底以入。跪而听教,俯伏不使起,秽骂百 端,呼婢示之杖,谓嗣后稍不用命,此其家法也。跪一炊时,婢媪辈再三排解,始叱令起。霍本天阉,与汤常异榻,久不作宗祧想矣。尔日于湖船上,见秀清,顿觉 黍谷回春,颇思人道。疑有天缘作合,故不惜重聘购之。
汤之与霍,既无枕席情,复何所容其妒?只以仇怨结自前生,故但闻女名,便觉心头火起,动 止俱为不可。汤虽悍暴,而性喜谀,且不耐挟制。婢媪辈或以甘词贡媚,或逞横逆,要取金帛,多得如愿。独于女,一丝一粟,珍若琼瑶。每日闭置高楼,数米给 餐,不溢一粒。而伺应起居,恒终夜追呼,不令交睫。供给稍迟,鞭扑立至,含辛茹苦,不下楼阶者,已三年矣。
霍以误女之故,情良不忍,计欲摄女 以出。因楼窗旁临深巷,乃密遣心腹媪以布遗女,约夜深人静时,悬布缒下,己当待于楼畔,迓迁别馆,再图长策。女故擅绝技,特自安薄命,不谋遁耳。盈丈之 楼,岂藉布力者?及期跃而下,夜色冥晦,见有少年立巷侧。不暇深诘,即联袂以行。行不择径,随步疾骋。俄及城墉,少年曰:“雉堞高峻,奈何?”女言:“无 害l”即伸臂掖少年,跃而下于城,仍趋不停趾。
行三十里,天始曙,乃知所随非霍。因问少年何来,少年自言:“姓谈,名荣昌,江西之馀干人。数 年作缎商,不子而母且亏折。因为债券所逼,挟数十金谋宵遁。适遇击柝者过街,偶避深巷中,幸而遇卿,亦天缘也。”女亦以情告,但讳言为人簉室,谓系富家侍 婢,不容于主母,是以窜耳。两愿誓为夫妇,同回馀干,遂买棹以行。
舟至三山,为石尤风所阻,日已向夕,一客肩负重囊,来乞附舟。客鹰眼虬髯, 身材雄伟。谈意为绿林之雄也,辞不允。女言:“有我在,虽盗不足畏。”乃许之,置褥外舱。与之语,质朴平易;饮之酒,至数升无醉容。由是,日共杯酌,习以 为常。一日,舟至板子矾,天已昏暮。舟人尚催桨,拟进宿荻港。女不欲行,遂就泊焉。一更向尽,客舱寂然。谈疑客倦睡,携樽趣之,不应;抚之,冰矣!大骇告 女,女出检视客囊,有蒜金二十四条,及书一封。盖因盗魁被获于豫章,客夤缘得此书,致某书吏饷金关说者。
女曰:“顷泊棹时,见路旁荆棘中,一 巨棺状似新停,而无片席掩覆,疑系劫盗藏金伪托者。留泊之意,实欲俟深夜试探其异。然以客在,不无碍眼。今此遇良得,请先往视棺真伪。客固易置也。”因握 利刃,跃而登岸。举其棺綦重,非比尸骸。撬盖启枧,灿灿朱提,数当万计。欲运以归舟,恐为舟子所觉,乃挟客尸加金上,盖棺如故。比晓,佯呼失窃,谓客已攫 金遁矣。客貌固类盗,无疑其诈者。
舟行更数日,抵皖城,遂舍而登岸,投装旅店中。伺买得一小舟,谈以久惯江湖,颇谙执揖,乃与女共驾。顺风扬 帆,复回板矶,尽取棺中金。至金陵,偿还债券,重理旧业。多财善贾,获息恒数倍。遂建置房屋产,而家于金陵。更自备一满江红座船,帘帷几榻,修饰精工。凡 商贩往来,必夫妇偕行,劫盗恃以无恐。
一日,维舟邗上。有跛丐引一盲媪,肩禾秸一束,半毡裹其身,百孔玲珑,股膊皆露,狂叫船边。仆辈怒骂 之,媪曰:“富贵不足恃,何便作此态向人?丐岂生而贫者?五年前犹是豪家主母,一呼百诺,稍不如意,雷霆震惊,威福之作,曷尝知有今日哉。”仆愈怒,曰: “贼杀婆,汝以为人人似汝耶,胡枉作毒口喷人?”奋拳撩袖,将痛惩之。
秀清闻喧哄声,自帘隙窥视,见盲丐疑是汤氏。遣婢出询,果汤也。因细诘 之,丐言家本豪富,五年前主翁死,家渐落,又遭回禄,所有一空。自顾无以度日,只得倚瓢杖作生涯。所从跛丐,野合得之也。秀清怜其困,以青蚨两贯给之。丐 衔感厚惠,询访姓名,知为马女,乃悔曰:“仇怨相逢,犹以德报。倘当日起居间,稍加以颜色,尚可冀半世太平餐饭也。”咨嗟泪洟而去。
马舟亦因顺风解缆,嗣是云泥分隔,不复再知汤氏矣。
箨园氏曰:马氏堕胎时,即为瞽儿所困。自是以往,所遇无非矐者。遂致困苦颠连,而飞腾之技,埋没无闻。马与无眼儿,岂真有夙世之冤哉?虽然,茫茫世宙,眼如镜者几人?自来才人杰士,不逢青眼者,指不胜屈。于汤乎何尤焉?
张黄狗
张黄狗,旌德人,为缎铺掌柜。一夕晚归,路出吕家巷口,睹一丽人,艳妆华服,脸晕桃花,似从酒筵散归者。一丫髻婢,笼灯导其前。婢固识张者,呼问:“张掌柜何来?”张泛应之,手擢烟竿,就灯乞火,吸烟而去。
丽人者,左妇也。张既过,妇呼婢,问张居址。婢悉告之。明日,婢至铺招张,言:“主母将有裁制,乞移趾商尺寸焉。”张往,妇具精馔,留饮于室。张曰: “卿一妙龄丽妇,秉烛留私人夜饮,不畏人言耶?”妇曰:“夫以行商远出,恒数岁不归。伯氏为武庠生,住舍隔绝,妯娌不甚闻问。相从只此婢,妾之心腹也,无 为作梗者。昨晚相逢邂逅,即欲邀过寒舍。只以甫经识面,未免惭于启齿。然已终夜旁徨,不能成寐。不识男儿意念,曾否有同心焉?”张曰:“甚于妇人!”两情 缱绻,遂共绸缪。自是往来无间,床头阿堵物,亦恒得其佽助。
时届秋获登场,张为居停主人征租乡间。同伙有李黑狗者,藉称为张寄语,殷勤诣妇。 话言投契,由是张冠而李戴焉。先自妇昵张时,中冓之丑已为伯氏所闻,思欲禁止之,而妇固弗忌也。及得李,欢情益密,留恋香闺,至数日不出。伯愤甚,遣人下 钥焉,再夕不通出入。李甚惶窘,妇固言不妨。俟夜二鼓时,于厨旁隙地,束薪燎火,伪为失慎者。烟焰交兴,红光四彻。邻舍惊其变,鸣钲趣救,水龙麇至。人声 潮涌,裂门而入,李得乘间走脱。赴火者随光寻视,则已燔柴欲烬,须臾扑灭,人亦星散。伯计不成,心益忿恚。
越数日,伺李之复至也,率无赖数十 人围其第,叩门请见。妇问:“谁何?”以伯氏对。妇曰:“阿弟远贸未归,氏以青年独处,深更幽阃,非伯氏请见时也。”或谓伯曰:“是妇口齿伶俐,稍或冒 昧,必为所陷。不如其已也。”伯曰:“势已至此,不入虎穴,安得虎子?”乃复谓妇曰:“伯来无他意,暖昧事适已目睹。不获证明,不罢休也!”妇曰:“伯氏 名列胶庠,固不能为弟妇擒奸。然不明示诸君,则冤受污名,何由卒白?搜而不得,诬妄之咎,实由自取。勿谓泼辣妇敢狂啮也。”乃振管启扉,数十人蜂拥以入。
搜其室,不得;尽觅左右舍,穷及藩溷,皆虚无人。登楼大索,杳无踪迹。盖李当惊变时,婢引登楼,拨椽推瓦,升屋而卧于脊畔,椽瓦检覆如故,人鬼无知者。 伯大窘,妇曰:“已先事言之矣。奸非细故,不宜卤莽,今竟何如耶?”伯默无一言,索然俱散。妇恐其诈,虽整阈下键,惟垂帘烧烛,默伺舍外动静,不敢呼李, 李亦不敢下。
越一更次,中外寂然。李欲试探之,解瓦一钱许,抛掷堕于檐际。讵巷侧仍有伏伺者,得响辄发,呼曰:“屋有人焉!”众应声出,火燧 俱辉,器械并举,罗唣一晌时,屋上仍无声息。众私语曰:“夜色昏黑,略无所睹,岂其一误再误耶?”伯曰:“事急矣,试以诈激之。”乃大声呼曰:“狂奴不 下,可携火枪来,梯檐击毙之。”所言如是,实无枪也。李闻呼胆战,恐遭所害,思欲奔脱,踏瓦乱窜,格格有声。众曰:“人在是矣!当各守四隅,无俾漏网!” 且呼曰:“梯在檐间,苟自下投首,当活汝;不然,火药且发矣!”李不得已,乃下。诬以贼,缚而送诸官。
李自言为左妇奸夫,非贼也;伯以妒奸寻 衅耳,有左妇可问也。官拘妇质讯,妇供一如李,伯无所伸辩。于是,李既管押,伯亦系学宫。据妇词,即欲褫伯衿服。伯惧,就讼师某谍之。某曰:“君之此举, 本太孟浪l夫伯氏之不能为弟妇擒奸者,正恐扳以妒奸,则伦纪攸关,律将加重耳!今为若谋,虽万里之遥,必觅乃弟回里。一顶绿头巾,须彼自求出脱。不然伯氏 之口,恐难与弟妇之奸夫对杖也。”于是,遣干仆出,访得妇夫以归。始脱伯氏于狱,并授妇书,使另醮。张黄狗情不忘妇,密买官媒,购得之。
唐金之
唐金之,为白门名妓。岁逢大比,有徐州副贡陆芳赠(字小莲)者,赁唐院河楼以居。金为东道小主人,时年甫十三岁,一垂髫雏娃也。然已居然情种,词曲之暇,辄依依砚侧,携书问字,颇解文理,陆其宠爱之。
陆有洋烟癖,金每夕与陆对枕,炮烟手法工妙。又尝携洋烟、糕果之属,供陆消夜。陆戏之曰:“卿日为我行狗盗之术,能保不为阿母所觉?一旦案破,关两人颜 面,是岂可以尝试耶?”金曰:“否,否,库中物,岂容以数计?客至供枣栗,皆青衣辈主其事。有无多寡,母固不甚跟问。况母之爱女,原听取食者。至鸦片一 事,即阿母亦须侬把持。侬日出局,要结富家儿,但一启口,数十两冷笼膏,便囊括以归。母第索侬之所来,岂问侬之所去乎?”
金日与陆处,柔情缱绻,几不啻真个销魂者。俄而三场试罢,旅客言归,牵衣垂涕。虽不免儿女娇痴,然而盛筵终有散时,只得忍情割爱,含泪而别。光阴荏苒,瞬息三年。槐黄再至,仍复税居唐舍。金已高鬟松鬓,居然成人。数载离悰,一时欢聚,情好难以言罄。
陆有小阮,曰稼云,号秋谷,寓居对巷中,晨夕往来,院中呼为小陆。时金非复清客,与陆已谐鸳枕。然结纳既多,抽闲少暇,其所留恋陆侧者,殊不及曩时之 密。秋谷所至,间有觌面时,不数语辄已唤去。陆有专宠,名彩儿,唐院客师也。貌仅中人,厚重少文,客多不甚钟爱。日有馀闲,恒随秋谷谈笑。陆室酒筵雅集, 惟彩儿常得终席。金之应酬,席不暇暖,拇战一巡,歌一曲,便架箸乞假,去如黄鹤矣。陆对金,往往有怨词,谓:“何前恭而后倨,浊流中果无真好,岂习俗之移 人耶?《红楼梦》中宝二爷,每睹闺人出阁,辄欲痛哭,良有以也!”
金曰:“不然,心愿依然,迫于势耳。是即女儿家之大不幸也!萍絮之身,任风 驱遣,主张无能由我。以《西厢》之情好,而眼前怜爱,竟不能为意中人更谋一面,岂其人变耶?君果爱妾,千金玉杵,妾能为君代谋。然须君自决计:脱能为妾筑 一避风台,妾虽有割臂之私,人将如君何?况妾至君家,自有随身金穴,并不须人升斗。千金之诺,君固能之乎?”陆曰:“不能也。”金曰:“然则此中翻覆,罪 固在妾耶,抑在君耶?”陆不能答。居匝月,场罢挥手,卒以笔墨无灵,依旧龙门腮暴。遂捐金铨选州判,自此绝迹金陵矣。
陆秋谷屡赴秋闱,未获掬 衫利市。是岁以落魄故,懒整归鞭,日恋樗蒲场,为解闷汁。床头金尽,债券频仍,犹与诸博徒数点争雄,呼卢不倦。烟花门巷,到处流连,不顾空囊,尽贪衾枕。 姑听簿头登记,遑问作何收束。尽夜欢娱,顿忘岁月,冰寒霜冻,早涉冬初。一日,生偕数少年醉馀纵步,访问名花。至一歌院,诸粉头更番迭出,略作门面问讯, 无过茶园惯套。
安息片晌,一三十许丽人,盖迭出时所曾见者,款移莲步,斜坐槛旁兀上,顾问生曰:“君为小陆否?”曰:“是也,何由识我?” 曰:“君不忆陆小莲寓中,有唐金之耶?”生瞪目久之,曰:“悟矣l然闻卿遇知已,久谐鸾配,胡复至此?”曰:“此非一语可了,请君移玉内室,当道其详。” 乃从去,垂帘登榻,各叙寒暄。
因诘生曰:“天已冰霜交警,人尽轻裘,君犹秋服,胡一寒至此?”生叹曰:“所友非人,囊装近千金,都从枭雉场中 浪费殆尽。衣衫各件,典质一空,尚累债台百级,无术消弥,徒唤奈何而已。”曰:“金尽时,何为不归?”曰:“虚掷巨赀,榜名无我,无面目见江东父老,是以 淹滞耳。昔人云:「我未成名卿未嫁,可堪俱是不如人。」卿岂有同情耶?”
金曰:“挥手千金,穷途落拓,此固才人常态。若妾之颠连万状,则九幽 十八狱,无地可睹天日矣!即令叔见责之年,有商茂才者,无锡人,才大不羁,书画逼近唐人,诗学温飞卿,娟妙可爱;体貌魁伟,性不忤物,吐属亦极风雅;闺中 小游戏,动辄成趣,天地间少此完人也。窃谓儿女子苟欲择婿,舍商生无与言丈夫者。是以私心眷恋,与令叔反见疏略。甘作负心人,非无故也。时妾犹欲以榜名, 卜此生缘分。及三炮连发,而商果中式,遂决终身计,从商赋小星焉。妾有私蓄三千金,钗钏盈数筐,携与俱去。商怜妾娇弱,恐为冢妇欺压,托妾寄于友家。礼闱 往返数月,妾得无恙。乃作家报诳妇,言且留京,待试来春,而更筑别墅,以作藏娇金屋。别墅去家远,居年馀而冢妇不知也。俄有漏其事者,乃节次遣役要商。商 不得已,委屈以往,大为所窘,经年不得返。商惧妾心变,潜逃而至。越两月,冢妇亦至,逼妾同归乡土。妾更梗于妇,并无将顺意。妇不能强,亦并留不去。多布 心腹,置妾左右,把持家政,渐收妾权。妇勇悍善骂,妾虽伶俐,终非其对。且商柔懦异常,胆细于鼠,或偶窥妾室,一闻河东狮吼,即惶惑不敢停趾,床笫之事, 更无能问鼎矣。而婢仆辈亦遵妇教,秽语相侵,不识主翁为何物。如是者,已再岁。深知竖子不足谋,悍妇不可驯。所挟三千金,起造房舍,数年薪水,存者无几。 乃晨夕尚堪自给,犹无片刻昂头;若待私囊罄尽,仰颐承睫,更不知作何凌辱。乃乞商给予离婚书。自知箱箧中,绫锦宝物俱非己有。珠玉悉付于火,彩绣服御,事 事皆碎剪狼籍,仅如拳大,惟恨金银器不能销毁耳。既得书,怅怅无所归息。因思龙津有假母,可依栖止。窃谓天下男子,美善如商生,犹不足以言婿,谁更可委身 者?不若寂寞孤灯,尚省却多少是非烦恼。于是倚母乡间,拈针度日,又耐三年寒素。只以频年水潦,薄田百亩,尽付东流。居处无郎,零丁坐困。虽欲洁清自好, 而冷灶无烟,枵腹难图生活。母为儿谋,唯有整顿琵琶,重理烟花旧业,徙寓河房。未及半载,每出见客,辄局蹐不自安,勉强支持晨夕。井非囊中充牣之时,容易 为君援手。然似此急若燃眉,竟袖手不与闻问,何可令乃叔得知?诸恶客,岂堪再与共处?姑洁一室,为君下榻。积债虽繁,来日自有处分。”
于是出 赀具酒,尽集诸债主而晓之曰:“陆秋谷,缙绅贵胄,非可易而侮之。初赴南都时,囊金以干计。唯诸君故,一时荡然,犹不足以厌心。使有干金债券,君等自思, 岂曾手授一铢半铤耶?日积输筹,簿头登记,是尚可向公庭中推论原委哉?至若歌院之买笑缠头,岂真律有成例?布设迷魂阵,业已倾人旅橐,便当作退步想,若犹 女德无极,祸至无日矣。倘死活必无顾忌,俺唐某未始不早铸铜山也。请君听某教,某当代筹百镒朱提,依券推算归偿。不然,且有讼兴。勿谓秋谷恂恂,乏口给 才;即唐某便可挺身公庭,申明公道焉l”众皆唯唯听命。
金乃慷慨自任,债券以完。因谓陆曰:“妾非富于金帛,敢为是举。区区之心,于令叔恒多 抱歉,略效小殷勤,聊求补过耳。然力微而任重,掌握便形拮据,愿君详察焉。”陆曰:“敢忘大德!”乃书券授之,谓:“执此为信,当倍蓰以偿。”金曰:“非 敢索券,事虽么细,烟花中人无肯肩任者。心果可问,妾愿足矣。但巨欠纵获调停,而君非能鉴覆辙者。不速归,仍恐脚跟易陷。千里归程,路兼水陆,非有巨注, 不足以言资斧。井水无源,担瓮之汲为已涸矣。然事患罔终。”乃更典质簪珥,封裹二十金,遣一苍头,护送回里。
至其家,见仆从纷繁,屋宇颇极壮丽,餐供亦复丰腆,居然有富家风范。留信宿,苍头请辞。陆呼总管捧天秤以至。携白镪两束,开袱秤数。问苍头索券,券不在握。陆曰:“无券不便偿金,迟当送给也。”苍头不能辩,遂去。自是,试秋闱者往返至再,卒未尝一窥金室,金甚怨焉。
其岁大水,沿河房舍,皆没于巨浸。锁院矮屋俱坍,改期九月入闱,举子久寓秦淮。时金之困于天灾,累甚。遣人觅陆,得之。陆恐为金之所窘,强其同寓关生俱 往。频年不见,金亦色衰矣。甫觌面,讶曰:“今日是何处好风,吹到贵人?”陆默不应。金顾关曰:“是君贵籍何处,尊姓若何?”关备告之。
金 曰:“此并非妾唐突,君特不知耳。事须陆君自言之,妾惭怍不能终述也。”乃语关生颠末,且曰:“人即丧心,岂应至是?三至秦淮,了无半面情。是何仇怨,面 痛绝如斯哉?或恐以索欠见逼,度唐某当非其人,且谁无见面情?即有意忿争,而旅邸空囊,明知无益,谁直设鼎镬以相厄耶?况陆君菲能惜钱如命者,脂丛粉薮, 断袖分桃,挥霍不知凡几。鼎铛犹有耳,谓某固聋丞耶?妾当三五少年时,视百金何当一盼?千金不足多转瞬。即弥其缺,年齿既衰,偶值天灾,一蹶遂以不振。若 必据券索偿,虚言何补?惟期略减挥霍,作波及之恩,亦可稍苏涸辙耳。”数言而秋谷不应。
关生曰:“金姑适艰难之际,若只袖手旁观,亦甚辜负大 德。奈久客流离,徒嗟琐尾,铭感之私,唯力是视。业荷海涵,尚乞矜全终始耳。”金曰:“陆君人实可怜,絮絮叨叨,语且竟半日,惟关君代措对词。陆君缄默, 若有箝其口者。苟奸滑之徒,纵无偿意,亦诈许也。”是夕留餐,设席于厅西之小书房。侑觞者,两丽人,曰芹香,曰瑞香。东西向,各依两客随肩坐。上坐一雏 娃,金则主席,下帘剪烛,欢饮而罢。临行,金又谆嘱关生,谓:“须加意怜悯,纵不毋面,子务乞力为周旋,愿陆君不忘旧德也。”
既归寓,陆甚惶 窘,报德不能,背德不可。计无所出,终夜未能成寐。唯语语乞关生“救我”。关曰:“以改期之故,多费一月度支,谁不乏绝,岂空握所可言救?”陆曰:“束装 时,脱有尾我后者,谁堪其辱?”关曰:“势已至此,欲不为负心人,抑无米难以成炊。惟旋里时,必无置此事于脑后也。来日,仆自诣唐院,示无行意,君席卷旅 邸物,舫载以俟渡。日欲西沉,我当返。登船即发,顷刻出关去,何惧追兵之速也!”
既归,关屡趣陆赍金缴其券。讵陆有健忘疾,竟若茫无记忆焉。逾年,陆遂捐馆。关至金陵,亦不复更问金之所在矣。
箨园氏曰:人于唐金之为陆秋谷偿债一事,鲜不谓秋谷之负心实甚。虽然,金之亦两目双矐者也。彼其所遭秋谷之负,特街坊小骗耳。如商茂才者,真江洋大盗 矣!倾赀席卷,未足稀奇;性命几为不保,岂天下倘来之物,终不可以作家业耶?大抵烟花中眼力,多在出手大方上看人,人之所以失也。夫粥粥无能,徒欲以挥金 如土,示人作达,实人之不知死活者也。彼虽身填沟壑,且不自顾,遑问恩怨哉?每见妓女从良,不数岁辄重理旧业,几疑既堕污泥,竟不可复寻脱浊就清之路矣。 不知彼择婿时,徒以挥金如土者为爱我,而不思终身之倚,与萍水之交不同。故往往误适荡子,而畜我不卒也。唐金之行事阔大,不愧为巾帼丈夫。然其半生所累, 俱从眼力不济上讨来。大抵阔大人往往疏略,从来豪杰士多为乳臭儿所卖者,职是故也。
陈定缘
无锡有陈尼者,排行第二,故名曰普二,字定缘。年二八,色艺冠时。然声价既重,芳泽难亲。非有贵公子,不能窥其精舍。有乌观察之弟乌外翰者,言者忘其籍贯,少年英彦,貌如冠玉,裘马甚都。结识定缘,流连数月而去。
定缘觉忽忽不乐,每食辄作恶,潮信再愆。适其嫂至,乃语之曰:“嫂年已近三十,未有嗣息。余日来似有孕兆,出家人哺孩不雅。嫂何不伪托有娠,待我临褥 时,嫂为伏雏,不居然有子乎?”嫂听其言,及产抱而抚之,命曰陈甲。逾年,嫂又自产一子,曰陈乙。定缘以子故,多所佽助;嫂不忘姑谊,两子无异视。只以甲 性狡黠,乙每遭其不情,以其为家兄也,姑隐忍之。盖甲为私养子,乙所不知,甲亦不自知也。
更数年,俱及成人。乙亦渐以不受阋墙之衅,既开操戈 之忿,时作骨肉之间视如寇仇,因而析产以居,各据一宇,庆吊不相往来。乙以托业诗书,确守父产,衣租食税,日有起色。甲性贪黠,喜商贩,挟小本而求重息, 攀险屡蹶。陈尼以姑母亲,甲每往求济。尼虽不吝周给,然终不致富,日忧不足。
时有李公,为两江制府。甲察知制府之妻弟某,与陈尼善。乃恳尼关 说,得以携归制署,俾从帐房茅丈服役。茅年近古稀,精力常多不济,计簿往来,多甲涉手。甲盘珠娴熟,笔墨亦颇圆整。茅年迈人,乐就安逸,事无鉅细,俱听可 否。于是,日有干没,私橐既肥,声气益粗。略可倚仗者,皆不惜重贿,以通其门路。种种恶劣,并无一事尽人情者。只以大权在握,势焰熏人,以故众从人无不仰 承眉睫。
自茅柄下移,言事者皆就私门,时有“陈正茅副”之讥。制军耳软,买嘱者又时时称说陈某之能,制军以耳为目,渐亲近之。陈又善使逢迎之 术,每以小便宜要结上意,数十年信任之茅丈,只数语排挤,茅遂检装而去。陈陷人最捷,每短一人,挑剔无多词,唯于紧要处略加玷污;左右近侍,又复同声罗 织,人无不蹶者。论议或不合,不甚而争,徐伺其过,而颠于险。有恩必归于己,人不由己荐擢者,尽中伤之。
其布置腹心,居然赵高之鹿马;伪托节 俭,居然王莽之奸邪;强作解事,居然董卓之暗昧;交通贿赂,居然元载之欺贪;离间骨肉,居然李辅国之恣肆;要结戚族,居然杨国忠之庇护;口蜜腹剑,居然王 鉷之险恶;倾贤树党,居然卢杞之阴狡;媒蘖人短,居然秦桧之莫须有;妆点勋绩,居然贾似道之要功。侵渔罔厌,倾覆由心,仇怨频仍,道路以目。
乌观察系制军同年。一日,乌外翰持观察书来投。制军素悉外翰品学,留诸幕府。乌恶甲行奸诡,每疏远之。或偶共谈叙,亦刚正不阿。甲忌其直,极意簧鼓,卒以 所谮未能征实,久不见融。甲恐势不两立,昼夜攻击,凡日用所需,悉坚持不给。食馔供以粗粝,度支常使缺乏,仆圉不听呼遣。制军委曲将顺,不欲失甲意,渐与 乌远,不觌面者弥月。
乌知谗间已行,遂辞去。有故交新除苏松观察使,将往就之。道经无锡,因便诣视定缘,诉甲摈斥之冤。尼怒曰:“小畜产l何 遽不肖若是l二十年前,蒙君枉顾,遂有娠兆。小畜产,固君之遗体也。乃竟昧厥本源,甘为枭獍。忤逆之罪,天理所不容l行当杀之,以消君恨。且君求糊口,何 必上海?蜗居虽陋,亦足以为君菟裘。孽子不才,夙所痛恨。出家人欲修善果,岂可使逆子狂悖至此?况其多行不义,凌虐同气,陈嫂本欲毙之。会当迓陈嫂,商其 事。”乃为乌谢遣来船,而留驻焉。船户闻尼言,亦大为不平。
明日,陈嫂至。或谓陈姑当随外翰还俗,牒甲不孝罪,按律公庭;或谓仍由陈嫂送惩,或谓权从家法,私毙其命。纷纷聚讼,终觉议不能决,忽制军以丁艰卸篆,甲囊赀数万金,并载两丽人,唱棹而归。
至丹阳界,其时烟水苍茫,夕阳西没,九秋风景,芦絮溟蒙。先有一艇系缆垂杨下,一大汉袖手立船头。见甲舟,即大声呼曰:“康二哥来耶?”驾长呼大汉为 “谷四”。彼此同乡人,各操土音相问讯,收帆将并泊。甲曰:“地甚孤寂,夜无守更者,船未可泊也。”驾长曰:“谷家船独非性命耶?人可驻,我何不可驻?得 此同伴,可恃以无恐。倘有闪失,船户耽其罪。”乃强缆焉。
晚炊已熟,安杯箸于船头,呼邻舟共酌,集饮甚欢。甲性恋酒,见篙工群饮船头,一时喉 痒,自携佳酝出舱,愿与诸人对酌。驾长曰:“君贵人,与微贱杂坐,得毋见亵?”甲曰:“不妨,余在衙署中,惯喜与仆圉辈共饮。人之贵贱,岂以形迹分耶?有 助我者,人虽贱,必福之;有背我者,人虽贵,必祸之。”众水手故以谀词相挑弄,甲畅谈平生诡谲事,栩栩不倦。
时已二更向尽,谷四进曰:“李制 府署中,曾有乌外翰者,君知之乎?”甲曰:“奚而不知?抑何自识之?”曰:“曾载乌公,由金陵以送无锡,识其人,真长者也。”甲曰:“人固不恶,特苦不知 利害,遂致一生偃蹇,托足无门,「长者」何贵焉?”谷怒曰:“汝犹自谓得计耶?余谓天下之不知利害者,固莫如汝。当为汝明言之!”
甲方错愕 间,船已徙舣中流,下锚焉。遂以麻绳反扣甲手,使跪而听教。谷曰:“乌外翰,汝父也。汝乃比邱尼陈定缘之私养子,暗买陈嫂,抱哺之耳。天壤间,惟枭獍不知 生我者为何物。汝挤父于井,而又下石焉,诚枭獍不如矣!我等身虽为盗,未有不知父子者。汝箱笼满载,来历之不可问,更甚于盗之所为。乃适归我等掌握者,亦 天厌恶人耳。汝罪当脔割,固非身首异处,足蔽汝辜也!”
甲跪而请曰:“不才子孽由自作,固是罪无可逭;但乌为某父,某实不知。箱箧中藏镪巨 万,可作买命钱。窃不自量,尚欲乞恩格外耳。”盗曰:“平昔以舌锋杀人,事事俱当惨死,箱箧中物,即准抵平时之辜,断不可以赎忤逆之罪。欲求速死,且不可 得,尚望活耶?汝一生盲不知人,甚且昧于乃父,尚须两睫胡为者?”命抉其睛。即有三四人,捧首按膝上,以利锥刺其睛,拔出之。甲痛不可忍,始伏地乞速死。 谷曰:“罪本当寸磔,今既知其罪,姑从轻宥。然使谗人之舌尚存,阴曹鬼物无噍类矣。”命击其齿,断其舌,既开膛而更截其首。肢解之,以委诸河,喂鱼鳖焉。 甲有四仆。甲即死,搜仆将杀之。已亡其一,杀三仆而已。谷曰:“甲有亡仆,必将报案。”遂载两丽人,夜窜出江去。
亡仆善泅,当谷勒甲时,仆见势不善,乘间赴水以逃。得以甲死之由,报于陈姑。乌曰:“既快一刀于盗手,亦可免汝等作难。但以万金装赂刽子手,作行刑之报,未免谢仪之过厚耳。”
卷六
金陵骗
金陵多拐骗,一日,状元境来有湖南客,乘舆都雅,衣服炫耀,红缨冠,戴五品头衔。两仆,皆俊美少年。至昆和绸缎庄,采买绫锦,估计价值,持论中窍,迥系服贾当行。指名选货,自辰至酉,议价方决,计值三千金。启佩囊,出红票授庄主,往银号照验,不讹。
庄治肴馔,留客晚膳。客仆一,侍座隅给役;一争辩外厅,勒索抽丰。利口喋喋,希得贺兰羽毛袍褂,两从人各赠一副。庄言:“向来随从私饷,仍自得之主人。 须从价值中掏出私款,非有印板常例也。贵居停乃经纪行家,并未留有羡馀,可以波及君等。”仆曰:“我等为主人服役,往来阛阓,非从今日始也,断未有徒手归 者。惟解事者自识分寸,何待喋喋也?”强争不已。
庄许赠其半,仆言:“敝上人本不愿投贵庄,是我等怂恿而来。似此不知好歹,又何处不可成交? 货未取给,事尚可已也!”浮躁喧嚣,声色之厉,几令人难耐。庄怒其不情,因谓:“货价正嫌亏折,今既不谐,亦深惬本愿。”仆乃鼻晒之,谓:“名都买卖,岂 更有欺挟客侣如昆和缎庄者?既非所愿,何不还我银票?”庄益不怿,遂出银票还之,而以情告客。
客雷霆暴发,言:“我一生平论市价,权在己握, 从不使仆从当事。何物狂奴,猖獗乃尔!”立呼仆至,再批其颊,叱还银票。仆不敢出一语,即将票取呈主人。主人怒犹未息,以为此等恶奴,大乖主训,未可片刻 容留。乃锐意逼逐,仆遂鼠窜以去。客既还票,向庄主再三逊谢,然后称觞欢饮。更阑席罢,从容载货回船。
越日,庄往银号取银。则前票已缴,庄所持者,乃赝鼎也。盖客仆责逐时,暗中掉换耳。庄犹不信为伪,以为票经照过。号谓照者固非此票,两造哗争,各执一是,遂兴雀角,延案连年,各费数千金,始以和息罢讼。
焦德新
桐城人焦德新,挟万金资本,行商姑苏。舣棹阊门,未决何货可居。正欲延访市人,往投牙侩。邻舫载有丽人,两舱近接,略隔疏棂,窥得徐妃半面,秋波炯炯,令人黯然消魂。焦动辄不离窗隙,丽人亦终日留恋,未免有情。
密询篙工,据言丽人来自川省。同载有美丈夫,其孔怀人也,姓皮,名元庆。其父贸易来苏,已及一星周矣。因在苏别娶成家,遂尔无心桑梓,久断音书。皮苦家 遭瘟疫,老幼零落,仅馀兄妹两人。今春又遭回禄,益增局躅。妹渐长成,无主婚者,碍未受聘。只得尽括家资,携一婢一媪,与妹俱抵苏州,访父栖止。不期数月 前,父病身故。后母昆山人,满七后又复远寄外家。今南采莲巷,是皮父旧寓。现往此处,觅当时识父者,代赁枝栖,安置乃妹,再往昆山访母,查父遗业。
焦识皮情已悉,方幸名花无主,冀有作合天缘。明日,闻皮已于采莲巷税一客舍,肩舆迎妹,下船而去。焦心惓惓,殊不忍释。特嘱苍头,暗步香车后尘,紧依丽 人妆阁,买邻投趾。日使主计者,察皮舍动静。既知皮父遗业,因同伙奸滑,干没已尽。母窘,几绝爨火,尚望皮某供给,皮正无计可施。兄妹两人,惟日典簪珥, 支持薪水。因托邻人代妹择配,俾妹自投生路,免致相徇俱毙。
焦本痴心恋色,闻言深惬私悰,但恐家有结发妻,良家女不甘备小星。托谋往说,皮 云:“落拓至此,不便宜行事,岂欲掯妹为流丐耶?苟获侍栉豪门,则厚福良缘,便是前生修到。但先父尚多遗累,征债者不绝于门;故乡窎远,非重金难谋扶榇。 倘能不吝千金,使先父得归骨家山,不独鄙人私庆,即弱妹亦乐为孝女也。唯当修币下聘,行帖如礼,方为不负胞谊。”焦喜出望外,即遵皮命,择日委禽。
馆人谓焦曰:“客诚长者,姑苏恒多骗局。皮称来自远省,是否系已故皮某之子,其由来不可深晓。据言父故而有继母,主婚事固无妨,然人情叵测,倘花烛已 行,复有胞兄生父,出而讼君压良为贱。君在旅邸,雀角之兴,胜负难决,安保丽人必终为君有?今为君万全计,不如买舟驻阊门外,书成授金。当夕由舟中亲迎, 比晓舟发。虽有黠者,何能为力哉?”焦深德馆人教,依议驾船设榻。
二鼓后,人报绣幰将次临岸,焦即盛服迎候。其时灯烛辉煌,笙箫嘹亮。停辔船 头,启幕迎新人下舱。两媪扶掖,如捧芙蓉一朵。既举合卺杯,除去蒙头罗帕,共拥新人坐绣帷外,背灯不语,娇态动人。送亲者礼成辞去,谆谆嘱别,意甚牵挂, 言:“弱妹娇养,不惯受人委屈,唯望事事海涵。”言次,泪凝欲下。随送两媪,亦与新人再三温语,叮咛密嘱,又谓焦:“小姑雏年弱质,虽宛然一副好皮囊,而 外强中干,绣线彩笔外,并不识并臼刀砧为何物,唯姑爷怜之。”嘱罢,随皮某俱去。
时七月下旬,新凉乍送,残暑未消。舱内焰腾巨烛,气炙稠人, 大有盛夏炎蒸之意。焦令于绣榻左侧,卸去纱窗两扇,略透轻飙,待备新人夜酌。于是整顿华筵,安排杯箸。因恐婢媪等性情粗莽,语言唐突,乃一切屏去。自就新 人前,殷勤婉语,谓:“新人出阁时,离愁满抱,适口想多草草。今遇喜筵庆启,欢爱方长,正可展眉饮咽,以尽逑好之情。”再请就席,新人坚坐不应。焦曰: “自船窗一见,属意良殷,萍蓬浪迹,巧合丝罗。事关天定,非人力所能为。仆青春正富。家道小康,无一歉新人意者。虽复屈居簉室,亦由卿自许可。况家有糟 糠,性非悍妒,即使嫌于逼处,亦尽可另营别馆,各创一天,何遽幽怨乃尔?”开喻再四,终默不应。
焦疑缄口低头,亦新人常态。深闺处女,岂有初 次相逢,便肯自行即席?意欲冒昧牵裾,又恐反招羞态。只得仍倩婢媪辈,再为调停。婢媪方欲推挽就座,不谓蠢然一物,与木偶无殊。一时大骇,咸谓新人坐化 矣!焦急秉烛审睇,新人非他,殆巧制洋人也。千金无足深惜,但以入手佳人,一霎顿成画饼,愤怒之下,不暇三思,竟拽洋人投窗弃水。
讵知骗党早 棹吴艭,停泊左右,伺其动静。及见弃人落水,遂暗搭挽钩,将洋人摄去,毁匿无迹。比晓,皮某备设盛仪,峨冠华服,携仆媪来舟,藉通戚款,兼为阿妹、妹夫祖 饯。焦大怒汹骂:“骗徒,兽类!有何面目见人,乃敢假妆腔调?”皮伪为不知,转问见怒之故,舟子以洋人告。乃更询洋人所在,舟子曰:“问诸水滨矣。”
皮唾焦面,而叱之曰:“盲语奚来哉!昨晚花烛,尽人共睹,汝岂两目双盲耶?季子多金,便尔草营人命,未识阿妹有何触犯,便下杀人毒手?无故杀妻,律有明 条;况敢没尸无迹,反以诈骗诬人。果系洋人,必有证据,岂由汝指风说雨,便罢休耶?”遂立召约保,看守焦船。骤兴大狱,摄焦讼庭。幽系频年,勒限交人。上 下贿赂,万金已尽,始得与皮讲和,罢讼而归。
曹良贵
馀干人曹良贵,贾人曹毛子也。昆季五人,贵最幼,母甚爱怜之。然其生性拗且 惰,七龄使就馆,终岁逃塾。从师三载,不识一丁。或以馈遗小役,偶使将命邻舍,便撰出多少艰难,言其不能应命之故。晓睡,延至午后不起,醒必三四婢围床服 役,伺茗候烟,熏衣炙履,大肆排场。婢虽略无失误,亦必叫骂烦聒。下床后须挞数婢,为每日开场功课。自恨拳瘦力弱,难逞荼毒,则捉发撼使倒地,以足踏其 面。悍暴之资,益以蒙昧。年过二八,日出不知其为东,日入不知其为西;子不知其为夜半,午不知其为日中。躯体已及成人,竹马泥龙之戏,尚似垂髫小竖。恶名 外播,岁遗冰人觅聘,无肯与论婚者。
素与诸昆不睦,骨肉俨同仇敌。父恐败子无行,致累同气,因使析产各炊,自为生活。母识贵无能,恐终流为饿 殍,因留依己度日。贵日逐纨裤子弟,淫赌略无畏忌。岁馀分产已尽,渐致窃母簪珥,典质以供挥霍。箱笼俱空,支绌日甚。母亦深为痛恨,虽鹅眼一枚,检藏必 密。由是益加困窘,无路谋生,赌友不许窥门,妓馆大加白眼。或教贵谓:“汝母多有青衣未嫁者,何不背母携出,鬻诸勾阑?又堂上养赡,不少膏沃,亦可半价典 质;俟严慈寿终,再为杜绝:是皆可佐眼前欢笑者也。”贵闻教甚得,遂引出两婢,觅媒立券,获钱百馀贯。复诣烟花,重敦夙好。
有贵向日家奴,曾 消受小主毒拳者,遣嫁后贫惫不给,佣役妓馆,以事贵谨,恒荷赏赍。因私语贵曰:“主人囊中偶涩,此辈遂反眼若不相识。青楼中皆黑心婆子,何足系恋?婢子有 邻人蒋四姑者,年才二九,国色也。以家贫故,欲延一客稍助晨夕。青闺红粉,自是多情种子,不似花街柳巷,空具一副假面目。况家常风味,眼孔不大。主若舍此 投彼,保不烦多费也。”盖婢之邻女,实亦娼楼荡妇,时因风流疮发,休养就医。又苦日无进益,因托婢代觅昏愦男子。婢素识贵褦襶所由,诱使入彀。贵不知其绐 己也,相徇以往,见女甚悦。
贵性本喜张大门户,红粉初交,岂肯使人嫌鄙琐?况见美人多病,倦态可怜,医药倍当周至。百贯青蚨,何敷数日资用? 遂又浼恳牙人,将母膳田,觅得富人张大乖,立券质当,赚得青铜六百缗,尽数卷付四姑,以供参芩之费。未半月,贵觉下体燥痒,阳性酷烈,弥贪衾枕。但贵左 性,从来侍眠食者,不问若何诚谨,只取憎嫌。兹独心折四姑,夸为天下贤妇,百依百顺,不敢稍加声色。一月之间,胯下紫肿郎当,行动妨碍,寒热变作。
四姑已熟悉不材下性,宜刚不宜柔,稍加颜色,便自骂奴虐婢。只有宣布阃威,方使肆志敛戢。贵或患痛呻吟,四姑辄怒詈之,谓:“寒薄相,不惯娇养。小恙微 嫌,便尔如许作态。倘再不悛,逐客令当立下矣!”贵噤齿忍痛,无敢如何。四姑不便峻拒,姑听设被绣榻前,偃卧地上而已。再越旬日,肤肉斓斑,酿成腐臭。四 姑知贵症已危,恐有后来之累,逼使归家调养。贵只留恋不行,四姑终以受其重赠,未便逼逐过甚。乃授片席,俾卧空室中,晨夕给以双弓,苟延残喘。
贵母亦知贵恋蒋家,甚非佳事。一则贵性情乖缪,非母所能挽;再则恐以声张,致乃父知觉;三则贵本终年外宿,绝不轻归,月馀不面,亦属常套;四则贵或归 家,但使一足跨门,便须杯盘递手,稍见停留,雷霆暴发。室中但有贵在,晨夕莫思安息。老年人难以支持,只图无人喧扰,不归亦甚可意。所由典田、患疮,一切 未及觉察。
贵困蒋家,扶病挨延,又复强支旬日。婢媪辈本意恶贵乖张,加以腐气熏人,不可向迩,趋避唯恐不速。贵不自识名登鬼录,依旧擅作威 福,数日不与四姑谋面,辄敢乱世为王。婢媪至前,百端寻衅,因而无人过问。即或强逼一至,此以骂呼,彼以骂应,口众我寡,只得吞声饮泣,任其诋欺。思欲弃 此归休,而疮发头面,溃烂淋漓,人面不知何处,鬼状乌可见人?忿焰中烧,甚至几番闷绝。
四姑私心自危,恐以诱淫殒命,曹毛必不能甘。乃密买毛 之同好,阴探口吻。谁知毛恨子不材,本不以人类相视,但不忍自加毒手;苟获速死,便觉大快人心。而贵母亦以暗闻贵耗,思欲召归,又恐益触父怒;若竟听其自 毙,寸念究难委决。忧思蕴结,忽染险症,终日迷闷不语,只觉痰涎腾涌。虽医药急投,尚剩一丝喘息,然只恹恹待毙而已。
四姑既察得曹家确耗,知 贵毫无倚恃,势有可欺。遂使健奴,舁弃冷巷中。贵此时跬步莫移,身不由己,两目炯炯,冀有相识经过,可藉通耗其母。谁知冷巷萧条,本自无多行迹,安谋识面 之人,可托鱼鸿之便?是晚,有见者,气犹未绝。向晓往视,不知何时已奉到催死符,早度鬼门关。而贵母亦于是夕,导贵以黄泉先路矣。或以贵死报毛,毛终以父 子之情,不忍令其喂伺鸦雀,乃以桐棺收葬之。
富人张大乖,心念:吾以六百缗,受贵数百亩膏沃。价纵不昂,然究系逆子私鬻,只以其近,与己田有 连阡之便,故思谋而得之。若不乘此时出头耕执,倘毛他日不复认有此子,六百缗之券,不遂付东流耶?先入有夺人之心,遂率佣工数十人,牵牛往耕毛田。毛夺之 牛,讼作。官以父在子不得自专,况田系亲养膳,由逆子盗卖。若据曹之控词,则谋产毙命,张罪固有应得。第贵死究不由张,且贵用张钱六百缗。因而宽免深究, 姑置典价勿论,将券涂销,以息讼端。
箨园氏曰:曹良贵之死于蒋四姑,即《谐铎》所载金山白猿之死于薛狗也。人之大患,唯妻与子,乃至情不能忍,法不能刑。而造物之能,乃有此不待用忍之情,不待行刑之法。法终无害于情,情终无漏于法,则莫如薛狗之杀白猿、蒋女之杀曹子也。
韩宝儿
山左济南府,书吏冯某家患狐,百计驱遣不去。冯宅东有小园,花木阴盛,即为狐所窟。宅园内构小舍甚精,因地僻,久无下榻者。
一日,有戚董西老过其家。届晚未归,冯谓:“蜗居湫隘,安枕无隙地。东壁小舍,旷无居人,恐君惧狐,不敢屈君往宿。请约二三知己,剪烛斗牌,为消夜计。”董曰:“年高兴败,赌戏久荒,东舍既虚,老人胆壮,何惧狐耶?”遂携袱被,就卧东舍。灭烛登床,倒枕便成熟睡。
迨更深梦醒,仰见月色当窗,隐隐似有人声。心忖是狐,揽衣以起。鹤行至窗下,舐纸破一钱许,凝眸外瞩。见蔷薇架侧假山上,两人并肩坐。一颀长妇,年可四 十许,衣皂色单袷,妆饰淡雅,以右足支左膝上,纤钩不盈握,一手以两指捻鞋尖,一手兜跟振舄;一少女,年可二八,髻鬟高耸,中戴茉莉一枝,巍巍欲活,衣对 襟淡罗短衫,四围缘以花绣,下着茜红烟罗裤,手握宫纨,倒植膝上,口龁柄绳为戏。
颀长妇低鬟视足,满口喃喃,云:“汝等自欺人耳,人谁侮汝 者?”女曰:“姨妈无言欺人。马家福姊,手快尝若颠病作,惯爱调弄人。日前,人家作鲜鱼羹,盛磁盆中,倒筐罩其上。渠果馋涎莫耐,何妨分啖杯羹?乃并非自 图口吻,偏犯手徙磁盆置床腹,并未染鼎一尝,倒着腥涎满手。儿且劝姊毋学小竖憨态。儿无恶于冯家,唯以此地屋无三四楹,嚣尘烦扰。必多行不义,苦夺人尺寸 地,计每人尚无拳大空隙可安枕。马家园,空置五间厅,小舍数十橼,楼数十槛。无过阳春花盛时,设酒百日许,人踪稍杂。其馀暇日,即有假园享客者,所须止一 厅一舍耳。”
妇曰:“去冬胡辛姥家,不曾住马家园乎?未及四五月,辄便徙去,可知亦未必大佳。且闻马家有狾犬,栖止者晨夕凛凛,若履冰渊。纵 不为害,状亦深可怖人。况雏儿辈恒多不检,或犯其暴,后悔已迟矣。”女曰:“高楼深邃,去住宅迢迢不知几许,何无胆略若此?”妇曰:“非特我不可,现汝妈 亦不以汝言为当。”女曰:“但得姨妈首肯,吾妈吾自趣之。”妇曰:“汝自与汝妈言,吾不汝阻矣。”女曰:“诺。”因言:“今夕东舍为厌物所据,唯姨妈性善 耐;若儿,则早掇巨石,碎其颅矣。姨妈今夕,盍暂移衾枕到儿舍?儿新觅得南来银针茶,可启北窗,迎凉消夜。”遂并起,步入花阴而没。
董西老固 佣为马家园丁,听两人言,知将迁寓己园者。姑心志其异,以俟动息。归园三数日,寂无所见。一夕,漏已三下。偶忆狐言,思欲踪迹之。步过数厅事,蹑池桥,宛 转至一八角亭,坐石鼓上。是夜,月影模糊,望池北小楼,依稀可辨窗内烛光映纸。屋瓦上隐隐有物,成队自对檐跃入。董知为狐至,不敢警扰,顾来径以回。
次夕,早伺亭中。时七月望后,月上较迟,遥见小楼中烛光朗彻,寂无人声。一炊候,玉鉴腾辉,帘幕历历可睹,楼窗启处,有两美人凭窗耦语,繁琐不可辨。俄 而门关响处,有老媪出,设竹榻,唧唧自讼,言已三更向尽,尚无意偃息,想今宵又无安枕时矣。榻设复入,两美人掩窗下楼来,坐榻上。榻去亭近,辨认甚悉。一 即冯园中所见,其一丰颐瞻鼻,貌不稍逊前女,但病在贝齿微露耳。前见者为妹,后见者为姊。姊呼妹曰“宝妹”,妹呼姊曰“福姊”。
宝曰:“刘家 园池,不及此池之半。昨日妹见繁蕊尚未稍败,此则零落不堪矣。”福曰:“汝神思瞀乱,不盲于目,盲于心耳。亭左一片琼英,较刘家池有过之,无不及也。兹汝 管窥,仅一角耳。妹正青春及时,无怪情丝易着。然凡事当三思,朱门中人,非比小家子容易簸弄。妹来此仅一日,已三窥五公子矣。无谓我性憨佻,我所笼络,无 过失运家败产儿。夫岂不愿得佳公子以敦逑好?但心有所不敢耳。”两人谈兴方浓,董适喉痒一咳,人与竹榻俱渺,万籁寂然矣。遂怅怅以回。明日诣楼视之,鼠迹 蛛丝,帘旌如故,不似有居人房舍。董以所见告人,奈董素语夸大,往往谈天说鬼,闻者以诞妄嗤之。
马氏有五子,其第五子年才弱冠,有书楼与园仅隔一墙。因父母爱怜少子,虽七龄就塾,督课不欲深严。既三应院试不录,中心惭怍,思欲发愤自雄。爱此楼僻静,遂居以肄业。一柯姓老仆,随身服役。晨夕两餐,一租使婢橐饘从事。楼中不置炉灶,惟供水瓮,支铛煮茗而已。
一日,晨餐后,马方伏案临《黄庭》,闻桥弓底“得得”以行,并非使婢莲船声响,步至窗下遂寂。时方注念笔端,既已别无动息,遂亦置不追问。其日,老苍头 以事他出,晌午又闻梯上弓底声,拾级以登。正倾听间,觉窗外似有人影。俄而纸破成洞,吹风咻咻,气若兰熏,扑鼻动人。问:“谁为祟?”不答,嗤嗤低笑而 已。起就门扉,探首帘角,见一美人,娟好若仙,侧首斜对窗棂,凝神含笑,以指甲搔窗槅有声。意必宅中使婢,因问:“谁为汝主,至此将何作?”再问,不答, 笑益憨。马曰:“小鬼头,憨笑如此,故故不言,几令人闷绝!”美人笑曰:“谁须汝问来?”马曰:“语奇矣!汝非无因而至者,我不汝问,有何批文回缴也?” 因亦自笑,回坐窗下。
美人搴帘随入,袖出红帮四片,掷案上,谓马曰:“烦描一新,样不佳不受也。”马曰:“描则描矣,谁实遣汝者?”美人曰: “恐无来历,骗汝笔迹耶?”马曰:“不然,宅中近百人,侍儿中未见有妩媚如卿者,故必知为谁有而后快。”美人曰:“汝知韩妈乎?即吾母也。”马曰:“韩妈 在府三年矣,有女若此,何前此并不一见?”因问何名,女以“宝儿”对,谓:“婢子不恒外出,偶一至府,匿迹苏小娘妆阁,安得司空见惯?”
马 曰:“然则何以报不谷?”宝曰:“主命是遣,谁报汝者?”马曰:“笔墨长技,人求汝主母,汝主母不求人也。黠婢无诳我,我知有汝,不知其它。”宝曰:“豚 蹄祝篝车,所望何奢也?是欲乞恩主母,以婢子赏汝耶?”马曰:“咦,言当掌颊,俺尊长行,何言「赏」也?”宝曰:“妾不自爱,惟所欲为。”马喜,遂留不 遣。宝曰:“将仲子不畏人言耶?”马曰:“谁敢言者?”宝以手自画其颊,嗤之曰:“脸大于箕,敢大言乃尔?”马曰:“所恃地僻,人不能至耳。”宝曰:“门 不加键,犹有老褦襶,不无碍眼。”马曰:“柯老奉有远使,今夕不归矣。虽然,屈戍当谨也。”乃回身下钥焉。
日将夕,闻梯声。马曰:“婢送晚膳 至矣。”藏宝屏后,然后启扉。饭罢,婢去。宝冁笑以出,戟指加马额,戏曰:“婢去首五娘,顷刻金牌至矣。”马曰:“何惧五娘哉?”宝曰:“不惧五娘,何畏 婢如虎?甫闻梯声,辄尔衣裳颠倒。”马曰:“毋妄言。但汝来许久,保不为主母所觉。恐再至,难凭矣。”宝曰:“无难也,婢未鬻身君家,不过从母服役,行止 由我。府问,答以在家;家问,答以在府。不惟主母不知,即吾母亦未易觉察也。”由此,无夕不至。马既信为韩妈女,更无他疑,惟每夕安置柯老,使无窥破而 已。
董西老诚好事者,自亭中一咳后,屡伺无所得。延及九月中旬,夜凉人静,徐踱园中,又见北小楼,烛光掩映,红彻窗纱。因而潜诣其下,思欲洞 悉此中消息。奈楼上喁喁小语,听之不甚明了。念对舍尚有小楼,正与此楼并峙,乃往登之。两地相平,虽听楼中语,较下听上,已有分辨;然絮絮烦聒,终觉有头 无尾。月落参横,方将归患,忽闻墙门拔关声,有燧火自门中出,愈异之。既而人从楼下过,见一婢执燧前导,一健妇负美人以行,五公子随其后。董视美人,即莲 池侧所见为宝儿者也。拥健妇背,回眸注视公子,步步关切。
时新雨晚晴,地上苍苔犹湿,适公子足滑。宝惊燥,手拍负者恚曰:“公子且蹶矣!行不 顾公子,焉用燧为?杨妈,纵吾下地走,待扶公子行。”公子曰:“毋多虑,足不若是纤纤也。”宝坚意招公子,曰:“来,其傍杨妈以行。待蹶已迟矣。”公子被 呼切,且至。宝出手挽其臂,彼此葛藤,步益窘。杨妈怨曰:“但释手,公子不蹶也。必如是,则三人俱蹶矣!”踯躅半晌,始至小楼下。推扉入内,无问者。少 顷,语在楼上矣。董久候公子不出,乃悄步以归。
更旬日,复夜往对楼。倚立移时,有两人接武过楼下,且行且语,曰:“宝姑必不来,强勉促人行, 空劳往返耳!”唧唧嚷嚷,推园扉以去。历两炊候,池月东上矣。见前所谓福姊者,自小楼而下,扶壁过其前,口出怨词曰:“不来便已,痴婢媪亦恋情人耶?”行 数十步,望门而返,又云:“人谓我痴,痴不及此淫婢也。”徘徊月影中,负墙以息,而前婢媪亦回。福曰:“淫婢不回耶?”媪曰:“固知不回也。”
福曰:“自侬去家后,淫婢几日不回矣。”媪曰:“姑不知耶?自那晚,公子自送一归楼后,然犹终夜不听公子归。天及晓,即奉公子与俱去,已十二日矣。”福 哂曰:“痴儿尝告我,言公子已与啮臂盟,虽年八十时,两人恩义犹如是不衰也。”媪曰:“姑无谓人痴,姑不忆天津杨公子乎?不有杨公子,姑胡徙家至此?临徙 时,姑心急哀我曰:「妈欲徙家矣,谁为我救死者」?”福曰:“儿女子必谓不痴,惟无佳遇者可恃也。然俺虽痴,卒亦从母来徙。今据宝儿言,虽有刀临项上,不 去也。”
媪曰:“花容玉貌,迷人者也,何遽为人所迷?”福曰:“是岂可与俗人言哉?非为人迷,特以其美能迷人,故还以其美迷己也。迷人者岂曰 吾持此美,将迷此人乎?受迷者不知,迷之者更不自知。其迷人若是,迷己亦若是也。曾见其貌如媪,而能迷人者乎?以媪所不能迷人之貌,而闻为人所迷者乎?俺 今虽云觉悟,然每忆杨公子,尚时时堕泪。当被母强徙时,何尝无求死愿?宝虽可哂,亦可怜也!”媪曰:“此等言之,徒增懊恼。夜阑矣,盍归休?”福曰:“零 露霄浓,湿侵罗袜矣。”此语彼应,相将上楼去。董亦踽踽回舍,晨鸡再唱矣。
宝之初识马也,既昏而往,未晓而回。逾数夕,谓马曰:“行露之艰, 终非久计。况寄人闺阁中,窃出窃入,难保不为所觉。今君家园丁董西老,妾之母舅也。妾有姨母,赖西老乞得园角数椽屋,作栖止地,去此楼一墙仅隔。姨家表姊 嫁衣忙迫,妾已藉帮针线为名,告母来依姨妈居。从此两宅毗连,行踪无碍。公子不自泄,前宅必无知者。惟柯老前,须留心检点耳。”马曰:“柯老年迈人,晚贪 早睡。明日绐使移榻东厢,我两人事,神鬼不觉矣。”宝曰:“善!”
自是,白昼亦恒留不去。支炉煮酒,安鼎烹泉,事事皆宝纪理。怪错珍羞,亦时 时携至。暇则垂帷共砚,问字学书。数月间,便解谈经数典,咏月吟花。或随手作一花鸟,无不形神酷肖。马或偶有所需,不待启口,辄如愿以将。马以此,不独怜 其美,且怜其能。每与宝言:“吾自有卿,倚如左右手,不可一日离。但卿终是他家人,倘一旦失卿,吾有不憔悴死耶?今将输百琲珠,谋诸卿母。卿母其许我 乎?”
宝曰:“母无不许也。纵或不许,今日之事妾为政。妾誓死不作琵琶之别抱,亦无如妾何矣。虽然,患不在妾家,在君家。君有容妾地,妾以生 报君;无容妾地,妾以死报也。所惧者,人无常好。一至五娘手,百计残害:事优矣,只贬为劣;功成矣,反挠之败。天下事,皆论实不论名;独闺阁中,则论名不 论实。幸而先至者,得正名,君或否之,人谓君之偏心否之也;不幸而后至者,得侧名,君或贤之,人谓君之私心贤之也。人不使贤,貌不使美。膏沐脂粉,老者加 饰不为妖,少者稍施则为妖矣;暮夜衾稠,老者日溺不为妖,少者稍沾则为妖矣。”马曰:“人以为妖,吾不妖之也。有妖如卿,死于妖者,情亦恬矣!况床头母夜 叉,非妖不足以当旗鼓,仆正恨卿非妖耳!”
宝曰:“妾虽非妖,然有妖术焉。脱逢不若,无降将军也。”马曰:“卿诳我也。”宝言:“非诳。但所 谓妖术者,戏耳。幼时尝从姨父走江左,卖抬锦耍戏,学为种瓜偷桃之技,能作掩身法,朅来使人不见身。已成人,有冯妇改行之志,月前方始来归。君言宅中未尝 经见者,正以此也。恐君丑其行,故不以实告耳。今请为君一试。”乃使马闭己门外,扃锁如故,而转瞬间已为入幕之宾矣。更试他术,则韩湘顷刻花,左慈鲈鱼 钓,几于无幻不呈。马益奇之。
从来私好之情,初犹畏人窥测,加意提防。及至欢情渐密,未免检点多疏,作止任情,人言罔恤。柯老虽暮年昏愦,日 久亦略能觉察。即司餐婢,亦因形迹生疑,烦言啧啧。马疏五娘者,已逾半载,锦衾角枕,长叹子美忘此。每倩婢传词劝驾,公子但诳言身累沉疴,医者戒令养心静 室,不宜轻蹈闺闱。五娘终不释然,乃藉婢口,风影更为关切语,谓荒园冷落,不少术魅花妖。屡进危言,冀动姑嫜之听,以要公子归房。
母听五娘 言,呼公子叩问。公子以医戒对,母视公子,气体冲和,精神爽朗,不似妖缠困惫者,然亦不似有痼疾者。故虽不以五娘言为信,而书楼邻逼荒园,亦不能无疑虑。 五娘舍后,有静室三楹,趣使迁居。既可读书养性,亦便闺中照料。公子不敢违,遂将书砚迁焉。五娘明修栈道,原思暗度陈仓。不谓公子杜门谢客,无路可投,而 宝之相依如故。五娘益忿,每夜梯垣窃视,觉嘤嘤儿女声,恍惚在耳。昼日入室搜寻,了无踪迹,遂以妖告母。母以其无实也,不之信。
五娘因念董西 老尝言园中妖异,乃召而谋焉。西老曰:“妖固自言之矣,请弃人用犬。”于是瞰公子之亡也,纵犬猎其舍。犬嗅而入,狂骋逼帐后,拽女以出,咋其喉倒地,化为 狐而毙,衣服履舄如蜕。五娘大喜,将趋报姑。公子已自外至,拥死狐恸哭,欲裂脑自绝。婢媪数十人,围相扶持,一时鼎沸,莫可制止。母入,慰之曰:“儿无过 苦,母在儿安得死?母为儿杀犬,以报儿意,当何如?唯儿所欲,不汝疵瑕也。”公子闻母言,哭稍杀。徐起告母以女之贤能,请以其遗金,为市美材,殡之如人 礼。凡女妆奁所有,悉赍衔殓丧葬,封树无阙,心始可问。母诺之。乃杀犬,舁狐卧床上,设灵焉。
夜深人静,狐母忽来,相见各恸绝。狐母谓马曰: “死,亦痴儿自取,公子诚无负于痴儿!抑古人有言「狐死正邱首」,今兹所以来为痴儿请骸骨也。金珠宝物,非瘗埋所宜。盗葬之患,往往以此,反致有累死者。 亡儿纵有遗金,亦何必以虚耗报痴情哉?但杀吾儿者,儿仇也。若绝儿仇,而更置室以产子立后,使痴儿不为若敖馁鬼,是即所以报儿矣。苟弃情昵仇,不惟痴儿无 瞑目时,即老妇亦力能为痴儿图报复也!虽然,行妒杀人,犹有说焉。若董西老之代人肆虐,谁则能甘者?”言罢洒泪而别。回视床上死狐,已乌有矣。明年,西老 自刃死,人谓毙狐之报云。
公子赠宝诗甚多,都无存稿。或传其绝句数首,云:
入帐欢情笑语工,开襟先露抹胸红。被郎探试怀中玉,碍却从容脱钏功。
可儿憨态坐床头,郎要停留便小留。翘上凤头都不管,要郎亲手卸莲钩。
妙龄偏会识温存,痴语无征却细论。夜久不容郎善睡,枕边娇骂最消魂。
文袄才披钮未安,青丝随手挽云团。约鞋一绺金坭带,吩咐频搜被底看。
镜台通发晓窗幽,玳瑁梳拈半月秋。握手输郎香满掬,玉纤新带桂花油。
亦可想见其绮情矣。
箨园氏曰:美人自古多为妾,才子由来不做官。红颜薄命,所当与天下才人同声痛哭者也。顾行妒杀人,法禁不及此,胭脂虎所由横行于天下也。昔人谓疔妒无 方,医者查亦舟言:尝创一方,用之而效。言之亦足增笑柄焉。袁浦有一妻一妾者,其妻尝假作疯魔,持刀弄杖,日谋逞毒于妾。夫为延查诊视,查知其假,佯惊 曰:“症危矣!不速治,旦夕且不保。病患火结,火能攻火,惟炙可以已之。急市蕲艾一斤,分絷其手足而炙之。手十指,足十指,诸火必同灼,迟早俱为不可。手 足既炙,然后谨按要害处,次第炙,治则人可救矣!”言次,妇面无人色,瑟缩可怜。乃更语之曰:“无已,仆尚有通神丸,可以一试。如其不效,则非炙不可矣 l”既语而归,以米面和墨渖,团成二十丸俾服之,而病遂不复作。
李二高之
山东历城县马王庙,有李二高之者,磨浆饼为业。右手大 拇指,甲内有奇痒。虽无痛苦,然以所痒异,恒思欲疗之。或以为毒,宜炙;或以为芒,宜针,或以为痹,宜追风;或以为伤,宜活血;或且以为灾,宜祈神;或且 以为祟,宜符咒。百方并进,无一验也。李自十四岁时患此恙,至十九岁,阅六年矣。
是岁六月念四日,痒大作。虽有麻姑仙爪,所不能抑搔而止者。 其母方旋磨,高之呼母,迫母辍磨来视。无他可睹,惟自指甲外侧,上通臂膊,有黑缕,细仅如丝。搔之不达,刺之无门,无可为力。亦姑置之,仍旋磨如故。李痒 不自胜,擎臂翘其指,回项背首,口惟叠呼:“痒,痒!”眼光偶触,见有直影如带,腾出指甲上。嗣是,人遂昏愦,不复有知矣。
及醒,则指上黑缕 若失,而仰视屋梁,一切豁如。茅衣芦梗,不识何时已净卷无遗矣。所卷屋茅,尽积屋之前后,并无遗落室内。时方急雨倾盆,屋前后水欲成渠,而靡顶空房,绝不 沾濡涓滴。李母专意浆饼,亦不识屋茅所以尽卷之故。而远近喧传异闻,一时鼎沸。咸谓李氏室中龙起,爪劈屋梁飞去。相逐来讶者,络绎不绝于道。
时龙已去,所见未有他异。惟于卷茅坠处,检得黑豆斗馀,人多不敢食。有食之者,言其味亦与常豆同。当龙之始起也,形之所现,亦第如带而止,非若蒲留仙之志于《聊斋》者,有头角峥嵘之可怖。想龙为神物,其变化固自有不可测者。
箨园氏曰:《聊斋》所志眼眶中红丝,其异正与李二之指甲同,而蒲翁以为蛰龙之闭,固矣。惟是孟春之月,蛰虫始振;季秋之月,蛰虫咸俯。一启一闭,岁有常 期,何乃韬光晦迹至数年之久,始一旦透肤以出?若李二指甲之藏,似又非启闭之定理矣。意者阳德钟灵,感人气血,胎息絪缊,有化生之道焉,并非有龙之走藏其 内也。虮虫之生生,即小可以喻大,自无知化为有知。织梭之腾达,尚不尽诞妄,况血气之精灵,酝酿于造化者乎?
玩城头
白门风俗,有所谓“玩城头”者。每岁上元节日,人踪蚊集,群拥城堙上,迥环巡径,衔尾不绝。少年辈或钲锽铙钹,演打十番,以助游兴。附堞多酸枣丛棘,卖御黍米者,爆米成花,折枣棘枝,攒着米花于刺针上。游人暮归时,各擎一枝,宛然驿使梅花。见之者,知为玩城头来也。
有张某者,往游城头。受邻人李妇托,携其五岁儿以俱。沿城一匝,白日即已西斜,乃手托假梅花,自汉西门下城,寻就归路。步过新桥,遇其姻戚某,攀留晚 膳,意甚恳款。张累五岁儿,恐邻妇悬盼,坚辞不肯留。适有他邻某甲,亦玩城头归者。甲年十五,长儿十岁,固竹马泥龙之旧侣也。恰与张会,戚喜,为转托甲携 儿先返。甲亦欣诺,无难辞。张甚便之,遂留戚家,共赏灯节。
甲归,过己舍,与儿进舍小憩。值其母以斗牌他出,室内虚无人。甲顾儿所被体者,虽衣非锦绣,佩非珠玉,而布服花帽,缝纫新洁。欺儿憨弱,恶念顿萌,解缨脱纽,尽褫所著。儿苦力不能拒,泣言归必告母。甲惶窘,思事泄必有不利,不如杀儿灭口。遂取厨刀,刃邻儿以死。
甲并舍有乙妇,其儿年八岁,与甲亦戏游队中人也。闻甲归,方欲招赌簸钱戏,扣其柴荆,键不得人。心疑之,自门隙窥伺,见甲所作,大惊,遁回告母。母叱使戒口,无妄言。儿言事实不妄,母曰:“实,愈不可言!可徐以待其变。”
张邻李妇望儿不归,倚闻延立。寖届黄昏,踟蹰綦切,只得往探张耗,张亦未返。俟至更许,始见张踽踽以来。妇急问其子所在,则云早托某甲携归矣。及趋问甲,甲言并无其事。张证质甚悉,彼此哗辨,终夜不决。明日偕众踵叩张戚,戚言一如张。妇益急。
事闻于官,官不能鞠。乙妇心怜李子冤,欲代伸雪,而苦无实据。伺闲入甲舍,遍搜之。惟泥炉下气息乖异,遂发炉,得尸焉。盖甲爨炉,泥器也,以磁坛覆地, 而加炉于坛上以爨。其时杀李子,自顾蜗居湫隘,瘫埋无隙地,因脔割其尸,发坛覆置尸其中,然后覆坛、支炉如故。尸证既确,甲不能证,始供。
所褫儿衣帽,典于质库。所获青蚨无几,仅市灰制变蛋四枚,麦面市脯一饱,无他佳味也。甲行非甚无赖,惟生性饕餮,卒以陷身大辟。酒食之足以兴戎,信矣哉!
孙巧儿
孙巧儿,枣强农家女也。性淫荡,私好多人。酒盏歌喉,昼夜烦聒。有老父,近住邻房,耳闻目击,深所不堪,时时唾骂之。巧儿悍暴,无人子礼,父怒亦怒,有 过之无不及也。父无可如何,未尝不多所隐忍。奈巧儿放诞已甚,有非寻常可比者。每对人语,从无一言及“父”,但有“厌物”口号。惟会意者,知其所指也。
一日,巧儿与所私淫戏,恣为媟亵。父怨恨之深,唯有隔房痛诋。乃巧儿恶声之反,益激父,使无地自容。父怒不可遏,觅杖来奔。巧儿闭关坚拒,盛气坐骂于 房。父奋勇攻门,坚不得入。索器,得菜刀,探门隙,欲败其扃。巧儿怒益甚,谓:“犷狺老伧奴,胜不知止,谁真惧汝者?乃不欲复活耶?”拔关径出,夺父刀, 破颅毙父。里保报逆,锁巧儿以去。
官问奸夫,巧乃实首者十数,株连者十数,加功同逆,并未确指一人。有中表程某,年少书生也。貌甚俊美,为巧儿所钟爱,屡挑不就,心衔之。会有杀父狱,进扳程有奸。时讯同逆不决,官甚惶窘。适听中阃言,以赭衣授巧儿,使自决同逆者,授之衣以为定谳。巧儿得衣,即以与程。
程潸然呼屈,巧曰:“不能与君同生,幸得君与同死,平生之愿足矣!此去黄泉,欢爱正长,何事作楚囚相对耶?”程终啜泣不已。巧曰:“君自取此,谁则累君 者?妾自顾恣态过人,立意得俊雅如君者,与谐伉俪。三年前,曾有为妾执柯者,而君家不允。堂上双盲,遂以花眷玉貌,许与牧豕儿,不顾蹂躏红粉。若使君肯俯 抬,不特显托明婚,即使暗谐鸳偶,妾亦甘心自爱,不致以荒淫滋祸矣。总由着望不谐,因而积幻生枉,竟欲荼毒此身,与天下男子作一生痛饮。自误更以误君。然 此心固谓不如是,不安于死也。事至万不得已,思以今生之缺,托之来生。是则妾之自乐于死,并乐与君俱死者也。”乃巧儿爱程自切,程恨巧儿自深。
或谓巧儿曰:“卿语言伶俐,何遽作事糊涂?”巧曰:“正唯伶俐之过耳!自谓以此身付之牧豕奴,不如付之白刃之犹为不负也。”受刑之日,巧儿欣欣色喜,程泪至死不干。
箨园氏曰:人命至重,即巧儿实以同逆者成招,犹当研讯确供,方可按律处斩。奈何以明系牵涉之人,仅据逆女一赭衣之付,便为定谳哉?至佛氏来生之说,原为 现世之作恶无报者卒申罪案。而无知逆女,乃藉以牵毙无辜。何意来生之说,败坏一至于此?若牒此一重公案,申报阎罗殿下,吾知必撒此转轮一局,杜天下痴男女 之妄想,以相安于清净之天也。
道听途说 清 潘纶恩 下
卷七
金大姑
上元县闺秀有金大姑者,四龄就塾,即上口成诵;十岁时,十三经俱已完毕。白门经忏之风本盛,而大姑堂上双亲,又复素崇佛教,《楞严》、《涅盘》诸经 典,储蓄甚富。心念大姑姿性敏妙,闺闱中既不必教以男儿举业,而妇德当尚慈悲,不如涉猎佛经,亦可涵养心性。况家世珍藏宝卷,披阅无人,未免冷落真经。与 其束之高阁,供养蠹鱼,何如讲授香阁,以助灿花妙舌?于是尽出所藏,俾大姑自课晨夕。
大姑既得诸经,深为惬念。数年研究,悟彻昙花,大有色相俱空之意。虽父母早通媒妁,曾订为太学生陶庚申之子陶灼为婚,而大姑于琴瑟之谐,已视为镜花水月。竟欲劝使高堂,绝婚陶氏,以遂己剃度之心。
堂上始念,无过使女郎通晓经卷,驯致温存。至此世情俱淡,不但无补于闺房,并且潜流于教外。且骇且悔,几欲尽收经卷,使之返归正道。而沉痼已 深,若必夺其所好,难保无性命之忧。只得讽以微言,以为青闺红粉,来日方长,身虽髻而不冠,然而熊丸垂训,凤诰膺封,妆阁中自有一番事业。若果有心济世, 正须满图富贵,赈救方为有力:“吾见披剃空门者,只有沿门托钵,事事求人。何曾见空门中,有一人实出己力,以济世者?若暝心打坐之事,何必兰若蒲团,方能 入定?即幽阃深闺,亦未尝不可修清净之功也。至于增修佛座,则金身丈六、浮屠七级,无一非在家人布施所致。出家人反不过藉人财帛,坐食守庙而已。落发之 事,最为无益。儿乃金枝玉叶之身,万不可存此不材心愿。余两人老矣,膝下别无嗣续。仅此掌珠,期得半子之养,以娱残年。蓄产数千金,无处出脱,任儿挥霍。 或济僧道,或救贫穷,尽堪修福来生。若必弃我两人而去,则尘麈一拂,水田衣一袭,自活且不可,何有来生可修?”
女承父母教,披剃之念虽息,而西藏诸经仍片刻未能释手。恰因视膳晨昏,别无昆玉,遂坚请留家终养,不愿以衾枕坏修行功课。几度遣嫁,总是拗 梗父命,不受婚期。迁延岁月,大姑年已三八,萱堂亦五旬有二矣。是岁竟以老蚌怀珠,吉谐熊梦。千古异闻,无非以两老积念慈善,天不忍其双孤,卒示岳降之 奇,以为善人鼓励。
其时陶氏又来催嫁,大姑以弱弟方在襁褓,老母持家抚幼,两难兼顾。愿留为老母小助,意愈不欲出阁。父母虽再三劝驾,大姑只决念不行。以是奠 雁大礼,竟似贫儿回债,度过一日,再图一日延宕。陶家子少大姑三岁,要亦弱冠有馀矣。陶氏亦曾遣子亲诣岳家,乞定吉期。金父母亦明知不当深却,奈大姑一意 请留,依恋之情,甚可怜悯。勉强挨延,至大姑年已二旬有八,指日花甲过半。金父母无奈,只得硬允婚期,强使大姑曲就红鸾,周旋花烛。
催妆之夕,乘龙佳婿年少风流,镜台侧极意趋承。而却扇人颜虽似玉,心实如冰,秉烛达旦,不肯轻松钮扣。陶氏向闻大姑奉佛,屡拒佳期,未免心 多忧虑。及绣幰临门,见红粉佳人行动柔顺,自然齐眉举案,断不至不近人情。撤帐以还,翁姑两老事事关心,乃几度遣侍儿问夜,而更深漏尽,依然蓉帐空悬。翁 姑至此,竟难强作痴聋,又复亲诣新房门外,隔帘催唤解妆。新人亦唯唯听命,无如口是心非,立志保身不污,窃谓:“观音净业,指日可成,岂可以一丝凡念,败 吾数载修行?”
每晓匀妆加饰,朝侍翁姑,并不稍缺妇道;即妯娌姑姊间,亦同此闺人欢笑。但一履妆楼,便整顿尊严气象,以冷面与郎君相对。老翁姑往往善言抚 劝,只如以水沃石。郎君陶灼,托业诗书,识理明了。以金惑志迷途,只为佛书所陷。心念夫妇之情,人生一辙,岂有似此佳人,不识天伦乐事?大抵幽沉深阃,冷 对椿萱;并乏并房兄嫂,柳丝春信,未受风牵,无怪中藏不热。今已久迷心窍,挽回非旦夕之功,当徐用柔肠牵动。
金既拒绝深严,便亦曲从其意,愿请别榻而寝,约为闺中谈友,许之。于是近倚邻房,创为书室,每夕就金论典,至三漏后便自各房分卧。讲贯之 间,时欲以孔门正道,指点迷津。不谓异端汩性,无殊毒中砒霜,未有神方解救。半载有馀,并不稍移夙向。陶乃问金所以悦禅之故,何遽如此之深。金言:“佛法 之太,乃系万化之宗。十二万年以后,天翻地覆之时,群伦毕灭,惟佛据三十六天之上,得岿然独存。”
陶曰:“佛国远属遐荒,语言不通,安得有书传入中国?即唐僧取经西藏,所获无过数梵字。卿今所读,只是中区坊本。乃孔门背教之徒,夸大佛 教,以欺诳无知小儿,其书有何凭信?况书即佛氏手录,其言三十六天以上,人谁见其上者?以其高不及见者之可以欺人也。其言十二万年以后,人谁待其后者?以 其遥不及待者之可以欺人也。若既十二万年以后,能后人有佛;必十二万年以前,能先人有佛。则未有羲黄,早有佛统世世以传。何佛反生于海外,至汉代始有佛入 中国?是佛不能取信于十二万年以前,安得独信于十二万年以后?即佛果后天地而不死,恐卿亦未必能成如许功业,能与佛氏常存。”
金曰:“妾愿不至此也。但愿修得来生身为男子,斯愿足矣。虽佛氏不死之说,甚无足凭;岂修善获报之言,亦无可信耶?妾无大志,但思能修一寸 功德,便有一寸应验。所由不独自愿决计修行,并有志劝君同归觉路,以期共享来生果报。本欲尽出珍藏宝卷,与君共味真言。因君未经领会,不遽相强耳。”陶 曰:“卿言过矣!仆固不读佛书,即读佛书,不迷也。卿系女流,故愿得来生为男子。仆则已为男子,知为男子,不过如是耳。”金曰:“不然,虽为男子,尔有来 生富贵,可胜于今生者。君独无意乎?”
陶曰:“无征不信。若言佛能不死,则天方开创时,并不闻前世之天,留有不死之佛,以开今世之天。若图精灵不灭,固亦非甚无谓。至欲舍今生之 欢爱,灭现在之伦常,断绝纷华,扫除世事,持斋茹素,困守孤灯。问所望于来生者,仍此富贵之见,欲苦实在之今生,以甘渺茫之来世耳。来世之光荣不可必,而 今生之孤寂已不堪矣!且卿所目击者不少,富贵之徒,是读孔氏之书者得之乎,抑读佛氏之书者得之乎?”金曰:“是皆前生读佛氏之书者。”
陶曰:“为我之前生者,谁也?彼得甚苦,而我甘之;为我之来生者,谁也?我得其苦,而彼甘之。且佛氏本旨,亦无过言「空」而止,正以看破今 生,谓富贵终归大梦。今生之富贵尚不欲取,何又贪取来生之富贵乎?可见为是书者,不但叛孔氏之宗,并且昧佛氏之旨。佛氏恐人迷于富贵,贪得无厌,因以 「空」字作当头之棒。使枉谋者悟空,非特惧谋之不如愿也;即能如愿,而空则谁为我有,何必多此一谋哉?使作恶者悟空,非特畏恶之有馀殃也;即少馀殃,而空 亦徒取人嫌,何必多此一恶哉?且佛氏言空,又何若孔氏之所谓「患得患失」者?其言固可经可权,不以有富贵者动人,不以无富贵者忘己也。若既已言空,又欲言 来生富贵,不唯患今生之失,并患来生之失。空,固若是不忘乎?”一篇正论,金亦噤不能答。
嗣是,虽不复与陶强夸佛教,然自谓已积数载修行,究不可败之一旦。衾枕之情,终不使陶祟己。但促陶另卜小星,以延宗祀。陶知其迷不可破,只得别求佳丽,得生三子。陶虽未得纡青拖紫,亦以胶庠儒雅,享素封以终云。
箨园氏曰:“空”之云者,原以此生若梦,得失俱虚,惟愿了却今生,则始以空来者,终以空去也。佛氏过于悟空,甚至不相夫妇,欲与天下同归于 尽。若来生者,必有生生之义,则来生方为有托。听佛氏之教人,且不相夫妇,彼来生者,将何自得之哉?然一味言空,则祸福俱非所计,人谁乐于布施者,彼行脚 僧又无处托钵矣!此来生之说,甚背言空者之本意也。知空之不得有来生,信来生可,不信来生亦可;知信空之不得信来生,辟佛可,不辟佛亦可。
养毛须
养毛须者,宣州城东麻姑山下之猎户也。陈姓而养名,曰毛须者,乡俗之诨号也。少贫,习火枪技,初不甚精,间得獐麂,以易钱自活。值岁饥米贵, 时届岁除,家无升斗,因负枪出寻山径,冀有小获。瞥见一鹿出苍莽中,发枪毙之;乃前鹿方踣,后鹿继至,再击再毙之。养出不意,连获两鹿,肩而售诸市,大裕 卒岁之资焉。自是胆益壮,而技亦渐进,遂投呈为猎户。
尝因驰逐深山,倦息石岩下。忽额间坠流涎一滴,仰首睇之,有虎伏岩上,引颈出首岩前,健立不稍动。养睇所向,有野豕蹲身寻丈间,四目凝注, 各有斗心,持不敢发。养竖火枪,就虎咽际,发药击之。虎着铅暴奔,直扑野豕,斗以死力,豕亦啮虎不舍。两雄相厄,移时俱毙。鹬蚌之争,养遂获渔翁之利焉。 由此以往,更获虎三四头,熬骨成胶,得钱无算。
养年少身轻,登层岩如飞鸟。一日,猎一人熊,已中枪矣,仍锐气扑养。养度奔下山必为熊获,乃耸身上腾,越险及岩上。似有持其足趾者,不敢回 顾,拔足再跃,得一绝壁,登之,非熊所能追矣。视其足,拇趾已堕。盖匆遽时,趾陷于柴椿罅中,心疑为熊所执,拔之急而不知其趾之断也。养经此惊险,隐有戒 心。
适遇川客,教以弩弓射虎法。遂往来于宁国县山中,专以射虎为业。其法用药箭,视虎迹往来惯道,张弩要隘处,活引机栝,牵绳以候虎。其傅箭药,煮成时试以鸡。鸡着药,可三跣者力薄,杀虎不捷;一跣而毙者,其药可用矣。
宁之东北境,群山连绕,榛棘蓊翳,有虎大异常虎,伤人甚伙。养循径张弓虎过处,凡三张,皆箭脱而虎不死。养大疑之,乃夜据径侧高树上,蔽身下 视。是夕,月影朦胧。三漏时,啸起风发,即有披发鬼,踽踽然走至张弓处,拔箭掷地以去。鬼去半里许,则虎过其处矣。养知所谓虎伥者,即拔箭者是矣。次夕, 伏树如前状。俟伥拨箭去,下树复张之。既升树,虎至,中箭而奔。顷刻不知所往。
养以虎既中箭,虽驶不远,暮夜必难寻获,因即明炬而归。来日四处踪迹,搜索几遍一山,并无此虎。罗唣旬馀,亦已绝望。明年秋,去张弓处凡越三山,众斧樵采其中,有虎骨一具,皮肉腐脱矣。养闻急往,酬樵众钱三万,始得取骨以归。制成胶,亦得善价。
养以数十年猎户,积产可千金,遂辍搏虎业,效冯妇为善士焉。方养之在宁国也,腰缠充溢。无赖子大为眼热,控养为邻县猎户,不得越境从禽,请逐 养。县君召养问状,养实供射虎法,以弩弓药箭呈验。官善其技,以为射虎者无过;为民除害,招之犹恐不来,何言“逐”也?因赏养而挞控者,以惩其妄。会抚军 阅兵过境,县称养技以闻。抚军试而亦善之,乃旌赏以顶戴焉。远近间,希觅虎骨胶者,佥以养毛须胶为最云。
霍老生
霍老生,滕县人,岁试罢归。携生徒三人,一火夫,随身给役;独轮车三辆,二辆作代步,一载四人被褥箱笼。
行过山径中,遇雨不能进。投一茅舍,有少妇出应客,粉脂蕴藉,鬓发停匀,御身虽布素,状甚修洁。时因雨势狂猛,寖逼黄昏,去旅店尚远,计已无 能驰及。乃乞少妇,请借下榻一宵。妇言:“家无翁姑,无婢媪,夫为马兵,终岁宿城中,月无一二日来归,恐杯盘不备,简亵上客耳。”于是,指挥仆从辈宿屋后 闲舍,安置师徒于隔房,铺设衾枕,相与偃息。三少年驰驱劳瘁,一着床辄鼾鼾成梦;衰老人血亏神散,反侧无眠。
一更向尽,有叩关者。妇出,启扉纳之。老生窥门隙以探,所入秀貌华服少年也。两人烧烛对酌,语音细琐,未可辨识。老生疑为妇夫,或因家有宿 客,故相戒烦聒耳。正猜测间,又闻款扉声甚厉,妇窘急,遂启藏库,匿少年于中,闭库加锁焉。然后启扉,见一人衣厢红兵衣,垂鞘腰下,面带醉容,昂然直入。 始知先入者,为妇私人;后则妇夫,马兵也。
兵见席上杯盘狼籍,问妇何作,妇惶急不知所答。兵锐声追叩,妇舌卷无一辞,蔽身不离库门。库中人闻声惊颤,震动库门,铜环铮铮作响。兵知库 有藏奸,迫妇取钥,启库门待验。妇言:“钥,不知……处。”而一时口吃,期期艾艾,一语数断,一字数重。兵益振怒,叱曰:“汝无暖昧事,何至反常乃尔?看 汝专意库门,必非无因。岂钥不可得,而门遂不可启耶?”乃推妇于旁,断锁破门,出少年,抽刀将斫之。
少年叩头乞命,妇亦长跪,泣牵兵衣,求使纳钱自赎。少年便言:“愿纳千金券。”兵曰:“平昔相见,兵贱不值狗粪。贵公子限大于箕,视天下尚 复有人耶?何至今日,转乞命于小卒?权不在兵握,分毫不擅破悭,安望拌此大注?公子自思,有何大本领?岂尝自出己力,赚得千金耶?无过藉先人馀业,安享富 贵,辄尔擅作威福,不愿贫穷艰苦,百般骄态,事事令人痛恨。兵以身居贱职,一顶绿头巾,何遽不能稍耐?最怒者,骄人恶态耳!今日即受千金券,一出此门,岂 复有小卒张口地乎?第仗此寒铓三尺,图快人心,所值何止千金?”
马兵本意,原非必杀公子,无过假刀威,痛吐胸中积愤。手中百炼钢,屡试及项,究自迟疑不果。乃愈诋愈怒,舌底锋严,不觉心中焰起,顺手一 掠,快如截瓜,仇头堕地矣。既杀公子,乃拭刀纳鞘,呼妇叱之曰:“已快一刀矣l行止听汝自为之,吾行矣l”遂拂袖以去。妇坐尸侧,饮泣一炊时,方收泪四 顾,意甚局蹐。沉吟久之,始出一大布被裹其尸,力弱不能举,复索篝车辇载以出。比返,已及五鼓。泼水洗地,血迹俱净,则鸡声唱晓矣。
老生默伺终夜,心胆俱碎,乃敲火举烛,趣三少年皆起,催唤仆夫,整装就道。中宵密事,恐有雀角牵连,卒秘不泄。后又以院试过其地,察知某缙绅家,为失子控案,缉访无从,积久事寝矣。始稍稍露其词于门人。
箨园氏曰:贵公子骄盈气象,人之欲得而甘心也,久矣!况己自投罗网乎?虽然,千金买命,价亦非廉。彼马兵者,即拌舍此妇,而取其金以更择佳 丽,固亦不为失算。乃竟弃之罔顾者,岂真豪气乃尔哉?毋亦稔知其势焰熏人,出言不信,当日即受其券,将来事过反颜,不但金不可得,且转治之以“诈索”之 罪,故不如挥手一刀之为快也。可见自行不义,虽有可靠之冰山,祸反因之以滋甚耳。
岑幕
绍兴人岑某,为河南祥符县幕友,聘一簉室,名素芝,赁居民舍。每夕,检点案牍,事毕就舍寝息。随从两仆,一黠一戆,循环更替,为守舍常例。戆者趋承谨悫,常可主人心念,深为黠者所忌,屡欲中伤之。
素芝年甫二八,舍内别无婢媪,两仆皆妙龄秀美,年齿不相上下。每夜,姬内仆外,各守青灯,职司内外门户。黠者恒唧唧耳畔,短戆者于主人之前, 言:“谲诈人外朴内奸,难以测料;不似口快心诚者,流露易知。常见其与素姬耦语,恐不利于黑夜。”岑初尚鉴戆奴之朴拙,虽有谮言,未遽轻听。无如市虎流 言,屡进不已,未免再闻之而疑,三闻之而信。
一夕,轮应戆者居守、黠者侍幕。适值公牒繁冗,四漏方始罢休。黠奴引灯前导,谮使主人出两人不意,掩而执之。及门窃听,杳无声息。叩环三四 响,内无应者。黠者言:“数叩不应,司阍人必去关不守矣!当以机密破其奸,不可使知而自备。”因傍舍垣墙低矮,逾而可入,遂以肩衬接主人脚,越垣以进。不 暇走视阍舍,匆匆趋就内室。素姬正以闻扣惊梦,慌执灯檠,启寝门出应。岑料戆奴必匿在内,负气暴骂数语。姬年少胆怯,莫测怒所缘起,舌卷不知所对。岑忿焰 中燃,仓卒中并无皂白可问,急抽佩刃,刺素姬以死。
秉烛遍索内房,绝无戆奴踪迹。心知事误,无计挽回。只得出烛门间,戆奴隐几方醒。姑使拔关,纳黠奴以进。黠奴告主曰:“事以至此,不杀戆 奴,何以自全?”岑虽口是之,然心思谬听黠奴簧鼓,以致屈毙无辜,戆奴何罪焉?据情判鞫,黠奴义当论抵。但使显戮黠奴,与己不无关碍。因而诈诱黠奴,杀于 素姬床下。当即回署,实告居停,酌有定谳,然后明诣公庭自首,竟以杀奸判决焉。
岑之杀姬,何其孟浪耶?继闻黠奴杀戆之谋,即诱杀黠奴,虽明敏可取,而律贵诛心,其罪浮于误杀姬。
箨园氏曰:素姬虽以冤死,然以谮杀之人立决论抵,素姬可以瞑目,岑幕可谓能断矣。君子谓:杀黠奴以抵素姬,更逾于岑幕之自抵也。即论明正典刑,非图自逃法网也可。若既以误听杀素姬,而又以误听杀戆奴,不惟无此人情,亦并无此天理。
鲍端儿
谚传有装丐婆作太夫人,脱骗缎庄者,此诳骗家之滥觞,至今尚有奉其法作蓝本者。
广州有关吏子鲍端儿,性顽劣,不习一业,被服酷喜华丽。父以其不材,心怨恶之,不使丝罗着体。鲍每窥父远出,辄窃衣父服,以炫耀街市。
一日,鲍盗父裘裳,披曳以出,欣欣自得。街行数里,有骗儿追呼其后。鲍回顾,不识其人,问:“何作?”骗曰:“公子出门后,累奴四处踪迹,坊 间几遍矣l昨晚承主翁命,授白镪百两,使买毛衣,且嘱为公子择轻裘之宜体者,因约公子自视之。”鲍闻言,喜出望外,亦并不问所遣者之为谁氏子也。
乃相与共至故衣铺,索取上色毛衣,如狐白、猞猁诸名色。又选一裘、一披风,使公子试着之,称身服也。估价已成,乃尽卷裹袱中。探怀出元宝二 锭,兜以尺巾,尚露厥角,晃晃可辨。嘱鲍谨匿怀中,言:“主翁方观剧钟太守家,将携此往,视是否当主翁意,俟回铺决算。度两宝偿价尚不敷,当再索数金来。 公子姑守此,转瞬即返矣。”骗既去,鲍坐待竟一日,杳无音耗。
铺谓鲍曰:“去者不更返,想物可意矣。计两宝敷所值不甚差谬,公子何难自主?盍出宝为公子秤算,弗欺公子也。”鲍是其说,出宝授铺。审睇 之,镀银伪纹也。铺大怒,直扭鲍,指为骗党,执欲送官。鲍大窘,再四泣恳,自言亦为骗儿诱至者。铺不获已,尽褫其袍服。然计酬百金值,所欠犹赊。幸盗戴父 冠,冠有珠,计值可抵三十金,始释鲍回。
父知其事,遂禁锢鲍,永不使出焉。
箨园氏曰:装丐婆为太夫人,此法已旧,人甚易晓。不谓师其法者,竟愈出而愈奇,斯真青胜于蓝矣。然亦鲍氏子以奢念汩性,有间可乘耳。有子如是,必待亡羊而后补牢,为计已晚矣l
卢用复
卢用复者,亦广州人,其父为鹾商家掌计簿,饶有金帛。卢之顽劣过鲍,而骗儿之害卢,亦较害鲍为已甚。但鲍有被服癖,卢有饕餮癖,丰腆家晨夕必有兼味,似无事眈眈也。奈卢生性乖谬,见盘中物,恨不井器吞之。同席人或染尝涓滴,便觉忿焰中烧,以此无与共饮食者。
一日,鲜衣华服,独步坊肆中。有骗儿知其訚鲁,可以口腹欺,趋谒殷勤,自陈姓氏,且言:“身佣某盐厂,叨在尊翁宇下。公子贵人身,等小服役不 敢冒昧,所由云泥各别耳。小人久蓄甘旨,欲洁卮酒,以款公子,惜无机会可乘。今兹邂逅之逢,诚为大幸,特望俯赐移玉。以后一切,尚期鼎力扶植也。”卢善 笑,闻骗儿言,无他应,但笑声吃吃者久之。
乃引与俱去,至一所,门户不甚高广,院有废舍败柱,犹撑断砖零瓦,多壅于荒烟蔓草中,入过小巷数曲,有扉半掩,推入之。室卢颇雅,悄无居 人。再过一院,见厅事前有华服少年立门侧,骗儿呼以“弟”,指卢曰:“是即某总管之公子也。但得公子一言之力,吾弟一瓯饮可够终身吃喝矣。”揖卢登上座, 荐茗对酌。卢胸无尺寸,对人无礼数,无温存语。坐顷,无他语,惟举示腰下金玉,计数囊中琐碎物,几件由人持赠,几件以物换得者。满口腐俗语,剌剌不休。
骗儿定计,利于昏夜。度时尚早,乃故意愚弄痴儿,惯说荒唐,以延时刻。及见金乌欲坠,始由他舍移过烟盘灯具,陈设内房,请入倒灯。痴儿既入 共灯,三人烟凡数十吸。月已升庭,骗知卢悬心杯箸,顾告少年曰:“坐客许久,腹馁矣!盍往趣庖人?视烹饪已调者,先供一鼎来。”少年去。一炊候始来,言: “各馔火候尚浅,惟肉一脔,虽不烂熟,然已可啖。”骗儿曰:“肉为公子所常厌者,岂宜躁进?”卢曰:“羊枣所独,谁谓豚肩非宴客上品?即遣行炙可也。”少 年往厨取肉,又复消停数刻,始以鼎进,犹坚硬不能下箸。
骗儿再请添薪重燖炉火,卢不可,强攫入口,齿力所不胜。乃抽佩刀,片片分截之,且吞且酌,顷刻尽一脔。不谓佳酿内,暗置蒙药。少顷药发,沉 沉下坠,颓然卧地矣。乃遍体搜括,丝缕无遗,惟具一破衲掩其下体,并加蒲褐罩于身。扛送城隍庙,安置马阑中,佐以饭箩瓢杖,俨然乞儿本色。
卢父以卢终夜不归,知其必有异也。儿虽不材,然膝下更无他出,心甚窘急。明炬大索,妓楼酒肆,访觅殆尽,影息俱无。卢性每日晓梦缠绵,不着 蒙药,尚非易起,况受迷闷,愈益糊涂。次日午后,宿酲稍解,启睫审睇,始知倒身泥马侧。虽能起坐,然力惫未能举趾。适庙祝出,卢识之,狂呼求救。庙祝瞪目 马阑,疑其状貌类卢,且逢人必憨笑,他人无此癖也。但不识何由为丐,意甚惑。
问之,果卢也;问何遽如此,曰:“昨饮佣工家,酒过沉醉,不识何时卧此。”曰:“汝衣服何往?”曰:“昨未解钮,今此遗有瓢杖,想为乞儿盗 去。待其来取瓢杖,问之。”庙祝知其憨,置不与辩,但引之入庙,取道装使暂披服,遣人报诸其父,索上下衣蔽体而归。问所导饮者,卢虽能言其室庐形状,奈路 不识为何往,城不识为何门,唯具牒呈报而罢。
箨园氏曰:豢龙氏之得龙而驯之,以其有欲也。古来神异物,犹以有欲之故,受制于人,初何有于痴儿哉!天下人见卢氏子之贪于口吻,为骗儿所困,未尝不嗤之、笑之。然反躬自问,其能不为卢氏子者,几何哉!
小骗
首饰铺一银琢匠,横几檐下,设一蜡版。上嵌金簪两事,镵刻时新花样。一未起手,一已功及其半。有吹金灯一盏,置其旁,灯芯盈束,镕俦已罢。虽去其芯之半,然犹红焰灿烂,烈如火燧。
客有若苦疮患者,携膏药一张,大可六七寸,乞借灯檠,烘化其膏。且烘且夸言:“此膏来路遥远,得自京都同仁堂。甫就灯,便觉芳香四溢,非他家物可拟其似也。”叨叨片晷,流膏已融,开褶俯嗅,赞不停口。
遂以两手捧进于银琢匠,谓须亲嗅其香,始知京都同仁堂药料之佳妙。渐逼鼻尖,出不意迎手蒙贴其面。热气喷灹,火星迸裂,耳目口鼻俱为所窘。力疾掀揭,膏结未能即脱。待徐徐引退,客已疾掠金簪并蜡板俱去矣。
赌骗
金陵骗局,诡谲百出。肆主某,尝出金罗汉一尊,与骗儿赌:约期三日,能摄罗汉以去者,即以赠之。骗儿若有难色,请缓其期为七日约,某可之。
即设几门外,供罗汉其上,自坐守之。过者多注目焉,或谓其金真,或谓其金伪,议论纷纷,不一而足。某膛目视罗汉,穷日不倦。其间,抱手展玩、 彼此送接者,非止一人。凡越两日,罗议无恙也。迨三日,骗儿见过,某使坐倚己侧,语之曰:“积期三日矣,意将何作?”骗儿曰:“事甚易易,特患老师尊两月 前往维扬经纪去耳。不然,只须一日功,已作囊中物矣,何待迟延至此?昨接手书,知五日当返,故约期如此。”
言次,有七龄小竖,并一垂髫女年可十二三,共扛冷灰一篝,息肩几前。竖指守罗汉者,顾谓女曰:“两颊鬑鬑,形似韩伯也。”女曰:“毋妄言, 韩伯眇一日,此老不类也。”竖又指铸像曰:“此万佛楼罗汉也,今设于此,其殆募化者乎?”女曰:“谬矣,翁固华发髟髟,无木鱼,无缘簿、钵盂,岂募化者? 是为油漆匠,缮补金身缺坏耳。”竖否之,曰:“金完如故,奚待更新?汝目且盲耶?”口中叨叨,早手罗汉起,将以示女。女怒批竖颊,曰:“小家子,手痒乃 尔!”竖被击,手惊,失罗汉堕于灰。女急掏出之,拂试还几上,即整理篝绳,加担竖肩,口犹痛诋不已。竖肩灰,且泣且走以去。
俄而,骗伙持罗汉至,谓某曰:“是非君几上物耶?君诚长者,竟为乳臭儿所卖,无烦七日矣。”某大奇之,即以罗汉饷骗儿。骗儿不受,相与嘲笑而去。
箨园氏曰:似此行骗,法不甚奇。惟出于七龄小竖,则大奇矣l以其齿稚,不足以有为,故为人之所不介意焉。天下正惟此不足介意之人,最宜加诸意也:介意之人,只可以欺浅人;不足介意之人,且可以欺深人。
洪乡老
洪乡老者,金陵之东境人也。乡镇无巨富,岁蓄谷数百石,居然殷实家矣。洪世力农,有田数百亩,一家聚食,每岁积有赢馀,而性甚鄙吝,喜占便宜。
一日入城粜米,计算前筹,结找洋蚨十数元,款段而归。中途息足茶棚下,烹茗就啜。东来一少年,趋步跷捷,汗流被面,状甚窘急。略一拱手,即问 翁行道中,可遇有十三四岁小孺子否。洪言无之,少年唧唧自讼,踌躇起坐,焦燥若无所可。亦烹茶一瓯,随坐翁侧,诘翁所往,翁以村告。少年曰:“其村既翁珂 罩,当烦踪迹之。”具言小孺子身材几许,衣履状貌若何:“异乡童稚,人地生疏,无门投趾。惟贵乡东街中,香蜡铺主田翁,是有瓜葛者。舍此,他无可窜也去。 翁往询,苟得之,即携送城内怀清桥某号南货铺,当饷重金以酬。”
翁问所以追觅之故,少年曰:“小孺陈姓,太郡当涂人。姊嫁老虎桥施某,即南货铺之肆主也。孺子三年前,来铺学艺。少不更事,喜顽戏,受人欺 骗。南货铺山珍海错,未可陋时稽察。孺辄剽窃私鬻,铺主尚未悉知。近复假铺撮空五十馀金,铺主恶其髫龄巨胆,将欲遣令归休。孺父御子严,归恐受重责,情急 无计,遂盗姊妆奁,席卷钗钿数十事,冒晓冲出。别无他径,必适贵乡田铺。顷余访诸其家,犹尚未至。想必误披荆棘,岐路有岐,多致行程阻滞也。务乞留心密 察,软语导回。不然干金奁赠,尽付东流矣!”啜茶一过,切嘱数语,匆匆以去。
洪亦振策上道。更行十馀里,遇一孺,神疲足蹇,手挈洋布重裹,问某村去路。洪审其状,必陈氏子也。问:“将何作?”孺曰:“将赴田某香蜡铺耳。”洪曰:“汝固陈姓乎?”孺问:“何由识之?”洪曰:“愿得暂憩片时,我明告子。”相与扫苔坐石上,为述少年追觅语。
孺闻言战栗,面无人色,崩角哀恳,言:“不舍己,万无生理。”随解袱布,内一长衫、两布裆,层层缠扎。缓结褫数绳,则璨璨然黄金铣耀,尽闺阁 中插戴物。孺沉吟半晌,撤出金指环一事,以贿洪翁,期无见执也。洪曰:“似此重赂,非敢轻受。虽然,我纵见怜,不忍毙汝性命;奈一条生路,已为贵居停所 觉,其可终往乎?”孺泣下,谓翁曰:“蹙蹙靡聘,更欲投生远方,苦无盘串。袱中钗钏,未审值价几许。况携此急求出脱,最易露眼。倘遇歹人,吾事败矣!翁若 慈悲救我,愿以贱价出售。”
洪曰:“汝意欲获价几何?恐非行道中所能给也。”孺曰:“我本欲典入质库,恐为居停预嘱,则又自投罗网矣。万难之际,若得花边三十元,当尽 货之。”洪曰:“行囊羞涩,止花边十五枚,青钱五百文耳。”孺曰:“跨下长耳公,尚堪作抵否?”洪曰:“是驴虽无捷足,然老人得此代步,缓辔徐行,心念良 惬。若议去此,是断吾胫矣。兹欲推情拯济,不得不拌割爱。据论原价,曾费蚨缠万计。今并所著羔羊套马,一并推解,别无可赠矣。”孺曰:“幸荷怜救,岂宜屑 屑争较?行囊既罄,谨当遵教。”因即计点金钿,尽纳洪翁,乃策蹇谢去。
洪以无故获金数十两,喜不自胜;又恐少年知其里居,将有追赃之患。归家后,犹经月不出。久之,度无顾司者,始稍稍出其金。询请冶人,伪物 也。洪大骇,乃尽携所有,以示识者:物皆铜质,而薄贴金箔耳。始悟小孺乃钓帛骗党,向谙乃翁溺利贪得;且田舍翁两睫朦胧,不辨黄白真伪。故先假少年下种, 使投饵即便吞钩也。北道谓诳骗家曰“念秧”,南人刚谓之“钓帛”。使翁不贪饵,虽有钓帛者,又何处下钩哉!
箨园氏曰:古今来小竖之受欺于人,及人之见欺于小竖者,虽豪杰在所不免,况田舍奴之粗浅者哉?充之所以见欺于童稚者,皆其欲欺藐兹之一念,有以召之也。故欲知作骗者之用人,当先知作骗者之用意;知作骗者之用意,当先知我之被骗者所受病。人能自知其病,其人已不可欺矣。
杨小么儿
杨小么儿者,任邱人。父母相继亡,家无他丁,惟祖母仅存。又有庶祖母,曰郑二妈,年三十以来。以贫故,佣于近村,每一月一返其家,辄携青蚨数 百,翼以佐两人薪米,并私蓄残膏剩旨,为大母润吻。小么儿年已近冠,而身材藐弱,才如十一二龄小竖。家虽窭贫,然亦殷富之后,室庐颇不湫隘,连闼四五椽, 老姥雏孙,得以共庇风雨。杨大母老,不能执爨,藉小么儿为司晨夕炊。
一日,二妈归省大母,晚宿于家。其夜盗发,杀大母、二母于室,缚小么儿,置宅中井上,若将投诸水者。井阑窄狭,两膊横架于上,身悬不得下。 诘朝,官验两尸并小么儿缚状,而寻视出入路,无可踪迹者。官问杨曰:“杀汝两母者,谁耶?”曰:“盗也。”曰:“其状若何,乃知其为盗也?”曰:“涂脸挂 须,明炬执刃,真盗装束也。”曰:“盗几人?”曰:“五人焉。”曰:“何不杀汝?“曰:“小人长跪乞哀,言家中有无,非小人所预,故许全小人尸身,缚而投 诸井。”曰:“大母、二母,则谁先受刃者?”曰:“刃先大母,次乃及二母也。”曰:“汝方被缚,且投诸井上,何由知大母之先杀也?”曰:“小人虽见缚,然 既杀两母,而后投小人于井,是以知之也。”曰:“汝家徒四壁,室无升斗之储,非能诲盗者。岂乡里悉谙其惫,而盗独愦愦耶?”曰:“是不然。二母出入朱门, 归必重裹以来。或传其资蓄甚完,则诲盗之由也。”
频问不能决,乃散衙,与诸幕共详之。咸曰:“贫儿室如悬罄,盗劫理所必无。但二妈托身豪家,日与诸仆辈共役,奸邪之事,恐所不免,情皆足以 召衅。然妒奸仇怨,忿恨无过二母,何遽毙及大母?况大母乃先撄刃者,若又结束作盗状,团聚至四五人,则必非妒奸仇怨之故矣。或者小孺子窥长者缄固私积,不 与沾润,激而起意,亦理或然也。且阅小竖堂供,语言颇有经纬,似非稚齿人所能裁答。人虽纤细,年或不止是耶?小么儿必有蹊跷,当详加研诘,毋为乳臭子所 卖。昨者,小么儿之出井上也,其手缚或前,或后?为单扣,为双扣?则情可知矣。”召解缚者而问之,则手非反结,且单扣也。乃立唤小么儿而覆讯之,曰:“昨 者汝缚何单扣也?”杨甚惶窘,急顾其手,曰:“似双扣耶。”再四穷诘,觉当为淫贾祸。因复验其下体,则郎当下垂,顺已身非童子矣。惧以刑而严鞫之,始吐其 实。
盖大母性严,御杨多厉色,为杨所素惮。其夜,二妈与大母闲话,至二鼓方就卧闼。小么儿托故入内,牵裾求欢。二妈呵之,为大母所觉,怒声聒自 邻房。杨知必不为大母所容,索得利刃,盛气以往。大母愈益疾詈,遂杀大母,而仍窘二母不已。二母且拒且骂,杨不能堪,并杀二母。乃狡为自缚,托盗以为逃罪 计。而强引绳端,就口扣结,情终非便,卒以此漏破绽焉。
箨园氏曰:室无寸缕而两妇遭杀,托言盗劫,人知其谬矣。顾谓二妈出入朱门,或传其家有盗蓄,亦语之可信者也。虽事后视之,情甚明了;而当其 时,难保不为所惑。幕于缚上双、单扣寻出破绽,亦可为善勘狱情矣。惟以杨小么儿之身材如此,而淫狡如彼,欲求天下以可信之人,不亦难哉!
鸡医
邑人陈德培,诸生也。尝有一老人,携雌雄两鸡,诣陈求售。陈初不顾,老人曰:“此非凡鸡,能已人病,胜于岐黄家。愿廉其直。”陈给数百文,购之。虽不以老人之言为信,姑蓄养之,积久亦忘其说。
陈一子疾,已易数医,治不稍验。家之人偶忆是鸡原有已病之说,请姑试其术。时病者痰涎泛涌,舌本僵硬,愦不知人,恹恹卧于榻,仅馀弱息。鸡见 病者,辄腾身以上,当胸而立,探喙于病者之口,吸其顽涎,半晌始下。则病者已呻吟有声,睁目张视,立见起色。问之,则言胸中垒块,顿然宣豁。索茶一饮,精 神甚爽,咸谢鸡术之神。延数刻,携鸡再治,觉卢、扁刀针不过如是捷也。
远近耳其名,俱为骇异,凡有疑难症,针砭所不能瘳者,请于鸡,恒有奇验。于是“鸡医”之名,盛噪一时。有迎请者,必篮笋以往。每至一家,须 赠有舆夫脚价。日诣数家,养鸡者得时获囊润。及病痊,不索谢仪,唯有盛饰花红,无日不锦标归去。币帛重累,或缎或绢,陈氏一家,薪水俱取给于鸡医。储积赢 馀,数年以计,家为小康。
然而鸡之用技,专以吸痰取胜,秽恶浸淫,卒致溃裂。日忽呕痰升许,奄然以毙。陈不忘鸡德,殓而瘗诸野。患病家不知鸡之已死,邀请如故。因更 以牝鸡试之,术殊不亚于雄鸡也。于是重展伏雌之效,藉花红以渔利者,又数十万钱。岁馀而牝鸡亦死,因并瘗于雄鸡之侧,作合冢焉。题碣曰:鸡医之墓。
火劫
邑城南门内,爆竹铺之不戒于火也。其日,有学徒陈某,偶与同伙角口,为铺主人言斥,负气辞归。
出城十里,至郑家囤,憩饮荼肆中。适其父以时届秋凉,携寒衣数件,来城视子。遇之,诘其何往,陈曰:“弃业归休耳。”父曰:“虽不当意,此恒 业也,恶可弃?”因问其故,陈以角口对,且曰:“已与东人诀,不复作冯妇矣。”父曰:“事属细微,何遽决绝乃尔?小竖子投师学艺,不能稍受委屈,何以有 成?日已曛暮,纵不啖居停饭,姑回铺消停一宿。余两胫俱惫,惟求早息,无遑他计也。”陈意尚不适,父百端开喻,强使就铺。
铺有亲串自宛陵来者,同伴八人,蜗庐湫隘,卧榻已盈。陈父既为其子谢过于铺主人,遂留子于铺,而别就其执友之在城者,假榻焉。宛客八人中, 一少年挑夫,固赍有邑绅书,前往投递,得宿其家。铺客冗杂,误遗火种,迁延引接,燃及火药桶。砉然一声,天崩地裂,屋瓦皆飞。大将军洪威炮,无此猛烈也。 主客二十馀人,卧分上下床,硝硫冲击中,楼上元龙早作飞灰星散矣。下床客冒烟蹉跌,尚欲夺门窜脱。不谓铁锁衔环,缄持顽固,火球抛掷,乱若流星。徒劳豕突 之忙,莫解兔燔之厄。彼扭此抱,尽歼于门中。
自此,每夜鬼哭,凄怆达旦,闻者哀之。或进一策,谓麻油可已火疮痛楚。若以麻油数鼎,布列于瓦砾场中,俾鬼得资沾润,其哭当息。因如所教,连设油鼎数夕。比晓视之,无不尽涸者,而鬼声果不作矣。
噫!一陈家老父,一宛陵少年,因非其劫数,得逃于命,事尚不奇;独陈家子,以悻悻之怒,业已脱离死所,而乃父必苦意拦截,勒使陷于浩劫,为可惨耳!然非乃父罪也,鬼物之所凭,而天定之不可逃也。
卷八
枕干庵
邑西南八十里包村,有枕干庵。庵有老头陀,善居积,藏镪巨万,身衣破衲,俭约食苦,无锱铢浪费。僧徒十数人,日分块粥为常。惟精舍连络,颇壮观瞻。黄白累累,恐为众僧所侵蚀,或窖地下,或砌壁间,瘗藏诡秘,虽近侍莫测其处。
一夕,有强虏结队来寇,提刀执炬,蜂拥而入。缚老头陀,加刃于项,以问藏金所在。头陀引颈就戮,坚不吐实。盗乃搜取大团焦,中穿一孔,贯秃颅 于孔中,承以双宿,状若三木囊头,积薪环其四周,引火以劫之。头陀窘甚,因以藏金告。盗取之,嫌其少;引火如前,再窘而再告之。数满千金,始哄然以去。
头陀悸甚,祷于诸檀越,以备御守之策。遂于僧舍中起一钟楼,高可百尺。当巷中计里设险,随地创一棚,钲悬其内。约寇至,则鸣钟高楼,各弄钲声,迢递相应。丁壮俱执杖阻隘,断桥塞径,以绝盗之所向。自是,始无复盗患。
而庵有沙弥法宝者,性狡黠,广结纳,淫于樗蒲之戏。远近无赖子,日诱宝行破戒事。浪掷金钱,无异粪土,虽邓通铜山,有日不暇给者。初惟窃取头 陀私蓄,以供挥霍。比头陀觉察,防守加严,狗盗之术无所可施,则以倍称之息,署庵产以立债券,腴田百顷,典质殆尽。老糊涂不知业已易主,尚蒙着两眶盲眼, 计较佃人租课,不肯涓滴漏算。及怛化后,尽倾箱箧,不敷法宝债券。储积无遗,香火渐以零落。
幸法宝不数岁寻卒,继嗣者犹勤农业,不致兰若就荒。偶值暴雨,佛壁坍塌,现出白金千锭。因旁刹建书舍数十间,近村攻举业者,咸托庇焉。然人识老头陀多窖金,而香火再传,所得仅见此数,他无知其处者。
有村学究包某,年三十以来。家室和顺,子女完备,薄田数亩,稍赡晨夕。唯以砚田食税,岁取无多,管城子无食肉相,潦倒寒窗,颇自倦于笔耕。又 值岁凶米贵,支绌难堪。一日,为索欠者所困,妻聒夫出贷他所,以图姑缓燃眉。某思亲友间,无处可通周恤,尝读书枕干庵,与某僧交较厚,肺腑之隐,每相倾 吐,或可往告所需。
及之庵,问僧某,则托钵远道,行脚尚在百里外。清风两袖,怯怯未便归休。饭钟已报,因留与众阇黎共完斋供。饭罢,偶步佛堂。见两白鼠相逐以趋,尾之,至莲座侧,遂失所在。窃自谓独识窖金之秘矣,因隐其事,不以泄于人,而密思所以取之之法,乃决计披剃为庵住持。
是夕,宿方丈中。翌日而归,假债事与妻角口。妻亦仳离自悼,相与忿争不决。某遂净发,入枕干庵为僧。人谓闺闱诟谇,亦寒素家之恒事,何至竟悟 空门,决绝如此?杖锡以来,晨夕留意窌金。夜阑人静时,搜索几遍,迄无所得。积数年,意亦淡然。蒲团困坐,较诸牛衣相对时,徒增孤寂耳。
白足桃泉,懒浇花径;赤身守钵,怕恋桑门。因复蓄发,更入红尘。然而妻孥非复我有,室庐货于他人,孤影无依,凄然肠断。兼之笔墨俱芜,并无 生业可理,无炊谁爨,不灶何烟?因慨然慕子胥之为人,一筐一杖,往来市肆间,以行吹箫故事。柴扉倚晚,米不充囊;草荐侵寒,块堪作枕。早识苦携歌板,难唱 莲花;何如雅伴烟炉,闲翻贝叶?风雨相寻,饥寒交迫,不再岁间,饿殍已填沟壑矣。
初,包某弃家如屣,人无解其意者。某亦坚于箝口,不以告人。及某行乞垂毙,始言其欲得窖金之故。噫,苟为身家之故,而贪恋黄金,犹曰妻孥累之耳。而包某乃欲抛弃妻孥,苦攻财利。设或得之,意将何作?况乎其未必得也。虽然,天下之包某固不少也!
箨园氏曰:财物之陷人,甚矣哉!人以贪黩之故,或为盗杀人;或为奸诡计,以术杀人;或为不情之夺,而以忿杀人;其故不一,然皆有欲害人之心, 以酿之祸也。若思得窖金者,凡一切谲诈心,狠忍心,荼毒心,俱非所有。以是为贪黩,于贪黩乎何尤?又安在有杀人之事哉?然而妄心所在,结成幻想,有意外之 想,则有理外之幻应之矣。乃老头陀之爱金,只欲窖藏以秘之,其意不可解;包某之爱金,意至弃家以徇之,其理更可奇。卒之,老头陀之多金,几以盗终其命;包 某之徇金,且以丐丧其身。无杀人之情者,转而自杀于己,则亦无往而非杀机矣。
黠贼
黠贼某甲,言者忘其里居,少行狗盗之术,狡黠过人。年富多力,两手各握一钉,插壁砖灰缝砖中,左右手互相更递,可缘墙入人家。或置长竿倚墙外,抱竿以上,身轻如猱,窃掠多案,未尝败露也。年且六十,儿孙盈膝,家亦小康,遂辍少年业。
时方除夕,设筵行酒,举家团栾相庆。甲嘱:“诸儿辈自主觞政,酒酣则各归房就枕,无预老人事。余今夕略有私念,不谋与诸儿行乐。惟需佳酿一壶,肴馔可口者数事,供置席间,饮酌可自由也。”家人听命而退。
甲厅事中有扁额高悬,贼乙窃匿其中,甲盖早觉之矣。时察家众声响俱寂,乃祝曰:“梁上君子,抑何避面之深,长令老人岑寂也?苟能饮,则杯箸俱 备,不妨一拌酩酊。”乙知不能匿,乃下。甲慰之曰:“汝无事畏缩,不汝疵瑕也。吾盖过来人,而老受戒香者。近有一事萦心,第苦贱躯残朽,力不足以当巨任, 而碌碌辈又不足与倾肺腑。今子有腾身绝技,屈于穿窬小用,则骥足何以克展?”因擎杯劝之,曰:“姑饮此,事有汝我俱利者,当为来年之约,假君绝技,恁我资 本,必有佳兆也。”
遂相与酾酒对酌,欢若平生。且饮且告之曰:“里人有钱植夫者,君知之乎?其为人慷慨好义,救人不避险难。因与邑宰不合,今有苗三虎贩硝杀 人,宰方有意株连,欲置钱于法。钱已脱身远窜,匿迹莫知其处。仆之客侦知之,仆不敢言也。钱有弟,起家鱼盐。虽有积赀,不足供钱营干;且闻株连事,恐递相 引祸,乃牒诉植夫私党凶恶,骨肉素相仇怨。因请剪除孽党,所由覆盆之下,益无天日。抑钱有姊,嫁新安富儿。其未遇时,尝构奸杀巨案,赖植夫为之营脱,今新 任郡守,与邑宰固有年谊。苟获尺素相通,其危可解。钱曾遣客投书于姊,姊竟落落不颐。仆与钱并无轇轕,但见事如此,则胸中块垒,积不能平。古闻无片长者, 其人谲;有真技者,其人诚。子岂其人乎?”
乙曰:“事易为也。射人先射马,擒贼先擒王。仆将挟匕首,夜伺钱仇之寝,而刃其颅,则一切水释矣。”甲曰:“否!否!钱与苗名在案牍,今其 仇为盗所杀,其由来可知矣。踩缉而盗无所得,则苗固死,钱又安得有生理?兹所需惟白金三千,则事事贴然矣。近处无可为计,且钱姊负心太甚,此项固当于彼取 之。明岁了却上元佳节,谋当来即也。”乃盟而去。
及期乙来,甲囊资斧数百金,盛饰行装,水行舟楫,陆行车马,甫达新安。伪为卖参者,得以数踵钱姊门。时其姊婿一麾远出,姊以系心家政,不肯轻去乡里。藏钱数万,缄置所居楼上。管钥之司,必躬必亲,即切身婢媪,不以假手焉。逻守非无男子,然只环绕四垣,递传更点而已。
一夕,夜漏三下,闻楼上腾掷有声。数呵之,而其声如故。乃使婢媪辈明灯执械,登楼侦之。见错落布地,灿灿然皆朱提也。中有练事老媪,默挥诸婢 下楼,密告主母言:“天赐白金,不可令有声息,致阻飞金之来。”主母欣喜,乃悉戒诸婢,各箝其口,且促之早就衾枕。而己亦屏息罗帏,假寐以待。天既晓,闯 视楼上,则键鐍摧残,箱箧尽启,不见新金飞来,徒叹旧金飞去。
盖甲既侦知钱姊藏金处所,乃携同膂力悍键者数人,伏伺墙外,以为接应。令乙升屋,掷金以诱其贪。而痴心婆子,果信为天赐白金,戢伏不敢少动,一任其卷藏以去。计黠甚,亦毒甚也!甲乙得金归,为植夫营干外,犹得各拥巨赀,居乡里、称素封焉。嗣是俱辍业改行,为良士云。
奇盗
山右寿阳县龙门河北,有富民聂翁,号称百万。膝前五六人,皆操估计业。惟第三子读书,仅博一衿,屡试秋闱不售。年半周甲,犹就先正讲学。延一塾师,年近古稀,同邑明经也。
偶一日,有美少年昂然而入,不揖不让,自登上座,甚倨。师起,请其姓氏。客曰:“萍水相逢,何必姓氏?”师曰:“然则客非故人耶?”客曰: “到处人情,何必故人?”师曰:“虽然,客固胡为来者?”客曰:“但见贵居停,当剖衷曲。”师请聂翁出,客曰:“鄙人同好,有性命之忧,乞假二千金拯 之。”翁曰:“诺!”检箧出金,如数以馈。客曰:“翁之嗣君,业诗书者,共有几人?”翁曰:“诸儿皆豚犬,惟第三子忝附泮林。然亦驽劣不才,故尚淹滞巾服 也。”客曰:“三公子今岁秋闱,至省后必当过我,我期公子于城北毗卢庵之西舍后园。指日为信,千万贲临,毋爽约也。”乃携金以去。
届期赴其处,客果先在,以封函授公子,嘱曰:“此矮屋中关节也,闻捷后再当道贺。”遂别去。榜发,果获第。及谒座师,座师问曰:“汝家尝通 劫盗乎?”聂曰:“家世书香,安有通盗事?”座师曰:“事有大奇,疑不能释,是以相询耳。往者拜命出都,一夕宿旅馆中,夜将半,忽有短衣客突立灯下,言为 德望家乞一榜之恩,辞之不获,劫关节以去。及阅汝卷,文甚淹博,本应入选,是以拔之。今已名登蕊榜,前车原可不提,但不识何由得盗力如此?”聂诡其词曰: “家严贸易河东,遇有溺者,捐金拯之。今岁有少年来授关节,自称其父为河东溺者,兹奉严命,以所得来饷,效衔结之报耳。实不知其为盗劫之也。”座师以其言 近理,遂不复疑。
箨园氏曰:盗贼之报德,每较世俗为有信,特以文闱关节报,为大奇耳!然翁虽素封,乃以素不识面之人一言相索,肯出二千金为赠,其慷慨处固非 世俗所能。况纨绔之子,年逾而立,尚依函丈讲学,彼冥冥中亦当有以奖劝之也。翁以不稍吝惜之故,获此奇报。彼为守钱虏者,应亦知悔矣。然而世有守钱虏,或 语以名场战胜之荣,彼固瞑然不动也,将如彼何哉?
走无常
以生人走无常,小说家多言之,其理似可信,似不可信。然而自诩其走无常,而欲骗金帛于阳世者,此不可信者也;自厌其走无常,而求免差遣于阴司者,此可信者也。
黄村人蔡玩,弱冠时走无常者。十年以满,心惮其役,祈神祷佛,修水陆道场,唱演《目连救母》,百计忏悔,才得除名鬼牒。凡一切走无常者之希图 诳骗,好作大言,或谓冥判簿上代查阳数,或谓阎罗案前代乞高年。玩言:“皆妄也!终岁差遣,不过为鬼役作前驱耳。惟每月朔望日应卯,一过冥判前;元旦贺 岁,一拜森罗殿。然尔时所见阎罗王,三肃以退,不敢仰视,安有言语可通?即冥期已促者,亦必待签下始知耳。前此所知者,不过如阳世差役议论囚徒之罪,旁听 审断之词,揣度情节,料其必无生理耳。森罗殿乃关节不到之处,走无常者安得包揽作弊耶?”
蔡名在鬼役时,缄口不谈冥事。及退卯后,间一泄之,大抵惟劝人读书为善。其在阳世有学问渊深,素行方正,不获发轫者,及至阴世,凡阎罗王以 下官,皆此等人为之。冥曹虽称铁面,亦未尝无圆通之处,唯于守钱奴,科法为最严。盖以文士之在阳世,衔怨于若辈者多也。故凡冥票注名为守钱奴,无不锁封 者。非必每死一人,辄用生人作无常。有用生人者,必有关碍故也。亦有票上未列生无常,而事有未便,为鬼役所雇倩者。
邑城有富商某,蔡以走无常,尝两至其家。富商之姬七人,惟第五姬最娇艳,然性汰侈,多暴戾不情。偶忆及适口物,虽夜半,必烹调以进;而持箸 一再嗛,辄弃去。或馔食甘美,偏骂五味不调,或衣制精工,故寻破绽,舍之改怍。挞婢见血,犹嘈聒不休。尝以细事杀两婢。家有塾师,闻其暴,颇不韪焉。或因 以谮于姬,遂大为白眼,逼勒富商立下逐客令。种种乖异,类如是也。
其后塾师捐舍,得为宛郡冥判。时五姬阳限已满,下札邑城隍,票列鬼役,有蔡名,并标女无常。女无常者,城东之唐姓也。时富商门户未衰,冥役 不得入。票限子时上刑具,时甫黄昏,蔡与女无常先进。见一媪秉烛立姬床前,一四十许丽人候其侧,姬倚卧富商怀,手握丫髻女,两泪俱垂,语曰:“不谓娇养儿 命薄如此,年未七龄,便已无母。”哽咽久之,又谓丽人曰:“二姐姐,汝妹以性不容物,不克永年。平昔恃宠而娇,不无小忤犯。姊姊七人中,姐姐为最慈,一切 疏漏处,望勿芥蒂于胸。娇女藐弱,情实可怜。念妹八年欢好,用敢托孤于姊。”丽人曰:“妹无过虑,偶犯星辰,调理尚当平复。脱有不言,妹儿即吾儿也。”姬 曰:“虽姊言如此,然吾杀人子多矣。”尚欲再言,泣“呜呜”不能连续。一婢捧碧瓯以进,姬略尝之,曰:“参汤耶?”婢曰:“是也。”曰:“另易热水来。” 因再以沸汤饮之。转谓商曰:“此时略觉清爽。翁亦过劳,姑易王妈来。”商乃下床去。
蔡复出见诸役,问夜早暮,役言时尚可稍缓也。俄有陈姓女无常,拘一媪至。盖姬之旧役,尝怂恿杀婢者,铁锁郎当,手足皆梏。徙倚间,听梆声三 击,役曰:“可矣。”乃授蔡铁索。蔡入,女无常臼:“闺阁人挤拥一室,余往上刑具,子立寝门待之。”半晌时,哭声陡起,女无常已牵姬出。姬见媪,骂曰: “老淫妇,陷我也!”媪曰:“婢子知罪。此去途中,尚须婢子为主人应唤寒薄。鬼钱无半纸,公人赀费,尚乞主人点缀。冀得略宽刑系,以便奔走。公案前一切罪 孽,婢子自任之,原无干主人事也。”
语移时,而地方鬼已为姬扛送冥资数笼,轿马各一,驺子舆夫俱备。姬解一笼,分给诸公人。于是,姬得代步,而媪亦得弛手足之锢。蔡生人,无所 用冥镪;或有所获,无过借给诸鬼役,以待物化后之所需。而蔡与女无常,仅至城隍庙缴票销差而已。其点解赴郡,则另有母夜叉押送。自此以往,姬、媪之如何发 落,非蔡之所得而知。
越二年,富商禄尽。有府牌锁封到县,标役亦列蔡名。商有婿,三科后之孝廉也。蔡持铁索以入,婿方立寝门,头上红光焕发,蔡趑趄却步。适有成衣匠,为婿裁孝衫,呼往问短长。蔡即入,锁翁以出。
未移时,翁之冥镪、舆马俱至,鬼役曰:“奉府判特札,以白足点解,舆马无所用矣。”蔡问众役曰:“五姬之赠可受,翁之贿赂独不可行乎?”役 曰:“妇人无刑,故其费可受则受之耳。府判生时,虽为五姬所短,然人生世上,凡有一才一艺,招嫉忌而被谤者,夫岂少哉?谤者不足言,听者为可恨也!况札开 商罪一百七十馀条,所关妄听者十之三。使商无可坐之条,亦非冥判之所能仇也。判恐鬼役作弊,私缓商刑,乃更饬委员押解。委员者,奚姓,商父之受业门生也。 生时奇穷,商事事严避之,若恐其祸己。奚尝挟笔砚,访亲常州,不遇,资斧断绝,落拓旅店中,无以作归计。时富商适由姑苏归,过其地,烧烛饮于邻店。歌妓十 二人,同声对曲,带唱猜拳,丝竹管弦,一时嘈杂。逆旅主人谓奚曰:「邻店客,公之乡人也。客富人,公往告以情,谊关桑梓,当蒙矜恤。」奚微窥之,知为商, 素悉其待人鄙薄,谢不往。主人强之,奚曰:「君为我先容,吾将整襟以待。」主人乃为白姓名于商,商曰:「是其为人,固尝识之。回里时,相见自有期,何必是 也?」主人曰:「奚客贫不能归,所由请谒耳。」商曰:「异哉!彼在客,我亦在客;彼不能归,我独能归乎?且我有金帛,为若人投赠,何不为诸姬更增一席 哉?」主人曰:「公拌一分缠头,可救奚君一命。」商曰:「语益奇矣!歌儿爱之,索一金臂缠,予尚未允,何暇为旁人惜命哉?」乞怜一更许而商怒,并唾主人好 事。奚羞忿之极,明日往城楼僻处,雉经以死。今为押解委员,恨商已极,谁敢以私情待商者?”
蔡有姨妹,尝赁为商家灶妇,颇见恩待。以是不忍于商,稍存左袒意。欲偕鬼役等,随送一日程。虽无可解厄,或稍调停以饮食。因告鬼役曰:“公等袱裢包裹,必雇脚夫。第今愿效犬马,随送公等至郡,可乎?”鬼役曰:“不敢烦驾耳。如是甚佳!”乃并驱以去。
既上道,奚坐篮笋上,一仆执铁蒺藜走其前。商徒跣,苦石荦确;而梏以铁缭,其重十斤以下。两足葛藤,步甚艰涩。奚必勒使疾驱,仆但闻奚一声喝 打,铁蒺藜必五击连下。行未半日,满背鳞鳞伤痕血渍,顿觉肤肉如腐。蔡虽哀其觳觫,终不敢稍为乞恩。但于驻舆处,引至暗陬,喂以冷炙,饮以泉水而已。再十 馀里,商竟倒地,不可复行。
奚使以铁蒺藜促之起,仆曰:“血肉狼籍,并无容针之空。虽旧恨不能消,然自是以往,刀山油釜,事事赏心快目,何必使老伧奴毙于中途也?”奚 曰:“言颇近是,可喻令自行,恕不更挞矣。”商曰:“虽不见挞,而痛楚之甚,两胫俱非我有,魂将烟化矣。”蔡祷于奚仆曰:“贵上人业行方便,尚乞再开一线 恩,将团集商手足桔而缚之,悬诸担头,合包裹肩任以行,不愈于徘徊难进乎?”仆以闻于奚,奚可之。再夕而及郡,蔡意尚欲俟冥官升堂,试探审问消息。只以魂 出已三日,急于还舍,故到郡即归,不复知其究竟矣。
蔡除名鬼篆后,所言阴曹事不一,难以尽志,此特其详尽言之者。然虽述其情形,并不露其姓氏也。
箨园氏曰:余未冠时,每岁西成,必一至黄村,经理秋稼,住蔡丈家者,将十年。每日夕,纳凉豆棚下,多索丈言阴曹事。丈初不欲言,余曰:“阴曹 之有罚,所以示儆也。秘不泄于人,儆于何有哉?”丈曰:“发人祖、父之隐事,子孙累世之玷也。安得不慎?”余曰:“人犹有子孙,及有子孙而知廉耻者,是其 祖父之恶,犹未贯盈者也。十恶之家,并无子孙可辱矣。且君第言其事,而讳其名焉,可也。”自是,丈,阴曹事,多有言之者。丈言:阴曹者,所以补阳世之缺 陷。阳世之宜赏而犹未赏者,阴曹赏之;阳世之宜罚而犹未罚者,阴曹罚之。阴世之赏,赏德亦兼赏才;阴世之罚,罚奢亦兼罚啬。富商之遭报于怨家也,非惟阴曹 有此巧合;人世狭路相逢,往往有若或使之者,何尝非阴曹之簸弄,故示之以必报也。然原其得罪之由,受者刻骨,施者不觉也。圣人言仁,必先言智。能自知其所 行于人者之足以取怨于人,则庶几矣。
鬼伴
道光丙戌夏六月,吴生复轩,应试郡中,案未发,轻装先返。由郡及泾城,其程百里。行及桑坑,去城尚十里,天已将暮。逆旅主人呼于门中,谓: “天气阴晦,月色不佳,客可息足矣。即患昼行炎热,何如早宿早发?”生不应而行。盖生有同堂兄设肆城南,廛舍清敞,宾至如归,故不愿投逆旅宿也。
去桑坑里许,转过平冈,晚烟掩蔼中,见有短衫客,倒盖挂于肩,包裹负于背,踽踽前途,相去不过半里。生念前去经幕山,从葬处荒冢累累,不无 恇怯,思与结伴以助胆。乃迈步追及之。问知客系黄姓,邑南之黄村人,以公干回自郡城。黄还问生,生亦具以姓名里居告。黄曰:“先生想应试者,案犹未出,何 便归耶?”生谦词以应之。
因相与谈试场事,颇似阅历人,不作门外汉语。生曰:“似子吐纳,尚不腐俗,何便作衙隶营生?”黄曰:“生本书香家,胸中亦略沾墨汁。伯叔兄 弟辈,多列庠序,叔某,现以舌耕,糊口贵府。”生曰:“某即君之大阮乎?是其设帐处,与仆只一巷相隔耳。朝夕过从,甚亲昵也。与子固属世交,客路相逢,信 非偶然。”因互讯生平,及城中居止。
且行且语。一更许,前抵北城。时因考试,城门不扃,相将径入。至城隍庙前,黄谓生:“此去某铺不远,余此间小有耽搁,不得复与君周旋。明早,当诣城南相候耳。”遂别生去。
生越宿抵家,即访黄叔,言:“昨晚独行甚怯,幸遇令侄。作伴过幕山,深慰凄凉景况。令侄语言蕴籍,饶有书生气象,屈业隶役,深为可惜。”叔 曰:“某家子侄辈,无作牛马走者。君所遇者何名,其年几齿?”生曰:“令侄之名某,年近三十矣。”叔曰:“使某侄尚存,年固若是也。”生讶曰:“是语令人 大惑!岂向之见者,非人耶?”叔曰:“某侄生时,颇不顽钝,亦曾读书应试。年甫弱冠,便已物化,君诚见鬼矣!”
生恍然曰:“是矣,彼为鬼役,所由夜投城隍庙。仆自不关心耳。进庙时,未见庙门启闭,事固可疑也。惟仆本因畏鬼而求伴,不料为伴者之即鬼。今而后,将何处求人哉!”
箨园氏曰:余以是岁补博士弟子员,亦未俟案发而归。计先复轩行不过十里程,盖已在鬼前矣。求人得鬼,天下往往有此,特当其时不之觉耳。
潘封
潘封者,芜湖人,家住都陡门。貌魁梧,美髭髯;勇有大力,拳法精妙,枪棒娴熟。家贫,不足以自给,遂陷为盗。然掳掠江湖,未尝杀人,以故数劫巨案,而术终不败。年垂五十,储积丰赡,子女盈膝,遂罢少年业。
捕役辈知其能,每遇难获重案,往往就之请教;或有急难者,辄慷慨周给。一日,过春谷城,遇捕管某,要入酒家小饮。时已残腊向尽,管忧窘乏。封 匆匆逆旅,囊无多金,苦不能济。适饮罢出肆,见有裘马少年,鸣鞭过其前。封曰:“君事济矣!我姑待君于此,君其追之。步年出南门,必下马而溺。君但笼其 马,请少年返辙,谓家主人尚有要语相商,彼必解金以赠。得金即返,不须过逼也。”从之,果得金一囊。
归,问封曰:“均此行道者,何由知少年之金可索也?”封曰:“君为捕役,茫不知盗乎?彼过城而骋,加鞭以求其速,而目多左右顾,避捕也;出城而下溺,欲察后来动息耳;乃日已向晚,马行才至此,所劫必来自远道,故得金可释也。”封知盗之明,类多如此者。
身虽武士,语言温婉,人无老幼,皆得论交。或问少年行劫事,每畅谈不讳。言其生平所心折者,得两人焉,一胡僧,一闺秀,俱有绝技。
胡僧遇于潞安。时封行潞安,见有少年一车两马,一仆从役,囊有巨金。封属意焉,跨一款段,日傍车轮,或前或后;夜则同店止宿,一房仅隔。饭 后,少年来窥封于舍。封援入攀谈,始知少年固书生也。囊中所携,皆他人物。意甚怜之,遂不复萌劫取念。明日,少年披星早发。封既无事疾驱,遂晚;觉,三十 里矣。又明日,去少年愈远。屡顾往来客,无足措意者,怏怏以行。日暮且宿,闻逆旅主人言,有东京少年,车载千金装,为胡僧所劫。封知为书生金矣。
北路响马,封识行径颇熟,遽驱马聘而疾驰。一日夜,追僧及之,叱曰:“贼秃奴,行将何往?囊中宝物,乃吾友人性命。如不见还,必不留汝生路 也!”僧怒,挺刀来迎,封举巨斧抵敌。才数斗,自知不胜,脱而疾走。僧力追二里许,势已将及,封大窘。遇一破庙,后院墙高不盈丈。封一跃,逾墙而入,僧亦 随入。封伺其堕地时,自后斧其颅。颅伤,犹飞足反蹄封胫。封阻仆,而僧已脑浆迸出矣,乃解僧腰缠以去。
又尝至定陶,见一庄,人烟不稠,而仆从皆衣罗绮。夜窥其庐,荧荧华烛,照耀庭阶。时当残暑未消,诸侍婢兰汤浴罢,各摇齐纨扇,坐竹榻迎凉, 处处人声,知不可入。夜及三漏,语倦归休,珠帘放押,院宇萧条。封层层进内,径窥深室。主人翁不知何处远出,一主母年未三十,高鬟松鬓,态度嫣然,不施朱 粉,肌肤如玉,真天人也。独坐藤榻上,斜倚絺葛引枕;傍一紫檀小几,烧银烛一枝。持书在手,频频展看。无他侍婢,一丫髻雏娃,执鹤翎扇,缓缓扇其侧。又延 一更次,始呵欠伸腰,置书几上,呼婢进茗。举瓯略一吸,辄卸簪珥,展衾就睡。
封探楼阁中,白镪累累,不甚收摄。欲携数铤以去,而心恋美人不能舍。密瞩珠帏,银缸犹灿,门扉略掩,屈戍常弛。室无男子,娇弱可欺,因而色 胆如天,竟迈步以进。启幔窥之,纱裳一幅,粉膛犹露,眉偃慵眸,唇含笑晕,春睡海棠,其娇媚难以言罄。封此时,一颗头颅正不复作项上想矣。遂引手展衾,探 其胸。美人方醒,就手握封腕,腕欲断。觉《西游记》所渭“紧箍咒”者,当无此苦痛也。
封知其能,即跪而请命,百口呼:“太太恕小人无知,恩苏蚁命!”美人曰:“汝既无能若此,何便作盗?杀之,徒污人刀,归休!”一言未已,已 掷封出窗外矣。封恐复难之,即强起,腾而升于屋。回视美人,已衣而起,秉烛恁窗,笑曰:“既乞恕死,当改悔自新。若犹存妄念,死丧无日矣!”
封自是倍切戒惧,卒为善士,以终其天年云。
巴嫣嫣
有孟贾之者,邑人之职经纬业者也。勤于顾杼,因而小有资本。遂贩布作客,往来淮泗间。尝私一孀妇,曰巴嫣嫣,年二十一二以来。夫本梨园子弟,为侯门臧获,饶有积储。以故巴恋金帛,未肯改适。而素性俭约,又工针黹。孟腰间绣彩层叠,尽巴娘手迹。
孟每岁半年出,半年居。不独旅人资斧,悉赖巴娘;并且年少性豪,呼卢赌彩,皆巴娘为偿债券。巴娘识孟凡五载,床头黄白物,业已十去四五。孟不 费一文,而锦衾绣枕,消受一生脂粉。习惯成自然,遂拥丽人若己有。即婢媪辈,亦奉事俨如家主。估计或不利,辄掇巴娘库藏,以弥缝阙略。权在掌握,撺掇由 己。
巴娘一纤弱女子,当其一意,颟顸精明,固非所任;即耳目所及之处,犹谓吾有即若有,无所容其计较。而孟贪人狼性,吞噬无已,因说巴娘曰: “侬之与卿,非有两人也。敢以发肤自私乎?数岁以来,多分甘润,悉置膏沃于桑梓之乡,意在为卿早营菟裘,以备鱼轩之迓。方寸之诚,卿能察之,不待侬言也。 第恐久安故土,未肯轻去其乡,彼此隔离千里,声息之通不易。吾乡桑柘,连阴比户,皆勤蚕事。计什一之利,抱布尚不如贸丝。金陵去淮城四五百里,为吾乡赴淮 适中之地,往来较便。倘益以千金资本,创丝业于白门,庶乎多财善贾。壅积既饶,则行止俱便,其时意东而东,意西而西。纵以云山迢递,不喜莺迁,而旧贯相 仍,亦安鸠拙。此所谓兔有三窟之说也,同心人岂有意乎?”巴以迷于情好,信孟已深,于是尽出藏镪,并钗饰倾筐授孟,听孟所为。
临行,巴誓之曰:“妾之性命,胥在君手。脱有差失,则喘息休矣!远道风波,劫江多盗,当时时以妾为念,未可稍任疏漏。”孟曰:“闺闱口角, 偏多絮絮,此真妇人之见也。侬未弱冠时,佣于朱富翁家,走汉皋,押运财货,动以万计,随身只一老苍头。虽有拳棒教头作护从,而渺尔丈夫,尚须听侬调度。来 往江湖四五年,从无失着。视此区区,真泰山之一撮,沧海之一瓢耳。而卿繁琐若此,夫岂有疑于侬耶?”巴曰:“不然,妇人家眼孔,不比丈夫之巨,只觉一钱如 命,故不得不一言以相托也。”孟曰:“无容过虑,自识提防也。”乃满载所有以行。
至扬州,为石尤风所困,系缆江都门,连日不得行。同舟有严姓客,放浪不羁,觌面即订为盟友。孟以身挟巨资,衣履加饰。淡笑间,往往以多金自喜。严固惯客维扬,多识脂丛粉薮,闷坐无聊,时挈入城散步,因而问柳寻花。
有粉头吉庆者,貌仅中人,而给于口。孟惑焉,贪恋笙歌,流连衾枕,渐倾肝胆,尽吐巴娘之情。庆曰:“嘻,信如子言,则巴娘一淫婢也!古之美 人,方且千金买笑。卓文君自呈身于司马相如,人犹訾之;况以深闺弱质,破费多金,买此萍水知交,何轻贱一至于此?妾等饥寒切身,主张出自父母,似此生涯, 殊非得已。然亦颇知自爱,王孙公子其自愿倾囊,以求邀青盼者,不知凡几。妾不自解,何多落落也。巴娘之蛾眉皓齿,自必高出妾辈上,而甘作赔钱货,此真淫妇 之不知自爱者矣!君知有前车之鉴乎?前夫之物,可属之君;后夫之物,亦可移诸人。天下美男子,非于君叹观止也。他日有多上于君者,则君亦危矣!虽然,妾亦 不戒予口:君与巴娘,欢好有年;妾以无盐之姿,邂逅之好,疏不间亲,而乃肆为评论。所谓以不人耳之言来相劝勉,徒令人憎絮聒耳。”孟听吉庆言,虽不尽是 之,然已心动。
庆知其术行,于是一饮一酌,处处殷勤;床笫之间,更加款昵。渐觉妖情诡论,足以迷惑人心。乃复进言,曰:“妾累君久,橐中累累者,耗及数百 金。妾貌不惊人,性又粗笨,荷承厚眷,此心何以自安?吾母可憎人,贪黩难盈溪壑。妾独怜君客路,纵家富陶朱,安得有随身金穴?妾自悔髫龄坦易,不知爱惜金 珠,涓滴胥为母有,腰无私蓄,未有助君挥霍。妾欲留君,无说可解。去归休,妾固非不肠断,然而死活由妾也!”
孟曰:“呸!扬州夸富丽之乡,管窥之见,何自小若此?隔家千里,虽远水难为近火救;然数百金之破费,何至困人于旅琐?卿虽廉介,不忍过取, 然侬实属意久矣。视卿箱笼无多,室庐湫隘,衣履钗钏,不合时宜,行当为卿新之。汝母所须,不过阿堵物。拌给数千贯,以餍其心,百年鱼水,当有可谋,忍言去 耶?侬性不喜悭吝,无烦卿为琐琐也。”
庆曰:“君固豪举,妾非小性。苟在他人,将速之倾覆;而左坦之私,不得不代为关切。第巴娘与君,好合日久,深情厚意,恐有天仙于此,尚不足 夺其宠爱,况远不逮巴娘者乎?妾虽委身有志,启齿维艰。不意巨眼人善察人隐衷,非前世木鱼功德,修不到此也。”孟曰:“卿诚爱我,巴娘何能为?且我亦何所 爱于巴娘?巴娘强我耳。”
庆曰:“近者,吾母亦谓君诚笃,可托丝萝。君盍与母决之?”孟以问庆母,母曰:“残年向尽,两口衣食,颇可自给。老妇家本兴化,客寄于扬, 已三年矣。伊父守业乡井,从不预吾母子有无。老妇亦久有归志,只以琐事牵绊,大约半年后,当得清厘。我固不求重币,君亦休索妆奁。伊所自有,悉听携之以 去。我念只在得所付托,了却儿女终身,便释重负矣。”孟喜甚,数旬留恋,不复更作归计。
盖孟之初狎吉庆也,心犹系念巴娘。继听吉庆教,觉巴娘行动,固有可疑。久之,而谗说得行,新好爱笃,所谓巴娘者,遂消归于爪洼国矣。沉湎酒 色,仅淹三四月,腰缠己罄。典质箱笼,又复支持旬日。庆母谓庆曰:“客惫矣。”庆曰:“寒儿佩囊中,尚有黄金二钱。要而取之,则不复相识矣。”其夕,庆谓 孟曰:“钗钏数事,皆院中花样,不合良家妆束,方更新之;适三姨姆赠青藤臂缠一双,意欲镕一指环作镶嵌。尚欠黄金二钱,君其为我谋之。”孟曰:“似此区 区,诚易事耳。”遂出金授之。
庆曰:“君固久于江湖,所阅多人,见有如妾廉洁者乎?相处几半年,从不窥君佩囊。若在他人,早攫取之矣。”孟洋洋甚得,盛气谓庆曰:“所值 几何,谓足当卿一盼?然侬亦限于客邸耳。苟使香车偕归梓里,即欲筑金为屋,亦当为卿成之。岂至以有限之费,劳卿启齿也?”庆曰:“尝有相妾者,谓当作富家 主母,其言果验矣!”庆知孟已别无长物,遂与母谋,伺孟出,移避他院。比孟至,庆母告之曰:“适汪姨病肺,庆往省视。今晚恐不得回,烦君姑就旅邸,暂宿一 宵。”孟诺之。
明日至院,见庆室卧榻空悬,帘栊寂静,物事零星,骇甚。寻问其母,母曰:“君祸吾母子矣!数年来,债券积可盈尺。迩日责负者,络绎不绝,咸 谓庆儿现受富翁之聘,百琲明珠,已归掌握。以故索偿甚急,拍案叫嚎,势如狼虎,庆儿于昨晚二鼓后归来,娇弱儿那能堪此暴横?遂以惊怖成疾。今择僻静处,避 嚣去矣。君速归,谋取千金来,安置一切,毋以庆儿为吾累。吾只思料理债券,俾庆儿得所依托,便当归息故园,以耕种为生活。可再以空囊之累,受人凌辱如此? 庆儿无他语,但嘱君早谋下聘物。渠在院中,多一日耽延,即多一日懊丧也。”
孟无奈,垂首回邸。明日,且复来,母曰:“君犹未去耶?想千金可以立办,不待取诸家藏,诚吾母于再生之福矣!不然,将别有异能奇术,可堪为 我解围乎?”孟曰:“否,否,欲得庆娘谋面以去耳。”母曰:“嘻,是贾害也。债主纷纷,方欲挟庆以要我。匿之犹恐不深,尚敢公然相见耶?君其速行,唯拌却 老妇一命,与债主当旗鼓。君与庆儿,有一于此,已非吉兆,况其俱至?虽有苏、张之舌,无以排此难也。”孟又叹恨而去。明日再至,并庆母亦不得见矣。徘徊终 日,无所为计,乃痛哭而行。
孟每岁行贾,其资本必有赢无缩。此归两袖清风,无所可解,唯言中途覆舟,性命几于不保。自此以怯于风浪为辞,遂不复贸易他乡矣。
居三年,淮城之音耗久绝。一日,方登场打麦,积秸于庭。忽火自秸中出,烈焰腾腾,不可向迩。幸人手众多,扑救移时,乃息。俄而他处又作,则又 扑之。自此,日必三四惊:或闺中亵器,忽升于庭;或开甑取饭,而沙砺满中;甚至夫妻同寝,比及晓,孟则赤身露卧厕中,妻又与佣工共枕。颠倒簸弄,百态不 齐。惊扰月馀,忽夜半无故火作。孟无子,一妻一女。火球迸射,门迷不得出,遂煨为灰烬。
孟虽强逃得脱,然已须发俱焦,肤肉炮烂;又睹妻女之惨,号咷哭叫,致成狂疾。每跪庭中,乞巴娘饶恕,言其为恶妓吉庆所赚,原非有心欺骗。又 有时厉声作巴娘语,谓:“丧心猪狗,汝本意骗我金银,自资豪富。恶妓之见夺,抑系天不汝容。故假手贪婆,为汝消耗也。汝试思,一架破屋中,除汝贤荆人两片 臭皮肉,更有几何长物?数十贯贩布资本,半假诸东里娄翁。非由阿娘佽助,得完此券耶?嗣是舍宇皆新,田园绵亘,一丝一缕,谁非阿娘物?岂除却贪婆所骗,遂 无足容汝感念者乎?”骂罢,辄引杖自击,血流被面;或以锥刺太阳穴,狂叫而绝者屡矣。
家人震恐,更番为之逻守。越数日,守者亦懈,遂自剸刃洞心而死。其乡人,有至淮上者,闻巴娘待孟,再岁不至,愤恨自刎。此报之所以惨也。
箨园氏曰:天下有同此负恩之人,而或则非之,或不非之者,亦视其情何如耳。巴娘之助孟,与孟之资吉庆,固皆出于情愿。然庆负孟则可,孟负巴则 不可。何者?巴之于孟,情在亲而信之,实重孟之为人,而欲托之生也;孟之于庆,情在狎而玩之,明知庆之为鬼,而甘投于死也。人之有恩于我,果视我之为人, 固不可不以人报之;人之有于于我,本视我以为鬼,又何必不以鬼报之?故巴之死,得为孟祟;而孟之死,不得为庆祟也。然则报复之间,只有不情之人,未尝有不 情之鬼也。
唐待诏
唐待诏,名臧,年少有胆略。设铺于唐族之东村,铺故唐四海之铺也。四海以与人忿争,缢死铺中,遂空其室,无敢栖止者。臧恃其胆,居之逾年,亦无大异。
一夕,既就寝,沉沉欲睡。有吟哦声,咿唔侧耳。初不甚辨,及宛转重叠,渐谙其词,曰:
碧海青天夜未央,泠泠玉露草成霜。孤灯寂寞兰房里,冷焰无光懒上床。
有意盼郎,怕见天光。东寺钟撞,西邻鸡唱。伤心归去了,红袖泪沾裳。
倾听一时许,愈辨愈晰,恍惚间竟为所魔。身累重赘,负若百钧。口欲喧呼,咂咂不能成声,尽力撑持,牢不可脱。久之,若有唤者曰:“文老翁来栉发矣。”始遽然以醒。
起欲燃灯,苦无火种,念对舍有为叶子戏者,乃启扉造之,述所闻于众,且言其魔。众曰:“魔亦常事,何遽见怪?”臧曰:“魔固不足异,特其词甚 异耳。”众曰:“汝不过从鼓儿词中窃得数语,便欲持以诳人?去归休,毋徒乱人意也。”臧曰:“谓予不信,请看明日。若果文老翁来栉发,即予言非妄矣。”众 曰:“姑俟明日验之。”臧逡巡乞火以去。
及门,见黑影如树,当门而立,两手招臧欲捕之,惧不敢入。复回,又以所见告。众曰:“大怪事,偏汝多见!鬼不过贪恋戏局,欲作壁上观耳。天已将曙,何难再停片刻?”臧乃留其舍,侵晓始归。
归不多时,有杖而至者,则文老翁来栉发矣。
卷九
刘二
粤省俞孝廉,以大挑授四川彭水令。县民刘二,妻年少多姿,为其叔所私。叔无家,与侄共爨,拥侄妇若己有。二性懦,妇与叔枕衾昵比,恒无顾忌, 亦不敢有龃龉。乃二不怒叔,叔反怒二。二或稍染其妇,叔即愤不能平,因遣出十里外,为富室佣工。偶一夕,叔以事披星早出,适二自佣所夜返,两相值于中途。 叔问:“深夜何归?”二嗫嚅,不能对。叔咆哮暴作,适持杖在手,怒击刘二毙命。
明日,或以二死来告,叔伪构冤词,控于邑宰,即俞公也。得词后,差捕缉凶,数月不获,叔频控不已。俞访知叔与侄妇有奸,意二必为叔杀。反诘 之,叔坚执不服,言:“侄冤莫雪,所由剀切代伸,岂可以侄闭覆盆,并使叔沉阿鼻?”俞终于以情关杀命,叔系原控尸亲,难以刑勒,屡鞫不能决。
因为刘二刻一木主,每讯此案,必三漏始升厅。凡唱名,先刘叔,次刘妻,再次唱刘二,则使隶人抱木主以应。或彻夜穷诘,或更馀而罢。问毕,即 安置木主于密室,系刘叔、刘妻于槛外。如是者,已数夕,刘叔、刘妻,渐亦神倦恍惚。木主后或呻吟声,或长叹声,或呜咽哭泣声。及梦醒时,阴风惨惨,咫尺鬼 影,乍有乍无。俞密令青衣伺黑暗中,以侦两人动止。两人者初甚惊悸,既而以嗔似祝,絮絮叨叨。语低不甚可辨。
一夕,俞升厅点唱,刘叔、刘妻以次相应。及唱刘二,隶人已应矣,复有鬼声随应于后,而铁索郎当,响在耳侧。俞乃作色问曰:“刘二至乎?” 曰:“至矣。”曰:“适从何来?”曰:“自酆都狱。”曰:“汝来几日矣?”曰:“已积旬终矣。”俞震怒曰:“汝来许久,何每夕唱名公庭,汝敢抗不应点?” 曰:“二欲自呈一寸悃。惟于杀二者有不利,即于二有不利焉,故不敢暴泄耳。乞罢雷霆,详察鄙意,二不更说矣。”曰:“杀人者不可索,正需汝一决,何讳为? 且彼逞毒于汝,大仇也。汝欲以德报怨,何自惑如此?虽然,汝试言之,汝不自仇,谁好事者必为汝仇也?”曰:“杀二者,二叔是也。然以叔论抵,则二之室人, 将失所倚托,抱中呱呱者,岁甫一周。覆巢之下,必无完卵,是以惓惓焉。况叔之杀二,自是前生孽报,匪今之故,诚所甘心也。”
俞曰:“孽自前生,岂可使冤冤相报,循环无已时?吾不汝叔罪矣。”乃令刘叔自陈。叔以活鬼不可欺匿,且宰公业有宥情,遂服。俞方论鬼使去,鬼临行,犹再四叮咛,乞使刑不及叔,宰亦诺诺无难词。然而供画狱成,仍以奸杀律,置刘叔于法。
箨园氏曰:刘二之死,控冤者刘叔也。虽有奸杀情,别无首其事者。刘叔不自承,谁则能使之承者?恐有老吏,亦无如此狱何矣。惟鬼言孽由前生,抵 有遗累。鬼力乞之,宰首肯之,使刘叔畏法之心冰销雷释,夫而后甘心输服而狱无遁情耳。此一事,往于西江舟中,因客谈酆都轶事,有俞令之纪纲罗某,极言人死 归酆都传语不谬。而举俞之鞫此案者,以为征信。乃知能吏作为,虽即随人,犹为所惑,况乡愚哉?
纤纤
泾人胡常者,开设红坊于汉口镇。资本巨万,佣工数十人,屋宇深邃连数进,货物充溢。最后一楼,堆积杂物,向无人居。一日,佣工者蹑楼取物,忽飞瓦破其颅,鼠窜以下。闻者往瞰,俱为飞瓦所伤。一时腾沸,相惊以怪。
时常方以事回里,其少子章,在坊习业,虽曰学徒,固小主也。章年十六,姿容韶秀,饶有胆略。闻众言,嗤以为妄,盛气登楼,竟安然无恙,益笑众 人之诬。言怪者积不能平,章曰:“非口舌所可争,请今夕独宿楼上,以明其非怪。”佣工者,多少年选事,谓:“小主人能往宿一宵,愿共敛青蚨为胜负赌。”章 曰:“可!”则群饮酒肆中,要约以取信。坊之管钥长,欲阻其谋,而章不听。日中,先携袱被置楼上,昏而往。或请数人明炬以从,章拒却之,独白笼灯以去。
既蹑梯,有两美人迎笑曰:“小主人,何脱略至此?抛掷锦窝于污秽中,不清尘,不扫榻,谁为汝婢媪者?”章视床帐衾褥,皆陈设停妥,亦不暇审 两美人之何自来也。笑应曰:“有卿等在,仆固无事汲汲也。”乃左携右挈,联臂坐榻上。两美人仙姿绰约,年皆十六七以来。问其名,长曰纤纤,次曰蛰蛰,同产 姊妹也。绸缪衾枕,一箭双雕,绝不似小家子动含醋意。
自章住后楼,管钥长心甚悬悬。晨兴,见章下楼如旧,众始帖然,咸谓:“富贵家其福厚,妖所不敢扰。”章于楼中遇美事,秘不以告;其青蚨戏 赌,亦一笑置之。但言:“后楼僻静地,夜眠甚适。”遂尽检衣履箱笼,徙居焉。初犹傍晚始诣楼栖止,渐而白昼看妆,缠绵红粉。除两餐外,无复前厅踪迹。狂笑 颠戏,声彻楼下。坊中人侦悉其情,群相劝谏,章不能听。越数月,苟令腰肢,日加瘦损,弱态恹恹,玉山欲倒。
常自里中来,见章柴瘠不堪,骇甚。穷诘颠末,管钥长知不可讳,遂以实告,但隐其赌胆之由,止言:“两怪作祟,诱勒郎君,使宿处楼中,禁不得 下。”常曰:“妖物为害,固难为君等尤。然竟听其沉溺妖窟,亦非计也。”是夕,饬章留卧己榻侧,虽两怪不能至,而异变纷纷,从此多故。始惟人至后楼,方遭 鬼蜮;至此,则腾空瓦石,饭甑泥沙,货捆衣箱,冒烟炽火,随扑随兴。窘扰万端,无可救止。
常计穷无奈,只得送章后楼,揖而祝曰:“常家自先祖以来,世代忠厚,并非积不善之家,必降百殃以示罚。若仙姑与儿有缘,自必两情爱悦,方效 于飞,伦常大义,仙凡应有同情。岂有既托丝萝,而甘视所天之不寿者乎?儿妇之私,本非堂上人所当问。然数月以来,儿病软弱症,尪羸已极,虽数夕暂居膝下, 究竟无补于病。仙姑云游蓬岛,必有灵山妙药,可以立起沉疴。今挈儿来,窃顿首叩托,愿仙姑鉴常爱怜少子之情,饵以金丹,俾弱于亡而复存,诚肉骨之感也。生 死关头,幸勿轻为儿戏。常言尽此,惟仙姑念之。”祝毕,则委章以去。
纤纤姊妹,深感常付托之意,虽数日离悰,觌面不无缱绻,而已多存祗肃。惟章以少年情种,作花里秦宫,本不能冥心学佛,连日格于严命,强割情 丝。幽思渴想,方当一日三秋,乃复喜从天降,鸳谱重新。谓欲作柳下惠坐怀不乱,则未免有情,谁能遣此?两姊妹乃动色相戒,曰:“君不畏死乎?严君之嘱,名 言不可违也。妾等虽异类,其于天性则一。所由委身,愿奉巾栉者,诚嘉偶之为妃,非怨偶之为仇也。从此房中琴瑟,常视作禁体文章。毋使悠悠之口,谓中馈有不 贤妇,以爱君者祸君,则妾等之愿也。若君必欲自堕地狱,将送君归堂上,妾等亦敛迹空山。此后脱欲相见,只可索诸无何有之乡矣。”章不敢拂,则唯唯听命。
两美人勤治汤药,晨夕无懈。视所服药,亦参苓常剂,而花露果馅,茶筅粥瓯,事事工调,深可病人胸臆。不旬日而肤肉丰腴,大有起色,常甚欣慰。讵章终不能守少年之戒,更一二月,而骨立嶙峋,仍前消瘦。
常念二女妖,终非好相识,思遣章远徙以避之。有季弟设钱肆于湖南之常德府,乃密买小舟,遣一老成伙,从章颟顸以行。至常德,季初见甚惊,及阅常书,但云章以病来投调治,而不言避妖之故。伙亦无所表白,委章而去。季以病人喜静,亦扫后楼居之。假一佣工供餐飧,司药饵焉。
乃章至之夕,二女亦至。相见之时,且喜且悲。章曰:“严命敦迫,竟不及与卿等一握手别。窃谓从此永诀,更无谋面之期。不图仍得相聚,卿卿恩 义,没齿难忘矣。”纤纤曰:“枉抛羞脸,使尽柔肠,徒取尊翁厌恶。本宜忍情割爱,各判一天,而犹相恋恋者,以之子之非甚无良也。”蛰蛰曰:“湖神威赫,要 绝律梁,履危涉险,几不免性命之忧。转而思之,何苦乃尔哉!”章曰:“自违卿等,泪眼盈盈,几欲觅死。卿等岂未之知耶?”纤纤曰:“深感君情,然苟肯俯听 忠谏,何至招忌若此?抑君自取厉耳!”蛰蛰曰:“世俗不察,总以君之病归咎我等。今虽相从远道,亦须君知自爱,方可长相聚首。否则独受骂名,惟有决然舍去 也。”
嗣是,章持闺训,虽亦略戒色荒。然而花月场中,谁则果于惜命者?是以痿顿之形,卒颓而不振。久而暗室之私,渐传众口。季亦大为骇异,邮书问 常,始知章固避妖以迁者。然陷溺已深,势不可以复挠;又数月愈益不支。季思章虽情同己出,生死略无嫌忌。但兄之托章于我,所以求生也;今即无以副兄托,而 忍坐视其毙耶?此地不可复留,汉镇不可复反,转辗思维,无如送归梓里。使章去而妖不从,固可全章于生;即章去而妖从,亦可妥章于死。然知章情已不可夺,若 明告之,必有抵牾。乃托词以语之,曰:“去此三十里,良医某有回生之术。今已具舟河下,盍往就治,当庆有瘳焉。”
章诺之,而入辞于楼。则凡章之一丝一缕,无不检而置诸笼,趣章尽携以行。章言:“数十里往返,但晨夕事耳。何必多所携取?”纤云:“既就良 医,必病愈方返。时日未可卜,什物当取便也。”章信之,不复置议,遂别而行。舟既发,则泛滥远驶,不知所届。章询从行者,始知叔之绐己也。方悟两姊妹罄括 束装之故,启笼阅视,皆己物,惟绣巾一幅,以彩线分缀洋蚨十枚于上,则两姊妹之所赠也。
抵里后,延医诊治,服参苓数月,病亦痉可。此道光二十二年事,迨二十六年,章复至汉口,情系两姊妹,虔心默祷,欲求一见,不可复得矣。章言分袂时,蛰蛰妊身,已四月有馀。璋瓦不可知,若男也,时可总角就塾矣。
箨园氏曰:是狐也,若求天下佳男子,何处不可得,而必双蛾一茧,沾沾于胡氏子哉?岂果因缘之说,虽异类亦有不可逃者乎?观其闻胡常之正论,而 戒章于色;秘胡季之阴谋,而趣章于行,固不愧为贤女子也。蛰蛰之产,为男为女,其后或归章,或不归章,俱未可知。第二女既能决舍于章归泾上之时,又何难割 爱于章徙湖南之日哉?意者,缘有未尽与?抑豆蔻之含胎,不再阅四五月,不足以验征兰之信与?
朱大善
朱大善,泾之东乡人,客武穴镇,为朱大兴县烟栈掌计簿。忽一日,立而反蹶,眉竖目张,口泛涎洙,昏不知人。谵语喃喃多怨词,细察之,盖厉鬼之索债前生者。
固诘其详,答云:“朱固我之契友也。然已托生四世矣。其最先一世,朱与余亦同为泾产,所业为行脚汉。余之姓洪,朱之姓胡也。同抱邮筒银橐,往 来泾汉间。胡有眷属,而余则年逾四十,尚游泳以鳏。虽有胞侄,浪荡不习生业,非克家之令子。辛苦行囊中,私蓄三百金,秘不泄于人。契如胡友,不之知也。一 日,挟汉江函信,与胡友同舟。返泾中途,疾作且殆,自知不治,因告胡友曰:「我两人义均兄弟,今且永诀,特有所托于君。余行囊中有金三百,瞑目后烦君视 殓。计持此金,经营旅榇、归正首邱外,尚有馀资。洪家小竖子,虽甚不材,然系吾兄一脉之延。宗祧所托,义犹吾儿也。下葬后,乞检馀金付之,期无馁若敖之鬼 焉。」胡友任殓任葬,俱如所嘱,惟馀金尽饱私橐,并无一铤俾洪氏子。余时心怀冤抑,欲待胡死一决,不谓余守湖北,胡死泾上,数千里稽察所及,胡已托生直 隶,由直隶而转生山西,由山西而复生泾邑,即今之朱大善者是也。余待彼已近百年,阴曹之需费,非寻常可比。今特索前生债,以弥阴曹之空。债不偿,讼不能罢 也。”
浃旬之间,不惟大善病狂,栈内种种作祟,闭门不通贸易,人心惶惶,不知所措。仍以问之病者,则言:“余已控词本地城隍庙,移牒泾县,咨取原 案。案委邑土地来镇,共听斯狱,今须朱大善呈覆牍焉。”闻鬼言者,以为阴曹之狱,未易诉也。或言南市某甲,善具狱词,乃召而商之。甲至,谓:“阴狱之与阳 律,其理一也。既负洪翁债,当具限状,以约清偿期。然幽冥异路,未可以金银归赵。计惟有冥镪可焚耳。”
因具诉词,言:“当日致误所托者,并非有意愿作负心人。但恐洪侄不材,到手黄金,涸可立待。不如假作资本,岁权子母之利。洪之蓄积,既不至 一朝耗尽,某亦略沾馀润。俟丰腆后,或算交乃侄,或为置祭田于祠,以传之永久。不图一病偶染,未及清厘而遽嗟溘逝。此则当日负托之由耳。今乞准立十日之 限,多焚楮镪,倍息以偿。”于是,出其俸银四十馀金,悉市楮镪,以焚于庙。
病者复言曰:“四世之债负,已倍息算结矣。清偿之外,尚馀数千金,已代朱大善登簿寄库。待朱寿终时,可报名自取也。余藉楮镪力,输帑丰赡, 业奉阎君旨,往生休宁汪氏家,当由不读得官剌史。倘念旧好,可往访于休宁,则谋面有日也。”言既毕,朱病若失。问其病时所作,茫不记忆矣。
然南市某甲,自诩狱词之力,能脱朱于死,而所费且不甚奢。因之勒索重谢,谓非百金不足以称报德。街之左右邻,相与调停,卒报以四十金,甲殊不满意焉。
箨园氏曰:冥钱之制,所以济报鬼者用意之穷也,岂真有鬼市焉,为之通缓急哉?朱大善事,传闻于族人大茂。茂开伞铺于朱栈对门,事系目击,应非 子虚。第以行脚汉而能积金三百,且常置行囊,似非情理之宜。又所称洪姓、胡姓,皆不言其名,相去百年,无凭考证;而且控理之案,不闻质讯于公庭;输帑几 何,遽博高官于来世;馀银寄库,既无券据;休宁过访,亦只空言。他日取银乌有,谋面无人,又何处寻此洪鬼面责其妄哉?窃意此即冥界中之南市某甲捏词冒诈者 耳,非真有所谓洪姓冤魂也。
谋代鬼
歙邑田翁,设肆藤溪,去其家七十里。一日,因店有急务来召,夤夜由家赴店。是夕,天微阴,月色不甚爽朗。隐约间,有少妇尾其后。每遇桥梁,未 见超越,辄先翁而过。翁讶其异,且少妇夜行,安得无一人作伴?若因斗口而逃,则不应鬓发裙衫,悉俱完整。心窃疑其非人,就讯之。妇曰:“妾缢鬼也,然不为 翁祸。前有伏魔圣殿,碍不得过,尚欲藉光带挈也。”翁素负胆,许之。
既过庙,翁意窃不自释,谓:“既系缢鬼,此去必为人祸。”因复问鬼:“此行将何作?”鬼曰:“妾欲告以肺腑,然妾不祸翁,翁亦必毋祸妾也。 妾往雄村求替耳。”翁曰:“谁实替汝者,愿闻其详。”鬼曰:“雄村曹某,家有童养媳,姑御之严。虽已谐花烛,然以出自抱中,鞭笞习惯,不以成人稍恕。迩日 因涤制冬菜,有厨刀自筐底漏堕水瓮中,人无知者。姑诬妇货易粉糖,鞭之见血,尚穷追未已。妇负冤无可伸诉,今夕将投缳,是即妾之替也。”
翁曰:“以汝纤足行远道,夜阑尚滞途中。脱有先子而至者,子亦徒然矣。”曰:“是不然。凡境内有欲自缢者,土地以告无常;无常行牒,授意应 替者。此间数十里内,更无他鬼,妾是以奉牒而来也。从来枉死鬼,苦雨凄风,飘零无倚,往往数十年,尚难谋一代。妾大幸,雉经仅半载,已有代者,诚喜浃过望 也l”谈笑方浓,已临岐路,鬼谢别而去。
翁行数十武,窃思:“曹氏与我,虽彼此不相葛藤,然明知其人之死,而不一引手援,揆之于心,不无缺憾。肆中事虽急,要亦不争此一瞬,又何惜 片刻之延,以阻我行仁之念?”遂决计纡道救之。因而回步,趱行雄村。至则街衢萧戚,星斗满天,茫不识曹家何所。连转数弄,无凭查讯。闻有梆声,隐隐来自远 际,思得警夜者而问之。出弄西驶,有一小铺,灯光漏于门隙。近就之,闻推磨琅琅声,知托豆腐业者。乃款关以进,向询曹某居庐。铺言前途咫尺间耳,巷第几 巷,门第几门,口讲指画,明示了了。往瞰其户,户阖而未钥;排闼入之,四室皆黝黑,独楼上有灯檠未烬。
翁时无暇他语,只狂呼:“主人速兴l”主人仓卒披衣,起应客。翁亟问:“汝妇房何在,速往救其死命,然后告君颠末。”主人与翁俱奔妇房,则 妇已悬绳枋间,掇杌作衬,正将就缢。款扉不应,乃破窗而入,解其厄。妇得不死,因问翁所以知妇觅死之故,翁以遇鬼对,并问主人是否以厨刀起衅,主人然之。 翁述鬼言,使探水瓮,刀果在焉。
翁既救妇,即请辞去。时晨光未泛,主人再四恳留,且谓:“公泄鬼语,鬼必不甘,夜行保无凌侮。”翁坚执不肯停趾,始听行。既出村外,鬼果俟 于溪畔,责翁不信,翁亦反颜相向。两争不稍逊,渐至用武,各以手相搏。然鬼只茫茫冷影,兜罗绵着体,虚无所触,即老拳还赠,亦复处处扑空,枉费一番使气。 但鬼忿难甘,沿途作恶,缠扰无休。直至一丛葬处,天已微明,始失鬼所在。
翁抵铺,以所遇告诸伙,皆以为莫须有之事。翌日,雄村人冠履整肃,具盛仪来谢,众始信焉。
箨园氏曰:妇人之不可与谋事也,以其所见者浅,心无含蓄,故往往以泄谋败事。然雍姬致杀其夫,而庆姜独不私其父,安在谋及妇人者之必有死道 焉?若鬼之谋替,乃切身之要,并非父之与夫,尚有孰亲之可议?乃竟以泄谋致败,又何怪雍纠之泄谋于妻、雍姬之泄谋于父哉?然则人有机密,非患谋及妇人,特 患谋及浅人耳。余尝于溽暑戒途,舆夫苦热,请以宵行,许之。肩奥夜骋,共谈俗典,以解睡魔,一人言:尝同其内叔,舆送一新安客归里。回空过沙城,时已昏 暮。路遇一妇觅代步,计程三十里,订钱六百文,切嘱加紧趱行,期在速至。二更向尽,抵一村,妇言已至,止舆夫,令暂憩桥畔,俟即取资来偿。舆夫恐其诳己 也,则留一人守舆,一人随妇俱去。及一门,第宅完整,妇入。少顷,将出青钱八百,谓偿雇值外,馀给酒资。并嘱往就桥畔,更延片晷。山径畸岖,宵征劳痒,岂 可使更耐枵腹,顷已传语庖人,行当执橐来犒。去一瞬时,复至,则佳酿一瓶,食榼一提。内有肴核两事,一黄鸡,一彘肩也。嘱饮毕,即自纳器桥下,行矣勿复顾 也。妇既返,两人酌桥下甚酣,然心窃怪其所作,谓妇在舆中,身轻若叶;乃既至其地,不使俱入屋庐,而又犒劳丰腆,不宜过情乃尔;食器嘱纳桥下,行动更觉蹊 跷。以此疑妇非人。思欲托还盛器,以觇其异。于是,同往瞰其门,门已扃钥,而内有挞骂声甚厉。窃听之,则因储库、行厨两处失窃,方指妇作盗也。两人深怜妇 屈,倘不入解其厄,妇命莫援矣。乃款关而进,主人问:“何作?”两人以酒椑食榼呈。主人惊问:“何由得此?”两人缕述颠末,且言:“主人自不察耳,妇即盗 食,何至并器皿俱亡?”主人如梦方醒,知为鬼所弄,因以温言慰妇,使不生心。更暗布数仆警夜,以防鬼祟。并留两人宿处,来日款具晨饭,厚赏遣去。两人恐鬼 之仇己也,自是道出沙城,恒绕越以行。逾半载,偶以遄征夜返,适过旧所,遇鬼桥畔,各挥老拳,用力奋击。有猎户数人,从禽暮夜,联臂而过。见两人悍击相 并,因悉力为之解斗。问所争,则皆懵懵也,但言:“共击一鬼耳l”不知其为自斗也。相与失笑,遂从猎户以去。噫,人之弄乖者,谓之“鬼”;鬼而弄乖,则又 鬼中之鬼矣。乃鬼虽弄鬼,而卒见败于人,则鬼亦徒然耳。
查大嫂
查大嫂,邑之民家妇也,世代凋零,望子綦切。时幸有娠,计月当产。偶而试痛,即延修生婆坐守于室,拥背坐盆,数健妇掣手捧足,狂呼用力,苦罄 一日之功,胎卒不下。明日,更益以修生婆之名高者,罗唣一昼夜,虽得生掣胞衣出其胎,而妇已仅存微息。过数日,子终不育,极意调摄,获保其母。明年,又孕 当产,乃先期惊扰,不改前辙。修生婆数人,环绕其室,各出意见,百计腾拿。辛苦三四日,胎不能出,而妇命随毙矣。
既殓成丧,而青年厉鬼愤气难消,恒终夜作祟,渐致不避。白日门扇,无端开合,什物凭空腾击,窘扰百端,无时安贴。姑甚忌之,常避嚣外出。有 其叔翁某,闻姑言厉鬼作恶之状,谓:“妇女好惊怪异,岂有鬼物活现如是者?”姑以其不信,邀至其家。坐未片晷,果闻声响递作,鬼气怖人,乃正言告曰:“鬼 大嫂,生前亦佳妇也,何便死而为厉?且汝虽以产难亡,亦数至当然,非有凌虐,非有狠斗,非有逼勒,谁为汝仇者?何事不甘,辄而弄乖作祟?生时珍重,死后倍 当珍重,若甘之如鬼自居,人便不汝重也!”言未几,暴响益厉。
庭前无他物,惟新拆豆棚一架,绳缚竹梢成束立,而倚于壁。恍有人抽掣竹梢,彼此参差,忽扬忽抑,俨然自手提掇,但不见人耳。叔翁大惧,不敢复赘一语,惟劝姑速作经忏道场,为冤鬼净身;且为同祖中佳子弟立嗣承祧,而祔其主于庙。姑如其教,鬼祟以息。
箨园氏曰:为鬼立嗣袝庙,而鬼不复祟,此即郑子产为伯有立后之意也。鬼有所归,乃不为厉,其语不信然哉!若鬼之不避白昼者,其说亦往往有之。 邻村某家,一妇投缳死,其鬼常白日为厉。友人龚荻舟闻其异,亲诣其家探之。忽于空院中闻笑声,俨然儿女子戏态,吃吃不已,移时乃息。又闻包某云,尝昼卧帐 中,闻房中纺车,环转有声。疑有人在焉,瞩之,落落无所睹,而车自盘旋如意。又一日,天方阴雨,人有脱所著屐,安置厅事壁下。忽若有人靸其履,逡巡周走于 厅。窥之,了无所睹,而屐置壁下如故。
巨蛇
邑北乡之双浪都,人有贸易汉江者,得一健奴,面目黧黑,双眉如帚,日兼数人之食,能肩五百斤,日行百馀里。因用以走家报,凡一切日用之需、度支之费,皆资担送,往来便之。奴至双浪,偶或消停数日,未尝暇逸。非犁锄田亩,即樵采山林。
一日,奉主人命,为刈楚之役。晨兴,过早行。经松林下,憩坐假寐。略合眼,即入黑甜。惛瞀中,觉其身腾起,离地尺许而堕。惊而醒,疑为梦境。 仍合眼坐,则又成寐。再腾再堕,心异之,举头上瞩,有巨蛇探首岩上,其大如钵。奴乃举荷樵铁杖,奋勇击蛇。蛇张口迎之,复纵杖锐掠,攻其下颏。蛇愈怒,狂 舞死斗。奴杖力风发,连击中蛇,头颅糜烂以毙,而人亦昏然颓倒矣。
方奴之用武也,蛇巨躯绕撼,树为半倒。幸松林蒙密,笼树数百株,围皆如胫,中外森阴,层层满布。腹尾翻跌,碍不及人;仅以首斗,无过一面受 敌,故健奴得以全力毙之。倘无松株救护,则回环冲突,如浪卷风摧,莫能自主;猛压狂掀,如天崩地塌,无处自全。纵有千斤力,未可以言胜负也。健奴毙蛇后, 昏卧松林中。迨夕阳西没,始渐渐苏醒,起持铁杖,坚重不能举,徒手来归。自是,所食转逊常人,手无缚鸡之力矣。
今双浪之孤峰东下,尚有巨蛇蔽身石洞,洞口有乌柏一株。蛇每窥自洞门,张口一呼,树上栖鸟,俱蔌蔌堕于洞口。又孤峰之西阜,雷毙一蛇,亦粗如中碗矣。
乳媪
芜湖县署雇一乳媪,年仅二十馀,明眸秀靥,婉丽动人。邑令某公,惑其貌,嬖之。金缠翠钿,有索必酬;披服不合时宜,事事更为裁制,杏黄衫,紫縠裆,粲烂盈箧。乡人之争雀角者,得乳媪一言,无不受理。
令有少姬,亦荷殊宠,妖艳雏娃,齿牙伶俐,颇不下于媪。每因枕席之争,互相角口,秽语交侵,略无忌讳。渐致斗手弄杖,甚或负伤奋怒,愤寻短见。令畏恶之,遂逐媪,媪负气以出。
初,媪在署时,因家有迈姑,年及七旬以上,预制材木及装裹。服有白布兜巾一具,乞假官篆印其额。云得此一巾,他日阴曹可藉脱罪孽。令许之,紫泥三磕,缀若联珠。媪得之甚喜,什袭藏之。
至是,听地棍教,即撤朱印兜巾,剪作裙腰,艳妆华服,肩舆一乘,舁至公庭。踞案自呼,谓:“系宰公副室,有裙腰官篆,凭作铁券。雨云翻覆,弃 同枕人如敝屣。倘必不收覆水,恐虎项金铃,未易解也!”公堂之上,观者如堵。宰公大恐,韬匿服粟,莫知所为。有两捷给吏,从中调解。直至黄昏,始暂允归 息。越日复来,扰攘旬馀,毫无委决。非无金帛可通线索,而贪婆口大,溪壑难盈。屡解私囊持赠,无过唐塞目前;枉费泼油以救火,几曾止沸于扬汤。计宰公之累 此,破费已近万金;而徒乱人意,莫拔根株。
每暗买媪之左右邻,侦察此裙,并且私纵牢囚,串通黠贼,穿墙脱键,邃达寝所。不特倒翻箱笼,即被底私香,亦可暗中摸索。独此潇湘六幅,竟如 鲗墨巫云,无处可窥其迹影。一生心血,蓄此宦囊,所以破悭无吝者,原谓钱神有力,拌白镪以护乌纱,不意瓶罍易罄,妇厌无终。恋栈痴心,尚欲再议张罗,作何 安顿;而弹章已挂,新令尹且鸣驺受篆矣。
箨园氏曰:若朱印官篆,可解阴曹之罪,则凡纱帽笼头者,任行不法,无复刀山油鼎之虞矣。布印之索,即果系装裹所用,尚当不允;况夫人心鬼蜮,变诈百端?何乃脂粉糊心,竟以朝廷符节之重,作芍药私人之赠?卒之宦橐俱空、一官并徇者,伊谁之咎哉!
彭意之
彭意之,如皋人,眉目纤秀,吐属文雅。虽倡家女,而喜亲笔砚,书卷恒不去手,音律精妙,手口俱工。吴姬十五,从鸨母售技姑苏,声名藉藉。一时纨绔子,竟思贮之金屋。而鸨母方倚为钱树,莫之肯许。
有山右人黎作则,已纳粟得官。需次苏垣,已逾四载,尚无绾绶之期。思欲捐升峻秩,函书索金于家,家赍万金来助。金到时,黎方昵于意之,无心筮仕。迁延岁馀,橐中物已耗其半,加纳之念益衰。乃倩媒通词鸨母,期以千金聘意之。
鸨以沾黎深润,情不忍却;且黎性慈厚,一切可图倚仗。闻媒言,唯唯如命。又念意之在院数年,进资不下巨万,不肯薄情相待,即以聘金作奁赠。由 是,意之遂归于黎。舞衫歌扇,长辞车马门庭;擅宠专房,静好闺闱琴瑟。惟其挥霍性成,未免视金如土,供给浩繁。而黎宠爱既隆,事事顺旨,必不肯稍涉俭啬, 使文君眉黛蹙损春山。糜费无已,万金资已将告罄。
复有意之旧识,当日缠头亦曾费数千金,屡求购意不可得,去苏者已再岁矣。其时复来,见意为黎聘,嫉甚。买辣棍,控黎“宿娼架妓”。黎买嘱人情,营谋上下,方得周旋无事。所费千馀金,箧藏不足,则称贷而益之。时幸有巡检缺出,奉檄摄篆。
黎欲携意赴任,或箴之曰:“风之乍息,浪犹未平也。若公然偕香车以行,倘棍徒复寻旧衅,则前程不吉矣。”黎是其言,而又恐孤另无依,为人凌 侮。有龚生者,年近六旬,目眇而耳聋,托岐黄业,多识当时显贵,尝受黎厚恩。其人谨悫有识见,黎之所素悉也。乃措数百金以付龚,而属意之焉。
黎既行,龚照料颇勤。世交夙好,觌面本无嫌忌,况以老态对青春;若较论年齿,以龚生意,尚嫌得子之晚。因而搴帘入室,竟许白事妆台。又以耳 孺不灵,听言多舛,未免把肩属靥,必求辨别详明。久昵情憨,益增脱略,语笑任情,行坐无度。卜昼卜夜,遂成衾枕之私。始尚避嫌仆媪,然而小人心性,无过惟 惠是怀,略承赏赐,方且殷勤趋附,佐成其奸。以故两人欢好,积日弥深。而意之情迷老{牛孛},顿觉少年玉树,不是相思;而老夫女妻,无妨过以。相与山盟海 誓,竟坚偕老之谋。
私念平生蓄积及黎旧物,虽不止中人之产,但龚无大才,非善于谋生者,终身之计,必须多为筹备。乃托言省中债券,邮书索千金于黎。然后遣助己者,传其秽行,以激怒黎,使加休弃。
黎得流言,专函问龚。龚复称意之果多不检,势不宜留,请授绝婚书。黎意尚踌躇,龚屡书促之,而黎终不决。不数月,旋亦罢篆。黎在任,已接山右 眷属来署。至是,相将回省,赁寓以居。龚谋拒黎,乃扬言棍徒将兴旧讼,而阴使人以危言耸黎母,以妒情怂黎妻。黎虽知龚老卖己,然而内难方作,惧不敢复过意 之舍。
意之肩舆诣黎,哭于庭,言:“半生辛苦,所积数千金,尽以假黎营干得官。曩黎谓家无结发,故与共结丝萝。今其中馈既有主者,谁甘拌数千金, 买簉室头衔哉?今惟乞将婚书及前所授金,俱赐返璧,俾自谋生活也。”黎不得已,出谓意曰:“余为卿几费经营,得谐鸳侣,百年之好,方永矢之。分袂甫岁馀, 何遣变面如此?”意曰:“君负妾,妾不负君也。今日之事,使六珈命服,妾蒙其荣,谁敢二三耶?”黎母亦多以温言慰意,而意索书、索金,卒未易罢休。又经黎 同好之利口者再三讲说,除婚书缴销外,更畀意七百金。现纳二百,馀者立券,约期以偿。
但龚老亦非家无糟糠者,只以道远不能至,故意亦视若无有耳。所尤奇者,意从龚后,事事敛抑,顿觉一钱如命,而操作过于贫家。针黹女红,勤劳 深夜;炊爨浣灌,靡不躬亲。或不解其故,举以问意。意曰:“此正吾之所以明心也。吾弃黎而从人,所从者或多上于黎,则是妇厌之无终,见异而迁矣。今以年 貌,卿黎少艾而龚老丑;以身家,则黎富贵而龚贫贱。彼此相形,有不啻霄壤者。人其谓我之弃黎乎?抑黎之弃我乎?从黎之日,婢媪满前,一呼百诺。龚则何能? 其不得不役作粗使。婢者,势也,然岂我之所愿哉?”
以意之佞于解嘲,固自操劳无悔;其奈美人娇弱,精力未堪消耗。不半载,渐以痨瘵成症。始惟咳逆之患,略服静散药,亦时见痊可。积至虚火上 炎,水枯木燥,倾血动盈斗许。虽病宜培补,而急则治标,不能不假清凉药,救一时之险。苓莲寒性,其气下沉,冷块结塞命门,火益浮而无归。潮热骨蒸,时觉身 如炽炭,颊晕红霞。美人瘦态,更婷婷可怜;而虚痨之症,其病益深,则枕席益笃。龚老虽精力强健,然调和方药,伺应罗帏,亦苦日不暇给。又自恐医学不精,延 请缓和高手。日必三四人,络绎诊视,酌方揣症,商确加详。参燕之类,不以重价惜糜费也。
自意归龚后,多内家往来,或兄妹行,或甥舅,或中表,龚心厌之,而不敢禁也。至此,问疾者趾错于门,即鸨母亦时来探视。或因医言,病由肝 郁,则日征诸坐客,斗牌为戏。意患足心烦热,每坐处必解足缠,踏金铁冷器,而涤其燥。或又谓意素服洋烟,不应骤断,则角枕锦衾,一灯呼吸。龚老久侍金闺, 未免以倦勤而告乏。又恐冷落风情,致失美人欢笑。因而烟盘开处,杂沓宾朋,卧榻之侧,不禁他人酣睡。而意肾亏水涸,斫削愈深,柴瘠愈甚。虽坐立倾谈,未便 卧床不起;亦不过藉洋烟力,勉强支持。
一日,鸨母来言:“有游方僧,为人视病,颇有应验。”乃延使按其症,谓:“须百金谢,则病犹可救也。”龚可其约,先取药本二十金,合药为 丸。调治旬馀,血患已减其半。龚大喜,谓:“减症之速,向无是医也。疾必当痊,故有此佳遇。”僧亦趾高气扬,要索谢仪之半,谓:“病人膏肓,非寻常药力所 可达。须得多金购珍药,起炼炉,修还魂丹,以拯其死命。”龚以性命之再造,虽千金不为多;仅以百金买回生药,价已大廉,遂事事悉听僧教。一月之间,竟庆有 瘳,僧受重谢而去。
去未半月,旧病复作,惟无血患,而他症倍焉。于是,演剧以酬神,经忏以驱鬼。佛灯香愿,卜珓求铁。星家术士,忙碌者又复月馀。百计无灵,卒 以溘逝。意之深心人,日谓沉疴久累,簪珥皆付质库。瞑目后,除含殓棺椁之费,括私橐尚遗千馀金,衣饰之值倍之。以故龚老弦虽中断,家尚小康。惟念将来无承 业者,嗣续之计,深以萦怀。
因意与黎两决时,所立五百金券约,意病中遣人索偿不得,乃自往向逼。黎见其恹恹一息,恐生他变。不得已,典质衣箱,估计钟表,抵完三百金。 尚有二百金尾欠,龚频踵黎门索取。黎猝不能偿,恒避匿不面。有近婢圆宝,年二十以来,雅善词令,每使出而应客。龚见惯司空,甚属意焉,托冰人致语于黎。黎 初不许,龚愿以欠券作镜台,又经冰人极力怂恿,而后许之。
时圆宝已有孕兆,故归龚不及十月而产子,名辛儿。遂通好黎氏,结姻为外家亲,往来甚密。龚以圆宝之有子也,宠爱甚于意之,储资悉付掌管,而听其主持焉。然以衰迈之人,两纳青年花貌,伐精洗髓,终所不堪。不久,得消渴疾,日饮茶必数斗,饭连昼夜,啖无厌。
圆宝知其今之将死,而念其昔之负黎也,甚厌弃之。故龚病几半载,未有问症者。或自市药裹以归,终日无为,支炉消泻之。求食甚勤,而供给维艰, 冷炙残羹,强延积岁而殁。床笫非无妻孥,仓箱非不殷实,而卧病之时,竟与孤独穷饿者无异。丧事亦甚草草,桐棺一具,仅胜苇箔之裹尸。一抔掩骼后,圆宝遂席 卷所有,还于黎,抚辛儿复黎姓焉。
箨园氏曰:龚受厚恩于黎,而意之之托,以怨报之,其无良也甚矣l然龚谋得美人而卒得病人,医药供养,徒然辛苦连年。遗资虽多,并未受享,便假圆宝手,席卷归黎。天道好还,固如是乎!
闹房
扬州俗尚闹房:合卺后,每夜洞房中,烛光如昼,满座人声腾沸,戏谑百端。新夫妇华服艳妆,对立绣帷前,任人摆弄。豪兴少年,往往提壶斟巨觥,勒酌綦苛。必强使酩酊过量,甚有摘耳灌顶者。稍梗其意,辄恶作剧,终夜喧呶。即新郎畏逼而逃,闹房者犹缠扰新人不止。
仪征席某,少失怙,别无昆玉,妙龄狂性,豪于饮。每与二三同志,拌赌杯中物,豁拳猜谜,嬉笑怒骂,放诞不羁。能抱大瓮作牛饮,有刘伶“死便埋我”之达。母尝规戒之,不能禁也。人有花烛喜庆,闹房者凡数辈,推席为压班首领。颠倒新人,穷极伎俩,人之困于席者屡矣。
其年,席自赋桃夭,宾朋毕集。度向昔所为不善,今夕必遭虐报。酒半,乘隙潜窜,匿迹后园。其地屈曲以深,去洞房颇远,自谓藏身之固,神鬼不觉 矣。筵有同窗六人,曾苦燕尔时,遭席狂嬲不情,蓄意必图倍复。见席背客而逃,不甘其狡,酒酣气粗,索逋甚急,积薪藩溷,藁廥灰仓,穷搜殆遍。渐至后园,竹 篱花径,曲槛迥廊,层层穿入。四分瞑缉,影响全无。最后得诸空舍复室中。
人皆烂醉,并无皂白可分,直拽横拖,势如捕盗。席已大为所困,旋复下门扉两扇,缚席卧其中。各解腰间带,缠绕门扇,宛转数匝,两扉对举,腹 背受敌。席虽哀嘶乞恕,而众口哗聒,俱置不问,惟有彼此引带,尽力缄札,绾结已固,一哄而散。前后隔绝,前舍人茫不知其所作。夜阑人静,俟郎君不至,疑为 诸少年掠去,但闭户听更,以期其返。
直至旭日东升,绝无音耗,遣人往迹诸友家,皆言无之。嗣有言其曾被缚于后园者,驰往视之,则已冰矣。脱门扇而出其尸,讼兴。虽非故杀,而因戏毙命,已有缚杀情节。律固可出可入,唯科罪者有权焉。幽系数人,延案连年,六家之产,为之一空。
咒盗
丹徒韩某,贩红花为业,与白门货商王某,各囊巨金,同载一舟。暮泊马当,有盗十数人,持刀束燧,摇一小艇劫其舟。两客俱孱弱,不能用武。见盗至,惊悚战栗,齿牙簸击,期期不成声。听盗指挥,启箧出金呈进,叩首乞命而已。
诸盗既得金,摇棹欲去,迷罔不知所向。终夜催桨,徒绕舟侧,往复循环,不离故处。晨光已泛,终不得脱。知有作祟者,不得已,尽掷金还其舟,然后得去。
客见巨金完壁,茫不解其何故。及窥船尾,见香烟烛影中,披发叩神前、喃喃咒诵者,舵工也。呼而问其故,舵工曰:“此祖传秘法也。凡遇盗劫,虽尽破其箧,不与较。但散发咒于神前,盗心自惑,必尽还其金而后已。或留一金不返,终不得脱,迨晓则成擒耳。
自是,两客皆恃舵工为泰山之倚,凡有贩运,非舵工舟不赁。
卷十
江昌奇
江西星子县,书吏江昌奇,娶妻范氏,南昌书吏之女也。容色美丽,未出阁时,有绍兴马生名德骥,擅刑名之学,携子经邦,寄寓其家。经邦年与女埒,以世好出入闺闼,两情相属,怜爱特深。经邦赠女诗云:
是真情种是娇姿,事事教人最耐思。
技可自骄针线巧,憨常不断语言迟。
传神何啻千回嘱,驻足都存一段痴。
咫尺可窥仍望影,暗无灯处立多时。
盖虽未尝至乱,而倦恋之私,固情见乎词矣。范父意亦欲以经邦作东床之选,而其母以马系隔省人,不欲以掌珠之爱,远委他乡。故丝萝之结,江有厚幸焉。
范女之归江也,江虽心好之,而素有断袖之癖,外宠颇多。其岁,因办试差,遇自同邑武童管某,纤秀若好女,遂缔交为忘年友。延至其家,出室人以 饵之。管遇仙妹,一顾魂消;而范以管貌类马氏子,益钟爱焉。然虽旦暮昵而江不稍离左右,眼角眉梢,互通诚款而已。乃往来且匝月,江屡以意挑管,而管卒不 允。
一日,江又向管求合。管曰:“必欲得赵璧,愿以十五城为请。”江曰:“吾知汝两人之属意久矣!然而十五城亦吾宝也,若必欲为许田之易,请先 璧而后城。”管曰:“驷不及舌,璧去而城不入,将若君何?”江曰:“有如皦日!”管遂失身于江,而江有强秦欺赵之意。管曰:“食言者,其可能肥?桃源路既 不许问津,后庭花又谁甘纳款?人各有宝,请从此辞。”江不得已许之,曰:“古人能为情死,况舍一丽人乎?一顶绿头巾,今拌为君戴之!”乃趑趄而出。
管、范两人,每日垂涎相对,渴想甚深。一旦真个消魂,人世快心事,应无有逾于此者矣。江虽出,意甚不惬。时邑之土豪,结有樗蒲局,恒达旦不 寐。计其地可以度宵,因探就之。不谓朽骨有灵,老财神亦喜奖新进,连掷得枭,满收巨注,赢筹堆积如塔,兴高采烈,意欲乘胜罢休。输折家牵云拽雪,必请再决 胜负。江以富于腰缠,自是气豪胆壮,屡战不下。即偶有不利,亦随失随复。留三日博,卒囊赀以归。
归时,红日已升,空庭寂寞,婢媪甫晨兴。于是,直诣寝门,启幕探视。两人头枕藕腕,吻接樱唇,春梦缠绵,犹自酣甜未醒。江愤焰中燃,妒情毕 露,即欲索刃相仇。转念咎由自取,转圜过速,未免不情。只得含糊隐忍,徐徐声唤。两人星眸乍启,见江已立榻前,遂乃揽衣推枕,结束匆匆。
江退坐镜台前,悻悻作恶态。两人皆心悸,乃故意殷勤,问何数日不返。江默无一语。颖悟人不必明言,寸念早窥其隐。因俱作涎脸憨态,昵坐江 怀,必欲索江一笑。江溺于色,情不忍拂,推手笑曰:“似此假腔调,谁甚顽昧,容汝欺瞒耶?小妖魅勿过作耗,余恣连夜博,意颇烦怠。起视茗炉火候,满捧一瓯 来l”两人俱起,烹泉以进,渐觉狂奴怒解。然自是耳目所及,处处关防。两人鸾凤之好,所聚弥难,所爱弥笃。
初,江为博徒约,十请必当五赴。及后嫌忌之深,而博局之赴,十不得一焉。两人无隙可蹈,而情切求合,遂并无遑顾忌。一夕,俱侍江侧,再三恳 乞,恩赐一宵之欢。江缄口不一应,两人淫心火炽,不待禀诺,竟携袖偕归私室,闭门灭烛矣。江情不能堪,忿还思难,起而复罢者三四,逡巡走阶上。更漏再转, 忽拍案狂叫,曰:“第甘作无头鬼,不能使抱中人常为他人雌伏也!”即起握刃以奔,忽又念:“婢媪辈耳目具在,今日管为我刃,明日我为管囚矣。不如姑缓须 臾,筹以万全之策。”遂复罢。
翌日托故,分遣婢媪远出。宅之西舍,与邻人之废院接壤,地极荒僻。乃诱管至其处,袖出利刃,背砍其颅。仆,更连数砍,而首以堕。犹恐尘埋不 深,踪迹易于败露,乃召范而示之尸,且戒之曰:“苟泄其事,则刃汝亦如管l余惫矣,尚希一臂之助。”授之锄,使就舍内坎地而瘗之。范惊怖胆裂,脚膝摇簸, 得锄辄堕。江知其不可用,仍自穴地成坎。深及数尺,而窄不足以容尸,遂支解以掩之。
明日,婢媪归,不见管,只谓不容于主翁,已作秦庭逐客耳。管家属本来零丁,兼管平索不习上进,归家之日恒少。所由冤闭重泉,无人过问。江自杀管后,无复内顾之忧,遂恒藉双陆为消遣计。枭雉场中,擅技愈精者,得贫愈速。呼白行采,不再岁而家业荡然。
一日,城中来有杭客,箱笼充滥,挥霍多豪,粉盝骰盆,俱其所恋。无赖子局邀数日博,而客所负无几。因思大设骗局,以罄客囊。索悉江妇美,遂相 与谋,欲假之以饵客。江以身当厄塞,曲意从之。乃捐金赁大家园林,先藏范于楼中,而设席对楼下,以饮客。楼上美人,艳妆窥帘角,客寓目及之,频频流眄。因 问园主何姓,众答以姓江,贸易远出,对楼住者,即其眷属也。去岁以此厅税居湖南客,岁获租金百两,藉资晨夕。近客以谒选赴都,房舍空弃,而江翁之音问久 梗,闺中弱质,亦渐形拮据矣。客曰:“园固可税乎?”答曰:“正在觅主。”客曰:“仆愿假馆焉。”于是,由众关说,即日僦行李,徙居园中。
日暮扃园后,有老媪来言:“奉主母命,请客移玉对楼,一修宾主礼。”客欣然随媪以往。及觌面,则皆曾相识者。盖客非他人,即马刑名之子马经 邦也。知己相逢,悲喜交集,范因谓马曰:“君精明人,何便堕人罗网?是辈皆地棍,所以寓君园中者,欲以妾为饵,待四鼓时,便诈称妾夫远归,将执奸以诈君 财。当速备御侮之策焉。”马曰:“是无容虑也。我之此来,正为若辈!县尹今当罢篆,我即新尹之幕宾也。久闻此辈之枉,故先尹作前驱,以踪迹之耳。纵有奸 谋,不妨竟堕也。”
范曰:“君既为新尹幕宾,今有数年之冤,君能伸之乎?”遂以江杀管之事告之。马曰:“此事婢媪辈有知者乎?”范曰:“是日先遣婢媪远出,故 无知者。”马曰:“婢媪两人,同日远出,而前之日见有管,后之日不见有管,是即漏洞矣。诸不法设此圈套,事发后讼庭中,不能无卿。管某之奸,卿当自陈;既 得管某奸,则杀管之事,问者自有机变。但妇不可以首夫,须惧以刑,乃吐也。”范曰:“语当切记。但棍等不久即至,君在妾室,是君之诣妾;妾在君室,是妾之 投君。请随君回寝,则骗局之设,易辨也。”遂下楼荐枕焉。婢媪皆厚赏,而教之供。
将及四漏,两人结束以待。俄而人声腾沸,叩门甚紧。婢往振管,则哗传“江君归”,舆夫、仆从二十馀人,蜂拥而入,直冲客室。江见妻咆哮大 噪,曰:“何来野客,犯人闺阃?”叱从人捆执之。伪问居问赁园者,遂召诸棍至,而怒詈之。棍等假意引咎,自骂两眶空矐,不识客固非人,误代觅寓,致玷清 闺,姑请暂息雷霆,务须俾君平服。江曰:“更无他议,惟取两人性命,方消此恨也。”棍唯唯。
乃群劝江于别室,而转怨马曰:“我等以君高雅士,故代为僦居,何乃丧检若此?”马曰:“主人秉烛相诣,未便深拒,故侍坐清谈耳。并无秽行, 有婢媪可问也。”婢媪皆极口为两人甘结。棍曰:“既无失德,此事尚可周旋。然非有阿堵物,不能息此风波也。未省行囊中所有几何?实告某等,当代为乞恩,为 赎罪计。”马曰:“籍笼具在,资斧无多,倘蒙宽限三日,当书券以待。有南昌友约会于此,至则有金可偿也。”棍曰:“不识江翁之意若何,姑代请之。”去逾 刻,反曰:“江翁恨汝甚,然于夫人,未尝无结发情。窥其意,倘得立券三千金,祸尚可解也。”马故意留难,至鸡声三唱,始佯若不得已而允之。遂解两人缚,书 券焉。
明日,马修书,遣仆沿途觅迎南昌友,使速行,毋以淹留误我。仆去,二日而返,言友尚无音耗。马故作懊恼状,抱怨百端。及三日期满,而所谓南 昌友者,真乌有先生矣。诸棍皆咎马,谓客何不信如是。马曰:“友既不至,徒留空券无益也。不如并券完璧,犹有人情可想。”棍骇曰:“子之书券,殆骗局 耶?”马曰:“非骗局,何至书券?”棍詈曰:“既作骗局,尚反啮耶?”马曰:“惟能反啮,故敢作骗局。”棍怒曰:“是儿顽梗如此,不至公庭,安知王法?汝 亲笔书券,已落人掌握,尚白痴心作梦耶?”马曰:“汝见世人控债者乎?能断不能追也。”棍曰:“恐汝自好若是,未必能堪此辱也。”马恐其不控,更繁词以激 之。棍恃有约券铁据,竟以“掯欠”控马。
时盖新尹受篆之第二日也,词甫入而签即下。马伪为惧控者,愿乞稍减券数,偿金以息讼。隶役托以调停,牵合诸棍,尽集园中。正待讲说,而县尹驾骤至。从役出拘票,以示诸棍,始知马生已以“局诈”诉县矣。遂并诸棍及江夫妇、婢媪辈,皆执以去。
尹升堂,先问江妇曰:“汝园既赁为马生寓,乃夜奔客室,显系局骗矣l”妇曰:“客召使往也。”尹曰:“姑无论汝非马生所召,召而即至,必非良 妇。”范曰:“妇实不为娼,穷迫无奈,夫使暂屈耳。”有隶人跪曰:“此系土娼卖奸深室,图免差徭,不追奸夫,彼不认倡也。”尹问范曰:“汝无廉耻,若此卖 奸已久,不自诉奸夫,将械汝死矣!”范曰:“此实初犯,前此未有奸也。”尹曰:“不受刑责,焉肯实言?”呼皂隶掌颊。范曰:“请霁严威,妇当自陈。”遂招 有管某,抑本夫祸之耳。尹问管某以外,范言:“更无他人,倘不见信,有婢媪可问。”召问婢媪,皆言:“管某去后,并未见有奸夫,今并管某无之矣。”尹问管 某何往,答言:“为主翁所逐,逐管之日,婢等受主翁差遗,皆远出,所不能知也。”尹又细诘致奸之由,尽得其颠末。
尹曰:“情甚可疑!”因更问范,范亦故言不知。尹曰:“婢媪不知,犹推远出;汝亦不知,无是理也。不实言,将拶汝!”范双泪俱垂,哽咽不吐 一语。尹曰:“情弊可知矣!”乃叱范使下,呼江上,诘曰:“汝妇言汝冤杀管某,已差人押同汝妇,往取尸矣。汝可实供,免遭刑辱。”江曰:“恨当日不井淫妇 同尽一刀之恨,反使七尺之躯,断送于淫妇之手。我则杀人,尚复何言哉!”尹曰:“诚豪杰也!汝既慷慨如是,当自往取尸,不须汝妇也。”江曰:“尸在宅之西 舍,我自往取之,何待淫妇制我?”及尸既取至,而管之亲属,亦具情投牒矣。
江见妇大为切齿,尹曰:“汝自杀自供,与妇何仇?汝并无可悔,世所谓杀奸杀双者,以本妇奸情,本夫素未觉察,获奸杀奸,激于羞忿;而又获必 奸所,杀必登时,是以罪只杖责耳。今汝妇之有奸夫,由汝召之,单杀尚觉法轻,双杀则更加律重矣。罪由自取,尤怨何来?”于是尽论诸棍罪,而置江于死。范氏 零落天涯,名花无主,为马经邦所得。
喜儿
道光丙午秋初,舟过湾沚镇,见喜儿事,而叹夜台之竟有此愚鬼也。
沚镇有佟老者,年届六旬,妻万氏,齿亦相若。储积不甚丰腆,晨夕差堪自给。暮年有伯道之恨,蓄婢名喜儿,虽未加笄,已暗纳为簉室,年及二十以 上,征兰无信。一家三口,仅一斗室,相共促膝。有饭厨一舍,较居室稍敞,饭罗水瓮,罗列几遍。幸食指不繁,廉不作灶,叠砖数层,支瓦铛以资爨。东偏隙地, 置空棺两具,盖老夫妇自顾齿危发秃,景逼桑榆,恐一旦身先朝露,膝下凄凉,后事无人经纪。故预斫此,以为备者也。
一夕,二人方共晚膳,喜儿挈碗入厨取饭。厨隔卧房仅一壁,喜儿去,逾刻不返。喧呼久之,未有应者。恐作渴睡汉,误入黑甜也。往觅于厨,则碗 在瓦铛侧,而人面不知何处。疑其出,至邻家闲话去矣。乃遍诘四邻,俱所不晓。更叩及远近亲串,悉无踪影。或谓嫌翁衰迈,不乐小星,将毋自弃天年?池塘溪 涧,以及沚水上下流,无不穷搜极索,然而去如黄鹤,杳绝声闻。渐至侦及尼庵,盘诘媒媪,莫有见其人者。不得已,广贴招纸,许以谢仪,四走呜钲,唱婢形状, 沿村访察,翻江搅海者,已连三日。翁为绝望,惋悼而已。
乃忽闻呜咽声,逼近耳侧。随声听之,及厨下,知唔唔者盖自棺中出。然自双槥并顿,略计已近十年。虚器空设,谁相过问?尘迹蛛丝,日加封积。 于是扫除检掇,备极烦劳,纺车鸡罩,以及酱盎豉坛,层层投去,眉目始清。发覆探视,则喜儿哭于其中。问所自入,答以不知,惟忆入厨时,见两狰狞恶鬼,各持 一臂,以为所欲为,而心遂懵懵然,不复知其置身何处。惟每日两鬼,必相对侍侧,然亦无所苦。今日,闻一鬼复啷啷自悼,曰:“造化儿阳数未终,尚有生路。两 棺易盖,彼此误覆,罅隙斗难入彀,此儿不死矣。”乃垂首怏快以去。时觉如梦方醒,而饥不可耐,是以哭耳。
噫,阳数未终,岂鬼所能祟而杀之哉?至三日而始悟其不死,何领会之迟钝若此?虽然,此鬼犹能终悟也。世有以人为可欺,而谲诈环生,沾沾不已,必欲逞其毒手者,庸讵知命之所在,鬼亦且穷于计人,又将奈之何哉!徒多此一番虐害焉耳,是又愚鬼之不若矣。
灵鹫孽僧
湖北荆门州灵鹫山,有寺殿宇巍焕,禅房连亘,住持数十僧,香火殷盛,求子多有奇验。凡嗣续情切者,辄虔诚往祷。一人朝山,合舍俱为断荤。人无远近,络绎不绝于道。所祈或不验,则妇自熏沐以往,下榻佛殿中,以期必验。习俗之相沿,非伊朝夕矣。
愿妇寄枕处,是为送子观音堂。堂三楹,四壁皆蛤粉墙匡;中阈外,别无门户可通旁舍。遇有妇宿堂中,必下键加锁,内外严隔,肃若深阃。晓起,履舄俱堕,始自振管以出。
有捕役洪四妇,年可二十四五,体貌丰泽,一时有杨太真之称。自结缡以来,不唯弄璋信杳,欲图片瓦,以娱目前,尚难于铁树花也。香车踵庙,净手 荐香楮,前后殿各神座前,一一虔心膜拜。拜毕,退休于洁室。金乌未堕,早羞晚斋。随身带有百福奁,饭罢,仍对镜梳掠,匀以脂粉,漱以香汤,方秉烛就送于 堂。设衾枕已,尽遣婢媪,而后下钥。
于是,再炷瓣香,跪神座前,喃喃叩祝,念佛号以百,而后就坐卧榻上。忽有异香扑鼻,直透脑际,手足沉沉,塌焉若丧。见一仙童,出神座下,貌 如冠玉,结束非人间服。皈依榻前,称妇曰“菩萨”,云奉佛旨来饷种子丹。手一红丸,大如梧子,代纳樱唇中,进香汤一瓯,使吞之。且嘱曰:“少顷佛且降,是 则宜男之兆也。”嘱毕而去。
时妇瞠目瞪视,双瞳炯炯,相对口若喑哑,不能答一语。俄焉,一大腹僧亦出神座下,帚眉直竖若猪鬃,两目深壑,珠黑无白,突出眶外,短须倒 卷,狞恶怖人。告妇曰:“我,天竺大罗汉也。怜汝心虔,今当使汝有子。”举烛照妆,大为轻薄。乃褫上下衣,展衾同梦,终夜不堪其虐,及至日上三竿,僧始揽 衣以起,谓妇曰:“此天缘也,泄漏不祥。归当秘之,佛种必有验也。”遂仍入神座下以去。此时妇已清醒,草草结束,略理鬓发,即拔关唤婢,情殊不怿。立促舆 夫,仓卒来归。
妇固素不贞,然结纳只一常客,图其挥霍,晨夕赡给。捕虽武健刚猛,而畏妇年少多金,常承眉睫,凡百俱听指挥。妇自寺归,恨僧恶状逼淫,尽吐 其实于洪捕。捕曰:“僧虽不轨,为之当奈何?”妇曰:“无他计,汝当假以髻鬟,饰以裙褶,身藏利刃,伪托闺人求子者,宿送子观音堂,诱孽僧而杀之。孽僧之 来,先以闷香闻。闷香得清水可解,唯善备之耳。孽僧每污一人,往往有子,想其灵在红丸。虽之在男子,吞之当无伤,然不吞为便。临时举动,相机可也。”
捕乃易装以往。闷香果不验,仙童进丹丸,又伪吞而暗吐之。僧至,捕遂力握其臂,方出刃欲剌,而僧已觉,脱臂以遁,仅堕其食指而已。捕恐变 作,急启钥出呼,左右厢匿有捕党十馀人,皆伪托香客,受捕密约,伏兵刃以待变者。闻捕声喊,众悉执兵以应。捕曰:“秃奴未死,势难久处。须乘其未备,速劈 栅门,明炬以窜。稍缓须臾,祸至不可脱矣。此行必有追者,但去山五里,有伏足以相救。”于是,人执一炬,踉跄以行。
及五里,与所伏众合,共三十人馀。各横缚火燧,平列长竿上,以两人首尾相持,一时光焰,如繁星煜耀,几及数里。僧遣数十人来追,凭高远瞩, 正不知伏兵几许,心怯其不敌而还。捕等比及城,日已东升,急登堂挝鼓,鸣其事于官。官移札营弁,率兵往剿,则元凶已遁矣。摄二十馀僧以归,系诸狱,踵捕孽 僧,数月无所得。洪四奉票,偕伙数人,四走密访,仆仆岁馀。
至大名武阳驿,巡察弥日,殊无音耗。偶一日独饮茶肆中,并座有客,顽黑粗丑,猬毛绕喙,状甚类孽僧。以其不秃而冠,疑不能决。因故为不顾而 唾,伪若误坏客衣者,急入客座代拭,跪而请罪。客为改容起立,语亦温婉。洪操华音,人无知为南者;且孽僧于佛堂夜见洪,洪又托以女装,状貌无可猜度。而洪 终疑趋不决,乃更斟茗碗,肃而奉客。侦客手,缺食指,益信为逃僧之蓄发者。洪即自言:“荆襄人为君故,不远千里而来,有票在,乞君自视。”僧知祸发,不对 而走。
洪遽缘其后,甫出街,见半里外有两驹驰骤而来。僧坌息以趋,锐声促健奴:“速骋救我!”洪益迈步疾进,顷刻追及,拥背抱持,力撼之而僧不 颠。僧曰:“蛮奴不纵我,且刃汝死矣!”盖僧于急遽间,已掣戒刀在手,倒持其刃,背刺洪腹。洪苦身无寸铁,又见来骑瞬息可至,恐遂为所救,徒死无益。因急 探僧胯下,不得睾丸;透指肾囊中,拽小肠以出,绕腕且三匝。两人俱以伤重倒地,终持不释。然来骑非救僧者,僧以所追急,故妄呼以误之耳。
两人既倒地,捕伙亦已寻至,遂缚孽僧偕堡,卒诣大名投牒焉。是夕,洪死;翌日,僧亦气绝。捕伙收洪尸,抱大名回牒还报。洪四出捕后,其妻果 产一子,因恨孽僧之甚,堕地即杀之。及闻洪四死,妻即改字所私者以终。后亦连举三男,念洪四杀贼之功,而哀其死之惨也,以一子承其祧,志不忘焉。
箨园氏曰:世人之惑于香愿者,诚迷罔不可破矣!子之有无,乃天定也;惟修德者,则人定可以胜天焉。罪恶丛积,无事可告神明,而欲以香楮邀神 之佑,神其佑我乎?洪妇倘不以孽僧为可恨,抑或以清白之家、名声关碍,不得不忍辱含垢,深为掩覆,则一子之产,洪四且居然有嗣矣,又孰计其为秃奴孽种哉? 乃洪妇以受孽僧之欺,且积终身之愤,计殄孽僧而不有其子;至其改字也,且举三子焉,夫岂香愿之力哉?
徐延赞
婺源人徐延赞,家资巨富。有弟延庆,诸生也,以秋闱赴试金陵。七月二十八日,清凉会香火殷盛,沿路设锦棚,张灯悬彩。自塔影桥至清凉山,士女如云,络绎不绝。香车中画衣宝髻,无不备极妆饰;挈伴步行者,或彩绣,或淡妆,亦有腰束练裙,扮作犯妇者。妍媸不齐,道路横溢。
徐生乘兴游行,流连顾盼。至日将晡归,过高井,见两美人相倚而行,一婢一媪随其后。少者年未二八,长者可二九,意系姊妹行。少者貌仅中人,长 则国色无双矣。生为黯然,或前或后,宛转以从。行里馀,抵一巷,从西向侧门以进。度其屋庐,亦寻常百姓家耳。然而桥边野草,巷口斜阳,身非燕子,飞入无 由。晚归旅邸,怀想殊深。
越三日,复觅其巷。见有卖鸡头米者,息担美人门外。前所见之少女,及一丫髻婢,倚门以立,见生皆目笑。生亦藉视鸡头,停趾担侧。少女既问 价,因出槛外,手探鸡头二枚,意似授婢持人者,误以授生。生不受,女觉羞甚,缩项微笑,鸿翩以入。俄而与姊俱出,姊淡眉布素,停立门槛中,不视鸡头,不目 生,不言,亦不笑。惟少女及婢与卖鸡头者,颠倒强辨,不识作何争论。延及一炊时,卖鸡头者愤欲整担走,始罢争给值。美人秋波一转,移莲回步矣。生亦托市鸡 头三四枚,无过了世事而已。
自是,试期渐迫,未遑再至。迄三场已毕,又复过其巷,阒寂门庭,杳无人迹,徘徊凝注,历两时许。忽一汉着素丝单袷,罩以蓝呢半臂,摇折叠 扇,自门中出。见生,问曰:“客将谁访乎?”生无所可答,乃漫应之,曰:“访刘生耳。”汉曰:“邻家似有此客,姑请就寒舍暂坐,为向此邻问之。”生喜惬心 愿,即随以入。
厅事铺陈,颇见精致。互相问讯,始知汉为侯姓。语次呼茶,即前媪托柈以出。侯乃捧瓯肃客,且曰:“便饮不足以待上客,权藉润吻,当速煮佳茗 以进。”又顾谓媪曰:“往问邻家,有刘客否?”媪诺而出。侯曰:“先生殆应试者,晚虽混迹商贾,先代亦循儒业,习知爱敬斯文。先生今岁,必高魁矣!”生谦 退而已。时媪已回,言:“东邻刘客,今早已回鞭矣。”语罢而入。少顷,托汝窑官器盖钟,烹龙井茶以进。
侯又乞生手扇,阅视曰:“此先生妙墨乎?”生曰:“然,是代人涂鸦者。”侯曰:“晚,市井人。未识书中奥妙,然观飞舞如是,定必右军并驾。 家有齐纨扇,欲冒昧乞求大笔,未知肯赐教否?”生曰:“恐为方家所笑耳。”侯曰:“何过谦乃尔?”言次,觉帘内似有数丽人,私语烦絮,嗤嗤作笑声。侯隔帘 呼婢,取团扇一柄并笔砚来。婢应声有馀笑,俄而取至。侯曰:“此晚企慕之殷,幸恕唐突也。”生曰:“恐不足副雅意。但公言不文,何笔砚精良若此?”侯曰: “此舍妹物也。晚室中,惟有计簿、珠盘耳。”生曰:“令妹固才女乎?”侯曰:“非敢言才,特所好在是耳。”
生欺侯为门外汉,欲藉探美人之意,乃书所作《相逢》诗以挑之。诗曰:
湘裙六幅压莲钩,满鬓云松翠欲流。路识武陵花易见,令严陶侃柳难偷。
妹仍比姊还多笑,婢亦如卿最带羞。算是待侬情不浅,相逢犹只一回头。
书成请款,侯曰:“此亦舍妹物,不烦赐呼。叨赏尊讳,为有光矣!”生即书名,使婢持入。半晌,携佩囊、香巾各一事出,言:“大姑承写巨制,无以为报。两物皆大姑手制,稍申谢悃。”
生初以诗人,心颇切切,惟恐干怒妆台。不谓赏识如是,喜惬过望,乃问侯:“令妹占凤何族?”侯曰:“红颜薄命,虽曾卜婿,未婚而寡,现尚待字 闺中也。”生曰:“只此妹乎?”侯曰:“有两妹,小妹已于去年受聘。所难者,大妹之择配綦严耳。”生曰:“仆有非分之语,惭于启齿。近赋悼亡,亟思弦续。 未识肯赐援系否?”侯曰:“才貌如君,事更何疑?然妹终身事,须妹自决择,容当问之。”入帘数语而出,告生曰:“事已谐矣!家有佣媪苏氏,堪任执柯。今遣 令随往尊寓,识君居处,以便往来传语。”
生即作别,携苏媪回寓。媪言:“两月前,有溧阳客,年富而貌扬,愿拌二千金,聘作结发原配。姑犹薄其才而拒之,今何信君之决也!”生曰: “姑诚许我乎?”媪曰:“出扇索书者,非官人意,正大姑雀屏之选耳。前日赴清凉会,路遇王孙,归甚系念。及视君书扇,眉飞而色舞,非才高北斗,何便动人如 此?”生曰:“想天缘之合也。然前客二千金,犹不能聘,今所需当几何?”媪曰:“论大姑之所可,固无须金。然大官人性贪,将挟其所爱,为取金之谋,索币愈 酷矣l”生曰:“数当若何?”媪曰:“前之二千金,是其榜样矣。”生未即答。媪曰:“不尽由官人也。老妇从中裁决,既附葭莩,事事须倚泰山,不在聘金厚薄 也。”遂相与定议,卒以千四百金过礼结婚,择吉亲迎。
于归之前一日,先送妆奁,并非绫锦文锈,有缃缥连轴而已,他唯书窗雅玩,如茶鼎棋枰、琴囊剑铗,事事精良。次夕,绣幰彩灯,列炬如昼。新郎 君华服乘骢马,宫花锦缠,得意扬鞭,旁观者皆指为风流佳婿。及入门,登堂奠雁,揖让如仪。鼓吹三作,大官人进娇娥出阁,绣衣炫彩,锦帕蒙头,嘤嘤啜泣,扶 掖升舆。阶前娇客,三揖以辞。
侯宅去徐寓,可五六里。降舆时,已及四鼓。既入洞房,去蒙头,灯影中觉其人不类。秉烛审视,不唯美逊大姑,貌且在小姑下也。问其故,新人 曰:“彼骗耳,并无妹姊行。所谓小妹者,乃收养女也。即妾,亦以三十贯钱于月前买得者。君胡不相女,而遽舍重聘如是?”生曰:“清凉会中,瞪目甚审,不虞 汝之冒替来也!当夤夜往迹骗徒,缚以送官,毋俾逃脱。”新人曰:“不须夜往,明日彼必自来,谋结朱陈之好。君若兴讼,理不得直也。君之所聘者,侯某之妹; 而行道所见者,乃侯妇也。为妇者刻眉成线,发不覆额,彼未欺君,君实自误耳。即有善讼者,亦不能以聘人之妹,而夺人之妇也。”
生曰:“卿言近理,悔不可追矣!但卿固能读乎?”妇曰:“略识数行字,读典未能成诵。”生曰:“然则妆奁中,何多邺侯插架物?”妇曰:“年 岁荒歉,购买旧家书,价值废纸耳。用充奁赠,其费甚廉,其物甚工也。妾以凭媒行聘,彩舆亲迎,同拜花烛。若以貌陋而不纳,君不讼侯,侯且讼君矣。事有今 日,亦关缘分,岂有他议哉?”生不得已,共衾枕焉。
金陵风俗,新婚三日后,必夫妇偕归母家,谓之“回门”。生憾侯甚,不欲复见。明日,反趣装速归以避之。既抵里,以所遭告其兄延赞。赞曰: “汝必欲得佳妇,事亦非难。”乃结束赴金陵,访弟遭骗处,背负青布袱,逡巡走其巷。骗适出,见赞负重裹,有丝露于袱角。赞视骗,鼻微麻而断其右眉,须未留 而黑侵及鬓,状符延庆所述,知其为侯某也。故呼问之曰:”仆觅丝行,而迷于道,敢请所向焉。”侯曰:“我即丝行也,可入坐论之。”赞入,卸裹置于几,各通 籍贯。侯伪其姓为唐,赞伪其姓为蒯,操宁郡土音,托称旌阳人。
侯既饮客茶,索袱开其裹,仅于露处略缀数络丝,满中皆麻缕也。侯骇问曰:“客伪为贸丝者,意将何作?”赞曰:“未敢相欺,仆非贸易者。久闻 大名,愿随左右,乞传衣钵耳。”侯曰:“事事伶俐,孺子可教也!然金陵数百里,人知有侯某,不迁其地,弗能为良矣。思惟杭州地方,辐员凑集,水衡山积,往 当大获。”于是师弟两人,轻装至浙。
馆舍甫定,而侯偶患感冒。赞曰:“先生且安高枕,已嘱当槽者,勤视汤药。愿出觅数金,为修进贽之仪。”乃朝而出,暮而归。果获白金十两,献 而藏诸箧。告侯曰:“西湖之上,术易行也。先生请留寓调养,明日某仍独往,相人而行其术。事有必须先生者,敬当来迓。”于是,不携囊橐,不藉资斧,锐身孤 往。侯以赞往返仅一日,所获已十金,是真捷足者,遂听其去。
赞兼程而行,不数日已回金陵。告侯妇曰:“事急矣!先生以案破系狱,仆幸漏网,伏处城中者三日,思欲以夤缘脱其罪。比闻掌颊者八十,鞭刑三 百,酷虐非所素经,已供前犯几案、积储几许,及籍贯所在矣。不速逃,家属财产,俱当入官。今当疾检珍藏,视可意者缄置一二笼。余往买棹,舣待于水西门外。 鸡鸣城开,可窜而脱也。但事须慎密,即婢媪前犹当谨秘。稍或漏泄,脱身不得矣。”嘱罢,匆匆出城。
舟楫既备,比回侯舍,已黄昏灯上矣。对婢媪辈,但言奉主人命,来取家眷,徙居于杭。因嘱媪曰:“今惟主母一人,先挈紧要物,携婢以行。小姑 与媪皆居守,以待后至者就迁焉。”媪既听命,而小姑见其匆促束装,状甚蹊跷,意必侯术之败露也。因挟侯妇曰:“不携妹俱去,妹当出首,无一人可行也。”赞 急止之,曰:“毋多言,忧患同之,必不相弃也!”遂共整理箱箧,惟留粗使器具,俾媪为守藏。鸡初唱,即起结束;侵晓,一家俱发。及城时,恰值开关放客,乃 驰骤以出。媪亦随送,至舟而返。
是日风利,顷刻即抵太平。沿路水陆,人夫倍赏,加紧催趱。不数日,已抵婺源。呼弟延庆视之,曰:“此非汝以千金纳聘者乎?”庆曰:“然,何 由得之?”赞告之故,且问妇曰:“汝夫以千金卖汝,是即委禽之子南也,自谓当意否?”妇曰:“败子多行不轨,妾复何恋焉?然不鬻妾,妾不求去也。既受人 聘,人自左右之,安问妾耶?惟先娶者,乃妾之侍儿。若必苛绳礼制,以入门之先后为嫡庶,此则不无微议耳!请出先娶者而问之。”乃见先妇。
先妇曰:“婢子曾受夫人豢养恩,岂敢忘之?今日之事,不坐婢子以僭妄之罪,使得仍侍巾栉,以退居侧室足矣。”妇曰:“苟不忘旧好,论年齿,而姊妹呼之可也。”赞恐小姑他适或败其谋,亦遂纳小姑焉。
异炉
凡炉皆三足。邑中故衣铺,有炉独缺一足,偏委若欹器。不支其缺,倾侧不可以供。旷弃闲散中,无有问鼎者。铺主亦废物视之,无求售意。尘滓污 染,黝黑不光,而形状颇古。不然,毁化之矣。炉大可容一升,炷火满其中,日设铺面上,往来吸烟者便之。十数年人情冷落,萧然倚壁而已。
不意尘世不尽双盲,宝物必无终弃。时有歙商,侨寓邑城之东门,贩烟具为业。一日,以他故过铺,见炉异之,摩挲审玩,问铺主所售几何。铺主以 客既问价,必有取焉。乃故昂其价,答以十金可易也。客即探囊出白镪,计秤尚欠二星。对门有质库,遂往解衣,典而盈其数。急切成交,若恐迟而有变者。
铺主以其爱炉之坚,心益惑,因叩之曰:“炉已鬻矣,情更无悔,惟乞一言指示:天下固有残毁不全而无碍其为宝者乎?”客乃市檀香一片,支炉缺 足下;竹头木屑,拉凑零星枯朽,撮置炉中。燃以火,扑鼻皆香檀也。客言:“不独香檀,使有降真、苏合、冰麝、龙涎,但拈一片支其缺,即燎纸于炉,香亦如 之。”铺主始知炉为异宝,十金之价为已贱矣。
客携炉去。是夕,尽检所贩物以遁。噫,物已易主,即知其为宝,又岂能夺之使返?而客乃竟去不停,岂已得宝则小贩之业可弃耶?抑其有意物色,聊借小贩以为托身之有寄宝得而无事稍留耶?其炉为异宝,则知其炉者亦异人也!
逆子
邑之北境,地名山门。山门老姥,其夫早世,有一子,甚忤逆,而娶妇颇贤。子平昔败纪之行,赖妇时时掩盖而劝勉之。
抱孙未及周岁。一日晚炊,熬粥盈釜,火力正猛,拂汤腾瓶,覆盖渐浮而起。姥拥孙急赴,欲发釜覆,扬汤以止其沸。不谓覆发时,热气喷扑,抱中儿 目眯而惊,颠而堕于釜,迫不及救,顷刻间肤肉糜烂矣。妇以逆子方他出,计欲讳其事。姥之外家,去山门仅只一二里。妇趣姑速归,以避其毒。
姑行才半晌,而逆子以归。逆子忤于生我,而甚慈其所生。甫及室,即切切问儿所在。妇不能答,但言儿为邻妇抱戏于外耳。逆又汲汲促妇抱儿归, 妇曰:“一言欲相告,须无燥急。儿实得暴疾以殇,已殓而瘗诸义冢中矣。”逆闻之,虽甚悼痛,然亦无如何也。又问母,妇曰:“姑伤孙多哭,故促就外家去 也。”逆怏怏而出。
遇邻媪,见逆不愉,旁叹曰:“老人失手,竟毙佳儿,深可怜悯也。”逆大骇问故,媪遂以情告。逆暴怒,怀刃趋外家,故婉其词,言:“儿死由天 定,非人故杀之也,何预母事?恐母为无命儿惨痛,故欲迎归劝慰之耳。”有妗女年甫及笄,私以告妗曰:“彼其素非良善,今遇有大变,而目动言甘,意叵测也。 归必无幸,不如弗许,纡期以缓其怒。”妗曰:“彼自谓无关母事,儿无须多虑也。且老妪难任力作,日非升米,不足以饱其腹,留之何益?”女曰:“纵听归,须 遣佣工护送焉。”妗曰:“妪虽弱,母也,子能奈何哉?”遂遣之去,而逆乃毙母于道。
事发到官,官以情重碍己,不欲详决。鞭八百,尽碎其肉,而气犹未绝。因掘一坎,倒身埋其下。虽未脔割,罪亦近之矣。
箨园氏曰:逆子所犯事,不甚远。闻逆凶暴之习,亦由姥养成之也。儿戏时,逆多以不情之举,凌虐同侣;而母则不问曲直,左袒之,威猛于虎也。初 与邻里争,子不常胜,母不罢休也;既与邻里争,母不常为子胜,子不罢休也。积争之惯,有不尽之争,则争母;积胜之惯,视可胜之母,如非母。习惯之沿,竟有 逆天之犯。世之爱子者,可不知所戒哉!
雷殛三则
常州民田四,往无锡探亲。吴俗水程例有班船,价贱而客众,鳞次挨挤,至无容膝处。田四手携一筐,杂置零星物,或横或纵,堆垛满筐。恐人丛中难自经理,随手递交船梢执爨者,嘱曰:“筐内紧要物,当极意检点。”执爨者即揭后梢板,纳诸舱底,四心帖然。
船人嘈杂,俱无被褥。日初昏,即各席地以眠。四以筐在后梢,因即假寐舵侧,为逻守计。班船之行,恒终夜不辍桨。三鼓后,客皆熟睡。四适患腹 疾,起而泄于船尾。执爨者伪为遗矢计,挤四而堕于水,遂急催桨板以去。比及无锡,数十人分头星散,谁问同舟中田某所在?即驾长、水手,亦只于人上船时,照 收船价,人数纷繁,岂能一一记认?所由田四之死,不惟同舟客所不知;虽船上篙工,亦无知后梢之谋为鬼蜮也。
惟田四家久期不返,自必往问于戚,乃四竟未至其家。招寻几遍,踪迹全无,迨沿河细访,始得其埋葬处。询诸约保,但言于水面捞有浮尸,衣履若 何,有无髭须,及其时日,略相恍惚而已。是否确凿,尚难凭信,更何从追问财物?且自四家至搭船之处,尚隔十馀里,又谁知其附何船以去?乡里儿怕履公庭,更 不敢报案跟追。
一日暴雨,于田四买棹处,雷殛一人,跪埠左侧,乃班船之火夫也。手捧一筐,筐内一小布袱,裹花边钱三十四枚,观者如堵。适田四之兄田大,赴 城营干,见其筐曰:“此田四物也。”且出银袱一方,挑花针线,与筐内小袱原出一手。乃诣官报验,官讯班船主,船发是埠,与田四上道日期符合。遂准将雷殛火 夫诣验收封,而令田大觅取城内熟识铺肆,出具保结,领赃完案。
咸丰壬子六月十一日,雷殛一妇,为新丰王某之妻。
某氏妇素忤其姑,自食甚丰,而姑常不饱。暮年人唧唧多口,妇忿诋不稍忌。因天暴雨,雷烈烈绕其室,蜗庐鄙陋,屋瓦残败,穿漏淋透,承尘如注。妇挈一瓦缶,将登楼接其漏。踏梯才一级,雷击而仆。
邻人闻妇嘶声,隔房问状,不应;趋视之,则妇倒于地,足缠尽脱,散发蓬松,脸色如靛。惧而却走,大声疾呼,望衡对宇者,闻声俱集。其姑适他 出,闻妇被雷击,亦趋而至,时妇已冰。视所伤,见胁旁穿一洞,如胡桃大。乃舁尸而卧于床,妇复稍稍苏,渐作呻吟声。检其身,于佩囊中得砒霜一裹。问欲何 作,妇初不承,而其创甚苦,噤不能忍,乃自言砒霜欲以毒姑,而痛稍平。
因遣人往告其母家。告者以雷殛之言不雅,讳其事,以妇病告。母闻大怒,谓:“必恶姑酷虐,逼勒惨毙矣!”一时哗聒,众论纷繁。告者不得已, 为言其实。母犹以为饰说也,不之信,将大兴娘子军,问罪于姑。旁观者谓:“事非无因,不宜鲁莽。当先遣人往探其状。”母乃肩舆自至,视女果为雷殛。
众以砒霜示母,母以问女,女不能讳。问:“何事毒姑?”则曰:“畏姑多言耳。”众谓:“多言非死罪,况姑乎?”母默然,而群言藉藉,多不堪入耳,母不能耐而去。妇创渐腐烂,炎天酷暑,蛆白成团,苟延残喘,匝月而毙。
水东翟氏,雷击一幼女,亦壬子六月十一日事也。
女年十二,弱弟八岁,倚母以居。父贾他乡,时函寄花边钱两枚,以给家用。母得钱,藏诸箧中,未及扃鐍。嘱女为守藏,携杵出浣。去,女乃尽盗其钱。
浣溪去家远,久而始返。及探箧,则钱已亡矣。大骇问女:“谁曾至此?”女言无之。母曰:“然则为盗者,即汝是也。”女泣呼冤,恶口骂盗者,乞 母搜其身,言:“女盗此,将何作?且室隘,藏匿并无密所。不然,弟小无知,爱其工致,盗作泥龙之戏,当问弟藏何处也。”以问其子,子亦泣谓:“姊年长,行 窃尚有胆略,儿则何敢焉?”两人俱自咒,谓:“盗钱者神明殛之,不复更过明日也。”
明日,母穷究不得,乃出而问卜。女欲弟应其咒,以实盗钱之验。乃磨砺其剪,诱弟矱其势毙之。往告于母,曰:“弟以咒故,被殛于神明矣!”母惊失色,趋而返。视其子,血淹下体,袜履皆红。
时因闻女之告,随母俱至者甚众,启裆检视,宫刑也。知女所作,言:“十二岁闺婴,杀人不值鸡犬。他日作妇,谁敢为之夫者?”俱劝母杀女以抵, 或言当绳勒以死,或言当缚而投诸河,群论哗然。乃母虽痛儿甚切,终谓事已至此,杀女究为无益;况一日之间,既已杀儿,又以杀女,两惨愈益难堪。以此,诸邻 进策,口虽强应,心终不决。姑倩人装裹儿尸,瘗埋成冢,惨度一宵,以待寄信儿父而已。
至明日,即暴雨之日,忽迅雷掣女手托两钱,跪而毙于庭。观者咸凛然于天鉴之不爽云。
卷十一
荆襄客
鸠兹地多无赖子,游手街坊,拖鞋侧帽,布带缠腰,层衣不钮。左手握尺许烟竿,粗过于指;右手托樊笼,调驯鸟。每晨集茶肆中,数十笼排列檐下,鼓翅喧鸣,嘈杂聒耳。鸟经练习,能引吭作丝竹声,或鸡喔喔,或猫唔唔。百响间作,各以善鸣争胜,习俗固然也。
客有自荆襄来者,亦驯一鸟,携笼入茶肆,悬众鸟间,其舌关之巧,更非诸鸟所及。无赖辈从旁眼热,积妒成忿,谋欲夺之。一长脚汉浓眉如帚,拳巨如罐,瞋目大呼曰:“诸君但能言之,何莫行之者?”乃撩袖踏步以进,撑手托笼底,意将挟之以走。
荆襄客徐起,以指点汉胁下。汉手若僵,擎不得下。客缓缓取笼以去,而汉手仍擎如故。或召之走,终呆立不移寸趾。众知为客作恶,急追及之,长跪 以请,强拽旋踵相救。客初不承,叩祈再三,始回步。至汉前,但一试手,而汉之手下矣。汉不怒,亦不谢,懵懵然垂首而窜,客亦迈步去。
明年,客复来,无赖辈识其状。时当演剧江滩,客方顾曲立高阜。无赖辈杂稠人中,思欲以众力挤而颠之,奋勇鼓锐,势若排山。乃众虽极尽平生气 力,而客卒岸然不可少动。忽脱臂一闪,后拥者悉蹈空而仆。众益怒,四围包裹,尊拳毒手,乱次以投。时客执无寸铁,惟左右手各握一人以受挞。冲围且脱,仍手 一人回至所住舟中,掷置舱腹。
舟人知而劝纵之,且谏客曰:“君所以不远千里而孤身异地者,为求什一之利耳,岂欲以勇名天下哉?彼众而我寡,今斗而不胜,祸未有已也。苟货 可售,则脱货以行;不然,移棹他所,何患子母之不可复权也?”客是其言,遂投牙侩家,将尽售其所载。正估值未决,无赖之党过而见之,问牙人,得悉其姓名。
是夕,有刺投于客舟,以翌日为卮酒之约。客许诺,要信而去。明日,客于舟中启箧,出双刀,长尺许,布缠而缄束之。舟人见之大骇,曰:“客欲杀人乎?则 大祸将兴,毋相染也!不如乘间谋遁,乃其上策耳。”客曰:“何丧气乃尔!虽然,我固非杀人者,而有可以杀人之技,将示之,使自退耳。”乃怀刀待于市,即有 数猛汉相捧以行。
进一观,辄下键加锁焉。观甚闳邃,凶徒蚁集,何啻千百为群。既导客至堂上,乃走相告曰:“客技甚神,真万人敌矣!今我等党聚,不足万人,请 为一角胜负。如再见捷,当北面事之。”客曰:“何苦乃尔?仆所以冒昧者,以诸君欺仆孤另,始欲夺我之所好,继欲颠我于不虞,故不得已,而略报不平耳。今君 等恃众见厄,而迫我以重围。设一举手,不重伤不足以自解;伤则毙命者,正未可以数计矣!王法具在,不伤固死,伤则亦死也。今请略施小技,苟谓可敌,则敌 之;脱有不可,则纵我去,可免两败也。”众哗然以应曰:“谨受教。”
客曰:“乞取小豆一斛来。”众依其言,取豆至。客令众各手一撮,即撒灰画地成圈,以己立灰圈中,而众环其外。解布束,出利刃两具,嘱之曰: “我刀且舞,则诸君各以所握豆颗一掷,飞投以入。或落圈外者,非所敢知;如圈内有一完豆,即以油鼎烹我,弗悔也。”嘱毕,抡刀而舞,四面盘旋,如白练一 团,一不见影。豆飞如雨,惟闻刀声淅淅而已。
豆既尽,则客舞方罢。视圈内,积豆厚寸许,皆碎割无复完者。客曰:“诸君悟否?倘一见敌,则观中人皆如此豆矣!”众俱默然逡巡,振管肃客以出。
箨园氏曰:御妇如皋贾,妻因之一笑。技之不可以已,也如是夫。虽然,使荆襄客不自有其技,何致为无赖所忌?观中之围,我不杀人,人将杀我。杀 人则王法所在,终亦不免。幸无赖中,无有敢死者耳。设或不畏其技,而拌与之决,则杀与不杀,客亦俱毙矣,又何若无技者之常自坦然也?
白衣蓝
白衣蓝者,皖人也,以测字决人休咎,有奇验,尝寄栖沚镇。其术与糊口江湖者不同,问卜者令自书一字,审字结构,揣形度意,判断确有深义。
有繁昌客,书一“彝”宇,叩问生平,而字依俗书作“彝”[下大]。白摇首,无所置喙。客问故,白云:“直言恐犯君忌,能恕我乎?”客云:“但 言无害也。”白曰:“其字侧首而右顾,非正也;粉在夕下,乃暮夜中一脂粉营生耳;脚下大字,象张胯形。倘阁下不作梨园佳子弟,则秉兰赠芍,香闼必有情 种。”客闻暴怒,咆哮狂跃,几欲奉以尊拳。赖旁观解围,始汹汹以去。及访客业,果以妆台红粉创建家世者。
又有酩酊客,山西人,书一“具”字问兆。狂醉走笔,脱离点画,首尾不相连络。白劝客及早检装归里,据字兆,两足腾空,并无立身之地,毋以濡滞自误也。客愁容可掬,默无一语,掉首而回。是夕,投缳于旅邸。盖客以债券缠身,卜问休咎,已有死心也。
或疑字非面书,意当不中。隐使行脚僧书字,转致以问。僧不识字,书有“一”字,断而复续。白言:“一字难成,飘零无地,是孤寡而流落者也。”有显昔欲难之,亦书“一”字,使持以示白。白曰:“以一字横行于天下,上赖我为任重,下赖我为弹压,此贵人也。”
有舵工问事,未传所书何字。白无他辞,惟令立即回船,解缆放棹,移舣他埠,舵工依言徙之。次晓,原泊处有浮尸在焉,津吏报县,尸有致命伤,无所得凶手。凡尸所停泊各船,逮捕考讯,株连殆尽。致有货其船不敷讼费者,惟舵工以卜兆得免。
世传白衣蓝奇验甚多,兹录其脍炙人口者数条,以志术士之异云。
三足蟾
江西省城,有年来一术士,行装修洁;随从一傒僮,貌如冠玉。既定馆舍,凡医卜星相,习江湖业卖技城中者,悉召至,而语之曰:“诸君为我姑辍业,吾术行,诸君无所用其长,不如坐而受酬。吾当解橐,使诸君不忧窘乏。”诸术者遂俱为罢市。
所来术士,本一黑头公。及出红丸一粒,吞之,则精神焕发,故态悉更,童颜鹤发,居然神仙者流。乃尽易前装,另作结束,如三清殿老子状。更别择 一清净场,布席安座,陈设精良。支一丹鼎,古铜雅制,架炉炽炭,满盛清水煮之。术士升座,呼道童授金钱一缠,盛气嘱之曰:“为我取宝来!”
座前有方塘数亩,童掷金钱钓于水,有物浮波以起,望钱奔赴,状若吞饵之龟。引而出之,一三足蟾也。绿光泛彩,翡翠无其碧,庥粒连缀,圆若绀 珠。审睇之,茸茸遍体,犹骨种羊之旋毛成颗也。置蟾鼎炉侧,偃伏甚驯。有患病者来就治,则以金钩探蟾口,钓出其舌,刀刲一线许,沥以鼎中沸汤,以饮病者, 无不立效。或疑蟾为伪物,然两睫启闭,指瓜灵活,确有生气。每一刲舌,则血染唇边,目惊而合,起爪爪其唇,俨若负痛状。但舌尖随割随复,日即数百割,依然 完好,以是人皆仙之。
最奇者,一切盲人,不问自矐凡几载,但取蟾舌尖沥沸汤中,撕绢条渍于汤,贴绢盲眶上,熨片晷,即去其绢,两目炯炯察秋毫矣。或疑而叩诸盲 人,曰:“能视我冠乎?”曰何冠:“能视我衣乎?”曰何衣,一丝一缕,言之皆凿凿。瞽且笑曰:“吾方杖而来,步而归,岂勉强者所能诳人耶?何疑我者不思之 甚也!”由是神仙之名,传播一时。
求医者环拥如堵,或数金,或数十金,数百金,争先投赠,日获朱提无算。衒术仅月馀,即卷包以去。凡瞽儿复睹者,至四十馀日后,皆蒙昧如故。然虽空费多金,意卒无悔者。盖自分此生永无天日,乃数十日人情物理,竟得灿着于目前。倘不遇此老,即拌千万金,未可致力也。
噫,古之术士,若七七顷刻之花,左慈鲈鱼之钓,昙花幻影,不过使有目者目眩而心迷,颠倒之术,止转瞬间耳。乃此老力可回天,能使两目双盲者,获睹天日至四十馀日之久,术亦神矣哉!
箨园氏曰:刘昭远字海蟾,好事者因而附会,遂以海为刘名,而创为刘海捕蟾之说。今绘事家所作《步螗图》,则以金钱作引,意者步蟾攀桂,亦金钱 是赖耶。顾刘之以金钱捕蟾,所获止一蟾;而此老之以金钱捕蟾,所费止数金钱,而所得于蟾者,乃至无数金钱。是刘之教人捕蟾,教以用金钱之法,其法仙矣;此 老之教人捕蟾,更教以获金钱之法,其法不更仙乎?
龟异
江面之阔,人谓“上有六百丈,下有黄天荡。”道光庚戌夏五月,有龟数百万,自六百丈蔽江而上,广阔及之,似有次,似无次;相去或尺许,或二三 尺许不等。舟过,为桨板所激,虽翻蹶抛堕,漠若罔闻。或探取之,略不惊避。置之船上,蠢蠢然任人撩拨,任人捉摸,亦无意求遁,惟引领作左右顾而已。人终不 察其故,不敢相厄,略为玩弄,仍投之江。则又四爪如桨,逐队以游,衔尾不绝,从容毋迫,蹒跚五六里,即沉没无复踪迹矣。
此事得未曾有,客或述其异于广座。座有查生者,闻之笑曰:“是未足奇也!江固有龟,特其俱浮而上,是以可异耳。无若所见本为所无,突如其 来,多且与龟同者,为更异也。”因言其村缭绕山谷间,层岚绵亘相对峙,溪水界其中,望衡对宇,各据东西两岸。溪阔仅容桥三板,水深不盈尺,鸣泉穿袭石罅, 泠泠可听。虽有游鳞,并无过三寸以上者。一日,有鲤不知几千百群,泼泼盈溪。其大或尺馀,或径数尺。有浣婢以筐罩水,获一尾以归。或以是为白龙鱼服之类, 杀之不祥。婢卒烹之,少年负胆者遂竞取之,味亦如常鱼。翌日,觇于溪,则鱼已杳然,去如黄鹤矣。食鱼者终亦尢恙。其果鱼耶,其非鱼耶?终不可解也。
何东雅
郢东贾人子何东雅,贩药材为业,同伙邹湛心,趣装百粤。舟至赤水峡,风猛舣连,数日不能解缆。两人登岸寻山径,游步渐远。
至一坞,石磴崎岖,绿树阴合。忽苍莽中来羊数十头,接队以行,似有驱者。渐出丛榛,见一人熊踱于后。两人猝遇,猛不及避,欲投歧路,以图匿迹。熊已识之,出手阻两人,使并入羊群中。两人不得已,随羊以行。
攀巉岩,登其巅,有洞启焉。羊入之,人顾熊已逼,亦入之。熊最后入,掇巨石以塞洞口。洞甚宏敞,上漏日光。洞中朗彻,内所蓄羊难以数计。羊有 牢,累石为阑,驱羊牢中。两人战栗,不敢少动。熊攫得邹,坐石上。前有积水成渠,熊即卧邹渠上,澡以手。撺取加膝上,掘而断之,龁食甚甘。顷刻而尽,血淋 淋遍溢唇吻。食已,但回眸一顾何,辄倚壁成寐,状若酩酊烂醉者,鼾鼾甚酣。
何视洞中,火枪铁叉,狼籍满地,皆猎户之死于熊者所遗器械也。何思身在洞中,已是万无生理,不如趁此拌拼一死,较诸坐待毒口,尚有万一之望 焉。机会不可失,恐过此无致力之处矣。择铁叉中取其尤利者,左右手各握一叉,窥正熊睫,穷其力刺眶入之。熊从梦中惊其变,锐爪摭叉尖,用力猛,并掣两睛拔 之出。既矐无可见,何得厕身羊群,移徙以自固。
熊知不能索,欲诱何杀之。寻至洞口,撤一所堵巨石,守门以待其过。羊见洞辟,渐有窜出者。每出一羊,熊辄捉而摩其脊有毫,摩其踵有毫,则纵 之。何睨洞中,见熊所食羊,有褫皮无算。因取羊皮裹其身,穿皮成孔贯以带,绾结甚固。乃驱羊连队,陆续走洞口。熊试羊至数十,意亦烦怠,抚背一掠,即掌其 臀,使腾而出。何愈益驱群,以乱其意。已揣知熊技止此,乃伪为羊行以过。熊且掠且掌,何遂得出,竟脱虎口矣。
回船诉其状,船人大怖。因同伙遇害,势不可以独归,乃诣县报案。偕捕迹其处,则熊死洞门矣。邑宰以所验不诬,准给移札还里,人多见之者。其入肤肉黄瘠,以其胆破也。自言所最惊者,熊既抟噬邹后,复回头一顾,顿觉魂由窍出,是即胆裂时也。
箨园氏曰:熊类不一,匪独人熊也。马熊最猛,亦最少;猪熊、狗熊,江浙群山中,亦往往有之。其熊数日不使猛,则胀欲死。故尝登山岩,卧险峻 处,踊而堕之,再登再堕,以松快其筋骨,谓之跌标。卖拾锦戏者,尝蓄之。其状甚驯,能舞枪棒,旋转如法。然卧少刻,必持连枷力击之。不如是,则熊且病也。 若人熊,视他熊为较灵,悍亦过之。竟体无可容刃,惟咽际伤堪致命。发长如马鬃,鬖鬖覆面,目蔽不得视。惟跃则其发上掀,目可下顾,故行则必跃。猎熊者持火 枪,坐骏马,掉缰背向,以俟熊至。百步外先大声叱之,熊闻声,以手开覆面发。仰首远嘱,则咽露颏下,遽发火枪中之。熊虽着枪,不即毙,望人而奔,其疾如 矢。猎者预爇火索盈把,面置其一于地。枪既发,即鞭马以驰,更沿途抛掷火索以惑之。熊性善疑,奔而见火,必检视,灭其烬,始再奔;再见,再灭之。如是数 四,则人去远矣。何东雅之刺熊也,使仅中其咽,则熊于将死未死之际,贾其馀勇以杀何,犹毙虮虱耳。惟其两目俱矐,勇无所用,故何得从容以遁。是固何之命当 不死乎,亦由制之得其要也。
季鸦头
季鸦头,新和小竖子也,在三山矶就成衣家学刀尺业。人无恒性,未周年辄欲弃师他往。然促膝相守,昼夜不离,脱身无所。乃成衣之使剪,犹书家之 使笔,惟熟习者为能信手。易以他剪,不便也。一日晨起,赴里闾缝纫召。季为其师检刀尺,暗易他剪以往。师开裹,怪其误,使回铺取剪。季遂席卷铺物,以逃归 路。当北行,度师觉必追归路,乃尽典其物,挟资南走。
季有姻戚许某,为祁门富家总理质库,腰缠颇裕,厥性敦厚,亲串多丐润者,因问道径赴祁门。山径既非熟识,齿稚复无捷足。沿途多觅代步以行, 腰橐数金,随手散尽。比至祁门,馀止数百文。天已昏暮,不及访许居处,暂投旅店以栖焉。与补锅匠同室,匠有藏金,季窃取之。比晓事发,为店主人所迫,袱被 缊袍,无一存者,惟留短衫蔽体而已。
觅至许所,许适他出。有掌计簿谢某者,亦季同邑人,然不相识也。闻为许戚,讶其寒,问衣何往。季言:“腰藏白金四铤,投店与补锅匠同榻。匠 欺黄口无能,伪为失金者,冒吾金为剽窃物。金既被掠,而所服所卧者,亦悉数夺之,所由一寒至此也。”谢大怒,谓:“贼杀才敢尔耶?必毒报之!”因问季何便 多金如许,季曰:“母之授金,冀得许翁大庇护。谓无豚蹄,不可以祝篝车。令至祁门,必多备贽物以见。更兼途中刻苦趱行,未敢稍有糜费,故至此尚有数金 耳。”
既而许回,谢问知为许戚不谬,乃曰:“贼补锅,欺儿藐弱,夺之金而又劫其装。非送官惩治,此恨不可消也!”许曰:“此儿虽曾于孩抱中见之,然间隔已及十年。近状既所未悉,亦未可造次也。”谢不听,遂投刺捕衙,使拘补锅。已集两造,将升堂矣。
捕役告谢曰:“是狱不可诘也。”谢曰:“汝知此金必非孺子物乎?”捕曰:“吾有术,请姑试之。苟利于孺子,始可于公庭伸雪也。”因呼两造俱至 五福堂,语之曰:“此猖神也,威灵赫濯。吾等奉案,或苦危难,祭是必获。果系偷金者,祷于神,则神怒加之矣。汝两人,谁敢神前自剖者?”补锅闻言,辄跪地 百捣,口中喃喃,乞神视窃金者立加显报,叩而再吮,吮而更叩。
季则呆立不移趾,谢迫季使拜,季不拜;故迫之,则故不拜。谢曰:“汝若是,果非汝金耶?”季乃漫声应之,曰:“是补锅物也。”谢大惭,知不能讼,唯善词以慰补锅,重赠捕廉,狱得不诘。
箨园氏曰:若旅店敢欺童少,途中数百里,岂无一欺之者?邑城,王法所在,反不利于孺子耶?乳臭子似非善于用诈,然人则以其步也,而信之不疑 焉。余寓白门时,役一婢,年才十二。一日,使行市,彼哭于武定桥甚哀。有问之者,辄云:“受主人命,携百钱交易。日中被剪绺者所窃,归必重挞,是以哀 耳。”问者怜之,偿百钱使归。其谲如此,人有不为所卖者乎?视事者所不可不察也。
晁妇
嘉兴有晁负贩者,负贩远出,家惟老母少妇,共守门庭。妇任氏,荡无行,私一西商。商常夜宿其家,踪迹渐露,比邻多有物议。然事不干己,无相问者。
妇与商,凡有月上柳梢之约,必掩烛阖扉以俟。以故屈戍常弛,每不戒于扃鐍。因而为贼所乘,得掩迹以入。而妇室有私人,彻夜灯明,不时卧起,盗 不能害。三漏已残,窃探媪舍,闻声齁齁然,知已沉入黑甜。奈老成门户,键闭紧严,无从措手。乃以身藏利刃,断窗棂攀栏以进。媪闻声响,即已惊醒,狂呼: “有贼!”妇亦应声助喊。乃贼胆如天,仓卒中尚敢启笼,掠得所储,而后拔关谋遁。媪情急,掩衣以起,逐贼出闼外。及之,必欲夺贼所携以返,扭结不释手。妇 时亦起,贼见妇舍有灯出,大窘。因抽刃断媪头,得趋而脱。
左右邻闻喊急异常,皆列燧踵至,见老媪死,大为咋舌。群疑杀媪者,非贼也:妇行污秽,高年人保不语言絮聒,此必淫妇、奸夫忌媪双睫,故托贼 杀之也。共搜妇室,于床后得一伟丈夫,衣履整洁,非能为盗者。知为妇奸夫,询其籍贯,盖西商也。遂诬以因奸杀姑,执送公庭,形迹宛肖。商与妇不服,官以外 门不伤、墙未被凿、无穿窬情,因迫以刑,屈使诬服。狱既具,妇、商各按律处决。
明年,盗出江南界,劫掠被获,供出此案。移牒行查,令大骇,知失人罪重,遂雉经以死。
箨园氏曰:商若与妇谋杀姑,当声喊急迫时,何难早自引脱,而坐待邻至以成擒耶?其掩迹床后也,正其不虞邻人之疑奸搜索也。案系极刑,何遽不加 详慎?第此案若作盗办,劫杀重情,限满而犯不获,则处参随之矣。人情患失,或以盗报,犹将抑之;况其原以奸首,苟可媒蘖成狱,何妨便宜判决。拌人性命,保 我前程。而岂知避祸之祸,为更烈也?按律:和奸罪不过杖,乃西商以妆台欢爱,竞罹大辟,而晁妇且受凌迟,冤哉!然其事虽系有司之失察,而“朱婆龙为殃,癞 头鼋顶缸”,风月场中,往往有此屈情。年少不羁者,闻此固宜猛省。
斯斯
斯斯,金陵女也。姓白,少失恃,寄养外家。舅陶姓,陶妇年三十以来,本宦家女,知书识字。斯斯虽少贫,未就塾受傅训,而日从妗氏问字,如《唐 诗三百首》、《千家诗》之类,亦能上口成诵。性明敏,工刺绣,岁获工价过人,最为妗氏所钟爱。有外祖母暮年残病,钟漏并歇,斯斯自幼相随同榻。
岁逢大比,有六合诸生谢石帆者,年二十有奇,觅寓于陶。陶指厅事之西偏空室以赁客,其东则陶妇卧房。谢本以录遗先至,尚有同寓生约俟其至, 则陶妇迁房以让。斯斯年及二八,情窦已开,每日以针线坐绣陶室,时或藉探祖母,过谢窗前;或托伺茶汤,流连槛外。生初意颇觉面觍,数日人情渐熟,闻弓底 声,即出房索笑,徐步金莲后尘,藉窥陶妇房闼。
南都人方家举止,不琐琐作羞缩态。时妇方倚几读书,见生至,即起让坐。生问:“所读何书?”妇未即答。斯斯曰:“《第一才子书》也。”生 曰:“闺阁中爱读《三国》,真奇人也。”妇曰:“寂坐无聊,藉此解闷耳。先生作何消遣,必有奇书可假也。”生曰:“我等埋头八股,所谓冥报罚受刀山油鼎 者,即此是也。若果恶孽人,仅报于冥曹,则冷气一团,无肤肉可着痛痒,亦太便宜矣。”妇曰:“此虽戏语,具见先生卓识。”
生取视妇所读,乃“伏后修书”一段,因曰:“人服曹操之智,我谓曹操一愚人也。董妃、伏后之事,逆迹昭著,尚欲以临死之不言禅代,掩其肆恶之心,欲谁欺乎?况尔时形势,操即不弑妃后,而羽翼已成,亦非妃后之所能害。而操必出于弑者,恶之最,亦愚之极也。”
妇曰:“自古奸猾人,皆由最关紧要处所见不及,是以多行不韪耳。窃谓曹操虽愚,尚不若华歆之甚也。何者?操之经营篡窃,无非自为之谋。其弑妃 后也,犹是盗贼之拒捕而伤事主耳。若华歆,为操鹰犬。操一生,聪明之举极多,不闻歆之分其功;至弑后大逆,乃毅然任其过。歆之事迹不多,搜后之后,惟收玺 耳。曹氏两代大逆,皆歆一人任之。王朗、贾诩辈,恶不亚于歆;而此等作用,皆让功于歆者,正以愚弄歆也。”斯斯笑曰:“王郎尚有一隙之明,故闻武侯之骂而 遽死。若华歆,则虽骂不死也。”两人议论,颇多风雅。
嗣是,生日以两人作谈友。一日十二时,坐陶室者居半焉。或移时不赴,则斯斯自至。非托问字,即藉乞火,年齿尚稚,狂戏无猜。尝共陶妇着棋,生作壁上观,凭肩压背,夜分而罢。
陶妇体肥多睡,斯斯每持针线,挑绣生侧。生因问女曰:“汝舅作机坊经纪,去家仅咫尺耳。仆于入门时,一识主人面。何至今十数日,未见其归 也?”女曰:“岂唯十数日,恒数月不一觏。妗氏性甚乖异,常有「天壤王朗」之恨,与舅相冰炭焉。”生曰:“汝舅年近桑榆,妗氏娟丽若是,宜不相得也。但不 识何以年齿悬绝若是?”女曰:“继室也。原配非良妇,舅氏非人饮{米追}而亦醉者也。然竟以此成富翁焉。今之妗氏,其父曾官少府,以赃败。捐馆后,贫不能 成殓,利舅氏之财,遂为冰人所误。自幼娇养深闺,酷爱笔砚,不惟纺绩非其所长,并拈针亦非习惯。但立志甚坚,不肯自堕污泥。不然,老无耻将倚作钱树子 矣。”
生曰:“年过三十,不施脂粉,姿态嫣然,领如蝤蛴,见者欲啮。”女曰:“毋妄言!因君风雅士,故招使入座。平昔落落,不容一世,几曾见与男 子接谈者?”生曰:“汝父何作?”女曰:“父无长业,贱役耳。家之人,尚有一兄一嫂。兄为走卒,嫂惟作月老度日。”生曰:“汝嫂任事蹇修,何不为小姑早择 佳婿?”女曰:“因君不见外,故告以家常,何忽作恶口喷人?”生曰:“此正论也,有何逆耳?”女曰:“邻房声响,妗氏醒矣。”手检所业,嗤笑而去。妇曰: “汝尚未睡耶?”女曰:“以妗睡尚未卸钏,故不敢去也。”妇曰:“汝第去,王媪已熟睡,吾自闭门就枕耳。”女出,过生门,犹窥问所需而后行。
时生接家书,知所约同寓生,已因卧病不来矣。女喜曰:“不来亦大好,不然妗氏徙居后院,妾亦未便常至也。”一日,女以生所书赠齐纨扇示妇,且言生已赠号羽仙,未知佳否。妇视其扇书云:
文君放诞亦关才,弓底逡巡损绿苔。敢动情时鸿瞥去,不留心处鹤行来。
笑教慧舌声成喘,狂到高鬟影欲颓。棋子满床慵未检,唤眠邻姆又连催。
妇视诗罢,密谓女曰:“虽然如此,人无贵贱,终身事不可不慎。汝妙龄人,贞心未固,勿自谓门吏家儿,失其检点。”女曰:“儿虽幼贱,曾受妗氏 训,习知闺范,敢不自爱?”妇曰:“儿恒以才调自矜,未必毫无分寸。余心爱谢生才貌,亦尝思为儿谋。然「使君自有妇」,天涯海角,各守一方。倘一旦不足以 相庇,祸儿不浅也。”女曰:“须妗氏为儿留意,儿不私许也。”
自是以往,又复三数口。妇偶启斯斯镜奁,于粉麓中得阳台诗一首,词甚狎亵,大骇曰:“淫婢业已如此,何见欺耶?”问王媪曰:“斯儿何往?” 媪曰:“适闻惊闺声,东廊下磨镜去矣。”妇曰:“往唤之来!”女至,见妇有怒容,颇形局促,徐问曰:“呼儿何作?”妇曰:“谢生固在室耶?”女曰:“闻往 三山街,候客去也。”妇掷诗几上,问曰:“是诗何自来哉?”女箝口半晌,乃答曰:“儿罪该万死!”妇曰:“所以戒儿自守者,诚欲为儿筹万全之策耳。何遽轻 率若此?后事须儿自主张,余不谋为儿作桑中之好也!”
女泪下跪曰:“妗氏不豫儿事,儿惟有死矣!”妇曰:“余之谆谆告诫者,正恐儿之无生理也。儿姑起,容审思之。”问曰:“小星之赋,汝愿之 乎?”女曰:“为张载作夫人,固不如为卫玠作婢也。”妇曰:“咎诚在我,我虽信心如铁石,然与谢生两房切近,耳目不多,诚恐或有差池,后悔无及。谋欲远 之,故儿在谢室时,多不与俱。薪突之近,兀怪其燃矣。然今儿意虽决,未识尊翁可如愿否?”女曰:“儿父儿自言之,但儿无颜启齿,须妗氏耸父问儿也。”妇 曰:“可。”
即遣王媪往迎白翁来,设茗后舍,妇与斯俱集。妇曰:“斯儿年已长,女大当嫁,翁曾为择有佳婿乎?”翁曰:“同事中不乏少年子弟,随觅随有 也。”妇曰:“知子莫若父,翁顾不知耶?翁女才高而志大,非秀才无与偕鸾凤者。”翁曰:“此妄念也!岂有秀才家,肯与门吏作娇客?”妇曰:“唯其有之,是 用唐突耳。”
翁曰:“长干同乡乎?”妇曰:“六合秀才也。”翁曰:“予老矣,一子一女,何忍文姬远嫁;况秀才中,安得有年齿相等者?”妇曰:“年二十有 奇,富家子也。”翁曰:“既富家子,安有二十馀未调琴瑟者?”妇曰:“室有荆人,四德无一备,常有反目之患。秀才才貌两全,自恨娶非其偶,故思为改弦之张 也。”翁曰:“然则簉室也。人世贪惏父,财利熏心,拌弃掌上珠,抛堕十八层地狱底,永无超生之日。余老矣,不能受儿女子终身毒口也。”妇曰:“是出儿之本 意,固无预他人事也,翁请自问之。”
翁以问女,女曰:“是关天命,死活不怨父也。”翁曰:“痴儿年少,不明利害耳。人世不幸生女,贫不能养,投诸溷中可也,岂可卖人作妾?儿不 必多言,余去矣。儿自有婿,何必秀才?吾尝见秀才而哀之,谓非前生大恶,不为秀才。汝前生又造何孽,而欲为秀才之妾耶?”言罢而行,呼之不顾。妇曰:“事 不谐矣!”女曰:“明日归与兄嫂共说之。但谢生对儿言,事事皆如儿愿。惟恐薄幸郎言不由衷,尚乞妗氏为儿要其信也。”妇韪之。
是夕,招生于室,而问之曰:“闻先生属意斯儿,必自度力能肩任,则行之,不然,毋祸人闺阃也。儿言先生愿为置田产、构室庐,不使季常别墅, 卒撄狮吼之锋。此非儿戏事,倘言不可践,事尚可已;使婚约已成,脱有二三,关人生死。此事斯父尚未允诺,而痴儿之受魔未深,早断情丝,犹可两全;若人已升 屋,梯不可撤矣。”生曰:“斯言药石也。然大丈夫一言重于九鼎,谓予不信,皎日可盟也l”妇曰:“果如是,则两人俱无所悔。惟俟乃翁一言,斯决矣。”
明日女归时,翁尚司事衙中。女以情告兄嫂,具言:“谢生愿以千金作聘,苟得阿翁一诺,兄嫂等顷刻富家矣。”兄嫂皆大喜,立趣翁归决之。公曰:“儿无过惑此事,不惟儿他日不胜诸苦恼;而阿爷虽贱役,乃至卖女作婢妾,老面皮何以见人?”
女曰:“翁误矣!近世所重,惟黄白物耳。家无儋石,虽门高甲第,身价弗贵也。翁,一仪门监者,纵女不为妾,其增几何?一旦获千金赀,罢仪门之 役,置机若干架,翁可坐享素封。兄则估计市价,多财善贾,丝贱则多收以为储积,织缎成则俟贵价卖之,万金可立致也。流俗眼孔,谁不亟思攀附,而谓敢作白眼 相对耶?”
兄嫂亦怂恿其侧,谓:“此诚意外造化,使阿妹不乐从,亦未可勉强徇利。今事出阿妹己见,而布置之善,并与正室无异。以贫贱家,而与富贵家结 丝萝,门户益光大耳,何有屈抑哉?”翁曰:“苟谢生果能以千金作聘,更购膏沃,以备儿终身衣食;然后具红绿帖,照结发仪行翁婿礼,则婚可许也。”女喜诺, 即以回告谢生。
谢生家本巨富,别无同气人。性慧善读,年十五即入邑庠,甫弱冠而慈父见背。是岁新除服,橐藏数千金,来赴秋闱,意欲夤缘捷径。比至金陵,不 唯无门路可寻,而录遗且复见摈。进取之念已虚,遂悉依白翁言,布置成礼。惟室庐恐女青年胆怯,生旋里后,大第宅不无冷落。因就便买陶家后院一小厅事两住 房,花圃、饭厨俱备,仍移其外祖母同居作伴。
遣闱场已毕,举子回鞭。家中人询知生新获美眷,将以白门为家。谢妇大骇,日夜啼泣,要姑作书召之。姑曰:“初儿不归,疑其孱弱多病,深所悬 念。慈闻以婚事维系,过数日彼当自回,无容汲汲也。”妇曰:“妇非不育者,所产虽弄瓦儿,而叔隗之年仅二十有五耳。即欲买婢侍寝,亦须姑命。乃竟不告而 娶,姑不见罪,肆纵安有穷乎?”
每日纠缠不已,必勒姑作书,使生绝婚;不然,则携妇俱归。姑曰:“作书召之,可也;若谕使绝婚,则米已成炊,书香家何可误人儿女?至携妇俱 归,则汝性悍暴,吾老矣,不谋见汝等酿成命案。”乃寄书召生。生得书,知母意不甚见责。眷恋新婚,又复迁延弥月。谢妇日不安室,至欲效赵五娘故事,自赴金 陵,寻生作闹。母不得已,再书召生。
生乃谓斯斯曰:“母意如此,不得不暂辞归省。此间所置产,供卿日用有馀,固不须卿勤劳生计。然晨夕无个事,逸则生淫。或藉女红,以约束心 猿;不然,乞妗氏择可读书教之披阅,亦可以消永日。妗氏见解甚高,尝语余曰:「吾之读《三国》,非真以巾帼自豪;他样院本,恐牵引邪想耳。」其言真金玉 也。”又告陶妇曰:“母命远颁,不得不暂时作别。妗氏处家之法,丈夫所不及。区区财产,唯恃泰山之倚。女甥稚弱,事事须凭调度。仆归,以女甥禀白高堂,蹈 空当复来。”
妇曰:“此去,无忘女甥也。妾虽蒙过奖,终系女流,年仅三十以外,非真练达老成。我家事,君所稔知。女甥得人,方赖以撑持门户,甚未可以迁 延不至也。”女立妇侧,涔涔泪下,曰:“至诚君子,乞无忘妗氏之言也!妇女苦衷,非比男子。君归,团栾一家,伉俪自笃;苦命人涕泪天涯,眼穿秋水。君不得 来,妾不得往,若听妒妇言,弃妾若敝屣,不如杀妾而行也。”生誓白水,以盟不贰焉。略停数日,摒挡一切。临行,陶妇又再三谆嘱,谓负心人不可作。女把手呜 呜,哽咽不能成语,妇亦眦凝欲泪,生乃挥涕而别。
抵家,谢妇闻生至,哭而出。蓬头散发,撞首生怀,若猛兽得人,且吼且啮。闻者俱赴,力劝归房。母谓妇曰:“汝无隙可乘。彼为丈夫者,纵欲昧 心,无从作色。乃觌面先授以衅端,则人即欲念旧情,强为作合;而见此面庞如鬼,亦觉畏惧心多,而爱怜心少矣。”妇曰:“虽白刃在颈,亦不使娼妇强夺枕上人 也!”母又私语生曰:“余止此妇,容德两亏。每见好女子,未尝不妒人之得佳妇也!久欲拌千金购丽质,争此一口闷气,唯恐泼辣货从中构难耳。今儿自相妇,必 有可取。然自兹以往,无复有太平日矣,奈何!”言罢唏嘘。
谢妇麻而巨躯,气象猛鸷,恶状怖人。日禁锢谢生,幽于密室。己则加意装束,昵侍生侧。而嫫母之姿,愈妆愈丑,生坐对大花面,异样修饰,真不 啻天魔下降。况又尺寸不离,愈觉肉中刺、眼中钉。而可憎人之善笑,反不若可意人之善骂也。离恨长萦,相思未已,不两月恹恹成病。妇管钥尤严,除医生外,不 得更见一客。母谕妇曰:“留而死,何若去而生也?”妇曰:“人无结发情,死固不足惜也!”则缄闭益密。
妇以生寸心不死,谋有以斩断孽根。乃函百金,从讼师求计。讼师曰:“此非讼之所得直也。彼誓守不嫁,官无断离之律。今幸生足迹不出户庭,请 更益二百金,并生手笔数十字。习其点画,为作曹瞒赚元直之计。”妇依言,与之金。讼师于是束装至白门,访陶宅,知生所信者陶妇也,且闻女有娠将产。因买近 邻,赚得陶妇笔迹而临摹之。先假作谢生手书,以寄白女,言其久病不起,必无生理;大姑青年美貌,未可自误终身。并附绝婚书。俾别择良匹。
女得书,泣告陶妇曰:“向以郎为君子也,故委身焉。分手未逾年,何变卦之速也!”妇曰:“汝意若何?”女曰:“腹中血肉,无问男女,但守千 金产,可以存活,断不涉他想也。”妇曰:“吾视谢郎生性,未必害理至此,或为母命所逼耳。纵目前苦被牵掣,禁不得出;三年大比,必有觌面之期也,请姑待 之。”
越数日,白女且产男也。讼师曰:“两人之命,皆可杀之机会矣!”乃伪作谢母书,并托谢生绝命词,函致陶妇报丧,即以问白女之去留焉。书至, 陶妇以女产才隔宿,匿不以闻。讼师伺之七日,不见声息,知必陶妇之秘其书也。乃因女近侍之媪出面,以流言入之。女闻大骇,以问陶妇。妇色变曰:“事恐不 真,弗恚也。”但口虽如是,而两泪潸潸,已如雨下矣。女曰:“是何事而妗欲见讳耶?不出谢家书以示儿,儿将效死妗前矣!”妇不得已,以书授之。女读毕,肝 肠寸裂,滚地哀鸣,愤不欲生。数媪强抱以坐,气绝者数四。
其夕,目眩神昏,血淋淋淹渍下体。延医进药,女闭不启口,乃告陶妇曰:“儿生无母,母生无嗣,儿即母之骨血也。罔极之恩,生无以报,死亦已 矣;又遗此呱呱者,重累周恤,死不忘大德也!谢家是否见问,母自斟酌处置。儿父现当卧病,势不能至;兄嫂辈,儿亦无颜相见。区区薄产,乞授笔砚,留数字归 妗氏把握,以免争端。”强持嘱托,事事精详,再日而逝。
妇以谢生已捐舍,无可讣闻,遂为殡殓成礼,设灵牌署名于上,以成女志。讼师探得其实,即托为陶妇书,讣告于谢,言白女以产难死,急乞移玉金 陵,视殓成丧。时谢生已病且殆,闻女凶耗,一恸而绝。半晌方苏,号啕痛哭,必欲亲往经纪其丧。而瘦骨嶙峋,扎挣无力,且哭且恨。延不数日,尺素书竟作催命 符。可怜一计两命,才子佳人,后先俱尽矣。
谢妇以身既无出,且怨谢生之背己也,遂改醮而去。及秋闱再试,人以白女遗孤闻于谢母,并言陶妇之贤。时陶妇新寡,母遣人取儿,并陶妇迎养于家焉。后闻讼师舟过燕子矶,有迅雷破窗入,击之以毙。
箨园氏曰:古来美人,以情死者半,以妾死者半。若斯斯者,痴于情而甘于妾,是兼获死所矣。即无讼师毒计,知为斯斯者,亦万无生理。何物讼师,多此一杀哉!虽然,天谴之严也,杀其濒死之人,尚不容以稍宽;况杀其不当死者,而谓可逃法网哉!
龙潭
邑南八十里,丹山之麓曰乌泷坑,有潭甚巨,土人相传为龙之所窟宅也。比年以来,淤泥填塞,深不如昔,龙不常至。
咸丰二年六月初旬,山下少年见潭浅多鱼,举网取之,得鱼盈数笼。鱼有四足者,非鱼也,而类鱼。釜鬵之溉,乃悉举而烹之。鱼已成饪,四足者愈益僵硬。添薪助火,其硬尤甚。虽铁箸刺之,不能入。烹者大惧,尽覆其羹。
越三日,风雷大作,雹巨如拳,屋瓦皆飞。大木斯拔,禾稼亦多伤损。雨后视潭,深不可测矣。噫,以所见无大异而敢于欺慢,天下浅识人往往有此。而孰知其赫斯之怒,固有发于不测者哉?
蚁王
旌邑之孙村,溪溽左侧,有古槐一株,其大数围。岁久中空,枝叶槁憔。一日,为霹雳所击,截存枯橛中,得死蚁数斛,且建泥龛一座,小有乾坤,岿然殿宇。
殿有蚁王,腹如鹅卵,僵据案上,足粗于小儿拇指,正位高拱,宛如人坐状。排班王侧者,鳞次成列,或如鸽卵,或如莲子。龛以外,周遭密布、群聚 散处者,亦大常蚁数倍。广储量米,穴坎成廪,连排数窖。所采皆草子等类,及枯蛾干蝶,堆累坟起,井井有条。可见昔人南柯之梦,非荒涎也。
然虽分茅胙土,开国槐南,无过自序君臣,共守壶中日月。纵有妖异,尚不及虮虱侵肤,蜂虿有毒;夫固与人无犯,与物无争也。何为好事雷神,必欲置之浩劫,竟致举族歼旃?天道好生,吾于斯蚁,窃有惑焉。
避劫
宛郡大成殿,时当首夏。偶一日,雷雨大作,至圣神牌上,缠绕二尺许蜈蚣一条。久之雨收雷息,始解而去。或谓是避雷火劫者。
避劫之说,演野史者多言之。理似不可信:使其无罪,不应有此劫;使其有罪,何时不可诛,乃必刻期以窘?天讨之限,逃此片晷,法遂不可复行?孽报昭彰,大公至正,不应纰缪如此也。然而历观近事,似诚有之。
邑城中,因书院鸠工兴大成殿,一墙仅隔,天气炎热,襄事者数人,偶步圣殿廊檐下,摇扇招凉。密云忽布,大雨倾盆,雷声咯咯怖人。相将移进殿 中,见有巨蛇,粗若茶瓯,盘绕圣像上。见者恶之,觅一竹竿刺其首。首起逐竿,及龛槛,有迅雷发于龛下,击蛇首,毙之。是又避劫之一验矣。
卷十二
祖师
徽郡歙县,有方姓,聚族灵山。先世遗有祖师像,绘事精妙,凛凛有生气。其卷则截大竹,空其中以函之;并裁竹为帽,各戴两端,悬诸祖庙中。每岁六月廿三日,函之两端,其帽皆自脱,即赛神日矣。
其日,祭筵整洁,沿街张幕,彩棚相望,户户断荤,熏沐维谨。费重金,征梨园子弟,昼夜笙歌不绝。祈愿者无远近,无老幼,无男女,道路横溢,数 十里香烟缭绕,人声腾沸,而神威赫濯,王法无其严肃。烟火万家,门无扃鐍,终夜双扉洞豁,任人投趾。虽缙绅巨第,亦藉作香客旅居。填塞堂阶,倒地即堪成 梦。并头联臂者,裙屐错杂,不分畛畦,自严界限。粉香喷溢,鬓发相磨,无敢犯也;包裹置其旁,簪珥堕于侧,无敢掠也。或萌恶念,显罚随之,往往有奇验。故 人心震慑如此。其山自廿四以往,凡三夕,鬼焰磷磷,星列一山,至晓始熄。时至必验,岁无愆期,此尤异者也。
凡曲部既订期灵山,或负约不至,则瘟疫随之,祸延一部无有逃者。然而丝竹登场,凡一切儿女私情,闺闱亵事,扮演如恒,并不为神稍讳,神弗责也。王道本乎人情,人情之所同,佛且恕之。天下之矫情立异者,果何为也哉?
王灵官
弥陀为佛殿护法神,灵官为道观护法神。《说铃》所载康熙三十八年五月,嘉兴民王公路妻方氏病鬼,盐官潘向旭,俾至郁秀道院,捧王天君像供其 家,驱邪治鬼,灵异显赫。据云戊日天门不启,神不朝帝;且以天君号尊,未敢自居,嘱人只称灵官元帅。所见神迹,此为最着,然固道院神也。惟九华之地藏王, 佛也;而以灵官镇山门,其由来不可知。而九华祈愿者,终岁络绎不绝,所传灵官显圣之事,亦指不胜屈。
但庙之有灵官,犹制府之有中军,奉令者也。所见未有专庙,惟淮安之阜宁,特建灵官庙,每岁赛神,威灵丕显。香火殷盛。祈愿者各随所许,于赛 神日照扮赴会。道路填溢,远近咸集,人心震怖,如临刀锯。一言乱口,则口肿;一视乱目,则目眯。旋作旋报,其应如响,以是无敢犯戒者。
有贫儿某,以香愿扮囚徒,或告之以衣履当整洁,则谨受教。然窘于财,无力谋新,加意浣灌,涤瑕荡垢,亦觉气象焕然。窭人子补缀未能完备,下 衣一袭,腐朽不足以蔽踝,因通变于阃中,冀免褴褛之笑。严服,敬捧香楮诣庙。甫入门,忽身若被摄,腾空而起。阶下大铁炉中,炷香数斛,火光烂漫,气焰喷 人。某空悬立其上,上下衣燔炙焦灼,遍体红霞焕发,顷刻寸布不存。旁观悉为恼惧,数十人环伏代祷,崩角不暇,始释某而下。肤肉略无痛苦,亦并无点滴斑痕。
然此特偶然灵迹,若打穿心锥,则岁岁相仍。其锥长约三尺许,火锻红,或灼手脉心,或穿腮贯之,横拴两颊,左右各出锥末尺,过隘巷必侧首以行。及去锥, 则肤完如故,无迹可寻。惟打锥时,不令妇女见,见则其人必毙。然打穿心锥,不独灵官庙有之。每岁正月二日,天后宫打锥者,亦不知凡几,其显着一如灵官庙。 其故不可解也。
箨园氏曰:余尝见一募化僧,以铁锥横贯腮间,衔内有钮扣锥上。钮长出唇外,加锁绾其钮,以示不食状。心疑其伪,然而锥末宛然,势无可伪者。 今观穿心锥,知其所为亦犹是耳。或问余曰:“神之显着若是,何祈福者又或验,或不验也?”余曰:“此其所以为神也。若偏袒护我,善恶维均,岂神也哉?”
朱方富民
朱方富民秦觌,资财巨万,连产二子。其弟秦显,尚未有嗣续,年二十五而夭。显妻臧氏,有娠四月矣。显在时,已析产而居。家有七典,各分其三,以一典作公业。遇有公同事,则于此支应。
觌方利显之无出,当以继嗣尽兼其业。闻弟妇有遗腹,不采,谓为伪托也,不然则私怀耳。弟妇曰:“伯氏何苦乃尔?胎仅数月,璋瓦未可卜。不幸而 生女,谁非伯氏产?即幸而生男,薄福儿生而无父,巨产岂堪承受?仅丐一典于儿,俾苦命人得资晨夕,免以饿殍填沟壑,足矣!伯氏姑宽数月期,贫富自关天定, 必不与伯氏争多寡也。”觌语尽,必思有以杜弟妇之口,乃囊千金买邑宰,必威使臧氏自承所孕非显遗腹。
令固少年,以夤缘得官。见巨金,惟恐不足以报命。思必窘妇于庭,使不堪其辱,未有不自诬者。遂标朱签,促臧氏到案质讯。臧初以身系女流,未便奔走公庭,执不赴。令再三迫之,臧知令意乖谬,必有错辱。不得已,藏剪以行。
衙鼓三敲,皂隶俱集,宰官盛气升堂,臧上跪而听命。宰曰:“秦觌控汝冒称遗腹,谋据家业。谁为汝主唆,是必根究者。”臧曰:“氏生不辰,夫亡 早寡。有限脂膏,夫在时早与夫兄分析各爨,有无不相涉。今秦觌欺孀寻衅,非氏起意兴波,安得主唆?”宰曰:“汝夫死乏嗣,理宜以兄子继嗣承祧。况汝夫盖棺 时,业由夫兄之子斩衰视殓,岂可更有二三?汝何凭空捏造,架称遗腹,图为鬼蜮?是谋非妇人作用,自应别有主唆。不自供认,法不轻恕!”
臧曰:“胎息非可伪托,临期分娩,自见确凿,岂秦觌所能臆说?”宰曰:“果有胎息,何待临蓐,自有乳晕可凭。汝能自具无胎息甘结,尚可从宽 免究;倘必再言遗腹,是须开襟确验,难任模糊混托。”臧曰:“氏系少年孀妇,抛头露脸,已属不堪;裸体袒胸,无乃其辱已甚!”宰曰:“汝既不任勘验,并无 遗腹可知。”臧曰:“血肉受之先夫,何忍言无?”宰曰:“实证是凭,岂可容汝矫辩?泼妇如是,必非守分良妇!”因吓皂隶,代为解钮。堂上一呼,堂下百诺。 臧知不免,呼曰:“无劳见迫,当自启胸膛呈验!”时臧愤恨已极,乃力裂内外衣,层层断其钮,即引剪自刺,洞胸而死。
左右急救不及,堂上乌帽人魂魄俱窜。慌退入后堂,求救于幕宾。不得不实言受赃之故。宾闻大骇,谓:“何缪误至是!闺阁女流,为宰者所深忌。 纵使票传到案,审理时必当加意郑重。即误受千金赃,而原告自有漏洞可寻。苟验胎息,亦须稳婆或妇女辈试探之。遗腹既确,则秦觌之昧良自见。与其行险于妇 女,何若反问秦觌以诬控之罪?既可以伸理孀妇之冤,并可以挟取凌逼血寡者之赂。乃贪金无术,自陷于狱。臧氏亦大家女,未必便甘。今势已至此,后事未可知 也!”
令面无人色,缄口无一言而退。俄闻已投缳矣。
箨固氏曰:诗书中人,名重于利,即有徇利者,尚欲顾名;市肄中人,利重于名,即有爱名者,终难忘利。官由暖昧得之,名先不足惜矣;纳千金以买 左袒,不问而知其理屈矣。财贿谜心,乃欲庭辱妇女,不惟忘其廉耻,并且忘其性命。若幕宾教以反坐之法,使之金作赎刑者,非为贤者言,而为不肖者言之也。而 是公之误于贪金,则又不肖者之所不为矣。
干季香
澛港民干氏,生三子,长伯香,次仲香,次季香。家守千金遗产,耕田贸市,世有恒业。伯、季俱令子,护持家政,颇善经纪。惟仲不材,颓惰不事营作,乖谬出自性成。
髫龄时,事事梗父命,或威之,或劝之,俱无可以驯不肖也。惟与儿童征逐,演习歌场枪棒,则旋转如法,蹈舞甚娴。晨夕父食而甘之者,仲独不甘。 母每私藏异味以哺仲,一食连数鼎,犹恐其口未餍足也。父恨而挞之,母曰:“黄口儿年能几许,乃苛求若此?谁家三尺儿,天赋皆系神童?长即自改,何必责成过 速也。”父曰:“幸当稚齿耳,若羽翼已成,所为止此乎?吾之鞭棰,正所以生之;汝之袒护,适所以杀之也。”然父知不可为,意亦自倦,不甚追诘矣。
乃长,益放纵无忌惮,交游尽无赖子,一室陈设皆戏具。或父与嘉客共座,仲趋于庭,客起欲为礼,仲若无睹,侧身客座后,探取戏具以嬉。父锐声 叱之,弗顾也。每见伯、季无不争,争则无不为口食者。淫赌逍遥,积累日窘。初惟自褫其衣,继遂毒侵其母,终且寡廉鲜耻。虽不为梁上君子,已居然摸金校尉 矣。
父知仲性不可回,不析其产,徒为伯、季祸。己亦年近古稀,岂可使暮年抱馁?遂立约,将所有赀产,只伯、季均分;仲赤身自出觅食,不与一丝半 缕。虽母氏垂怜,亦时分私蓄,为之补助。奈不肖子一日之所得,必一日尽之,床头但留一文钱,辄终夜不能成寐。每日囚首裹面,身披一领百衲衣,腰不围带,足 不纳履,伏伺博戏场,效小殷勤,听驱遗。乞得头钱数十文,市果馅瓜仁凡几裹,视豪赌得彩者,进一裹;茶碗烟竿,皆顺旨。藉获抽丰,为晨夕炊爨。
或劝仲父曰:“仲之受困,极矣!艰苦备尝,孰谓挥金浪子,必无回念日?倘收面约束之,从此自新,抑未可知也。纵不能悛,可姑试之。”父以或 意良善,亦勉从所请,召之归,衣以温绵,食以精饭。仲终不适,汲汲如猕猴受系,如蝼蚁炙炉上。偶强试一事,或言非所素习;或目眩头昏,切切乞病假;或言有 某托紧要事,此可俟诸来日。即有时父使略坐己侧,倦怠之态,手足皆不从令,百计他顾,设法告退。延未旬日,束缚甚不能堪,心急如畏牢狱,乘间脱身窜去,重 寻旧业,又复前形。
未几,父母相继逝。衣衾棺椁,仲既不予分产,自应伯、季成礼。仲惟恋恋行厨,藉图沾润;又喜苛论是非,争丧厚薄。伯、季恶其不情,恶声反诋,遂致同室操戈。嗣是,兄弟益成陌路,而仲恃连枝之谊,葛藤种种,缠扰无休。
鸠兹,有青楼妓夏婉如,为季香旧好。伯、季在鸠兹经商,往来婉如家,不异家人习处。仲每窘乏时,踪迹伯、季,恒诣夏院。婉如初亦曲意调停,慰以酒肉。乃仲酒后荒唐,狺犷若狂,嘬口谩骂,愦不知人。欲牵之使出,辄滚地哀鸣,呕吐狼藉。自是惧其酗酒,不敢复与之饮矣。
一日,仲以行窃被获,伤痕竟体,衣服俱为褫去,又诣院聒伯、季,使具遮体物。伯、季言:“汝一生所御,由丝罗而韦布,知凡几十作矣!人之得丝 缕,所以庇身,汝则用以恣口,不为典库所收,则有事主褫之矣。谁是大力者,能为汝供给也?”遂互相诋诃而去。伯、季共商,欲谋所以御仲者,以为不杀此贼, 难未有已也。婉如是其谋,益怂恿之,谓:“汝两人意既如是,谋不可泄。饕餮儿惟酒食可以诱之。”
明日,仲复来。婉如与之食,而慰之曰:“余已劝伯、季,为汝制衣矣。苟其有命,汝必无梗。”乃使见伯、季。伯、季亦温颜与语,谓:“今晚姑 就夏院宿,诘旦余等回家,汝可从去。家有故衣,将以畀汝。”及天未晓,两人携仲去。至江滨僻静所,缚而投诸江。时已晨光东泛,有田舍奴过其处,问何作,两 人叱之曰:“毋多言,不箝其口,并汝俱杀矣!”闻者悚怖,鼠窜以去。
仲殓且葬,乡里不敢争,无首其事者。寝碾岁馀,因婉如有居积五百金,授季使权子母。季载装出贩,舟至梁山,为盗所掠,旅橐一空。只身赴县报 盗,县宰以农家子五百金非甚易得,恐其所报诈也。究诘之,季言贩本有同伙者。宰思合金伙贩,或合同要约,或信函嘱托,必有纸据可凭。倘批使呈验,字纸不难 伪作,惟猛搜得之,斯情真可信矣。乃令检季佩囊。
不谓伯、季谋仲时,立有盟誓书,密藏于囊。为宰所得,因悉伯、季杀仲状。遂系季,并逮伯幽于狱。幸无追者,案未详治,而伯、季之产俱空。夏妓以知情,牵涉数年,蓄积耗散无遗矣。
箨园氏曰:仲之行径诚可恶。然父在,犹不忍杀其子,而为伯、季者,乃以其需索之故,竟从而甘心焉,不已甚哉!经岁之后,借径于盗,以曲鸣其罪,而尽倾其家,其为报也亦巧矣。
准提尼
建康南城内准提庵,有老尼,两受戒香,岁朝九华。口齿伶俐,出入缙绅家,谈因果,讲经忏。豪门闺秀,多喜引为谈友。岁获布施无算,尝踮关募化千金,创建兰若,小阁深厅,颇极幽雅。然性贪无厌,认男寄女,百计骗脱财帛。
城东有仇氏女名绣云者,婚于崔氏。结缡五月,崔亡。青春丧偶,翁姑哀其少,劝令改适,云坚执不从。有寡母,虽不丰腆,略赡晨夕,云倚以居。嫂 乔氏,性甚悭吝。云虽勤于针黹,衣食皆自给,嫂终虑其粘母,絮聒不时,窃谓:堂堂男子,才力两兼,尚多耐困穷途;一娇弱闺人,谓能以指头自活,必诳语也。 疑阿姑私蓄,必尽佐小姑温饱,不谋遣去,垂慈寡女者,必失宠于孤儿。妇姑勃溪,遂成衅隙。
母虑云终非长久计,谓云曰:“苦节全贞,其志固佳。然而水尽山穷,不可不筹思前路。膏粱文绣,惟儿自取耳。率缩无依,俯首仰人眉睫,只取人 憎,何可终老?昔我之所以当守者,上有衰迈翁姑,下有呱呱子女,家业亦称小有,因得摒挡丧葬,接嗣承祧。今汝家乏隔炊之粟,膝无半子之依,虽有寡母,墓木 已拱,不足以共尽馀年。五月衾枕,恩爱无多,从此别图富贵,亦权宜之计也。”云曰:“儿计已决,方且以未尽一死为恨,何忍言富贵耶?倘嫂真不相容,惟有祝 发耳。”母喜其志,不复更劝。
准提老尼尝以募化至仇宅,仇妇以云欲祝发之意告老尼,密使怂恿成之。尼曰:“情恐不真。”妇曰:“被惟不嫁,故有是念也。”尼曰:“不然。 凡人易于言始,难于要终。或缙绅望族,为礼法所拘;或知识未开,轻言守志;甚或好名心胜,强耐孤灯。日久而心生厌倦,遂致末路参差。世有拚弃巨万家资,转 取寒门衾枕,忍为儿女绝裾,独伴情郎同梦;不乐身坐高堂,驱妇调羹;反恋丝萝情好,屈为人役。汝小姑事事不如人,此志未能不变也。”妇曰:“既收为衣钵后 人,将来之事,惟汝自主矣。”
尼从其言,往说绣云。绣云注念空门,正不待尼多口。乃复说其母曰:“小姑青年披剃,岂可抛头露面,托钵沿门?必得挟资自给,募化之事,则老朽人自任之。”母知留云不得,只得私货妆奁,计可百馀金,送云于准提庵,谆嘱老尼,切切托其护庇焉。
云从尼甫半载,云母病,已辄亡。尼欺云失恃,往往诱风月少年,使窥庵蛊云。云深守经房,蒲团坐破,坚无一出。一日,有七秩老翁诣庵祷佛。尼使 云鸣钟,云不可。尼曰:“翁近百年人,阶下小礽孙,年长过汝矣。佛门弟子,不役使募化,已属破格恩。谁积巨万资,养娇懒美人?似我老顽贱,反为后来人作使 婢也!”云苦老尼噪聒,且翁老,可无猜忌。遂出强司法器,钟鼓数十击。佛事完毕,翁顾云,略讯邦叶,云答数语而退。
更逾数日,尼自外归,谓云曰:“汝母仙逝后,自灵帷一恸,不复再修子职。转瞬已禁烟时节,尚能剪楮一尽扫墓情乎?”云曰:“罔极之恩,岂以 剃度而忘之耶?”尼曰:“是诚贤弟子也l”至期肩舆以往。庸知恶尼设借题毒计,实受金,卖云以白须翁,占枯杨之稊也。云坐蓝笋上,愦愦若梦中。及驻舆,见 第宅闳敞,丽服艳妆者围而迓己,哗言“新人至”,知为不法尼作祟矣。踊而下舆,呼天抢地,愤不欲生。宅中人再四婉劝,言:“事事惟命,必不相强。尼之阴 毒,但欲作何报,无不愿助一臂者。”调停数炊时,始推挽归房。
翁思彼方盛怒之时,未可过于逼勒;况小秃鹙急切未及蓄发,札帕蒙头,戴假鬏成花烛,本非雅观。不如诈使留为义女,以渐渍而徐图之也。因自诣 云,慰之曰:“老人年已就木,岂乐掯祸红颜?尼言事系汝心自愿,故敢作成之耳。不想老秃之绐我也!但汝与准提尼仇怨已深,必不乐回故处。不若投身寄我膝 下,以徐策图尼之计,则仇可报而怨可释矣。”云不得已,留翁舍,择静地栖止,经卷、木鱼仍不去侧。虽不茹荤,而晨夕所供素馔,皆珍贵物。惟云自含忿不嗛 耳。
住数日,云自思:“翁言留为义女者,其情诈也。果无恶念,何不出婚书焚之?数日给奉,悉以恩义结我,此曹阿瞒之谋留汉寿侯也。纵能洁己自 好,而婚书已载为某妻。倘延以岁月,虽至讼庭,皂白无以自明。”其夜秉笔灯下,抒志鸣冤,历历千馀言,书成缄襟上,雉经而死。明日,喧传绣云投缳,老尼奔 至,思欲诈翁金帛。翁执绣云遗书,言欲讼尼公庭。尼惧,再三哀乞,始释之。
是岁闰七月,为地藏王寿诞正辰。准提尼朝山至九华,因拜灵官鞭下,伏地不起。视之,则七窍皆血,两珠突眶外,口自声喊,尽吐平生罪恶,言害绣云事甚详。从人知获神怒,投地代祷,乞留其残喘归刹,移时稍定。舆至中途,自以指爪狂刺咽下,断喉而死。
箨园氏曰:信神者必其畏神,故香愿岁岁不绝也。何以种种恶孽,惟信神者最果于行?岂又以神为不足畏耶?抑知其意,正以恶孽之深,何恃而不恐。 岁岁朝山,必有神灵为吾袒覆;他日刀山油鼎,阎罗王即欲行刑,而大雄殿赦书必行八百里报马,使之出地狱而登天堂焉。噫l所费者香楮,所获者金帛。倚仗佛爷 大力,天谴所不能加,事果可为矣l庸讵知神怒难犯,报复之奇,不在森罗殿,而在大雄殿也。作恶于人,而求援于佛,此等护身符容有益乎?
玉桂
兰陵屠氏,家巨第庨豁,连闼十数亩。有甥高平人,姓弓名联芳,年十三,堂萱失荫,寄依屠氏宅。
宅后有园闲放,不甚修葺。园之东壁,有庐五楹,幽院蒙密,掩蔽花丛。弓偶游戏,探园至其处,见朱兰绕庑,有垂髫女立檐下,调鹦鹉为戏。度年 齿,与己不相上下。弓恃两小无猜,冒昧逼其前,问曰:“鸟已能言乎?”女敛唇笑,尚未即答。有媪出,见弓呼曰:“联哥来,胡不入?甥在外家,尚客套耶?” 媪携弓入,女亦随其后。
有四十许丽人,开帘纳弓,曰:“我亦汝妗氏,何来许久,不一人视我?岂以贫富,故亲疏有别耶?”问弓:“年几何?”答以“十三”。丽人顾女 曰:“桂儿年十五,身材纤弱,较联哥尚不及。”媪曰:“不矮于联哥,鲁、卫兄弟耳。”又厩谓婢曰:“客至不烹茶,蚩蚩呆立胡为者?”婢憨笑以去。
少顷茶至,列数盘,设果饼,手掇置弓前,堆垛成塔,且嘱弓曰:“汝大妗与我常不睦,所由各立门户,庆吊不相通。汝回前舍时,毋言至此也。有 暇即自来,勿预他人知,恐见忌者多口也。”玉桂性憨,初觌面,依恋甚有深情。携戏移时,丽人谓弓:“白日西飞,渐已届晓,汝来许久,前舍不无追索,今且 去。嗣是好姊妹,欢聚正多也。”弓回前舍,果秘其事。
大妗固善病,小遑窥察。弓诳同室者,蹈隙辄一至。天方苦寒,弓与桂多以两袖笼接,彼此通握,互暖怀中。弓得佳味,必携以饷桂;桂亦时留旨蓄 待弓。或晨至桂犹未起,桂母但颐指授意,弓自诣复室,探桂帐中。桂醒,即代揽衣使着。或向枕边,为觅簪珥;或调护熏笼,为炙弓鞋、锦裆。殷勤服役,事事较 婢媪为精细。婢戏之曰:“公子夺人生路,将使我等无啖饭处矣。”两人戏亵之私,桂母井不深察。或弓至桂不在室,桂母必告以所往,俾自向柳阴花下寻觅。虽年 俱妙龄,情不至乱;而肤肉之亲,即婢媪前亦无嫌碍眼。
屠宅闳敞,东问则言在西,西问则言在东。迁延半载,两人踪迹,前舍略无识者。一日,弓以父病召归,私悰蕴结,梦寤不忘玉桂。乃父病只偶然感 冒,不弥月已平复如恒。方托冰人,为之谋聘。弓隐以情告媒妁,使通款,为玉桂委禽。父思外家并无是女,疑为近族,往访于屠氏,并无识其人者,因还叩弓。弓 不得已,实以所遇于后园者告。
屠闻大骇,以为后园庐舍,久乏居人,被狐怪凭为窟宅。知弓所遇不祥,皆谓福泽自厚耳,不然必败。父闻甚惧,遂禁弓不得更诣外家。急择佳丽,以安其念。逾岁,弓年十有六,即为毕姻。虽新好是敦,而惓惓寸心,终觉旧情难舍也。
时有院试期,弓应期赴郡,住童民壮家。闻对巷住有美人,询诸童。童言:“系青楼女,曾自济南来。有南人毗陵妇为同侣,寄栖库吏家,月前徙此。 声价高,未易见也。”弓曰:“试为我先容,不谐亦无害也。”童曰:“诺。”日即昏,童执灯为前导,款关入。过数院落,至一舍厅,烧巨烛如儿臂,陈设炫耀。 使弓暂就厅事坐,有媪出,童与耳语久之。
媪入,即有数婢来,引灯导弓进,层层越复室。最后一房,暖香四溢,兰麝喷人,美人见弓,起立微笑,而两目凝注,似曾相识。弓曰:“卿其桂姐乎?”桂曰:“然。联哥尔许时,尚忆有妾耶?”弓曰:“仆谓此生此世,将不复睹卿矣!”相对俱泣下。
桂曰:“君方以妾为妖物,所由见弃之深。然不怨君,此关妾命,君自不负妾也。人以妾为狐,此语非甚无因。妾实人也,为狐所养耳。妾父本县尹, 私一近婢,生妾。因干嫡母怒,弃诸隘巷,为狐母所得。乃赁民家屋,雇乳媪哺之三年,而得屠氏园。鸠寄十馀年,而后遇君。君别后,不为屠氏所容,徙还石室。 其岁冬,雪积地盈数尺,穷山远市,事事不甚便适,乃携妾置一破庙中。母出营干,遇猎户毙之。妾既失恃,为强徒掠去,鬻于青楼中。所以甘心含垢者,惟狐母豢 养恩及君情好,寸刻未能忘怀。尝冀得君一诀,以了心愿,不谓果有今日!幸无良家拘束,且可图一夕之欢。”遂留弓荐枕焉,殢雨尤云,绸缪臻至。
弓自是流连桂院,偎红倚翠,日以为常。桂总以身堕烟花,火坑难出,话言所及,不无泪眼盈盈,百计千方,谋欲脱离孽海。是岁,弓获泮捷。桂甚 欣跃,因告弓曰:“以妾零落如此,君本未能袖手;然恐尊君峻执,难进一言。幸值文章吐气之秋,必获垂慈格外。妾之待拯,急于救焚,机会不可失也。”弓曰: “未识鸨母何如耳。”遂以问鸨母。
鸨母谓桂曰:“汝之归我,其费只百馀金。而数年来,所获缠头以巨万计,尚忍取汝聘金耶?虽然,得汝才三年,已三兴雀角,屡振而屡颠之。岂惟 儿有厌心,即余亦岂乐此不疲者?惟目前偿馀债券,尚不下千金,累儿更耐岁馀辛苦,冀有弋获。既完夙券,不可不稍有赢馀。弓家郎诚戆直,然家有结发人,后变 难测,此儿终身事,不可无日久计。只可使人仰我眉睫,不可使我落人肘后。必得橐中物,进退方为有据。脱有不虞,须敷子母终老。今且与弓郎订约,待诸事摒挡 略尽,亦无费弓郎百琲珠。但得名花有主,余亦得所休暇足矣。不然,不惟儿无退步;即残朽骨,亦恐葬身无地也。”弓与桂俱以所言当意,于是桂解金凤钗,弓解 鸳鸯玉佩,鸨母主婚,以曹媪执柯。各质信物,为啮臂盟,相与要期而别。
自是,两地鸿鱼,往来不绝。虽睽违经岁,犹得稍慰离悰。及将赴秋闱,接到邮筒,知桂近况颇适,旧欠偿清外,公私储蓄,尚可数千金。弓意甚 惬,惟期指日佳音,以完鸾凤。由是加功驯练,早赶闱场,文思敏捷,注意高魁。既而飞骑传人,报条无我,嗒焉沮丧,垂首来归。不谓人事无常,彩云易散,正当 眊耗伤怀之际,忽接郡中讣音:则桂已埋香半月矣!时苦闺人制肘,不获恁棺一恸。深所疚心,惟日向暗陬中垂涕而已。
明年,弓以岁试至郡。其鸨母已另买雏姬,重新丝竹。寻吊芳魂,而黄土一抔,鞠为茂草矣。
异鸟
《山海经》所载奇禽异兽,状已奇矣;不知《山海经》之所不及载者,更难枚举。
金陵熊松泉宰河内时,其封翁见民间获一鸟,高二尺有奇,鹰嘴而鸭脚,通体毛衣皆老黄色。鸟头圆顶,脑后巨团倍于大佛寺之布袋罗汉,状与猕猴相 恍惚。眼大于碗,珠若水晶球之中含黑子焉。度晶球外朗者,厚约寸许,方及黑子。眼眶常不阖,按手摩挲,鸟弗觉也。扣其睛,声响若铜。又熊宰汝州时,有民壮 枪毙一枭鸟,重百斤,亦一异也。
他如四川之芸头鸭、吐寿鸡,虽不足怪,亦可见天地生成之巧。芸头鸭其毛遍首,卷成芸头,五光绚灿,有条而不紊;每一芸头,皆有红线绕而缘其 饰。吐寿鸡亦吐绶鸡之类,但吐绶鸡之绶,五彩成章;吐寿鸡则喷口垂一寿字,红艳若锦,虽出天工,宛如人巧。造物之奇,固未可以意测也。
不独鸟也,熊藕颐官汝州时,见有蝎虎,长可七八寸,三尾并出,状若练雀之尾,曳而行于壁。又宰四川之定远,见两蟢子,腹大如盏,脚肥如蟹爪。司阍者言署内所见蟢子,如是者凡八枚。然实不吉物,见则其官不利。未几,果罢官。
猫怪
狐与狸各种,闻之狐必数百年而后灵。有{犭比}狐者,狸种也,生而能灵。南方为祟者,多此种。人见其形状似猫,或传为猫怪焉。
花堰民俞某,昆季三人,屋三椽,井室共爨,蜗居湫隘。有老母,无设榻地,栖止小楼中。而年及古稀,衰病龙钟,起居不甚适。俞大患之,请以己舍舍母,而己与妻移处楼上。母住楼数年,安戢无稍异。
其夕,俞大夫妇至楼,无床榻,无茵褥,惟展败絮一裹,竹簟一张,席地以寝。虽有帐覆其上,已陈腐不堪,碎裂若悬鹑。尽日操作疲惫,就枕即已熟 睡。比晓启睫,不知何时帐幄悉为火化。竹簟败絮,四围皆成灰烬,惟贴身几许,得依然无恙。燕雀处堂,竟不知祸之将及己也。一家并骇,莫测所为。自兹以往, 种种怪异,无片刻安贴。百计驱除,讫无一验。
后延一僧,作经忏忏怪,绘像数十轴,布满一堂。自释伽、文珠以下,鬼卒、鬼狱皆备,钟磬铙钹,喧阗彻昼夜。乃以三四人扛一鼎,炽炭其中,烈 火熏灼。烧一铁练,秤锤为堕,使通体红彻,以长铁箸挑练悬火上,步步灌醋喷之,酸气四溢,扑鼻莫纳。俞兄弟各炷瓣香一炉,篆烟缭绕,托盘以随步僧后。
僧戴毗卢帽,披水田衣,仗七星剑,口喃喃,不知念何法咒,踏梯以上。响器并作,声彻宵汉,拨火醋频频加紧。忽空落中跃起一大猫,修尾蓬蓬,目光如炬,疾驶若飞,足不及地。时窗扃未启,棂隙仅二指许。不知猫何以破窗,竟窜空无阻碍。俱谓猫鬼远遁,怪可从此绝矣。
不谓僧方捡经归刹,大猫且复回楼,每日作恶,一如前状。复请于僧,僧曰:“是不可驯也,安用此无益之谋焉?吾为汝卜,知明年春,猫怪无不去 者。凡人欲久于其地,必不取厌于人。犹是居停,向与何德,今与何仇?向谓可留,今谓可去?故也人情所同,虽怪亦然。与一老人处则易容,与两夫妇处则难耐。 憎汝者深,则弃汝者决矣!请姑待之。”明年,怪果绝。
箨园氏曰:是僧也,其前之驱怪也,殊憎其妄;其后之料怪也,甚觉其明。妖由人兴,人无衅焉,妖不自作;听怪所为。怪亦自觉其无谓,何必扰扰也。
虎二则
休宁多山,夜行惧虎。榛莽阴合处,行旅相戒,黄昏后无敢就道者。有少年某,结庐曰岳山,身多营干,不能无晚归。
一夕,手一笼灯,夜返,踽踽林薄中,万籁俱寂。忽闻石磴间橐橐有声,回首见数十武外,两睐朗若双灯,知为虎至。山中人习知虎性,急窜必当急 追。不敢一步趋脱,只自缓行徐踱,而一手执灯,一手解钮,暗褪长衫,就道旁矮树低挂枝头,并灯悬其上。己则暗闪向近处,择高树盘旋以登,伏而伺其所作。
虎徐至挂衫处,即停趾凝睇,若有疑状。以爪爪衣,仍卓立以视;又爪之,如是者三四作。偶试爪触笼灯,坠地,纸灼其焰猛起。虎大惊,狂奔以窜。少年始脱,井力趋逃至野渡。有虚舟横岸侧,跃而入。无为用楫者,乃脱板为桨,荡之以渡。不敢更前,觅路旁茅舍,扣门投宿焉。
余家茂林之西山下。西山之西,松杉蒙密,林麓黝僻。猎户十数人,尝负枪寻击獐麂。阴翳中,偶窥一虎,发枪欲毙之。不中,虎惊遁,驰山而东。
东冈下,人烟近接,薪木不深,直趋无停躅。至一高阜,其下已有屋庐,侵山筑垣,低仅数板。虎急无奔路,逾垣而入。有甲妇自侧门出,遇虎于隘 巷。虎舞爪颠妇,舌芒棱棱,着肉即无人面。适浣女晾衣于巷口,见甲妇为野兽所窘,不知其为虎也,擢长竿以刺之。虎怒舍甲妇,而奔浣女,伏面且舐。门中聚石 琢匠数人,惊为虎至,齐声狂喊。虎怖,趋旁舍,破门投一斗室,团伏卧榻下,不敢复出。石琢匠为阖旁舍门,下钥缄锢之。
延未数刻,诸猎户觅虎已至。茅舍石墙只半砌,及肩以上缺如也;墙下劚山成壁,俯视深且及丈。猎户排班伏枪候壁下,梯屋撤茅,辟洞盈尺,以长 竿下捣榻底。虎起,出榻前,延颈四瞩。觑舍后墙缺有光,乃跃而登其上。见人繁众,蹲不复动。火枪俱发,虎着铅,驶而下,攫得一猎户。两拼死力,坚抱滚地, 旋转堕坡下。诸猎户舍枪,各挺叉来助,始击虎以毙。
箨园氏曰:虎之畏人,甚于人之畏虎也。一灯之堕,何足惊;榻下之依,何其怯。而虎之所以致毙于人者,在此矣。昔人云:虎之食人,必待其惧而食之。人之于虎,何独不然。
蜈蚣三则
苍头赵兴,宿迁人,尝从役于副河院署中。言其数年前,曾随纸商某行贾京师。捆载辚辚,打帮伙伴,连络数十车。一日,早发沙河。中途暴雨,适遇一破庙,踉跄而入。佛堂隙地,久不粪除,舆夫仆御,蜂拥其中。倾盆急雨,势若排山。
忽霹雳一声,从暗陬中击起大蜈蚣一条,长三尺有奇,激射腾空,破檐而出,见者为之失色。须臾雨霁,展軨效驾,电掣星驰。方及五里外,其地人声 腾沸,观者如堵。问之,则暴雨时雷击一蜈蚣,堕死于地,盖即破庙中之所击起者也。邑人吴蕉圃,从其家墨仙明府之任四川。车行落后,联辔仅数人,益以御人驺 子,行道亦颇不寂寞。一日,因赶站不及,于荒村中觅一古刹,而投宿焉。
次日,值天阴雨,车不得行。饭筵小饮,苦市远,无兼味侑觞。山家长物,惟桑阴篱落间鸡群繁衍。因掷钱得鸡一具,割而烹于鼎,盖覆其上。穷途 闷坐,无所消遣,乃三四人团聚一席,斗牌为戏。有上座者,偶侧首,凝注爨火。见鼎盖忽腾而起,高及尺许,则仍堕鼎上,再起再堕。心异之,急呼同座者觇其 异,则起堕一如前状。一时大相惊怖。
方将往窥于鼎,忽仲首见梁上有蜈蚣,头大于升,探首向鼎,吸而起其盖。众皆狂骇,不敢停趾,踉跄而出。人声嘈杂,蜈蚣亦缩首以入。鸡无敢食者,悉举而弃诸野。是夕,俱择行厨远处,环坐以待漏。
川省金堂县云顶山,有樵人采于山。既析薪成束,整担层岩下。相去百步间,有池大可半亩,将往掬泉饮之。遥闻谡谡声,翘视一里外,见翘楚中分,觉有物风驰而来,其急如箭。樵疑为虎,奔而越于涧,至对岩下,腾身树上,以觇其异。
乃来者非虎也,一巨蛇如桶,若渴骥奔泉,得池辄下蟠而没于水。蛇既没,而错薪中声响如故。更睇之,则五尺许大蜈蚣一条,追奔至池边,周围四 绕,环而走者三四匝。乃停趾昂首,缭绕以舞。觉池中白雾迷漫,顷刻滃拥成团。有红球如火,喷自蜈蚣吻际,星驰而入于水。寸晷间,蛇已举首,戴球而起。蜈蚣 对蛇一吸,收球入吻,而蛇首随伏岸侧。蜈蚣仍绕池上,逡巡三四匝,白雾毕收而去。
樵俟蜈蚣去远,不复更问樵担,惟疾趋以归。明日,邀集数十人,各持器械往窥,则蛇已脑裂而死,吸髓全枯矣。乃出蛇于池,扛归而褫其皮,颇获重价。
箨园氏曰:尝闻吴伯常云:其外祖幼时,一日自室门出,误踏一物,力能负人以行。骇而俯瞩之,蜈蚣也。阔可三寸,窥首出槛下,仅及尺许,尚未识 其通体。乃狂呼间,倏已不见。及搜其处,渺无所得。又其叔祖母随任潜山时,见石隙有蜈蚣,阔几盈尺,而头尾俱匿。及呼人至,则已不复可见。举其石而穷睇 之,并无一物。噫,天下妖物,固随地有之,天诛不可犯,所由自蔽耳。若蜈蚣者,必用其害蛇之术以害人,人有噍类乎?
梦异
吴伯常言其尊公樵孙孝廉,尝一梦连数年。每月朔望日,梦至一府第,坐堂皇南面决事。公案左右排班者,十数人,吏人进案牍,重迭不一。审情判 决,下笔皆成四六,裁对工雅,自然流出,不烦思索。梦中了如,醒即不能记忆。心异其梦,未尝以告人也。后居其祖都宪公之丧,于灵次对众言之。自是以往,梦 不复作矣。
伯常又尝自作一梦,亦极离奇曲折。丁酉岁四月二十二夜,梦坐室中,远远立数人,招而呼曰:“时至矣,尚不行耶?”心似知其事者,应曰: “诺。”则趋而出,道路迷离,莫测远近。俄入一官府,蛤粉墙匡,两壁相对立,甬路通其中。见堂上联并数人,据案面坐,衣冠整肃,侍从纷繁。阶下鹄立多人, 拥挤嘈杂,宛若举子之听点龙门者。
堂西一小门,旁通夹道,其深不知几许。应名者俱给卷,鱼贯入其内。及唱伯常名,视所给卷,阔五寸许,长倍之,恍惚奏本纸式。中行直书:监察 御史张若卫,年四十七岁。其下密书数十细字,琐碎不甚了。未遑更视,遽呼曰:“卷误矣!姓氏、年齿皆不类。”一白皙而髭者,睨之曰:“卷诚误也,余为汝禀 白之。”遂手其卷以上。须臾闻堂上大声呼曰:“张某,吾婿也,未知何往。获婿卷者,具有缘分,即着往寻取可也。”伯常心念张若卫何如人,从未识荆,何处寻 访?
正旁徨间,一吏请先导,谓:“毋便怯怯,从余往,张某可得也。”因即随之以行。至一村野,柴门篱落,春涨横桥,饶有风趣。渡桥入一院,两旁 碧柳参差,日光荡漾;禽鸟飞鸣,怡情悦耳。涧中流水,波影空明;匝地红栏,盘旋低绕。依径行来,栏尽而小楼见。楼下雕窗洞启,珠帘半钩,几案横陈,牙签满 架,一伟丈夫披书坐窗下,态度轩昂,气冲霄汉。前导者止生而入,絮絮语其侧。丈夫披书不应,旁若无人者。俄而视天自语曰:“余不欲往久矣l奚烦劝驾哉?” 前导者乃顾谓伯常曰:“翁既不欲往,子可复命矣。”遂相与俱出,不数步而醒。
咸丰辛亥,余与伯常,俱下榻子耘谷兄之退园西舍。为述是梦,俾记之,以俟他日之验否。
箨园氏曰:梦者,人心之绘影耳,怪怪奇奇,俱无足深骇。独吴樵孙之一梦数年,而又必以朔望,是则可异耳。族人楣阁者,尝一梦连三晚,则亦一奇 也。初晚,梦入试院,上堂应点,囊卷入号,铺笔砚,作文战。文成缴卷,出至龙门而醒。题与文,俱不能记忆矣。次晚,梦发案,见己名列案上,甚喜。俄闻照案 铨官受职,而醒亦不忆为何职也。第三晚,梦肩舆来迎,谓系授官之任,车非驰马,无甚仪从。进一城,其地昏黯,官署萧条。既升堂,据案而坐,有夜叉进鬼篆。 点名,有铁索者,有带枷者,有并无刑具者。是岁,其里人死者,两健男,一老妇,点名时皆在焉。老妇及一男,俱听点而下,无异词。最后点一健男,本里中之极 恶者,三木囊头,应点而上,横肱据案,呼号痛哭。楣阁大窘,而恶人之哭益豪,遂惊而醒。是梦也,想由作恶之未见显报,欲使人知有冥罚耳。
风霾
吴之熊言:有徐某者,在徐州之铜山驿,主持马厩。一日坐室中,携书在手。正展玩间,忽狂声卷地,若奔潮争赴,殷雷陡发。双眸不睹,烟瘴四黑, 不识何物壅合,恍若肘压于梁,身塞于瓮。昏愦中,觉所凭几尚横于前,乃拔身以出,腾而立于几,恍荡如柳絮之无着,竟非复屋里先生矣。万态模糊,寸心如梦, 并不知其为风霾。
须臾风息,则河山如故,景物全非。自顾所卧处,并无室庐。去马厩六七里外一田陇间,堆积稻秸,高筑成台,身为风卷,适堕其上耳。民间屋宇, 所在倾裂;砖甓榱椽,随风起舞。轻若扬沙,并不见向近处所炊落一梁一柱。惟剩有败址颓垣,凄凉满月而已。厩马压毙者,亦不知凡几。可见风之摄人,特为气之 所吸,并不烦拉杂之力。
当日徐某之从风远飏,无过一点轻尘,盘旋空际,故不自知其驰骤也。倘其时不遇积秸而止,则顺风鸿毛,扶摇迅速,而山谷豺狼,江河鱼腹,安所测其究竟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