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冰室野乘 (清)李岳瑞 着
目录
卷上
拣魔辨异录
雍干遗事(二则)
乾隆宫禁遗事(三则)
乾隆朝万寿庆典之盛(二则)
宣宗冲龄神武
德宗皇帝圣德恭纪(二则)
德宗外交之大度
历书异闻
乾隆朝伪皇孙之狱
明太祖御书墨迹
正音书院
福八
明故太子之异闻
交泰殿大钟(三则)
明太傅遗事
徐健庵遗事
郭华野遗事
高文良公夫人之能诗
鸦片遗闻
田文镜之幕客
于文襄出缺之异闻
来文端之知人
大臣微行(三则)
和珅供词
纪和珅遗事(四则)
管韫山侍御之直节
毕太夫人训子诗
杨重英遗事
尹嘉铨罪案异闻
吴谷人遗事
刘文清姬人善书
庞雪崖之遗爱
金简
朱文正之迷信
成得大逆案
林清逆案异闻
汤文端遗事
杨忠武公遗事
梁山舟遗事
李申耆遗事
汤海秋之死
栗恭勤公遗事
前辈爱才之笃(二则)
内务府糜费
道光时南河官吏之侈汰
曹杜两相得谥文正之由
穆相权势之重
张船山侍御之直节
道光朝两儒将
林文忠公遗诗
卷中
林邓唱和诗词 三则
陶文毅识左文襄
桂林寇警轶闻
左文襄轶事
左文襄联语
左文襄遗议
李文忠公遗事
阎文介遗事
倭文端沮开同文馆
恭王用人之公
朱提督洪章遗事
张汶祥案异闻
林夫人书稿
高心夔遗事
延树南宗伯之大节
薛云阶司寇之法学
宝文靖遗事(二则)
多忠勇公轶事
国朝列女传三人
李莲英女弟之指婚
厨役高识
沈副宪之知遇
某太史遗事二则
浙案异闻
镇平王树汶之狱
王可庄太守失欢于宝文靖
挽联
纪马江死事诸将
甲申越南战事杂纪
章高元失青岛之遗闻
服妖
庚子拳乱轶闻
张樵野侍郎遗翰(三则)
中堂之识字
尚书忠爱
刘博泉侍郎之直
张文襄遗事(二则)
卷下
都门词事汇录 七则
半塘老人游仙词
九九销寒图
鹧鸪天咏
咏珍妃殉国事
咏雏伶五九事
纪王焕事
陶农部宫词
纪歙鲍烈士增祥事
纪大刀王五事
南下洼水怪
百年前海王村之书肆 琉璃厂于辽为海王村
燕郊废寺之金炉台
云南铜厂
嘉禾图
知不足斋日记钞本
三进士出身之奇
奏疏纰缪
文牍谬误
明季两烈妇
李奉贞
女子绝技
君杏农侍御
陈子庄明府之外交
王文靖遗文
宰白鸭
史抚部诗
黄公度京卿遗词
周太史(兰)隽语
题壁诗
孙北海雅谑
巧对
国初富室
官书错误
《四库全书》之滥觞
私家藏书楼
闺中经世远识
吴梅村身后之文字狱
吴汉槎髫年能诗
大盲头陀遗诗
孙豹人遗事
吴征君农祥遗事
屈翁山遗诗
钱牧斋诗案(七则)
香冢鹦鹉冢
梦异
洪大全遗事
石达开之日记
吴三桂之逆迹
戈登遗言
丁韪良被骗
赫承先求应乡试
黄靖南遗事
诗钟汇录(三则)
隐语汇录
铁路输入中国之始
乞食制府
时艺余谭
术士能代人饮食
马士英玉佩
●卷上
○拣魔辨异录
《拣魔辨异录》一书,世宗宪皇帝御制,以辟天童僧法藏宏忍师徒之邪说者也。简端列谕旨一道,计四千一百余言,略谓佛道以指悟自心为本,利人接物,直达心原。外道魔道,亦具有知见,因误认佛性,谤毁戒行,故谓之魔。朕览密云《悟天隐修语录》,其言句机用,单提向上,直指人心,乃契西来的意,得曹溪正脉。及见密云之徒法藏所言,全迷本性,无知妄语,不但不知佛法本旨,即其本师悟处,全未窥见。其嗣宏忍,复有《五宗救》一书,造孽无穷。今其魔子魔孙,至于不坐香,不结制,甚至饮酒食肉,毁戒破律,唯以呤诗作文,媚悦士大夫。若不翦除,则诸佛法眼,众生慧命,所关非细。朕既深悉禅宗之旨,豫识将来魔孽之深,不他屏斥,魔法何时消灭?着将藏内所有藏、忍语录,并《五宗原》、《五宗救》等书,尽行毁板,僧徒不许私自收藏,有违旨隐匿者,发觉以不敬律论。另将《五宗救》等书,逐条驳正(案即此书)刻入藏内,使后世知其魔异,不起他疑。天童密云悟派下法藏一支,所有徒众,着直省督抚,详细查明,尽削去支派,永不许复入祖庭。果能于他方参学,得正知见,另嗣它宗,方许秉佛。谕到之日,天下祖庭,系法藏子孙开堂者,即撤锺板,不许说法。地方官即择天童下别支,承接方丈。朕但斥除魔外,与常住原自无涉,与十方参学人更无涉,地方官勿误会朕意。凡常住内一草一木,不得动摇,参学之徒,不得惊扰,奉行不善,即以违旨论。如伊门下僧徒,固守魔说,不肯心悦诚服者,着来见朕,朕自以佛法,与之较量。如果见过于朕,所论尤高,朕即收回原旨,仍立三峰宗派。如伎俩已穷,负固不服,以世法哀求者,则朕以世法从重治罪云云。此旨既出,当时督抚,非皆谙习佛法之人,不知如何遵旨办理。书凡八卷,每条先以小字,低一格录宏忍原书于前,而以大字顶格,书圣制于后,与驳吕留良《四书讲义》体例相同。特彼书为儒臣奉敕编纂,此书则一字一句,悉出圣裁耳(按藏忍之书,既入释藏,其人必非国朝人,但未知其生当何代,当质诸精通内学者)。
书中第六卷有一条涉及儒书,因辨《史记》记孔子事之不可信,恭录于此,以见大圣人读书论世之精识。略云,《论语》言孔子在陈绝粮,不言陈发卒徒围孔子也。孟子曰:「孔子之厄于陈蔡之间,无上下之交也。」孟子何为有此言哉?盖当时即有陈蔡发兵之说,而孟子辨之,谓陈蔡君臣皆与孔子无交,是以适有绝粮之厄,而非有兵戌之患云尔。历来转以《史记》释《孟子》,而《孟子》之意遂不显。按《史记》所载,吴伐陈,楚救之,军于城父,知孔子在陈蔡间,使人召之。陈蔡之大夫相谓曰:「孔子贤者,其刺讥皆中侯王之疾,恐至楚而发我阴私。」遂相与发卒徒围孔子,绝粮三日。孔子使子贡告于楚,昭王发兵迎孔子,围乃解。此其为子虚乌有无疑。是时陈蔡安敢构怨于楚,且吴伐陈而楚救之,楚迎孔子而陈转围之,陈君臣虽至愚劣,安敢当一大国伐我之时,更得罪救我之大国耶?楚使者与孔子俱,陈其并围之耶,抑解围一角而出之耶?楚王闻之,有不即发兵迎孔子,而必待子贡之来告耶?从者皆病莫能兴,子贡独能溃围而出耶?此事之必无者也。且所记孔子告子贡、颜渊曰:「匪兕匪虎,率彼旷野,吾道非耶,何以至此?」子贡曰:「夫子之道大,故天下莫能容,盍少贬焉?」颜渊曰:「不容何病?不容然后见夫子。」夫颜渊、子贡之贤,岂得谬戾至此?君子当患难,省躬克己,则有之矣,安得有忽思改弦易操之理?且道大则于人无所不容,而亦无恶于天下,岂有以道大而转致天下莫能容之事?如果至不容于天下,则必于己实有不韪,天下国家,岂有皆非之理?安得漫然曰不容何病,不容然后见夫子?岂圣贤戒慎恐惧之心哉?且孔子于子贡之劝以少贬,则怒而嗤之;于颜渊之言不容何病,则悦而受之。天下有如是好谀之圣人乎?且曰:「回也使尔多财,我为尔宰。」于绝粮三日之时,因一语投机,忽欲为弟子主掌家财,尤可谓无谓之极矣。此又理之所必无者也。然则《史记》之言,好事者为之也。
○雍干遗事(二则)
昔客京师,闻诸故老:世宗、高宗皆好微行,故闾井疾苦无不周知。雍正时,内阁供事有蓝某者,富阳人,在阁当差颇勤慎,雍正六年元夕,同事者皆归家,蓝独留阁中,对月独酌,忽来一伟丈夫,冠服甚丽。蓝疑为内廷直宿官,急起迎,奉觞致敬。其人欣然就坐,问:「君何官?曰:非官,供事耳。问:何姓名。具以对。问何职掌,曰:收发文牍。问同事若干人,曰:四十余人。问皆安往,曰:今日令节,皆假归矣。问君何独留,曰:朝廷公事綦重,若人人自便,万一事起意外,咎将谁归。问:当此差有好处否?曰:将来差满,冀注选一小官。问:小官乐乎?曰:若运好,选广东一河泊所官,则大乐矣。问:河泊所官何以独乐,曰:以其近海,舟楫往来,多有馈送耳。其人笑颔之。又饮数杯别去。明日上视朝,召诸大臣问曰:广东有河泊所官乎?曰:有。曰:可以内阁供事蓝某补授是缺。诸大臣领旨出,方共骇诧间,一内监密日昨夜上微行事,乃共往内阁宣旨。蓝闻命咋舌久之,后官至郡守。
常州人杨瑞莲者,梁文庄诗正之戚也,依文庄京师。杨工篆隶书,会乾隆中开西清古?监馆,文庄因送杨馆中充写官。直八月十三日午后,一伟人科头白袷,徐步而至。杨不知谁何,漫揖之就坐。其人问馆中人皆何往?曰:悉入闱乡试矣。问君胡独不往?曰:恐内廷不时有传写事件,故留此耳。遂问姓名、籍贯,杨具以对。索观所为书,极称赏。忽数内侍闻声寻至,方知是上。亟蒲伏叩头,上笑颔之而去。次日,语文庄曰:汝戚杨瑞莲,人甚诚实,篆隶亦佳,不得预试,殊可惜,可赏给举人。文庄顿首谢。杨后以修书劳绩,议叙选湘潭令,颇自贵其书,尝忤抚军意,被劾,上曰:杨瑞莲老实人,朕所深知,所参不准,掷还原奏。后洊升知州,乃谢病归。
○乾隆宫禁遗事(三则)
乾隆一朝,每岁暮,祀灶于坤宁宫,至中正炕上,设鼓板。皇后先至,上驾继到,坐炕上,自击鼓板,唱《访贤》一曲,执事官鹄立环听。唱华,送神,上起还宫。六十年中,无岁不然,至嘉庆时始罢。
圆明园福海之东,有同乐园,每岁赐内廷诸臣听剧于此。高庙时每至新岁,特于园中设买卖街,凡古玩估衣,以及酒肆茶炉,无所不备,甚至携小筐售瓜子者,亦备焉。开店者俱以内监为之。古玩等器,皆先期由崇文门监督,于外城各店肆中,采择交入,言明价直,具于册,卖去者给直,存留者归其原物。各大臣入园游览,皆竞相购买,或集酒馆饭肆哺啜,与在外等。肆中走堂佣保,皆挑取外城各肆之声音宏亮,口龄伶俐者充之。每驾过肆门,则走堂者呼菜,店小二报帐,司帐者核算,众音杂沓,纷然并作。上每顾而解颐,至燕九日始辍。嘉庆四年,高庙上宾,此例遂停。
高宗幼女和孝固伦公主,下嫁和珅子丰绅殷德。未嫁时,主常呼和相为丈人。一日,上携主游买卖街,和时入直,在焉。售估衣者有大红呢夹衣一领,主悦之。上因语主曰:「可向汝丈人索之。」和亟以二十八金买而进之。主呼和为丈人,未知其故。主少时好衣冠作男子状,或因戏为此称耶?
○乾隆朝万寿庆典之盛(二则)
乾隆十六年十一月二十五日,为孝宪圣皇后万寿,由西华门至西直门外之高梁桥,经棚剧场,相属于道。各省供奉,皆穷极工巧,而尤以粤鄂浙三省为最巨丽。粤之翡翠亭,高三丈余,广可二丈,悉以孔雀尾为之。鄂之黄鹤楼,形制悉仿武昌,唯稍小耳。最奇者,重楼三成,千门万户,不用一士一木,唯以五色玻璃瓦砌成,日光照之,辉映数里。浙之镜湖亭,以大圆镜,径可二丈许,嵌诸藻井之上,而四围以小圆镜数万,鳞砌成墙垣,人入其中,一身可化百亿,真奇观也。当时街衢中,惟听妇女乘舆,官吏士民皆骑马往来,不得乘车轿,虑拥挤也。熙来攘往,太和翔洽之盛,安得复睹于今日哉?
尝闻诸故老,同宗纯皇帝八旬万寿时,福文襄为两广总督,其进奉之物,系小楠木匣一枚。启之,则一小屋,屋内中置屏风,屏风前一几,几上列笔床砚匣数事。有机藏几上,捩之,则一西洋少女,高可尺许,自屏右出,徐徐拂几上尘,注水于砚,出墨磨之。墨既成,又从架上取朱笺一幅,铺之几上,即有一虬髯客,出自屏左,径就几,搦管书「万寿无疆」四字。书成,掷笔,仍返入屏后。女乃从容收去笔砚,仍置原处,始扃其户而退。闻制此者,为院房一吏。制既成,文襄阅之,踌躇曰:「四字如能作『满汉合璧,』则更佳矣。」吏跽而答曰:「可容归而思之。」既归,即高卧,至夕乃起。起辄以布一匹,紧缠其首,升屋瓦上,坐达旦。如是者三日夜,乃跃然曰:「得之矣。」略增机括数事,于是所书者,居然成满汉文矣。文襄大喜,厚赉之。然其人脑力业已用尽,自此遂不能复记忆一事,平日巧思,皆乌有矣。此事传者未免稍过,然询之内府中人,知当时确有此事,特不如言者之甚耳。孰谓吾国人机巧逊晰种哉?或又云,文襄入都祝嘏,先期以此匣进呈现,内监索重贿,文襄靳之。监即正色曰:「机巧之物,非有知识,有来器愈精,则愈易破损。设书至无字,而机关忽滞,戛然中止,孰则执其咎者?」文襄无以难,竟被摈不得进御,此则更传闻之误。盖文襄宠眷之隆,内监决不敢勒索重贿,即有要求,以文襄之豪侈,亦决不吝此戋戋也。?
○宣宗冲龄神武?
嘉庆癸西林清之变,贼犯大内,宣宗方在智邸,读书上书房。闻变,诸王贝勒皆仓皇奔避,宣宗独亲御鸟枪,连发毙二亲酋,贼错愕不敢前,禁军入,遂悉就擒。仁庙下诏褒异,加封智勇亲王,遂定金匮缄名之局。人皆仰圣武之布昭,而不知智勇天锡,自髫龄时而已然也。乾隆五十四年,高宗木兰秋猕,宣宗以诸皇孙随扈,时圣龄才八岁。一日至张家湾行宫,上亲率诸王校射,宣宗侍侧,俟诸王射毕,亦御小弓矢,连发,中其二。上大喜,拊其顶曰:「儿能连中三矢,当以黄马褂为赉。」果三中之。即置弓矢,跪上前,上问所欲,不对,亦不起。上大笑曰:「吾知之矣。」因命侍臣取黄褂衣之。仓卒间不得小者,即以成人之衣被之,乃谢恩起。而裾长拂地,不能行,乃命侍卫抱之以归。御制诗集中,有诗纪其事。
○德宗皇帝圣德恭纪(二则)
德宗平生,最恶外洋机巧玩物,即钟表亦不肯多置左右。后来崇尚西法,纯出于保国救民之念,而绝无喜新厌故之思,此质诸天地而无憾者。外间所传,某侍郎每召见,必怀西人奇巧玩物数事以进,故圣眷最隆者,皆谣诼之蜚语耳。秀水沈淇泉太史(卫),甲午殿试前,补行覆试,不记何诗题,其结联颂圣处,曰:「圣朝崇本务,奇技绌重洋。」阅卷大臣原定一等第十名,及进呈,上特以朱笔密圈,拔置第一人,观此可以知先皇之俭德矣。
政界之变相,始于光绪辛卯、壬辰间,此后遂如丸石走阪,不及平地不止矣。先是辇金鬻官者,必资望稍近,始敢为之。至是乃驰纲解弢,乳臭之子,汛扫之夫,但有兼金,俨然方面,群小之侧目于先帝,亦至是而愈甚。四川盐茶道玉铭者,都下木商,隶籍内务府,入赀得同知职衔者也。其谢恩召见时,上询尔向在何署当差,对曰,奴才向在□□(二字为木厂字号,记者忘之矣)。上不解,又问之,则曰:「皇上不知□□乎?□□者,西城第一大木厂也,奴才向充管事。」上哂曰:「然则木厂掌柜耳,木厂生意甚好,何忽弃而作官?」对曰:「因闻四川盐茶道之出息,比木厂更多数倍耳。」上是时已怒甚,然犹隐忍未发,复问:「尔能国语乎?」曰:「不能。」「能书汉文乎?」嗫嚅良久,始对曰:「能。」上乃以纸笔掷地,令一太监引之出,于干清宫阶上,默写履历。待之良久,始复命缴卷,仅有奴才玉铭某旗人数字,字大如茶杯,而脱落颠倒,不可辨识。甚者即玉铭两字,亦复错讹,不能成书。上始震怒,立命以同知归部候选,而改授张元普为盐茶道。张元普者,浙中老进士,官谏院多年,贫甚,京察已数届,望一知府不可得,一旦获此,真所谓始愿不及者矣。玉铭既失官,复归木厂。承办醇贤亲王祠庙大工,以干没巨款,并勾通醇邸内监,盗邸中物,售诸西人使馆。事觉,诏提督衙门逮捕。乃披剃为僧,遁入西山佛寺。先是有鲁伯阳者,亦以夤缘得官苏松太道。既抵江南,刘忠诚方督两江,知其由来,固靳之,终不令到任。数月后,竟藉事劾去之,奉旨开缺。闻鲁于此缺,先后运动费,耗去七十余万,竟未得一日履新任,因愤而入山,着道士服,不复出矣。京师人谈此两人事者,戏谓之一僧一道也。
○德宗外交之大度
光绪乙未,朝鲜既称帝号改元,明年遣使来聘,用敌国礼。廷议朝鲜吾旧藩,今夜郎自大如此,不如绝之。上曰:「我不能有而附于日,日既左右之,立国建元,称帝号矣,固俨然邻国也,此与东西诸国,宁有少殊乎?我不能拒绝东西诸国之使,奈何独拒朝使?」遂令其觐见,而报以国书如常礼。上之豁达大度,黜虚文而崇实际类此。戊戌夏,联日议起,始命黄京卿遵宪为出使大臣。故事实缺道员出使,皆以四品京堂候补。黄时官长宝道,独以三品卿用,盖重其事也。先期令总署恭撰国书,依故事拟草上,上阅之,殊不惬意。因于大日本国皇帝之上,御笔亲加「同洲同种同文最亲爱」九字。中间词意,亦多所改定。书成,命王文勤及张樵野侍郎,奉诣日使馆。与日使矢野文雄商榷,而密诏不令李文忠与知。盖文忠仇日甚,不愿联日,而忌者又为蜚语以中之,故上怒遂不解也。未旬日而文忠出总署之命下矣。
○历书异闻
内廷进御之时宪书,与外间颁行者,其款式绝不相同。用白宣纸印朱丝阑,楷书缮写,一页仅十日,积三页乃成一月。每日所有宜忌各事,皆属国家大政,庆赏、刑威、朝会、游幸之属。姚伯昂先生《竹叶亭杂记》,尝载其一条;高宗内禅后,已颁行嘉庆元年宪书。嗣仁宗面谕枢臣,命除民间通行专用嘉庆元年一种外,其内廷进御,及中外各衙门,与外藩各国颁朔,皆别刊乾隆六十一年之本,与嘉庆本并行,以彰孝敬之诚。自是两本并行者历四岁,至高宗升遐后始已。此见诸圣训及《东华录》诸书者也。
江右某学士,于光绪中叶,在琉璃厂肆一旧书摊上,购得顺治三十年历书一册,亦系内廷进御之本。印官装潢,色色精丽,且钦天监朱印,鲜明如新,决非可以伪为者。遍询故老,竟莫明其故,今此本犹藏学士家中。
○乾隆朝伪皇孙之狱
南宋刘僧遇(自称钦宗皇子者),明末之王之明,皆在乱亡之余,即西汉成方遂之狱,亦当戾园巫蛊之后,大狱甫解,人心未靖,乘机而起,图遂奸私。从未有升平无事之时,忽起非常之疑狱者。若国朝乾隆时,伪皇孙一案则真可异矣。乾隆五十五年春,纯庙南巡回銮,驻跸涿洲,忽有僧人率一幼童接驾,云:系履端亲王次子。王讳永城,纯皇帝第四子,其侧室福晋王氏,王素钟爱,有他侧室产子以痘殇,邸中人皆言实为王氏所害。事暧昧无可究诘,上虽微闻之,然弗问也。至是乃以童子入都,命军机大臣会鞫之。励堂侍郎保成,时为军机司员,察其伪,乃直前披童子颊曰:汝何处村童,为人所给,乃敢为灭门事耶?童皇惧,自承树村人,本刘姓,为僧人所教。狱上,斩僧于市,戍童子伊犁。后又于其地冒称皇孙,为松相国筠所斩。保遂以是受知,不数年至卿贰。
○明太祖御书墨迹
华阴县东华岳庙,殿后万寿阁,地势绝高,登楼一望,可数百里。阁之后有一小楼,免葵燕麦中,游踪罕至者。楼上供明太祖高皇帝御书《梦游西岳文》真迹,其文云:「猗,西岳之高也哉!吾梦而往,去山近将百里,忽睹穿雪抵汉,岩崖灿烂而五光。正遥望间,不知其所以,俄而已升峰顶,略少俯视,见群峦迭嶂,拱护周回,苍松森森,遮岩映谷。朱崖突兀而凌空,其豺狼野鸟,黄猿狡兔,略不见其踪,悄然洁净,荡荡乎峦峰。吾将周游岳顶,忽白雀之来双,蓦异香之缭绕,管弦丝竹之声,杂然而来。意试仰观,见河汉之辉辉,星辰已布吾之左右。少时一神跽言曰:『慎哉上帝咫尺。』既听斯言,方知西狱之高,柱天之势如此。如是乎诚惶诚恐,稽首顿首。再来瞻天,愈觉神殊气爽,体健身轻。俄闻风生万壑,雷吼诸峰。吾感天之造化,必民获年丰,遂举手加额,豁然而梦觉。呜呼!朝乃作思,夜必多梦,吾梦华山,乐游神境,岂不异哉?」此迹以墨笔书白油板壁上,作行楷书,字大如杯,书法虽不工,而有奇逸之气,信非臣工所能代为。今尚完好如新,而弃置僻室中,华下人无知之者。贵筑杨君寿彤,读书岳庙时,始寻得。惜地僻,无工摄影术者,传其迹于世。
○正音书院
人第知明太祖曾使人分赴闽广,教习官音,而不知我朝亦有斯制。闽中诸州县,从前皆有正音书院,即为士民学习官音之地。雍正六年,钦奉上谕:「凡官员有莅民之责,其言语必使人人共晓,然后可以通达民情,熟悉地方事宜,办理无误。是以古者六书之训,必使谐声会意,娴习言语,皆所以成遵道之风,着同文之盛也。朕每引见大小臣工,凡陈奏履历之时,惟有闽广两省之人,仍系乡音,不可通晓。夫伊等以现登仕籍之人,经赴部演礼之后,敷奏对扬,仍有不可通晓之语。则赴任他省,又安能宣读训谕,审断词讼,皆历历清楚,使小民共晓乎?官民上下,言语不通,必使胥吏从中代为传递,于是添设假借,百病丛生,而事理之贻误者多矣。且此两省之人,其言语既不可通晓,不但伊等历任他省,不能深悉下民之情,即身为编氓,亦不能明悉官长之言。是上下之情,扞格不通,其为不便实甚。但语文自幼习成,骤难更改,故必徐加训导。庶几历久可通。应令福建广东两省督抚,转饬所属府州县,有司教官,遍为传示,多方训导,务使语言明白,使人易通,不得仍前习为乡音。则伊等将来履历奏对,可得详明,而出仕地方,民情亦易达矣。」各处正音书院,盖当时遵奏上谕所建,无如地方官悉视为不急之务,日久皆就颓废。惟邵武郡城一所,至嘉道时尚存,然亦改课时文,无有知其建设之意者矣。今朝廷方谋统一全国语言,先朝祖制,自不可数典而忘,故亟着之,以饷今之言宪政者。
○福八
明弘光帝小名福八,宫中妃嫔,尝教鹦鹉呼之,以为谑剧。沈士柱宫词所云「鹦鹉金笼唤御名」者是也。见黄梨洲《思旧录》。
○明故太子之异闻
弘光南渡时,王之明一案卒召亡国之祸,人皆知之,而不知前此北都已有故太子出见之事。钱轵《甲申传信录》载其事颇详,而他书不少概见,爰亟录之。顺治元年十一月,忽有一男子,随一内侍,投故嘉定伯周奎府中,自称故明太子。奎侄铎引与长平公主相见,抱头痛哭。奎饭之,举家行君臣礼。太子言城陷之日,独出匿东厂门一日夜。潜出至东华门,投豆腐店中,店小儿易予以敝衣,居五日,送至崇文门外一尼庵。留居半月,而内侍来,遂携归其家,藏诸密室。今闻公主在,故来。傍晚哭别而去,数日复至。公主赠一锦袍,密戒云:「慎勿再至。」十九日又至。奎留宿,语之曰:「太子自诡姓刘,为书生,庶可免祸,否即向官府究论。」太子不从,逐之门外,遂以犯夜被擒。刑部山东司主事钱凤览勘其事,讯内侍旧臣,共言此真太子。旧司礼监王德化,亦言其真,百姓观者数千,皆应声呼真太子。是日送入殿中,廷勘之,太子言宫中事,悉无讹。召故锦衣官尝侍卫东宫者十人讯之,十人同声对曰:「真也。」独故晋王执以为非是,遂下太子及常侍内监锦衣十人于狱。凤览上疏力争,略曰:「前太子危地也,何所觊觎而假之?」京师商民,各具疏请释太子。又有宛平民杨时茂者,上疏请将茂身肉剁为泥,骨锉成粉,以赎太子。顺天府民人杨博等,亦疏请留故太子以奉明祀。疏上悉留中,此案遂不知其究竟,然大略可睹矣。此案罕见纪载,即亭林、南雷两先生,亦不知之,当时秘密,概可想见。
○交泰殿大钟(三则)
尝读沈侍郎初《西清笔记》中一则云:「交泰殿大钟,宫中咸以为准殿三间,东间设刻漏,一座几满,日运水斛许贮其中。乾隆以来,久废不用。西间则大钟所在,高大如之,蹑梯而上,启钥上弘,一月后始再启之,数十年无少差,声远直达干清门外,犹万历时旧制也。于文襄执政时,每闻钟声,必呼同直者曰:『表可上弦矣。』今久不闻此声,问之内廷官吏,亦无知者。」
《西清笔记》又云:「内府有一钟,下格有一铜人,长四五寸许,屈一足跽,前承以沙盘。钟鸣时,铜人则一手执管,于盘中划沙,作『天下太平』四字,钟声寂而书竟矣。闻亦利玛窦初来时所制者。」
记此因忆刘继庄献廷《广阳杂记》云:「江宁孝陵之侧,为灵谷寺,古剎也。其大殿中悬古景阳钟,锺周界为二十有四卦,卦各悬一杵,清浊高下,各自为律,依时递报。久闻者辨为何律,即知已至何时矣。」此则必非西人所作。然使不明声化学者,又何以为之?吾国中数百年前,已有如是绝艺,而竟不获传,并其姓名而不可知,惜哉!又国初,闽中最多绝技,相传有漳州孙细娘之小自鸣钟,高仅一寸,而报时不差分毫。莆中姚朝士之测晷仪器,不拘北极高下,皆可得真晷刻。而其器悉不传,并其名亦在若有若无间矣。
○明太傅遗事
纳兰太傅明珠,为康熙时权相,卒以贿罢。而生平驭下极严,以故当政柄十余年,而门客家奴,无敢为城狐社鼠之行者,其智计亦足多也。太傅既贵,乃广置田产,分命诸奴仆主之,厚加赏赉,使人人充足,而严禁其干预外事。立主家长一人,综理家务,诸奴有不法者,许主家长立毙杖下。即幸免而被逐,亦无他人敢容留者,曰:「伊于明府尚不能存,况他处乎?」故其下受而畏之,莫敢不奉法者。太傅虽罢黜,而后嗣奕世富豪,为满洲世家冠。至裔孙成安,忤和相坐法,籍没其所庋珍玩,有天府所无者。或有以此事证《红楼梦》一书,为演太傅家事者,则误矣。盖成安籍殁时,距太傅执政,已及百年,其时代迥不合也。
○徐健庵遗事
唐人通榜之法,士大夫公然行之,不以为疑。自糊名易书之制行,此等事遂不概见。徐健庵尚书贵盛时,其中表杨某者,官翰林。一日,徐屏人语之曰:「欲主顺天乡试乎?」杨唯唯。健庵又曰:「若是则吾有一名单,君入场,当留心物色之。」未几顺天考官诏下,杨果得正主考。方摒挡入闱,健庵使其仆持一缄至,启视,则名单一纸累累数十人,下悉注关节字句,皆当时名士也。杨入闱,悉如其指,榜发,都下大哗。言官以其事上闻,圣祖降旨,定期亲讯。杨窘甚,求救于健庵,健庵从容慰之曰:「子归,毋恐,狱行解矣。」杨惘惘归,恐惧犹未释,已而竟无事。后始知有一近臣面奏,言国初以高官厚禄羁糜汉儿,犹拒而不受,今一举人之微,乃至输金钱通关节以求之,可见汉儿谓皆已归心朝廷,天下从此太平矣,敢为皇上贺。」圣祖闻奏,为之解颐,故竟寝其事不究。然此人亦健庵所使也。
○郭华野遗事
郭华野总宪琇,康熙中,由江南县令行取御史。其劾明太傅珠一疏,至今为人传诵。闻其上疏时,适直太傅诞日,贺客满堂。郭公既递封事,出朝,即命驾之太傅宅求见。盖自行取入都,未尝一履时宰门。太傅闻其来,则大喜不啻王毛仲之得宋璟也。急延之入。众愕然,胥谓此老崛强,何忽贬节若此?郭公入,长揖不拜,而数引其袖,若有所陈。太傅益喜曰:「侍御亦有诗章相藻饰乎?」公正色曰:「非也,弹章耳。」因出疏草以进。太傅受读未毕,公徐徐长揖曰:「郭琇无礼,应罚。」自饮一巨觥,趋而出。有顷太傅听勘之旨下矣。嗟夫!使华野生于今日,亦不过追随二霖后,款段出都门耳。大傅虽以好货闻,然其优礼士大夫,又岂今人之所及耶?
○高文良公夫人之能诗
高文良公其倬,为康熙朝名臣。其夫人蔡氏,名琬,字季玉,绥远将军毓荣之女,而尚书珽之妹也。将军平吴逆有大功,而尚书在雍正朝,与李穆堂侍郎,谢梅庄侍御,以名节相砥砺,为田文镜所构,下狱几死。夫人濡染家学,博极群书,诗词之外,兼通政术。文良扬历中外,奏疏文檄,出自闺中者居多。文良巡抚江苏,与总督某不合,屡为所倾。而文良卓然孤立,终不肯稍附和。偶《咏白燕》得句云:「有色何曾轻假借」。对句未就,属思久之。夫人询其故,具以告。乃援笔代为属对曰:「不群终恐太分明」。盖风之也。夫人诗集不传,世仅传其《九华寺》一章,曰:「萝壁松门一径深,题名犹记旧铺金。苔生尘鼎无香火,经蚀僧厨有蠹蟳。亦手屠鲸千载事,白头归佛一生心。征南部曲今谁是,剩有枯禅守故林。」盖为绥远作也。方三藩之始叛也,朝廷犹沿开国故事,以诸王贝勒督军,不肯委兵柄汉大臣。然是时去开国垂四十年,当时百战健将,代谢已尽,子孙袭爵者,席承平久,皆不知军旅为何事。即八旗劲旅,亦稍稍脆弱。致吴逆席卷湖南江西,所至如破竹。诸大帅皆拥重兵,云集荆襄,不敢遣一旅渡江与贼角。幸三桂已老,颇持重,不敢轻进,使从诸将计,以偏师济江而北,胜负之数,未可知也。诸帅既无功,朝廷始不得不用汉人,于是绥远及赵王诸将,始乘时而起,克蒇大功。然满诸帅忌之愈甚,赵忠襄被劾,几不免。赖圣祖仁明,始得保全。而绥远竟挂吏议,夺爵削职。于是弃家归空门,谢绝宾客,长斋奉佛以终,九华寺实其杖锡处也。
○鸦片遗闻
人知道光朝烟禁之严,吸食者罪至缳首,而不知国初时,已禁令森严,特罪未至死耳。世宗时曾敕部议奏,通行禁止,贩者枷杖,再犯,边远充军。偶读朱批谕旨,得一事,可备禁烟掌故。雍正七年,福建巡抚刘世明奏称,潼州府知府李国治拿得行户陈远私贩鸦片三十四斤,业经拟以军罪。及臣提案亲讯,则据陈远供称,鸦片原系药材,与害人之鸦片烟,并非同物。当传药商认验,佥称此系药材,为治痢必需之品,并不能害人。惟加入烟草同熬,始成鸦片烟。李国治妄以鸦片为鸦片烟,甚属乖谬,应照故入人罪例,具本题参云云。阅之不禁失笑。执今日之人,而语以鸦片非鸦片烟,虽三尽童子,犹嗤其妄。而当时刘世明敢以此语欺谩于圣主之前,诚以当时吸食者绝少,尚不识鸦片为何物耳。然此物初入中国,宫禁先受其毒,明神宗三十年,不召见廷臣,即为此物所累故也。以世宗之旧劳于外,而竟不知鸦片烟为何状,本朝家法之严明,于此益可见矣。
○田文镜之幕客
田文镜在雍正朝,为河东总督,得君之专,与李敏达、鄂文端为鼎足,一时大臣,无与伦比。世传其幕客邬某事,颇奇特,因撮记之。邬某者,绍兴人,习法家言,人称之为邬先生。文镜之开府河东也,罗而致之幕下。邬先生谓文镜曰:「公欲为名督抚耶,抑仅为寻常督抚耶?」文镜曰:「必为名督抚。」曰:「然则任我为之,公无掣我肘可耳。」文镜问将何为?曰:「吾将为公草一疏上奏,疏中一字不能令公见,此疏上,公事成矣,能相信否?」文镜知其可恃也,许之。则疏稿已夙具,因署文镜名,上之。盖参隆科多之疏也。隆科多为世宗元舅,颇有机干,世宗之获当璧,隆科多与有力焉。既而恃功不法,骄恣日甚,上颇苦之,而中外大臣,无一敢言其罪者。邬先生固早窥知上意,故敢行之不疑。疏上,隆科多果获罪,而文镜宠遇日隆。已而文镜以事与邬先生龃龉,渐不用其言,邬先生愤而辞去。自此文镜奏事,辄不当上意,数被谴责。不得已,使人求邬先生所在,以重币聘之返。邬先生要以每日馈银五十两,始肯至,文镜不得已,许之。邬先生始再至大梁,然不肯居抚署中,辰而入,酉而出。每至,见几上有红笺封元宝一铤,则欣然命笔,一日或偶阙,即翩然去。文镜益严惮之,圣眷渐如初。是时上亦知邬先生在文镜幕中,文镜请安折至,有时辄批:朕安,邬先生安否?其声望见重如此。邬先生一身客大梁,无妻妾子女,每日所得之五十金,持之归,或以施振贫乏,或剧饮妓馆中,必不留一毫至次日也。后文镜卒,邬先生去大梁,他督抚闻邬先生名,争以厚币聘之,而竟不得所在。久之,或言邬先生已被召入禁中矣。
○于文襄出缺之异闻
金坛于文襄,在高宗朝为汉首揆,执政最久,恩礼优渥。辅臣不由军力而锡世爵者,桐城张文和廷玉而外,文襄一人而已(新疆底定时,文襄以帷幄赞襄之劳,锡一等轻车都尉世职)。然世颇传其非考终者,云文襄晚年,偶有小疾,请假数日,上遽赐以陀罗经被,文襄悟旨,即饮鸩死。往者闻萍乡文道希学士谈此,方以为传闻之辞,绝无依据。顷者读武进管缄若侍御《韫山堂集》,有代九卿公祭文襄文,中四语云:「欲其速愈,载锡之参,欲其目睹,载赗之衾。」乃知陀罗经被之赏,固当时实录也。经被之为物,凡一二品大员,卒于京邸者,例皆有之,并非殊恩异数。以文襄膺眷之隆,身后奚虑不能得此,而必及其未死以前,冒豫凶事之戒,使其目睹以为快耶?此中殆必别有不可宣布之隐,故特藉两汉灾异策免三公故事,以曲全恩礼,如孝成之于翟方进耳。国朝雍正以前,汉大臣居政地者,虽无赫赫之功,然大抵硁硁自守,不肯以权势自肆。泊张文和当国,风气始一变,而文襄实承其衣钵。士大夫之浮薄者,纷纷趋其门下,权势赫奕,炙手可热。国初诸老刚正谨厚之风,至是乃如阙文乘马矣。裕陵之聪察,岂有不烛其隐者?文襄之祸,实由自取。昔文和晚年,以致仕归里,陛辞日,要请宣布配享世宗朝廷之旨,致触圣怒,下诏谴责,撤其配享。及其薨也,以配享为先朝所许,复下诏还之,其用意殆与此举同。英主之驾驭臣工,真有非常情所能测度者矣。
○来文端之知人
文端公来保,为乾隆朝宰相,生平最善相马,一时有九方皋之目。乃其知人之明,亦有不易及者。文襄公兆惠,微时甚贫窭,生未逾月,父母俱亡,育于姑家。七八岁时,已长大如成人,力敌百夫。偶过市,见群不逞聚殴一人,兆勃然,挥拳奋击,皆披靡,鸟兽散。方欲迫击,一道人从后掣其肘,即随之去。至西山深处一茅庵中,留教拳勇,且口授以兵法,半年乃归,姑以为已死也。既而入营就步粮为街卒。文端兼摄步军统领,见诸卒泼水,不过寻丈间,兆独远及数十丈外,异之,呼与语,甚戆,命鞭之,如击石焉。大呼曰:「性耐刀锯耳,不堪鞭棰也。」文端见其状貌,已奇之,闻言,益大异。令明日至府面试,挽强命中,挥刀运石,力大无穷。与谈行军纪律,侃侃而言,动中窾要,文端益大喜。次日入朝,见上,叩头贺曰:「臣为国家得一奇士,街卒兆惠,其人虽微贱,真大将才也。」即日召见,命之射,九发皆中,立授一等待卫。后平定西域,数建大功。
○大臣微行(三则)
刘文正之以宰相督中牟河工也。一夕出馆舍,微行河干,见乡民舆送秫秸者数十年,俱露宿河干,人牛皆饥疲,莫能兴,老少相对饮泣。异而询之,则对曰:「吾等毕某县民也,去此三日程,奉县官檄,输送秫秸至此,而收料某委员,每车索钱数缗,钱不出,料不入。吾辈窭人,安所得钱?淹留已旬日,所赉已罄,即欲逃归,亦不可得,是以泣耳。」公闻言,疑信参半。乃语之曰:「吾亦来输料者,与某官手下人素相知,顷已缴矣,今当为汝等代缴之。」乃驱其一车去,至料厂,诣某委员处。某见其面目光泽,衣履鲜洁,疑为乡间富室也,乃倍索钱十余缗。公略与辨,辄大怒,令从者以鞭笞驱之出,而扣留其车牛。公急驰回馆,立命材官,持令箭,缚某委员至,一面召河帅议事。某至,略诘数语,即命牵出斩之。河帅亟长跽为缓颊,良久乃命释回,以重杖杖之数十,荷以大校,枷号河干。诸厂委员,悉震慑失次,而乡民输料者,随到随收,无敢稍留难矣。
长牧庵相国麟,巡抚浙江,闻仁和令某,有贪墨声,乃微行访察之。一夕遇令于途,直冲其卤簿而过,隶役方呵叱,令识为公,急降舆谢罪。公问何适,以巡夜对。公哂曰:「时仅二鼓,出巡无乃太早?且巡夜所以诘奸,今汝盛陈仪卫,奸人方引避不暇,何巡察为?无已,其从我行乎?」乃悉屏从人,笑谈徐步,过一酒肆,曰:「得无劳乎?与子且沽饮。」遂入据坐,问酒家迩来得利何如,对曰:「利甚微,重以官司科派,动多亏本。」公曰:「汝一细民,科派胡以及汝?酒家颦蹙曰:「父母官爱财若命,不论茶坊酒肆,每月悉征常例,蠹役假虎威,且取盈焉,小民何以聊生?」因历述令之害民者十余事,不知即座上客也。公曰:「据汝言,上官独无觉察乎?」曰:「新巡抚闻颇爱民,然初到,一时何能具悉?小民亦胡敢越诉?」公略饮数杯,付酒钱出,笑语令曰:「小人言多已甚,我不轻听,汝亦勿怒也。」行数十武,忽曰:「此时正好徼巡,盍分道行矣?」令去,公复返至酒家,叩门求宿。对以非寓客处,公曰:「固知之,我此来,非以求宿,特为护汝来耳。」酒家异其言,留之。夜半,剥啄声甚厉,启视,则里胥县役,持朱签,来拘卖酒者。公出应曰:「我店东也,有犯,我自当,与某无涉。」胥役固不识公,叱之曰:「本官指名拘某,汝胡为者?」公强与俱至署,令升座,首唤酒家,公以毡笠蒙首并绾登堂,令一见大骇,免冠叩首。公升座,索其印去,曰:「省得一员摘印官也。」
○和珅供词
宣统庚戌秋,北游京师,从友人某枢密处,获睹嘉庆初故相和珅供词。用奏折楷书,犹是进呈旧物。惜仅存四纸,不过全案中千百之一。其讯与供亦多不相应,盖又非一日事矣。寻而存之,以见当时狱事之梗概。
一纸系奉旨结问事件,凡两条:
一问和珅:「现在查抄你家产,所盖楠木房屋,僭侈逾制,并有多宝阁及隔段样式,皆仿照宁寿宫安设,此僭妄不法,是何居心?」
一问和珅:「昨将抄出你所藏珠宝进呈,珍珠手串有二百余串之多,大内所贮珠串,尚只六十余串,你家转多至两三倍并有大珠一颗,较之御用冠顶苍龙教子大珠更大。又真宝石顶十余个,并非你应戴之物,何以收贮如许之多?而整块大宝石,尤不计其数,且有极大为内府所无者,岂不是你贪黩证据么?」一纸系和珅供词,凡二条:
奴才城内,原不该有楠木房子,多宝阁及隔段式样,是奴才打发太监胡什图,到宁寿宫看的式样,依照盖造的。至楠木都是奴才自己买的,玻璃柱子内陈设,都是有的。总是奴才胡涂该死。
又珍珠手串,有福康安、海兰察、李侍尧给的。珠帽顶一个,也是海兰察给的。此外珍珠手串,原有二百余串之多,其馈送之人,一日记不清楚。宝石顶子,奴才将小些的,给了丰绅殷德几个(丰绅殷德为和珅子,即尚和孝公主者)。其大些的,有福康安给的。至大珠顶,是奴才用四千余两银子,给佛宁额尔登布代买的,亦有福康安、海兰察给的。镶珠带头,是穆腾额给的。蓝宝石带头,系富纲给的。又家中银子,有吏部郎中和精额,于奴才女人死时,送过五百两。此外寅着、伊龄阿都送过,不记数目。其余送银的人甚多,自数百两至千余两不等,实在一时不能记忆。再肃亲王永锡袭爵时,彼时缊住原有承重孙,永锡系缊住之侄,恐不能袭王,曾给过奴才前门外铺面房两所。彼时外间不平之人,纷纷议论,此事奴才也知道。以上俱是有的。
又一纸亦系供词,而问词已失之,凡十七条:大行太上皇帝龙驭宾天,安置寿皇殿,是奴才年轻不懂事,未能想到。从前圣祖升遐时,寿皇殿未曾供奉御容。现在殿内已供御容,自然不应在此安置,这是奴才胡涂该死。
又六十年九月初二日,太上皇帝册封皇太子的时节,奴才先递如意,泄漏旨意,亦是有的。
又太上皇帝病重时,奴才将宫中秘事,向外廷人员叙说,谈笑自若,也是有的。
又太上皇帝所批谕旨,奴才因字迹不甚认识,将折尾裁下,另拟进呈现,也是有的。
又因出宫女子爱喜貌美,纳取作妾,也是有的。
又去年正月十四日,太上皇帝召见时,奴才因一时急迫,骑马进左门,至寿山口。诚如圣谕,无父无君,莫此为甚。奴才罪该万死。
又奴才家资金银房产,现奉查抄,可以查得来的,至银子约有数十万,一时记不清数目。实无千两一锭的元宝,亦无笔一枝、墨一匣的暗号。
又蒙古王公,原奉谕旨,是未出痘的,不叫来京。奴才无论已未出痘,都不叫来,未能仰体皇上圣意。太上皇帝六十年来,抚绥外藩,深仁厚泽,外藩蒙古原该来的,总是奴才胡涂该死。
又因腿痛,有时坐了椅轿,抬入大内,是有的。又坐了大轿,抬入神武门,也是有的。
又军报到时,迟延不即呈递,也是有的。
又苏凌阿年逾八旬,两耳重听,数年之间,由仓场侍郎,用至大学士,兼理刑部尚书。伊系和琳儿女姻亲,这是奴才胡涂。
又铁保是阿桂保的,不与奴才相干。至伊犁,将军保宁升授协办大学士时,奴才因系边疆重地,是以奏明不叫来京。朱圭前在两广总督任内,因魁伦参奏洋盗案内,奉旨降调,奴才实不敢阻抑。
又前年管理刑部时,奉敕旨仍管户部,原叫管理户部紧要大事。后来奴才一人把持,实在胡涂该死。至福长安求补山东司书吏,奴才实不记得。
又胡季堂放外任,实系出自太上皇帝的旨意。至奴才管理刑部,于秋审情实缓决,每案都有批语。至九卿上班时,奴才在围上,并未上班。
又吴省兰、李潢、李光云,都系奴才家的师傅,奴才还有何辨呢?至吴省兰声名狼藉,奴才实不知道,只求问他就是了。又天津运司武鸿,原系卓异交军机处记名,奴才因伊系捐纳出身,不行开列,也是有的。
又清单一纸,开列正珠小朝珠三十二盘,正珠念珠十七盘,正珠手串七串,红宝石四百五十六块,共重二百二十七两七分七厘。蓝宝石一百十三块,共重九十六两四钱六分八厘。金定金叶二两平,共重二六千八百八二十两。金银库所贮六千余两。按此单与世传籍没清单,多寡迥殊,当是初供,未肯吐实。惟正珠小朝珠一事,传抄本无之。
○纪和珅遗事(四则)
高宗纯皇帝之训政也,一日早朝已罢,单传和珅入见。珅至,则上皇南面坐,仁宗西向坐一小杌(每日召见臣工皆如此)。珅跪良久,上皇闭目,若熟寐然,口中喃喃有所语。上极力谛听,终不能解一字。久之,忽启目曰:「其人何姓名?」珅应声对曰:「高天德,苟文明。」上皇复闭目诵不辍。移时,始麾之出,不更问讯一语。上大骇愕。他日,密召珅问曰:「汝前日召对,上皇作何语?汝所对六字,又作何解?」珅对曰:「上皇所诵者,西域秘密咒也。诵此咒则所恶之人虽在数千里外,亦当无疾而死,或有奇祸。奴才闻上皇持此咒,知所欲咒者,必为教匪悍酋,故竟以此二人名对也。」上闻之,益骇。知珅亦娴此术,故上皇宾天后,数日即诛珅。
珅伏诛时,谕旨谓其私取大内宝物,此实录也。孙文靖士毅归自越南,待漏宫门外,与珅相直,珅问曰:「公所持何物?」文靖曰:「一鼻烟壶耳。」索视之,则明珠一粒,大如雀卵,雕成者也。珅赞不绝口曰:「以此相惠可乎?」文靖大窘曰:「昨已奏闻矣,少选即当呈进,奈何?」珅微哂曰:「相戏耳,公何见小如是?」阅数日,复相遇直庐,和语文靖:「昨亦得一珠壶,不知视公所进奉者若何?」持示文靖,即前日物也。文靖方谓上赐,徐察之,并无其事。乃知珅出入禁庭,遇所喜之物,径携之以出,不复关白也。其权势之恣横如此。宫中某处陈设,有碧玉盘,径尺许,上所最爱。一日为七阿哥所碎,大惧,其弟成亲王曰;「盍谋诸和相?必有所以策之。」于是同诣珅,述其事。珅故为难色,曰:「此物岂人间所有?吾其奈之何?七阿哥益惧,失声器。成邸知珅意所在,因招至僻处,与耳语良久,珅乃许之。谓七阿哥曰:「姑归而谋之,成否未可必,明日当于某处相见也。」及期往,珅已先在,出一盘相示,色泽尚在所碎者上,而径乃至尺五寸许。成邸兄弟感谢珅不置,乃知四方进御之物,上者悉入珅第,次者始入官也。
偶读《焦里堂忆书》,有宰相食珠一则,最为异闻,亟摭录之。吴县有石远梅者,以贩珠为业,恒衷一小箧,锦囊缊裹,亦金为丸,剖之则大珠藏焉。重者一粒直二万金,次者直万金,最轻者犹直八千金,士大夫争购之,惟恐不得。问所用,则曰:「所以献和中堂者也。」中堂每日晨起,以珠作食,服珠后,则心窍通明,过目即记,一日之内,诸务纷沓,胸中了了,不少遗忘。珠之旧者,与已穿孔者,服之皆无效。故海上采珠之人,不惮风涛,今日百货,无如此物之奇昂者也。按周官有供王食玉之说,今乃有供宰相食珠者,真异闻矣。西人所撰《金塔剖尸记》小说,载埃及女王格鲁巴坚,锦帆张燕时,用酒化一珠而服之,人已惊为穷奢极汰,今和珅乃以此为常服之药饵,其汰不又在格鲁巴坚上万万耶?
○管韫山侍御之直节
管侍御以制艺雄一代,其《韫山堂稿》百年以来,几于家弦户诵。士束发受书,无不知有管韫山者。而其气节事功,转为文名所掩。士之立身植学,以蕲传于后世者,其亦有幸者有不幸哉!初,侍御数⻊质秋闱,中年始通籍,授户部主事,旋入直军机处,以才行受知阿文成。时和相已为军机大臣,赫奕冠一时。侍御时时持正论折其牙角,和恨之甚,欲中以危法者屡矣,赖文成始终保全之。和于同列诸臣,俱视之蔑如,独畏文成,故无如侍御何。侍御既传补御史,文成虑其以言贾祸,乃面奏,军机章京唯管世铭一人,谙练故事,下笔敏捷,世铭去,继之者无人,请以御史仍留军机处行走。故事,军机传补御史,即退出直庐,若留,则不得上疏奏事也。侍御未引见时,已草疏数千言,备论和之奸状。引见归,急缮折,将于次日上之,而仍留军机处之命已下矣。侍御大失望,洎入直,谒文成,犹宅傺不平。文成慰之曰:「报称有日,胡必亟亟以言自显乎?且和相方得君岂一疏所能仆?徒以取祸而已。于国事无补也。留有用之身,图异日之报称,不亦可乎?」侍御感其言,乃稍稍自晦。及文成薨,侍御亦旋下世,去和败时,仅数日耳。
侍御韫山堂诗,宗法杜苏,不随俗靡。方袁随园之执牛耳于东南也,天下之士从之如市,侍御独不肯附和。尝赋诗以见志曰:「耆旧风流属此翁,一时月旦擅江东。寸心自与康成异,不肯轻身事马融。」可谓婉而严矣。
○毕太夫人训子诗
国朝闺秀能诗词者多,而学术之渊纯,当以娄东毕太夫人为第一。夫人姓张氏,名藻,字子湘,秋帆制府之母也。其父本循吏,夫人禀承家学,湛深经术。制府之抚陕西也,夫人留居山东,以诗贻之曰:「读书裕经纶,学古法政治。功业与文章,斯道非有二。汝入宦秦中,荐膺封圻寄。仰沐圣主恩,宠命九重贲。日夕为汝祈,冰渊慎惕厉。譬诸欂栌材,斫小则恐敝。又如任载车,失诚则惧踬。扪心五夜渐,报答奚所自?我闻经纬才,持重戒轻易。教敕无烦苛,廉察无苛细。勿胶柱纠缠,勿模棱附丽。端已厉清操,俭德风下惠。大法则小廉,积诚以去伪。西土民气淳,质朴鲜靡费。丰镐有遗音,人文郁炳慰。况逢郅治隆,陶甄综万类。民力久普存,爱养在大吏。润泽因时宜,撙节善调理。古人树声名,根柢性情地。一一践其真,实心见实事。千秋照汗青,今古合符契。不负平生学,弗存温饱志。上酬高厚恩,下为家门庇。我家祖德诒,箕袭罔或坠。痛汝早失怙,遗教幸勿弃。叹我就衰年,垂老筋力瘁。曳杖看飞云,目断泰山翠。」二百七十字,尔雅深厚,粹然儒者之言,当为国朝闺秀诗第一。太夫人之卒也,高宗尝赐御书「经训克家」四字以褒之。故制府遗集,以经训堂名。惜制府晚年,竟违母训,而谄事和珅。其督兵征苗时,又与福文襄比,骄奢侈泰,库藏为虚。身后竟遭藉没之惨,而遗裔亦式微矣。制府尝以此诗手迹,泐诸陕西抚署。昔曾得其拓本,今忆而录之。书作行楷,大半寸许,字体方严,殊不类闺阁手笔也。
○杨重英遗事
雍干之世,汉军阀阅,以广州杨氏为最盛,而其后裔之受祸亦最惨。文干当雍正中,由河南布政使,擢抚广东。当是时,田文镜势张甚,文干力与撑距,尝脱王士俊之危,荐诸朝,卒为名臣,史艳称之。子应琚,乾隆中叶,官云贵总督,拜满缺大学士,亦异数也。后以缅事失机,赐自裁。应琚子重英,官云南按察使,率兵驻滇缅界上之新街,为缅人所虏。缅人絷重英,而纵其随员知县某某等两人归国。裕陵闻之,震怒,命执两员磔诸境上,不许入中国界一步。且谕令滇督,如他日重英归时,即照此办理。重英既被虏,终不肯入缅都,缅人因舍诸新街。缅王欲其降,譬说万端,卒不屈。王又盛饰其女以往,欲赘重英为婿,亦不可。重英在新街,先后二十五年,足迹未出阈一步。后缅既乞和,且值裕陵七旬万寿,始释重英归国。甫及境,滇督某即遵前旨,执而梏之,不令入界,亟飞驰奏闻。时上春秋高,亦颇悔当时治此案过严,乃下诏旌重英之忠,谓其节过苏武。且令滇督驿送来京,预备召见。旨至滇,重英已病卒,不及生入玉门矣。重英被虏后,其眷属亦囚清室者二十五年,及是始赦出。
○尹嘉铨罪案异闻
博野尹侍郎元孚,生平学术,恪守程朱,为畿南巨儒。其子嘉铨,克嗣家学,由进士起家,官至京卿,晚年引疾家居。乾隆中叶,高庙南巡,嘉铨迎驾行在,忽奏请以其父元孚陪祀圣庙,并面求赏戴花翎。自言临行时,曾夸诩其妾,谓此行必得花翎,倘不得恩允,无以相见云。上大怒,褫职交大学士九卿科道严讯。嘉铨俯首引咎,自认为欺世盗名之小人,叩求立置重典。诸大臣覆奏,请援胡中藻例,处以极典。奉旨加恩,赐令自尽,子孙家属,免其缘坐。而以其罪状,宣示天下,以为伪儒之戒。按此案谕旨,具载《东华录》及圣训,未尝有曲赦之言也。昨在京师,晤胶州逢福陔观察恩承,为言此案颠末,乃知嘉铨虽奉严旨,旋蒙赦宥。圣人之明罚敕法,而未尝不俯顺人情,操纵之神固非下士所能知矣。逢君博雅好古,多识前言往行,语必有征,非传闻者比也。云其姻家某氏之先人,于乾隆中为刑部郎中,总司秋审,此案经其一手办理。曾奉旨为《纪事》一篇,今其稿尚存某氏家中,逢君实亲见之。略云:「嘉铨既得罪,爰书已定之次日,上知某君之与嘉铨契也,特命某君往狱中宣旨。且赐御厨酒肴一席,命某君继赴狱中,阳为己所携入,以与嘉铨饯别者。谕令酒罢毋遽就死,而先以嘉铨所言,暨饮食与否,亲自回奏,再俟后命。某君遵旨往,有顷复奏,谓「嘉铨谢恩就坐,颜色不乱,阳阳如平常,惟深自引咎,辜负圣恩而已,凡饮酒三杯,食火腿及肥肉各一片」云云。上闻奏微哂。俄顷,命召嘉铨至,先数其罪,后乃宣旨,赦令归田。又问尚有何奏,嘉铨顿首奏云:「臣蒙皇上天恩,至于此极,感激之忱,靡可言喻。惟年逾七十,精力衰颓,无以图报,只有及未死之前,日夕焚香叩天,祝皇上万寿,国家升平,虽至耄期,誓不敢一日间断。」上大笔曰:「汝尚欲活至百年乎?」因挥之出。翼日,复召其君入见,赐酒食,即于御前就座。且命内监给纸笔,使某君将此案始末情形,详细纪录。某君且饮啖,且书,日旰始脱稿。上阅之,颇嘉许其详尽,即以赐之。逢君所见,犹是当时呈进真本也。
○吴谷人遗事
吴谷人祭酒《垂老诗稿》,末刻入《有正味斋全集》,其子清鹏,装为长卷,阮文达跋其后云:「乾隆末,先生馆阿文成家,余时在京师,先生时有教益,为之泣下,人不知也。」数语颇回隐,似有不可明言者。世颇传文达进身由和珅。祭酒教益之言,殊为和氏发乎?和相贵盛时,慕祭酒名,欲招致门下,卒谢不往,和甚恨之。祭酒某科考差,卷入他大臣手,已入选矣。和重加披阅,见诗中有「照破万家寒」语,大言曰:「此卷有破家语,可进呈乎?」遽撤其卷。祭酒遂终身不得一差。
○刘文清姬人善书
诸城刘文清公之侧室黄夫人,能学公书,几乱真。包慎翁尝见其与公家书一册,笔笔精妙,真尤物也。叶廷管《鸥波渔话》亦载此事,惟黄作王,云:「《渊雅堂集》有句云:『诗人老去莺莺在,甲秀题签见吉光,』」注云,王常为公题甲秀堂法帖签子,惕翁盖尝见之,故有是咏。此文清逸事之最可传者。惟黄王互异,必有一讹。慎翁与文清交颇深,所见夫人迹最多,所载当不误也。
○庞雪崖之遗爱
任邱庞雪崖先生垲,康熙朝诗人也,以翰林出守建宁。甫受事,浦城令以严苛激变,邑人乘夜焚册局,杀册书。先生闻信,驰往,传学官典史至,集诸生于明伦堂,数令罪,谕士民毋生乱。查仓库及册局,收末焚书册,变遂定。制府某,恶闽俗之悍,欲重惩之。而浦令与士绅有嫌,将务织兴大狱。先生大言曰:「令实已甚,吾可杀人以媚人乎?」仅坐重辟一人,流二人而已。浦人尸祝之。呜呼!今安得其人耶?
○金简
曩客都门,助友人纂辑会典,检得一故事,绝可笑。乾隆某年月日,上谕内阁,本日召见都统金简,见其补服狮子尾端,绣有小锦鸡一只,讶而问之。则对以奴才以都统兼户都侍郎,侍郎系文职二品,然照例文武兼官,章服当从其尊者,故绣此以表兼综文武之恩荣耳。章服乃国家大典,岂容任意儿戏?金简着交部议处。此事殆可入笑苑,然亦可见当时重文轻武之心理矣。金简本朝鲜人,入仕中朝,隶内务府旗籍,一女入宫为嫔,后仕至尚书。为人精干有巧思,武英殿聚珍板程序,其所手创也。朝鲜人入仕中国,自唐已然。高仙芝乃至任将相,封王爵。而唐末崔致远,且登进士第,佐节度幕,入为朝官。后复启请还仕其国,亦曲许之,柔远之意,至为厚矣。明成祖贤妃权氏,亦朝鲜人也。金简之仕于本朝,自非创举,但何以不入汉籍,不用本国籍,而必入内务府旗籍?则书缺有间,莫明其故矣。
○朱文正之迷信
大兴朱文正公晚年,栖心道教,迷信最笃。居恒闭目养静,与客谈,亦不开眸。翰林院土地神,相传为韩退之,公一日忽语人云:「文公已受代去,代之者吴云岩殿撰鸿也。」一岁丁祭毕,公乘舆过祠门外,自舆中拱首曰:「老前辈请了。」又自谓前身为文昌宫之盘陀石,故字曰石君,别号盘陀老人。有扶乩者,因言公乃文昌二世储君。于是有奏请加梓潼帝号升中祀之举,卒以嘉庆六年行之。公尝直诞辰,诸门弟子称觞为祝,洪稚存太史与焉。酒半,忽袖出一文上寿,公固夙喜洪文,亟命读之。洪抗声朗诵,洋洋千言,多讥公迷信事,座客皆惊,洪独大笑叫绝。公遂大怒,洪坐是沦谪,卒不振,然弗悔也。
○成得大逆案
成得者,内务府厨役也。仁宗驾幸圆明园,成得突起行刺,立被擒。上命诸王大臣六部九卿会讯之,默无一言,但云「事若成,则公等所坐之处,既我坐处」而已。上宽仁,不欲穷诘兴大狱,遂咸并其二子诛之。得之处决也,已至市曹,缚诸桩,乃牵其两子至,一年十六,一十四,貌皆韶秀,盖尚在塾中读书也。至则促令向得叩首讫,先就刑,得瞑目不视。已乃割得耳鼻,及乳,从左臂鱼鳞碎割,欲及右臂,以至胸背,初向见血,继则血尽,只黄水而已。割上体竣,忽言曰:「快些。」监刑者一人谓之曰:「上有旨,令尔多受些罪。」遂瞑目不复言,讫不知何人所使也。擒得者为御前侍卫某额附。额附勇力,为侍卫中第一人,尚不如得。尝与得校艺,以长二尺许木桩十余枚排列为一行,植其半于地,坚筑之,桩相去各半尺许。额驸与得,各卧于地,以腿横扫之,桩应腿而出。得一举腿,能扫去十二桩,额附不过七桩而已。是日不知何以不敌,遂被擒。盖天威所临,早已褫其魄也。
○林清逆案异闻
嘉庆癸酉林清之乱,喋血禁门,毒流三辅,数月后乃克平定。国史皆谓变起仓卒,而不知先一岁已发露于台湾,特当时公卿大臣,不肯据实上闻耳。先是壬申春,泾县赵兵备崇华。摄台湾淡水同知。甫下车,即访,获妖言惑众之高妈达。讯之,俱供其同党刘林、祝现定以次年闰八月望夜在都下举事,徒党遍中外。刘林者,即林清原名也。兵备亟通详请奏,上官以其语不经,匿弗以闻,仅依寻常传布邪教律拟决。次年,都中之变果起。事起以九月十五,先一日,芦沟桥巡检已飞报祝现奉林清命,定次日午时入宫举事,党羽本日悉已入城。兼尹尚书某,犹以不可冒昧声张,致酿巨变斥之,亦不部署防卫云。前此成得逆案,虽仁庙至仁包荒,然其事卒疑莫能明。及是,山东金乡知县吴阶捕获逆目崔士俊,究出嘉庆八年,成得曾偕祝现至士俊家宿一月,御车者为支进才。始知成得本林清逆党,并无他故。而东抚以事属既往,删不入奏,遂使疑团至今莫释。
○汤文端遗事
萧山汤文端公金钊,为嘉道间名臣。相传未第时,其封翁设酒肆于镇市。除夕,诸客饮散,惟一叟独酌,漏三下,犹不言去。翁促之曰:「今夕岁除,人各有事,客可归矣。」叟唏嘘曰:「垂死之人,何以归为?」翁讶曰:「叟何事为此言?愿明告我。」叟曰:「余半生止一爱女,昨岁被奸人诱拐,近始得耗,知鬻诸京都和相国邸。欲往见之,而远道三千里,非徒手所能往,行死沟壑耳。」翁曰:「附粮艘入都,不过十余金,我尚能为子谋之。」叟拜谢而去。明岁,出金资其行。至都,见女,知为相国专房宠,诸姬莫敢争夕。问父何能来,叟告以故。是岁为乾隆某科乡试,时文端已为弟子员,方应举。相国疏其名,以授浙典试,遂领解。入都应礼部试,谒座主,语之曰:「子之得解,和相力也。宜急往谢。」文端愕然,归即托病,匆匆南归。和败,始赴会试,成进士。
○杨忠武公遗事
道光十一年,回部酋长郡王衔伯克伊萨克入觐。伊萨克素强盛,雄长诸伯克,且有诱擒张格尔功,益骄侈自肆,舆马繁多。所经回疆诸城,诸伯克悉盛供张,以结其欢。比入关,犹责地方官供应弗少戢。时杨忠武公遇春为陕甘总督。忠武故督师回疆,诸回部皆仰若天神者也。伊酋将至,布政使白公将郊迎于数里外。公曰:「毋须此,第视我行事。」明日,将入城,公遣牙官持令箭招之使入。伊萨克乃单骑从数人来。公令诸材官部卒有顶戴者,皆冠带华服,惟不佩刀,辕门外至堂下鹄列两行皆满,伊酋至辕门下马步行,见两旁官皆屏息立无声,伛偻不敢仰视。至堂下憩少时,有命入见。登堂,则堂上虚无人焉。一巡捕官导之行,历厅事数重,乃至。公便服居一小室中高座,二童子侍侧,地施红罽。伊酋及门,未逾限,已跪地,摘帽叩头。公令一童子扶以入,赐小杌命坐。伊酋至叩首,始敢就坐。公温语慰谕之,因自拂其髯曰:「吾老矣,视在回疆时奚若?」曰:「更精神。」公曰:「汝亦老,须发加白矣。吾辈受大皇帝厚恩,当思及时报称,为子孙计,毋生它妄想。」伊又叩头曰:「谨受教。」公乃谓之曰:「大皇帝念汝,少住即行。无多带从者,宜往谒诸官,皆有食物犒汝,恣汝饮啖也。」随令一童子扶之出,伊酋汗流竟体,衷衣皆湿。上马行数十步,神始定。明日遽行,骑从减十之六。公它日语僚属曰:「兰州为入关第一省会,当示以天朝威重,他省加礼,乃知恩也。」偶读此,感念前岁达赖入觐时事,不禁今昔之感,辄泚笔记之。
○梁山舟遗事
梁山舟学士,以书名干嘉间,平生深自矜重,不轻为人作。乾隆末,入都祝嘏,道出山东。闻人言,运河盛涨,前途道阻,因诣抚军某公咨之。某公者,满州旗籍也,相见,即盛言水势之大,因暂留居署内,馆之后圃,膳饩丰隆。惟出入必经抚军内室,殊苦不便,遂亦键户不出。抚军每三五日,必来省,见则言水势未平,咨嗟不已。室中一无书籍,惟插架古法帖十数种,隃麋数十丸,缣素数百番而已。学士终日无事,因以翰墨为消遣,如是者匝月,架上楮墨,亦略罄矣。一日抚军入见,喜动颜色,曰:「水已全退,可行矣。」遂张筵祖饯。酒半,忽顾架上楮素,叹曰:「吾以王事鞅掌,友朋书债,皆堆积此间,何日始能清理耶?」学士乃言曰:「吾在此无所事,已敬为代偿矣。」抚军佯惊曰:「此皆远近名士,慕我书名,殿转请求者,今一旦为公污尽,奈何?」亟呼僮,斥之去,更易新楮来。学士大愠,遽匆匆别去。既首途,则前驿并无水涨事,皆抚军饰词欺之耳,然莫明其故。久之,始悟廿余年前,官翰林时,抚军方官笔帖式,尝以佳纸求书,学士拒而不许,今故为此狡狯以报之。学士后与人言及,犹愤愤。遣人往觇,则抚署中四壁琳琅,莫非学士手迹矣。此公可谓恶谑,然殊未伤雅。成哲亲王曾为谢学士阶树作《黄庭经》小楷,为生平极精之作。旗下一都统见而爱之,乃以数十金购宋纸一卷,亲诣邸跽求,王颔之,翌日即送至,某都统讶其神速,方窃自喜,展视,了无一字,惟一角有蝇头小字三,猝不易辨。谛视之,则「你也配」三字而已,此则令人难堪矣。
○李申耆遗事
李申耆先生之令凤台也,凤台地瘠而民悍,多豪猾,为逋逃薮者相望。先生常骑健马,率乡勇巡行闾里。每出不意得盗魁,察其中有重气节、矜然诺者抚用之,盗以敛戢。嘉庆辛未,百文敏龄总制两江,适仪征有劫杀巨案,戕一家三命。文敏侦得盗魁为蒙城人,而匿于凤台。严檄两邑,限一月捕送。先生侦知容隐盗首之巨猾不受捕,乃召所抚用某役至内室,置酒饮之。酒半,怆然曰:「吾行解组归里矣,故召若来一痛饮耳。」某役怪其语不伦,请其故。先生出督檄示之。某曰:「此人匿某巨猾家,役故知之,惜力不能取耳。」先生曰:「若能取者,吾早以捕事属若矣。吾即去此,若亦不能终作好人,故与若作别耳。」语毕,潸然久之,某亦悲不自胜。良久,始曰:「有一策,姑试为之。公收役家属置之狱,而发朱签谕役往。三日不归,则役必死。役之妻若子,幸终身俾司应夫人、公子。俾得延宗祀,于愿足矣。」先生诺之。猾家距城二十五里,某即日至。猾款之曰:「云泥路隔已三载,何幸辱临,得无为仪征案乎?」某慨然示之朱签。猾曰:「其人诚在此,试招与共饮,商榷之。」盗魁出,则曰:「我君之新友,彼则旧友也。且我让一身,而彼一家。顾为新友一身,陷旧友一家乎?明日从入城矣。」次早,猾遣力士二十人,持长矛护送,至城门而返。盖盗魁至骁勍,猾知某役之非敌也。先生方遣某去。即召匠制坚槛,集舁者护者百余人以待。某役俄引盗至,先生略诘姓名,即槛解蒙城,而躬自护送之。凤去蒙七十里,中道有镇,为两邑分界所。槛车入旅店,而先生降舆,当门坐。乡民闻官获大盗,争来观,环店外如堵。先生怡然谓之曰:「此大盗,千万官军所不能捕者,而我竟得之。他日当膺上赏,父老知我喜否?当置酒为我贺。」乃命取酒来,遍酌父老,且语之曰:「此贼精妖术,非我孰敌之者。彼与我战。力不敌,乃幻形为狐狸,思窜去,吾亦变虎追之。彼又变隼,欲高飞,吾又变大鹏追之。彼窘,将走投海,吾乃檄天将合捕之。又击以掌心雷,始因而就缚。」观者奇其语,皆环听不他瞬。久之,先生亦大醉,始升舆去。是时,猾已遣健者数十人来劫。见先生方坐店门剧饮,遂出镇外俟。良久,先生舆始过。问槛犯何尚不来。从者答以在后徐行。猾党返至店,则先生方剧饮时,已排店后墙,舁槛车由间道急行,计且抵蒙矣,猾党乃废然返。先生即改乘快马,追槛车与俱,疾驰至蒙会。蒙令联衔通详,声明凤台捕得,遵檄交蒙令转解归案。禀既发,先生始还凤。其次日,闻盗已越蒙狱去矣。蒙令先以亏帑事,奉督檄严诘;事未竟,又失盗,遂缢。先生尝语人曰:「凤、颖、泗三郡,简壮者五千人,可方行天下,然唯其豪能用之。官用之,必帅至千里外。或客兵势盛,足相钤制,乃可。否则骄蹇难制,且为大患。」后数十年,捻匪乱起,人始思先生言。
○汤海秋之死
益阳汤海秋,道光时以少年捷科第,登言路,高才博学,声华藉甚。一时胜流如曾文正公,及王少鹤、魏默深、邵位西、梅伯言诸君皆与之交。海秋气甚豪,甫入台,旬日间数上封章,忤朝贵意,回部曹行走,郁郁不自得。乃研精著述,所为《浮邱子》尤自喜。一日诸友集其寓斋,或言大黄不可轻尝,如某某者,皆为庸医所误,服大黄致不起者也。海秋独曰:「是何害?吾向者虽无疾,犹常服此。谓予不信,请尝试之。」趣命奚奴,速购大黄数两来,诸友苦止之,不可。及购至,海秋即连取六七钱许吞之,诸友竞起夺之,海秋犹攫得最巨者一块,入口,且嚼且詈,夺者遂不欢而散。抵暮,遂泄泻不止。黎明,诸友趋往问疾,则已于中夜逝矣。时年仅四十有四。文正集中祭海秋文有曰:「一呷之药,椓我天民。」盖纪实也。
○栗恭勤公遗事
浑源栗恭勤公毓美,道光朝名河臣也。少时状貌英俊。家贫,将废学,业师某明经赏其慧,却修脯而留课之,与其子共读。明经一女,甚端丽,属意于公久矣,未之发也。比邻某富室子,亦请业于明经,公与明经子同室,而以对屋舍邻子。邻子窥女美,数求婚,明经既属意公,则峻却之,邻子怼而辞归。一夕,公与明经子饮,明经子醉,卧公榻,撼之不醒,遂易榻卧。次早公起,则明经子卧血泊中,视之已丧元矣,骇极而号。明经奔视大痛,疑公所杀,控之官。县令察公不类杀人者,而一时不得主名,狱不能具,因长系之。邻子阚公入狱,仍以厚币求婚,择日迎娶,琴瑟甚敦,年余生一子。一日醉后笑向女曰:「曩时不出辣手,胡以得君为妻?第苦若兄耳。」女大疑,因穷诘之。某自悔失言,坚不肯吐,女曰:「但实言,今既偕伉俪矣,尚何讳为?」某始自承杀人状。盖某久歉公,计非杀之,不能得女,是夕瞰两人酒醉,因持刀越墙而入,暗中摸得公榻,径断其首而出,不虞两人之易榻也。女闻言,夷然如平时。越日,乘其出门,取怀中儿绞杀之。乃诣署鸣冤,令询得其状,亟捕某至,一讯而伏,立出公于狱。女慨然谓公曰:「身既被辱,义不能复事君子。君他日名德必昌,幸自努力。」袖中出利刃,遽自刭死。公得释,明年补博士弟子,以拔贡官东河知县,荐至河督。公贵后,感女义,誓不再娶。得美玉,雕女王,恒佩之,数十年无须臾离。及官河督,以巡工夜宿吴家屯,遽感暴疾。地方官吏闻耗,亟来视,已不能言。数引手指其胸,探之,得所佩玉主,乃悟其意,欲以为殉也,颔之始瞑。初河堤用石为之,而兖豫间无大山,辇自数百里外,劳费百倍。及公莅任,奏改用砖,岁省费以数十万计,至今民尸祝之。
○前辈爱才之笃(二则)
嘉庆朝士之以博洽闻于时者,北则张石洲穆,南则俞理初正燮,一时学人,无及之者。理初举于乡,数困公交车,某科阮文达典会试,都下士走相贺曰:「理初登第矣。」王菽原礼部为同考官,得一卷,惊喜曰:「此非理初不辨。」亟荐之。是日文达适有小疾,未阅卷,副总裁汪文端公廷珍,素讲宋学,深疾汉学之迂诞,得礼部所荐卷,阳为激赏,俟礼部退,亟鐍诸笥中,亦不言其故。及将发榜,文达料理试卷,诧曰:「何不见理初卷耶?」命各房搜遗卷,礼部进曰:「某日得一卷,必系理初手笔,已荐之汪公矣。」文达转诘文端,坚称不知,文达无如何,浩叹而已。榜后,理初往谒礼部,礼部持之痛哭,折节与论友朋,不敢以师礼自居。且赠诗四首,有云:「如是我闻真识曲,最难人说旧知名。」又云:「冥鸿已分翔寥廓,暮雨萧萧识此心。」其倾倒也至矣。理初所著书,初名《米盐录》,礼部为鸠赀选刻其半,易名曰《癸巳类稿》。
道光丙戌会试,刘申受先生为同考官,得龚定庵卷,狂喜,亟荐之。魏默深卷在某侍御房,某侍御得卷,犹疑不遽荐,礼部读其文而大异之,乃促令亟荐。故默深于礼部,终身有知己之感焉。然龚共魏竟皆下第,先生痛惜之。赠以诗云:「三江人文甲天下,如山明媚画嶙峋。盎盎春溪比西子,浣花濯锦裁银云。神禹开山铸九鼎,魍魉俯伏归洪钧。锋车西走十一郡,奇祥异瑞罗缤纷。兹登新堂六十俊(自注,浙卷七百余人,余独分得六十卷),就中五丁神力尤轮囷。红霞喷薄作星火,元气蓊蔚晕朝暾。骨惊心折且挥泪,练时良吉斋肃陈。红旬不寐探消息,那知缎羽投边尘。文字辽海沙虫耳,司中司命何欢嗔!更有无双国士长沙子,孕育汉魏真精神。尤精选理跞鲍谢,暗中剑气腾龙鳞。侍御披沙豁双眼,手持亦我咨嗟频(自注,湖南九四卷,五策冠场,文更高妙,予决其为魏君源)。翻然双凤冥空碧,会见应运翔丹宸。萍踪絮影亦偶尔,且看明日走马填城闉。」定庵是岁三十有五,后三年,始捷南宫,礼部即卒于是年。默深至乙巳始登第,则礼部不及见矣。
○内务府糜费
满员之任京秩者,以内务府为至优厚。相传承平时,内府堂郎中,岁入可二百万金。近年内务府大臣,多由堂郎中积资升擢,如立山之多藏厚亡,亦以任堂郎中最久,家资累千万,故为拳匪所瞰也。乾隆朝,汪文端公由敦,一日召见,上从容问:「卿昧爽趋朝,在家亦曾用点心否?」文端对曰:「臣家计贫,每晨餐不过鸡子四枚而已。」上愕然曰:「鸡子一枚,需十金,四枚则四十金矣。朕尚不敢如此纵欲,卿乃自言贫乎?」文端不敢质言,则诡词以对曰:「外间所售鸡子,皆残破不中上供者,臣故能以贱值得之,每枚不过数文而已。」上乃颔之。列朝惟宣庙最崇俭德,道光三十年间,内府岁出之额,不过二十万。堂司各官,皆有臣朔欲死之叹。上一日思食片儿汤,令膳房进之。次晨,内务府即递封奏,请添置御膳房一所,专供此物,尚须设专官管理,计开办费若干万金,常年经费,又数千金。上乃曰:「无尔,前门外某饭馆,制此最佳,一碗直四十文耳,可令内竖往购之。」半日,复奏曰:「某饭馆已关闭多年矣。」上无如何,但太息曰:「朕终不以口腹之故,妄费一钱而已。」以万乘之尊,欲求一食物而不得,可慨也。同治时,穆宗大婚,购皮箱一对,亦寻常市上物,不过数十金者,而报销至每对九千余两。文文忠力争之,不能得也。
○道光时南河官吏之侈汰
铜瓦厢河决以前,治河有两总督,北督驻济宁,南督驻清江浦。北河事简费绌,繁剧迥逊南河。方道光中叶,天下无事,物力丰厚,南河岁修经费,每年五六百万金。然实用之工程者,不及十分之一,其余悉以供官吏之挥霍。一时饮食衣服,车马玩好,莫不斗奇逞巧,其奢汰有帝王所不及者。河防如是,普通吏治,益可想见,宜乎大乱之成,痡毒遂遍于海内也。某河帅尝宴客,进豚肉一簋,众宾无不叹赏,但觉其精美,迥非凡品而已。宴罢,一客起入厕,见死豚数十,枕藉院中。惊询其故,乃知顷所食之一簋,即此数十豚背肉集腑而成者也。其法闭豚于室,屠者数人,各持一竿,追而抶之。豚负痛,必叫号奔走,走愈亟,挞愈甚。待其力竭而毙。亟刮背肉一脔,复及他豚,计死五十余豚,始足供一席之用。盖豚背受抶,以全力护痛,则全体精华,皆萃于背脊一处,甘腴无比。而余肉则皆腥恶失味,不堪复充烹饪,尽委而弃之矣。客闻之,不觉惨然。宰夫夷然笑曰:「穷措大眼光,何小至是?吾执爨甫两月,已手刲数千豕矣,此区区者,曾何足顾问耶?」其烹鹅掌之法,用铁笼笼鹅于地,而炽炭其下,旁置酰酱之属。有顷地热,鹅环走不胜痛,辄饮酰酱自救。及其死,则全身脂膏,萃于两掌,厚可数寸,而余肉悉不堪食矣。有食驼峰者,选壮健橐驼,缚之于柱,以沸汤浇其背,立死。菁华皆在一峰,而全驼可弃。一席所需,恒毙三四驼。又有吸猴脑之法,尤为惨酷。选俊猴,被之锦衣,穴方桌为圆孔,纳猴首孔中,柱之以木,使不能进退。乃以刀剃其毛,刮其皮,猴不胜痛楚,叫号声极哀。然后以沸汤灌其项,用铁椎击破颅骨,诸客各以银勺入猴首中,探其脑吸之,每客所吸,不过三二勺而已。此不过略举一二,其它珍怪之品,莫不称是。甚至食一豆腐,而制法至有数十种之多。且须于数月前,购集材料,选派工人,统计所需非数百金不能餐来其一箸也。食品既繁,一席之宴,恒历三昼夜不能毕。故河工燕客,往往酒阑人倦,各自引去,从未有终席者。各厅署自元旦讫除夕,非国忌,无日不演剧。每署幕客数十百人,游客或困顿无聊,乞得上官一刺,以投厅汛各署,无不立即延请。有宾主数年,曾未一谋面者。幕友终岁无事事,主人夏馈冰金,冬馈炭金,佳节馈节敬,逾旬月必馈燕席。幕中人为樗薄戏者,得赴账房支费,皆有常例。防汛紧急时,有一人得派赴工次三五日者,同人争羡,以为至荣。其归也,主人必有酬劳,百金至数百金不等。其久驻工次,与署中有执事之幕客,沾润尤肥。非主人所亲厚者,不能得也。新翰林携朝贵一纸书谒河帅,河帅为之登高一呼,万金可咄嗟致。举人拔贡携京员一纸书,谒库道者,千金可立致也。骄奢淫泆,一至于此。此真有史以来所未闻者,酿成大劫,不亦宜乎?
○曹杜两相得谥文正之由
国朝汉大臣,易名得正字者凡八人:一汤睢州,二刘诸城,三朱大兴,四曹歙县,五杜滨州,六曾湘乡,七李高阳,八孙寿州。较宋明两朝,过之倍蓰,呜呼盛矣!综而论之,刘、曾之道德功业,洵足当正字而无愧。雎州之为人,有谓其为伪君子者。大兴晚年,耽嗜宗教,自谓能与吕仙问答,其事甚怪。其饰终之典,所以备极宠荣者,则以和相弄权时,大兴于仁庙,实有调护之功耳。此其事人人所习知。寿州则无毁无誉之愿人,于国事无大关系,姑不具论。若歙县、滨州两公,则于国家治乱之关,三朝授受之际,实有非常绝大之关系。天下之士,或有未尽悉其始末者,爰追忆曩时所闻师友之绪论,泚笔纪之,亦三朝得失之林也。
宣宗成皇帝在位三十年,衣非三澣弗易,宫中用款,岁不逾二十万,内务府堂司各官,皆贫困欲死,其俭德实三代后第一人。汉之文帝,宋之仁宗,莫能及也。然而三十年中,吏治日偷,民生日困,势穷事极,酿成兵祸,外扰海疆,内兴诸寇,遂以开千古未有之变局。所谓上有尧舜之君,而下皆共鲧之佐者,真道光朝之谓矣。夫以宣庙之圣明,何至不知吏治之偷,民生之困,所以然者,由言路之壅塞致之。而言路所由壅塞,则皆歙县一人之力耳。上晚年颇倦勤,而一时言官,多好毛举细故,相率为浮滥冗琐之文以塞责。上初犹勉强延纳,久益厌之,欲惩戒一二,以警其余,则又恐言路为之沮格。歙县以汉首相直军机,上一日从容语及之,歙县因造膝密陈曰:「是无难,凡言官所上章疏,无问所言何事,但摘出一二破体疑误之字,交部察议,惩戒一二人,言者必骇服圣衷之周密。虽一二笔误,犹不肯轻易放过,况其有关系之大者。嗣后自不敢妄逞笔锋,轻上封事矣。在上无拒谏之疑,而可以杜妄言者之口,计无便于此者。」上闻奏大喜,如其所言。未几,言官相戒,以言事为厉禁,而科道两署,七八十人,皆寒蝉仗马矣。歙县之巧伺人主意旨,藉公论以逞私意者,率皆类此。上天性仁厚,以其外观之忠谨也,绝不之疑。虽有言其奸者,上亦不肯信,及其殁也,犹痛惜之。赐恤恩旨,有献可替否而人不知之语,盖其所以固宠者深矣。嘉庆以前,殿廷考试,大臣奉派阅卷,皆先文词则后书法,未有摘一二破体字,而抑高文于劣等者。至歙县始用此术衡文,不但文词之工拙,在所不计,即书法之优劣,亦不关重要。但通体圆整,无一点画讹错,即可登上第。盖当时承干嘉考证学派之余波,士子为文,皆以博奥典实相尚。歙县素不学,试卷稍古雅者,辄不得其解,故深恶而痛绝之。后来主文衡者,乐其简易,相率效尤,于是文体颓而学术因之不振矣。道咸两朝功令文字,最为卑陋,皆歙县一人启之也。祁文端既贵,以小学提倡后进,辇下学派,始稍稍振起,然远逊干嘉之盛矣(此条闻诸文道希学士)。
达县吴季清先生,友一内务府老司官旗人某君,年七十余矣。通籍道光末,历事四朝,内廷故事綦熟,尝为述道咸间遗事,多人间所不得知者。云,宣庙晚年最钟爱恭忠亲王,欲以大业付之。金合缄名时,几书恭王名者数矣。以文宗贤,且居长,故逡巡未决。滨州时在上书房行走,适授文宗读,微窥上意所在,欲拥戴文宗,以建非常之勋。一日上命诸皇子校猎南苑,故事,皇子方读书者,奉命外出,临行时,必诣师傅处请假,所以尊师也。是日,文宗至上书房,左右适无人,惟滨州一人,独坐斋中。文宗入,行礼毕(皇子见师傅,皆长揖),问将何往,以奉命校猎对,滨州乃耳语曰:「阿哥至围场中,但坐观他人驰射,万勿发一枪一矢。并当约束从人,不得捕一生物。复命时,上若问及,但对以此方春和,鸟兽孽育,不忍伤生命,以干天和。且不欲以弓马一日之长,与诸弟竞争也。阿哥第以此对,必能上契圣心,此一生荣枯关头,当切记无忽也。」文宗既至围所,如所嘱行之。是日,恭王得禽兽最多,方顾盼自喜,见文宗默坐,从者悉垂手侍立,怪之,问其故,文宗曰:「吾无他,但今日适不快,弗敢驰逐耳。」日暮归复命,文宗独无所献。上询之,具如滨州所教以对,上大喜曰:「是真有君人之度矣。」立储之议遂决。后数岁,宣庙上宾,文宗甫御极,即晋滨州为协揆。未及正纶扉而遽薨逝,上闻讣,为之失声,亲往奠醊,追赠太师,予谥文正,饰终之典,悉视大学士例有如。嘉道以来,汉大臣追赠太师者,仅公一人而已。盖非惟追怀典学之勤,亦以报其拥戴之勋也。国朝列圣之文学,以文宗为最优,盖亦滨州启沃之力云。
○穆相权势之重
顺德罗椒生尚书惇衍),泾阳张文毅公(芾),云南何根云制府(桂清),三人同年登第,入翰林,年皆未弱冠。且同出汤海秋农部房,海秋为之狂喜,赋《三少年行》者也。时道光末造,穆鹤舫相国(彰阿)执政,炙手可热,张、何两公皆附之,独椒生尚书绝不与通。散馆后,初考试差,三人皆得。差命既下,尚书往谒潘文恭,文恭问见穆中堂否,曰:「未也。」文恭骇然曰:「子未见穆相,先来见我,殆矣。」尚书少年气盛,不信其说,亦不竟往。次日,忽传旨罗惇衍年纪太轻,未可胜衡文之任,着毋庸前往,另派某去。人皆知穆所为也,其权力回天如此。国朝已放差而收回成命者,尚书一人而已。实则张、何之年,皆小于罗也(考是年登科录罗十九,张十八,何十七)。
道光末,五口通商之约,穆一人实专主之。王文恪既薨,祈文端尚力争,然文端在军机为后进,且汉大臣,不能决事,故穆愈得志。然王、祈两公之忠,宣庙未尝不深知之。传闻和局既定,上退朝后,负手行便殿阶上,一日夜未尝暂息。侍者但闻太息声。漏下五鼓,上忽顿足长叹,旋入殿,以朱笔草草书一纸,封缄甚固。时宫门未启,命内侍持往枢廷,戒之曰:「俟穆彰阿入直,即以授之。」并嘱其毋为祁隽藻所知,盖即谕议和诸大臣画押订约之廷寄也。自是上遂忽忽不乐,以至弃天下。
蒲城王文恪公鼎,道光末,以争和议,效史鱼尸谏,自缢死。其遗疏严劾穆相彰阿,穆大惧,令其门下士,以千金啖文恪公子伉,且以危词胁之,遂取其遗疏去,而别易一稿以进。人皆知为泾阳张文毅芾所为,而不知其谋实定于文毅同县人聂沄之手。聂字雨帆,以拔贡朝考一等,官户部主事,入直军机处,为穆相所深倚。既得文恪遗疏,穆相面许以大魁酬之,是时聂已捷京兆试矣。及礼部试届期,穆相授以关节,且遍嘱四总裁,十八同考官。时同考官有某侍御者,晋人也,夙倔强,生平未尝趋谒穆相。得穆嘱,阳诺之。及入闱,聂卷适分某侍御房,侍御亟扃诸箧中,而因鐍之。榜既定,独不得聂卷,主司房考,相顾错愕,群知为侍御所匿也。因议搜遗卷。至某侍御房,侍御故为侘傺状曰:「吾某夕不谨,致一卷为火所烬,榜发后不得不自请议处矣,公等所求者,得非即此卷乎?」众知无可为,废然而返。聂此岁亦补缺,不复应礼部试。后聂官至太常少卿,穆败,聂亦谢病归。回匪之乱,首扰泾阳,泾阳为西北商旅所辐辏,繁盛亚汉皋,贼故首趋之。众谋城守,议广积刍粟,聂以官贵为众绅领袖,谓贼可旦夕平,城决无久守理,而其家有积粟数千石,可规善价也。乃倡议贼方苦乏食,故所致钞掠,今积粟城中,是招之使来也,力争不令一粟得入城。后贼围城年余,城中食尽,守御具一无缺,独人皆饿仆,莫能乘城,城遂陷,所失以数千万计。泾阳不守,而西北之元气尽矣。嗟夫!佥壬之为祸也烈哉!文恪诸子,既卖其父。后来文恪墓志,撰文者仍穆彰阿也。于力争和议事,竟不及一字,文恪其不瞑矣。
○张船山侍御之直节
遂宁张船山先生,书画妙一时。性伉爽,无城府。由检讨迁御史,上官日连上三疏,一劾六部九卿,一劾天下各督抚,一劾河漕盐政。或谓之曰:「子不虑结怨中外乎?」先生笑早:「我所责难者,皆大臣名臣事业,其思为大臣名臣者,方且感我,为达其意,若无意于此者,吾将其身份抬高,至于如此,惭愧之不暇,又何暇怨我乎?」先生尝画一鹰,题一断句云:「奇鹰瞥然来,耸身在高树。风动乍低头,沈思击何处?」读此诗,可想见其风采矣。
○道光朝两儒将
道光季年,英吉利扰浙海,定海之陷,三总兵死焉。三总兵者,山阴葛壮节公云飞,湖南凤皇厅郑忠节公国鸿,宁河王刚节公锡朋也。郑、葛两公,皆以儒将着。葛公有《四十自伤》诗,为人传诵。其诗曰:「马不嘶风剑不鸣,等闲已老健儿身。近来不敢窥明镜,恐照头颅白发新。」烈士暮年,壮心不已,足与岳忠武《满江红》词「莫等闲白了少年头」之句,后先辉映矣。葛公之授命也,义勇徐保求其尸,得诸竹山门下。时雨霁月明,见公立崖石前,半面已为贼削去,左目犹睒睒如生。欲负之行不能起,拜而祝曰:「盍归见太夫人乎?」乃行。呜呼!敌忾之志,将母之忧,殁而犹不能忘哉!郑公文学甚优,而尤精经术,着有《诗经疏义》行世。
○林文忠公遗诗
林文忠诗不多作,而劲气直达,音节高朗,最近有明七子。相传公戌新疆时,有《出嘉峪关》四律云:「雄关百尺界天西,万里征人驻马蹄。飞阁遥连秦树直,缭垣斜压陇云低。天山巉削摩肩立,翰海苍茫人望迷。谁道希崤函千古险,回看只是一丸泥?」「东西尉候往来通,博望星槎笑凿空。塞下传笳歌敕勒,楼头倚剑接空同。长城饮马寒宵月,古戌盘雕大漠风。除是卢龙山海险,东南谁比此关雄。」「敦煌旧戌委荒烟,今日阳关古酒泉。不比鸿沟分汉地,全收雁碛入尧天。威宣贰负陈尸后,疆拓匈奴断臂前。西域若非神武定,如何此地罢防边?」「一骑才过即闭关,中原回首泪痕潸。弃繻人去谁能识?投笔成功老亦还。夺得焉支颜色冷,唱残杨柳鬓毛斑。我来别有征途感,不为衰龄盼赐环。」
●卷中
○林邓唱和诗词 三则
文忠不以文学名,而余事倚声,亦入南宋之室。其《月华清·和邓嶰筠尚书沙角眺月》韵云:「穴底龙眠,沙头沤静,镜奁开出云际。万里晴同,独喜素娥来此。认前身金粟飘香,拚今夕羽衣扶醉。无事更凭栏,想望谁家天际?忆逐承明队里,正烛撤玉堂,月明珠市,鞅掌星驰,争比软尘风细。问烟楼撞破何时?怪灯影照他无睡,宵霁。念高寒玉宇,在长安里。」《喝火令·和嶰筠》云:「院静风帘卷,篁疏月影捎。闲拈新拍按琼箫,惹得隔墙眠柳,齐袅小蛮腰。自避清凉界,斜通宛转桥,家山休怅秣陵遥。翦取吴纨,写取旧烟梢,唤取幽禽入画,相对舞云翘。」风情如许,亦复何减欧范。
嶰筠尚书讳廷桢,江宁人。文忠由江督使粤,治鸦片案,尚书实为粤督,两公志回道合,誓澹沈灾。权贵忌文忠,因并及尚书,两公先后戌边,而粤事遂不可为矣。尚书督粤时,有《高阳台》一首,即咏文忠焚鸦片事也。词云:「鸦度冥冥,花飞片片,春城何处轻烟?膏腻铜盘,枉猜绣榻闲眠。九微夜爇星星火,误瑶窗多少华年!更那堪一道银潢,去贷天钱。星查恰到牵牛渚,叹十三楼上,瞑色凄然。望断红墙,青鸾消息谁边。珊瑚网结千丝密,乍收来万斛珠圆。指沧波细雨归帆。明月空舷。」己亥岁除,文忠留镇两粤,而尚书移督两江,持节乡里,人尤荣之。二公以庚子元旦受命,其临行时,留别文忠,有《换巢鸾凤》一首云:「梅岭烟宵,正南枝意懒,北蕊香饶。甚因催燕睇,底事趁鸿遥?头番消息恰春明,蓼汀杏梁,青云换巢离亭柳,漫绾线系人兰棹。思悄,波渺渺。箫鼓月明,何处长安道?洗手谙姑,画眉询婿,三日情怀应恼。新妇无端置车帷,故山还许寻芳草。珠瀛清者,襟期两地都晓。」此两则皆可入《词林纪事》中。尚书在新疆时,有《百字令》一首,《祭东坡生日》云:「九疑云黯,更匆匆去跨,南飞孤鹤。天上琼楼寒自好,偏向琼田瓢泊。磨蝎身宫,飞鸿爪迹,生气还如昨。海山兜率,旧游应许寻着。侬亦珠娇余生,乘风飘缈,来听龟兹乐。一种天涯萍与絮,腰笛而今零落。北府兵销,西州路远,归梦时时错。华年知几,翠尊聊为公酌。」宋于延序《尚书词集》,谓其通籍以至持节,居处饮食,无改寒素。惟于音律殆由夙授,分寸节度,有顾曲风。于古人之词,靡不博综,所自制则雍容和雅,纤揱之音,逖滥之响,无从犯其笔端。所存无多,所托甚远,非过誉也。文忠少尚书十岁,尝言尚书年已七十,而细书精妙,犹不肯用叆叇,足见先辈养气之厚。尚书赐环,先文忠一年,文忠以诗送之曰:「得脱穹庐似脱围,一鞭先着喜公归。白头到此同休戚,青史凭谁定是非?漫道识途仍骥伏,都从遵渚羡鸿飞。天山古雪成秋水,替浣劳臣短后衣。回首沧溟共泪痕,雷霆雨露总君恩。魂招精术曾忘死,病起维摩幸告存。歧路又歧空有感,客中送客转无言。玉堂应是回翔地,不仅生还入玉门。」(尚书由谪籍赏编修还朝,敌云)尚书亦有和诗云:「秋净天山正合围,忽传宽大许东归。余生幸保精鬼在,往日沈思事业非。遇雨群疑知并释,搏风独翼让先飞。河梁自古伤心地,无那分携泪满衣。事如春梦本无痕,绝塞生还独戴恩。未必茞兰香共揽,要留姜桂性常存。百年多难思招隐,半壁殷忧敢放言。此去刀钸听续唱,迟公归骑向青门。」
○陶文毅识左文襄
左文襄之初举秋试也,礼部报罢回籍,侘傺甚。馆醴陵书院,山长修脯至菲,几无以给朝夕。时安化陶文毅公,方督两江,乞假回籍省墓。是时轮舶未通。吴楚往来皆遵陆取道江西。文毅圣眷方隆,奉优诏,驰驿回籍。地方官吏,供张悉有加。醴陵为赣湘两省孔道,县令特假书院为行馆,嘱文襄撰书楹帖。其上房之联曰:「春殿语从容,廿载家山,印心石在。大江流日夜,八州子弟,翘首公归。」印心者,文毅家有古石一,其形正方,名之曰印心石,故文襄斋名,即以印心石屋命之。召见时,慕陵尝从容询及也。文毅睹楹帖,激赏不已。问县令孰所撰,令具以文襄名字对。即遣舆马迎之至,谈一日夜,大洽。立延入幕府,礼以上宾。文毅得子晚,其公子尚在髫龄。而文襄有一女,年与相若。文毅一日置酒,邀文襄至。酒半,为述求婚意,文襄逊谢不敢当,文毅曰:「君毋然,君他日功名,必在老夫上。吾老而子幼,不及睹其成立,欲以教诲累君,且将以家事相付托也。」文襄知不可辞,即慨然允诺。未几,文毅骑箕,文襄经纪丧事,挈公子归里,亲为课读。且部署其家事,内外井井,如文毅在时。陶氏族人,欺公子年幼,群谋染指,赖文襄为之御侮,得无事。文毅藏书綦富,文襄暇日,皆遍读之,学力由是日进,一生勋业,盖悉植基于是时也。
○桂林寇警轶闻
粤西抚幕有陈君者,年八十余矣。在抚幕数十年,金田之乱固所目击,尝为人述粤匪围桂林时事,至可骇笑。省城被围,先后三年余,于时抚桂者为长沙劳文毅公崇光。所恃以为守者,抚署亲军三余人,武巡捕某弁统之,民团五百余人,绅士张某统之,驻城中。湖南援军千余人,驻城外。贼虽围城,实未尝一日进攻。盖其精锐已悉数北趋,留桂林者,半皆老弱罢病,本不欲战,聊以牵制而已。土人初尚畏贼,久之,乃与贼相忘,省城四门扃其三,推开西门,以通樵采。民或出城,路经贼垒,贼亦不过问。贼中食物偶缺,亦时时入城购买,长发鬖鬖然,红布帕首,游行街市间,人共知其为贼,贼亦不自讳。城中大小将校,毕与贼通款曲,酬酢往来。而团总张绅,踪迹尤密,令节朔望,贼营常置酒,招张绅与诸官饮,张绅诸官,皆坦然赴之。醉饱而归。亦时时置酒请贼目,以答其意。惟必在城外,不敢公然延客入城而已。桂林被围久,饷源断绝,公私扫地赤立。主客军不满二千人,欠饷皆积年未发,军士知其不可得也,亦相与安之,文毅一日怒某弁,诟之甚厉,某弁不能堪,怏怏出,语军士曰:「当此世界,犹向我辈使上官身份耶?吾行即辞差,不能郁郁久居此矣。」众皆曰:「君去,固不敢留,然吾辈欠饷如何者?」某弁曰:「吾已失欢于大帅矣,安能更索欠饷,君辈自向大帅理论可耳。」于是有数人据抚署大堂,自诉饥苦者,俄而增至数千人,噪声渐厉。文毅在内室闻之,则自出弹压。甫及门,矛锋已自门内出矣,始悚然退归。召某弁至,谯让之,使以大义安众慰心,某弁辞不往,文毅大怒,乃坐以激变军心,而下诸临桂狱,别简一人为亲军督。一面令司道府县,安抚变兵,许以饷至即发。诸军士亦本不欲与巡抚为难,聊藉此为戏,以抒其愤惫而已,得诸官抚慰,亦遂散去。如是者又数月,某弁被禁久,意忽忽不自聊。一日忽上书文毅,自称从戌数年,一无建树,中路蹉跌,实所不甘。与其羁死囹圄,何如战死沙场,倘蒙恩释出,当率所部,杀敌致果以报。文毅得书,笑曰:「某特欲出耳,然果能出战,亦大佳事。」即召之至,面奖其勇敢,谓曰:「汝所将特三百人耳,乌能与贼战?」某弁曰:「尚有张绅所统团练五百人在,可令彼为后劲,某当力效前驱。」文毅首肯,即以令箭召张绅至,语以故。张绅大惊,念今日乃言战耶?然不敢违巡抚令,姑许诺。遂相率出城,压贼垒而阵,鸣鼓大噪。贼出视,亦大惊,迎谓曰:「彼此相安,耦俱无猜久矣,今奈何遂以此面目相向耶?」某弁不答,麾众直前搏战。贼始知其真欲战也,亦蜂拥拒敌,不食顷,某弁与三百人者,遂皆并命称国殇矣。张绅徐至,顿足曰:「今兹败矣,某弁全军覆没,吾何以复命?」痴立良久,即驰去,径赴贼垒,令从者以被虏归报。团勇皆桂林城中无赖子,惟张绅能统驭之。张绅既去,军无统率,诸军士日为暴闾市,官吏不敢诘。命他绅接统,则皆辞以不能。文毅无如何,则谋赎回张绅。乃遣使者,诣贼营商之。贼目允赎,而要以大炮四尊,红绉十匹,为交易之媒介。使者归复命,文毅难之曰:「红绉无足重轻,大炮胡可畀贼?外人闻之,其视吾辈为何如人耶?」复命使者往,议以数百金为大炮代价,贼目不允,必欲得炮而后可。使者归,诸官相顾无策。藩司某进曰:「今既无用炮处,炮之在我与在贼,庸何择焉?但勿令士民知之耳。请声言允红绉,不允给炮,而密以绉缠炮身,使人但见为绉,不见为炮,舁而置诸城外,俾贼自取之,不亦可乎?」文毅亦冁然曰:「君真善办事者矣。」如其计行之,而张绅果归。
○左文襄轶事
左文襄之捷秋试也,与同年生湘潭欧阳某,同舟北上。一日文襄伏几作书,欧阳生问何为,曰:「作家书耳。」有顷,舟已泊。文襄匆匆登岸纵眺,书稿置几上,尚未缄封也。欧阳生因取视之,书中叙别家后情事,了无足异者。惟中间叙及一夕泊舟僻处,夜已三鼓,忽水盗十余人,皆明火持刀入仓,以刃启己帐,己则大呼,拔剑起,力与诸贼斗,诸贼皆披靡,退至仓外。己又大呼追之,贼不能支,纷纷逃入水中。颇恨己不习泅,致群逸盗去,不得执而歼旃也。欧阳生读之,大愕,自念同舟已十余日,果有此事,己何以不知?然家书特郑重其事,又似非子虚,因召文襄从者问之,亦愕然不知,又召舟人问之,皆矢言实无其事。未几,文襄徐步返舟,欧阳生急诘之。文襄笑曰:「子非与我同梦者,安知吾所为耶?」欧阳生曰:「梦耶?何以家书中所言,又若真有其事也?」曰:「子真痴人矣,昨晚吾偶读《后汉书·光武纪》,见其叙昆阳之战,云垂海立,使人精神飞舞,晚即感此梦。乃悟前史所叙战事,大半皆梦境耳。安知昆阳之役,非光武偶然作此梦者?子胡为独怪我耶?信矣!痴人之不可与说梦事。」吴县吴清卿中丞之督学陕甘也,按试至兰州。于时左文襄甫肃清关内,方布置恢复新疆之策。文襄固夙以武侯自命者,平时与友人书札,常署名为今亮。中丞下车观凤,即以「诸葛大名垂宇宙」命题,文襄闻之,甚喜。次日班见司道,故问新学使昨日观风,其命题云何,司道具以对,文襄捻髭微笑,不语者久之,徐曰:「岂敢!岂敢!」
○左文襄联语
先外祖巴陵刘湘浦先生,讳树森。弱冠以刑名学游幕秦中,历佐诸节使幕四十余年。为文章宗法柳州,简练峭洁,奏牍之文,一时无两。每遇极繁颐琐屑之事,他人数十语所不能尽者,先生辄以数语了之,而曲折奥窔,无不毕举,以是名动九重。咸丰中,曾卓如中丞望颜入觐,文宗曾以先生名垂询,士论以为至荣。先生之薨也,左文襄以一联挽之曰:「约秦法三章,弱楚材一个。」联长盈丈,作擘窠书,字径几二尺许,为文襄生平极得意书。有劝诸舅氏以此泐诸墓门者,以尺度过长,竟不果。
○左文襄遗议
左文襄戡定西垂,功名与曾、李埒,然实有未尽满人意者。其奏疏铺排战功,半属子虚,所以奏廓清之绩者,纯恃招降以集事耳。肃州之役,一败涂地,几不能军。幸虏酋无远志,涎降人待遇之优,排众议而就抚,关内赖以奏肃清,然亦危矣。近读江都史绳之中丞(念祖)《复程伯序》一书,其诋诃甚至。史晚节为人不足重,而此书则不可谓非实录也,今节录于下:「足下来书,下询边徼汉唐之形势,近代之变迁,每欲作札,略述近日攻剿之机,边民流离之惨,辄咄咄不能置一语。嗟乎!塞则犹是也,汉唐守备之故,形势阻隔之险,久不复闻矣。方谓山迁河改,无事法古,安问当年形势乎?国朝干嘉之间,抚驭箝制,漫不复稽,遑问汉唐乎?嗟乎!幸仆笔拙目短,不足准古证今,以报足下之命。不然,将历考其羁縻之失,而追寻其倾覆拙钝之由,曲述其遁饰之隐,屠戮之虐,搜括罗织之苛,使九边泣血之死声,千里暴骨之惨状,一旦而毕呈于足下之前,亦足下之所不忍闻也。足下乃谓仆之西行,可以有为乎?昔者颜子将之卫,请于夫子,夫子曰:『嘻,若殆往而刑耳。』仆虽不敏,独不惧死于暴人之前乎?(下略)甘肃僻处天西,风气朴僿,士人仅知帖括。兵兴十余年,未有能着一书,以述攻战之迹者。文襄持节西征,又极力牢笼士大夫,结其欢心,使不持异议,故竟无一人能发其骄愎粉饰之情状。呜呼!使多忠勇不死,关陇可百年无患也。幕燕之危,岩坛之险,孰实为之?江统徙戌之论,读之有余悲已。」闻人言史少年时,目不知书,既贵,乃折节向学。此文郁??聿奡岸,直摩唐人之垒,非规抚两宋,以时文为古文者所能,不可谓非奇士也。
○李文忠公遗事
甲午以前,人皆詈李文忠媚外,今沟犹瞀儒,尚持此论。不知文忠卑视外人之思想,始终未尝少变,甲午以后,且益厉焉。其对外人,终不以文明国人待之。此老倔强之风力,今安得复睹其人哉?其使俄也,道出日本,当易海舶,日人已于岸上,为供张行馆,以上宾之礼待之。文忠衔马关议约之恨,誓终身不复履日地,从人敦劝万端,终不许,竟宿舟中。新船至,当乘小舟以登,询知为日本般,遂不肯行。船主无如何,为于两舟间架飞梁,始履之以至彼船。其晚年直总署也,总署故事,凡外国使至,必有酒果款之,虽一日数至,而酒果仍如初,即此项已岁糜数千金。公至署,诸使来谒,署中依例以酒果进,公直挥而去之曰:「照例,外宾始至,乃款在酒果,再至则无之也。」诸使皆色变,然竟不能争。法使施阿兰狡甚,虽恭忠王亦苦之。会与相见,方谈公事,骤然询曰:「尔今年年几何矣?」外人最恶人询问年龄,然慑于公威望,不能不答。公掀髯答曰:「然则是与吾第几孙同年耳。吾上年路出巴黎,曾与尔祖剧谈数日,尔知之乎?」施竟踧踖而去,自是气焰少杀矣。丁酉岁暮,俄使忽以书来求见,公即援笔批牍尾曰:「准于明日候晤。」时南海张樵野侍郎在座,视之愕然曰:「明日岁除矣,师尚有暇晷会晤外人乎?俄使亦无大事,不过搅局耳,不如谢却之。」公慨然曰:「君辈眷属皆在此,儿女姬妾,团栾情话,守岁迎新。惟老夫萧然一身,枯坐无聊,不如招三数洋人,与之嬉笑怒骂,此亦消遣之一法耳。明日君辈可无庸来署,老夫一人当之可矣。」其侘傺如此。
○阎文介遗事
朝邑阎文介公敬铭,状貌短小,二目一高一低,恂恂如乡老。未第时,尝就大挑,甫就班跪,某亲王遽抗声曰:「阎敬铭先起去。」公深以为恨,常慨然叹曰:「一岁三落第,而会试不与焉。」盖公于是岁试中书教习,皆被摈也。其后入翰林,改官户部。胡文忠奏调总办东征粮台,疏中有「阎敬铭气貌不扬,而心雄万夫」之语。未几即超擢藩臬,晋抚山东。东事既定,公亦乞病解组,以故居逼近大河,时虞水患,乃徙居解州之运城。光绪元年,秦晋大饥,奉命偕曾忠襄公督办晋赈。吉州牧段鼎耀,冒侵赈款,奏斩以徇。诸官吏皆惕息,莫敢骫法。晋人歌咏其事,至以比包孝肃。辛巳冬,与南皮张文达同被召命,长户部,知遇之隆,一时无两。癸未春,奏结云南报销案,公与枢臣同入见,奏封至三时许。太后以某事问恭王,王奏曰:「此事丹翁知之最悉,太后可问彼。」后顾公亦曰:「丹翁以为何如?」公闻命,惶悚万状,亟免冠叩首,众皆不喻其故。后徐悟,微笑曰:「汝以吾误称汝字耶?吾敬汝德望,在宫中语及汝,未尝不以字也。」一时闻者,以为异数。
光绪甲申,法越事亟,北宁失守。慈圣下手诏,责枢臣襄赞无方,尽退恭忠亲王以下诸公,而以礼亲王世铎及文介张文达、额勒和布诸公代之。时高阳李文正,以协办大学士降调侍郎,协揆一缺,应由吏部具题请旨。先一日,召枢臣面议,文介力保文达及徐荫轩相国。慈圣犹豫久之曰:「用他们不如用你。」文介亟顿首谢,不允。次日,枚卜之命遂下。
文介长户部数年,其最有力之改革,即以汉司员管理北档房是也。故事,天下财赋总汇,皆北档房司事之。而定例北档房无汉司员行走者,以故二百余年,汉人士大夫,无能知全国财政盈绌之总数者。文介为户部司员时,夙知其弊。及为尚书,即首建议,谓满员多不谙握算,事权半委胥吏,故吏权日张,而财政愈棼,欲为根本清厘之计,非参用汉员不可。当时满司员尚无所可否,而胥吏皆惧失利权,百计沮之,文介毅然不少动。幸是时慈圣眷公方殷,竟从其请。邦计出入之赢缩,至是乃大暴于天下,此亦满汉权力消长之一大事也。
文介既得政,忽失慈眷,此中盖有秘密之关系。论者举谓慈圣方兴三海颐和园之役,而文介靳不与款,以此恶而逐之者,犹是皮相之论也。初文介极敬戚畹某上公之清节,某上公亦极意交欢文介。文介遂力请以某上公为满尚书,冀收和衷共济之益。某上公既为尚书,则又进福文慎锟于文介,文介亦器其材,奏为户部侍郎以自副。某上公与文慎既同得志,朋比而倾文介,所以齮龁者备至,文介遂以此稍失慈眷,不得不求去矣。初以久疾,请解机务,专办部事,疏上遽得请,都下皆骇然,莫喻其故。然此时文介虽管部,而权力已大逊为尚书时,故常请假不至署。会江西布政使李嘉乐,署陕西布政使李用清,皆奉旨开缺候简,二李皆一时廉吏,为文介所举,而被疆臣劾罢者也。命下,文介方在告,遽奏辨赣陕西抚之诬,请旨收回成命。疏入,奉旨严行申斥,责以不谙国家体制,公于是遂决浩然之志矣。然其归也,犹温旨慰谕,俾驰驿归里,食全俸。且戒以国有大事,宜随时以所见入奏。及其薨也,乃仅赠太子少保衔,一切辅臣恩泽,俱不得与。故事,辅臣身后,必晋三公,即不能,亦当赠太子太师。今以一品大臣,而身后饰终之典,乃以二品衔予之,国朝二百年间,盖公一人而已。是时几并予谥而靳之,赖南海张樵野侍郎力争,始得请。内阁原拟「清勤悫介」四字,朱笔独点用第四字,亦不满之意也。
光绪乙巳冬,薄游汉皋,宿汉阳兵工厂。厂吏某君,咸、同时旧人也,年七十许矣,犹及事胡文忠,为述文忠及朝邑阎文介公遗事甚悉。文介之署鄂藩也,文忠已薨,官文恭为总督,新繁严渭春中丞(树森),继文忠为巡抚。严公原籍渭南,周至李午山方伯(宗寿)知武昌府,皆文介乡人也。故事,两司必兼督抚总营务处衔,故能节制诸将领。某弁者,文恭之娈童也,文恭宠之甚,令带卫队,且保其秩至副将。某居然以大将自居,恃节相之宠,势张甚,视两司蔑如也。一日帅亲兵数人,闯城外居民家,奸其处女,女哭詈不从,以刀环筑杀之而逸。其父母入城呼冤,府县皆莫敢谁何。文介闻之,大怒,急上谒督署。某弁固知文介之必不赦己也,先入督署,求救于文恭,文恭匿之。有顷,文介已上谒,文恭辞以疾。文介称有要事,必欲面陈,如中堂不可以风,即卧室就见亦无妨。阍者出,固拒之。文介曰:「然则中堂病,必有痊时,俟其痊,必当传见,吾即居此以待可耳。」命从者自舆中以补被出,曰:「吾即以司道官厅,为藩司行署矣。」卧起于官厅者三日夜。文恭嘱司道,劝之归署,必不可,文恭窘甚。以严李两公,与文介同乡,急命材官延之至,浼其为调人,而自于屏后窃听之。二公譬谕百端,文介终不屈,誓不斩某弁不还署。文恭无所为计,乃自出相见,即长跽,文介岸然仰视,不为动。严公乃正色曰:「丹初亦太甚矣,中堂不惜屈体至此,公独不能稍开一面网乎?」文介不得已,则趋扶文恭起,与要约,立斥某弁职,令健儿解归原籍,立启行,无许片刻逗留。文恭悉允诺,乃呼某弁出,令顿首文介前谢再生恩。文介忽变色,叱健儿执诣阶下,褫其衣,重杖四十,杖毕,立发遣以行。事讫,始诣文恭前,长揖谢罪。然文恭由是益敬惮文介,且密疏保奏,俾抚山东。文介之执法不阿,固未易及,而文恭之休休有容,不以私憾废公义,又岂能求之于今日哉?
○倭文端沮开同文馆
同文馆之始开也,朝议拟选阁部翰林宫年少聪颖者,肄业馆中。时倭文端方为首揆,以正学自任,力言其不可。御史张盛藻,遂奏称天文算法,宜令钦天监天文生习之。制造工作,宜责成工部督匠役习之。文儒近臣,不当崇尚技能,师法夷裔。疏上,都下一时传诵,以为至论。虽未邀俞允,而词馆曹郎,皆自以下乔迁谷为耻,竟无一人肯入馆者。朝廷岁糜巨款,止养成三数通译才耳。方争之烈,恭忠亲王奏命文端为同文馆大臣,盖欲以间执其口也。文端受命,欣然策骑莅任,中途,故坠马,遂以足疾请假,朝廷知其意不可回,亦不强之。文端之薨也,巴陵谢{鹿各}伯太史以联挽之曰:「肩正学于道统绝续之交,诚意正心,讲席敢参他说进;夺我公于国是纷纭之日,攘夷主战,明朝无复谏书来。」当时士大夫见解如是,宜乎郭筠仙、丁雨生,皆以汉奸见摈于清议也。国之不竞,诸君子乌能辞其责哉?虽然,今日国家固已兴学矣,固已重用留学生矣,而效果究何在耶?吾恐文端诸人,方齿冷于地下,而持用夷变夏之说者,且益张其焰而助之攻也。噫!
○恭王用人之公
光绪癸未春,豫抚李鹤年以王树汶案革职。孝钦召见枢臣,谋代者。高阳李文正举今相国定兴鹿公,宝文靖举觉罗成孚,两人皆藩司,资望相埒,孝钦疑未能决。顾问恭忠王,当与何人。王对曰:「成孚亦甚好,但满员,恐不谙民间利病。豫省吏治甚颓敝,不可不简授清望之员以矫之,用成不如用鹿。」议遂定。会河督梅启照,亦缘是案罢斥,乃命成孚署河督印务,贤王之立贤无方如此。
○朱提督洪章遗事
曾忠襄之克秣陵也,大将李臣典、萧孚泗咸膺上赏,锡封子男。而不知悉黔将朱洪章一人之功,李萧皆哙伍耳。洪章,黔之镇远人。胡文忠为镇远守,洪章以亲军隶麾下,文忠壮之。及陈臬湖北,遂挈以自随,肃清武汉,实为首功。文忠太夫人寿,洪章使酒骂座,忤其曹偶。文忠虑不为诸将所容,因遣从曾文正军。文正因使帅精锐数千人,随忠襄捣金陵。忠襄部下皆湘将,洪章以黔人孤立其间,每有危险,辄以身当其冲,以此知名,忠襄益倚重之。初开地道于龙脖子,垂成而陷,健儿四百人歼焉,皆洪章部下也。二次地道成,忠襄集诸将,问孰为先入者,众皆默无言。洪章愤,愿一人为前驱,从烟焰中跃上缺口,以矛援所部,肉薄蚁附而登,诸将从之入,城遂复。臣典于次日病卒,忠襄好语慰洪章,使以首功让臣典,而已次之,洪章慨然应诺。及捷报至安庆,文正主稿入奏,乃移其次第,以洪章为第四人。于是李萧皆封子男,而洪章乃仅得轻车都慰,殊不平,谒忠襄语及之。忠襄笑而授以佩刀曰:「捷奏由吾兄主政,实幕客李鸿裔高下其手耳,公可手刃之。」洪章一笑而罢,其后终云南鹤丽镇总兵。张文襄督两江时,洪章犹在,然闲废久矣。文襄为奏起之,使募十营,驻守苏浙间之金山卫,军纪肃然,市廛不扰。未几,以积劳触发旧伤卒于军,吴人至今犹感其惠云。
○张汶祥案异闻
张汶祥刺杀马新贻一案,当时问官含糊了事,以故,事后异论蜂起。大抵皆谓马新贻渔色负友,张汶祥为友复仇,近人且以其事演成新剧,几于铁案不可移矣。然以众所闻,则有大异者。张初在发逆军中,为李侍贤裨将。金陵既下,侍贤南窜闽广,数为官军所败。汶祥知其必亡,阴怀反正之志。会有山东人徐姓者,仕为武职,被贼掠去。适与汶祥同营,二人遂深相结纳,谋同逃,誓富贵无相忘。未几,竟得脱,时马已官浙抚矣。徐与同乡,故相识,遂留其幕下为材官。而张则展转至宁波,开小押当自给。一日张至杭访徐,徐留与饮,酒酣,徐忽慨然曰:「『窃钩者诛,窃国者侯。』古人信不吾欺。以堂堂节帅之遵,而竟甘心外向,曾无人发其覆者。而吾侪小人,不幸被虏,伺便自脱,官府犹以贼党疑之,或竟求生得死。天下不公之事,孰有甚于是者?」张异其言,固询之。徐乃言,旬月前抚帅得一无名书,发视之,新疆回部某叛王之伪诏也(马新贻,故回回种人)。伪诏略云:「现大兵已定新疆,不日入关东下,所有江浙一带征讨事宜,委卿便宜料理」云云。马得书,即为手疏以报,略言大兵果定中原,则东南数省,悉臣一人之责。张闻言大愤,拍案叫曰:「此等逆臣,吾必手刃之以泄愤。」已而,马下令禁私开押店,盘利害民,而张肆遂被封,益落魄无聊,杀马之志益决。未几,马已擢任江督,张适以事诣金陵,遂谋行刺。是日,马未晓已出阅操,归署时甫黎明,张潜伏箭道门侧以俟。会有一山东人,漂泊白下,求马资助者,舆甫入门,其人即拦舆递呈。马探半身出接呈。张狙出进刃,刃从肋下入,本向上,张又力绞之,使下向。迨刃抽出,已卷作螺旋形矣,其用力之猛如此。马既饮刃,即大呼谓左右曰:「扎着了。」南人不明北语,误扎为找,故疑二人本相识,因以有复仇之说也。马死时家有两妾,皆四十许,盖从马已廿余年矣。张既被获,群拥之入署,两司集讯之。张据地趺坐,抑使跽,卒不肯。但问上坐者何官,曰:「臬藩两司也。」笑叱曰:「两司那配问我?请将军来,我始肯言耳。」有顷,将军至,讯其何以行刺,则曰:「请先饬制台家属,一律出署,再遣兵役围其内宅,我方肯说。」将军以语不伦,斥之,则曰:「若是,吾终不肯言矣。」穷诘之,终不吐一语,不得已,乃屏左右,诱使吐实。始以徐语告,且曰:「公不信,第遣人往搜其秘箧,苟不得伪诏者,吾甘伏反坐之罪。」问官闻此,咸大惶惑,不欲兴大狱,故矫为狱词,而亟磔张于市,实则终无确供也。莫子偲先生之弟某,于时署江宁府,亲睹其事云。
○林夫人书稿
沈文肃公夫人林氏,为文忠公女。其乞援饶廷选,以保广信府城事,人艳称之,而书稿则多未之睹,亟录于此。书云:「将军漳江战绩,啧啧人口,里曲妇孺,莫不知有饶公矣,此将军以援师得名于天下者也。此间太守,闻吉安失守之信,豫备城守,偕廉侍郎往河口筹饷招募。但为时已迫,招募恐无及,纵仓卒得募,恐返驱市人而使战,尤所难也。顷来探报,知贵溪又于昨日不守。人心皇皇,吏民商贾,迁徙一空,署中童仆纷纷告去。死守之义,不足以责此辈,只得听之。氏则倚剑与井为命而已。太守明早归郡,夫妇二人,荷国厚恩,不得藉手以报,徒死负咎。将军闻之,能无心恻乎?将军以浙军驻玉山,固浙防也。广信为玉山屏障,贼得广信,乘胜以抵玉山,孙吴不能为谋,贲育不能为守,衢、严一带,恐不可问。全广信即以保玉山,不待智者而后辨之,浙大吏不能以越境咎将军也。先宫保文忠公奉诏出师,中道继志,至今以为深痛。今得死此,为厉杀贼,在天之灵,实式凭之。乡间士民,不喻其心,以舆来迎,赴封禁山避贼,指剑与井示之,皆泣而去。太守明晨得饷归后,当再专牍奉迓。得拔队确音,当执爨以犒前部。敢对使百拜,为七品生灵请命。昔睢阳婴城,许远亦以不朽。太守忠肝铁石,固将军不各与同传者也。否则贺兰之师,千秋同恨,惟将军择利而行之。刺血陈书,愿闻明命。」
○高心夔遗事
故协办大学士户部尚书宗室肃顺,为三凶之魁,卒以大逆伏诛。然其才识,在一时满大臣中,实无其比。发逆荡平之由,全在重用汉臣,使曾胡诸公,得尽其才。人第知其谋之出于文端庆,而不知帷幄之谋,皆由肃主持之。徒以戊午科场大狱,为科甲中人所切齿,故恶而不知其美耳。肃虽痛恨科甲,而实爱才如渴,一时名士,咸从之游。湘潭王闿运、湖口高心夔,其尤着也。方左文襄之佐湖南幕府也,为蜚语所中,疾之者争欲置诸死地,祸几不测。微肃之论救,必无幸矣。方狱事急时,文襄故交某君,走京师,诣高谋之。高即入言于肃,肃曰:「论救吾当力任之,然必外廷汉官,有上疏言之者,上必垂询,某乃可尽言。不然,某素不与外官交通,上所深知,今无端言此,适以启上疑耳。」高出谋于众,众皆畏祸累,蔑敢应者。吴县潘文勤,时官翰林,慨然单衔入奏,请以百口保左宗棠无他。上果持其疏,询诸枢臣。肃顿首奏潘祖荫国家世臣,所保必可信,请姑宽之,以观后效。因乘机极言满将帅腐败不可恃,非重用汉臣不可。上大感动,即可潘奏。文襄获无事,旋即大用。而曾文正督师之局,亦定于此时。肃之功顾可没哉?文襄历任闽陕两江,于京朝士大夫,向不致馈冰炭,独于文勤,每岁必以千金为赆,讫终身无间。高举己未进士,相传礼部发榜后,肃为之竭力揄扬于公卿间,必欲以第一人处之。及覆试保和殿,钦命诗题,官韵限十二文,而高误押入元韵一字,因置四等,罚停殿试一科。肃亦为懊丧无已。次岁庚申恩科,高胪唱列入二甲。肃于朝考前一日,探得诗题为纱窗宿斗牛,得门字,唐人孙逖夜宿云门寺诗也。亟召高至,密以题纸授之,且勖曰:「此番好为之,朝元当可望也。」入场,题下果符,通场三百人,无识出处者。高意得甚,自命不作第二人想,出场后,持诗稿即往谒肃。肃览之,顿足曰:「完矣!完矣!」盖通首除官韵外,其七字皆押入十一真部也。翌日榜发,复列四等,引见得归班铨选。王壬秋尝戏以联语赠高曰:「平生双四等,该死十三元。」嘻谑而虐矣。自肃伏法后,高益潦倒无聊俚,文襄由陕督入军机,高犹旅食京师也。文襄出督两江,亟为高报捐道员,指分江南,嘱其先行到省以俟。高引见毕,即由海道南下。文襄由内地徐徐行,抵瓜洲,司道以下官,皆渡江迎谒,独不见高来,奇之。俄度江,至金陵城外,高犹未来,文襄不能忍,询诸藩司某,某愀然对曰:「高道于昨日逝矣。」文襄亟往临哭之,为不怡者累日(高号伯足,江西湖口人,同治末年官吴县知县,光绪七年卒于吴中)。
○延树南宗伯之大节
光绪丙戌三月,孝钦太后率德宗恭谒东陵,至定东陵,李贞显皇后陵也。銮舆甫至,未行礼,先诣配殿小憩。所司以礼节单呈进,后阅之,色顿不怿,掷之地,命另议以进。盖照例拈香进酒须跪拜,故后不愿也。是时,高阳李文正为汉尚书,闻命,色变,战栗不敢出一语。满尚书延树南宗伯煦独奋然曰:「此不能争,国家何用礼臣为?公不敢言,我当独面奏。」即肃衣冠入见,跪殿门外,大言曰:「太后今日至此,两官垂帘听政之礼节,无所用之,唯当依显皇帝在时仪注行之耳。」后闻奏,失色,命之起。公对曰:「太后不以臣不肖,使待罪礼曹,见太后失礼而不敢争,臣死无以对祖宗。不得请,誓不敢起。」后不得已,可其奏,公乃徐谢恩起。当是时,同列皆汗流浃背,公从容如平时,卒成礼而后归(是科会试改十一日入场,盖车驾初八日始还京也)。
○薛云阶司寇之法学
前明六部权最重,为部郎者,率视外任如左迁。国朝官制,无异明代,而部权之衰,则一落千丈矣。士大夫起家进士,任曹司二三十年,京察注上考,始得一麾出守。同侪望而羡之,真有班生此行,何异登仙之慨。噫,可以观世变矣!诸曹司事权,皆在胥吏,曹郎第主呈稿画诺而已。惟刑部事非胥吏所能为,故曹郎尚能举其职。刑部事统于总办秋审处,额设提调坐办各四人,主平亭天下秋审监候之狱,必在署资深,且深通律学者,始获充是选。长安薛云阶尚书允升,官提调十余年,始获外简。甫六岁,复内擢少司寇,荐长秋官,掌邦刑者,又二十年,终身此官,其律学之精,殆集古今之大成,秦汉至今,一人而已。尝着一书,以大清律例为主,而备述古今沿革,上溯经义,下逮胜朝,比其世轻世重之迹,求其所以然之故,而详着其得失,以为后来因革之准。书凡数十册,册各厚寸许,卷帙繁重,竟无人能为任剞劂者,恐日久终不免佚阙矣。尚书清瘦削,若不胜衣,而终日端坐读书无倦容。语音极小而清朗,每在稠人大会中忽发一言,虽坐离数丈者,亦闻之历历,不啻促膝对语。而大声雄辩者,其音反为所掩。盖寿相,亦异禀也。尝言士大夫一生,学问为一事,科名为一事,官职名誉,又各自别为一事,兼是四者,古今殆罕其人。以王荆公之道德气节,而宋儒至侪诸卢杞,包孝肃使生于两汉时,在《酷吏传》亦不过仅居下驷之列,而至今妇孺皆知,奉为神明。名实何必相符?史册安有定论耶?尝为嘉兴沈乙庵述之,乙庵叹息,以为至言。
○宝文靖遗事(二则)
恭忠亲王在政府,与宝文靖相得,王恒呼文靖为龟。一日退值偕行,过一丰碑下,王指负碑之赑屃,戏文靖曰:「此为何物?」文静正色对曰:「王爷乃不识此物乎?此龙生九种之一耳。」王亦鼓掌大笑。
宝相国退闲后,常语门下士曰:「吾他日身后,得谥文靖,于愿足矣。」及其薨也,易名之典,适符素志。盖门下士具以公意启枢臣,而枢臣为之乞恩也。
○多忠勇公轶事
中兴诸将之善战者,以多忠勇公隆阿为最。公之战功,始于东南,而终于西北,东南战事最久,而不如西北关系之重。盖其在东南,不过攻城野战之勋,而在西北,则仗钺专征,独当一面也。同治元年,陕回乱起,朝廷以胜保为钦差大臣,帅师西征。胜保在皖北,颇着声绩。及西入关,则锐气顿挫,株守省垣,日纵淫乐,不敢言战事。言者交章论劾,诏逮治入京,而以公代之。回匪逆巢,在渭北者凡三城。最东曰羌柏,在同州,迤西有苏家沟,再西为渭城。苏家沟、渭城,皆在咸阳境。贼于渭城建府治,盖居然以伪都视之矣。公督师入关,径趋羌柏,力战三日夜,克之,歼悍贼几尽。移师西指,群贼慑公威,苏、渭两城,皆一鼓下,陕回皆西走甘肃。大军方欲上陇,而蜀匪骤出山,据周至鄠县,乃移师而南。周至甫下,公亦致命,千钧之弩,伤于鼷鼠,惜哉!回逆最悍耐战,过粤匪远甚,赖公先后十余战,尽枭其魁杰。左军西征,直因公成局而蒇其事耳。微公造攻于先,后来成败,未可知也。然公苟不死,则必举逆孽而尽殄之,平庆泾固间,无花门纵迹矣。文襄后来招抚,直出于不得已。车箱之峡,隐忧方大,安得起公九京,而付以西垂之事哉?
公致命后,秦人德之甚,虽妇孺无不下泪者。而驻防旗丁,独深憾之。方贼之围攻省城也,官军分城而守,东北隅在满城内,故旗营主之。佐领某,潜输款于贼,约为内应,期以六月望夜分,贼舁云梯,由东北角楼下登城,而某自城上援之。至期,大风雨,贼所持草炬皆湿不能燃,迷失路,反向北行。奔驰至晓,则已在渭滨,去城四十里矣。某得贼贿千金,欲奄有之,其党大愤,遂上变,将军乃斩某以徇。贼旋败退,城幸得全。公既抵陕,闻其事,乃震怒,立奏诛同谋者数十人,而尽革旗营月饷。当是时,旗丁衣食无所资,相率折售屋材以餬口,鬻子女卖妇者相属也。公薨后,继任者始奏复之,故旗丁憾公特甚。至今公专祠中,春秋社赛,旗人无一至者。
○国朝列女传三人
曾见达县吴季清先生所著笔记,有纪国朝列女三事,云闻之湘潭王壬秋。后读壬秋《湘绮楼全集》,有此三传,而所纪详略各不同。第一传香妃事,以孝圣宪皇后为主,与季清所纪,宗旨更互异,因忆而录之,以备异闻。季清殉节三衢,尽室国殇,遗着悉葬之烈火中矣。录此三事,竟犹想见宣南冷寺中,掀髯剧谈时也。黄垆腹痛之感,不禁涕泗之交集矣。
回部王妃某氏者,国色也,生而体有异香,不假熏沐,国人号之曰香妃。或有绳其美于中土者,高宗纯皇帝微闻之。西师之役,将军兆惠陛辞,上从容语及香妃,命兆惠一穷其异。回疆既平,兆惠果生得香妃,致之京师,先密疏奏闻。上大喜,命沿途地方官吏,护视起居维谨,虑风霜跋涉,致损颜色,兼以防其自殊也。既至,处之西内,妃在宫中,意色泰然,若不知有亡国之恨者。唯上至则凛如霜雪,与之语,百问不一答。无已,令宫人善言词者谕以旨,妃慨然出白刃袖中,示之曰:「国破家亡,死志久决。然决不肯效儿女子,汶汶徒死,必复一当,以报故主。上如强逼我,则吾志遂矣。」闻者大惊,呼其侣,欲共劫而夺之。妃笑曰:「无以为也,吾衵衣中尚有如此刃者数十计,安能悉取而夺之乎?且汝辈如强犯我者,吾先饮刃,汝辈其奈何?」宫人不得要领,具以语白上,上亦无如何。但时时幸其宫中,坐少选即复出,犹冀其久而复仇之意渐怠也。则命诸侍者日夜逻守之,妃既不得遂所志,乃思自戕。而监者昕夕不离侧,卒无隙可乘而止。妃至中土久,每岁时令节,思故乡风物,辄潸然泣下。上闻之,则于西苑中妃所居楼外,建市肆室庐礼拜堂,具如西域式,以悦其意。今其地尚无恙也。时孝圣宪皇后春秋高,微闻其事,数戒上毋往西内,且曰:「彼既终不肯自屈,曷弗杀之以成其志?无已则权归其乡里乎?」上虽知其不可屈,而卒不忍舍也。如是者数年。会长至圜兵大祀,上先期赴斋宫,太后瞷上已出,急令人召妃诣慈宁宫。妃既至,则命鐍宫门,虽上至不得纳。乃召妃至前,问之曰:「汝不肯屈志,终当何为耶?」对曰:「死耳。」曰:「然则今日赐汝死可乎?」妃乃大喜再拜,顿首曰:「太后天地恩,竟肯遂臣妾志耶?妾间关万里,所以忍辱而至此者,唯不欲徒死,计得以一当以复仇雪耻耳。今既不得遂所志,此身真赘旒,无宁一瞑不视,从故主地下之为愈矣。太后天地恩,竟肯遂臣妾志,臣妾地下,感且不朽。」语罢,泣数行下,太后亦为侧然,乃令人引入旁室中缢之。是时上在斋宫,已得报,仓皇命驾归。至则宫门已下键,不得入,乃痛哭门外。俄而门启,传太后命,引上入,则妃已绝矣。肤色如生,面色犹含笑也。乃厚其棺殓,以妃礼葬之。
旧史氏曰:「吾读亡国之史,至于晋羊后、北齐冯淑妃、南唐小周后之遣事,未尝不废书三叹也。即孟昶宫入费氏,赋诗见志,慨国无男,未尝不志节佼佼。然卒之失身宋祖,虽巽辞自解,潜祀故群,然亦儿女子之爱情而已,未足以为训也(今世所祀张仙起于宋世。本花蕊夫人在宫中潜祀孟昶,一日艺祖见而问之,则诡以张仙对,谓妇人祀此像者,可以生男,艺祖乃释然,宋人说部中多载其事)。呜呼!熟谓域外远夷巾帼中,乃有荆轲豫让其人耶?钱牧斋、龚芝麓之徒,可以愧死矣」
旗人某氏女者,父为骁骑校,夫妇老而无子,且家赤贫,恃女针黹以养,缝浣湢厨之事,悉一身兼之。女略识字,有暇,则聚邻童,教以识字,藉博升合资,时咸丰初年也。一日禁中选秀女期届,女名在籍中。闻报,抱父母恸哭,念己入宫,父母老无依。且展转死沟壑,欲奉亲以遁者数矣。故事,无问官民家女,既当选,则以官监守之,虑其遁也。女既不克脱,不得已,届期随众往,排班候驾于坤宁宫门外,时天甫黎明也。是时金陵甫失守,羽书络绎至,上忧劳旰食,每枢臣入见,议战守事,辄至日昃乃退。民家女初入宫禁,已战栗不自胜,又俟驾久,疲倚不能耐,重以饥渴交迫,相向饮泣。监者叱之曰:「圣驾行且至,何敢若此,不畏鞭笞耶?」众闻言,愈战惧欲绝。女勃然起,厉声语监者曰:「去室家,辞父母,以入宫禁。果当选,即终身幽闭,不复见其亲。生离死别,争此晷刻,人孰无情,安得不涕泣?吾死且不畏,况鞭笞乎?且赭寇起粤峤间,不数载,悉长江而有之,今遂陷金陵,天下已失其半。天子不能求将帅之臣,汲汲谋战守,以遏贼锋,保祖宗大业,而犹留情女色,强攫民家女,幽之宫禁中,俾终身不获见天日,以纵己一日之欲,而弃宗社于不顾,行见寇氛迫宫阙,九庙不血食也。吾死且不畏,况笞鞭乎?」监者大惊,急掩其口。而上适退朝,御辇已至前矣。因共缚其手,牵诣上前,抑之跪,女犹倔强,不肯屈膝。初女所言,上已微闻之,至是复笑问其故,女仍侃侃然奏如前语。上欣然喜曰:「此真奇女子也。」亟命释其缚,令引入宫中,朝见皇后。时某邸方丧偶,谋续娶,因以女指婚焉,而罢所选秀女,使皆宁其家。
旧史氏曰:「甚矣,人主听言之难也。往往师保疑丞,谏议拾补,竭其法语巽言,疏十上而不能一纡天听者。匹夫匹妇儿女子之流,顾能以一言感之,且其言恒有常人所不堪者,而英君谊辟,独能欣然容之,岂不奇哉?闻诸故老,列祖列宗之文学,以文宗为最优。御极之初,天下欣欣,有小尧舜之称。然曾文正奏进孙文定三习一弊疏,请铭诸座右,圣意怫然,几欲降旨诘责,赖祁文端从容申解,乃已。疏中所言,较庶女呼号之词,其顺逆当不可同日语矣。乃彼所苦心孤诣而不能得者,此独于立谈间得之。诚以危言抗论,适中肯綮。且一出中心恻怛之至诚,而丝毫无所矫饰故耳。然非文宗之圣,又胡能纡尊从谏若此哉?呜呼!此其所以拨乱反正,而卒基中兴之烈也欤。
某氏者,河南民家女也,生而奇慧,乡里以针神誉之。少失怙恃,鞠于兄嫂,兄嫂皆钟爱之,为择配甚苛,故及笄犹无人委禽也。女一日以麦草织雨笠,穷工极巧,钩心斗角,数十日力,仅成一具。持付兄,俾诣市售之,曰:「第索价百金,无增减,有购者,即询其里居姓字而谨识之。」兄讶曰:「一笠耳,恶能值百金?持以过市,人不将疑我狂耶?」女曰:「第如我言行之,必有购者。如其竟无人,不怨兄也。」嫂在侧,默喻其意,知女意在择偶也,因促其夫如妹言。兄不得已,持以出,阅三日,无人问价者,意女特讆言耳,日暮,倦欲归。忽一少年翩然来,迎与语,衣履修洁,神宇闲雅,兄故所相识,邻村某高材生也。见所持笠,异之,把玩不释手。问持此何为,以求售对,询其价,以百金对。生沈思久之,恍然悟,即邀兄诣其家,出百金授之,而留其笠。兄微以言叩之,则生犹未娶也。归告妻,使以语妹,女果首肯,亟以媒氏往,婚遂成。卜日亲迎以归,伉俪果綦笃。婿家故无舅姑,惟夫妇二人,倡随之乐,诚万户侯不与易也。生宝爱草笠甚,令女制锦韬藏其中,出必冠之,无间晴雨,归必手自拂拭,韬而悬之帷中,以为常。数年后,女举一子,已呀呀学语矣。生有所善某富室子者,尝求婚于女,女以其无行,却之。至是,益妒生之得美妇也,谋所以间之者,乃阳纳交焉。恒招生为诗酒会,因导之为狭邪游,生惑焉,出辄数日不归。女忧之,乃婉语曰:「昨某君来吾家,吾于屏后窥其人,目动而言肆,是殆有异图,不可近也。」生未以为然,笑置之。一日醉归,忽易笠而帽,女讶问之,则已为某乘醉攫去矣。女默然,亦无一言。生倦而酣寝,晓始醒,则独卧于床,讶女胡早作,呼之不应,亟起视,已缢于窗棂间矣。生骇极木立,大痛,茫不知其故。俯视碎锦狼藉地上,拾审之,即所以韬笠者,始悟女所以死。乃大痛悔,号泣数日,亦咸疾死(此事与《湘绮楼集》大异)。
旧史氏曰:「《易》有之,『君子见几而作,不俟终日』。若女者,可谓能见几者矣。生之宝爱是笠也。非笠之足宝,宝制是笠者之人耳。夫以造次不肯相离之物,忽慨然举以人而弗之惜,宠移爱夺之机朕矣。女也不死,其将坐待为班姬之扇,楼东之珠乎?嗟呼!使淮阴而知此,则必无云梦之擒」使陆敬舆而知此,则何至有忠州之谪?古今豪俊奇伟之士,如刘诚意者,庶其近之矣。
○李莲英女弟之指婚
李监莲英有一妹国色也。辛卯壬辰间,年甫逾笄,尚未适人。李数绳其美于孝钦,遂召入内侍起居。李妹故慧黠,善伺人意。孝钦宠之甚,呼为大姑娘。每日上食时,惟李妹及缪素筠女士侍后左右,同案而食,皇后及诸妃嫔皆立伺于□。一日,某福晋入宫候起居,福晋于孝钦为姊妹,入宫相见,未尝赐坐,是日请安毕,忽赐坐,福晋惊悚逡巡,不敢即坐。孝钦微哂曰:「吾所以赐坐者,岂为尔乎?尔不坐,大姑娘不敢坐。彼汉装纤足,那能耐久立乎。」福晋愤甚而不敢言,归即发病。莲英之进其妹,本欲效李延年故事,而不悟上非渔色之主,所图竟不遂。莲英之悬上此亦其一原因也。内务府司员某者年少貌美,适丧妻,孝饮遂为李妹指婚焉。武进屠敬山水部(寄)《结一庐诗集》中有《宫词》二首,其一云:「偷随阿监入深宫,与别宫人总不同,太母上头宣赐坐,不教侍立秀屏风。又,某君《小游仙词》中一首云:汉宫谁似李延年,阿妹新承雨露偏,至竟汉皇非重色,不将金屋贮婵娟。即咏此事也。
○厨役高识
甘肃牛制府监,少时家綦贫,徒步走千余里,至西安,肄业关中书院,无以给饔餐资,常寄食于院中之厨役某叟家。某叟伟其气宇,知必大用,不责偿也。牛后通籍,报以千金。及督两江,某叟犹健在,年谕七十矣,家亦小康。因往访牛,牛留之署中。及鸦片战事起,牛附和奕山、伊里布等,力主和议,陷陈忠愍、裕靖节于死。某叟乃大愤,驰书告其子,举家中产业,凡以牛赠金营运所殖者,悉斥卖之,汇其银至江南,计逾二千金。乃持以谒牛曰:「牛先生,昔吾所以解衣推食者,以子气貌英伟,将来必大用,为国家名臣耳,岂望报乎?今子乃误国至此,吾义不受子之惠。请以昔所赠,及历年所得子金悉还之子。吾仍为厨役,不虑饿死也。」牛亟起谢,竟拂衣去,告贷于乡人,乃得归。闻牛同乡述此事,惜竟不知其姓名矣。牛先生者,牛昔为诸生时,某叟常以相称者也。
○沈副宪之知遇
高宗纯皇帝训政时,三省教匪方炽,宵旰忧勤,视朝较平时恒早数时。一日,召枢臣,俱未至,独章京吴熊光入直,遂蒙召对。是日即降旨以熊光为军机大臣,嗣后无召见章京者。光绪甲申春,恭忠亲王、宝文靖、李文正诸公之出军机也,是日诸公皆已至直庐,方预备入对,忽奏事内监传旨,令王大臣皆毋庸入见,而单召领班章京沈源深进内独对。于是诸公始知有大处分,前数日固毫无音息也。是日承谕拟旨述旨,皆沈一人为之。沈河南祥符人,由进士部郎入直,是时方官大理寺卿。故事,领班章京,回翔未久,必补军机大臣。沈又承特达知遇如此,众谓不日必当国矣。未几,升副宪,照例出枢廷,乃竟数年不迁。仅于庚寅恩科,典礼部试,旋即下世。竟未得与爰立之选,信乎升沉之有命也。
○某太史遗事二则
某相国者,讲学家也。其兼翰林院掌院学士时,延一新留馆之某太史,为诸孙授读。相国生平,固深恶吸食鸦片烟者。太史到馆数月,宾主极相契,相国方自喜为诸孙得良师。一日太史独坐斋中,整检箱箧中物,箧底固藏烟具,方一二拂拭刮磨,而生徒突自外入,亟掩藏之,则已无及矣。诸公孙下学归,因为相国言之。相国乃顿足太息,叹知人之易,且惜太史之少年自暴弃也。偶退朝回,步至书斋,就太史谈,移时因及吸烟之害,遂反复痛切言之。太史悚息,侧听良久,倏肃然起立,涕泗被面曰:「某虽愚,亦知师言必为某而发,某不肖,未尝奉教于大君子之前。少时偶因疾病,药饵无灵,友朋因以吸烟劝,尔时不知其害,贸然从之,沉溺此中者十年矣。今闻师言,如梦初觉,十年来殆不可为人,自今日起,誓当痛绝之。」相国见其意诚,转抱不安,慰之曰:「君既因病吸烟,骤绝之,恐宿疾复发,但有志戒绝,渐进可耳。」太史曰:「不然,改过贵于勇猛,向不知其为害,相与安之。今既知其非义,则斯须不可淹留,朝闻道夕死之谓何?即使触发宿疾,遂致不救,不犹愈于为吸烟之人以终乎?」乃即相国前启箧,尽取其烟具出,毁而弃之。相国大叹异,所以慰藉之良厚。太史自此日危坐斋中,不出跬步者两月余。相国谂知之,乃益服其进德之猛,改过之速,为生平所未见。留馆授职,未十年,遽保列京察一等,擢守雄郡。则太史生平并不吸烟也。
太史一日偕同官诣院接见(掌院学士每月三次诣院,至则召诸翰林来署坐谈数刻,每班十人,谓之接见。侍读以下至编检皆与焉,庶子以上则否。盖翰苑职事清简,自清秘堂办事诸员外,罕有得见掌院者,故为此制,使堂属得常相见,藉以察其人之贤否也),相国从容问曰:「君读何书?」太史答曰:「数日以来,未尝读书。适购得菊花数十盆,罗列厅事中,终日静坐其间,为养心之一助而已。」相国乃咨嗟太息曰:「数日未与君相晤语,所见又进一步矣。但君必观花始能养心,若老夫则空所依傍,虽目中未接一物,而此心常觉活泼泼地,似当较胜君矣。」太史栗然改容应曰:「吾师造诣,已至颜子心斋坐忘境界,岂门生之所敢望?门生不过略有周茂叔『绿满窗前草不除』之意耳。」始两人问答时,旁坐九人,已不禁失笑,恐失仪,皆竭力抑制之。至此,不复能忍,竟哄堂大笑,遂匆匆而散。
○浙案异闻
浙江葛华氏一案,为光绪初四大案之一,自经部审平反,久成信谳矣。乃以蒙所闻,则颇有与当时案牍异者,盖葛品连虽未被谋害,要非良死,葛毕氏亦实非良家妇也。毕故余杭土妓,杨乃武与县令刘锡彤之子皆昵之。杨以诸生武断乡曲,常恃刘为护符,刘亦藉杨为爪牙,故二人相得甚欢,而以华氏为之媒介。杨既捷秋试,家计顿裕,毕氏遂议委身事之。谋既定,为刘所侦知,乃大愤,于是谋所以陷杨者。而适宜品连死事,品连者毕之夫,鲁而懦,毕平时故庸奴畜之,品连不能堪,因乘间服阿芙蓉膏以死。刘询知之,则大喜,即召品连之出母某氏者至,饵以厚贿,俾投状诉冤,称子被二人者谋死。县令逮杨及毕氏至,胁以严刑,五毒备施,不胜楚,皆引服。浙之士大夫则起而大愤,谓杨虽非端人,而品连实非所谋害,县令疾其把持公事,藉事锄之耳。乃合词控诸都察院。然葛品连之服毒果实,则杨之兔终无由雪,故坚称品连实病死,而非毒毙。后事下学使者覆讯,仍以原谳上,浙京官益恚,再疏争之。而刑部提讯之旨下部,檄至浙,令县令亲解尸棺入都。浙绅闻之大惧,亟谋乘夜启品连棺,以它尸易之。刘令故贪鄙,署中吏役,莫不恨之刺骨,故无一人泄其事者。刘令行时,尚阳阳自得,语人曰:「品连服毒固确,杨乃武终无由卸罪,吾行骑款段出都门矣。」既抵部,部臣奏请开棺甄验,先例询刘令是否真苦主尸棺,刘答以无讹,且循例具亲供甘结。棺既开,刘乃大愕曰:「此似非真尸矣。」问官叱之曰:「尔已具结于先,今尚何狡辨为?」刘遂) 俯首无一辞。案既结,杨及毕氏皆释放,巡抚、学使、臬司及历次承审道府州县,皆革职降调有差。刘令发黑龙江,遇赦不赦,时年已七十矣。
○镇平王树汶之狱
河南南阳府镇平县猾胥胡体安者,盗魁也。河南以多盗故,州县皆多置胥役,以捕盗为名。大邑如滑、杞,隶卒皆多至数千人,实则大盗即窟穴其中。平时徒党四出,劫人数百里外,裒其所得,献诸魁。大府捕之急,则贿买贫民为顶凶以消案。有司颟顸,明知其故而不敢究诘,盗风乃益炽,体安凶猾,尤冠其曹。一日使其徒劫某邑巨室,席所有以去。鸣诸官,案久未破,巨室廉知体安所为,则上控司院。巡抚涂宗瀛檄所司名捕之,体安大窘。阴与诸胥谋,以其家童王树汶者,伪为己,俾役执之去。树汶初不肯承,诸役私以刑酷之,且逛以定案后决无死法,树汶始应诺。树汶年甫十五,尪赢弱小,人固知其非真盗也。县令马翥者,山东进士也,闻体安就获,则狂喜,不暇审真伪,遽驰牍禀大府,草草定案。当树汶大辟,于时体安已更姓名,充它邑总胥矣,树汶犹未知之也。刑有日,树汶自知将赴市,乃大呼曰:「我邓州民王树汶也。安有所谓胡体安者?若辈许我不死,今乃食言而戮我乎?」监刑官以其言白宗瀛,宗瀛大骇,亟命停刑,下所司覆鞫之,卒未得要领。树汶自言其父名季福,居邓州,业农。乃檄邓州牧朱刺史(光第),使逮季福为验,未至而宗瀛擢督两湖以去,狱事遂中变。河道总督李鹤年,继豫抚任开归。陈许道任恺者,甘肃人也,先为南阳守,尝谳是狱,又与鹤年有连。于是飞羽书至邓,阻朱公,俾勿逮季福,且以危言怵之。朱公慨然曰:「民命生死所系,曲直自当别白,岂有相率炀蔽,陷无辜之民,以迎合上官者耶?」任恺使其党譬说百端,终不为动。竟以季福上,使与树汶相质,则果其子也。恺始大戚,知是狱果平反,己且获重咎,百计弥缝之。豫人之官御史者,乃交章论是狱,说颇侵鹤年。鹤年初无意袒凯,然出生军旅,素简贵,不屑亲吏事,又恚言路之持之急也,遂一意力反宗瀛前议。然树汶之非体安,则已通国皆知,无可掩饰。则益傅会律文,谓树汶虽非体安,然固盗从。在律强盗不分首从,皆立斩,原谳者无罪。时树汶入狱已五年,初止为体安执爨役,或曰娈童也,并无从盗事。而谳者必欲坐以把风接赃之律,于是树汶遂为此案正凶。而官吏之误捕,体安之在逃,悉置之不问矣。言者益大哗,劾鹤年庇恺,于是有派河督梅启照覆审之命。故事,钦差治狱,皆令属官鞠之,大臣特受成而已。河工诸僚佐,什九鹤年故吏,夙承鹤年意。启照已衰老,行乞休,不欲显树同异。竟以树汶为盗从,当立斩,狱遂成。言者争之益力,吴县潘文勤,时长秋官,廉得其实。乃奏请提部覆讯,且革马翥职,逮入都。于是赵舒翘方以郎中总办秋审,文勤专以是狱属之,研鞫数月,始得实,行具奏矣。而鹤年使其属某道员,入都为游说。某故文勤门下士,文勤入其说,遽中变,几毁旧稿,仍依原谳上矣。赵争之甚力,曰:「舒翘一日不去秋审,此案一日不可动也。」方争之烈,文勤忽丁外艰去官,南皮张文达继为大司寇。文勤亦旋悟,贻书文达,自咎为门下士所误,所以慰留赵者甚力。疏上,奉旨释树汶归,戍马翥及知府马承修极边,鹤年、启照及臬司以下承审是狱者,皆降革有差。而朱公已先以他事挂吏议,则任恺嗾鹤年为之也。方三法司会稿时,丰润张学士佩纶署副宪,阅疏稿竟,援笔增数语于牍尾曰:「长大吏草菅人命之风,其患犹浅,启疆臣藐视朝廷之渐,其患实深」云去。辇下士大夫,莫不叹为名言。一时督抚,皆为之侧目。其实此语亦有所本,当光绪丁丑刑部治葛毕氏狱,给事中王昕疏劾浙抚杨昌浚,疏中大意,即此数语也。
今礼部侍郎张亨嘉,于时以大挑知县,需次东河。启照之派员谳案也,亨嘉与焉。独持议平反,不肯附和鹤年党。比提部部檄查取诸承审官职名,亨嘉请去己名,启照不许。乃请咨会试,陈牒刑部,述此案始末綦详,以是免议。旋即于是科成进士,入翰林。义宁陈抚部宝箴时官豫臬,当朝命启照覆讯也,
陈公固心知树汶冤,以启照为其乡先辈,冀力争,得转圜。而启照中先入言,卒不从,及部檄至,有谓陈公可据此自辨者,陈公谢之曰:「吾不欲自解以招人过也。」遂同罣吏部议。狱之起,当光绪己卯,讫癸未春,始议结,今二十八年矣。豫人谈斯狱者,犹曰:「微朱公,树汶无生理也。」然体安卒无恙。
○王可庄太守失欢于宝文靖
闽县王可庄太守仁堪,光绪丁丑,以进士第一人入翰林。方其未捷时,以举人官内阁中书,才名固已藉甚,诸臣公争欲罗致门下。是科宝文靖以次揆主会试,得太守,喜甚。已而文靖又奉命充教习庶吉士,庶常馆大课,赋题为灵寿杖,官韵中有相字。太守赋云:「危不持而颠不扶,焉用彼相?」文靖阅之,大怒,以为有意讽己也,遂终身不与太守相见。
○挽联
陈弢庵学士曾办南洋海防,丁母忧归里。丰润张幼樵学士,以联挽之曰:「狄梁公奉使念吾亲,白云孤飞,将母有怀嗟陟屺;周公瑾同年小一月,东风未便,吊丧无面愧登堂。」时方当马江败后,故其辞悲愤异常。马江之役,人多以咎丰润,然丰润不过会办耳。书生夙不知兵,而受任于仓卒之际,号令不专,兵将不习,政府又力禁其先发,着着皆有取败之道。一督一抚,一船政大臣,开府有年,何竟一无备御?既知丰润调度乖方,何不先事奏参?此何等事,而可袖手旁观乎?斯时闽中大吏,殆惟幸丰润之败,而藉手于法军以取之耳,岂有丝毫为国之意耶?丰润出京时,阎文介执其手而谓之曰:「子其为晁错矣。」闽事之必败,智者莫不知之,即丰润亦未始不自知之,知之而不得不往殉之,其遇弥艰,而其心未尝不可谅也。然法帅孤拔,实为吾炮所毙,故船局虽毁,而不敢进趋省城。然则兹役虽败,犹不无尺寸之功焉。视甲午之役,又孰优而孰劣也?
钱塘孙子授少司农薨于位,王黻卿农部颂蔚挽之曰:「公以枚乘给札,兼浮邱授诗,直道虽行,往事不须惭醴酒;我本词馆门人,备司农掾属,文章无命,逢人犹自惜焦桐。」盖司农初为南书房翰林,后入毓庆宫,授德宗读,眷畀日隆,行陟正卿。忽以失察户部书吏案,退出毓庆宫,遂一蹶不振,郁郁以殁。故上联以申公为比,下联则农部由庶常改官部曹,故以焦桐自慨也。蒙于司农,为再传弟子,尝侍公座。为言授读时,上之天亶聪明,真非常人所及,读书不三遍,即成诵,能熟背,授之讲解,未尝或忘。其或有所疑而垂询者,则皆讲义之所未及,或与他篇有抵牾同异者也。时圣龄才十四五耳。后来外间传言,谓上读书不慧者,皆谣诼之言,不足信也。
○纪马江死事诸将
甲申马江之败,世皆归罪于张幼樵学士。然诸将用命,力战死绥,其忠荩实有不可没者。且法人内犯,实仗孤拔一人,自孤拔毙于炮,法人已失所恃,遂不复能纵横海上,功过亦差足相抵。较之大东沟、刘公岛诸役,其得失必有能辨之者。爰检箧中旧所录存学士为诸将请恤疏稿,录之于此。方今朝廷锐意规复海军,听鼓鼙而思将帅,其亦有奋袂而起,以追先民之风烈者乎?按是役死事最烈者,为督带飞云兵轮副将衔参将高腾云、管带福星轮船五品军功陈英。原疏叙高事云:「该参将由粤来援,论事吶吶如不出口。前月二十六日,法增一船,诸将来请援。高腾云独义形于色,臣心异之。夜复来见,询以方略。高腾云曰:『闽防之意,本以牵制,使敌不发耳。厂非战地也。但炮注子人枕戈者已一月,昼夜相持,咫尺间恐酿成战事,知帅意急欲先发,必多牵制不可得。南洋援必不来,即来,怯将亦无用,徒害事耳。』臣诘之曰:『然则奈何?』对曰:『专攻孤拔,得一当以报而已。』臣欲令其统率诸将,则辞以资望在李新明后,且曰:『水师船各自为战,非若陆军一将,能指挥十余万也,请不必纷更。』坚守以待上命。该参将既去,臣复嘱各船,就商筹策。该参将志定神完,誓死报国,是日手发巨炮,击其乌波船,一一命中,以一飞云小舰,当敌人三大舰,中流坚拒不退。忽横来一炮,该参将腿为之折,复一炮,遂飞入水中而没,舟乃发火。」其叙陈事云:「该军功人极瘦弱,文理甚优。方敌舰日增,臣深忧之。陈英上书,请以各轮船合攻孤拔座船,而艇船等发火牵制下游,使各轮小商船水勇及捍雷船,截其鱼雷舰。所论均有条理,臣采其论,下诸将,布置略定。无如法暗约英美先发也。陈英见英美船骤下,急起碇誓众曰:『此吾报国日矣。吾船与炮俱小,非深入不及敌船。』敌以三船环之,舟中机损人亡不顾,但以炮向孤拔船,孤拔船受炮略退,敌复增船来持。至一时许,陈英猝中炮于望台,学生王涟随殉,船始焚毁。英美船观战者,均称叹不置,为之深惜」云云。后奉旨,高腾云照总兵阵亡例,从优议恤。陈英给都司衔,照都司阵亡例,从优议恤。王涟照五品官阵亡例议恤。是役力战死者,尚有千总许寿山、叶深、五品军功林森林三人。
○甲申越南战事杂纪
昨从友人斋头,读鄂中吴君光耀华峰文集,中有《宁副将战事略》一首。其叙甲申间越南战迹,与官中文牍,及海内传闻,有迥异者,爰撷其要而录之于此。甲申越南之役,两广总督张树声、前云贵总督刘长佑,暨沿江海督抚,各征兵出镇南关,是为中路之师。广西巡抚徐廷旭,屯谅山督师。树声遣将黄桂兰、董履高等,多淮军。廷旭巽懦,不敢违总督意旨,尽用其人,而自用党敏宣、陈朝刚、陈得贵等,皆广西人。延旭倚桂兰,俾尽统诸军当前敌,驻北宁。延旭自统二十余营为后路。桂兰所统,凡四十二营,在北宁日夜酣酒,夺民间妹崽,恣为荒淫,不恤军事。部下益相习无纪律,越南人怨之刺骨。会有教民,贿敏宣,请给军装助战。敏宣言诸桂兰,桂兰已昏醉,悉听敏宣言,教民得军装,遂助法攻官军,官军溃走,延旭逮问。朝命潘鼎新为桂抚,而以布政使王德榜署提督,代桂兰,且命斩敏宣及总兵陈得贵,敏宣以退缩,得贵则首失扶良炮台者也。时敏宣犹领三千五百人屯谅山,为桂兰军营务处,合所节制,尚二万余人,兵权甚盛。得贵所领亦千人。德榜惧其叛,秘不发,而令部将宁裕明往诱之。裕明以一骑一卒,往迎敏宣声言筹军食,而一幕客广西人者继之。客固敏宣乡里,谓可通诚也。裕明见敏宣,邀与同往大营,敏宣不疑,单骑随之行。才入关,遽就缚,搜其身,得双响手枪二,已上子药矣,遂斩之,并斩得贵。得贵初犹侃侃辩,谓吾退炮台有将令,诘以克扣军饷事,始俯首无语。桂兰夜饵金死。朝刚亦当斩,亡命不知所在。敏宣晓相人术,自以法当死兵,故每战辄退缩,至是竟死刑。
越南一役,诸将善战者,以宁裕明为第一。裕明,湖南衡阳人,初随刘武慎军。甲申春,淮军既败,广东陆路提督杨玉科领广武三营,屯观音桥。调裕明领右营。闰月丙午昧爽,法人由郎甲进攻观音桥,桥南北皆山,高数十丈,北岭尤斗绝。提督万叶,以所部四千人屯桥南,当前敌。裕明从玉科,与提督王洪顺屯桥北,为后劲。日未晡,万叶战败,退至桥北,倚北岭而阵。法军从之入,裕明急出万叶后,登北岭绝顶,发炮下击,别伏两哨于山之左右麓,横截法军之要。法军悉力御岭上军,不虞伏兵之骤出也,大惊溃走。诸军悉众追之,至郎甲,歼其锐卒数百人,于是法人始有求和之举。洪顺不知西人好争高,乃屯山下平地,几为敌所乘。然见前敌败退,能督队不少却。万叶虽败,而部伍井井不稍乱,故卒能转败为胜。二人皆淮军良将也。万叶后怒鼎新赏不公,辞归。而裕明叙绩以千总超擢游击,会奉电旨,令退师,毋碍和议。我军如约退入镇南关,法人约退东京,乃下退北宁。裕明说玉科谓法人诈和,必不可信,宜乘机进兵。旋奉旨派员潜赴敌境侦探,诸帅皆谓无如裕明,裕明遂行。以六月乙酉发观音桥,昼伏夜行,蛮烟瘴雨,备尝艰苦。七月癸卯朔,归龙州,说鼎新宜进兵,于是遂决二次大举之议。
八月庚寅,我师败绩于郎甲。郎甲南距谅山十五里,北距观音桥八十里,东轮头,西太原,各百里。先时越南教民,遂豕羊犒军,报法人且至,方提督友叔谓之曰:「我军装未齐,垒营未固,不能速战。」越民遂去,不二日而法兵大至矣。关外林木丛密,法人倚以自蔽,我军竟不之觉。昧爽忽闻炮声,友叔犹曰:「兵勇打冷炮耳。」俄而开花弹落营中,炸死十余人,始知敌至。时筑垒未毕,军士各散就空村为食。周提督者率二千五百人骇而奔,友叔以千人亦奔。法人萃于玉科营,围之数十重。裕明令军中,即无事,亦戒备如对敌,故拒战独整暇。乃凭墙发枪,法人更番迭进,死伤如积。营墙猝轰倒,裕明以亲军三百人,且战且掘坑。自朝至日昃,法人数万,冲突数十次,卒不得入。左右呼裕明曰:「大人不速出,死伤无孑遗矣。」裕明回顾,见积尸纵横,四面皆法兵,不见援兵一人。望玉科中军,围尤厚,不知存没。乃慨然曰:「战死枪,走亦死枪,宁战死耳。」左右曰:「统领犹在。」裕明曰:「即欲出。亦必杀入。」时天已昏黑,裕明乃口衔匕首,右手纵火弹,左手持马刀,驰而斫。左右随而驰斫者,二百余人。法兵皆披靡,竟入中军,玉科左右,仅数十人,尚据内濠力战。裕明于是卫玉科出,士卒死者,又五十人,伤四十余人,存者止百人耳。玉科既出,左右仅三人,由是益亲裕明,裕明亦乐为玉科用。是役也,玉科惩党敏宣前事,拒教民不使见,而友叔不知教民皆法军间牒,遽纳之入,且以实语之,故及于败。我军死千余人,法军死者亦相当。而玉科、裕明之能军乃大着。友叔被创,怨周提督之不相救也,周亦惧诛,吞金死。
十一年正月,谅山既失守,诸军退屯镇南关内。独玉科屯关外十五里之文渊,距法军所驻五里。己酉昧爽,法军进犯,裕明阵中岭,身当前敌,分兵据左右二岭,左岭徐占魁当之,右岭寥应昌当之。玉科驻大塘岭上督战,后裕明阵里许。绥甫交,占魁炮伤足,遽回营。应昌惧而奔,一军随之。独裕明督所部力战。法人分兵从右岭入,玉科见应昌败,虑裕明力单,遗提督刘思河率中营亲兵助之。思河持马刀来,裕明谓且置刀亟蹲而发枪,语未毕,炮弹已洞穷思河胸,玉科亦负两伤,一中头太阳,一洞腹。裕明不知玉科之伤且死也,犹遣红旗索玉科诸营子药尽与我,我不收队矣。红旗报玉科阵亡,裕明乃痛哭曰:「主帅死,我须性命何为?弟兄不能战者,请逃死;不惧死者,请随我,为主帅复仇。」众皆哭曰:「愿从死。」裕明冲法军,击杀一五画金线者,或曰法总统之婿也。是时炮声如雷霆,子飞如风雨,枪连环如数万爆竹齐发,如倒岩墙,非忘生死者,不敢斯须立也。裕明倏中弹,洞右颊而出,血流满身,裕明犹不知,但持刀督军士前进。士皆大哭曰:「大人戴花矣。」戴花者,军中中炮之隐语也。争扶掖入关,裕明不肯,谓死亦当在关外。左右绐之,谓玉科尚未死,乃强舆入关。王德榜尝拊裕明背而调之曰:「人言我王老虎胆大,汝胆乃大过我耶?」
二月戊寅,法人攻陷关前隘。隘北五里,里有三山,如品字,曰小南关。冯子材统十营,三营屯山上,七营屯山下。是日法人以奇兵越镇南关东岭,出间道,袭夺小南关。裕明方养创凭床,闻炮声,裹创飞骑至,则冯军已败下山。裕明从山北冲上,马刀斫法人,法人披靡,于是诸军相继登。德榜屯汕隘,亦闻炮声,遗都司陈得胜间道赴援,留旗帜汕隘为疑兵,而自率亲军,施放火箭,横杀入关,截法人辎重。法人前后受敌,乃败走。南方卑湿,春草方生,洋人革履滑,辄颠入草中。迫追兵,又不得正路,穷急哀呼相闻。我军战胜,气益猛,乘日光穷追,斩馘法人数千级。法人被杀急,则投枪降,去帽为叩首状,以手捍颈。军士愤法人甚,卒杀不止,人遂谓中国人无礼也。法人一败不复整,败文渊,败谅山,败谷松,败威坡,败长庆,败船头,由北而南,八日夜,退二百余里。诸军欢呼,谓恢北圻复东京有日矣,而停战之诏书遽下。
○章高元失青岛之遗闻
德人之据青岛也,守将章高元迭电总署,谓被德人诱之登舟幽诸舟中,迫胁万端,终不为动。此事后掩饰之辞,非实录也。初青岛既开辟,政府拟建为海军根据地,以文武大员二人守之。文员为山东道员黔人蒋某,武员则高元也。会丁酉会试,蒋奉调回省,防务乃为高元一人所专。是日日方正中,炮台上戍兵偶以远镜周瞩海中,忽隐隐见兵船一艘,破浪而来,疑之。谓外国兵轮,何事至者,再审睇之,则更有数艘,衔尾继至,急使人报知高元。高元方与幕客数人为麻雀戏,怡然曰:「彼自游行海中,偶经此地耳。何预吾事?而尔等张皇如是。」俄顷,船已抵岸,始辨为德人旗帜。旋有水兵三四人,由船中出登岸,买纸笔数事而去。移时,即以照会一函抵高元署中,高元赌方酣,意掷之几上,漫不拆视,喃喃曰:「是何大事,来溷乃公?」又历食顷,赌倦少憩,一幕客取牍欲启封,高元尚尼之。幕客曰:「封已启矣,姑视其中作何语者。」既启,某客遽狂呼咄咄怪事。高元始取视,乃知德人勒令于二十四锺内,将全岛让出也。高元遽推案,尽翻赌具于地下,令迅速开队,亟出署,则德兵已满衢市。队既齐,将士皆挟空枪,无子药,急返库中领取,则库已为敌所占矣,乃大窘。高元曰:「即不能战,吾惟有与之论理耳。」亟诣德将,侃侃与辨。德将夷然曰:「此事吾奉本国训条行事,实无理之可言。汝但全师退出而已,吾亦不汝害也。」高元终不许,遂幽之署中。高元故健将,然非方面才。法人犯基隆时,力战尝有功,恃勇而骄,漫无豫备,以至于此。
○服妖
服妖之说,凿然有之。辛有伊库力叹,子臧聚鹬之事,三代前已启其端。昔史所记,如南唐之天水碧,北宋之女真妆,南宋之错到底、快上马,其事皆信而有征。盖国之将亡,其朕兆先见于起居服御之间,气机所感,固有莫之为而为者,不得谓五行家武断附会之说也。光绪中叶,辇下王公见勒,暨贵游子弟,皆好作乞丐装,余尝亲见之,不知其所自始。而一国若狂,争以寒乞相尚,初仅见诸满州巨室,继而汉大臣之子孙亦争效之。淄川毕东河尚书之诸孙,盖无人不作此装也,今其家已式微矣。犹忆壬辰夏六月,京师熇暑特盛,偶登锦秋墩逭暑,邻座一少年,面黧黑,枯瘠如尪,盘辫发于顶,以骨簪贯之,袒裼赤足,仅着一犊鼻裈,长不及膝,秽黑破碎,几不能蔽其私。脚蹑草履,破旧亦如之。最奇者,右拇指穿一汉玉班指,数百金物也。雕羽扇一,碧玉为之柄,价亦不下百金。箕踞而饮酒,聆所谈,皆市井秽亵语。然酒家庸奔走其侧,无停晷,趋事惟谨,不类侍他客,方深异之。俄而夕阳在山,游人络绎归。忽见右下一朱轮后档车,行马二十余拥之,众皆大诧,因驻足观其竟。则见有冠三品冠、拖花翎者两人,作侍卫状,一捧帽合衣包,一持盥盘漱盂之属,诣少年侧,鹄立启曰:「大爷,舆已驾矣,傍晚尚有某王府饭局,须早去也。」少年竦然起,取巾靧面讫,一举首,观者愈惊愕,几失声。盖向之黧黑者,忽变而白如冠玉也。然后悟其以煤炭涂面耳。盥漱既竟,徐徐着衣冠,则宝石顶而三眼翎者。两侍卫拥以下,既登车,游龙流水,顷刻渺矣。佣保乃耳语余曰:「此某见勒也。」余益骇曰:「何至是?」友人哂曰:「君尚不知辇下贵人之风气乎?」乃屈指为述某王,某公,某都统,某公子,皆作是时世妆。若此贝勒者,犹其稍守绳检者耳。因慨然曰:「不及十年,其将有神州陆沈之变乎?」友人故旗藉,官内务府,故知之如此其悉也。果未及十年,而有庚子之乱。闻王公大臣之陷虏者,克勤郡王为洋兵所迫,日负死尸,怀塔布为使馆担粪,吞声忍辱,甚至被鞭笞,莫敢自明。呜呼!「宝玦青珊,路隅饮泣,荆棘十日,身鲜完肤」,哀王孙之诗,乃于吾身亲见之矣。痛定思痛之余,其亦有能力洒斯耻者乎?亦尚有乐从牧豕儿游者乎?
○庚子拳乱轶闻
庚子之变,正士碎首,公卿骈戮,自开国以来所仅见。被难诸公,其尤为无妄之灾者,则海盐徐大司马(用仪)是已。徐公由户部小京官,考取军机章京,荐至正卿,官京师四十余年,畏慎小心,遇事模棱,有孔光冯道之风,而竟与袁许诸贤,同遘奇祸,实出意料之外。盖东海(徐荫轩相国)深恶其人,必欲杀之而后快。方甲午之役,徐公以少宰为军机大臣,而东海以大学士管吏部。时东海久不召见,一日忽入内,散直后至吏部。徐公已先在,迎谓曰:「闻中堂今日有封事,内容可得闻乎?」东海拈髯微笑曰:「无他言,但窃附春秋之义,责备贤者耳。」盖即劾济宁(孙文恪毓汶)及徐公也。后徐公之出军机,此疏有力焉,其怨深矣。戊戌政变后,徐公再入总署,意甚得。所亲有劝以时事方艰,当乞身勇退者,徐曰:「吾通籍将五十年,竟不得一日为尚书,辜负此生矣。终须一陟正卿,始乞退耳。」后果擢大司马,甫月余而难作。徐公与瑞安黄漱兰侍郎,为儿女亲。拳祸未作时,侍郎在里门,以书贻之,封识重重,启视之,仅素纸一幅,擘窠书「水竹居」三字而已。水竹居者,徐公里中别墅名也。侍郎盖以此惎其归,徐终不悟,竟及于难。徐死时,年逾七十矣。
浙右老儒某君者,与许竹篔侍郎为布衣交。自侍郎持节欧西,即入其幕中,十余年未尝一日去左右。某君尝为人言,侍郎下狱之日,晨起,都市尚平安,寂寂无所闻。日晡饭罢,方坐书室中,与某君闲谈,一面令从者驾车,云将赴总署。未及整衣冠,忽阍人持一名刺入,云有客求见。侍郎审其名,非素所识,令阍人辞以即赴总署有要事,不暇接见,阍人出,须臾复入,则来者自云系总署听差武弁,奉庆邸命,请许大人即入署,两邸诸堂先在,云有要公待商也。侍郎乃出见之,立谈数语,某弁即辞出。侍郎乃入,具衣冠,语某君曰:「昨晚布署时,未闻有何要事,何今日两邸诸堂,同时俱集耶?「某君曰:「想必有事。公出,我亦欲至城外,看外间消息如何?」言已遂去。俄复入云,请公之某弁尚未去,方在门外,顾盼非常,甚可疑宅。且总署武弁数人,吾备识之,未尝见此人也。公可多带数人去,有不测,当饬其还报也。侍郎笑置之,不以为意。及驱车出胡同口,则尚有提署番役数人俟焉。某弁一指挥,争蜂拥待郎车,不东向而北驶。问何故,则曰:「今日议事在提署,不在总署也。」有顷,至步军统领衙门,某弁即扶侍郎下车,而尽斥其从者使还曰:「此间有人伺候大人,不须汝等矣。」侍郎人,引至一小室内,即反扃其门而去。侍郎闻隔壁室内,有一人叱咤声,审之,即袁太常也,然亦不得相见。从者既归,某君大惊愕,急诣王文勤宅,探闻消息并请其论救。文勤尚不信,曰:「顷散直时,并未奉旨,安得有此事耶?」某君奔走终夜,卒不获要领。三鼓后,始闻侍郎及太常皆送刑部。次早又得刑部某部郎密书,谓顷者堂官从内出,即饬预备红绒绳,恐目前即有不测。故事,大臣临刑,必用红绒绳面缚也。某君得书,犹欲诣文勤乞援。甫出门,闻人言囚车已屈城者,急奔走西市,则二公皆已授命。监刑者徐侍郎承煜,已驱车入城复旨矣。
逢福陔观察言,立豫甫尚书之死,从皆知为拳匪涎其财富,而不知尚书与澜公别有交涉。其死也,澜实与有力焉。先是,都下有名妓曰绿柔者,艳绝一时,澜与立皆昵之,争欲贮诸金屋。是时澜尚闲散无差事,颇窘于资,故不能与立争,绿柔卒归立。澜以是衔立次骨,及是遂倾之以报。联荇仙学士之上封事请停攻使馆也,出遇崇文山上公于景运门外,崇讶曰:「荇仙何事,今日未明入直耶?」学士告以故,崇勃然曰:「荇仙,君自忘为吾满洲人乎?乃效彼汉奸所为。」学士毫不逊谢,竟拂衣出。崇益怒,未数日,学士遂赴西市矣。是日学士已赴市,将就刑,忽见一大师兄,红衣冠,由宣武门出,怒马骤驰,骑后尚拖一巨物,尘埃坌涌,观者皆莫辨。俄顷至刑所,始知为一人,缚手足,系诸马蹄,面目已毁败,不可复辨。私问诸番役,乃知为立尚书也。
立联既死,端、刚诸人犹不慊,将以次尽杀异议诸臣。廖仲山尚书寿恒,时已罢军机及总署大臣。然其初入枢庭,固常熟所汲引者,故端、刚恶之尤甚。已定于七月□十□日斩异议者数人,而尚书为之首。时诸人亦不复秘密,辇下几夫人不知。尚书于时已尽遣家属出都,而身寓东华门外一小寺中。闻耗大惧,属其戚某制府,乞哀于荣相,荣相允之。翼日谓某制府曰:「仲山事无望矣,吾今日入对时,百计为乞恩,叩首无数,而慈意竟不可回,奈何?君可传语伊,早自裁可也。」某制府以语尚书,尚书竟不能引决。会先期一日,联军入城,乃得脱,匆匆南归。寺僧为人言,方事急时,尚书在室中,环走三日夜,未停步,不语亦不食,面殆无人色云。
江苏刘编修可毅,以甲午恩科南宫第一人入翰林。都下传刊题名录,或讹为可杀,一时引为笑谈。而编修心疾其不祥,既留馆,一日与朋辈数人,诣一星士。星士谓之曰:「君将来必死于刑。」编修益大惧,念词曹清简,无抵触刑章之理,或将来以科场事被累,如咸丰戊午之狱乎?由是遂不敢考差。然翰林俸入微薄,无他差可资津贴,奴仆债主,皆望其三年一差。倘不考差,则米盐无从赊取,而仆辈亦将望望然去之。于是每试辄不终场而出,家中人不知,犹望其得差也。及是,乃被拳匪所戕,刑死之言竟验。
董军攻使馆,十余日不能下,朝旨召武卫军开花炮队入都助攻,今天津总兵张怀芝,方为武卫军分统,奉檄率所部入都。荣相以城垣逼近使馆,居高临下,最便俯攻。即饬怀芝以所部登城安置炮位。炮垂发矣,怀芝忽心动,令部将且止毋放,而急下城诣荣相邸,请曰:「城垣距使馆仅咫尺地,炮一发,阁馆立成齑粉矣。不虚攻之不克,虑既克之后,别起交涉,怀芝将为祸首耳。请中堂速发一手谕,俾怀芝得据以行事。」言之数四,荣相终无言。怀芝乃曰:「中堂今日不发令,怀芝终不肯退。」荣相不得已,乃谓之曰:「横竖炮声一出,里边总是听得见的。」怀芝悟,即匆匆辞出,至城上,乃阳言顷者测量未的,须重测,始可命中。于是尽移炮位,向使馆外空地,射击一昼夜,未损使馆分毫,而停攻之中旨下矣。
是役也,仁和王文勤公文韶亦几不免。五忠正法后,端庶人之弟载澜,上疏言攻使馆事,而附片奏称诸臣通敌者,已尽置典刑,独王文韶在耳,斩草不除根,深恐终贻后患,请并诛之,以清朝列。疏至枢延,荣相先阅看,阅毕,急纳其附片于袖中,乃以正折授文勤。文勤阅至竟,犹询左右曰:「澜公尚有一附片,今安在耶?」荣相徐应曰:「想留中未下耳。」有顷,同入见。奏事既毕,荣相徐出澜奏片于袖中,曰:「载澜此奏,可谓荒谬绝伦,请太后传旨申斥。」后沈吟久之,始厉色曰:「汝能保此人无异志乎?」荣顿首曰:「纵朝臣尽有贰心,此人亦必不尔,奴才敢以百口保之。」后犹迟疑良久,始曰:「果尔,吾即以此人交付汝,倘有变,汝当与同罪。」荣复顿首谢恩,乃起趋出。文勤耳故重听,又所跽处,去御座稍远,始终竟不知后与荣所言者何事。后荣向人述及此事云:「方力争时,后声色俱厉,数怒目睨文勤。同列皆战栗无人色,而文勤含笑,犹自若也。」
○张樵野侍郎遗翰(三则)
南海张樵野侍郎荫桓,起家簿尉,粗识字,中岁始力学,四十后即出持使节,人赞总署。而骈散文诗,皆能卓然成家。余力作画,亦超逡绝尘,真奇材也。生平作事,不拘绳尺。且以流外官,致身卿贰,辇下诸贵人尤疾之,以故毁多于誉,然干局实远出诸公上。戊戌五月,常熟去国时,侍郎亦被人参奏,闻东朝已有旨,饬步军统领,即日前往抄藉矣,以荣禄力谏而止。实则荣禄别有用心,非为侍郎乞恩也。尝见其为人所画便面,湿云滃郁,作欲雨状,云气中露纸鸢一角,一童子牵其线,立一危石上。自题诗其上曰:「天边任尔风云变,握定丝纶总不惊。」盖即此数日中所作也。
侍郎诗笔清苍深重,接武少陵、眉山,视高达夫之五十为诗,盖有过之。尝得其遗诗一卷,皆遣戍西行时,关内外途中所作,爰择其尤者录之。《九月晦渭南道中得廉卿祭酒书述敝居及垲儿踪迹奉答一诗》云:「无限艰危一纸书,二千里外话京居。覆巢几见能完卵,解纲何曾竟漏鱼。百石斋随黄叶散,两家春雨绿杨虚。灞桥不为寻诗去,每忆高情泪引裾。」一气关生,情文交挚。何大复《浔阳江上》之作,无以过之。《留别邓锦亭军门》云:「交臂京华感慨深,只凭秋雁寄边音。艰难三箭痕犹在,仓卒离筵酒共斟。瘴海同乡知韦睿,天山旧迹访裴岑。长途旗旆劳相送,万古难忘此夜心。」其歌行浑灏流传,尤深入坡老之室。《周式如太守以钱叔美〈入关图〉为赠,赋诗奉酬》云:「松壶画笔时所珍,派别宋元逾三文。入关图为蒋侯绘,玉门归鞚嘶边尘。武署南阳岁癸未,阅世行将八十春。桃花如笑簇鞭影,晴川野馆山峋嶙。矮松红柳互映带,大旗猎猎悬城闉。风沙万里羌无垠,至此似觉天回温。伯生赀郎原通人,丹青莱尔能传神。一艺升沈会前定,坎壈岂独曹将军?海军声价日骤长,广搜始自潘文勤。伊余藏弃本非俭,巢覆散作凉秋云。天涯作伴只王恽,米船未许充劳薪。使君投赠吉语真,彷佛仙梵室中闻。蹇驴一夕压球璧,怪底宝气腾氤氲。廿年京邸相过频,屡困南箕伤溷菌。便宜坊夜炙鸭臛,迢迢情味犹在唇。从兹中外顿契阔,一麾西迈悭片鳞。无端遇合岁云暮,严谴何敢行逡巡。此身九死不忍述,合检寒具供陶甄。天教生入作左券,愿乞山水作廛民。」呜呼!孰料玉门既出,遂无生入之望也哉?侍郎富名迹,收藏石谷卷轴至多,尝建百石斋以储之。自被祸后,桓玄寒具,遂成云烟之散没矣。其《度乌稍岭寄督部陶公,并怀拙存征士》云:「镇羌破驿不任往,人风吹送龙潭去。乌稍岭势原平夷,往来辄与昏霾遇。行人视此如险艰,材官亟劝勿犹豫。沙沟石滑丛冰积,独木危桥一川注。几经跋涉达山趾,三五人家杂牧竖。坡陀数折如龟穹,时见烟墩闲电柱。岭巅孤峙韩湘祠,贶及逐臣征吉语。严程何暇叩山扉,但见冰崖浮绀宇。自从秋度四天门,河潼二华忘朝暮。疲极虚瞻玉女盆,饥来安得仙人露。六盘青岚倍幽隽,酬酒山灵或题句。征途计日过伊凉,羌笛吹残玉门树。邮亭三九犹晴暄,天下绝人况编戌。狞飙岂有终朝鸣?四顾青苍散妖雾。沿山旧垒相委蛇,云是防边最要处。前年鼙鼓蹙西宁,汉回血战洮湟腥。董军捷奏太子寺,公侯从此资干城。急移胜兵控山海,更募健儿充神京。甓斋经略逾万里,夹袋别已储三明。花门活佛并苏息,宵昼出没无鼯鼪。陇云蔼蔼补官柳,竹头木屑皆有情。沈蒲教肃气静穆,上流节钺流休声。庄浪水利以时拓,尽收刀剑趋牛耕。荷茂且廑仁人矜,调护苦待冰桥成。溪壑回春在何许,去德滋远心摇旌。纪群高矩今咸英,待行求己言为经。灵光殿赋不足拟,说偈宜使蟒泪零。时艰更期保玉体,补缀云物酬升平。」摘句如《和张子渔咏梅》云:「寒侵修竹犹堪侣,世有孤花贵善藏。已无水部吟东阁,几见星躔少微。别墅岂曾指荫远志?西州谁为寄当归?方朔善谐嗔阿母,朝云香梦伴东坡。调羹事业原虚语,酒晕无端入醉哦。路逢驿马香何恋?冷忆弓蛇影未驰。」《寄赵次珊方伯》云:「五云楼阁调羹手,万里关河负米心。」皆兴象深微,别有寄托。
侍郎之进用,由于阎文介之汲引。初以山东道员,召为太常寺少卿,充总理各国事务衙门大臣,骎骎大用矣。会京朝士大夫,以其出身不由科第,故挟全力挤之。直总署未数月,复出为大顺广道。既而美使缺,文介复力保,遂再授少常,出使,游至侍郎,加尚书衔。侍郎于合肥,晚年颇隙末,而于朝邑风义,顾始终弗替。文介之薨也,遗疏忤孝钦意,恤曲独薄,礼官以赐谥请,几靳不予,后卒得转圜者,侍郎力也。
○中堂之识字
刚毅为刑部尚书,上官日,与诸司员言,称皋陶为舜王爷驾前刑部尚书皋大人皋陶。此事早脍炙人口,而不知犹有令人发噱者。其在刑部日,提牢厅每报狱囚瘐毙之稿件,辄提笔改为瘦字,且申诉诸司员不识字。诸司员咸匿笑而已。在军机时,四川奏报剿番夷获胜一折,中有追奔逐北一语。刚览折忽大怒,谓川督何不小心至此,奏折可任意错讹耶?拟请传旨申斥,众诧而问之,则曰:「此必逐奔追比之讹,盖因逆夷奔逃,逐而获之,追比其往时掠去汉人之财物也。若作逐北,安知奔者之不向东西南,而独向北乎?」常熟在旁,忍笑为解其义,刚终摇首不谓然。
○尚书忠爱
戊戌政变时,长沙徐寿蘅尚书树铭为大司空。是日方入署,独坐堂上,忽传太后训政之旨下,又闻派步军统领往抄南海馆。急肃衣冠出堂,北向顿首。每一顿首,辄呼女中尧舜者一,九呼九顿首,始起。近日读某说部,以事属诸徐进斋侍郎寿朋者,误也。徐侍郎是时方由皖臬赏三品京堂,出使高丽,尚未为侍郎。
○刘博泉侍郎之直
吴桥刘博泉侍郎恩溥,光绪初官御史,以敢言称,与邓铁香鸿胪齐名。然其奏疏中,颇好为滑稽之辞,词意抑扬,若嘲若讽,与鸿胪之朴实无华者迥异。宗室某甲,设赌局于皇城内,有旗人某乙某,亦世家子,以饮博倾其家,贫无立锥,一日博偶赢,往索博进,竟被殴死,其尸暴露城隅者,二十余日,无人为收敛,官亦畏某甲势,不敢过问。侍郎乃上疏言其事,略谓:「某甲托体天家,势焰熏灼,某乙何人,而敢贸然往犯威重?攒殴致死,固由自取。某甲以天潢贵胄,区区杀一平人,理势应尔,臣亦不敢干预。唯念圣朝怙冒之仁,草木鸟兽,咸沾恩泽。而某乙尸骸暴露,日饱乌鸢,揆以先王泽及枯骨之义,似非盛世所宜。合宜饬下地方官检视掩埋,似亦仁政之一端也」云云。此疏词气愤懑,尤乖奏对之体。盖其时清流诸君子,意气甚盛,侍郎知朝局不久必变,恐被波及,欲先藉微罪以行,与嘉庆时吴省兰之保王昙工掌心雷,同一用意耳。然疏上,竟未蒙谴责,原折且发钞,自此遂缄口结舌,等于仗马矣。庚子秋,侍郎且躬为统领义和团大臣云。
○张文襄遗事(二则)
同光间某科会试场后,潘文勤、张文襄两公大集公交车名士,燕于江亭。先旬日发柬,经学者、史学者、小学者、金石学者、舆地学者、历算学者、骈散文者、诗词者各为一单,州分部居,不相杂厕。至期,来者百余人,两公一一纡尊延接。是日天朗气清,游人亦各兴高采烈,飞辩元黄,雕龙炙輠,联吟对弈,余兴未央。俄而日之夕矣,诸人皆有饥色。文勤问文襄:「今日肴馔,令何家承办?」文襄愕然曰:「忘之矣,今当奈何?」不得已,饬从者赴近市酒楼,唤十余席至,皆急就章也。沽酒市脯,重以馁败,饭尤粗粝。众已惫莫能兴,则勉强下咽,狼狈而归,有患腹疾者,都人至今以为笑谈。
文襄自言夙生乃一老猿,能十余夕不交睫。其督蜀学时,一日出城,游浣花草堂,偶集杜诗二语楹帖,欲系以跋,因坐而属思,稿数十易,终不惬,然已三日夜不寐矣。侍者更番下直,犹不支,困而僵者相属也。而文襄从容如平时,及挥毫落纸,则仅集本集句四字而已。书成,始欣然命驾归。
●卷下
○都门词事汇录 七则
二十年来,中外多故,词人哀时悯世不敢显言,往往托为吊古咏物之作,以寄其幽忧忠爱之志。非得同时人为之笺解爬梳,数十年后,读者不复知为何语矣。今夏溽暑逼人,聊取王佑遐黄门半塘词及朱古微侍郎强村词读之,见其中多有涉及时事者,爰就所记忆,拉杂录之,不能得其什一也。
○半塘老人游仙词
《佑遐味梨集》中,有望江南小游仙词十五首,皆咏颐和园故实,录之以当诗史。
(一)排云立,飞观耸神霄。双鹤每邀王母驭,六龙时见玉宸朝,阿阁凤皇巢。
(二)山径转,云磴郁盘纡。闻道练颜仙姥健,御风不用日华车,飞佩响琼裾(孝饮晚年甚健,每游园登山陟磴,步履若飞,宫婢有追随不及者)。
(三)云木杪,瑶殿敞山阿。天上也思安乐好,璇题新署小行窝,富贵到烟萝。
(四)金阙秘,朝暮降真仙。甲乙亲排承直日,英皇分侍上清筵,来往各翩然。
(五)新涨落,荇藻碧参差。偶驾潜虬凌弱水,人间遥指是晴霓,金翠接天西。
(六)多少事,天上异人间。电入夜城光不灭,月临蓬岛影长圆,云水共澄鲜(此指电灯)。
(七)壶中静,挥洒出天真。题榜少霞官阁吏,侍书南岳召夫人,清极绝纤尘(侍书夫人疑指缪素筠)。
(八)烟柳外,空翠湿衣裾。三塔高低连北镇,六桥缥缈似西湖,图画定谁如。
(九)屏山曲,云母绕周遭。玉座重重遮锦幄,琪花密密获仙茅,寒重觉天高。
(十)阑干侧,风景更谁同。千步长廊随曲水,万株寒翠闲鞋红,迎面碧芙蓉。
(十一)琉璃壁,云影四周回。不遣轻尘粘舞席,爱移行幛傍歌台,羯鼓报花开。
(十二)云水畔,奇幻绝人寰。泛海灵槎疑化石,出林高阁欲藏山,休作化城看。
(十三)仙路迥,天外望青鸾。最是云间鸡犬乐,因缘分得鼎余丹,长日守松坛。
(十四)骖鸾路,行近意都迷。柳岸风轻烟絮软,芝田日暖药苗肥,云控漫如飞。
(十五)游仙乐,弹指现林邱。宝气远腾天北极,豪情亲遏海西流,终古不知愁。
○九九销寒图
「亭前垂柳,珍重待春风」。两句九言,言各九画,宣庙御制词中语也。懋勤殿谨依原迹,双钩装幅,为《九九销寒图》,题曰管城春满。南斋诸臣,按日填注,阴晴风雪,日填一画,八十一日而毕,岁为故事。归安朱古微宗伯集中,有《齐天乐》一首咏此,词云:「龙池浅色东风缓,春光管城先透。三起三眠,一波一磔,妆点销寒时候。酥钿九九,换新样宫绡,墨尘双逗。鹊尾香中,几呵挥翰玉堂手。清吟天上事远,御屏宣侍处,玉案乌袖。六管光阴,百年文物,不是寻常怀旧。芳韶尽有,梦不到灵和,雨滋烟溜。自擘苔笺,细填梅蕊瘦。」
○鹧鸪天咏
黄门《半塘词》中,多以鹧鸪天咏史之作,实皆风议时事之什也。定稿中仅留五首。一、「笑里重簪金步摇,鹦哥学语尽能骄。只愁淡月朦胧影,难验微波上下潮。笺十色,烛三条,东风从此得愁苗。灵甤秘记分明在,回首神峰万仞高。」此当指丙申丁酉间事,沤翁曾为述其大略,惜忘之矣。二、「卅载龙门世共倾,腐儒何意占狂名。武安私第方称寿,临贺严装早办行。惊割席,忆横经,天涯明日是春城。上尊未拜官家赐,头白江湖号更生。」三、「群彦英英祖国门,向来宏长属平津。临歧独下苍生泪,八百孤寒愧此君。倾别酒,促归轮,壮怀枉自托风云。剧怜彩鹢乘涛处,亲见蓬莱海上尘。」两首皆指常熟去国事。四、「属国归来重列卿,杨家金穴旧知名。似传重订冰天录,那得长谣颖水清。仙仗入,箧书倾,空令请剑壮朱生。好奇事尽归方朔,殿角微闻叩首声。」此首指南海张樵野尚书事。五、「注籍常通神虎门,书生恩遇本无论。鬼神语秘惊前席,挽辂谋工拾后尘。空折角,笑埋轮,寓言秦鹿底翻新。可怜一哄成何事,赢得斑姬苦乞身。」此首为朱古微学士、张次珊参议劾某官事发,折角埋轮,指两人姓也。常熟之去国也,正当戊戌变法之初。强村词中有《丹凤呤》一首,题为《和半塘四月二十七日雨霁之作》,即咏此事也。其词云:「断送园林如绣,雨湿朱幡,尘飘芳阁。黄昏独立,依旧好春帘幕。分明俊侣,霎时乖阻,镜凤盟寒,衫鸾妆薄。漫托青禽寄语,细认银钩珠泪,潜透笺角。此后别肠寸寸,去魂总怯波浪恶。夜瞑天寒处,拚铅红都洗,眉翠潜铄。旧情未诉,已是一江潮落。红烛玉钗恩易断,悔圆纨野握。影娥梦里,知甚时念着?」
○咏珍妃殉国事
珍妃殉国一事,孝哲皇后之殉节,义烈哀惨同为千古所未有。强村集中《声声慢》一首,题为《十一月十九日味聃以落叶词见示感和》,即赋此事也。词云:「呜蛩颓城,吹蝶空枝,飘蓬人意相怜。一片离魂,斜阳摇梦成烟。香沟旧题红处,拼尽花憔悴年年。寒信急,又神宫凄奏,分付哀弦。终古巢鸾无分,正飞霜金井,抛断缠绵,起舞回风,才知恩怨无端。天阴洞庭波阔,夜沉沉流恨湘弦。摇落事,向空山休问杜鹃。」又两家词中《金明池咏扇子湘荷花》一首,其后阕亦暗指此事。王云:「忽涌飞尘惊掠鬓,怕水佩风襟,旧情难问。芳时换哀蝉曲破,花梦短野鸳睡稳。袅香烟复道垂杨,望太乙仙舟,归期难准。剩泣露欹盘,飘零铅泪,悄共铜仙揄搵。」朱云:「拗折西风丝寸寸,漫觅醉仙浆,碧筒深引。霓裳舞今宵迭遍,盘泪影明朝吹尽。尽相思太液秋容,但坠粉空房,石鳞沉恨。怕玉井峰头,月昏烟淡,翠被余香愁损。」
○咏雏伶五九事
京师雏伶五九者,以色艺名丁戊间,南海张樵野侍郎昵之。侍郎之谴戌也,门生故吏,无敢往送行者。五九独弃所业,追送至西安而后返。都下一时,称为义伶。两家集中,各有《氐州第一》一首,即咏此事。王云:「何事干卿,笙凤唤起,当歌对酒情抱。舞扇留云,边笳诉月,凄绝荣华露草。三五年时,记旧约拢房深窈。张绪风前,秦宫花底,负春多少?又试新声莺燕小,话前事乱愁谁扫。迷蝶春心,闻蝉客思,甚梦醒人杳。乍开帘惊见处,歌尘惹闲情绝倒。玉笛从今,定愁翻伊凉别调。」朱云:「轻薄筝尘,零乱钿粉,当筵恨压眉小。密绪连环,清吭掩扇,凄隔秦天缥缈。蕃马屏风,有暗月窥人偷照。玉杵深盟,金钱浅掷,顿催欢老。八九惊乌栖树少,定输与羁雌鸣绕。毳幕思新,珠田梦远。蓦并归愁抱。惹花前闲泪落,停杯处相看一笑。谁打鸳鸯,锦塘空孤眠到晓。」
○纪王焕事
沤尹集中《凤街杯》一首,哀山阴王郎中焕也。焕,字辅臣,仪貌昳丽,才思倜傥,颇以天下才自负。入赀为工部郎,与寿山为昆弟交。寿山官侍卫,贫窭甚,几不给饘粥,赖焕时时卵冀之。焕恒鬻室人簪珥衣饰,以资寿山。寿山感焕甚,誓富贵无相忘也。俄而寿山以刚毅荐,出为黑龙江将军。因奏调焕同往,军府之事,委悉以之。焕窃自喜,得藉此发舒,视官事如家事,经画区处,井井有绪,寿山声誉日隆起。已而都下拳祸作,东三省奸民,亦纷纷应之。寿山承中朝意旨,一意招抚,且将尽除境内教士西商,焕力陈不可,寿山弗听,焕争之急,寿山大忿,遽攘袂大诟,立逐焕出署。焕知不可谏,亦遂驱车南返。行三日矣,寿山回念前事,益忿戾,忽转念,谓焕此去入都,必且毁己,且其沮义举,为外人游说,心尤不可问,彼既无君臣之伦,吾安能复顾友朋之谊,不速除之,将有后患。因召材官数人,授以健马,令速追焕还省。焕方在中途,见材官来,以为寿山有悔祸之心,仍用己谋也,乃欣然返。至军署,则寿山已盛服坐堂皇,健儿数百左右侍,乃大惊。寿山见焕至,愤怒跳踉,不复可遏。命侍者捽焕使跪,拍案大詈,叱其不忠,立命缚出斩之。未逾月,寿山亦败死。词云:「斡难河北阵云寒,咽西风邻笛凄然。说着旧恩新怨总无端,谁与问九重泉?悲顾景,悔投笺,断魂招哀迸朱弦。料得有人收骨夜,江边英武赋谁怜。」
○陶农部宫词
新建陶无梦农部,有宫词百首,述三十年来内庭轶事,大都得自传闻。为录其翔实者十五章,附以笺释,皆他时史料也。
倚虹堂外柳烟浓,御路无尘走六龙。岁岁宸游春色里,万人歌舞百官从。
雕栏百折接明廊,仙殿排云涌御香。天半铜享光四照,日高草木遍山黄。
八方无事畅皇情,机暇挥毫六法精。宸翰初成知得意,宫人传唤缪先生。
钉铃佩马去如飞,谙达垂鞭左右随。诏遣阿哥归主祭,黄缰紫辔好威仪。
公使西南越巨溟,国书亲奉觐宫庭。礼臣引入文华殿,天语温和赐宝星。
景运门前晓色开,百官济济早朝回。御医随例听传唤,排日抄将脉案来。
六龙仓卒幸西秦,玉骨含冤裹锦裀。从此笙囊休进御,武皇归哭孟才人。
天家玉食喜奇瑰,泼翠茶浓玛瑙杯。昨日使臣新贡入,柏林香草野杨梅。
天半灯摇紫电流,玲珑殿阁仿欧洲,却因一炬西人火,化出繁华佛照楼。
清华西苑景如仙,百顷琉璃漾井莲。羡杀词臣与枢密,独邀天宠许乘船。
供御龙宾发异香,新年染翰伴君王。淋漓锡福苍生笔,福字先书绢一方。
园子春来柳早青,郊居景物畅皇情。轮船似报巡游信,一带长河汽笛声。
疆臣献纳太珍奇,一笑天颜喜可知。翡翠寿星高二尺,透明碧绿似玻璃。
蚕织苏杭艺最精,诏征机女入神京。绮华馆内熏风暖,长昼遥闻络纬声。
恭进应时春贴子,枢臣亲写硬黄笺。两斋毓庆同颁赐,麝墨鸡毫下九天。
○纪歙鲍烈士增祥事
光绪初,安徽歙县令某者,书生也,愚而墨。宠二胥:曰王耀,曰三多,挟其势,恣横一邑,豪夺巧取,靡虚日。歙人许颂康,薄有赀。其戚程某,为武学生,富过许。有质库,一在县北富堨。许以事积忤二胥,适邑有盗案发,二胥乃虚构左证,诬许、程为逋逃主,执入狱。锻炼月余,许、程不胜搒掠,两股肉乃糜,遂诬服。狱成,上江督皖抚,不日出决矣。王耀扬鞭过富堨市,指质库笑曰:「此不日属我矣。」歙之人,莫不愤怒,然莫敢谁何者。鲍增祥,歙诸生,举秋试为副贡,儒而侠者也。闻之大愤,乃攘臂为文,独具己名上徽守,白许、程冤。守召增祥诘之曰:「狱已成,汝横来干涉,案出入甚大,诬平民犹反坐,况官长乎?汝能任此责,吾则转详大府,否则不如已也。」持其书作注目状,同署名者噤无言,增祥毅然曰:「诺,刀锯鼎镬,某一人当之,不以累众也。」书遂上。二胥犹不知,日盼金陵回文至,决许、程于市。歙故无刽手,走休宁,假以来。是时候官沈文肃督两江,政尚严明,得书阴廉得其实,乃大怒。立驰钉封付徽守,释许、程,枭二胥示众。守奉檄坐堂皇,召二胥至,阳阳如平时,示以檄,始色变无语,缚以赴市,守亲监刑,观者如堵。即以休宁刽手奏刀焉,枭其首于万年桥上。桥者,歙北通衢也。某令闻变,饮药死。未数年而有方伯松之事。
方伯松者,歙市井中人,少无赖,以博荡其产,则横噬闾里间,邑人尤患苦之。会天主教士来歙,方首先皈依,称信徒,益号召群不逞以济其虐。方不识字,诸生某某等为之记室,赴诉者日恒数十人,半田产钱债事。方颐指记室录其词毕,即分命其党,汝往某村取某田,若往某村取某钱,母子毋少缺。皆以券授之,其券皆数十年陈旧物也。日暮归,悉出所收以献,无少短缺。方妾诞日,邑之缙绅,莫不蒲伏贺于庭,寿礼至盈屋,而西教士固不知也。遇讼狱,方第署片纸付县令,令悚息奉行,如得大府檄。胥役辅之,四境骚然,至不敢偶语方名。增祥客于外,方归,闻之,大愤曰:「世安得有此?」谋走省控诸院司。方闻之,笑曰:「此岂复枭王耀时耶?」增祥愤愈甚,星夜去。方乃扬言将以众毁鲍氏之家,增祥子鹗是时亦举于乡,夷然弗为动,方亦卒不敢往也。增祥卒白皖抚,邮书上海法主教某,斥方出教籍,徒党悉鸟兽散,方始敛迹。增祥字结廷,能词,工画梅。家无儋石储,而好为任侠,得钱辄散去。室人交谪,偃如也。
○纪大刀王五事
大刀王五者,光绪时京师大侠也,业为人保镳,河北山东群盗,咸奉为祭酒。王五因为制法律约束之,其所劫必赃吏猾胥,非不义之财无取也。己卯庚辰间,三辅劫案数十起,吏逐捕不一得,皆心疑王五,以属刑部。于是刑部总司谳事兼提牢者,为溧水濮青士太守文暹,奉堂官命,檄五城御史,以吏卒往捕。王所居在宣武城外,御史得檄,发卒数百人围其宅。王以二十余人,持械俟门内。数百人者,皆弗敢入,第叫呼示威势而已。会日暮,尚不得要领,吏窣窸散归。既散,始知王五不知何时,亦着城卒号衣,杂稠人中,而官吏不之知也。翼日,王五忽诣刑部自首。太守召而询之,则曰:「曩以兵取我,我故不肯从命,今兵既罢,故自归也。」诘以数月来劫案,则孰为其徒党所为,孰为他路贼所为,侃侃言无少遁饰。太守固廉知其材勇义烈,欲全之,乃谬曰:「吾固知诸劫案,于汝无与,然汝一匹夫,而广交游,酗酒纵博,此决非善类。吾逮汝者,将以小惩而大戒也。」笞之二十,逐之出。岁癸未,太守出为河南南阳知府,将之官,资斧不继,称贷无所得,忧闷甚。一日,王五忽来求见,门者却之。固以请,乃命召入。入则顿首曰:「小人蒙公再生恩,无可为报,今闻公出守南阳,此去皆暴客所充斥,并小人为卫,必不免。且闻公资斧无所出,今携二百金来,请以为赆。」太守力辞之,且曰:「吾今已得金矣。」五笑曰:「公何欺小人为?公今晨尚往某西商处,贷百金,议不谐,安所得金乎?无已,公盍署券付小人,俟到任相偿何如?至于执羁鞠,从左右,公即不许,小人亦决从行矣。」太守不得已,如其言,署券与之,遂同行。至卫辉,大雨连旬,黄河盛涨,不得度,所携金又垂尽,乃谋之五,曰:「资又竭矣,河不得度,奈何?」五笑曰:「是戋戋者,胡足难王五?」言毕,乃匹马要佩刀,绝尘驰去。从者哗曰:「王五往行劫矣。」太守大骇,旁皇终日不能食。薄暮,五始归,解腰缠五百金掷几上。太守正色曰:「吾虽渴,决不饮盗泉一滴,速将去,毋污我。」五哑然大笑曰:「公疑我行劫乎?王五虽微,区区五百金,何至无所称贷,而出此乎?此固假之某商者,公不信,试为折简召之。」即书片纸,令从者持之去。次日,某商果来,以五所署券呈太守,信然,太守始谢而受之。五送太守至南阳,仍返京师,理故业。安晓峰侍御之戍军台也,五实护之往,车驮资皆其所赠。五故与谭复生善,戊戌之变,五指谭君所,劝之出奔,愿出身护其行,谭君固不可,乃已。谭君既死,五潜结壮士数百人,欲有所建立,所志未遂,而拳乱作,五遂罹其祸。
○南下洼水怪
光绪甲午三月,京师南城外陶然亭畔苇潭中,忽有怪声如牛鸣。余时在都下,尝亲闻之,确如牛鸣盎中,其声呜呜然。有疑为蛟蜃之属者,有谓盗窟此中者,市井人妄绘其形,名之曰大老妖,谓其物专噬洋人。稍有识者,皆哂其无稽。而图说刊板流传。遍布大江南北,乃至新疆塞外。官吏示禁,竟不能止。福文慎锟,时为执金吾,调兵穷搜,卒莫得端倪。内务府至召僧道设坛讽经以禳之,数月后始寂然,真异事也。张豫荃其淦《梦痕仙馆诗抄》中一首,咏此事云:「右安城门当昼晴,野畦浅水芦苇平。忽有怪物如牛鸣,路人千万皆闻声。喧传远近草木腥,街衢入夜无人行。或图其状如鲛鲸,似虎摇尾龙转睛。巨鳞修鬣腹彭享,罔两罔象莫识名。日午健儿敲铜钲,戈予森立车冲輣。击以巨炮雷霆訇,如临大敌心怦怦。登刀蹋火道侣迎,敕召六甲与六丁。呼星唤鬼与怪争,怪殊不惧反自矜。若鸣得意声无停,健儿咋舌双目瞠。拖泥带水如履冰,道人执剑走野亭。护身符咒嗟无灵,我亦随众来郊垧。凤城景物争春荣,麦芒渐绿柳眼青。轻风转蕙晚照明,莺歌燕语调凤笙。万人如海身伶仃,枳篱薤陇侧耳听。鸣蛙噪蚓集众蝇,心知其诞笑语倾。嗟哉危坐高官形,柳阴歧路支凉棚。藉资弹压列众兵。更欲纷调神机营,举国若狂谁使令,解人难索系我情。石言蛇斗传所称,妖不自作由人兴。见怪不怪真典型,诸公衮衮来槐厅。纷披宫锦带雀翎,口蜜腹剑利是征。误人家国倾人城,此真怪物是咎征。灾祥在德天所凭,反德为乱妖灾生。嘻嘻出出闻于庭,我欲射之弓阴弸。梼杌饕餮服上刑,天为一笑河为清。人妖既除邦乃宁,物妖有象禹鼎呈。何至妖异喧神京,无乃小怪作大惊。」暨朝鲜战事起,议者乃曰是兵象也。
○百年前海王村之书肆 琉璃厂于辽为海王村
乾隆时,益都李文藻所著《南涧文集》中,有琉璃厂书肆记云:「琉璃厂因琉璃瓦窑为名,东西可二里许。未入厂东门,路北一铺曰声遥堂,入门为嵩口堂唐氏、名盛堂李氏,皆路北。又西为带草堂郑氏、同升阁李氏,皆路南。又西则路北有宗圣堂曾氏、圣经堂李氏、聚秀堂曾氏。路南为二酉堂、文锦、文绘两堂、宝田堂、京兆堂、荣锦堂、经腴堂,皆姓李氏,宏文堂郑氏,英华堂徐氏,文茂堂傅氏,聚星堂曾氏,瑞云堂周氏。二酉堂自明中叶已有之,人故呼为老二酉。迤西,南转沙土园北口,路西有金氏之文粹堂,肆贾谢姓,颇深目录之学,为干嘉两朝冠。又北转至正街,为文华堂徐氏,在路南,而厂桥东之肆尽矣。桥西仅七家,先月楼李氏在路南。又西为宝名堂周氏,在路北。又西为瑞锦堂,亦周氏,在路南。其地即韦姓鉴古堂旧址。周氏在乾隆初颇有声,全谢山、杭大宗、朱笥河诸先生,皆折节与交者也。又西为口文堂周氏、五柳居陶氏,在路北。陶氏即黄荛圃题跋所谓五柳主人者也。又西为延庆堂刘氏,在路北。又西为博古堂李氏,在路南。自此出厂西门,书肆尽矣。」今去南涧时甫百年,而记中所列各家,乃无一存焉者,求如陈思蔡益所之流,益不可得矣。《南涧集》在潘氏功顺堂丛书中,今印本亦渐稀,爰撮其要于此,以饷后之修城坊记者。
○燕郊废寺之金炉台
燕郊镇在京师东,属通州,东陵往来孔道也,曩时曾宿其地。去镇数里许,道旁一废寺。土人为言寺建于明中叶。入国朝百余年,殿宇颓圮无存者,唯一香炉两烛台在焉。炉高八尺,台丈余,熔铁为之,重莫能举,故弃置荒烟蔓草中,久无人过问者。乾隆四十二年,纯庙谒陵,跸路经此,忽遇暴雨,乃入寺暂避。偶以鞭扣炉,曰:「此非铁声也。」令侍卫椎破之,皆精金铸成,外涂火漆,更察两烛台,亦如之,遂命移入内库。寺之缘起,州志不详。后土人于墙阴掘得一碑,乃明嘉靖中太监李玙家庙也。世宗约束内监极严,李玙名不见史册,似非当时权贵,而豪富已如是,彼王振、刘瑾、汪直、魏忠贤辈,其奢汰当更何如?史册所传,正恐未尽其什一耳。呜呼!民力安得不日蹙也?
○云南铜厂
国家二百余年,用铜专仰云南。而铜厂之弊,亦遂不可胜言。咸同间有钱唐吴仲云者,官滇久,有《厂述诗》四首,言之最详,足备掌故。其诗云:「华楹具百戏,雕俎罗八珍。指使诸童仆,佩服丽且新。问官所职掌,曰铜铁锡银。朝上一纸书,暮领十万缗。会计足课额,可以娱嘉宾。勿谓官豪华,视昔官已贫。颇闻有某某,凭陵居要津。积金北斗高,歌舞难具论。歌舞岂不欢?世事如转轮。朝廷固宽大,国法亦以伸。事过三十年,残魄含酸辛。官今当黾勉,富贵天所亲。鸩卮与漏脯,智者终逡巡。哀哉铜山下,乃有饿死人!」「滇厂四十八,宝路区瘠肥。媪神岂爱宝?苗脉有盛衰。攻采矧云久,造物亦告疲。宁台与汤丹,今亦非曩时。小厂益衰竭,征课檄若驰。何从获硬硖?间或得草皮,鸡窝不满万,饿鞘亦何为?饿鞘无矿苗。长茭入龙窟,水泄费不赀。年年告缺额,呵斥安敢辞?我闻古铜官,坊治各有司。今令吏事繁,难理如乱丝。况复畀厂政,殿最较铢镏。既耕复使织,谁能剂盈亏?上瞻九府供,下给家室私。官私两不病,治术其庶几。」「受事平其争,厥长凡有七。锤手与砂丁,是皆长所师。有犯则抶之,昼夜戒无逸。帕首缚口登,行若缘缝虱。仰攻亦俯钻,但惧引线失。风穴窍谽呀,厢木驾疏密。龙惊地轴裂,一入不复出。悲哉干虮子,枯腊黑于漆。更闻扯火勤,炉罩难毕述。争尖与夺鏪,刀剑斗狂獝。一朝鸟兽散,探肢入民室。索之籍无名,山箐费穷诘。持此问长官,镇抚用何术。」「厂主半客籍,逐利来入边。入官报试采,自竭私家钱。欣然大堂获,继以半火煎。抽课得羡余,陶朱不足贤。百货日麇集,优倡肆娇姘。荒荒蛮瘴中,聚若都市阗。闻者馋涎垂,扰扰蚁集膻。叩囊出黄金,一掷虚牝填。所愿倘不尝,家室成萧然。妻孥难存活,伴侣空相怜。不如扶犁好,犹得耕薄田。」
○嘉禾图
乾隆二十八年七月杪,松江府境,暴风三日夜不息,禾尽偃,稻花全落。诸县田有一粒不收者,有亩收斗许者。有及半者,则庆大有年矣。吴士卢元昌有诗纪之曰:「困穷甘俭食,垂老遇奇荒。百岁人稀遘,三吴事可伤。探丸竟白日,划箧到黄堂。我粟无升斗,开门亦不妨。」如此奇灾,乃巡抚洪之杰,不唯讳灾不告,反取句容县境青苗一束,绘《嘉禾图》上献。诏书嘉奖,宣示中外,吴人衔次骨。呜呼!天下妄狠人,独洪之杰也欤?
○知不足斋日记钞本
丛书之刻,至国朝而始精。若歙之鲍,吴之黄,金山之钱,张南皮所谓五百年中,决不泯灭者也。然士礼居专重景宋,秘岌无多。守山阁专取四库未刻之本,犹嫌其经说及考据书太多,而唐宋说部及前人遗集独少,唯知不足斋三十二集,于四部无所不收,而杂史小说两种,所收尤伙,皆据精本足本付刊,绝无明人专擅删改之弊。且巾箱小册,最便流通,其有功文献者,更在黄钱上矣。南海潘峄琴学士衍洞,尝言曾在扬州书肆,见有《知不足斋日记》钞本数帙,密行细字,是渌饮老人真迹,皆记所得古书始末,及与干嘉诸老往还商榷之语,于古刻之优劣、鉴别之方法、收藏家传授之源流,皆言之綦详。次日往购,则已为他人取去矣。此书未经劫火,当仍在世间。海内好事家,倘为之刻布传流,其声价当在百宋一廛赋之上也。
○三进士出身之奇
本朝进士出身,最奇者三人,皆在国初。一杞县任暄猷,明末团练乡勇,御流寇有功,后仕福王,为后军都督。王师下南京,投诚隶旗下,中顺治壬辰进士,以磨勘被黜,后再中乙未进士。一邵阳吴芳,崇祯己卯举人,永历中官至左都御史。归命后,愿以科第进,中康熙甲辰进士。一五河钱世熹,明末官县令。鼎革后,削发为浮屠。久之,复还俗为诸生,康熙庚戌进士,年已七十余。
○奏疏纰缪
国朝满州入仕之途甚宽,各部院笔帖式,目不识丁者,殆居多数。循资比俸,亦可至员外郎中。然不能得京察一等,无外补之望,乃以保送御史为出路。朝廷视满御史甚轻,但保送即记名,不必考试也。故满御史多不能执笔作书,间或上疏言事,然亦他人为之捉刀。光绪甲午冬,东事正亟时,一日早期,福山王文敏,在午门外与同列论及军事,太息曰:「事急矣,非起檀道济为大将不可。」盖指董福祥也。一满御史在旁,闻之,殷殷问檀道济三字如何写,或书以示之,次日即上奏,请起用檀道济。又有一御史,上疏力保孙开华,不知开华已死数年矣。又某京堂上奏,言日本之东北,有两大国,曰缅甸,曰交趾,壤地大于日本数倍,日本畏之如虎。请遣一善辩之大臣,前往该两国,与订约,共击日本,必可得志云云。闻德宗阅此疏,甚为震怒,将降旨斥革。恭忠王在侧,言如此将使满州大臣,益为天下所轻,乃止。昔康熙时一老侍卫,值干清门数十年,清寒甚。圣主见而怜之,因授为荆州将军。诏下,妻子皆狂喜,而某独不乐。戚友来贺者,辄对之痛哭,骇问其故,则曰:「荆州要地,东吴之所必争,以关玛法之智勇,尚不能守,何况于我,此去必死于东吴之手矣。」众知其不可理喻,咸匿笑而已,然此人犹能读《三国演义》,犹自知才力之不胜,在今日飞鹰走狗之徒上万万矣。
○文牍谬误
光绪年相传有两事,绝可笑。某生者,夙以善书名,为义州李子和制府(鹤年)司折奏十余年。义州后缘案革职,某生转入合肥李筱泉制府(瀚章)幕中。时合肥方督两湖,一日奏事至京,上发视之,则湖广总督其官,而李鹤年其名也。合肥因此大被申斥,并交部议处。不知当时幕中人,何以都漫不省视耶?一为魏午庄制府(光焘)官平庆泾固道时,驻军固原,部下有逃卒数人,大索不可得,乃通札各府及直隶州,饬所属严缉。此本照例文牍,向无人措意,吏胥不通掌故,以奉天府杂入各府中,径行札饬,且呼其官曰奉天府知府。是时官留尹者,为松侍郎林,得札大恚,即行文往询其故。魏乃大窘,浼某贵人为之缓颊,馈松万金,自称门生,事乃已。次年松复致书魏,托购玄狐猞猁孙等珍裘数十袭,为价又以万金计,时人称此札直二万金云。然自官制改革以来,奉天尹竟改为知府矣。
○明季两烈妇
宁藩下永宁王世子妃彭氏,奉贤人,生有国色,足极纤,江西人以彭小脚称之。而骁勇多智,力敌万夫。江西破,永宁父子皆殉国。妃乃率家丁数十人入闽,寓汀州,结义军将范继辰等,聚众数千,克宁化、归化等十余州县,势张甚,大清兵极畏之。值岁饥,众稍散,遂以顺治五年,为叛将王梦煜所败,被执不屈,绞杀于汀州之灵龟庙前。其从婢二人,一名金保,一名魏真,年皆未及笄,而俱有勇力,善骑射。妃既死,保自刭,真窜山谷间十数日,兵退乃出,窃妃与保尸葬之,遂去为尼,不知所终。此事明季诸野史俱未记载,惟见施鸿保所著《闽杂纪》中,亟表而出之。
霍山黄鼎者,诸生也。鼎革时起义,后降洪承畴,授总兵,使驻江南。其妻独不肯降,拥兵数万人,据濠泗山谷中,与王师抗,数有斩获。总督马国柱乃召鼎至,谓之曰:「汝独不能招汝妻使降乎?」对曰:「不能,然有子在此,使之往,或可动也。」乃命其子往。妻曰:「大厦已倾,一木夫何能为?然志士不屈其志,吾必得总督亲来庐州一面,约吾解众,喻令剃发,然吾虽解兵,当仍居山中,不能如吾夫听调遣也。」国柱许之,即自至庐,妇率众出见,兜鍪贯甲,凛凛如伟丈夫。执总兵见督府礼,以兵饷簿籍授国柱,即上马驰还山中,终不与夫一见。此妇真有烈丈夫风,而姓字阒如,惜哉!明之未造,豫中阮太冲,愤兵骄将惰,乃着女云台以讥之,杂取古女子妇人建议灭贼事,多至数十百人,一时传之。呜呼!若彭妃黄妇者,又岂让古人哉?
○李奉贞
胜国末造,奇女子最多。其能执干戈以卫社稷者,秦良玉最烜赫外,若沈云英、刘淑英、毕着辈,皆见诸名家集中,为之碑版歌诗,功虽不成,而名足以不朽矣。独国朝闺阁之知兵者,不少概见。咸丰朝唐县李武愍公孟群,有从妹,名奉贞者,知书,工骑射,六韬孙吴风角占验之书,靡不精究,而奉母不字。武愍以知府,奉胡文忠檄,督师讨贼,召奉贞同往。奉贞即戎装从行,在军中画策决胜,往往建奇功。武愍由郡守,数年间擢至藩司,帮办军务,半奉贞力也。武愍一日以轻兵追贼,失利,被围十余重。他将悉束手,不敢救。奉贞独率所部驰赴之,枪林弹雨中,突围而入,手斩劲贼数十级,贼众披靡,卒护武愍归,甲裳均赤,万众骇视,惊为天神。后文忠以大军攻汉阳,寇坚守,久不能克。奉贞与方伯谋夜袭之,孤军深入,中贼伏,援兵不至,遂血战死,年才二十余。奉贞死,武愍军气骤熸,未几亦战死矣。往时见某说部,纪奉贞事,独深致不满,亦可谓不成人美者矣。武愍擢帮办时,年亦甫二十七。商城周文勤时长军机,与李氏世烟。上一日从容语及武愍,因垂询曰:「李孟群相貌,不知如何英伟,卿当识之。」文勤故与武愍父子不协,即奏曰:「李孟群固勇于任事,但惜其年太少耳。」上闻之,怫然曰:「如卿言,少年人皆不能办事耶?」文勤亟皇恐谢罪出。盖文宗嗣服之初,春秋鼎盛,锐欲有为,文勤之言,适中上所忌也。未几,文勤即缘事罢军机大臣。
○女子绝技
闺秀能诗词书画者多,而以它美术显者绝少。国初梁千秋之侍儿韩约素字钿阁者,善镌印章,周栎园载之《印人传》中。有以数寸大石章求镌者,约素辄颦蹙曰:「欲侬斫山骨耶?」康熙中,吴门顾二娘以制砚著称,此则真可谓斫山骨者矣。闻顾生平所制砚,不及百方,非端溪老坑佳石,不肯奏刀。传其以鞋尖点石,即能辨别瑜瑕,亦奇技也。乾隆末,杭州何春巢,得一砚于金陵市上,背镌刘慈一绝云:「一寸干将切紫泥,专诸门巷日初西。如何轧轧鸣机手,割遍端州十里溪?」跋曰:「吴门顾二娘为制斯砚,赠之以诗,顾家于专诸故里,故云。」时康熙戊戌秋日,诗绝超逸,慈不知何人也。何工倚声,因赋《一翦梅》镌其旁云:「玉指金莲为底忙,昔赠刘郎,今遇何郎,墨花犹带粉花香。自制兰房,佐我文房。片石摩挲古色苍,顾也茫茫,刘也茫茫,何时携取过吴阊?唤起情郎,吊尔秋娘。」此条见《袁随园诗话》,喜其韵绝,攫以实吾书。戊戌为康熙七年,距今才二百三十年耳。然问诸吴人,已无能举其姓字者矣。
○君杏农侍御
桃源君杏农侍御,为咸丰朝直臣。戊午英舰抵天津,举朝抢攘,无所为计。侍御独疏陈战守机宜,先后八九上,枢臣主和议,卒格不行。最后疏上,奉命随同王大臣会议,郑亲王端华,厉声诘责,侍御抗辩不少诎,由是直声震天下。而权贵益侧目,卒藉科场案去之。同治时再起,治军河南,官河陕汝道。民怀其德,殁后入礼名宦,治绩宣付国史馆,列《循吏传》中。所著有《心白日斋诗文集》,集中警句,如「元佑一朝遗老尽,永和三月酒人稀。」「时来将相都论命,老去英雄只著书。「烟花不为哀鸿减,林木空余社燕归。」皆俯仰盛衰,欷歔欲绝,入之主客图中,洵无愧色。
○陈子庄明府之外交
同治丁卯九月,海昌陈子庄明府令南汇。时有英商,以夹板船载煤运沪。驶大洋中,胶于沙,沉其舟,煤皆散浮海面。海滨居民,纷纷往捞,取藏诸家,固不知有洋船也,但识为洋煤而已。未几,一英人偕通事来县,言船为南汇民所焚,煤尽被掠,索偿五万金。陈以其语狂诞,拒之去。徐思洋人必不肯遽已,不先查还其煤,必且肇衅,一经闻诸总署,则所伤实多,是不赔而赔矣。且乌知总署不饬令赔偿者,乃亲自赴乡查勘。沿海地袤延百余里,一时不及周悉,而英领事已照会沪道,委员暨英翻译官偕洋商来矣。且海面时有兵舰,往来鸣炮,南汇民大震。陈力与争曰:「吾民果掠尔船,自应治罪,今你船自搁浅沉没,百姓只捞取水面之煤,何罪之有?藉曰百姓不应取尔之煤,而乞我代为查还,我体两国交好之谊,自当竭力查办。尔所失者煤,并非失银,安得赔银?今言赔银,是讹诈也。讹诈安有交情?我官可去,银不可得。」委员亦以大义责之,英商始气沮。陈因与约,煤船既搁沉,必不能复得全数,将来查得若干,即以若干还之,英商亦首肯。陈次日即赴乡,召集各村之民,老幼男女,来者数万人,先以此案始末告之,又以拚一官保卫百姓之意,反复申喻数千言。乡民皆感激泣下曰:「实不知有此许多道理,几累我公。」于是均愿以所捞者送还之。数日间,缴煤十八万斤,事遂已。
同时又有美船交涉一事。美商运货来沪,遭风滞于沙,不能动,乃至沪,雇民船为转运。适有鱼舟数艘,在海捕鱼,即雇之往,言定每人日给银两圆,往返十余日,始竣事,迨向索工资,则尽缚其十六人送沪道,谓系海贼抢劫者。道发上海县研讯,俱不承。十六人者,中有南汇人七,因请发南汇。陈询悉其始末,且访诸七人之乡里,莫不言其冤,乃具禀昭雪。美领事执不肯,则复提沪讯,仍不承,则再移还南江,而七人中已死其一矣。陈知沪道不足与言也,则直陈其事本末,径禀苏抚。时抚苏使者,为丰顺丁雨生中丞,得禀,震怒,亟下札发斥沪道,命立释此十五人。沪道始悚息受命,而美领事亦不复过问矣。盖洋商不过图赖工赀,初不靳地,方官之办案,有司为积威所劫,不敢不格外讨好耳。此两事,恨不令今之为吏者知之。
○王文靖遗文
宛平王文靖强,为康熙初名相。生平颇挟智任数,回翔于诸满大臣之间,而能得其欢心,以保禄位。世颇有疑《石头记》之王熙凤,即指文靖者,其人固极相类也。遗集不传于世,其遗文惟有为陈默公焯征刻遗书一启。亟录之,以见古人风义之笃。「盖国天佑斯文,自产千秋之宗主,人肩大道,宁耽一代之浮荣。故贤圣惟发愤而诗乃成,即后儒必学成而书可着。春夏须羽翼,邱明之双目难存;史记待昭垂,司马之全角忽废。他如张文昌以乍盲而工乐府,卢照邻缘久疢而擅吟坛,若斯之徒,殆犹小技,矧夫守先待后,析天人性命之微言;述往思来,备今古兴亡之准鉴,非邀休暇,岂获专勤?桐城陈默公,九液蕴灵,六匡诞秀,七岁遍通经传,笺研百氏以无遗;十龄辄庀史材,身任三长而不让。衡文吴下,张扬愿撤皋比;正雅云间,陈李齐投缟带。入兴朝而膺恩拔,在廷争睁光仪;甫乡荐而掌秘书,政府咸资手笔。虽大魁中沮,至今犹叹为真状元;迨释褐南归,举世仍呼为好才子。是以熙父任祭酒时之赠诗曰:『注残经史年犹少,历尽艰虞气更新。』大冢宰静海高公之赠句曰:『无双经学黄江夏,第五科名杜紫薇。』期待各已如斯,通显奚难立致?乃造物巧为成就,夺去子野之聪;令儒术大振今时,悉倚离娄之目。寸阴必惜,日斯迈而月斯征;万卷堪娱,冬不炉而夏不扇。书成廿种,载可盈车。抉六籍之奥义于二经,功约而倍;寓一朝之褒讥于四部,指隐而彰。扫山阴余姚之禅唾,门庭断自程失;溯嘉隆宏正之诗源,流品分从赵宋。西京以下,未偿无赋,赋会出而世识真骚;八家之后,敢曰无文,文会行而人裁伪体。若不共襄剞劂,何以仰答圣贤?熙等职在清曹,分应独任。但略计镂板之费,动须数千;势必赖大雅之流,各资涓滴。与其结佛缘以沾利益,何如种文福以厚箕裘。县默公官仅数旬,居无五备,彼于頔亦人耳,能将百万为高士买山,即却超小夫乎?屡费千金为故人治宅。今陈子既以诗书为生活,则吾党亦用梨枣代田庐。伏乞诸老年台先生,随分乐捐,声施不朽,噫嘻!杜微失听,犹来君相之求;徐积病聋,实赖苏黄为友。况有功于孔孟,讵止笃夫情亲?谅切同心,敢申虔恳。」
默公盖以聋废者。故启中以杜微、徐积为比。今其诸书传世者,惟《宋元诗会》一种耳,启所谓诗源赵宋者,即指此书也。
○宰白鸭
折狱之吏,能使民无冤,固已难能而可贵矣。乃有一狱之起,有司明知其冤,而卒无术以平反之者,其惨痛更何如耶?忆某劝善书中,纪福建一狱,至今读之,犹为酸鼻。漳泉两府,顶凶之案极多。富户杀人,辄以多金买贫者,代之抵死,沿以成俗,毫不为怪,所谓宰白鸭也。某大令官于闽,襄事福州谳局,尝讯一斗杀案。正凶年甫十六,而死者则伟丈夫也。检尸格,鳞伤十余处,必非一人所能为。且其人尪瘠弱小,亦必非能杀人者。提案覆讯,则背诵供招,滔滔汩汩,与详文无一字差。令异之,再令覆述,仍一字不误,盖读之已成诵矣,知其必为白鸭也。加之驳诘,矢口不移。再四开导,始涕泣称冤,乃驳回其县更讯。未几,县又顶详,仍照前供。再提犯鞫之,则断断不肯翻供矣。令犹旁皇不忍断,他委员共嗤其迂,乃代为提讯,遂如县详定案。比臬司亲讯,仍执前供,因底尔年齿甚轻,何能下此毒手,则对曰:「恨极耳。」案定后,发还县。
令遇诸门,问其故,则涕泣曰:「极感公再生恩,然后回之后,县官怒其翻供,更加酷刑,求死不可得。父母又来骂曰:『卖尔之钱,已早用尽,尔乃翻供,以害父母耶?若出狱,必置尔死地。』进退皆死,无宁顺父母之命耳。」令为之失声哭,遂终身不入谳局云。此与前纪王树汶事极相类,若树汶者,其真有天幸哉!
○史抚部诗
史抚部念祖之工文,前已略述之,兹又得其古近体诗十数章。抚部起家簿尉,中年始折节向学,与樵野侍郎同。侍郎之诗高华,抚部之诗疏宕,皆一时异才也。《古意》云:「美人不世出,嫁必轻薄儿。奇士不世出,遇必乱离时。天公最有心,可以见操持。」《征夫吟》云:「丈夫当请缨,挥手勿复虑。怀中儿问爷,但道封侯去。」《苦雨行》云:「天不雨,东皋禾麦不出土;天欲雨,道上行人征戌苦。欲雨不雨心京京,吁嗟天亦难为情。」《驻军赵旗屯除夕发家书》云:「大捷欣看露布驰,春风入垒酒盈卮。几千万语无人道,二十一年有限时。谁灭孙卢回浩劫,已收淮蔡是偏师。家书先写平安字,战状从容报母知。」《即席赠歌者》云:「湓浦琵琶恨未深,六弦添出写秋心。弓弯破梦翩跹舞,丝袅无痕宛转音。惜别大难蓝尾酒,用情容易《白头吟。他年重访清江道,绿叶成阴何处寻?」《野寺纳凉同五兄莲叔》云:「荧光湿雨明灭飞,昏月挂树松风吹。露凝落叶堕微响,宿鸟扑扑惊高枝。古碑卧地断可坐,翁仲无言拱道左。溪东大冢郁林莽,野狐出没逐磷火。半响问答声响息,童携镫来满眼黑。转念身世各努力,兄弟夜吟亦难得。」《英山》云:「松花一径踏成尘,松子枯余拾作薪。绕屋溪声时讶雨,当窗山色远窥人。野樵度水乱斜照,幽鸟和烟啼晚春。颇似江南小村落,谋生到此悔征轮。」《雨后》云:「春波泛绿与桥齐,蒲没青尖秃柳低。昨日汀花留未采,潮生行不到前溪。」数诗皆可夺宋人之席。
○黄公度京卿遗词
嘉应黄公度先生,诗笔为同光间大家,而倚声之作,不少概见。顷得其《贺新郎》一阕,亟录之。题为:乙未五月芸阁南归,饮集吴船,各抚贺新郎词,以志悲欢。词云:「凤泊鸾飘也,况眼中苍凉烟水,此茫茫者。片平芜飞絮乱,无复寻春试马,又渐渐夕阳西下。水山软温留扇底,殿冰奁试照桃花,写影如此,泪重洒。寻思罗里临行,竟把明明、蚊绡分翦,公然割舍。天到无情何可诉,只合理忧地下。但何处、得开酒社。相约须臾毋死去,尽丁歌甲舞今宵,且看招展,花枝惹。」苍凉激楚,直摩稼翁之垒。
○周太史(兰)隽语
同治中,吴县周伯荪太史,督陕甘学政归,与伶人张天元者狎。天元颇风雅,从太史习诗字,过从无虚日,太史戏呼之曰天儿。后因事有违言,踪迹渐疏。而奉新许仙屏河帅振袆,亦自陕甘学差归京,天元遂弃周而事许。一日有人戏问太史曰:「日来与天儿相见否?」太史叹息曰:「天而既厌周德矣,吾其能与许争乎?」闻者为之拍案叫绝,此真天造地设之妙,所谓巧不可阶者矣。前辈吐属,名隽乃尔。
○题壁诗
光绪癸未九月,出都,宿保定城西之大汲店。旅舍壁间,有一诗,墨痕剥落,烟霭模糊。署款有庚申冬初字,盖十余年前迹也。字颇豪纵怪伟,因谛视读之。其诗曰:「北去金舆万骑扶,长安城上有啼乌。禁门昼闭宫槐冷,跸路宵岩塞草枯。九庙英声惊朔漠,几人留守重西都?孤臣流涕朝天远,分作沧江老钓徒。」盖文宗北狩时感事之作也。清苍激壮,足以接武大樽。惜署名处泥土剥缺,不知为何人作矣。室中四壁垩刷新洁,独留此一方,知非流俗人所为。召店伙询之,乃知店东故诸生,见此诗而深爱之,故不忍垩去也。僻乡中乃有斯人,亦云难矣。
又吴寄髯先生,曾在荆巫间一山寺内壁上,见一诗云:「大江东去尽蒿莱,尚有黄花此地开。落木山空秋色老,平芜天远暮愁来。惊风沙碛盘雕健,残照关河过雁哀。蓦记今朝是重九,独携樽酒上高台。」盖亦金陵未复以前感事之作。沈郁顿挫,饶有杜意,亦不得作者姓名。
○孙北海雅谑
顺治中,张尔唯太守,由部郎出守苏州。将出都,孙北海、曹倦圃、龚芝麓三公设宴祖饯。各携所藏法书名画相夸示,太守亦出旧藏江贯道《长江万里图》卷真迹,三公传观,皆爱不释手。曰:「此迹可谓今日压卷矣。」太守意得甚。北海徐曰:「此图以万里名,而尔唯一人据之,无乃太贪。不如截作四段,四人分有之,人各得二千五百里,不亦可乎?」曹、龚皆附掌称善,立呼侍者,以刀尺进。太守窘甚,至长跽乞哀。北海大笑曰:「吾今日得一集唐绝对矣。」众问之,则「翦取吴松半江水,恼乱苏州刺史肠」二语也,一座为之绝倒。
○巧对
光绪中叶,山东尹琅若编修琳基,官词馆久不开坊,郁郁弗自得,乃纵酒自遣。醉辄谩骂座客,以是与其乡人郑侍御溥元龃龉。郑遽摭尹阴事劾奏之,人皆不直郑。旨下,尹郑皆休致,是日枢臣述旨既退,宝文靖语同列曰:「『白日放歌须纵酒,青春作伴好还乡。』可移赠尹郑两君矣。」甲申春,阎文介、张文达同入军机,二公年皆逾七十。未几,孙文恪毓汶、乌少司空拉布,奉命勘案江南北诸省,历年余始归。都人为集唐人句曰:「丹青不知老将至,云山况是客中过。」又光绪癸已恩科,殷秋桥鸿少如璋、周伯晋编修锡恩典浙江试。榜发,士论颇不韪。或为联以谑之曰:「殷礼不足征,已经如瞶如聋,漫诩文章操玉尺;周任有言曰,难得恩科恩榜,好凭交易集金钱。」离析二人姓名,而铢两悉称,语意浑成,尤为巧合。又乌达峰尚书与恽次远学士同典浙试,乌文学颇疏浅,而学士有烟癖。或以二人姓为联曰:「乌不如人,胸中只少半点墨;军无斗志,身边常倚一条枪。」又同治中,四川副都统有名「铁尔克达春」者,或戏以「金吾不禁夜」对之。
○国初富室
国初富室以南季北亢为领袖。季氏居泰兴季家市,其族人三百余家皆有复道,门户相通。每夕行撮者,至六十余人。蓄女乐两部,服饰至直巨万。沧苇侍御振宜,以藏书着国初者,即其族也。亢氏籍山西,相传李自成西奔时,所携辎重,皆弃之山西,尽为亢氏所得,遂以起家,富甲天下。康熙中《长生殿》曲本初出,亢氏家伶即能演之。器用衣饰,费镪至四十余万,他举称是,今无人能举其姓者矣。保富之术不修,国之所以不竞也。
○官书错误
乾隆中修《四库全书》,高宗谓辽、金、元三史地名人名,译音皆失其真,因诏馆臣重加改定。然武英殿本全史,刊于乾隆四年者,尚未暇追改也。道光初,乃诏军机章京重复校正,刓改旧板,而其中有绝可笑者。《金史·地理志》有「金复海盖」一语,乃总金州、复州,及盖平、海城两县而言之,今官牍中尚有此语。乃校者误以海盖为人名,而改为哈噶。又《元史·睿宗传》有「饮酒乐甚,顾谓左右曰」两语,校者误以甚顾二字为人名,而改为萨赖。若此之类甚多,殊堪喷饭。且其本地名人名者,则又不遵钦定三史国语解,而以意更换,移步换形,遂令人莫知为何人何地矣。官书之不可信,大抵如此。
○《四库全书》之滥觞
乾隆朝修《四库全书》,从《永乐大典》中辑佚书七百余种,人皆知其议之发于朱笥河学士,而不知徐健庵尚书已有此议,学士特因其成说耳。考健庵所为高詹事刻编珠序云:「皇史宬《永乐大典》,鼎革时亦有散失,往语詹事,皇上稽古右文,千古罕遘。当请命儒臣重加讨论,以其秘本,刊录颁布,用表扬前哲之遗坠于万一。余老矣,詹事孜孜好古,幸它日勿忘此言也。」
○私家藏书楼
旧椠音学五书,前有徐健庵兄弟三人启云:「亭林先生年逾六十,笃志五经,欲作书藏于西河之介山,聚天下古今书籍藏其中,以诏后之学者。先达明公,好事君子,如有前代刻板善本,及抄本经史有用之书,或送堂中,或借录副,庶传习有资,坟典不坠。」其后此举,竟不果成。朱竹君学士尝议建书藏于曲阜孔氏,广庋古今坟籍,亦仅有此语。阮文达尝举所藏书分储于浙之灵隐、润之焦山,乱后灵隐毁于兵火,焦山书亦多散佚。闻后来梁按察鼎芬有意规复,尝谋诸丁松生,松生慨捐所藏数百种以付之。故梁题松生《著书图》,有「焦山灵隐存双藏,犹记秋镫递信时」之句。窃谓名山古剎,将来都不可保,谋建私家书藏者,究以孔林为第一。好事者盍图之?
○闺中经世远识
钱唐顾若璞,字和知,胡明上林署丞顾友白女,文学黄东生之妻,读书能古文词,着有《卧月轩合集》。其长子妇丁氏,亦湛深经史,有经世之志。若璞集中,有与其友张夫人一书云:「冢妇丁氏,从余读唐诗,其寄灿诗有云『故有愁肠不怨君』,几于怨诽不乱矣。与灿酒间,绝不语及家事,时为天下画奇计。而独追恨于屯事之坏也,且曰:『边屯则患旁扰,官屯则患空言鲜实事。妾与子努力经营,倘得金钱二十万,便当北阙上书,请淮南北闲田,垦万亩,好义者引而伸之,则粟贱而饷足,兵宿饱矣。然后仍举盐筴,召商田塞下。如此,则兵不增而饷自足。使后世称曰:『以民屯佐天子,盖虞考懿女实始为之,死且目瞑矣。』其言虽夸,然销兵宅师,濡濡成议,其志良不磨,夫人许之否?」巾帼中乃有此高议雄略,而名字翳如,文章行事,不得少见梗概,岂不惜哉!
○吴梅村身后之文字狱
国初南浔庄氏私史之狱,罹祸者至数十家,其始末人皆知之。吴梅村《绥寇纪闻》一书,身后亦几成大狱,则无人能言之者。考是书本名《鹿樵纪闻》,不着撰人姓名。或以此疑非梅村所作,向莫明其故。后读施愚山致金长真书,始知当时危栗情状,其不至蹈力田赤溟之覆辙者,亦云幸矣。书略云:「梅村《鹿樵纪闻》一编,邹流骑以故人子弟之义,卖屋为任剞劂,一备放失旧闻,一以表章前辈著述,良为胜事。但不合轻借当时名流姓氏参评,致有此举,盖惩前史之祸,不得不申明立案,非有深求于邹也。闻书中绝无触犯,惟凡例所列,有大事记,似为蛇足。今拘系赴解,举家号哭,悉焚他书,笥橐为空。毗陵士大夫,莫不怜之。邹既贫且老,莫为援手,万一决裂,不特邹祸不测,且恐波及梅村。遗孤惴惴,巢覆是惧。夫束天下文士之手,寒先辈地下之心,或亦当世大贤所不忍为也」云云。案此则梅村著述,其熸于一炬者,正自不少。而世传《纪略》之本,亦必非曩时原稿可知。
○吴汉槎髫年能诗
吴汉槎以丁酉科场事,谪戍绝域,晚岁赐还,侘傺以终,人但悲其数奇运蹇而已。及读《秋笳集》,乃知其于故国惓惓不忘,沧桑之感,触绪纷来。始悟其得祸之由,不随力田赤溟辈湛身赤族者,盖亦幸耳。余最爱诵其《湘中秋感》八律,以为远追信阳,近挹黄门。按汉槎作此诗,当甲申九月时,年才十三,髫年得此,岂非异才?亟录于此,以谂读者。诗云:「桂林摇落迥苍苍,岁莫天涯黯自伤。永夜星河翻梦泽,高秋风雨暗潇湘。三年作客清砧国,万里怀人丛桂长。凭眺欲寻西澨佩,数声渔唱起沧浪。」「楚望还登王粲楼,参差吹撤木兰舟。风清桂岭猿初啸,雨歇苍梧瘴未收。帝子怨深瑶瑟夜,美人心折白苹秋,却怜故国多芳草,几度登临赋远游。」「西山陵阙锁幽宫,辱帝神灵想象中。银海雁寒虚殿月,玉衣香散夜台风。天高朔气星辰动,响入边笳御宿空。禋祀万年开北极,只今秋祭在江东。」「楚宫八月下欃枪,宗子谁传带砺盟。云旌旗还去国,章华台榭更开营。珠囊夜泣三湘雨,玉马秋迷六诏兵(自注:楚中诸王避地黔粤者,半为夷獠所掠)。开道至尊思叔父,蛮烟渺渺动皇情。」「齐豫诸军尽北来,淮淝山色阵云开。九江潮稳飞龙舰,万骑风高戏马台。殊锡竞推王导贵,折冲空忆谢玄才。先皇恩泽知无( 攵),誓众应多缟素哀。」「遥传陶侃驻江干,三月兵戈血未干。甲帐紫貂多纵寇,牙门青犊共登坛(自注:左侯麾下,半系降将,有赐蟒玉者)。严城落日征烽急,绝塞迎寒画角残。共道楚军能战斗,却教鄢郢路常难。」「千里平沙接大荒,襄中风物自苍苍。汉江莫掩孤城白,戌鼓寒沈落照黄。逐寇健儿骄玉马,观军中贵拥银铛。可怜高纛重围里,却使君王策庙堂。」「长沙寒倚洞庭波,翠嶂丹枫雁几过。虞帝祠荒闻野哭,番君台迥散夷歌。关河向晚鱼龙寂,亭障凌秋檄多。寥落楚天征战后,中原极目奈愁何。」
○大盲头陀遗诗
大盲头陀,故明遗民,不传其姓名。钱牧斋尝为刻其诗百首,陈菊人为之序曰:「头陀少负秀才,名噪诸生间。每思效陈汤、傅介子、班超、马援,扬旌秉钺,立功万里外。国变后,呕血数升,卸衣去巾,咏『满地庐花和我老,旧家燕子傍谁飞』及『宁可枝头抱香死,何曾吹陨北风中』之句,辄涕下被面。久之,往来秦淮,亲见蒲柳宫墙,铜驼荆棘,呻吟梦呓,发为诗歌,其忠孝大节,皭然不欺如此。」牧斋最喜其「牧马人归夕阳影,报锺僧打过潭声」及「鸥惟空阔无他恋,燕亦炎凉到处飞」之句,以为世之有名籍甚,张鳞竞爪者,恐未能有此逸句也。
○孙豹人遗事
三原孙豹人先生,于甲申闯寇乱时,曾结里中少年杀贼,失足堕坎中,幸不死。后流寓广陵,学贾,三致千金,已而尽散之,僦居董相祠,扃户读书。身长八尺,庞眉广额,衣冠甚伟。与尤悔庵初未识面,一日悔庵集某公处,豹人甫入门,悔庵即离座起迎曰:「此孙先生也,余固识之。」相与大笑。豹人晚年,筑室数楹,题曰:「溉园」,烹鱼釜□,隐然寓匪风之痛也。尝游焦山,中流遇大风,(昌黾)作鲸吞,舟中人失色震恐。豹人独扣舷歌曰:「风起中流浪打舷,秦人失色海云边。也知赋命原穷薄,尚欲西归太华眠。」时人服其雅量。王文简之司李扬州也,慕豹人名,欲往诣之,而恐其不见,乃先之以诗曰:「焦获奇人孙豹人,新诗雅健出风尘。王宏不见陶潜迹,端木宁知原宪贫!」遂为莫逆。渔洋俸满入都,豹人送以诗曰:「欲问忘情老,何名并命禽?」
○吴征君农祥遗事
吴征君农祥,字庆百,仁和人,康熙十八年荐举鸿博。征君生有异禀,淹贯经史,与西河竹垞颉颃,而身后之名稍晦。方四方征车诣阙,益都相国择其尤者六人,客之邸中,世称佳山堂六子。六子者,迦陵、西河、吴任臣、王嗣槐、徐林鸿,其一则征君也。征君鸢肩鹤颈,指爪长三寸,须鬑鬑然,颓然渊放,得钱辄付酒家,而识微见远。吴下人沿复社故态,角艺相征逐,而浙西之读书、秋声、登楼、孚社及慎交诸社,争立名字应之,各欲得征君自重。征君曰:「是载祸见饷也,诸君子忘东京钩党事乎?」不答书,亦不发视。其后政府果切齿为社事者,尽搜所刊录摧烧之。《随园诗话》言征君乳哺时,哑哑私语,谛听之皆建文时事也。年逾十岁,始不复方,此则邻乎语怪矣。
○屈翁山遗诗
屈翁山(大均)诗集在禁书中,世不获读其全集者久矣。顷在一选本中,见其大都宫词三首,乃知禁毁之由,因其多纪掖庭秘事也。其诗云:「暖殿开春宴,才人赐锦袍。舞低吴蛱蝶,歌倚郑樱桃。学士调花曲,阏氐按凤槽。只愁金漏短,日出未央高。具带盘龙锦,垂髾堕马妆。汉宫丹凤女,胡地白羊王。夜醉蒲桃酒,朝开蹋鞠场。邯郸诸小妇,杂坐弄笙簧。佳丽征南国,中官锦字宣。紫宫凤双入,秘殿百花然。卓女方新寡,冯妃是小怜。更闻乔补阙,愁断绿珠篇。」按此诗所刺者,大抵初入关时睿豫诸王事。梅村七言绝中,多有足与此诗相印证者。
○钱牧斋诗案(七则)
钱蒙叟《有学集》以有指斥国朝之语,遂被厉禁。焚书毁板,几与吕晚村、戴南山诸人等。二百年后,遗集始稍稍复出。尝取集中诸诗文,一一勘校,虽指斥之词触目皆是,然大抵愤激诅詈之语,未尝有实事之可指,尚不如翁山诗外所咏轶事,有裨翦胜异闻。不知身后受祸,何以如此其酷!唯《有学集》第十三卷中有《和烧香曲》一首,词气惝恍迷离,若有所指。疑当时宫闱中,必有一大事,为天下所骇诧者。虽以东涧老人之颜厚言巧,谬托殷顽,亦不敢质言其事,而托之拟古耳。《义山集》中有《烧香曲》,故此以和名。东涧生平不作昌谷玉溪体,尤见此诗之有为而发也。诗云:「下界伊兰臭不收,天公酒醒玉女愁。吴刚盗斫质多树,鸾胶凤髓倾十州。玉山苟峨珠树泣,汉宫百和迎仙急。王母不乐下云车,刘郎犹倚小几立。异香如豆着铜钸,曼倩偷桃爇博山。老龙怒斗搜象藏,香云罨蔼通九关。鬻香长者迷处所,青莲花藏失香谱。灵飞去挟返魂香,玉杖金箱茂陵土。烟销鹊尾佛灯红,梦断锺残鼻观通。鸡林香市经游处,衫袖浓熏尽逆风。」按,此诗与梅村《清凉山赞佛》诗似可参观。
顷读《有学集》诸诗,摘其诋欺本朝之语而汇录之,其仅仅眷怀故国之词不与焉(《投笔集》诸诗全首指斥不与)。大抵所指斥者,以剃发及国语两事为最伙。如「髡钳疑剃削,坏服觅俦侣。」(《次韵赠别友沂》)「碣石已镌铜狄徒,天留一媪挽颓纲。」(《袁节母寿诗》)「马沃市场余苜蓿,婢膏胡妇剩燕支。」又「春酒酌来成一笑,黄龙曾约醉深卮。」(《吴期生生日》)「国殇何意存三户,家祭无忘告两河。」《简侯研德》「纸帐梅花檀板月,梦魂其到黑山边。」(《虎邱舟中戏张稚昭》)「朔风吹动九天昏,四壁明证笑语温。可叹爰居无屋止,避风常向鲁东门。」(《题京口避风馆》)「三王五伯迭整顿,君臣将相同拮据。撑天拄地定八极,为此衣冠福乐争寰区。东门啸戎索,北落移天枢。裸衣笑神禹,好冠诧句吴。」(《放歌行》)「东门铜狄不相待,麻姑筵前见桑海。燕山马角可怜生,扬州鹤背知谁在。天关汉口未通津,银海又报生埃尘。渔阳白雀自宾主,鱼凫杜宇犹君臣。」(《孙郎长筵劝酒》)「宵来光怪横甲兵,弥天倒泻修罗雨。」(《补堂山》)「顾影不须嗟短鬓,黄花犹识晋衣冠。」(《题〈菊龄图〉》)「周冕殷冔又劫灰,缁衣僧帽且徘徊。」(《归立恭画像》)「苍鹅崇朝起池水,杜宇半夜啼居庸。铜人休嗟冶新铸,铜驼会洗尘再蒙。」(《乳山道士劝酒》)「南戎江山半壁新,月华应不染胡尘。」(《南楼》)「阴火吹风扑灯烛,鬼车载鬼嚎檐端。须臾神鬼怒交斗,朱旗闪烁朱轮殷。相柳食山醒未慭,刑天争神舞不闲。天吴罔两助声势,海水矗立地轴掀。」(《寒夜记梦》)「梦得朱嘱书,旁行写复复。不辨科斗文,神官为我读。」(《饮酒杂诗》)「圣人必前知,卓哉我高皇。天文清分野,两戎分针送。躔度起斗牛,天街肃垣墙。篇终载箕尾,尾闾慎堤防。渺然龟鱼呈,海底沈微茫。卓荦世史书,浚臣提正纲。戎夏区黑白,亘古界阴阳。石屋闷光怪,化为鱼鸟章。高秋风雨多,夜起视袭藏。」(《前题》)「阊门飞阁瓦欲流,毒雾腥风满阡陌。」(《放歌行》)「阁道垣墙总罢休,天街无路限旄头。生憎银漏偏如旧,横放天河隔女牛。」(《丙戌七夕》)「贝阙珠宫不可寻,六鳌风浪正阴森。桑田沧海寻常事,罢钓何须叹陆沈。」(《海客钓鳌图》)「残书翻罢劫灰过,汗简崔鸿奈史何?贡矢未闻虞服少,专车长诵禹功多。荒唐浪说程生马,讹谬真成字作他。东海扬尘今几度?错将精卫笑填河。」(《次林茂之韵》)「地更区脱徒为尔,天改撑犁可奈他。」又「茫茫禹迹今如此,愤愤天公莫怨他。」又「先祖岂知王氏腊,边人不解汉时春。」(《次茂之申字韵》)「沧桑以来六百殃,飙回雾塞何茫茫?昆明旧灰铄铜狄,陆浑新火炎昆冈,乘舆望御委尘土,武库剑履归昊苍。炮火荡抛琬琰字,马牛蹴蹋金玉相。」(《新安汪氏收藏目录》)「虽无法部仙音曲,也胜阴山敕勒歌。」(《夏日燕新乐小侯》)「林木犹传唐痛哭,溪云常护汉衣冠。」(《严祠》)「歌舞梦华前代恨,英雄复汉后人思。」(《西湖杂感》)「昔叩于公拜绿章,拟征楛矢靖东方。鸱夷灵爽真如在,铜狄灾氛实告祥。」「堤走沙崩小劫移,桃花剺面柳攒眉。青山无复呼猿洞,绿水都为饮马池。善舞猕猴徒跳荡,能言英武学侏离。只应鹫岭峰头石,却悔飞来竺国时。」「匼市湖山锦绣窝。腥风杀气入偏多。梦儿亭里屯蛇豕,教妓楼前掣骆驼。粉蝶作灰犹似舞,黄莺避弹不成歌。嘶风渡马中流领,顾影相蹄怕绿波。」「青衣苦效侏离语,红粉欣看回鹘人。」「莺断曲裳思旧树,鹤髡丹顶悔初衣。」「发短心长笑镜丝,摩挲皤腹帽檐垂。不知人世衣冠异,只道科头岸接篱。」(《题丁老画像》)「渭滨方挂擅长安,纱帽褒衣揖汉官。今日向君谈古事,也如司隶旧衣冠。」(《京口观棋》)「朔雪横吹铜柱残,五溪云物泪汍澜。法筵腊食犹周粟,坏色条衣亦汉官。」(《怀岭外四君》)「歌闻敕勒,只足增悲。天似穹庐,何妨醉倒。」(《高会堂酒阑杂咏序》)「毳帐围廛里,穹庐埒堵墙。骆驼冲燕寝,雕鹫扑回廊。绿水供牛饮,青槐系马桩。金扉雕绮绣,玉轴剔装潢。筚筑吹重阁,胡笳乱洞房。老夫殊帽<毛喿>,吾子剩飞扬。」(《徐武静生日》)「兵前吴女解伤悲,霜咽琵琶戌鼓催。促坐不须歌出塞,白龙潭是佛云堆。」(《霞老置酒记事》)「简锜羝羊触,罘罳冻雀穿。左言童竖惯,右袒道途便。庐管声啁哳,穹庐帐接连。铜驼身有棘,金狄泪如镌。沙道堤翻覆,云台像播迁。只孙侔豹虎,怯薛领貂蝉。潼酒天厨给,驼羹御席骈。」(《茸城惜别》)「指示旁人浑不识,为他还着汉衣冠。」(《自题小像》)「执热汉臣方借箸,畏炎胡骑已扬舲。」(《鸡人》)东涧为瞿忠宣公座师,其哭忠宣诗一百韵,情词悱恻,接武少陵。取其诗而掩其名,谁复知为黼冔殷士之言也哉?
《有学集》中又有《戏为天公恼林古度歌》一首,仿昌黎二鸟青田二鬼之作,至为奇诡。诗入集中第二卷,而题其后曰:「此诗得之江上丈人,云是东方曼倩来访李青莲于采石,大醉后放笔而作,青莲激赏而传之也。或曰,青莲自为之,未知是否。」其诗云:「己丑春王近寒食,阳和黯黮春无力。严霜朔风割肌骨,愁霖累月天容黑。撤空飞霰响飘萧,殷雷阗阗电光激。须臾冰雹交加下,乱打轩窗攒矢石。老人拥被向壁卧,如蚕缩茧乌塌翼。金陵城中有一老生林古度,目眵头晕起太息。摩挲箱架翻玩占,行乡邻卜蓍筊。对饭失箸寝失席,如鱼吞钩挂胸臆。蛙怒鼓腹气彭彭,蚓悲穴窍音唧唧。吟成五言四十字,字字酸寒气结轖。一吟啼山魈,再吟泣木客,三吟四吟天吴罔两纷来下,钟山动摇石城仄。山神社鬼不敢宁居号啕诉上帝,帝遣六丁下搜获。天公老眼慵识字,趣召巫阳呼李白。李白半醉心胆粗,曼声吟诵帝座侧。天公倾听罢,拍手笑哑哑。女娲弄黄土,博作两笨伯。庐仝下贱臣,叩头诅月蚀。林生韦布士,雨雹恣诃斥。天壤之间奡兀产二儒,使我低头掩耳受镌责。唐尧为天子,倦勤而禅息。穆满八骏归,耄期乃登格。我为天帝元会运世八万六千岁,安能老至不耋长久精勤勿差忒?二十八宿纠连气孛罗计四余气,控诉公历频变易。四余刊一四气孤,列宿失躔紊营室。吁呼真宰乞主张,我为一笔付闵默。由来世界怕劫尘,宁保云苍免黜陟。我甘名号改撑犁,女辈纷呶复奚恤?汝勿苦霖雨,不见修置宫中雨下成戈戟。汝勿苦雪霰,不见尧年牛目雪三尺。电胡为而作?乃是玉女投壶失笑天眼坼。雷胡为而作?乃是东方小儿,作使阿香,掉雷车而扇霹雳。雹胡为而作?乃是女娲补天之余石,碎为炮车任腾掷。《春秋》请高阁,《鸿范》仍屋。壁仲舒《繁露》诚大愚,刘向五行徒恳恻。(角取)生捉鼻善吟缚衣带,何用撼铃伐鼓置天( 日)?天公支颐倦欲卧,金童玉女擎觞进金液。此义沾醉毷氉白雀,遥观金陵城中吟诗之人,夜分鼾睡殊燕适。擂鼓忽坐通明殿,号召玄冥丰隆诸神齐受职。火速趋赴金陵城。雪霰重飞雹再射。推敲衡门穿户牖,恼乱吟魂搅诗魄。是时千夜正昏黑,大家小户眠不得。眠不得,忽惊吓,乃是天公弄酒发性,故与吟诗老生作戏剧。」公历变易两语,乃似近人顽固党口吻。《四库提要》于梅村集,谓其杂文间骈俪于散体之中,不古不今,深致弗满。今按牧斋杂文,已作此体,梅村特与为赓和耳,非其所自创也。
予于《有学集》,最爱其《赠黄皆令》一序,爰录于此,以备画苑遗闻。「绛云楼新成,吾家河东君邀皆令至。研匣笔床,清琴柔翰,挹西山之翠微,坐东岩之画障,丹铅粉绘,篇什流传,中吴闺闼侈为盛事。南宗伯署中,闲园数亩,老梅盘拿,奈子花如雪屋。烽烟旁午,诀别苍黄,皆令拟河梁之作,河东抒霖雨之章,分手前期,暂游小别,迄今数年往矣。今年冬,余游湖上,皆令侨寓秦楼,见其新诗骨格老苍,音节顿挫,云山一角,落笔清远,皆视昔有加,而其穷亦日甚。湖上之人,有目无睹,蝇呜之诗,鸦涂之字,互相题拂,于皆令莫或过而问焉,衣帔绽裂,儿女啼号,积雪拒门,炊烟断续,古人赋士不遇,女亦有焉,吁其悲矣!沧海横流,劫灰荡扫。留署古梅老奈,亦犹夫上林庐橘,寝园樱桃,斩刈为樵薪矣。绛云图书万轴,一夕煨烬,与西清东观,琅函玉轴俱往。红袖告行,紫台一去,过风□而留题,望江南而祖别。少陵堕曲江之泪,遗山续小娘之歌,世非无才女子,珠沈玉碎,践戎马而换牛羊,视皆令何如?皆令虽穷,清词丽句,点染残山剩水间,固未为不幸也。河东湖上诗『最是西湖寒食路,桃花得气美人中。』皆令苦相吟赏。今日西湖,追忆此语,岂非穷尘往劫?河东患难洗心,忏除月露,香灯禅版,净侣萧然,皆令盍归隐乎?当属赋诗以招之。」
牧斋文指斥本朝处,较诗为少,而词意之狂悖,抑又甚焉。其赠愚山子序略云:「愚山子以地师游人间,嘉定侯广成久殡未葬,愚山子叹曰:『安可使忠臣之骨,露暴腥秽?』蹑屩二千里,相视吉壤,哭奠而去。」访余小阁,余乃告之曰:「佛言南印度为象主,东支那为人主,西波斯为宝主,北猃狁为马主。吾彝考之,唯南东二主而已,他非与也。印度为梵天之种,佛祖之所生。支那为君子之国,周礼之所化。南曰月邦,东曰震旦,日月照临,礼教相上。波斯轻礼重货,猃狁犷暴忍杀,区以别矣。安得曰葱岭以西,俱属梵种?夷门之左,皆曰胡乡?既指蕃□为佛国,将点梵亦滥胡名。九州岛十道,并为禹迹;燕代迤北,杂处戎胡。厥后茹血衣毛,奄有中土,肃慎孤竹,咸事剪除,皆马国之杂种,幽冀之部落,东之逼于北也,东之劫也。南居离位,东属震明,为阳国;西北则并为阴国,今俨然称四主焉,何居?阴疑于阳必战,大易所以有忧患也。此地理之当明者一也。一行谓山河之象,存乎两戒,北戒自三危积石,负地络之阴,乃至东循塞垣,抵灭貊朝鲜,是谓北纪,所以限戎狄也。南戒自岷山嶓冢,负地络之阳,乃东循岭峤,达东瓯闽中,是谓南纪,所以限蛮夷也。自晋以前,秦洛为中夏,淮楚为偏方,南纪微而北纪独尊。自晋以降,幽并则神州陆沈,江东则一州御极,北纪溃而南纪犹在。我国家受命锺祥,实星纪斗牛之次。洪武中诏修清类分野书,以斗牛吴越分为首,而尾箕幽燕之分,尽辽东三韩,最居其后。以是为云汉末派,龟鱼之所恶,而北纪之所穷也。此地理之当明者二也。其一匡辨谓犬戎山戎,皆为北狄。戎狄种类繁多,狄有赤狄白狄,戎有九姓八国,各以所据地为号,实皆匈奴别种。北狄种有二,俨狁荤粥之属,世居阴山幕北,是为北匈奴。山戎自周末孤竹失国,窃居其地。故燕北有东胡,胡有东北,犹单于之有南北二庭,其实一也。春秋时山戎最强,齐桓伐山戎而九夷皆服。今北平之东,自元之辽东大宁,尽辽水之阳,皆孤竹山戎故地。汉末匈奴北遁,鲜卑强盛,其别种为库莫奚契丹。而阿保机之兴也,在白狄故地,今日大宁也。阿骨打之兴也,在肃慎故地,今之开平也。契丹为鲜卑遗种,金源又为契丹杂种,并居山戎挹娄故地,则皆东胡耳。开辟以来,为中国患者,猃狁山戎而已矣。猃狁之祸,至蒙古而极。山戎之祸,至黑水靺鞨而极。大矣哉!齐桓之伐山戎也。」全集诸文,唯此二篇,最为刺目。窃怪当时文网之密,何以竟敢劂剞流传。后读世祖章皇帝天语有曰:「明臣而不思明者,必非忠臣。」大哉王言!乃知当时文字之祸,因此而能释者,正自不少。虽然,故国之思可也,立乎人之本朝,而负恩反噬,如对仇雠,则悖逆耳。使乾隆中无焚禁之举,则东涧一老,居然与亭林、南雷诸公,并称遗民矣,何以教忠而示后耶?
佟氏当胜国末造,为辽左巨族。本朝开国之初,首先效顺,旗常钟鼎,赏延奕祀。今以《牧斋集》考之,则佟氏在当日,未尝不效忠于明。特朝中党人,以其为熊襄愍所用,欲倾襄愍,不得不坐佟氏以谋叛之罪。迨佟卜年以私拜金世宗墓坐罪死狱,而佟氏举族东奔,襄愍以辽人复辽地之策,遂成画饼,而东事乃不可为矣。此事关系兴亡大局,而诸书俱不详其始末。牧斋《幽愤集序》一篇,其文亦慷慨激昂,不可以其人而废之也。序略云:「《幽愤录》者,故登莱佥事观澜佟公绝命时,自着幽愤,先生传其子(今闽抚国器),集录以上史馆者也。东事之殷也,江夏公任封疆重寄,一时监司将吏,皆桅言蜡貌,不称委任。佟公为诸生,筹边料敌,慨然有扫犁之志,江夏深知之。当是时,抚清(抚顺、清河两堡)虽熸,辽沈无恙。以全盛之辽,撼新造之建,以老罴当道之威,布长蛇分应之局。鹬蚌未判,云鹤相疑,传箭每一日数惊,拂庐或一夕再徙。公将用辽民守辽土,倚辽人办辽事。赦胁从,招携贰,施钩饵,广间谍,肃慎之矢再来,龙虎之封如故,经营告成,岂不凿凿有成算哉?天未悔祸,国有烦言,奸细之狱,罗织于前,叛族之诛,瓜蔓于后,而辽事决不可为矣。呜呼!批根党局,假手奄官,借公以螫江夏,又因江夏以剪公,此佥人要路,所为合围掩群,惟恐或失者也。杀公以锢佟氏之族,锢佟氏以绝东人之望。于是乎穹庐服匿之中,望穷瓯脱;椎结循发之属,目断刀环。翕侯中行说之徒,相率矫尾厉角,戮力同心,以致死于华夏,盖自群小之杀公始。」国器以开国勋臣,出据使节,牧斋为之撰文,顾略不顾忌讳如此,亦可藉观当时汉军之心理矣。
○香冢鹦鹉冢
都城南下洼,陶然亭之东北,有香冢焉。孤坟三尺,杂花绕之,帝竖一小碣,正书题曰:「浩浩愁,茫茫劫,短歌终,明月缺。郁郁佳城,中有碧血。碧亦有时尽,血亦有时灭,一缕香魂无断绝。是耶非耶?化为胡蝶。」无姓名题署,不知为何人。或曰:「曲妓有茜云者,与某生情好綦笃,已誓白头之约。生素贫,鸨贪甚,无以为聘。一大腹贾见茜云,艳之,以千金啖鸨,将纳为侧室,鸨羡其赀,受之,茜云遂自刭死,碑即生所竖也。」或又谓「某生素负才名,数应京兆试,不得一第。愤而绝意进取,举其历试落卷,瘗之于此,而系之以铭。」碧血香魂,悉寓言耳。香冢之北,有鹦鹉冢,视香冢略低,亦有碑,作八分书,为粤人某君作。某君宦京师,自粤中携一白鹦鹉,慧甚,能诵诗歌曲。死而瘗诸香冢之侧,从其类也。其词亦哀艳,惜未录存。
○梦异
周礼有占梦之官,其术不传。虽神话时代之旧术,然必有精理奥义,为哲学家所当探索者。吾国人向以梦之休祥,为后事之征验。自西士脑筋留影之说出,而旧说遂绌。然以蒙所闻,实有能见未来事者,精神上之作用,必有其所以然。今魂学尚未昌明,故莫能言其故耳。癸已夏,余旅居京师一夕忽梦覆车,惊而寤,心血犹跳荡不止。次晨入城,果覆于正阳门外,车旁所见,宛然梦中景象也。脑筋留影之说,岂足以概之乎?吾国人向以科第为第一事,故梦之属此类者甚伙。然大抵小说家附会缘饰之辞十八九非实录。惟有两事,最为翔实。徐尚书用仪、钱尚书应溥,咸丰朝同直军机,同应京兆试。场后,徐匿其稿,钱数索观,终不肯出示。一夕钱忽梦读闱墨,徐名在焉,梦中读其文而识之,醒后竟一字不遗。次早入直,为徐述之,徐大骇。或曰,是必钱君窃窥君稿,故以为戏耳。然徐自言场中实自焚其稿矣。数日榜发,果如钱言。同治乙丑会试,吾师蕲州李百之先生士彬,中第三名。榜前有丁士彬者,梦观榜礼部门外,已名在第三,惟其姓字独小,且较他人略低半字,不解其故。及榜发,竟落第。十余日后,入城经礼部门,榜犹在。因趋近观之,则第三名李字之上半,为雨所淋,仅存其下半之丁矣,乃大骇。丁与师故不相识,次日乃寻至师寓所,以梦告之,相与叹咤不置。前一事闻诸徐尚书之戚某君,后一事则吾师自言之。
○洪大全遗事
洪秀全之党,才略以洪大全为最。杨秀清号善用兵,然远逊大全。秀全未出粤西,而大全遽就擒伏诛,天也。大全籍湖南衡州,与洪逆本非同族。幼绝慧,九龄能背诵十三经,兼工诗词。长益自负,屡应童子试,辄被黜,遂落拓怀异志。自赵金龙平后,粤湘间盗贼并起,大小数十股,大全遍谒其魁,阴察无可与言者。闻秀全起金田,所为与群盗殊,因往谒之,与联宗谊。秀全亟加倚任。且大全乃为之定营制,整军律,陷永安而守之。而杨秀清忌其才,积不相能。会官兵攻永安急,大全一日微服出城,遽被擒,大帅张其事以奇捷奏,令随营主事丁守存献俘于京师。城贼出悍卒千人谋夺之,广西抚臣邹鸣鹤飞书促守存兼程前进。行七日抵全州。丁以大全衡产,必有贼党谋篡取者,乃阳称将舍舟登陆,檄诸州县驿站拨兵护送,而阴由水路昼夜兼行,置大全内舱,塞其窗,无少隙,又八日而抵长沙。大全不知船行之速,日语兵役曰:「某日当抵衡,便可遵陆矣。」兵役漫应之。至是乃绐之曰:「已到衡矣。」大全欣然出舱四顾,骇然曰:「此长沙也,不谓汝辈竟能绐我至此,吾其休矣。虽然,秀清竖子,不从吾言,终亦成擒耳。」
○石达开之日记
洪秀全诸将,兼资文武者,洪大全而外,惟翼王石达开。其上曾文正七律五首,前已载新民丛报中。达开之入蜀也,意欲由川南袭成都。宁远府万山中,有一鸟道,亘古榛芜,未通人迹。由此北行,出山,即在成都南门外矣。达开侦得此路,轻骑趋之。会辎重在后,迷路相失,士卒皆饿莫能兴,遂坐困,致为土司所获。达开在狱中,述其生平事迹,及洪逆作乱以来,与官军相持,始终胜败得失之由,为日记四册,纪载最详。今其书犹存四川臬司库中,藩库亦存副本。官书纪载用兵时事,率多为官这回护,掩败为胜,迥非当时实录。昔李秀成被获后,手书供词,凡七八万言,为曾军幕下士删存十之三四,计其关系重要之语,已芟剃尽矣。达开此书,倘有人录而传之,其有裨史料者,当不少也。
○吴三桂之逆迹
吴三桂之请援于我朝也,与其父襄书曰:「父不能为忠臣,儿自不能为孝子。」岂不皭然大义之言?今观明内监王水章陷贼中所著《甲申日记》一书,中载三月十九后三桂与襄诸书。置君亲于不顾,唯拳拳于陈妾一人,真所谓狗彘不食者。乃知世所传前书两语,皆乱贼矫诬文过之辞耳。记云:「四月初一日,吴襄缴到三桂廿二书云(按此时襄已降闯)所谓缴到者,即缴之于闯也:『闻京城已陷,未知确否。大约城已被围,如可迁避出城,不可多带银物,埋藏为是。并祈告知陈妾,儿身甚强,嘱伊耐心。』第二书云:『得探报京城已陷,儿拟即退驻关外,倘已事不可为,飞速谕知。家口均陷贼中,只能归降,陈妾安否,甚为念。』第三书廿五日发云:『接二十日谕,知已归降,欲保家口,只得降顺。达变通权,方是大丈夫。惟来谕陈妾骑马来营,何曾见有踪迹?如此轻年小女,岂可放令出门?父亲何以失算至此?儿已退兵至关,预备来降。惟此事实不放心。』第四书廿七日发云:『前日探报陈妾被刘宗敏掠去,呜呼哀哉!今生不能复见。初不料父亲失算至此。昨乘贼不备,攻破山海关一面,已向清国借兵,本拟长驱直入,深恐陈妾或已回家,或刘宗敏知系儿妾,并未奸杀,以招儿降。一经进兵,反无生理,故飞禀问讯。』第五书云:『奉谕陈妾赡养在宫,但未有确实之说,究竟可来?太子既在宫中,曾否见过父亲?既已降顺,亦可面奏说明此意,但求将陈妾太子两人送来,立刻降顺』云云。」以此诸书观之,梅村所谓「冲冠一怒为红颜」者,真诗史之言也。
三桂初犹有拥立太子之议,所谓义兴元年者是也。暨闻闯以圆圆侍太子,大愤,其议遂罢。此即梅村诗所未尝及,而国初诸老逸史,亦未有能言其故者。今悉在永章日记中。其时目击所录,必得其真。亟录传之,亦足以广异闻也。记云:「三月二十日,贼在田皇亲家搜得太子、定王以献,闯令入宫。廿一日封太子为宋王,定王为安宅公。四月初六日发檄与三桂云:『太子好在宫,汝莫想借他为由,朕已封为宋王,将尔等妻女与他奸淫,以泄崇祯之忿。』初九日下伪诏亲征三桂,十二日起程,太子、定王、代王、秦王、汉王、吴陈氏、吴氏、吴氏、吴李氏、伪后妃嫔皆从行。吴陈氏即圆圆,两吴氏皆三桂妹也。廿五日战于一片石,闯大败,退入关。太子与圆圆遂皆至三桂军中。廿六日闯又为誓书与三桂云:『大明朝义兴皇帝,使监国大学士平南王吴三桂,尚义伯总兵官唐通,大顺朝永昌皇帝,使兵政府尚书王则尧、张若麒,于甲申四月廿二日立誓于山海关。自誓之后,各守本有疆土,不相侵越。大顺朝已得北京,准于五月初一日交还大明朝世守,财货归大顺,人民各从其便。如北兵侵掠,合力攻击,休戚相共。有渝此盟,天地殛之。』廿八日牛金星揭吴三桂告示两通,一列监国大学士平南王吴衔,下书义兴元年四月廿四日。一列平西亲王吴衔,下书顺治元年四月廿六日,印文亦两歧。闯曰:『大约我胜则与我和,清胜即与清合。彼诱得太子陈氏,便尔背盟,实非人类。』立擒吴襄及家口十六人斩于市。廿九日闯登极,三十日率诸贼退出京师。五月初一日接太子手敕,以初三日入都为大行皇帝大行皇后举行大事,末署义兴元年四月廿六日。正拟具本,明日入奏,忽传太子已至城外,王德化亟备车驾卤簿,至朝阳门迎驾,永贞在内预备」云云。此下遂无一字,其如何变局,则不可得而知矣。按诸书皆言闯挟太子二王西走,未尝有归诸三桂之说。果尔,则北都公主所见,与南都所谓王之明者,信哉其为依托矣。然亦安知非闯贼以是系三桂及中原士大夫之心,而伪封一人以乱观听乎?逸民某君所为《木居士愤言》,谓方太息此举之不成,而致慨于有明一朝兴废,实系圆圆一人,则非惟堕三桂之欺,抑且为闯所笑矣(圆圆本姓邢,生时有群雉集屋,众因呼为野鸡。其姨陈氏,俗所谓养瘦马者,圆圆母殁遂依陈,因从其姓。此亦诸书所未及者)。
○戈登遗言
英将戈登,曾立功中国,隶李文忠麾下者十余年。后归国,死事埃及。吾国士大夫,语及戈,以为不如华尔。然华不过一战将,弋则具有文武才略。且其人实忠于吾国,不可没也。其归国时,当光绪六年,尝上书文忠,论外交军事甚悉,皆荦荦大端,使早从其言,何至有后来丧地失权之祸?不幸而戈所深戒者,吾事事莫不蹈之。今距戈去时,甫三十年耳。而每下愈况,遂至此极。戈登有知,应亦自叹其言之不幸而中也。戈所陈十策,为撮其要于下:
一、中国与外国议约,当在中国开议。按吾国与各国立约,蹈此戒者,实不可胜数。马关一约,尚不在内。
二、与外国议约,须多用文字,少用语言。文书以简明为贵,或先将其意暗询别国。因各国互相猜忌,若某款吃亏,必为指出。按此策十年以前犹可用,今则均势之局已定,协以谋我,虽此策亦无所用矣。
三、中国一日不去北京,则一日不可与人开衅。因都城距海口太近,无能阻挡,此为孤注险着。按,此条蒙颇不谓然。虽然,旅顺、威海之不守,戈因先见之矣。
四、陆军无劲旅,则水师无退步。今宜先练陆师,再练水师。
五、所购船炮,甚为失计。当时若以购船炮之款,尽购新式枪,较为有益。俟陆军练成劲旅,再购船炮。按,此二条,今之海军大臣听者。
六、中国有不能战而好言战者,皆当斩。
七、应多方帮助华商出洋,径向制造厂购货。
八、总税司宜驻上海,专管税务,不令擅越他事。若与外国公使议事,不宜令局外之洋人干预。按后来赫德权力之膨胀,孰实使之?衮衮诸公,不惟负国负民,抑且无以对戈登矣。文忠在总署时,不喜与赫德商榷国事,殆犹未忘戈登之戎欤?
九、当责成出使大臣,承办外洋军火,如与各国公使谈论,有不谐之处,当令出使大臣,在外商办。按,十条中惟此条无关紧要。
十、亟宜设税务学堂,令华人习学关税事宜,以备代替外人。薪水宜照外人例优给。按赫德总榷政以来,垂五十年矣。而此条竟无人议及者,尚何言哉?
○丁韪良被骗
西人旅居中国者,其机械变诈,往往有出人意料之外,以余所闻德贞骗丁韪良事,其一端也。丁韪良为同文馆总教习十数年,于吾国官场惯技,揣摩纯熟。恭、庆两邸及总署诸堂官,皆与之相得。丁为人小廉曲谨,自教授外,公私外交,一无所干预,故华人皆乐就之。德贞者,英人也,精于医,为人捭阖有机智。光绪中叶,西人之来华营路矿者,皆以德为主谋。德亦广交游,结纳权贵,大奄名优,王公贵戚,无不得其欢心。与丁为莫逆交,丁乃援之入同文馆,充医学教习。同文馆定例,总教习月薪千金,各科分教,仅三百金而已。德之婿欧礼斐者,略谙普通学,来华依其岳,谋一席地。德荐诸赫德,使为圉人长。欧见总教习之获多金也,羡之,欲去丁而篡其位,谋诸德。德颔之曰:「当徐图之,勿汲汲也。」又半岁,丁忽肩上生一瘤,延德诊视,德视之曰:「无妨也,不数日愈矣。」语毕,背而拭其睫,作饮泣状,瞥为丁所见,固问之,德乃惨然曰:「吾二人交好如弟昆,吾见君得此危疾,不忍以实告,而又不禁其心之痛,不图乃为君所觉,今不得不以实告矣。此证无生法,吾力能保百日,百日以往,药饵无能为矣。为君谋,不如急请假归美。用吾药,犹能抵家,与妻子相见也。」丁如其言,匆匆请假行,未抵旧金山,疾已霍然矣。抵家后,竟不复发。方讶德之妄言,谋束装作西渡计。忽得友人书,则欧礼斐已膺关聘,坐皋比,月享千金矣。始悟德之赚己也。实则欧于普通学外,诸科学未谙门径。故事,总教习必通各国语言文字,始能稽核课程,欧则英文外一无所知也。及丁再至华,德已前卒矣。
○赫承先求应乡试
赫德仕中国五十年,而不入国籍,不易章服,且仍食本国男爵之俸,亦创例也。赫之子名承先,酷慕中国科第之荣,其父及为延名师,教为制艺。京师人有见其课稿者,饱满畅达,居然二十年前好墨卷也。试帖楷法,亦端谨不率。癸巳万寿恩科,必欲援金简故事,以内务府籍应试。执政者顾坚不许,赫嬲弗已。乃藉庆典恩数,赏以三品衔候选道,而卒不许其应试。一时翰苑中人,皆失望懊恼。盖承先果入场,则必无不中,中后贽敬,必可获巨万也。吾国外交上,有至不可晓者。
国权所系,轻以予人,绝不少惜。独此等虚荣所在,乃竭力以争之,可谓不识轻重矣。
○黄靖南遗事
明靖南侯黄得功,微时豢鸭为生,每日辄少数鸭,久之,几尽。黄怒,涸水踪迹之,于塘底得一巨鳝,粗如盎。烹而食之,体貌顿改,为伟丈夫,勇力绝伦,遂习武。然贫不能应试,日为人策蹇。时杨龙友文骢甫乡捷,由黔入都,至浦口,雇黄驴北行。中途遇劫贼六人,龙友本娴骑射技击,方谋抵御。黄遽大呼,看我杀贼,从驴背跃地,一手牵驴,一手持行囊扑盗。盗大惊,急止之。黄不顾,扑如故。盗下马罗拜,呼曰;「公真大英雄,我辈愿拜下风矣,勿失义气。」黄乃止,因共邀黄入伙,坚拒之,贻之金,又不受,请姓名,亦不答,盗遂拱手去。杨奇其勇义,因与约为兄弟。南归,言之马士英,士英为之婚娶,延师教以兵法。及督凤阳,拔为亲将,遂建功河北,为明季名将。
○诗钟汇录(三则)
诗钟之作,近世极盛,有笼纱、嵌珠两格。笼纱者,取绝不相干之两事,以上下句分咏之者也。嵌珠者,任取两字,平仄各一,分嵌于第几字者也。笼纱易稳而难工,嵌珠难稳而易工。近时多尚嵌珠,鄙意颇不喜之。都中相传有分咏杨贵妃及煤者云:「秋宵牛女长生殿,故国君王万岁山。」超脱悲浑,当为极格。朱强村侍郎《咏山谷蠹鱼》云:「诗派纵横不羁马,书丛生死可怜虫。」李西沤《咏宝剑崔双文》云:「万里河山归赤帝,一生名节误红娘。」或《咏魁星及承尘》云:「常将彩笔干牛斗,不见空梁落燕泥。」有人仍用上题,而魁星手中,不持笔而持元宝者云:「文章自古须金买,台阁于今半纸糊。」史记《白糖》云:「传世文章无碍腐,媚人口舌只须甜。」数联皆极超隽。此体闽人最工,魁星承尘两联,皆闽人也。郑太夷尝言,福州某社,出女花两字,用嵌珠格,因字面太宽,限集唐诗,其前列三人皆极工。一云:「青女素娥俱耐冷,名花倾国两相欢。」一云:「商女不知亡国恨,落花犹似坠楼人。」一云:「神女生涯原是梦,落花时节又逢君。」此所谓文章天成,妙手偶得者耶?有人欲撰联嵌雪珠两字,请太夷为捉刀者。太夷应声曰:「雪肤花貌参差是,珠箔银屏迤逦开。」二语皆在《长恨歌》,尤极自然(鄙人尝有咏老将及避债云:「三辽独立频看剑,一代孱王尚有台。」又乌江及革命党云:「渡此更将何面目,误人无限好头颅。」自谓颇能浑脱)。
又适士来书云:庚子辛丑间,海上某报发起诗钟社,一时名句颇多。或《咏醉蟹情丝》云:「浊世不容公子醒,春秋多为儿女牵。」又一联云:「一世横行终入瓮,七襄苦织不成章。」皆极超浑。上句皆有寄托,浊世句敦厚温柔,尤得风人之旨。惜不知作者姓氏,为耿耿耳。嵌珠难稳而易工,良然。顾其佳者亦正可讽。丁未旅粤,暇辄从朋辈为诗钟之会。一日拈得臣满二字,用嵌珠中之虎头格,虞和甫观察云:「臣门车马登龙日,满屋图书伏蠹年。」虞固闽人,所作均以工整胜,此其一斑也。又况晴皋大令云:「臣门冷落容罗雀,满地凄凉怕听鹃。」陈伯澜刺史云:「臣心常与葵同向,满鬓羞将菊乱簪。」自然名隽,较虞尤胜。又用燕颔格嵌屋心二字,伯澜云:「老屋欲倾松作柱,禅心未定絮沾泥。」用鸢肩格,嵌人南二字,晴皋云:「杜陵人日凄凉甚,庾信南来感慨多。」陈少蘅大令云:「天上人间今夜月,北征南下来年霜。」又陈埚伯大令用虎头格,嵌臭珠二字云:「臭逐不妨来海上,珠还何日返天南?」皆佳句也。拙作臭珠云』臭如兰惠交如水,珠辟尘埃玉辟寒。」又千土二字用蜂腰格云:「隔院秋千杂丝竹,东华尘土梦觚棱。」嗜痂者以为后一联感喟苍凉,别有怀抱。然视以前诸联,则瞠乎后矣。
○隐语汇录
隐语始春秋时,其后流为灯谜,遂为文词游戏之一种,至近时而益工。佳者必表里皆现成语,两不相涉,而恰能传神阿堵中者,斯为上乘。若徒以字面关合,或更乞灵僻典,纵极工巧,要不免笨伯之诮矣。昔人谓诗有别才,非关于学。若谜语者,殆纯恃别才者矣。二十年前,京师此风最盛。昔潘文勤尝以「臣东邻有女,,窥臣已三年矣」射唐诗一句,媵以古吉金数事,直可数百金。出月余,竟无人敢问津者。后为江南一士人所射得,盖「总是玉关情」一句也。运实于虚,斯真能传神阿堵中者矣。余所闻佳谜,不下百余条,今不能记十之二三矣。雨窗独坐,偶忆及数条,汇录于此。王太监遗容,射唐诗一句:承恩不在貌。聋子的耳朵也是个样子,射毛诗一句:不闻亦式。以「也是」两字扣亦字,运思之巧,真匪夷所思。分明摩诘印章,为何颠倒残缺至此,射毛诗一句:维王之邛。岂日小补之哉,射《周易》一句:大无咎也。扰字,谢毛诗三句:惟其优矣,人之云亡,心之忧矣。虚帐不必实付,射唐诗一句:花开堪折直顺折。咸丰朝以制钱缺乏,京师尝行钞票,既而价渐低落,至不能值半价,户部犹不肯废罢。而入市买物无人肯收受者,相率以此充戚友婚丧之馈遗品。有以此为表,射毛诗云「不可使,得罪于天子。以云可使,怨及朋友」四句者,此真文章天成,妙手偶得者矣。」谜语有最可发笑者:玉皇神牌,射毛诗一句:上帝板板。秀才一桌,射《礼记》二句:其数八,其味酸。红罗双绣凤头鞋,射毛诗一句:赤舄几几。妖的越显红白,射唐诗一句:桃花带雨浓。一声声是衣宽带松,射元人名:脱脱(此条有以「我将你钮叩儿松,我将衣带儿解」两句为谜面者,不如此句之得神也)。
○铁路输入中国之始
同治四年七月,英人杜兰德,以小铁路一条,长可里许,敷于京师永宁门外平地。以小汽车驶其上,迅疾如飞。京师人诧所未闻,骇为妖物,举国若狂,几致大变。旋经步军统领衙门,饬令拆卸,群疑始息。此事更在淞沪行车以前,可为铁路输入吾国之权舆。
○乞食制府
干嘉间有某制府者,八旗人也。盛时,僮仆姬侍服饰饮食玩好之物,穷极奢丽,日费不赀。及和珅败,制府亦牵累罢官。数年后穷窭不堪,遂至乞食市上,王公贵人,皆严绝之。惟朱文正公戒阍人勿却,每旬日必一至,文正辄手持青蚨二百赠之。一日又至,值书室无人,因窃取小镜,怀之而出。后遍觅不得,诸仆喧言制军顷实来此,文正戒勿声言,如再至者,惟伺候侍茶,毋令不在室中而已(按此似富勒浑事)。
○时艺余谭
康熙、雍正以前,功令未严,格式未备。生童应小试,尚无试帖,仅四书文一篇而已。江苏为人文渊薮,相传昔学政有以快短明三字衡文者。大抵缴卷愈快愈妙,篇幅愈短愈妙。题纸一下不容构思,振笔疾书,奔往投卷。取额一满,则不待终场,辄出案。往往考生犹据案推敲,忽炮声隆隆,鼓吹聒耳,则红案已出矣,乃皆踉跄不终卷而去。一日试题为「山梁雌雉」。有一生文仅十六字,曰:「春秋绝笔,西狩获麟,乡党终篇,山梁雌雉。」榜发,竟冠其军。又一日题为「孟之反不伐」。一生文曰:』不矜功,良将也。夫伐情也,反不然,良将哉?春秋时不伐者二,一介子推,一孟之反。子推不贪天功以为己力,之反不假人力以为己功。吁,良将哉!」又拔冠其曹。评语谓其仅五十五字,而全篇规模已具,盖隐然两大比格也。又有塾童五六人同赴试,一送考之佣工,年过四十,盖亦读书未成,辍读而耕者也,好论文,贪饮食。偶见诸童文,辄从而指摘之。诸童使具酒食,每先自饮啖,诸童疾之甚,相与谋曰:「彼喜自炫其能,当思有以困之。」乃用佣姓名,密为购卷,俾携考具相随,若为送考者。既唱名,一人在佣后代应,而推之使前,佣不得已,接卷入。笑曰:「若辈欲困我耶?我当有以间执其口。」是日题「夫微之显」。佣忆少时在塾,曾读此题旧文,小讲下既承上文,即接笔曰:「夫然而微矣,夫然而显矣。夫然而微之显矣。」提比后用复笔,后比末之结笔亦如之。因抄袭入文,而其它皆不知作何语也。遂首先交卷,学使见三复笔,即提笔密圈,不暇细阅他处,竟拔取冠军,诸童皆丧气而返。又干嘉之际,汉学大行,有能以纬书及汲冢书《穆天子传》等书入文者,辄获上选。黠者因伪撰黄故,以蒙试官。试官欲避空疏之诮,不敢问也。江左某生,素滑稽,值彭文勤校试,某生亦赴试。场期前一日,偶与同院生出游,道旁两槐,浓荫蔽日,中一井,井畔有石,喜其清润,因坐石上倾谈。某生忽有悟曰:「此本地风光,即吾明日场中文料也。」同院生犹哂之。次日入试,榜发,果冠军。索试卷观之,小讲起语即曰:「且自两槐夹井以来」云云。以下皆杜撰语,而评语极赏其典奥。
○术士能代人饮食
顷读渔洋《池北偶谈》,载其叔祖季木吏部家中,有一方士,能代人饮食。其人自饱,亦往往令人代食,至溲溺亦如之。渔洋必非妄言者,然则催眠一术,吾国人二百年前,已有能通其学者矣。
○马士英玉佩
桂林王幼遐给谏,尝得玉佩一事,长二寸弱,宽半之,盘螭宛转,中刻瑶草二字,疑为马士英故物。因赋《念奴娇》一阕纪之。词云:「梦华遗恨,话南朝影事。谁教玉碎,漫拟苕华镌宛转,腹草家瑶云尔。制想牙牌,臭余腰玉,名字参差是。沙虫江上,未随尘劫轻委。赢得图画漂零,玉瑛涂抹,辱及桃根妓。扇底曾窥名印小,篆势殷殷曾记。射马谣新,用牛语谑,尘垢难磨洗。梅花冠剑,只今光照淮水。」按《画征录》:瑶草画法倪黄,颇足与思翁龙友肩随,为人所累,遇者咸弃弗顾。书画贾人,因增其姓名为冯玉瑛,谓明末南都妓女,始有人肯购者,故有辱及桃根之语。给谏又藏士英画扇,俪以周宜兴书,扇底名印,即指此也。相传浙中军败,士英召其妻高夫人至,使自裁。高问汝将何为,曰:「吾将披剃入山,栖某寺耳。」高恚曰:「汝尚不肯死,乃令我死耶?」士英固迫之,高怒,闭门大诟,士英惘惘出门去。俄而大兵至,大索士英不得。高闻之,乃赴军门,自言知士英所在,导官军入山,径趋某寺,士英遂被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