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楼余梦 清 毗陵绮缘
绮缘之草《反聊斋》已三万言,才及全稿四之一。而此三万言者,皆所以写众生之幻象耳。众生既有幻象,则绮缘胡独而无幻象;众生之幻象既尝述之,则绮缘之幻象又何可独付阙如耶!于是濡我秃笔,砑我残笺,以写绮缘之幻象焉。嗟乎!文字有限而哀感无穷,愿阅者尽作痴人说梦观:而视为《反聊斋》之赘疣可也。
畴昔之夜,月朋如水,迷离花影,斜倚阑干。邻闺小儿女方凭阑望月,珠帘斜卷,罗衣凌风,娇语曰:“下界龌龊,勿宜久留。姬娥姊姊,盍飞来妆阁作竟夕谈!”奈月儿不情,竟破云西去。则喁喁作娇詈,更手热百和之香,一缕温馨之气,侵帘而人。中人欲醉,把卷倚榻,栩栩然几欲仙去。幸而鹦鹉多情;曼声唤起,披襟而出,薄爱侵人。仰见苍天黯淡,缺陷处星罗棋布,黑气蒸腾,窃叹女娲有灵亦当束手。而足下则孽海无涯,奔腾澎湃;脱一失足,超拔无从。缘是中;而惴惴,不敢稍迩。然四顾迷茫,旧途且失,幸而有扁舟乘风飘来,亟援而登之,杳无驶—者,仅有短桨在,姑试操之,破浪而行。初学操舟,苦无把握,幸而立志弥坚,亦不复畏。
久之,诞登彼岸,立觉花明柳暗,风景特殊。红桃绿树,互列成行;莺燕之属,争弄舌作娇啼:闻之心旷。遥及粉垣,逶迤杳不知其所止。朱门洞辟,兽环犹摇曳作声;虹梁鸳瓦,俨然世家。顾终寂然无人迹,然心切观光,贸然径人。行逾时,亦不知第广几许,仅见夏屋渠渠,若蜂房水涡而已。
久之,忽见翠嶂插天,怪石峥嵘兀立,高数十仞,当道相阻,殊苦闷塞。亟转而越之,则豁然开朗。丽景顿呈,直如人山阴道上,令人应接不暇。梅冈竹坞,芸阁兰轩,相间不绝。陈设结构,尤雅洁绝伦。偶坐而稍憩,似有娇音宛转为微风度人,且有粉白黛绿者数辈,翩然自窗下过。虽云鬓花颜未能领略,而香择微闻亦足助人绮思。默坐既久,窃恐孟浪,则更循道以出。春泥润滑,犹见纤纤弓影缭乱其间。四顾景物,依稀是儿时钓游之所。前度刘郎,重采崔护,前尘影事涌上心头,不禁怆然有感。
信步至一处,红棠憔悴绿蕉宛转,更有雅屋数椽掩映其间,纸醉金迷穷极富丽。试仰首望门额,则有“怡红快绿”四字标题其上,中心零岩然,夙慧顿现。欲起推扉,继复自敛。忽闻户内有声呖呖,如鼓莺簧,曰:“宝玉年如许大,犹未脱呆态。今又不知何处去?非特太夫人等悬念不辍,即侬等亦难卸仔肩,寻觅欲死。偌大园林,行且踏遍,终不见伊人片影。岂仍随癞僧跛道往参野狐禅耶?恐姑娘辈恶作剧,特匿之以愚我辈耳。而小鬟等亦漫无约束,终日嬉戏。帘外红棠,落花如锦,浑不知扫;文鸳之属亦冻馁欲死,未尝稍问讯。莫待阿侬怒时,准备精皮肤一顿打也。”旋闻有答者曰:“晴雯,勿尔。宝二爷非稚子,勿致迷途,会当有’日归,勿用亟亟也。今盍共理针黹去,前代缝茜罗抹胸,所绣双鸳犹未成也。”自是遂寂无声息,予亦舍而他去。
不数武,有流水潺潺环绕身右,依稀有“沁芳闸’三字勒诸石上。落花片片成阵飘来,乱拂襟袖,掬而视之,嫩白嫣红余芳犹在,因以投诸清流,俾春去之无痕。而彼岸又有丽姝三数,度石桥而来。长裙纤带,似非时世装;笑语喁喁,隐约可辨。
余始悔此来突兀,亟潜身花阴中,踞石暂避。微闻紫衣者笑曰:“流光荏苒,又值落花佳节,飞絮良辰矣+小薛果清才未尽者,盍更填《西江月》一阕?以贾余勇,可瞩梅家郎相和也。”茜衣者吃吃笑曰:“云姊莫便逞利舌,当念圃中芍药,行且着花,更阅数旬又可高卧其中,续邯郸旧梦。际此风和日丽,当勿虑着凉也。”其后又有碧衣者笑曰:“四妹绘图犹来竣事,当嘱其并云姊娇态而图之,亦大观园里一段风流也。”紫衣者薄恚,撕蕉叶蒙之曰:““隆底宵来食指动,乃有蕉叶覆鹿在。’速牵往作脯,可供吾辈馋吻也。”绿衣者笑不答,旋曰:“宝姊姊近日作么主?乃闭关不出,一任美景良辰等闲辜负。岂学制嫁衣裳耶?”茜衣者面颠忸怩曰:“依亦勿稔阿姊近日何寂寞若是。”紫衣者笑曰:“岂亦为郎憔悴却羞郎耶?”碧衣者笑曰:“云儿轻薄依然,雌黄信口,仅科舌颦卿或堪相敌,且有以谑之也。”紫衣者叹曰:“林姊姊仍是多病多愁,不改故态。迩来泪盈斑竹,骨瘦香桃,益复憔悴可怜。顷间往访紫鹃,谓长夜无眠,低吟达旦。今才稍憩,故勿忍相扰,仍蹑踪以出。此际犹不知已愁否也?”碧衣者曰:“怙恃早失,举目谁亲?林姊身世,自是堪怜。值此水流花谢时,当必又触景悲生,而勾起闲愁万种,乞灵楮墨聊以忘忧,恐窗前残稿又不知积几许厚矣。”且浯且行,连翩逝去。
余仍向绿丛深处行,绿竹猗猗,婆娑弄影,曾不知其几千万竿。萦回小道,嵌以五彩文石,漫步其上有如锦剧。琅川影里,更有茜窗数页掩映其间,浅碧轻红益形娇媚,湘帘四下玉钩低垂。架上红鹦,刷羽弄喙状颇闲雅。青烟缕缕,自窗纱中透出,结成万字回纹刺人鼻观,是药是香浑不可辨。微有琴声冷泠自内出,抑扬宛转,如泣如歌,兼有曼声叹息曰:“流水高山赏音安在?自今而后此调誓不复弹矣。”更有应者曰:“姑娘毋戚戚,际此春光大好,—当谋有以自遣,幸勿镇日羁栖于药炉茶灶间也。”
余微自窗隙窥之,有丽姝支颐兀坐,秋水含愁春山带蹙,宜嗔宜喜,弱不禁风。其侧有女侍立,亦丰姿姣好。丽妹旋语之曰:“紫鹃,宝玉曾来也未?”鹃应曰:“尚未。惟云姑娘等曾于清晨来访,缘薄睡未醒勿敢惊扰,今已偕去久矣。”余始稔丽姝即为素所钦佩,而愿化身为云笺湘管以谋永侍之潇湘妃子。一旦得访妆阁而亲謦咳,其喜可知。
既而,黛唤曰:“东风料峭,薄爱袭人。恐鹦儿荏弱,不敢忍耐,可挟之人内,饲以红豆,教以《多心经》,令自忏除口孽也。”瑶扉呀然,鹃已翩然出。余亟遥避之,鹃果未及见,自携笼人。—鹦鹉缄口久,忽凄然歌曰:“侬今葬花人笑痴,他年葬依知是谁?”鹃指而笑曰:“鹦儿拾得姑娘牙慧,便低吟不辍,将举以骄人,自谓读书种子矣。”黛亦破涕笑曰:“是亦旧作,久已遗忘。不意为鹦儿拾得,竟能背诵如流。暮春三月,花落鹃啼,不减昔年景物。鹃儿,盍为我挟帚来,将往收拾无量数漫无归宿之花魂也。”鹃笑曰:“姑娘欲出散步,聊舒积郁,自是大佳。婢子谨当挟帚以随。”
语次,觅帚出曰:“帚儿,汝何幸得收拾落红,饱亲香泽。惜一身浊骨,常与尘土为伴,不足以辱名花耳。”黛回顾笑曰:“鹃儿,汝亦痴矣。”鹃亦笑曰:“姑娘且自谓痴,则婢子又安得而不痴。特恐世间无量数众生,亦靡一而不痴也。”连袂西去,裙带飞扬,余默尾之。
行经桥畔,黛挟帚四拂,凄然欲泣,徐谓鹃曰:“近已抱色相俱空之念,,自谓已人化境。所耿耿于心未能即释者,则系为花惆怅。‘偶来凭吊残红,两行清泪,一片酸心,已不期而来,良难解脱。奈何,奈何!”鹃方欲有以慰之,忽有雏鬟狂奔来,失足堕溪侧。
鹃责之曰:“雪雁何仍憨态未改,底事值得皇遽乃尔?”雁起笑曰:“宝二爷仍未归。太夫人疑其溺足花柳场,谓当有导之者奔一适麝月与袭人构衅,两不相下,麝月竟以袭人宝玉暖昧事,宣之于众。太夫人怒召而面斥之,俯首无辞以对。迫令出府,恐今已行矣。”黛闻而叹息曰:“沉沦欲海,遗恨千秋,袭婢固亦自取,又何足异。妮子亦少见多怪哉!”
雁亟曰:“尚不特此也。太夫人更闲步往蘅芜院,宝姑娘适染恙,倚榻昼寝,梦中唤宝玉,且喁喁不知作何语。姨太太适亦人内,闻而颜赧,待其醒而施以薄责。且已整治器具,行将出府矣。得勿可异耶?”鹃哂曰:“有是哉!金玉姻缘恐自此打消矣:吾诚为姑娘幸也。”黛斥之曰:“妮子所作何语,须知春池吹绉,底事干卿?且君子不乘人之危,又何苦陷阱而更下石耶!侬与宝姊姊,耳鬓厮磨于今数载,自今一别,觌晤无期。稍俟当往慰藉,且为饯行,幸为侬代达诸姑。宝哥哥大可恶,何亦不返而为之一转圜也。”
时余痴立花阴,神志惝恍,闻斯快事又不禁喜上眉梢。黛复叹曰:“在昔姊妹行,年华豆蔻,正如枝上名花含苞将绽。今也雨濯风摧,名花憔悴,而姊妹行亦或去或嫁。大好名园,日形寥落矣。然花落犹可再开,姊妹散则难聚矣。”言念及此,能勿怆然。因仍续歌葬花之曲,声凄以冷,莺燕为之不翔,蜂蝶因而下伫。微风动处,落红片片飞上裙衫,光怪陆离如被异锦;益以箫管声声,为风所送似来相和,腔韵缠绵。鹃曰:“梨香院诸女,又在临水练新声矣。”黛闻而歌益哀。
余亦为之怅然有感,泪湿青衫,曼声低吟,喉音哽咽。鹃回顾而诧曰:“重门深锁,园禁綦严,何处疯狂儿,敢来窥人闺闼?罪在不赦,当令园丁絮将官里去,聊示薄惩。“余知不免,亟出而长揖曰:“姊姊莫怒,不佞潜来胜地,固‘属孟浪,然其罪亦正可逭。顷间得聆妙音,顿触哀感,致罹失仪。幸怜而恕之,当不只香花供奉,图报万一也。”黛顾而默然曰:“得来此间,亦有夙缘,当非俗骨。今夕任彼留此,饱览风景,然须及早返。此后相见有期,勿庸恋也。”
余勿敢仰视,惟侧立落花中,嗫嚅曰:金钗十二初以为曹生寓言,何意红楼缥缈犹在人间也。”黛笑曰:“大干世界无量众生,固无一而非真,,又何一而非幻。故众生以红楼为幻,斯诚幻矣。子迷于红楼,意欲其真则红楼固真也。”言讫,遽以扫花帚一拂,为之瞿然。
鹃亦笑于旁曰:“此生目灼灼然,似曾相识。”黛谛视曰:“信然。婢子当亦有夙慧者。”时余亦觉似历其境,似识其人,然已迷茫不可尽忆。而返顾躯体,自惭形秽。幸而啼鸟一声,万花齐落,方寸灵台始得洞彻,如灌醍醐。欲更起问讯,则黛玉搴裳作散花舞,更歌葬花旧曲。
余忽爽然若有所失,拭眸起视,则色相俱空,杳无痕迹,惟余音袅袅,绕梁未散。更起而侦之,则邻家小儿女方学演红楼歌剧也。《石头记》一帙犹坚执腕际。始悟适间之梦,亦神经受其操纵。沉思所得,然回溯幻象,犹历历不爽。亟此笔志之,亦阿侬梦史之一也。嗟乎!莫求艳福于真真,姑托痴情于幻幻。此作殆亦不可得而已欤。砚有余墨,—更草俚言四绝,聊作尾声。
自来幻在有无中,色相能除万界空。
只有痴情忘未得,一生长恨落花风。
稗海情天总渺茫;续将余梦也荒唐。
痴心愿化通灵玉,游遍华胥梦里乡。
梦魂犹代落花愁,试写新书续石头。
堪喜情天今补就,更无遗憾在千秋。
梦中也是怕分离,此后相逢不可期。
知否红楼诸姊妹,也曾梦我在同时。
秋芳评曰:绮缘此作,聊为潇湘妃子;芙蓉花神吐气,亦具微旨,而玩其语气竟欲得怡红公子而代之。既具是念,恐不免跌人大观园去饱受绮障,而蹈浊玉之覆辙也。一笑。
,梨云评曰:此作颇具禅机,无愧生公说法。绮缘殆亦有感而然,自今而后其亦可以自忏矣。
绮缘录竟,复赘曰:“《石头记扩系白话体裁,今既续其旧梦,而乃易以文言,未免可哂。然拙著《反聊斋》中,多属此体,不得不然也。”
爱雁戏题《红楼余梦》并调绮缘
前事迷茫付劫尘,续貂更有惜花人。
金钗十二多情种,盍向天涯人梦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