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谭随录 (清)闲斋氏 著
自序子不语怪,此则非怪不录,悖矣,然而意不悖也。夫天地至广大也,万物至纷赜也,有其事必有其理,理之所在,怪何有焉?圣人穷尽天地万物之理,人见以为怪者,视之若寻常也。不然,凤鸟河图,商羊萍实,又保以称焉?世人于目所未见,耳所未闻,一旦见之闻之,鲜不为怪者,所谓少所见而多所怪也。苟不以理穷,则人生世间,无论天地万物广大纷赜也,即一身之耳目口鼻,言笑动止,死生梦幻,何者非怪?不求其理,而以见闻所不及者为怪,悖也;既求其理,而犹以见闻所不及者为怪,悖之甚者也。予今年四十有四矣,未尝遇怪,而每喜与二三酒朋,于酒觞茶榻间,灭烛谈鬼,坐月说狐,稍涉匪夷,辄为记载,日久成帙,聊以自娱。昔坡公强人说鬼,岂曰用广见闻,抑曰谈虚无胜于言时事也。故人不妨妄言,己亦不妨妄听。夫可妄言也,可妄听也,而独不可妄录哉?虽然妄言妄听而即妄录之,是亦怪也。即《夜谭随录》,所谓为志怪之书也可。
乾隆辛亥夏六月霁园主人书于蛾术斋之南窗卷一崔 秀 才奉天先达刘公,未遇时,故世家子。少倜傥好客,挥霍不吝,车马辐辏,门庭如市,行路者健羡。虽齐之孟尝,赵之平原不是过也。忽有崔元素者,投一刺,刘接见,询其邦族,曰:“山东临朐秀才也,游都门二十年矣。闻公喜接纳,来作食客耳。”刘大悦,与之往来,亦时济其薪水。崔率十余日一至,至必有所借贷,家人悉厌贱之,刘独不以为琐,每如其愿,未尝拂逆。如是者二年余。
刘迭遭大故,资产荡尽。又三年,一贫如洗。更屡试不第,亲故白眼相向,动辄得咎,传为口实,渐至不相闻问。婢仆逃散,并有心作罪以求去者接踵,仅存一老仆。内则一妻一女一子,鼎足而三焉。会腊尽,牛衣尘甑,无以卒岁。女能诗,戏吟曰:“闷杀连朝雨雪天,教人何处觅黄棉。岁除不比逢寒时,底事厨中也禁烟。”刘见之,笑曰:“此际玉搂起粟,若可煮食,足够一饱。今得汝诗,能不令人羞也?”因和之曰:“今年犹戴昔年天,昔日轻裘今破棉。寄语东风休报信,春来无力出厨烟。”
妻怒之以目,曰:“往日良朋密友,有求必应,啜汁者岂止一人。今年近岁逼,吃着俱无,犹不少思筹策,乃和儿女子作推敲丑态,想亦拼得饿死,故预作韭露挽歌耶?”刘曰:“然则欲我做贼去耶?”妻曰:“做贼亦得!第恐君无其才耳!顺城门外朱知县,方其落拓时,与汝为莫逆交,一日不见,亦不能耐。今闻其丁艰在家,宦囊颇厚,讵不能走一简,聊济燃眉耶?”刘曰:“微汝言,吾几忘之矣。”亟作书,遣老仆往投之。日暮赤手回,入门即骂曰:“丧心人不必复与相识矣!始而阍人辞以他出,我则不信;既而送客在门,相见。两眼棱棱,持书而入。再四促之,始传语言事忙,不暇修复。但借口致意,主人现在凡百需费,囊无一文,正愁无处措置,断难如命云云。似此丧心人,若复与相识,名节扫地尽矣!”刘企刻一日,满拟必获如意,骤闻此变,不禁索然。
妻哂曰:“莫逆交不足恃矣。然总角之交,应非泛泛也。城北杨君,非与君为总角交乎?”刘以为然,复走柬以干之。杨辞以生意淡泊,本利损亏,无囊可解。刘抚髀叹曰:“面朋口友,固不足怪。欲明通财之义,非道义之交不可。”乃挑灯作札,罄吐肝膈,翌日付老仆持送南城靳公子。靳世胄阀阅,田园遍畿辅。公子与刘为世交,又属至戚,每当晤对,夜以继日,所讲论非忠义大节,即出世大道,互相诱掖,不啻同胞,所谓立脚不随流俗,留心学做古人者。阅札即刻复答,谓:“叨在知己,亟当如命,奈心与力违,束手无策。君但勉为尚志之士,无自暴弃,又何忧贫贱哉!且天生刘君,必非碌碌者,君姑待之,保有大富贵日也。第好义如弟者,值此危急之秋,竟坐视良朋之困,不能一援手救,殊堪自愧,唯知己者谅之耳!”刘忿,掷书于地曰:“嗬嗬!平日披肝胆,谈道德,何啻羊、左、任、黎!每举一子一女,犹以百金为寿。今急切相需,乃不破一文,反以肤词迂说相敦勉。所谓道义之交,固如是乎?”
老仆慰之曰:“主之朋友,大概未曾交得一人。亲戚中不乏富贵者,盍拚一失色,与之通融。”刘叹曰:“朋友列五伦之一,尚三呼不应,琐琐姻娅,又何望乎?”言次,闻门有剥啄声,报崔秀才来矣。妻曰:“呸!人家潦倒至此,彼尚欲来刲瘦胫耶?焉知并胫也无,即欲来刲,正恐无下刀处!”刘曰:“不然。此空谷足音也。”延之入。
崔曰:“刘君纵理不入于口,而乃一寒如此哉?昔日之繁华,真耶幻耶?今日之索寞,幻耶真耶?鼯技易穷,青松落色,槿心朝在,夕不存矣。尚有一人肯杖策踵门如崔元素者否?”刘曰:“昔日自谓盟车笠,订金兰,得一二耐久朋,为终身胶漆,不意翻覆若此,不敢复言交游矣。”崔曰:“不然。廉将军免官客去,翟廷尉复职客来。人情自昔然也。君自不达,夫何怨尤!智者当务之为急。为今之计,当奈何?”刘曰:“束手待毙耳!”崔笑曰:“出此言,当罚锾矣。吾闻负重涉远,不择地而休;累重家贫,不择禄而仕。盍投笔从戎,聊博升斗,不犹愈于托钵向人,受守钱虏之轻薄乎?”刘曰:“峣峣者易缺,皎皎者易污,非所以自完也。”崔曰:“外以笔耕,内以针耨,亦可免冻馁。”刘曰:“局促效辕下驹,夙所羞也。”崔曰:“奇货可居,垄断可登,鸟兽之羽毛可织而衣。其遗粒足食也。贪贾三之,廉贾五之,盍为贾?”刘曰:“觊觎分毫,镏铢必较,素所鄙夷,而弗屑者也。”崔曰:“然则度君之心,量君之志,欲更扬眉吐气,非官不能矣。欲为官,须登第;欲登第,须理旧业读书;欲读书,须膏火之费。吾视君皆未易办也。吾有钱八十千,可辇至。”刘曰:“君方同病,讵忍波累?”崔曰:“人弃我取,人取我予,夫何辞焉?”遂言别。移时,以车辇八十千至,刘大感谢,欲备一餐相款。崔不坐而去。
迟数日,复提一囊至,曰:“君曾肄业否?”刘曰:“新正伊迩,未免匆忙。”崔曰:“予思八十千,岂敷樽节之用,更蓄得一囊金,为君谋小康。”亟置之炕头,便出门,挽之不及。试启囊,灿然尽赤金也。一室俱惊,权之三百两。崔从此不复至,更不识其居处,徒铭感而已。出资购第宅,赎旧产,又于新居掘得窖金二瓮,遂成富室。僮仆去者,次第复来,百计夤缘,以求收录。亲友亦稍稍通庆吊。一年之间,繁华如故。刘不复好客,唯闭户下帷,日夜占毕。是年及第,官清要,贺客日盛。
值初度,预使人四出,凡亲故中贫窭落魄及不能举火者,尽招致之。及期,亲友毕集,竞出金玉锦绣,罗列满堂,为刘祝嘏。刘乃张筵高会,酒再巡,罢乐,出席,举觞属客,悉出所得,分赠诸贫贱之前,使各收贮。众愕然,不测何故。佥曰:“凡兹不腆,其所以奉祝长年者,纵不足贵,亦诸亲友之芹献也。曷为散之?”刘叹曰:“今日何幸,群公臻至,赐我百朋,所恨座中唯少崔秀才一人耳!崔若在,必能知我之为此举也!”因袖出一笺,则五言古诗一章也。命其子朗诵以示众,曰:主人好施与,挥霍无踌躇。
客有谏之者,主人笑曰毋。
君谓财可聚,我意财宜疏。
不暇为君详,聊以言其粗。
财为人所宝,人为财之奴。
富者以其有,贫者以其无。
有则气逾扬,无则气不舒。
逾扬人愈亲,不舒人不知。
昔我贫贱时,颠踣无人扶。
有身不能衣,有口不能糊。
贵戚与高朋,相逢皆避途。
居然一厌物,俨若非丈夫。
今日奋功名,食禄复衣襦。
门庭闹如市,势利日以殊。
一寿千黄金,一箸万青蚨。
奢穷欲亦极,无劳用力图。
当时何其啬,今日何其都?
顾兹亲串惠,岂我所愿乎!
昔贫今且富,昔我即今吾。
清夜维其故,反侧心踟蹰。
其故良有以,今昔人情符。
周急不继富,圣言不可诬。
忆昔齐晏子,举火蟾葭莩。
又闻范文正,义田置东吴。
设使天下人,能聚复能输。
在在无和峤,处处有陶朱。
流过阿堵物,何来庚癸呼。
堪叹近富者,唯利之是趋。
满盈神鬼恶,往往寄祸沽。
用是常自惕,羞为守虏徒。
况今得之如泥沙,当日求之无锱铢。
君不见栖栖穷巷孤寒儒,此时此际如苦荼!
众闻之无不赧然,如芒在背,多有逃席而去者,亦不追挽。俄报崔先生至矣,刘倒屣左辟鞠之。崔握手而笑曰:“君可谓国狗之瘈,无所不噬矣!奈何效杜子春口舌为?且繁华索莫,其衍几何?苟不齐之,魔障釶起矣。彼接舆髡首,桑扈裸行,倏来忽逝,岂屑屑于菀枯隆杀哉?会尽人情,点头亦属多事耳!”刘再拜曰:“至味之言,敢不佩为弦韦?”
是夕客散,独留崔宿,妻子亦出拜之。刘曰:“近日徙居何所?胡久不一至?致缺酬报。”崔曰:“昔者悉索君,君时亦望报否?”刘曰:“实无是心。”崔曰:“然则予独有是心哉?何不恕也!”刘大笑,因问家中更有何人。崔曰:“颇不孤孑,子女孙曾数十矣。”刘欣然曰:“小女未字,以归君家,何如?”崔曰:“此大不可也。”刘力诘问之,崔吱唔良久,始吐实曰:“君长者,言亦无害。所不敢与君结姻者,自愧非人,实艾山一老狐也。以君抱奇气,故不远千里来相结纳,致君贫而再富,亦定数,非吾之力。譬如作室,既镇其甍,又何如焉?吾特因人成事耳。今夙愿已了,即当长辞故人矣。”刘始大悟,不觉洒然曰:“君去固自得矣,将无使吾为忘筌忘蹄之人哉!”崔曰:“予非贪天功者,君何感焉?从此前程皆顺境矣。官不过三品,而富则十万,虽然,讵无一言为留别之赠?吾闻人心不同,有如其面,橡樟二木,七年乃知。知人之鉴,不易明也。甘以坏何如淡以成,毁方而瓦合,全交之至言,君其志之,勿为雉犬所笑。”言讫,辞出,永不复至。刘后官至臬司,以老告归。感崔之谊,朔望祀以香楮,终身不衰。
闲斋曰:戋戋之俗,万变千更,交固不易言也。方其盛也,面朋口友,不招自来;及其衰也,迹合神违,百无一应。除毁方瓦合一道,诚无良法矣。胸中自有泾谓,皮里自具春秋。故穰穰而来,茕茕独往,交可以始终一也。不然,直欲尽化同人为异物,易济济为绥绥,有此理哉!
兰岩曰:富贵则趋附之,贫贱则违避之,俗情概然,然曾无一人矫然独出,而仅让此狐。人而不如狐也,良可愧也。
碧碧周至诸生孙克复,流寓阶州。爱其地土腴永甘,卜筑山村,耕读自乐。屋左依山临壑,构一草阁,颇虚敞,可以眺远。阁下林深箐密,虽有一径,人迹罕经,仅过樵牧。
一日,孙独凭阁上,远远见一人循径来,草笠布衫,仿佛甚美。既辨眉目,果然美甚,丹唇皓齿,华发素面,十七八一娈童也。孙骇曰:“世岂有男子而姣媚若此者乎?”急趋下阁,要遮而鞠之曰:“山深路僻,豺狼侁侁,小郎日暮孤行,进将安止?盍姑住此,明旦早行,庶不至旁观者代为忧虑。”少年曰:“夙非姻娅,生熟两不相谙,猎食或然,宿应不可。”孙素有断袖之癖,一旦值此璧人,欲情火炽,遽前拥之,少年大惊,曰:“奈何邂逅相遇,辄以横逆见加?”孙曰:“卿慧人也,何待解人!”少年惶遽,极力挤之,孙猝不及防,失足坠岩下。少年脱然去。
孙为一树枝夹住,欲上不能,欲下不得,呼叫声嘶,无人知者,自拚必死。忽一女子,过而见之,讶曰:“如此阽危,何乐而为之?”孙曰:“为人所算耳!能救我否?”女曰:“救亦非难,第未识何以报德?”孙曰:“除却再夹树枝,余悉唯命。”女吃吃笑,解足缠抛于一端,援之而上。孙良久神定,整衣谢之。女徐徐束足,了不见答。孙方怪其倨,审谛之,则苗条婉妙,绝代美姝也。不觉缩颈吐舌,且惊且喜,阴念何今日奇遇之多也。
时日已薄崦嵫,四山渐暝,乃再拜而请曰:“再生之德,未易仓猝图报,幸小住为佳。”女笑而睨之曰:“子大不良善,甫得生机,又造死业矣。”孙听其言谑,窥其意厚,大不似少年漠不关心者,遂携入阁,缱绻备至。约三更,女披衣起,曰:“今夕与人约,须践之,翌日重晤。”孙阻之以臂曰:“卜夜未卜昼。”复留与乱。因诘:“卿孱弱处子,虽乘以油壁,舁以笋舆,犹恐不胜劳瘁。底事单形只身,远陟空山,令人弥思弥惧,中心能无稍怖乎?”女自言:“宓氏,字碧碧,年十八,嫁前村方氏子,半年而寡。今日为母寿归家,来此捷径,不意遇子,不能自贞。诚夙份也,愿与子偕老。俾茕嫠有托,莫见弃否?”孙愀然曰:“得卿为之,小可何修哉!但碍有老母,赋性方严,出入小闲,尚须咨白。不告而娶,实不敢专。然而父母爱子,何必苛求。见卿可人,应无不纳。容徐图之。”女曰:“儿于子亦非无益者。子果肯降心相从,始终不二,则可以全性命,了死生。夜气之牿亡,旦夕可复。俾子蜕蜣丸而为蛨,化腐草而为夜光,必当同为人极之游,不复羁滞形骸,听阎摩罗什天尊为政矣。”孙大喜,相见恨晚。
晨兴,即以告母。母呼女至前,反复详讯,乃谓孙曰:“儿勿草草,吾闻颜朱眸绿,尤物蛊人,倾万乘之国尚有余,祸匹夫之身庸有不足?老身七十矣,所见闺秀何啻千万,至若此之穷妖极艳,一见炫人心目者,实为乍睹,真祸水也。汝何德以堪之?且夭方氏之子,不祥孰甚?可急遣之,勿速死亡。”孙默然鹄立,面如死灰。女进曰:“姑之见亦左矣。儿非自媒才,诚以蘖苦不如荠甘,故腆颜自荐,儿不厌郎贫,姑奈何畏儿蛊乎?”母曰:“不然,小娘恋新欢,忘旧好,钟情者固不得不然。而老妇为豚犬作马牛,用心亦不得不尔。”女勃然怒曰:“何物老妪,酖毒若此!儿去此,岂便无啖饭处也!”且斥孙曰:“君木偶人,不足与语。不听好言,不久当死。穷薄相,即死亦为下鬼。彼时当袖手高坐于刀山剑树之旁,看汝挣扎耳!”遂愤愤出门,不知所之。
孙涕泪纵横,颇形怨色。母慰之曰:“天下多美妇人,何必是?况深山穷谷,忽至丽人,非草木之妖,必狐鬼之怪,儿倘或迷惑不悟,冥想至邪,则老身将谁赖乎?”开喻再三,孙意少解。
居无何,有翁媪二人,率男妇六七辈,直入草堂,汹汹叫骂。孙甫出讯,辄遭扭结。翁以杖叩孙之背曰:“跌落涧下,与死为邻,苟非吾女援手救,则山中鸦鹊饱汝肠胃久矣。今则弃捐吾女,抑何竟负恩而背本乎?”孙蓦然值此,色变气沮,不能发一言。家人咸集,莫能解纷。孙母乃策杖出,曰:“无哗,有事不妨好议。”媪曰:“亲母出矣。亲母之发,如此种种,底事出言无度,致小女归去,愤懑不餐。脱有不韪,亲母之肉,岂足食乎?”孙母始知即女之父母也。阴念来势凶猛,必将选事,不如姑却以婉词。方启齿,媪即止之,曰:“勿多言,可即垩壁除庭,明日即送鱼轩到门矣。”遽释孙,纷然而散。
母谓孙曰:“视此行径,愈信为妖物矣。从来邪不犯正,尔心果守正,不难一麾而却也。”议已定,戒备以待。次日黎明,翁媪已送女至,鼓吹之谊,妆奁之盛,仆婢之多,内外填塞皆满。孙颇韵羡。母以扊扅撑宅门,隔阖大言曰:“吾家门庭,自来清肃,无故来挠,能不自愧?可速退,无自取辱。”翁媪怒发曰:“怜汝家中纷纭,无执干者,故不惜爱女送来伺奉。胡为强自高,其谓我缩领曲背,不能剚刃于老虔婆之腹中耶?”于是飞砖掷砾,攻击久之。母终置若罔闻。翁媪亦觉索然,但发恨声,曰:“且去休!且去休!自有设施在后。”因复散去。
村人知其事,传以为怪,二三齿德来说孙母曰:“吾村地僻人稀,守望之助不给。宅上孤儿寡妇,辄与异类为敌,执迂见以取寇仇,非所以计万全也。此间旧有狐仙村,人往往见之,然而未尝为患。兹来相挠者,为狐无疑。奉狐者,或与交游,或为姻戚,自古有之,无足为怪。令郎神气不凡,即娶狐妻,应不致祸。莫若姑听之,以解目前之害,不亦可乎?否则结怨既深,则为祟必亟,恐贤母子不能安枕而卧也。”孙亦几谏其母,母不得已,从之。是夕,翁媪复送女来,愉悦之色可鞠。若预知母有俯就之意者,成礼而返。
孙及女逑好甚敦,女事母亦极婉顺。日用所需,随念而至,一家大享坐食之福。
女一日谓孙曰:“今日有君之内侄来,须自检束,勿贻后悔。”孙曰:“我之内侄,卿之犹子也,长幼自有各分,何检束之有?”既来,非他,正曩日挤身岩下之姣童也。孙大骇,回念前事,深自局促。而少年谈笑自若,毫不介意。孙始而安之,既而昵之,已而渐生狎亵,觑隙骤接其吻,少年惊怒曰:“狂奴故态,一毫未悛,岂有作人尊长而不自庄重如是者哉!”复力挤之,踣于案下,少年怫然而去。女至,见之,忿恨良久,徐乃叹曰:“徒费周张,酸子尚足与言性命事哉!”遂不辞而行。一切器物,不见人取携,一霎化为乌有。孙与少年接吻时,觉异香入脑,衣上亦有香气,数日不散,渐归两腋,遂患愠羝,终身不瘥。
闲斋曰:“狐性本淫,无足怪者。老狐何所图,而必欲以女嫁孙,以成其私奔之志,岂亦爱忘其丑,若知子恶之故欤?然女固不贞,而男又何洁也?是知世之好为龙阳、以巾帼自甘者,虽雄狐之不若矣!”
兰岩曰:断袖之癖,人或有不免者,独怪孙生,始以轻薄致坠岩下,甫得救援,复生痴想,即有如此立志送女与人之老狐。得以大享坐食之福,亦至幸矣。乃于正宜庄重自持之时,忽尔故态复萌,顿忘愧悔,亦可谓不足有为者矣。卒为狐辱骂,而素所钟爱者亦弃之而去。身患恶疾,何以为人哉!丈夫也,而见鄙于妻子,已足羞矣,况异类耶?
梨花京师时雍坊,有以十岁女来鬻者,孝廉舒树堂以钱三十千得之,命名梨花。既长,艳丽无匹,淡汝浓抹,靡不相宜。小草闲花,随意簪之,皆堪入画。诸女眷效之,百不一逮也。性且慧黠,一家怜爱之。
舒有女,幼字先达德公次子。及出阁,舒以二女奴为媵,梨花与焉。其一名春棠,亦可儿之殊色者。舒女则偏爱梨花,而公子待之尤厚。屡欲私之,奈梨花防维綦密,虽欲申以游语,亦不可得。会德公考满,擢粤西某郡守,携眷南行。予友恩茂先,与德舒二公,皆亲戚也,荐金华尚介夫入德公幕。阅三载,公迁粤东监司。冬十一月,介夫因事入都,委装茂先家,朝夕晤对,所在人情风土并德公家事,在所必谈。偶询及梨花,则曰:“司宅门久矣。”茂先曰:“言梨花耶?”介夫曰:“正所谓梨花也。”曰:“然则何云司宅门?”介夫曰:“梨花之事,新奇怪异,骇人听闻久矣。君为德府至戚,岂尚未知耶?”茂先愕然,急叩其详,介夫曰:“此下酒物也,不可浪言。”乃拨火煮酒,拥炉促膝,备述其事。茂先攸而惊,倏而笑,倏而咋舌,倏而拊髀,盖事既新奇,又介夫善为戏谑,故不能不为之色飞肉动也。
先是德公之任粤西也,目张家湾买四舟,公与夫人居一,介夫居一,仆从居一为庖厨,其一则公子夫妇及梨花、春棠也。行则鱼贯,泊则雁排。一日,暮宿吴城,月明如昼。介夫苦热,五更,复起纳凉,彼时群动昼息,忽闻第三船有款款启窗声。疑为暴客,潜起窥之,见一女子出船边,立而溺。虽隔两船,而月光朗映,阳具仿佛甚伟。审谛女子,则梨花也,心窃异之。第念梨花十岁至舒家,此时年十八,昔在茂先处,识之最熟,讵有假借?顾船是公子之船,人是梨花之人,而阳具则又居然阳具也。此疑团终难打破。
次日晨餐罢,冥测于舱中。公有老仆张姓,独坐桅舱,喟然兴叹,自自讼曰:“行年六十,不为小矣,何见所未见之事,总无了休也!”介夫怪而诘之,张曰:“稚子康儿,年小而诡大;丫头梨花,人雌而声雄。此吾之所不解也。”介夫曰:“汝老成谙练人也,予有所疑,质之于子可乎?”张问是何疑事,试言之。介夫视无人,低语夜来所见,张闻之,惊曰:“吾固疑之矣。何不白诸吾主?”介夫曰:“意欲白之,但自念作客依人,不宜预人闺阃,故默默耳。”张曰:“噫!是何言也?先生不早言,异事出矣!”介夫曰:“予意先白公子,何如?”张曰:“然,吾即往告之。”是夕舟泊青山,张请间,谓公子曰:“二爷知家中有妖怪乎?”公子笑曰:“何作此语?”张曰:“妖怪不远,只在二爷船上。”且因耳语其故。公子大骇,入船隐叩细君。细君结舌瞠目,良久乃叹曰:“怪底守身如处子,且十八九岁,天癸未至,今若此,复何疑哉!”公子呼梨花诘之,赧然不应。公子闭门验之,梨花极力抵拒。公子乘隙探手胯间,则垂垂者已触指翘翘矣。公子大怒,缚而献诸公,公不胜错愕,作威以究其原,刑具排列左右。梨花大惧,始涕泣吐实,曰:“曩岁迫于饥寒,父母鬻子谋朝夕,是时女价十倍于男,故作此弊,以求多售。今既败露,罪当九死。第自反未为非法,祈全蝼蚁之命,当图衔结之报耳。”公怜其情,且辨其果系童身,竟曲宥之,并命剃发改妆,更名珠还,以志其异。举舟之人,莫不叹异。
公复使送介夫验之,并折简晰之曰:“不意奇闻创见之事,出自本衙。所谓梨花,果桑茂之流亚也。幸童身如故,庶免株连。兹送其人至,请先生相之。所以必欲先生相之者,非谓魑魅魍魉,不能逃于秦鉴,盖欲先生解惑。倘异日举以告人,赖此解嘲,勿致东西南北之人,归德某以帏薄不修之罪也。”介夫笑而验之,戏语梨花曰:“勿怪南人多事,吾乡风俗,雄者可雌之,今子雌而化雄,正阳长阴消之候。予之有施于子,不可谓不厚矣。异日将何以报不彀乎?”梨花面 颈赤,羞涩莫容。介夫赠以双履及香扇,报公书曰:“儒生眼界不广,赖珠还以扩充之,亦南行之幸事也。童体的确,尤足感甚,非公至德,畴其能之?是知事不足怪,可怪者,见怪之不怪也。”公见书大笑。至任所,以其颖慧,命司宅门,颇能了当,公宠爱殊甚。张仆无子,公使认为假子,且以春棠妻之。公子固少年好事者,于花烛之夕,隐身窗外窥之,谓绰约灯下,绝妙一幅折枝图也。今已抱子矣。
茂先神驰者一晌,又问:“龙阳君伎俩,介夫亦当识之否?”介夫笑曰:“其人方雄,君又欲雌之也。”相与拊掌而罢。茂先作《梨花开》四绝,寄示公子,有“一树梨花压海棠”之句,用成句恰妙。公子和韵报之,诗不具载。
闲斋曰:梨花假女妆而守贞如处子,如其果女子,必非淫乱者,其得拥美妻,获厚利,去祸而就福也,固宜。
兰岩曰:假女则艳丽无匹,还男则事事精当,梨花诚奇人也。尝见司宅门者,袖金入橐,茫然不解一事者多矣,几何不对梨花而愧死!
香云零陵乔氏子,少孤贫,失业,依外舅为操舟,尝往来于襄汉间。会载数估客下荆门,过黄金峡。滩险,日暮不敢发,泊舟古戍前。舅命乔入山伐竹,迷不得出,傍徨殊甚,瞥见一媪,年约七旬,杖藜蹩躄,循山径而西。乔追上之,问何处可达江岸。媪笑曰:“江在东,郎向西,乖迂极矣。吾视郎嫩少年也,日暮途穷,虎狼将盛,欲归可乎?姑宿我家,明日晓发可矣。”乔心悸已久,闻言窃喜,佯以不便造次为辞。媪挽之行,曰:“言不由衷,令人倦听。”
于是携入深山中,迤逦十余里。至其家,背高山,临巨涧,营窟而处。媪叩扉,呼香云,一女子出应,则二八佳丽人也。色茂开莲,香逾散麝,见客羞避。媪曰:“儿又作态耶?小郎失路至此,若无一盂胡麻饭以啖之,殊缺地主宜。且儿常常有嘱,既作承受人,讵可吝心力?今幸物色得此蕴藉郎,可息肩矣。”云益羞涩,避室中,不复出。媪笑向乔曰:“娇养惯,一见生客,辄作儿女态,幸郎无介意也。”乔谢不敢入室。室皆穴山为之,甚精洁。止三间,中一间为客坐,西一间垂墨花软帘,为云之闺闼,东一间起炉灶,具刀砧,庖厨也。纳乔坐,自入厨炊黍和羹,款洽臻至。问媪何姓,答以姓古,孀居十六年,止生一女,名香云,未字人。此居于此,今有缘与郎晤,奉屈暂就厨中宿矣。乔曰:“假一席地足矣,何敢望厨?”至夜分罢谈,乃宿焉。
翌日早起,请见古媪,将辞行。立帘外扬声致词,不应者良久。又言之,始闻香云应曰:“娘有事早出,想便回矣,请稍候。”其音清锐如雏莺之啭,听之生怜,乔诺诺默坐,神为之荡。
居无何,忽见古与一媪一女,亦若母而女者,偕来,且扬言曰:“香云儿,汝杜姨同汝八妹来矣。”乔急避席拱立,不敢仰视。杜伫立审谛,向女郎曰:“果好一波俏郎!尔古姨真巨眼也。”女郎亦目之,含笑入室,谑云曰:“姊大无礼,娘为谁来,乃不出迓耶?”不闻云语,唯闻低笑声。杜寻亦入室,笑曰:“为甥女事,致我披星浥露来此,心急步迟,越山崖仄径,失足颠踬,几堕落上宅牛阹中,微汝妹顾扶,老身齑粉矣。汝将何以谢老身?”嗣闻云带笑小语,似候起居者。杜旋出见乔,问曰:“郎尊姓?妙龄几何矣?”乔曰:“青年十九。”杜曰:“长二岁,正相当也。有父母兄弟否?”曰:“皆亡。”“娶乎?”曰:“未。”“业何事?”曰:“为舅操舟。”杜曰:“少年孤子,身可寄也。食力踝跣,业可弃也。主人古姥,老身之姊也,有女香云,老身之甥也,淑资丽质,郎已目睹,无更赘词。古姊唤老身作冰上人,欲赘郎为半子,能降格相从否?”乔骤聆之,阴喜过望,而口呐不能措一词。杜笑曰:“无可疑也。”亟请古媪上坐,令乔拜之曰:“即此是聘。山家无所忌,嫁衣完,便可成礼矣。”是夕欢饮而罢。
次日杜归,留女伴香云,代制衣履。刀剪之声,终宵不绝,数日悉备。杜复至,张筵设宴,大会亲戚,来赴者接踵,尽属粉白黛绿,少妇老妪,而无一男子。欢笑哗然,竞为谐谑。更可异者,列筵十数,屋不更广,益不觉隘。既合卺,女郎把盏饮云曰:“杯儿双双,今夜作个新娘。”饮乔曰:“杯儿对对,今夜莫须死睡。”乔、云皆不禁失笑。杯未干,女郎曰:“此余酒将何以发付耶?”乃自饮之,笑而出。约三更,众客始散,女郎复启帘谓云曰:“姊好为之,三日来瞊时,再为我说项也。”言讫,吃吃笑而去。自是乔与云,鱼水其乐。胶漆其情,将谓终老是乡矣。
逾月,古媪寝疾,杜携女郎来,候坐未安,忽有人传报上宅:“小娘子亲来问姆疾。”杜与女郎颇遑遽,急走出迓。云匿乔于厨,亦整衣趋。乔不知是何贵客,潜窥于窗。见朱茀绣 ,驻一小车,女奴十余辈,拥一女子出自车中,素面画衣,非常艳丽,酷似画工所绘仙女,年可十五六。杜与女郎及云,咸跪路侧。女子曳杜起,曰:“姆亦在此耶?”杜曰:“知主姑眷念老乳妪,闻其疾,必劳玉趾,故率翠翠预候于此。”乔始知女郎名翠翠也。翠与云,亦再拜起居。女子曰:“起。”云侧行左辟为导。女入室,握姑之手而问曰:“姆病户绮窗,广阔如大厦,几榻悉白石为之,器玩珍奇,位置精雅,名花异卉,罗置栏前,实天辟之洞天福地。侍女曳罗绮者,数十百人,莫不妖冶,顺承指顾,争先恐后。乔为禁锢,日供役使,且女子性严,稍不称意,辄施鞭扑。此间不乐,日思云而无由得面也。私询诸女,主姑与香云名分若何,皆笑而不答,愈滋疑惑。一日值女初度,乔见亲戚来拜祝者,咸执婢妾礼。杜、翠亦在,不敢复与乔语。有顷,古媪与香云亦至,与乔相见,各泣数行下。女子出见之,怒曰:”淫婢逞媚,尚恋恋旧情耶?“令侍女褫其衣,缚之树上,既而曰:”今日有庆,不便刑人,俟明日当行死耳。“诸亲战栗,无敢出一语以求宽者。乔中心痛绝,前往觇之,云泣曰:”郎独不能舍身见救乎?“乔大痛,手缓其缚,窃取故衣衣之。适林外有将主姑命,呼乔者,云遂遁去。女侦知之,愈怒,鞭乔数十,血流被踵,古大哭曰:”主姑杀老身矣。老身何负于主姑?乳哺之情纵不念,独不念扈十郎肆恶,老身横蔽主姑,以头撞十郎腹,夺取玉如意,免主姑于窘辱时乎?奈何不赦小过,致人骨肉生离!香云纤弱,即不饱狼虎,亦必为强暴所污矣,岂不痛哉!“女亦怒曰:”老魅尔何知!行且索尔死!“古哭叫,语侵女,亦不少让。女怒甚,复欲逐乔,乔折伏不起。女怜之,气稍平,问知过能改乎?”乔曰:“改矣。”“尚思香云否?”曰:“虽死九幽不忘也。”女不意其出此语,为之咋舌,移时乃叹曰:“痴儿郎知义者也。”向古媪慰谢再三,即使人分途求香云,得者赏一术。群女欢跃争往,古始止涕。
翌日,一女走告曰:“香云走匿山谷中,为扈十郎所得,逼欲污之,不从,锢石室,不与饮食已一夜矣。”古媪闻之,泣曰:“吾儿贞烈,必不辱身,然而命蹇,何遭沙叱利之多也!”盖扈十郎者,女之表兄也。女使杜媪往索之,十郎曰:“欲释香云不难,主姑须自来易之去。”杜大怒,还述于女,女怒极,乃仗剑跨白鹿,诸女皆短衣持兵以从。命乔与翠翠,伏林内为疑兵,亲往索之。
十郎腰弓矢,挺画戟,护卫甚众。兵刃既接,两军大开,十郎勇甚,诸女力不敌,各鸟兽散。女急退,鹿中流矢死。女被发徒奔,身被数创,失其双履。蹶不能兴,适乔奔至,负之以归。诸女亦渐集,无不心胆堕地。女大恸良久,感乔之德,呼之以兄,饮食器用,皆与己等。复聚众谋雪耻救云之举,众曰:“勍敌不可当也。”独翠翠进曰:“彼强我弱,非救助不可。欲求功,非太君来不可。”是夕,即使翠往。夜未央,翠返命曰:“太君来矣。”女率众跪迎,乔亦从众。太君亦曲背一妪耳。女泣诉致辱之由,太君曰:“有太婆在,儿勿气苦。”亟探袖,出一囊,呼翠至前命曰:“可将此往贮十郎。速与香云偕来。”翠诺而去,一饷时与云俱至,手提巨囊。开之,闯然一黑雄狐,觳觫而出,俯伏于太君之前,岳岳若乞哀状。太君呵之曰:“堕孽子!尚未克洗髓伐毛,辄尔堕落耶?不念尔祖,当亟殛之!”狐叩头谢。女子前,以鞭鞭之曰:“恣戾奴!平日赫耀之势,之态,今胡不肆耶?”太君止之曰:“儿休矣。老身必痛惩之。”又曰:“儿居此,终非了局,曷不举族从我?香云与乔郎,彼有夙世缘,未可摆脱,且听其去。伊母姑留我处,俟之三十年后,当大归也。”香云顿首奉教。太君赐乔名曰复。命驾先归。女赠乔、云甚厚,束缚辎重,令侍女护之先往,己乃与古杜二媪并翠翠送乔云出山,临歧泣别,然后归。
乔携云之襄阳,出资造舟,名“满江红”,专载游宦,以走江、黄、吴、楚。一日,载某太守公子并眷属之江南。住舟汉口。云偶出汲,为公子所见,迷惑失志,伺乔不在,密遣二女随侍,将吴绫越缟,往说云曰:“公子年少情多,富贵有权势,所谓炙手可热者。今艳子之貌,降心俯就,不惜珍宝之物,委贽于子。此真千载一时之机会,不可失也!子不从,则祸不可测;从之则珠翠环绕,锦绣纷披,饱粱肉而厌珍馐,一生吃着不尽。讵若作舟子妇,衣粗食淡,埋首舱中,何啻明珠暗投哉!且子不闻乎,守经者立身之要也,通权者处世之方也。譬彼风马牛之不相及也,而络其口,穿其鼻,人得而左右之矣。今以势论,乔,马牛也,公子,人也。欲不为强驭,可得乎?惜子怜子,故陈利害于子,唯子图之!”云嫣然曰:“贤姊之言是也。公子风韵都美,儿亦慕悦久矣,幸即借二姊为羔雁。今夜人定后,请扣舷为号,可谋一会矣。”二婢大喜,归炫其能于公子。公子喜欲狂,重赏二婢。
至三更,举舟鼾寝。公子起坐不定,如鹿撞心。侧耳静听,移时果闻扣舷声,止而复作。急启窗纳之,果云也,不衣而至。公子此际,如在梦境中。不暇一言,即与狎匿。云忽惊,叱问何人,公子兴方阑,俯身若罔闻者。云又惊叫,家人惊起,疑有盗贼,执烛入窗,见二人赤身卧地上,烛之则公子与其妻媾耳。咸避去,夫妇赧然者久之。问妻何故赤身自窗外来,妻曰:“我在后舱睡熟,实不解何由到此也。”公子羞且怒,执乔送太守,谓其以妖术惑人。太守不明,锻炼成狱。
乔居犴狴,方痛覆盆,而夜半云忽至,手拂械锁,械锁自脱。携之出狱,人无见者。遂流寓南昌,仍为富室。二年间,有巨舟二十余艘。江楚操舟人莫不健羡焉。云从乔三十年,常如十七八岁人。生二子一女,女美丽有母风。乔乘间问云出处,云曰:“初不遽以诚告君者,恐君以异物见弃。亦既抱子,似亦无害。”因自言是狐,所谓主姑之女子,亦狐而为一山之主者。杜与翠与诸女子,皆狐也。唯庆君则天狐矣。乔始恍然,后渐泄于人,有求见者,云有见有不见。而见者辄自颠倒,云恶其聒,再迁于夔州。
一夕,方坐话,翠忽至。乔云惊喜,降席而拜曰:“翠姨别来无恙?”翠答拜曰:“离别几何,乔郎须髯似戟,且就斑白矣!旧时风采可复再耶?人生如白驹过隙,转瞬痴猿觑镜,不能自识,譬夫以水和土,见日则燥,重为垩焉,非故物矣:何如金石其质,历劫不变者乎!人而无人道,是谓之陈人。人道者何?性命之原,不汩不没之谓也。夫泰山之□穿石,单极之□断干,渐靡使之然也。形骸情识,人之□、□也。此生不卒万死,非终也。子不见夫墦间之瘗者乎?路人过而伤之,伤之者,非徒伤也,伤其终不免于是也。虽然,沧桑之变,彼恶知之?是累累者,数十百年后旋夷为都邑,旋坎为洿池,旋祀为坛灶,及为井墓。其循环往复,鸟有穷期。而其间之穷期,已无穷矣。凡此宜各自努力,人不能越俎而代之庖也。闻子在山中时,泊焉而无求,又能于屏风上行,质美若此,胡自弃之!”向云曰:“姊从乔郎数十年矣,宁吝所得,不一唤醒乎?”云曰:“奈其五内俱浊何!”翠曰:“不然。金注瓦注,固有不同,而其为注则一也。”云太息曰:“庄则不亲,狎则相简,虽有巧匠如工倕,但缩手袖间而已。”翠惨然而为之下泪,乔亦郁郁。是夜云伴翠宿于内寝,翌日向午不起。乔呼之不应,大疑,排闼入视,已失二人所在。举家惊扰,乔大哭,靡日不思。
乔年八十余尚健,二子生孙,孙又生子。女适诸生某,亦弄孙矣。每隔五六年,云必来一探。又三四年不绝,容色终不少减。亲戚初面者,往往母其女,而女其母焉。予于乾隆庚午岁,从先祖父从三秦入七闽,路经武昌,月夜沽酒,聚舟人而饮食之,俾各述见闻,离奇怪诞,舟人共举此事,争说纷纭,且指江上一湘船见告:“此即乔家物也。”
闲斋曰:世间尤物,得一可以倾城。乔以匹夫落魄,寝处诸尤物之间,卒至富豪名,以寿考终。其操持必有大过人者。翠必欲引而登之长生之域,亦婆心太挚矣。
兰岩曰:乔业操舟,已属微贱,且无闻其有出类之才,其五内俱浊不待言矣。云何钟情至此?而主姑与翠翠,亦大有不能忘情者,岂果乔为情种耶?抑云喜其诚笃,可托终身乎?我辈不获有此奇遇者,殆择术之未精欤?五内之未尽浊欤?吾观香云事,而慨然矣。红丝系定,何啻千里之牵;破镜重圆,终作百年之合。偶参色相,致醋海淹断蓝桥;忽起干弋,令妖气生于内境。以德报怨,乔与女翻成附体之缘;祛死复生,翠与云永享飞仙之乐。斯狐中之不可多睹者耳!
龙化李高鱼枕碧山房,壁挂古剑。一日大雨雷,瞥见一黑物,长尺余,细如线,后一红线逐之,自窗凌空而入,绕室飞行,俄延壁上,穿入剑鞘中。即闻戛戛作声,旋出旋入,无所阻碍。良久,忽又飞出,蜿蜒空际,甫及檐,霹雳一声,屋宇震动,红光烛天,不及察二物所至,唯见窗下落鳞数片,酷似穿山甲。取剑视之,锋刃尽穿小孔,密如虫蛀,鞘亦如之。或曰:“此龙之变化。”想当然耳。
李 翘 之石商李翘之,名林魁,五台人。其微时为石工以食力,尝与同行者十余辈,往村中观剧,二更始归。际晦日,夜黑如漆,正苦迍踬,忽山川大地放大光明,迎面十余里外现一菩萨宝相,高可数十丈,衣纹璎珞,灿若云霞,月面星毫,靡不华采,映彻世界,尽如琉璃。李且瞻且拜,口诵佛号不绝。顷之始隐,询之同人,悉蔑之睹也。
李今年已望七矣,性正直,无私曲,重义气,好施与。初入都,即受知于大司农涂勤恪公,得为大工石商,致富数十万。公薨,李感恩不忘,岁修墓道。李以德报,为今人中之古人。二子亦岐嶷。天报善人,理自不爽。宜其于稠人之中,独瞻法相,非福德兼厚者,又乌得有此?自言有德必报,非沽名,行其所安耳。
兰岩曰:此李心地自放光明耳。菩萨何来,独示之以宝相哉!人能洗心涤虑,自去其污,何处非菩萨宝相,琉璃世界耶?
洪 由 义洪由义者,靖远协汛一洚子也。性慈善,喜放生。暇时坐黄河畔,见渔人起网,凡所弃小鱼细虾暨螺蚌之属,悉拾之投于水中。积数年不倦。
一日渡河,失足落水,随波逐浪者十余里,昏迷间,觉有人捉其臂,拖至一处。视之,则身在一大门下,四面黄水如壁立,门前二石赑屃,大约数亩。洪大骇异,方怀惑间,门忽启,见紫衣纱帽者二人,出谓洪曰:“可亟入,勿惧失仪也。”洪从之,至一广殿。殿上有贵人,年可四十许,衣冠奇古,左右侍从甚都。洪蒲伏阶下,贵人劳之曰:“汝大有恩于我部下,不但脱汝难,且当少为润泽。”因命取一珠,大如豌豆,赐之曰:“此如意珠也。握之凡有所需,无不如意。三年后可见还也。”洪唯唯拜赐,贵人仍命二紫衣吏送出。二吏嘱闭目。但闻波涛汹涌之声,顷刻而息,徐开其目,则已脚踏实地,而二吏失所在矣。珠犹在手,遂秘之以归。归则家人已成服,相见各惊疑。洪绐以得抱枯木,故不致死。家人喜而信之,乃释服。
洪素喜樗蒱,得珠后,重与其徒博。分明枭色,呼之,皆成庐雉,于是有博必胜。家业渐丰。适奉官之西安。西安为省会之处,汉唐故都,俗尚豪华,人情奢侈。王孙公子,肥马轻裘,一食万钱,一掷百万。洪侧身而入,掉臂而前,自午至晡,腰金百镒。旁观者但挢其舌,当局者徒热于心。满载而归,遂成巨富。为长子捐官,次子纳监。始以得珠之事,告其妻孥。愈以放生为务,由此河上人,称为洪善人。五原称富室者,推洪为巨擘。三年后,秋夜方寝,梦见前二紫衣吏至,曰:“瓜期届矣,珠当见还也。”洪跪而奉之,既寤而珠已失矣。后洪寿至期颐,无疾而殁。予在靖远时,洪之孙已五十余,犹为富家翁也。
兰岩曰:凡人意之所在,无不如愿以偿,不必功名富贵也。斯如意之最为难耳,乃得珠后,徒事樗蒱,以毕三年之愿,志亦小矣。虽然,人苟巨富,凡所欲得欲为者,无不能。洪可谓握要以图哉!
某僧铭镜石三为予言:佑圣寺无凡上人,有弟子某者,少年韶秀,有人诱之为龙阳,某亦不拒。上人闻而责之,某曰:“然则不可乎?”上人曰:“如之何其可也!此间不可复居矣。”曰:“去之可乎?”曰:“可。”曰:“承师命。某日当行耳。”至日,房中寂然。视之,已化去矣。
兰岩曰:浑然天真,洞然大道,此僧来去自如,人己无间,何毫无窒碍耶?
邵 廷 铨江右峡江县,濒江有周瑜庙。颜曰:“巴丘古迹。”庙中旧有厝棺,尘封已久。天台邵□为临江府经历,三年考绩,授峡江令。在县两月,政声大作,其少子廷铨,妙龄韶秀,性恬淡,所至则多流览。爱郭外江山,白诸□,筑瓦屋数椽于周郎庙西,编竹为墙,辟畦莳花,为肄业之所。与邑庠边、魏二生相莫逆,暇则相寻往来,不间晨夕。
会边生秋闱获隽,廷铨往贺之。殢酒而返,日已曛暮。柴门外遇一女郎,恣态妖娆,纤秾合度,衣裳缟素,绰有余妍。廷铨心为之荡,趋而鞠之。女娭光眇视,羞涩不支。廷铨指门内曰:“此即僻居,可以少息。睘睘日暮,窃为卿危之。”女作色曰:“少男处女,踪迹悬殊,何物书生强来饶舌!苟非缞绖在室,凡百隐忍,亟当白诸家人,股拆鸡肋矣!”言讫,怫然而去。
廷铨大惭,入坐草堂,嗒若丧偶。馆童已入黑甜,方冥想间,忽闻扣扉声,止而复作。廷铨骇愕,蹑下下阶,潜从篱落下窥之。仿佛日暮间所值者,不觉喜出非望。即启扉,女款款入,辄嘱阖扉,相携入室。廷铨揖之曰:“卿弃我如遗,以为去如黄鹤矣。何故却回玉趾,重辱草堂,得勿与家人密计,问罪小生耶?”女嫣然曰:“儿纵忍人,何遽出此?适间唐突,聊以相戏耳。固将入城,途远莫及矣。向荷关切,虑及孱弱,故万不得已,欲托一宿。未稔果肯假一席地,度此一宵否?”廷铨大悦,曰:“万一不至,尚欲追而访之,况飞琼自降耶!”遂相与绸缪,如胶投漆中,鸡再鸣,乃揽衣而起,临去谓廷铨曰:“儿故近村曹氏女也,父母远宦黔中,儿因病独留,家中更无人,止一乳媪执爨,聋且聩,不足约束儿。君苟不弃儿,请自今暮来朝去,当徐与君计长久。”廷铨敬诺。送之门外,叮咛数四,唯恐爽约。女设誓而去。自是靡夕不至。
廷铨既被蛊惑,形神改常。边、魏二友疑之,私询馆童,童曰:“即不见问,亦将告曰。公子半月以来,饮食消减,日近尪瘠。诵读皆辍。日方晡,即闭门作休息计。每思密禀主人,未遑入城耳。”边曰:“汝但留意侦之,稍有见闻,亟来见报。是宜秘密勿泄!”童受计,是夕即于树下故作鼾睡,俄闻笑语声间作于房内,潜起密觇之,则见廷铨于床上拥一红衣骷髅,戏谑灯下。骷髅亦拥廷铨,忸怩作态。童大怖,缩颈而退。次日,告二生,二生惊曰:“讵有与枯骨缠绵而不置祸害者乎?谊系朋友,知而不谏,非义也。汝姑勿泄,吾等自有处置。”
适同社刘生,客粤还,边、魏约廷铨为作软脚局,羞鳖焉。魏下箸细咀其骨,而熟玩之,曰:“异哉!鳖骨非禽非兽,又不同他水族,具肉与裙,尚不美观。况余此白骨,奚足恋恋!”边曰:“恋恋者,恋其美也,美去何恋?”廷铨曰:“不然。千金马骨,骏安在乎?正以见骏骨如见骏马耳。”廷铨无心酬答,机锋恰与二生相对。相视默然,谓其不可谏。
乃密白邵令。令大惊,曰:“吾儿年少,气血未定,郊坰荒僻,不可以久居,二兄速叱之归署,庶绝大患!”边曰:“促公子入城,计良得矣。第鬼即不克甘心于今日,必将肆志于将来,非所以除害久远也。莫若稍缓旦夕,某当与魏兄密查出处,得其踪迹而后除之,所谓公私皆利,一劳永逸之道也。”魏曰:“不可。公子此际利害,间不容发,不急为之救,乃又虑及未然,兄之计,无乃左矣。”边笑曰:“兄所谓梦醒索烛,畏黑不睡者也。公子被惑半月,未致委顿,岂争此一夕哉!”邵曰:“边兄独见其大,吾何忧哉!此事一以委兄,愿假兄白马金鞍,并干办十人,听兄指挥。魏兄率六人为副,以善其后。
边慨然自任,饭仆秣马,日晡而往,共伏林间。预约馆童,令其为侦,伺鬼至即报。漏既下,馆童坌息来告曰:“至矣!”边部署已定,各止其所,亲偕馆童至窗下,窥之,见廷铨与鬼方检点就寝。边却回,招众共伏门外,待至鸡鸣,隐隐见柴扉轻启,廷铨送一女子出,旋阖扉而入。边潜尾女子,径冉冉入周郎庙,边还告众人曰:“彼巢穴应在庙中矣。”即命燃炬持械而往,庙中空无所有,唯一黑漆棺,停庑下。发蒙视之,榜曰:“故曲江县丞曹公之女秋霞之柩。”访诸居人,佥曰:“厝此二十余年矣。无有主者来取,实不知其作祟也。”边使人驰报邵公,邵亲至,开棺验之,衣色正符所见,头面余白骨,独二目炯炯不变,凹处渐生新肉。枕畔有白玉尺,方识为廷铨珍物。邵惊叹曰:“若此殊异,哪得不妖。非边兄,吾儿死为鬼婿矣!”亟令积薪焚之。日高始尽,臭达数里,尸啾唧有声,自此怪绝。廷铨被促归署,心殊怅悒,及备闻其故,始生惧焉。不敢复作痴想,后得第,官至郡守。边亦历仕至方伯焉。
兰岩曰:拥骷髅而为佳丽,世间宁少此人哉?但只觉其美而不知其恶耳。嗟乎!蛾眉皓齿,转盼成空;断陇荒郊,凝思莫释。天壤间痴情人能自解哉?一夕欢娱,酿成粉骨碎身之祸,此女亦不智矣!
卖 饼 翁阁学某先达,龆龀时,出就外傅。每过市,辄就一卖饼翁,市胡饼数枚,怀之到塾,习以为常。一日,复往市饼,翁忽罢业,留公坐而谓之曰:“吾观子神气清明,非凡品也,会将有一事奉邀,能从我乎?”公曰:“何事?”翁曰:“请留此宿,至晚当自知耳。”公自分幼少,稍迟归,老母且倚阁望,讵容外宿,因辞焉。翁叹曰:“我固知子不能主也。然亦缘分使然,聊言之耳。”
次日,公早过其肆,见多人环观如堵,不解何故,挨入视之,则卖饼翁死矣。不觉心为之恻,归告于母,并述畴昔之言。母叹异,未尝不以未赴其约之为深幸也。
迨后十余年,公及第,入翰林,给假归祭,泊舟于江浒。公偶上岸闲步,不觉行远,蓦一人自林间来,呼曰:“太史公别来无恙?”急识之,则卖饼翁也。讶曰:“叟哪得在此?”翁把公臂坐树底,笑曰:“想君必谓我为鬼物矣。吾明告君,昔吾所以约君者,以君有仙骨故也。惜君俗缘未尽耳。彼日夜静寝未安,闻市头来往无停履,起窥窗隙,见鬼神其形者甚夥,除道相戒:”真人赴岳庙,不可怠慢‘,云云。予时无所顾虑,潜出后门,由僻弄迂路至庙,庙前虚阒无人,殿后亦无所见,唯一丐者,鹑衣鹄面,当阶鼾睡,呼之不醒,但闻嘘声啡啡,知其有异,长跪其旁以伺,良久始觉,问何为,予稽首称真人,丐大怒,辱詈百端,予敬谨如故。丐起身且骂且去,予随之。绕出庙后,骂愈厉,予终不少却,丐乃辍骂,纵步如飞,予亦急走相逐,不离跬步,力亦不少乏。指顾间,入一深山,丐攀附滕葛,步履如猿猱之捷。心无退悔,颇能及之。至极巅,路穷只一独木略彴直接对山,相对约数丈,下临绝壑。丐回顾曰:“子之诚,我深喻之,至此可以止也。’予应之,曰:”上天下地,悉请相从,岂肯止此?‘丐复怒骂,径履木而过,予力揽其裾,与之俱,丐极力携挤,不觉失足堕涧中,予大呼,腾掷一跃,而登对山之顶,回首俯视,见自身僵卧涧下,而亦失丐之所在。恍然大觉,一刻山川大地,千生万劫,尽皆莹照,瞬息都过,唯留此心在腔子里,非真非幻,是幻是真。天已向晨,志所入山,则黄山也。自此一身轻捷,任意飞行。今得相逢,亦异数也。“
公知其已仙,泣拜求度,翁曰:“尚非其时也。君于名场中,官可二品,唯‘躁进’二字不可犯,‘勇退’二字不可忘,志之志之,请从此别。”言讫,跃入江中,履水如平地,转瞬而逝,唯剩江心月白,一望无涯。公徘徊怅悒,望洋则叹。仆从来觅,默然归舟,神往者屡日,讫今于酒樽茶灶边每举以告所亲云。
兰岩曰:无修炼法,无丹鼎药,倏而成仙,何其易也!予意此翁亦老死耳,魂游天外,惚如有所遇,非真有仙人引之入山也。不然或先达午倦,思想成梦,与蕉鹿等耳。天下事当作如是观。
苏 仲 芬苏太学桂,字仲芬。肄业入都,为王给谏西席。王寓近梁家园,虽属外城,地极荒僻,王患门户逼侧,裏居近市,欲别觅数椽以居子弟。适坊间有空宅一区,扃键以求售者,相隔仅一街,王喜其密迩,乃以百金易券焉。辟荒除秽,垩壁糊窗,又费数十金,遂焕然以新,俾仲芬及一仆一僮移居其中。王子弟朝往暮还,从仲芬讲贯,宾主甚便。或有言宅素凶者,仲芬曰:“我不信怪,怪何由作?勿多言徒乱人意也!”
居无何,娇异渐兴。一日薄暮,仆自市沽酒归,见一曲背媪,目赤而多泪,自厨下出,指顾间已泯形迹。又一日,瞥见一老翁,戴软檐白毡帽,独立庭中,负手看月,长不及三尺。仆大声叱之,则隐。僮间亦遇之。独仲芬无所睹,愈咎其谬妄。会乡试,仲芬率其仆诣国子监录科,约三四日方得出城,唯留僮守宅。
时当七月,炎暑未消,僮支扉作榻,当户高眠。夜半时,睡初觉,闻庭中有女人笑语声,不禁毛发如磔,蝟缩衾中,唯露一耳在外,以察动静。惜为板壁所隔,听之不甚了了,间闻数语,颇明晓者,云:“鬻酒熟矣,我不谋今夕为婢子服役,并致老子夤夜奔驰。适我与十一妹出溲时,渠哆口坌息,尻高于首,诘其故,始知为婢子,往市鸡子,为沙回子家狪犬所逐,坐此狼狈。十一妹不情太盛。”转憨笑不止。“我家阿连大不平,行当与婢子较论矣。”随闻群笑声。又闻一女子骂且笑曰:“淫婢勿太轻狂,明日二翰林来,若尚敢如此喋喋,我等当醵金奉谢!”旋复有应答者,声音清锐如燕语,模糊不复可辨。直至五更始寂。僮瑟缩畏耸,浃体汗流,一夜不寐。翌日逢人则述之。
王之侄皆少年好事者,闻之,伪请于给谏曰:“苏先生入城,馆中只余一僮,曾嘱予弟兄暂就彼宿,以防不虞,用是请命。”给谏许之,二子喜跃,并襆被以往。饮至夜半,始就枕席,假寐达旦,毫无所闻。次夜亦然。苏已出城,之二子乃移去,遂亦以怪异为谬,共相非笑,再告,亦不信矣。
越二日,仲芬夜间苦热,起坐榻上,恍惚隔窗纱见一人步履院内。疑是僮仆未寐,初不以为意,俄而缓步近阶,徘徊月下,仿佛戴髢,如蜂之就窗。潜谛辨,是一女郎,衣轻绡,蹑高履,丰姿袅娜,已足销魂。继而侧身回睇,倾绝人寰。仲芬目眩意迷,马腾猿逐,心知其异,而不克自制。女睨窗而笑曰:“何物书迂,蓿盘甫彻,乃便窥人家闺秀耶?”仲芬应声曰:“蜂蝶苟无花香勾引,狂浪何为哉?闻子挠我仆僮久矣,今既遂披睹,盍入斗室,一示玉容,则书生虽死应亦得好处也。”女不答,但嗤嗤笑之以鼻,款步而入。秋波流慧,娇媚可怜,窃意西子南威,不是过也。仲芬揖坐榻上,调冰水,剖沈瓜以进。女著藕色罗衫,如薄雾笼花,玉肌依稀可见。碧纱裙下,见粉光馯馯.挑灯睹之,则跣足曳朱履。仲芬以游语入之,曰:“古有赤脚婢,卿岂其流亚欤?”女冁然曰:“履上足如霜,不著鸦头袜。古美人未约足时,畴不如我,汝第未之见耳。”仲芬戏捉一足,谛视之, 跗丰妍,底平指剑,长止六寸,扑鼻作异香。心大动,突前拥之,女亦不拒,遂相狎昵,尽夕绸缪,鸡鸣始起。
自此无夜不至,自述姓花,世系陇西,徙来顺天两世矣。宅后梁家园,儿家故居也。与君有夙份,故相就耳。仲芬曰:“诚非偶然也。第圣人之道,胞与为怀,故万物并育而不相害。予洞此理久矣。卿狐耶鬼耶?幸勿见诳。”女笑曰:“儿仙子也。奈何疑为狐鬼?”仲芬曰:“不然。吾闻之《仙书》曰:”不死者不食而神往。‘见卿饮食如凡人,且不戒荤酒,仙子固如是乎?“女哂曰:”人谓执而不化者为书痴,今信然矣。君既以书致诘,即请以书解纷。君独不见《神仙》诸记之所载乎?龙肝麟脯,惟仙食之;玉醴金浆,惟仙饮之;他如千年之桃、万年之藕、百石之醪、凤凰之髓、以及交梨火枣、橘液霞觞,凡此之属,散见于诗书者,指不胜屈。仙人安有不饮食者?且君言过矣。若不饮食,即可为神仙矣,何蚕食而不饮,春尽则僵;蝉饮而不食,秋残则枯;蜉蝣不饮不食,乃朝生而暮死,谓为神仙,可乎,不可?“仲芬语塞,但轻拍其肩曰:”卿妄口夺理,吾不复与尔置辩。然既有称仙子矣,吾闻仙子能知未来事,卿视我今科傍上有名否?“女曰:”君才疏而气高,每从轻薄朋友,务为谐谑,此大不利。夫隐恶扬善,现在功德,何惜齿牙余慧,而必以朴讷为耻,惟尖巧之是逞乎?恐滑稽之名一立,而祯祥亦从之而减,非君子永言配命之道也。今科复无望矣。君苟从此自新,功名中尚可小就,否则会当见君于饿莩中耳。“仲芬闻之,面灰心死,悚然再拜曰:”卿言深中膏肓,敢不佩为弦韦!“女去,数月不至。
场事毕,仲芬文章佳甚,同人决其不出五魁。及揭晓,竟落孙山。女至,仲芬荧眥欲泪,女慰戒再三。诸同乡有操眊矂者,约登陶然亭。因举酒政,仲芬醉后不检,杂以因果佛经。日暮归寓,女已在房,正色责之曰:“圣人之言,何故侮之?取罪大矣!君正如吹胀猎脬,毫无骨力,所谓粪土之墙,不可杇者。儿相从欲胡为乎?”言讫,忿忿出房。仲芬惭怍无地,跪而牵裾,女艴然而去。去时遗衣一袭,仲芬始而缄密,久而渐泄于门人,索观其衣,薄如蝉翼,约重六铢。后数年,王子侄同入馆阁,二翰林之说始验。仲芬连踬棘闱,不获一荐,更思女子容色,咄咄书空。又一年,竟以贫病卒于京邸,柩厝义冢,至今未正首邱。李高鱼与仲芬为总角交,习知其事,时向予缅述之。询及女衣所在,已归绐谏携去江南矣。
闲斋曰:观仲芬所遇或谓是鬼,予力辩其为狐。
恩茂先曰:无论是狐是鬼,仲芬儒衣儒冠而为人师表者,较此女为何如?
兰岩曰:轻薄之口,见弃于狐,况于人哉。乃当闻言再拜之后,复不自检,亵渎圣神,是自取罪戾也。读书者可不以此为戒欤?
红 姑 娘京城敌楼,内外凡五十座,高大深遂,往往为狐鼠所栖。内城东北隅角楼内,有一狐,化而为女子,红衫翠裙,年可十六七,艳丽绝伦。守城兵往往见之,咸知其非人,而罔不狂惑失志。以其衣红,共以红姑娘称之。间有儇薄少年,或际良宵薄醉,一动色心,至楼下薄言往挑,即闻娇音曰:“尔勿妄为也。”归辄头痛难忍,否则唇忽肿起如桃,必哀恳悔过,适乃已。以此群畏之,无敢戏言者。
步军校赫色,年六十余矣。一夕,上城值宿,独坐铺中,思酒不得。三更后,门外闻弹指声,亟问不答,启户视之,则二八佳丽人也,五色并驰,不可殚形。详而视之,夺人目睛,后随二双鬟婢,捧酒壶,立月下。校素有胆,惊定,即悟其为狐。询其那得深夜来此高城?答曰:“儿洪氏,行三,知翁思酒,谨以家酿相贻。”校大喜,延之入室。即以其携来之酒肴,借以款仓卒客。醉后兴高,问:“三姐有所求乎?”女曰:“以狐媚惑人者,皆有求于人者也。翁一身贫病,且老,儿何求于翁?所以亲近翁者,以翁有大恩于儿故也。”校茫然不解所谓。女曰:“翁乃忘松亭赎儿之事耶?”翁始大悟,叹惋者久之,遂认为义女。
自是必当值宿,校必多方散其侪伍,独扶筇至角楼下,告曰:“致语三姑娘,我今日上班矣。”至晚女果至,二婢随进酒馔,珍美错陈。校夜夜餍之。每心有所欲,未发,女已先知,无不咄嗟立办。校尝以玉环赠,女再拜以受,什袭藏之。校与语谈时,自念皤然一翁,将旦夕犯雾露,泣数行下。女曰:“勿伤,儿视爹尚可三十年活也。”乃授校以导引之术,行之颇效。
女无他异处,惟喜 面,一夜恒四五次。校少子方娶,苦无杯盘,将赁诸市。女曰:“是无庸,儿当为爹假之。”至期,果有金银器物,杂然陈于房中,不测所自。家人怪之,校以实告,始各欣喜。事毕,已皆失去矣。校次子为护军,闻女美,潜上城至值所,从窗隙窃窥,竟无所见,但翁一人自言自笑自饮而已。校酒后,偶匿其玉斝,归家旋失。果有急需,女必周以巨金,则尽朱提也。如是者十余年。
女一夕忽泫然惨泣曰:“缘已尽矣,从此永别。”校惊问之,不答。五更后,哽咽而去。校亦酸恻,然未知所云所以永别者。翌日,执金吾以校年老,请于朝,勒令休致,校乃叹悟。
先是校当壮岁时,为骁骑校,从征葛尔丹,凯旋至松亭,同人捕得一黑狐,欲杀之以取其皮,狐向校哀鸣,校心动,以金二两赎而纵之。事三十年矣,不意至是乃获其报,后校年至九十余,无疾而终,狐亦徙去,不知所之。
兰岩曰:狐以异类,犹知酬恩报德,贞静自守,不甘以媚惑人。奈何世间以七尺之躯,胁肩谄笑,干求于人,恬不为怪,而及以守正不阿者为庸人,因自居为识时务之俊杰,比比是也。吁,可慨也哉!
陈 宝 祠蒲东杜阳,姿质美秀,年二十,未婚。雍正初,从其舅为贾于兴安。舅年老,常居布店,使阳贩货,恒往返秦晋间,一年率二次。
一日,发自褒斜入栈道,正苦崎岖,一虎来,攫其仆去。阳惊惶失足堕深壑中。幸为落叶所籍,不致损伤。举首四山入云,无由得出。无何,日已暮,林深箐密,泉水乱鸣。据石自伤,傍徨无策。既而万峰皆瞑,群动尽息,隐隐见林际灯光。阳大喜,迍邅以就之。
至则巨第一区,门容驷马,门旁别有小室,灯火荧然。叩之,一长鬣叟出,讶曰:“郎哪得来此?”告以故,恍然曰:“郎其杜阳乎?”阳诧曰:“然。翁何以知之?”叟曰:“主人待郎久矣。请暂歇于此,当为郎先容也。”呼媪出,叟自去。俄偕一僮,提绛纱烛笼,坌息而至,促之曰:“主人伫俟,请速往。”阳从之,入朱门,沤钉兽环,宛似王侯第宅,历院落数重,悉雕墙峻宇,刻桷丹楹,僮仆往来,络绎不绝。复有群聚窥客者,粉白黛绿,累足骈肩,窃窃笑语。阳自惭市井,颇益逡巡。先至一湢室,童子进澡豆。浴讫,更新衣,易冠履,始引之达广厅。
主人揖之,升阶,分庭抗礼。觑主人年可四十许,赤面修髯,被服五采,非复本朝制度。阳惊疑殊甚。主人致敬曰:“郎与小女有夙契,今当了之,幸勿却也。”阳达心而懦,不能尽其辞,惟再拜诺诺而已。主人即命成礼。傧至,见侍女如云,笙箫聒耳,拥闺秀搭面而出。绣衣楚楚,玉佩珊珊。堂中设红氍毹。一交拜间,麝兰芬馥,入脑薰心。及入房合卺,注目凝睇,女容华绝代,面色如朝霞和雪,光艳射人。虽未睹姑射飞仙,即此窃悬拟之。定情后,和好无间,问青春几何,曰十六;何姓,曰姓陈;父为何官,曰未尝筮仕也。三朝,亲戚来瞊者数十家,则尽富贵也。阳独与主人之甥封生者,相与莫逆。女时戒之曰:“大人无嗣,方欲郎充半子。郎孱弱,封哥性暴戾,可亲不可近也。”阳颔之而不能绝。
际女满月,亲戚咸集,阳拉封饮于房中。时当暑,封醉后,裸裎浮白。阳让之,曰:“此晏私之地,令表妹虽不在侧,亦须稍避嫌,奈何疏狂至此?”封辄怒,裂眥相向,曰:“汝本锥刀小子,窥窬分毫,吾怜汝游泳似鳏,聊执柯斧,得蒹葭倚于玉树,何啻登仙。乃酒后载呶,折辱于我,其将以我为匏瓜耶?”阳亦怒,提座侧铜镜击之,复挖毁其□。封跳怒咆哮,声如錯虎,诸亲来救,排解纷纭,举室喧嚣,掖封慰去。阳犹追出户外,谩骂万端。
主人色变如灰,亦当阶鹄立,呼女至前来抚之曰:“奔蜂不能化藿蠋,越鸡不能伏鹄卵,予以杜郎入赘,胜负螟蛉。不意开罪封甥,祸不旋踵。亟当遣之,勿缓也!”女俯首悲啼,不能成语。阳闻之,悲愤自投于地,曰:“大人何遽出此言,致谋离逖?谅封蠢然一物,行类灌夫。自持葭莩,绎骚中冓。阳虽不敏,愿与旗鼓相当,必不贻大人之戚也。”主人惨然曰:“封甥杂居此山,历有年数,杜郎什伯,未足与□。老夫与弱息,并阖宅老小,无可畏封者。独虑杜郎睘睘独立,锁尾空山, □走羽飞,悉非长技,不若出于幽谷,归慰父兄。天实为之,勿复留恋!”阳恸甚,跪不能起。女亦失声。主人乃遣两婢,掖阳出门,顿觉两脚离地,渐入半空,瞬息间,已置身栈阁。二婢遂化双雉, □鸣而作。阳爽然若失,徘徊四顾,适阁畔有陈宝祠,荒废殊甚。阳入待旦,仰瞻所祀神,则俨然所见。感触再拜,涕泗滂沱。
次日,乞食返兴安。舅大惊,致诘,阳告以故。舅素博雅,闻之喟然,乃为之解曰:“封生者,即虎而攫仆者也,《广异记》有封使君之事,故袭以为姓。汝亦记十五岁时,从予至凤县南,捕得一雌雉,拟至邸第欲烹之,汝怜其哀鸣,潜纵之去。是以云有夙契也。古人得之而霸,吾侪小人,无可希冀,唯当致富耳。”后舅死,阳经商数年,累资百万。他日过落涧处,引领怅望,两泪交颐,重修陈宝祠,并招仆之魂以从祀焉。
兰岩曰:物犹不忘旧恩,何以人而不知雉乎?
张五知县某,病怔忡,日夜心悸。恒纠合家人数十辈,通宵列烛环守,而犹一夜数惊,越半月余矣。坊间有张五者,年四十余,夙鬻豆腐为业。常起五更,一夜违时,四更便起,嘱妻作腐。妻曰:“无乃太早?”张曰:“一日不力作,一日食不足。早作早卖,一大好事。汝起点灯,我暂出解手便转也。”
乃启门至弄内,方欲登溷,忽有二人过其前,唤曰:“张五,此间来!”张以为素识,从之至街口,同立人家檐下。审视二人,竟大昧平生,各着青衣,垂绿头带,冠红帽,执朱票,酷似衙门中隶役。向张曰:“有一事相烦,不可推诿。”张问何事,二役曰:“不必穷究,姑同我等去。”言毕,向东走。张心大不愿,而两脚殊不自由,踉跄随行,绕出街市,至知县衙门杙桓前。见六人立大门下,躬擐甲胄,皆长八九尺。二役不敢进,乃转至衙后一水窦前,使张先入,张不肯,役推之,不觉已在墙内。二役亦相继入。历高垣数重,悉如此,竟达寝所。窗上灯光甚明,命张窥之,见知县某呻吟于床,床角及脚后,坐妇女六七人,地上满罽毯,亦有男妇八九人,群坐其间。还告二役,二役亦来 。五更向尽,二役颇忧惶,相与频频窥伺。又移时,某稍安,诸男女倦惫殊甚,或鼾而膉,或寝而伸。二役喜跃,急取一铁链付张曰:“汝速入房,将此链系知县项上,勿恐勿怖,竟牵之以出!”张惊曰:“彼知县,官长也。我何人,敢相近乎?”二役曰:“彼虽为官长,而贪财好色,滥杀酷刑,今且为罪人,奚复可畏?”张趦趄,终不敢前。二役慌遽,复极力推挤之,慞惶间已在房内。不得已,即以链系知县颈上,反走而去。二役迎之,同循旧路。张回顾知县,已系颈同行矣,大骇。知县默无一语。
甫至宅后,见一男一女,作淫戏于墙阴,略不羞避。二役过之,张问曰:“此何人?奈何恣行淫事,腆不畏人也?”役指知县谓张曰:“彼女子即渠之爱姬翠华,彼男子即渠之娈童郑禄也。因渠病卧,故私约于此。彼方自谓隐密,岂暇见我辈,又岂意我辈见之明且晰哉!”张目知县而笑,知县亦俯首不语。至水窦前,复见二人,结束同二役,亦械一人,囚首面而立。二役问曰:“已拘得乎?”应曰:“拘得矣。”其人见知县欲哭,役急批其颊而止。张私诘此人为谁,役曰:“即渠之幕宾,主刑名者郭某也。与同案,故同拘耳。”话间,闻内宅哭声群起。役曰:“时至矣。”遂出至坊间,预有二人驻囚舆二辆相候于通衢。四役因纳知县与郭于舆中。嘱张曰:“汝自归,慎勿泄于人也。”言讫,超舆叱牛而去。
张至家,鸡已鸣矣。见妻背灯而泣,邻妇三五人,从旁劝慰之曰:“死者不可复生矣,天数夙定也。况气未绝,俟天明延医治之,料无妨也。”张闻之大惊,失声一呼,豁然如梦寤,则身卧炕头,妻坐守于侧,邻妇抢攘满室。张咨嗟不已。妻见其复苏也,惊定而喜。张问胡为哭乎?妻曰:“汝解手良久不回,我出视,汝僵卧檐下。浼邻人扛入室。手足虽温,而呼之不醒,自四更至此时,已半夜矣。何幸得复生耶!”张悟前此之事,皆魂魄所为也。起身揖邻妇而谢之。各欣然辞去。张乃备以其故告妻,妻亦骇叹。比晓,举城军民挠乱,佥知县官于五更时死矣。密访郭幕,亦同时暴亡。
张不谨,渐泄于人,某之子闻之大恚,械送县,笞三十。鞫郑禄与翠华私通事,果不诬,杖郑禄于县,瘐死囹圄。缢翠华于园,以殉。事出雍凉间,秦人至今述之。恩茂先曰:“诚然,先大父亦尝言之也。”
兰岩曰:罪恶贯盈,天夺其禄。鬼得而辱之,民得而欺之。回首皋比临民,其威权安在哉!鬼卒不能系其颈,而假手于张;非鬼卒不能也,张目击之,以暴其恶耳。
阿襮某宗伯致仕家居,以数千金买巨宅一区,宅后楼九楹,空无人居,但贮什物,恒扃锁,往往见异物。宗伯四子三女,女皆嫁巨室,三子亦婚名门。唯第四子,甫十六,未娶。房中侍女海棠者,年及笄,颇慧丽。适宗伯偶山游未归,海棠寝至夜半,忽为人舁至楼上,见锦屏绣幕,画烛华筵,坐客十余辈,男女相半,履舄交错,酒炙并行。
命海棠起,着衣侑觞。棠面□,以不习对。坐中稚齿女子,丰姿妖冶,鬓发如云,衣广袖之襦,把文犀之盏,含笑谓棠曰:“尔非尔家四郎房中婢耶?我与尔家四郎有夙缘,鱼轩不久入门,自是一家人,无事腼腆也。”棠倚柱垂头,不作一语酬答。一靓妆女子,齿尤稚,骂曰:“奴种不堪作养!噤口愠色,欲谁仰妆之眉睫耶?此等人只可侍盥栉,提箕帚,哪晓歌舞中事!纵使能歌舞,亦不过哞哞作牛鸣,得得效驴跳。三姐耐烦与语!”又一少年男子曰:“我道莫教渠来,三妹执不听,今何如?转坏我一 新绫袜,污印十个腡文!”满座大笑,不觉哄堂。前女子有羞愧色,向少年曰:“四哥何太小家相,亦学九妹嘲笑于我耶!海棠虽贱,颜色姿态,且远胜四嫂。今当稠人广众,不肯作倡优伎俩,正见其尊重处,何必相强,且袜一 ,值钱几文,亦流于齿颊乎?妹以其初睡,不便令作赤脚婢,故聊为假借,亟当奉偿耳,苟有污,妹当代偿八□。”少年语塞,避席以谢之曰:“三妹娇养惯,性情犹昔日耶。聊以相戏,何遽破颜。”使人送之下楼,置故处,棠汗下如雨,心大悸,捶同宿二婢醒,告以故,二婢亦惧。
次日,白诸四郎。四郎白其母。母怖,曰:“此必狐鬼,戒勿至后院!”四郎私叩海棠,心艳女子之美,又闻与己有夙缘之说,频频窥伺后院。徘徊间,瞥然一物坠面前,拾视之,则镂金条脱一只也。怀之以归,出示海棠,棠曰:“此狐之物,不可取。”四郎不听,棠恐为己累,告夫人。夫人素严厉,怒曰:“不肖子!岂不闻不听老人言,凄惶在眼前耶?”呼四郎至,索条脱观之,柳枝一圈耳。痛诃之,且命行杖。兄嫂毕至,环跪求宽。正纷嚣间,闻有女子,厉声于北窗之下者,曰:“此汝家亢宗子弟,奈何挞辱至此!所谓慈母,固如是乎?”夫人知为狐,迁怒曰:“人家教诲儿子,何与尔狐狸事!”狐曰:“呸!果何与我事!特念四郎年少,故不忍其犯夏楚,不然即打死,又何妨耶?”大郎怒,欲出杀之,声言觅刀。二郎三郎阻之不令往。狐亦大至,众口沸腾,飞瓦入房,器物皆碎。夫人惧,不复敢出声。群狐逾时始寂。
于是昼夜乖戾,妖异旋生。二郎乘马上衙,往往途中失去二镫。海棠如厕,猝遇紫衣少年,搂之接吻,力拒久之,旋失所在。他侍女所遭尤强暴。大郎新授中书舍人,同僚出资公贺。至日,门庭若市,庖 人喧。宾来,丝肉并陈,水陆咸备,乃举酒献酬,则酒皆马溺;下箸款友,则箸皆粪蛆。客大哗,以为秽弄。大郎悟为狐祟,力白其故。客甚无聊,踵接而散。大郎送客去,恨愤至楼下,跳骂逾时,二弟劝归。馁甚,妻曰:“厨下馐馔极多,盍取食乎?”乃命婢索点心,啖之颇美,及入喉,觉蠕蠕动,啯啅有声,即吐哺视之,则尽疥癞小蛙也。遂大呕,不敢复食。日暮,出饱于市,亲族相戒不饮食于其家。
大郎有内弟,为侍卫,少年好事者也。来省其姊,话及狐事,侍卫笑曰:“鸷鸟累百,不如一鹗。汝家无胆勇者,何以弹压妖魅,我今夜住此,必获宁贴。不然,亦当为彼勍敌。”大郎曰:“汝状如妇人女子,狐见之且恐有异图,夫何能镇靖之有?”侍卫忿然曰:“姑待之,今宵即见功效也!”会夫人归宁,大郎乃留之。及暮,欣然携襆被,独宿楼下。其姊及二郎、三郎谏止之,悉不听。入夜,初无声响,益坦率。久之体倦,即就枕。至四更,大郎寤,拥衾起坐,敲火吸烟,闻床下似有鼾声,异之,撼醒其妻,共起烛之,见一人裸卧床下,身无寸缕,大惊叫有贼,婢媪毕集,禽而挞之,其人惊寤,则侍卫也。众大骇,侍卫惭愧无地。大郎以衣衣之,叩其故,不解何以于此。昧爽,驱马而归,衣服履袜,得诸圊中,污秽不可复着。三娘昼寝,为火烧其衣,扑之愈烈,仓皇脱去,衣固依然无恙也。怒骂不已。自此为患益盛。闺中秽物,悬诸大门,或下体亵衣抛之当路。衣未制而先毁,镜甫淬而旋昏。
浃数旬,宗伯游山回,夫人备述家中事,议迁居以避之,宗伯曰:“妇人信邪,偏多疑惧,勿复扰攘,自获宁谧矣!”越半月,上下果相安,咸以为主人福估。宗伯亦颇自诩,曰:“何如?可见见怪不怪,其怪自败也。”又数日,忽阍人坌息入,曰:“方大人来拜矣。”益少宗伯方公,文名籍甚,且为宗伯乡试座师,一朝枉驾辱临,举家欣感,急索衣冠出迓。拱之升堂,再拜起居。云坐则坐。方公久坐不去,言语葛藤,又深怪宗伯疏慵,不常存问。宗伯汗流浃背,谢罪不遑。方公未刻入门,酉时进馔,自漏下以迄午夜,语犹刺刺不休,宗伯精耗神昏,百骸俱倦,支持鼓励,强作笑言。久之不复闻方公声息,若哑若聋,宗伯罔测其故。颐使大郎侍侧潜窥,但见面上茸茸,不辨何物。耳语宗伯,宗伯大疑,即前审谛,乌得为方公,但一刍灵踞右席耳。父子不胜骇异,既而知为狐所弄。乃大笑曰:“骗得好!骗得好!”当时上下无不捧。
迟明,宗伯扶筇至楼下,曰:“主人寄声阿紫:吾闻社鼠不灌,屋鼠不薰,以所凭者,得其地也。况狐之为物,岁久能仙,既能于兽有灵,何必与人为祟?如为炫其幻术,则幻术岂足服人;倘用以惊愚,则惊愚何堪利己?胥出下策,终非上乘。吾今与汝约请画粉墙为界,楼九楹任汝所为,墙以南主人居之,两不相侵,言归于好。如复相扰,则背城借一矣!”楼上无有应答者。遂鸠工垩粉墙,横亘东西,长逾十丈。一夕,深宵独坐,见一翁一妪,貌殊奇古,率男女五七辈同拜于地,谢曰:“公真豁达大度人也!昔者之言,敢不受命。特四公子,将有大厄,愿以三女阿 □者充公子妾媵,至旦夕呵护,聊以报德,幸公勿弃也。”宗伯问阿□安在,翁指示之。宗伯谛视,秾不短,纤不长,国色无双,平生所未睹,喜而诺之。问何日亲迎,翁媪曰:“旗俗不亲迎,且既承慨许,当即令其趋事舅姑,敢议礼乎?”寻辞去,不复为祟。
越三日,宗伯与夫人方坐谈,蓦见一女子褰帘入,画衣素面而拜,自称阿□,奉父母命,来侍四郎。夫人见其慧丽,亦喜而安焉。女事舅姑极婉顺,妯娌之间亦甚和好,夫妇异常缱绻,操作甚勤,女红精妙无匹,与海棠尤相得。会夏日,大雨大雷,女惊惶失措,抱四郎卧帐中,现形为一黑牝狐。四郎无计摆脱,不胜忐忑,霹雳绕屋,奔腾逾时。始定,狐复化为女,跪谢四郎,欣喜之色可掬。夜半遂失所在,后不复来。四郎思之不置。后四郎早贵,官至阁学。是盖狐欲避劫,故托庇于四郎前。老狐言公子有厄者,妄也。观其逃劫而喜,去不复来,始有意,终无情,概可知矣。
兰岩曰:为避劫而自来,甫逃劫而竟去,窃为狐所不取。
娄 芳 华娄芳华籍辅氏,二十未婚。从其舅氏杨尉于蓝田。邑有董孝廉者,辋川人,富于学,杨使娄从之游。往返颇遐,中途有古刹,至则信宿焉。率一月一归省舅。居无何,缁衣寥落,一老僧仅存,目且双瞽。娄至,惟独宿西院,无可与谈。
值仲夏,复经其处,日将暮,枯坐无聊赖,散步寺门前,觉有异香。有顷香渐浓,倏见一女郎,从一婢,遵山径自东而西。年十六七,姿容美丽,目所未睹,掩袂而过,数回首盼娄,若甚注意者。婢年亦相等,明眸皓齿,颇妩媚。娄心荡,绕出捷径,要遮而揖之曰:“山深日暮,小娘欲安之乎?”女却步羞涩,仓皇裣衽。婢极坦率,直前以身蔽女,而应答曰:“何处小郎,强来与人家闺秀语!我家小娘子出身矜贵,门楣王榭,甲第金张,虽至亲如弟兄,稍涉疏远者,未尝轻交一言,况于葭莩,更何论行路!郎君冒昧乃尔,其欺我双鬟雏稚,不能握拳透爪,徒为嚼齿穿龈耶?”言讫掩口,视女而笑。女亦粲然。娄察其色不愠,乃伪为跼蹐,再拜而谢曰:“小子无状,见子从小娘,日暮偶行,未免有情虑及豺虎。意者蜗居伊迩,草榻空悬,私愿孔奢,欲留一宿。小子万幸,得滥厕居停。小娘或不肯,犹望子善为缓颊,胡为翻来诮让?所谓可儿者,固若是耶?”婢格格笑曰:“书痴愚而诈,几令儿无以应,当怂恿小娘子,与汝角口矣!”于是耳语女子者久之。女掩口笑曰:“男女不亲受授,可同宿乎?”娄闻之喜,鞠躬而前曰:“兰若虽隘,足以偃息,否则同榻亦权宜之道也。”女不言而笑。婢因一手把娄袖,一手揽女腕,搴之使相就,曰:“好,好!千里姻缘似线牵也。今日郎有言,操蛇之神,无不闻之;泉水松风,悉为羔雁。行矣!无辜负普救佳会也!”乃与娄同掖女子入寺。
娄以寒俭,恐贻笑丽人,颇形惶遽。女子笑语婢,婢笑曰:“主人仓猝如此,何苦谆谆款客耶?”因命娄于佛殿前,设长梯,婢旖旎而升,巡檐探取雀騦数十枚。袖中出银铫一具,复出一漆盒子,取油少许,色如酥,炙騦盈铫,又出酒一樽,色碧而香烈,味极醇。娄与女对食,香美无区。是夕同寝,娄几死于温柔乡。诘朝握别,共订后期。女曰:“此间虽僻,犹结庐在人境也。儿家去值西仅十余里,有屋数椽,可以避嚣。白板扉外,有古杏五株,甘棠一树,可志。暮当遣侍儿来导,郎君一见过。”娄诺之,女与婢出门而去。娄怅望良久,遂不复之辋川。出入寺门,引领以待。
抵暮,婢始至,见娄辄笑曰:“郎君玉立林下,缥若神仙,无怪娘子殷殷注念半日,数十次促奴来也。”娄见之,惊喜欲狂,问小娘所在。婢曰:“但踵奴行,无多问。”乃相与越涧循壑,迍踬于峻赠荦确间。历数嵚崎,娄履袜尽穿,不堪其惫,而婢子践流蹑石,其行如飞。约十余里,于山谷中入一橡林。时日已西没,风声如吼,但觉浓荫染袂,空翠爽肌,渐觉异香扑鼻。
宛转间,抵一精舍,花木繁盛,泉石清幽。婢曰:“至矣。郎君非仓猝客,可即入也。”娄入,见女倚栏待,相见欢然。婢治具作供,罗列山珍,而以雀騦为上品,意女羊枣之嗜也。房中位置,悉与世异。女喜作古妆。小婢外,更有垂髫女六七人,尽苗条婉媚。女驭下极严,诸婢无不仰其眉睫。而侍前婢独宽,常呼其名曰:“收香。”八人中,收香慧黠尤甚。又有老婢,年约七旬,独司庖□,亦来窥娄,转身即笑谓诸婢曰:“阿堵贫儿,乃老身百十年前药宠中物耳。娘子少见多怪,辄一交若醴,窃恐非耐久交也!”娄闻之,颇恚赧。收香为之御侮曰:“彼自惠好,无尤于汝,可干涉百十年前事!污人耳久矣!奈何复举以告人,肴善之外,缝纫补缀为汝事,其他不必干预!且郎君处此,于汝亦大有波润,独不念碗中余沈,柈中剩胾,又谁曾与汝争一匕一箸耶!”七婢笑以和之。娄与女亦各拊掌。老婢惭而去。
居月余,娄欲归省其舅,女难之,收香悻悻,以两手抚娄背,推之出门,曰:“郎君心坚确,即强留在此,亦寡欢情,请速去,勿稍淹也!”娄未及应,而双扉已合,乃悒悒觅路而返。甫至僧舍,已遇其舅,率数仆抢攘而至。见娄大哗曰:“汝一人何之耶?”娄不得已,以实告,冀舅唤冰人为娶女也。而舅大惊曰:“深山之中,何所不有,据所遭必妖魅也。”亟纠合乡勇数十人,促娄导入谷中,至橡林,娄颇俄延。舅怒,以马箠挝之,娄终托言迷失,不复能记忆。舅束手曰:“然则奈何?”方欲谋归去,忽林间有异香袭人,众异之,复返入林,循香气至一山洞,藤萝附石,乔木千章。洞口香气倍浓。舅曰:“此必妖物窟宅。未可擅入,以火薰之可也。”于是代枯积朽,爝火烧之。烟入洞中,为风所吸,声艻艻然,俄有兽突出,乡勇以锄奋击,尽毙岩下。一食顷,得香獐二头,狐七头,苍狼一头,以驴载归县中,食肉寝皮。娄由是痛恨,眠食俱废。一月后,病遂不起。
闲斋曰:“麝之见猎,以脐之有香也。象有齿,犀有角,鹖有尾,雕有翎,鲏有皮, □有膏, □有甲,螰有珠,貂有毛,蚺有胆,皆麝类也。彼方自以为天之笃之,而不知天之毒之也。惟人亦然,女有色,士有才。
兰岩曰:二獐以情死,以香败。倘能自守一时之欲,则古洞幽深,谁复得而扰之哉?甚矣!情欲一动即死机也,香气所闻即败兆也。惜哉!
噶雄噶,少小也。雄,俊美也。抱罕人称“噶雄,”狱中土人之称“少俊”也。噶雄者何?人名也。人而名噶雄,以其人少且俊也。雄,杨姓,本粤东人,其祖为河州副将,卒于官,路远,柩不能归,葬河州。遂家焉。父锟为守备,四十而死。雄幼孤,长养叔婶。叔 为千总。是时大同周公文锦,为河州副将,怜其宦裔,落拓,乃以雄为余丁,令掌书记。
雄年甫十七,慧黠得人心。周有少女,尤眷爱雄,时与饮食什物,虽无他事,而两心相慕悦,非一朝一夕之故矣。有务子者,年与雄埒,为人亦狡狯颖秀。日与雄同供书房役使,夜则值宿斋中。际夏月,务子宿廊下,雄宿轩内,因苦热,户牖不闭,一梦初觉,映着月光,见一女人立榻前,大惊,蓄缩不敢动。女以手抚之,小语曰:“莫怕,我来矣。”声似周女,审谛不讹,化惊为喜,急起问曰:“深夜间何事到此?”女笑曰:“怜子鳏寂,来相伴耳。”言讫,急解衣升榻,启衾而入。肌理腻洁,拊不留手,香气馥馥,夺魄消魂,欲为柳下惠,不能黾勉矣。是夜绸缪,至五更始去。雄冥思其乐,如醉如梦,恍惚之况,犹云雨之锁阳台也。
次日入内,周女方晓妆,雄目之微笑,女亦笑迎之。雄终虑泄于务子,假周命,令务子宿于箭亭。务子谓箭亭自有老军值宿,何事需我?雄曰:“主人命,谁敢致诰?”务子唯唯。虽移襆被去,而心疑之,夜半逾垣,观其动静。甫至阶下,即闻房中笑语。由暗处窃窥窗隙,月射四壁,纤毫毕照,见雄主与女狎,辨为周女。心大动,精泄而返。老军方反侧于床,问焉往。务子以登溷对。老军怒曰:“吾通宵常不寐,何事不能觉察!汝二更去,四更始回,必有非为。不吐实,亟当扭禀辕门官矣!”务子惧,因以实告。老军本冬烘,闻之骇曰:“以下蒸上,丧无日矣。汝知而不举,罪亦同坐。听我教,首之可也。”务子因嫉雄之宠,承老军教,密白于周。周大怒,入宅让其夫人。夫人曰:“女日夜在我侧,不离跬步,何所见闻,辄来唧聒,其为选事乎?即好选事,亦不应自衅乃尔。正所谓自将马桶向头上戴者!尚堪作朝廷堂堂二品官耶?”周忿极愧极,反目大哄,女涕泣不食,周杖雄二十,逐之出境。
雄无依,栖身洮州一古庙中。一日乞食已,方清夜自伤,忽见女致前谓曰:“子勿忧,以天地之大,何处不可托足。请与子偕隐,何如?”雄见女,悲喜交至,泣且拜曰:“一身之外,别无长物。子虽钟情之笃,我宁忍见子为乞人妇乎?”女曰:“何至于是。子姑携我向湟中,有我在,保子一生吃著不尽也。”乃相与之西宁。女出资置房产、器用、仆婢,俨然富室。而雄窃察之,初不见女有一囊一箧,良不解取给何所,殊为怀惑,居无何,会其叔 因公至湟中,遭雄于阛阓间,乘肥衣轻,不敢遽认。询诸市人,佥曰:“河州杨公孙也,新寓于此,才半年耳。” 怏怏归逆旅,使老仆密侦之,果雄也。仆私指其家,传语曰:“郎君何以发迹?老奴从二爷来此数日矣,郎君独不一念其鞠育情,一往起居耶?”雄入白于女,女曰:“大恩不可忘于路人,况从父耶”且子为富家翁,而使叔寄身传舍,可乎?“雄乃往谒 ,再拜敦请。 许之,甫登堂,侄妇出拜。视之,周女也。大惊。密询其故,雄俱言之。 叹异,默思于来时,不闻署中有失女事,岂其本官讳此,恐招物议耶?
居二日,便归河州。启周屏左右,备述所见。周大骇曰:“吾女宛然在室,顷且同饭,哪得有此?然不可不究竟也。”亟使人往擒雄至,严鞠之,得其端委。忿曰:“奈何使妖物,久假吾女之名而不归,玷吾帷薄乎?”商榷于夫人曰:“雄之祖,生为此处副总戎,与吾家门户正相当也。女十七,与雄同庚,年岁适相匹也。即以女妻之,可乎?”夫人曰:“不敢请耳。固所愿也。”
花烛之夕,忽见西宁之女先已在室,雄张皇不知所出,女笑而止之曰:“何事迴避?儿虽是狐,今实为报德来。子年少固不能晰。昔令祖官此地时,尝猎于土门关,儿贯矢被获,令祖悯之,纵之使窜。屡图报复,不得其间,兹得乘此为冰上人,夙愿偿矣。然苟非子与周女有夙缘,儿亦无能为力也。”言讫,出户,旋失所在。众始悟此因果。狐实曲成之也,谓之狐媒。
闲斋曰:予从先王父镇河湟时,雄甫二十余,已在材官之列,女亦无恙。虽一至署中,上下目睹其婉媚,迥异侪俗,洵佳人也。雄后官至参戎。周女诰封淑人。四十即致仕,居河州,犹富甲一郡云。
兰岩曰:一狐耳,数十年之恩,犹切于心,而身报之。乃人有昨日之恩,今日忘之者,抑独何欤!
刘 锻 工锻工刘姓,汀州连城人,乾隆丙子入都。道经汶上,宿逆旅。适有番禺许生,公车北上,与刘同舍。有少年,甫弱冠,眉目如画,云是江右人,预委装于室之东北隅。比许至,已无隙地。主人不欲留,许殊窘迫。少年曰:“四海之内,皆兄弟也。店中果无容膝地耶?与小弟同榻可也。”主人乃留之。许目少年大喜,市酒肉飨焉。刘亦得醉饱,既就枕席,睡未安,忽闻少年厉声曰:“奈何无礼至此!汝视我为何如人耶?”许悄然不发一语。既而少年作怒,哂声曰:“此亦错怪汝,汝未知我之伎俩耳。姑一试使汝知之。”言未绝,随闻砉然一声,白光如匹练,出自帐中,绕室如飞电,寒侵肌骨。刘汗下如雨,屏息不敢少动。一食顷,少年喝言“住!”白光旋敛。少年下床结束曰:“苟非刘丈在室,蛮崽尚得活耶?”更至刘前谢曰:“年少性躁,适间惊扰,方才不安,少有馈遗,聊赎愆罪。前途尚有锐务,须早发。幸左顾,忽见拒也。”亟委一柿黄布囊于枕畔,启扉径去。
良久,刘心始定。呼许询之,许大愧恧,力叩之,乃吐实曰:“初见少年姣好,深慕之。既抵足,肌肤滑腻如脂。试握其足,不动,拊其髀,又不动。不禁心大荡,欲以龙阳君待之,亦酒醉所致耳。讵意其大有神术耶?”早起,刘怪许无眉,许亦讶刘短须。大惊。及相与束装,毛发适在衾中。方悟夜间白光迅飞时,尽为所削而不觉也。刘私启所委布囊,是白金二笏,至京营运,遂成巨商。许下第,肄业成均,寻病卒。刘常出入文公子士玉之门,故公子能详之。
兰岩曰:飞仙剑客,世所恒有,奈何梦梦,欲以龙阳君待之,哉!其不为所诛也,亦幸免耳。白面许生,功名念切。甫获一席之安,淫心辄炽,几蹈不测,固亦宜然。独不解少年慷慨之抵足,炫以姣容,亲以柔体,不已冶容诲淫哉?或藉此一示其神术耶?
蝟精昌邑胡辉岩为予言:其乡禾稼将登,有列芦棚于田间,令子弟夜宿其中,以防窃刈者,连棚十余。一童子,余姓,年稍长于其侪,独卧一棚。居无何,日渐瘠羸,父兄怪而诘之,不吐实。乃阴嘱诸童子,密觇其所为。
是日薄暮,诸童戏于塍上,瞥见一丑女人径入余棚,诸童恐怖,奔告其家。其家人纠合同井,执锄铺往,观女人已出棚回西去,面色如瓦兽,巨口大目,蹀躞而行。逐之二里许,仓卒入乱草中,不复出。迹之,得一穴,大如屋,黝然而黑,不知胡底。因群聚定策,积枯穴口,烧烟薰之。有顷,一物突出,冒烟而奔。众哗四走。物勉行数十步,即不复动。众渐集验之,则一猬死田间耳。剥其皮而张之,大半亩,厚数寸,刺长二尺余,作殷红色,割而分其肉,怪乃绝。余氏子独啜泣,以为磔其丽人也。胡至今尚藏皮一片,每出以示人焉。
兰岩曰:苟遇情人,虽与以南威西子,不易也,人亦自美其所美耳。余氏子安得不泣!
小手舅氏海公为骁骑校,好道,自号捉心主人。居东直门外楼子庄,去城三四里许,常奉祀一狐,亲友求见者,主人先白狐。狐自壁窦中出一小手,与客把握,肥白软腻,如六七岁小儿,其谈论必因人而施,声如燕子。力求一见,终不许。或潜窥之,辄隐身壁角,让曰:“何故来此相嬲!欺我不敢打耶?”随有石如卵大,飞落窥者面旁,相去颧颊,间不容发。咸惊张失色,亟揖而谢之。
一日,主人将往城湾习骑射,狐曰:“三日内勿往,往必有灾。”主人乃止。会军政在即,本参领先期较阅,主人不得已就之。驰骤间,马忽蹶堕,伤左腕,遂为废人,罢职家居。每至薪水不供,未免室人交谪。狐独慰之曰:“莫非数也,是正可以优游,何事怨怼?”室人迁怒曰:“无柴米,一日不得过,乌得不郁郁郁?”狐哂曰:“发福发财,会各有时,不能少待耶?我本欲报汝家数千金,以时未致,故不无少俟。今既不能耐,不得不躁为之。”
乃教主人购南铅数百金,纳入窦中。戒勿窥伺。由是每夜三更后,即闻房中风匣者,五更后始辍。七七日,呼主人至窦前,以白镪授之,翘边细丝,悉成纹宝。主人惊喜,男女六七人,往来取藏,竟夕始竭,权之得五千金。问狐此从何来,可以驻世否?狐曰:“我与君夙有缘,故用一施仙术,烧炼相赠,非齐奴物也,是非赝物,何不可驻世之有?君第用之无疑虑,我亦从此去矣。”主人切切挽留,不闻应答,久愈寂然,盖已逝矣。主人感其德,为主虔祀之。以金营运数年,财雄一乡,今渐衰矣。
兰岩曰:此狐不可多得,非以其以财赠也。嘉其以义交耳。
蜃气平遥陶贾,贩货至巴里坤,过西海。雨初霁,海中笼重雾,山色皆失。陶爱其空濛,暂憩一树下。俄而雾散,隐隐见海中,有两山并峙,中间一抹云气,横如白练。云渐阔,忽现一浮屠顶,金光四射,瞬息高出云表,数之得五级,俄九级。一饷时,得十三级。色如虹,绕塔尽现楼阁,千层万叠,悉如五色玻璃。出没隐现,须臾变化。
陶,市井人,初不知有蜃气变幻事,惊怪而已。少焉,楼阁半泯,浮屠亦渐敛缩,只余八九级。大风忽起,波浪拍天,楼阁浮屠,片片吹如碎锦,顷刻都灭。陶冒风而行,至营中,质诸土人,始知为海市云。
清 河 民清和民某甲,夜还自城。跨一驴,独行郊野,误入墦间,乖迂殊甚。忽有人在后呼其名,甲策蹇不顾。其人追呼甚急,指顾间亦在驴背,以两手环抱甲腰。手如冰,且牢不可脱。甲故有胆,阳作不知,而阴解腰缠。蓦然出不意,反缚之,并系己胸。其人窘迫,絮絮求释不绝。甲置若罔闻,急驰而返。至门大呼“捉得一鬼来矣!”家人燃火出应,甲已弃鞍解缚,所缚化朽槥一片,不复有人矣。
王京王京者,宜君炮手。参戎出署,例放三炮于辕门。次第燃之,其二皆匉訇而鸣矣,其一久之久之不鸣也。参戎出且归矣,京惧责,跂足于炮口,试窥之。炮忽大震,京昏绝仆地。同事负之归家,皮肤如墨,而两目独炯炯。缨帽直飞去十五里外,三道墩塘汛兵得之,竟完好不殷。半年后始愈,面色如猪肝,满布斑点如靛青者数百余,大似莲子。虽妻子亦不复识,无论亲故。七情俱昧,不言不笑,亦不行立,但能坐卧。每见人来探,或独居一室,辄举手向天,张口作炮声云:“轰!”
兰岩曰:七情俱昧,形如木鸡,王京可谓悟道矣。
诡黄诡黄者,不详其里居名字。以所为诡秘有邪术,往往以术致良家妇女于幽僻之处而淫之,不翅什伯,故人皆称之如此。性疑,一妻一妾,防闲独密。妻固郡中大家女,少艾而美。妾亦不恶。
有玳官,年十七八,貌姣好。夙以龙阳之技,毛遂于黄。虽日觊觎于其妻妾,终碍黄,无侧足处也。巨商某,有子妇艳绝,见者常拟为神仙中人。黄偶遇之于佛会,神为之往,乃伪为星士,得其生身甲子,夤夜作法,致之于书斋,恣意淫媾。兴阑,仍以法遣之去。玳于窗隙中窥见之,心大动,乘间盗得其书。复睻知黄妻妾年甲,隐城外一废寺中,夜半如法拘之。初无动静。一饷时,闻檐外簌簌有声,启户视之,则黄之妻妾,白身而至,形如中酒。玳惊喜相半;徐徐扶之入殿,次第污之。会有少年五六辈,夜猎归,道经寺前,下马少息,闻殿上有笑谑声,群执炬排闼而入。玳大惊,不知所出。众以火烛之,咸讶曰:“美人难再得也。”遂各解衣,更番奸嬲。玳亦不免后庭。鸡再鸣,始哄然舍去。二妇创甚,四体不能举,玳大窘,欲作法遣归,而颠倒持咒,法不复验。窘甚,遂逋逃。二妇裸卧至日中,为游人所见,鸣诸太守。郡人有识者曰:“此非诡黄之妻妾耶?天何报此恶人之速也!”太守鞫二妇,尽得黄平日所为,拘黄至,严刑榜掠,黄历历招供。太守大怒,立毙杖下。二妇官鬻。后有见玳于邵舟次者,已变服为黄冠矣。
恩茂先曰:因果之说,人多不信,观于此,尚有疑义哉?近闻京师有某生,短视而善谑,每与其同学游行,见妇女必指点,论其妍丑,佐以秽言。值上元夜,复从其类,踏月看灯。天街士女如云。暮逢一少妇坐车中, 足于辕,众共赞此妇人大妙。生亦神狂,谑浪不已,咸随车行数十武。生曰:“彼足于辕,能有捎得其鞋者,当共聚金钱沽美酒,以谢之。”一少年友挺身自任曰:“作此事,舍我其谁哉!”急走至前,顺势捎之。车速力猛,并脱一袜,妇惊仆车中,白足毕露。众悉鼓掌。舆夫知势不敌,急驱而去。少年以手提鞋,以鼻嗅袜,而诩于众曰:“手段莫高强否?”众佩服,聚饮而散。生归见其妻哭于房,惊问所苦,妻不顾而唾曰:“汝尚得为人耶?予今晚自母家还,过四牌楼,见汝辈十余恶少,喧呶街上,指我戏谑,神情已大不堪。既又或前或后,随车不去,我正不测汝辈欲何为,乃蓦于狐群狗党中,走出一少年,径至车前,来捎我鞋,惊惶间已失鞋,且并脱去一袜,万目共睹,出丑尽矣!汝犹从旁大笑。汝尚得为人耶?”生始悟夜来所弄者,即其妻也。亟索只履单袜而审视之,果与所捎者分毫不爽。虽悔恨亦无及矣。由此观之,所得者小,则所失者亦小;所得者大,则所失者尤大。因果之报,如影随形,谁谓天高远而鬼神杳渺哉?
兰岩曰:以术浮人,自遭显报,乃并不假之外人,而即以自用之人,反而施之,不亦快哉!
梁生汴州梁生,少失怙恃,家极贫,聘妻未婚而妻死,无力复聘。知交谑之,号为梁无告。然为人温雅,能饮,善弈,故为侪类所喜,尤与同学汪、刘二生相莫逆。刘父为刺史,汪家资巨万,皆称豪富,生以寒士周旋于其间,人或非笑,咸以为贫伴富,身无裤,胡不自量乃尔。生闻之,笑曰:“我两肩荷一口,彼虽朱顿之富,其奈我何哉!”人愈嗤其无品,更号之为梁希谢,盖取《金瓶梅》中谢希大以嘲之也。
刘一妻五妾,汪一妻四妾,又各有美婢娈童。每当宴会,必出以侑觞,争相炫耀。一日,汪以千金从江南复致二丽人,苗条婉媚,诸妾莫匹,以为天下尤物,尽于此矣。乃折简张筵,召客高会。酒再巡,丽人出见,屏开幔卷,冉冉而至。异香满室,坐客皆惊,一拜辄入,不发一言。客饮龁俱停,目炫神夺。汪志得意满,浮白数觥,谓:“诸君何福,得遇仙子!”众舌卷莫答。梁独含笑末坐,品酒味肴,浑如未睹。刘生痴坐良久,始爽然谓梁曰:“众人皆醉,而子独醒,非无目,即无情者!”生徐曰:“已一目了然矣。虽然,入我目,不能动我情也。”汪不悦,曰:“然则何如?”梁曰:“较二兄素所宠眷者,诚有天渊之隔,若即以此为西子,为夷光,尚未也。二兄偏僻,必以我言为河汉,请晰言之。可乎?”众曰:“可。”梁曰:“夫夫也,发为妆掩,足为裙遮,置二者姑不具论。就其共见者指摘一二,妍媸立判矣。”汪曰:“愿闻。”梁曰:“眉修矣,烟煤之所画也;眼媚矣,黑白不甚分也;唇樱矣,胭脂之所点也;肩削腰细矣,而拔颈戾肘,俨然用力,抹胸束肚,宛然有痕,皆戕贼而为之也。吾闻古之美人,面色如朝霞和雪,光艳照人,而四体五官,皆若粉饰。若使乱头粗服,粉黛不施,窃恐国固城坚,虽笑绽两腮,欲倾之而不可得也。”座上客闻此刻论,正合忌心,咸哄堂而和之以笑。汪面□,猝难应答。
刘独以为不然,曰:“梁兄眼大如豆,乃亦摇唇鼓舌,吹毛求疵,那足为月旦评!请问西子夷光,是何形象?光艳照人,莫照坏人眼睛否?温柔乡中事,必得身处富贵之实境者,方能确识珠围翠绕之趣。若穷措大看得几行书,辄谓书中有女,据为己有;及见真美在前,一时把捉不定,明知此生,断无此乐,转不得不目空一世,谬论解嘲。独不自念一糟糖妇尚不能消受,至今游泳似鳏,更求一赤脚婢亦不可得,只苦煞贵手,不知一夜几番作肉虎子也!”诸客闻语言儇薄,不复大笑,唯汪生大噱,忿恚都消。
生知空言无补,不终席而去。从此与汪、刘不甚亲密,交情潜替,同学传其事,共联句以戏之曰:“年少生成老面皮,那知谢大甚难希。而今一发穷无告,不久西山唱采薇。”梁得诗,懊恼殊甚,冥想彼以富贵骄人,喜谀恶直,我何独不能以贫贱骄人,黾勉争气,其觅一妾,聊以自娱乎?第苦囊中羞涩,妄心徒炽,世间又无红拂、红绡之侠烈者,虽有佳人,乌能自至?不胜郁闷。入市闲游,偶见老人,摊卖废书于通衢。梁检视,忽得一帙,纸色甚旧,而装饰极雅,展卷披阅,盖手录陶诗全集,小楷妩媚,不识为谁写,觅款于卷尾,始知为赵文敏真迹。私心狂喜,如掘藏金,问索钱几何,老人曰:“非百文断不售也。”生恐其停留长短,即解衣典而偿之。怀归,待价。适郡中有巨绅,素癖书画,购求颇亟。梁浼人转视之。绅一见,如获拱璧,往返议价,卒得千金。
梁秘而不宣,阴嘱媒妁,旁求佳丽。凡相数十人,无当意者。既而有曲背媪携一女子至,年约十六七,鬒发皓齿,腻理靡颜,天然艳丽,洵平生所未睹,神为之夺。延之坐,问“此即媪所出耶?”曰:“然。”曰:“有女如此,何忧不匹王侯?”媪曰:“侯门似海,一入岂可复见乎?猥以贫老,不得以俾归读书子,但取衣食充口体,不至冻饿以死,又可以作亲戚往返,是为至愿,不敢作非望也。”梁曰:“若然,足见高明。但寒士聘仪简陋,勉奉百金为寿,肯见许否?”媪曰:“的是书痴语。以君长厚,故尔相托。此非老身钱树子,讵忍居为奇货?休休!但提起一文钱,便携之他适矣!”梁不复强,仅具酒相款。媪则醉饱,嘱女善侍夫子,勿念老身,迟日当来饭也,出门径去。女亦晏然,不甚怀想,梁出资为具衣饰,靡不华好。女国色天成,不假纤毫粉饰,淡妆浓抹,罔不相宜,真天人也。梁不破一文,蓦然得此,实梦想所不到。绸缪缱绻,异乎寻常。
居无何,同学悉知,相传以为奇事。汪生往见刘生曰:“兄闻之乎?梁无告亦纳姬矣!”刘笑曰:“汴城之大如海,岂乏见弃之女为齐人之妾者?纵有一二分姿色,业操作其家者月余,朝粃糠,晚齑粥,不卜已是鹄面鸠形,见之必呕!”汪曰:“予意亦然,但曩昔曾受其辱,至今不甘。今日借辞往贺,薄而观之,觌面揶揄,以杜其口,亦大快事。”刘笑诺。遂各具分金五星,标曰:“贺仪”,华服高车以往。梁闻报,笑谓女曰:“今此二人,或敢侮予。”为述前事。女微笑曰:“郎无虑,任其所为,儿当为郎小祟之,以泄积忿。”梁嘱设馔。
二生至,各叙契阔,并申贺意。梁硍谦不已。酒数巡,二生请见如夫人,梁辞以粗使小婢,不过用执庖厨,以分己力,何敢污贵客之目?二生固请,梁始诺而呼女,甫出户。二生即迷惑失志,嗒然若丧。女款步而前,敛衽而拜。二生不自觉其腰之折也。梁曰:“二公皆通家昆弟,无事回避,今降尊至此,当奉一觞。”女唯唯,捧爵以进。手指纤纤如削玉,二生颠倒,如提傀儡。梁大笑。尽醉而散。二生归途相议,不信人间有此仙人,从此粉黛无颜色矣。焉得一亲玉体,死亦无憾。刘忽曰:“是不难,岂不知梁无告以酒为命者乎?后日是其初度,何难设一席,就其家为寿,暗置乌头酒中,听其鼾睡,彼时为所欲为,将奈我何?无告相狎有年,谅无他说。即使兴讼,各拼数百金,何事不了!”汪大喜。
至日,果担肴携酒而往,女谓梁曰:“今日二子,来意不善。郎但坐视,儿自有术播弄之。”梁固酒徒,见杯忘死,又素信女之慧黠,知无足虑。日未晡,瞢腾大醉,俨如僵尸,仰卧床上。二生乃阖扉秉烛迫女。女嫣然曰:“二君富贵而韶艾,心非木石,能不两袒?第此非行乐地也,舍后有小楼,幽僻精洁,盍往彼一叙谈乎?”二生闻之,喜跃欲狂,左右各一,掖之而往。绕出屋后,果有楼,且甚高耸。汪曰:“过汝家屡矣,那得有此?”女曰:“新建未匝月也。”接踵而登。楼分内外两楹,外间三面有窗,可以眺远,已预设一席,酒肴俱备,银烛双辉。刘拍女肩曰:“卿真可人也。”女但微笑不言。时际盛夏,二生解衣脱帽挂柱上,然后纵饮。女忽曰:“几忘之,儿有些少下酒物,会须取来佐酒。”乃入内间,久之不出。刘起觇之,汪亦踵入。往来搜索,毫无踪迹。汪至衴子前,闻衴内簌簌作声,迫视之,见女仓皇起伏。汪惊喜曰:“何事匿此?”急挨身入衴.女夺门而走,汪追之下楼。女匿身花下,汪直前拥抱,女极力抵拒,汪持之愈坚,方抢攘间,忽数人击柝而至,闻有人声,并力擒捉,批颊骂贼。汪释女,分辩曰:“我秀才也,奈何以贼见目,且肆挞辱?”众就月光审视,亦惊曰:“确是汪三爷,何为在此?祈恕罪!”汪不能答。众视地上人,则刘公子也。群扶起,谢孟浪之罪。盖逻卒夜巡,误以为贼耳。二生夙以豪富知名,故汴人强半识之。刘让汪曰:“兄酒狂太盛,窘我出何心?”汪此时方知是刘,不胜骇愕。逻卒曰:“夜深矣,不便归府,请留二人相伴,坐以待旦,可乎?”二生许之。坐稍定,彼此相看,止各着一汗衫,殊不雅观。因思衣服尚在楼柱,浼二卒代索之。卒曰:“此处荒僻,何得有楼?”二生四顾,并不见楼,惟断垣内,大树一株,高数十尺而已。愈骇,怀惑不释。问卒:“梁相公宅在何处?”卒曰:“素不相识其人,焉知其家?且此为孙布政家废园,人迹罕到。虽有人家,亦甚隔绝寥落,只火药局相近耳。抑素不闻乎?孙家园,狐鬼繁。则人家谁有肯近此。”二生大惊,不敢少动。俄而向曙,斜月在西。忽见地上树影中,一块独浓,因风摇摆,不似粗枝密叶,亦不似栖鸟鹊巢,莫测何物。仰视树上,隐隐似人,咸惊异,起身奔走,同止一矢地外,远望相猜,终不可决。天大明,其人附枝不动,众洊集审谛之,非人也,正二生之衣帽,悬挂其上。始各大笑。一人缘而取之,俾二生认着,遂各散归。一时传说,以为口实。二生不甘其侮,以梁生假幻术戏人,乃纠集恶仆,重至其家,欲大兴问罪之举。比至,则门庭俱寂,空无一人,已不知逋逃何处矣。
数年后,同学友有公车入都者,于磁州道上遇梁生,轻裘肥马,侍从甚都。相见各述契阔,邀还其家,由僻径行约数里,于小山下密林中,入一巨宅,富贵如神仙。友问:“兄何时发迹至此?”梁笑曰:“兄当日附和汪、刘,以贫友为谈柄。今视梁某,仍是希谢面孔否?”友大惭。翌日登堂拜嫂,诚不世姝也。友退谓梁曰:“嫂夫人,果何妙术,能恶剧之。”梁曰:“士无行,不当如是耶?”居三日,乃促装辞行。梁以百金为赠,并送之以诗,中有“阿紫相依千载期”之句,始知梁为狐婿矣。他日归告汪、刘,复生欣慕,于是脂车秣马,强其友同往迹之。至则青山如故,绿水依然,而第宅与人,化为乌有。相与惆怅而返。
茂先曰:此狐大为贫友见侮于富豪者吐气。
兰岩曰:人贵存本来面目耳,岂独巾帼然哉!
某耯某倅之任羊城,路出广州,遇风,暮泊道士洑之僻港焉。苦舟中欣播,登岸闲步。时际三秋,黄花引眸,不觉行远。过一林,于数矢外,见灯光荧荧。即之,则茅屋数椽,绕之笆篱,篱内有老树一株,下有六人,席地饮,见客惊起,逊坐,意殊款洽。倅固好此杯中物者,就座不辞。座中有一老翁,一少年而广颡。又有三女子,一衣藕色,一衣绿,一衣浅红,年皆及笄。又一书生,年可五十余,甚娴雅。云是土著主人也。问客何来,倅以之官告,并述邦族,咸致敬曰:“贵人也,小酌殊亵。”倅曰:“萍踪乍合,实关夙分。王前于士不以为降,况区区一倅哉!翌日,亦当奉屈舟中,草酌表意耳。”书生曰:“诚如所教,诸君勿为形迹拘矣。诸君事,非贵人不足与谋也。”众初有惨色,既闻是言,莫不色喜,乃相与欢饮。倅亦各询里居姓氏。书生代白,谓老人余姓,少年骆姓,三女方姓,为堂姊妹,皆广州人,自身姓庄,为庠生。“倅各以谀词酬之。
纵饮之顷,老翁忽愀然曰:“老朽幼在学堂时,最喜读《瘗旅文》,人皆以所好不祥。今孤行数千里外,漂泊无依,彼吏目尚有一子一仆相追随,较老朽真天渊矣!”少年及三女子闻之,皆唏嘘流涕。书生抛一觥,曰:“佳客在前,不理觞政。但呴呴呕呕,徒乱人意,独不虑寡佳客欢耶?况已言事有可谋,何复作楚囚对泣!”五人颇愧赧,唯唯受罚。三女子次第奉倅酒,请歌以侑之。倅将避席,书生捺之坐,且曰:“伊行悉出至诚,贵人奈何辜负?”倅不得已,为之引满,书生鼓掌当拍,少年嘬口作箫笛声,清越逼肖。红衣女再咳而歌曰:“夜深枫露凉,蟋蟀吟秋草。空江孤月明,魂迷故园道。”音轻锐凄恻,听者莫不酸鼻。书生颦蹙曰:“一人向隅,满座不乐;况满座向隅,将何以愉快一人耶?幸玉姑莫更发此声,致主客索寞!”少年曰:“玉姑愁绪纷如,那复有欢声向客?余不揣为代之。”乃飞一觞,歌以送之曰:“滚滚江上涛,溶溶沙际月。渺渺雁惊秋,迢迢乡梦绝。”其声烈烈如枭鸣。一座都笑。倅独赏其音节。
老翁曰:“无以嬉戏,转妨正事。适庄先生言,唯贵人可以了大家事,何隐忍不急商榷?”书生笑曰:“终是老人,虽日暮穷途,犹刻刻不忘切己事。然诚为要务,请为贵人陈述。敢冀鼎力,以副奢望,莫推诿乎否?”倅已半酣,攘臂曰:“人固有具热肠侠骨如某者乎?天涯邂逅,良朋盍簪,气味已投,金兰分定。又何事嗫嚅其辞,令人郁闷耶?”众闻之皆喜,即席展拜。书生再拜曰:“一言慨诺,众所心感。众所求事,此际未可尽言,贵人且志之,请于明日,循江岸向西,行里余,有老人矮而髯,操渔舟为业者,就而告以今日之事,并吾等情状,则彼自有说,必能使贵人豁然不疑也。”倅曰:“谨奉教。”于是四座欢甚,无复愁苦故态。
已而斗移漏转,约略四更,老翁曰:“贵人去舟已远,纪纲复不来接引,应下榻此间矣。”少年曰:“此自无庸议,但庄先生所居不广,大家留此,未免抵颈交趾,非所以待贵人。吾二人且去休。玉姑姊妹,不妨留此,侍贵人枕席,预报抚存之德。”三女闻之,垂首赧然。倅辞谢曰:“某虽失学,尝闻三女为粲。粲,美物也,而何德之堪之!”老翁曰:“不然,贵人热肠,为天人所钦瞩,何言不德?彼玉姑姊妹,虽云贱品,岂无环草私愿,聊酹涓埃于一夕乎?矫情震物,贵人曷取焉?”倅阳为拗阻,而阴实愉悦,乃以目视书生。书生曰:“未知雅抱何如耳。”倅曰:“某生平未尝拂人之情,粲不我弃,反敢弃粲乎?”众皆怂恿之。书生独正色曰:“玉姑姊妹,猥以沦落,孱困至极。得贵人发恻隐心,调饥甫慰,虽欲不听众人之所迫,及贵人之所为,不特不能,且亦不敢,正以蛹之以茧自缚,无力解脱,缄口制心,讵无隐憾。所赖仁人君子,奋拯溺扶危之志,遏偎红倚翠之心,是所望也。苟闻孟浪之谈,辄行苟且之事,背明德而逞私欲,是以义始而以利终也,岂鲰生翘首跂足之所望于贵人者哉?理痼于中,言激于外。幸宥其冒昧,取共憨愚。”倅惭汗无地,下席揖谢曰:“余翁所言,诚惛耄之乱命;骆君之意,尤□蘖之狂情。小子素愚,能不为其簧鼓!得先生诃而止之,不致禽处。古人所以尚诤友也。敢不拜药石之赐!”书生答拜而赞美之,曰:“贵人见善即迁,闻过辄改,多福未可量也!余、骆二君,归心太挚,遂行不恕。闻贵人悔过,亦当改之。”二人跼蹐不安,顿首引咎。三女子欣然色喜,再三叩谢,相继辞去。书生导倅入室,室甚卑隘,萧然环堵,惟正中设一竹榻,壁挂一篝灯,余无所有。书生安置已,反曳双扉,郑重而去,倅亦就枕。
既觉,则独卧一古冢旁古树之下。但见紫英黄萼,秋草纵横。重露砭肌,江天向晓,不胜眙愕。亟起着衣,僮仆已踪迹而至,悉哆口坌息,绕倅大哗曰:“何苦露宿于此!仆辈奔走一夜,到处觅寻,几曾停履!”倅曰:“唉!即予亦岂得已而不已哉!事极尴尬,正须与汝辈证明。”乃率众循江西行,约里许,果见一矮老人白发绕颊如毡,方解缆于芦汀,势将他徙。倅呼而止之,密告所遇,老人瞠目良久,始惙然曰:“君洵从庄秀才墓道中来矣。行年七十,不谓今日乃见异事。”倅问:“庄秀才何如人也?”老人叹曰:“此亦奇缘,非偶然也,可不明告乎?”因道:“此间道士洑之下流分港也。向西北茂林中,依山结庐以居者,有庄叟焉,年望七旬。予为比邻,交谊最深。叟木讷无他长,惟事念佛。其子为秀才,五十而死,死且二载矣。适闻君所饮宿处,即其殡宫也。秀才生时,质直好义,每值风雨大作,必亲至江干以拯溺为务。廿余年来,不下数百人。即有死者,亦必敛以棺衾,付其同行者载之去。唯有一老翁、一少年并三女子,名姓里居,俱无可考,故致今犹厝秀才墓侧,自客岁秋间,叟每嘱予,命留心于广南仕宦者。今据君夜来所遇,皆云家广州,且正符五人形状,又有姓可访,意叟必有所见闻矣。君如有意,何不同往一叩庄叟乎?”倅曰:“能为导否?”曰:“义在所在,岂有让君独劳?”乃舍棹扶浆,蹒跚导倅以行。
去门尚远,已见叟策黎杖,捻念珠,立树下持经咒矣。相见各有所述,叟乃叹曰:“老夫一心净土,无暇旁求。不意畴昔梦见亡儿,谓‘所厝五棺,二男三女,皆珠江人也。苟有仕宦其地者,携回葬之。虽无亲故,亦正首丘,不强于念佛万声耶?”老夫志之,二年于兹矣。昨宵复见梦云:“今日心愿可了。’故立俟于此。讵意若是之验,虽以托老友,而老友能尽心力,又强似我念佛功德矣!尊官诚能为是义举,不妨火化之,携骼南行,但摒挡一月俸钱,买半亩地,葬之,亦仁人之事也,不又强似老友之尽心力乎?”倅感其言,亟往取五棺,聚薪化之,分贮罐中,载之以去。
闲斋曰:若庄秀才,可谓锐于行仁者矣。生时未了事,死必了之。若倅者,可谓勇于行义者矣。不能利而行,必勉强而行之。然非庄不能成倅之义,亦非倅不能成庄之仁。兹二人者,所谓相需济美者也,而庄尚矣。至于庄叟之好善,渔叟之酬知,士夫所未逮者,彼则行所无事焉。岂唯齿之当尊,亦且德之宜表。世儒眼大如豆,又乌知村翁野老,固多不失其赤子之心也,可不勉哉!
兰岩曰:庄生生前好义,拯敛多人,死后复能规友以义,嘱父留心于无主之魂,致能各归乡土,诚义人义举也!五十而亡,终于诸生,天何报施之薄哉!
倩霞汀镇右营游击李锦,为予言:耿精忠封闽时,骄奢淫佚。有林青者,年二十,为耿府护卫。独承眷爱,不啻子侄,以故得出入藩邸不禁,虽耿之爱妃宠妾,皆得见之。合府呼为小林。
值七夕,耿与诸妃夜宴,见林侍侧,戏问曰:“汝娶室乎?”对曰:“尚未。”耿笑曰:“吾贵为藩王,日与诸姬极床第之乐,视双星之一年一会,代为寡欢。今汝少年稚齿,正当行乐及时,乃游泳似鳏,其何能耐?吾侍女如云,容汝自择一人,以为佳偶。”林跪曰:“承恩命,但得倩霞为妻,平生愿足矣。”耿笑顾诸姬曰:“谁谓小蛮子选色不精哉!倩霞方龆龀,即从吾于沈阳,学作内家妆。迄今又十年,年十九矣。吾非不欲纳之,特以吾子欲之故也。今吾子殁矣,诸子过稚,吾又将老,诚不可老夫女妻,蹈枯肠之咎。若以归此子,洵属佳偶。虽然,谈何易也!吾思得一法,翌日当令窥窗自选,视其福厚薄耳。”遂尽欢而罢。
次日,耿命以红锦为步幛,长数寻,周布于广厅,每相去尺余,穿一穴如碗大。共选艳女三十人,各出一掌于穴外,而全身悉隐幛中。使内监导林入,嘱曰:“此三十人中,有倩霞在,汝自识之,择定即书名于其裳,吾将亲验焉。”林受命,往复审视,莫不纤纤如玉,实难分辨。方踟蹰间,猛忆倩霞左手无名指有爪长二寸许,盍执以为证?于是还阅至十六掌,果符所见,亟取笔书名,回白于耿。耿验之,果倩霞也。愕然曰:“岂有是哉!”呼倩霞出其手,反复视之,见指爪,乃大笑曰:“弊窦在此矣!汝姑退,明日更有良法,必使尽善无弊而后可。”林怏怏而出。归寓祷诸大士。是夜梦一女奴,持白绢一片,赠林,上有花纹,作川字形,林拜受而寤。不解何意,辗转不能复寐,披衣待晓。
晨起,方盥漱,即有传王命召林者。急衣冠趋府,耿已坐斋中。谕曰:“步幛复设,汝可复去接天婚矣。”一监导而入。及厅内,锦帐布置如故,但每一穴出一白足。林骇然欲避,监挽之曰:“王以手有弊,故示以脚耳。依旧五指一掌,特无二寸爪甲。汝其细认之。”林不得已,乃依次阅视,但见 踦春妍,趾拇玉润者,不一而足。卒见一足,洁白细腻,异于他足,且隐隐有川字纹在趾间,宛然梦中所见于缯上者。恍然悟,即书名焉。白耿验之,倩霞也。大惊叹曰:“天缘也。”遂以倩霞妻之,更赐千金为妆奁之费。
林青得倩霞,出于意表。深感耿恩德,欲图厚报,每形诸颜色,徵诸话言。倩霞说之曰:“王之有恩于君,固矣。然王之行事,类此者甚多,未可谓以国士遇君也。且君以弱冠补黑衣,一年之间,得至护卫。诚以王为冰山之靠也。而王淫虐已极,及身必致奇祸。皮之不存,毛将安附?不如去此他适,庶几为全身远害之道。”林曰:“一官萦绊,去将安之?”倩霞曰:“君意未决耳,意果决,莫虑无栖止处。儿有姨在京师,盍往投之?”林亦知耿将为逆,无计遐举,闻倩霞言殊喜,急打叠细软,市两骏马,与霞乘夜北遁。依托姨家,入籍宛平,出资贩茶,遂为富室。
霞固开元人。耿为总兵时,尝统兵过宁远,路见霞牧豕于田畔,一老妪坐户下缉苎麻。霞时才九岁,虽乱头粗服,脂粉不施,而眉目如画。耿问老妪,云是孙女。耿出白金十两欲取之,妪不从。耿大怒,掠之以归。及长,修短得衷,纤秾合度,玉肌花貌,艳丽殊常。耿屡欲纳之,而袁姬不容,故迟至十九,忽归林。倩霞在耿府十年,府中事无巨细,悉能言之。其姨及诸女眷,逐日于绣窗茶榻间听其追术,以广新闻。略记数则,比诸媚猪艾豭之条,为逆藩秽史。
倩霞言:耿内宠甚多,自妻以下,曳罗绮如夫人者二十余人。唯袁姬齿稚色妖,宠冠诸妾,而淫妒性成,耿爱而惮之。袁冶容诲淫,闽中夏热,袁晚浴后,着蝉纱雾毂,肌体隐约可见。耿少子,别姬所出,最佻达,为见惯之司空,遂蒸焉。每交接,不避婢媵,丑声外扬,不知者,惟耿与其妻耳。
藩下有卢大眼者,质直而能事,耿倚之为左右手。一日,侍耿闲话,适少子趋过于前,衣服华异,腰间杂佩甚多。耿顾而乐之,谓卢曰:“诚翩翩一美少年也!使宰河阳,当为万花主人。此间风俗不美,当防闲其出,勿近娈童。”卢曰:“佩玉蕊兮,王无所系之。”耿曰:“何谓也?”卢对曰:“昔日臣猎于野,鞲鹰嗾犬,不遗狡兔,而一矢外地,有介鹿而不之顾也,岂臣见其小而不见其大哉?亦以神之有注有不注耳。王见世子不服饰,而不叹其妖,是犹臣之见兔而不见鹿也,所失不亦多乎?夫冠者所以壮其首,服者所以章其身。故冠 以触邪也,冠蝉以洁操也;衣豹示服猛也,袭貂昭美德也;志道则佩环也,修德则佩琨也;玦以决疑, 以解纷也。所以见其佩而知其能也。今世子衣服炫异,是谓不衷;修饰容仪,是谓阶厉。臣恐秽德之彰,在萧墙之内,不在寝门之外也。”耿大怒,选事杖杀之。
藩府多梨园子弟,皆极一时之选。有贴旦名珍儿者,尤姣媚。耿少子与结断袖之契。耿入觐,辄出宿其家。袁姬廉知其事,大恨曰:“儇薄子!敢如此妄作耶!”亟率侍女十数人,联灯列炬,潜出府后门,掩其不备。王子大惊,肘行以逆之,叩头求免,珍儿伏地战栗,不敢仰视。袁叱令举首,烛之美甚,遽慰之曰:“汝无恐,吾非噬人者。”竟与偕归,亦留其乱。是夜袁即脱阴而死。死后府中有鬼怪为厉,往往形现,俨然一白猴。耿闻之,泣曰:“吾固知其为巴山老猿所化也。”以珍儿殉之,怪乃绝。
又耿每盛怒时,往往剥人皮,岁以十数。侍女玉笙者误碎玉斝,耿怒,命剥其皮。甫缚之,已惊仆而死。舁出,将瘗郊外,中路复苏。舁者匿为义女,嫁于庠生李某。李及第,授山东一县令,玉笙今为孺人矣。
又,王子喜为夜游。时有刘参将者,新任城守营,立法严肃。代鼛击柝,终宵戒严。适夜巡,王子微服过所欢,为刘所执,问何事夜行,叱令通名。王子不以实告,刘怒,即街头褫衣笞二十,血肉狼藉,卧月余始瘥。此事无知者,惟我等侍婢知之最审耳。
耿平居喜食鸡翠,每下箸,非数百不餍。袁姬犹嗜榛栗及熊白,耿为百方致之。庖人胹之失饪,往往获死。侍女灵芝,忽被狐祟,喜近男子。耿怒,亟选藩下少年二十人,命次第裸呈以淫之。阅人已遍,而灵芝不惫。耿笑曰:“丘壑可盈,是不可厌也。”旋释之。
又自言在府时,独耿妻钟爱至,共寝床。耿妻好佛,罕与耿相见,故得始终自保,不然,亦难免于服役诸婢,同罹祸患污辱矣。第于众目之前,白足听选,终觉抱惭于一生耳。女伴闻之,遂相传说。耿死,林携倩霞仍归福清,子孙繁盛,至今不绝。
兰岩曰:热闹场中,抽身远避,士君子之所难也。倩霞以一女,见逆藩凶暴,遂知祸不旋踵,劝林勇退,何其识之精,行之决哉!吁!巾帼也,胜大丈夫矣!
落漈海水至彭湖,势渐低,近琉球,则谓之落漈.落漈者,水趋下而不回也。洋船至澎湖以下,遇飓风作,漂流漈中,回者百一。盖海水之中,又有急流以海水为崖岸焉,斯亦奇矣。予在鄞江时,闻闽人过台船,漂入落漈者,其迅如飞,瞬息不知行几千里,舟中数十人,咸以为断无生理,但相顾傍徨,任其漂泊颠沛。久之,忽闻大震一声,人人颠倒,船遂不动,众莫测其故,徐出视之,方知抵一荒一岛。船为漈水所推,直上沙岸,故搁不行。众告语欢呼。
岸上砂石悉赤金,怪鸟颇伙,不一其形,见人亦不惊飞。饥则捕食之,有如鹅者,味独美。夜间绕船尽鬼,啾啾不绝,至晓乃殁。夜则复然。居半年,渐与鬼习,可通言语,鬼因言:“此间去中国数千里,往日陷于落漈,流尸至此,去家窎远,通梦无由。然久栖于此,颇谙海洋潮汐之理,大概阅三十年,落漈一年,今屈指计之,一两月后当平满矣。君等亟修补船只,可望生还也。”众感谢,或问:“所食似鹅之鸟,何鸟耶?”鬼曰:“此非鸟,亦鬼也,历年既久,精气耗散,故幻此形耳。”众为叹息,因各运斤操斧,连夜修葺废舟,工甫竣,落漈早平满,与海水无所分别。众欢声雷动,推船下水,治帆将发。鬼群哭而送之,竞取岸上金沙相赠,且嘱曰:“归去勿相忘!幸致声乡里,好作佛事,为我等荐拔。”众争许之。扬帆破浪,行一日夜,达闽之重门。众感鬼之情,伤其堕落,共出资建水陆,并访其家,赈恤之,分其所赠余金。诸客拥巨万,多为富商。
兰岩曰:赤金人所争爱,至戚良朋,为此结怨构讼者多矣。乃有地焉,金杂砂砾,在在所取,斯诚乐国,未有肯舍而之他者。乃群鬼痛哭求拔,直有不可一朝居之势。鬼何不恋此多金哉?亦以死可悲耳。世之拥多金而心死者,恬不为怪,然亦无甚趣味矣。不思避而恋之,佛氏有灵,恐不能为此种人荐拔也。
伊五兵丁伊五,身□□而貌么襏,贫不能自活。独走出城,将自缢林中,为一老人所见,问为何所苦,而轻生若此,伊以情告,老人嗤曰:“葛藟犹能庇其本根,况人耶?观子神气完兄,城府不密,载道之器也。予有书一册,授子习而精之,足够一生吃着。”言次出诸袖中,尽符录耳。抄写亦甚潦草,伊展阅,即反之曰:“此犹石田,无所用之。”老人曰:“何也?”伊曰:“予僦屋以居,卑庳近市,此符纵验,亦何从而习之乎?”老人曰:“此亦当虑,但子能从我,则无患矣。”伊曰:“求死之人,何所不可。”乃偕循一僻径,迤左行,有止水一湫,蒹葭聚翠,广袤数里,深邃处得一矮屋,虽茅茨不剪,颇虚敞精洁,遂止宿其中,从老人受学。一日两餐,必餍酒肉,七日而术成。老人与屋皆不见。伊知遇异人,欣然而返。
平日面朋酒友,怪其小康,群思咀嚼之,往往讽以谀辞。伊慨然敬诺,乃相与赴富春楼。同七八人,恣情饮啖,计所费八千四百文。众坐视其何以偿,蓦一黑面汉至席前,拱立曰:“主人知伊五爷在此款客,敬奉酒资,祈检致。”随解腰缠,置几上而去。数之,适八千四百文。众大骇,伊独不之怪,已而各醉饱,同步市中。见一人乘大白马,急驰而过。伊纵步追及之,捉衔大叱曰:“可即与我!”其人下马求免,形色仓皇。伊怒曰:“不与我,我即用武矣!”其人不得已,探怀出一物奉伊,伊受而释之,其人怏怏仍驰去。众环问其故,并索观所得物,伊出示,但一小皮囊,淡藕色,形如半胀猪腹,不测何物。伊曰:“所谓储气囊,其中所贮,小鬼魂魄也。彼驰马者,系过往游神,往往偷攫人家小儿,倘不遇我,又死一小儿矣!会须与诸君往活之。”众固未信,莫不翕然从行。俄入一僻巷,向西一人家,寂阒闭门,中有哭者。伊取小囊,就门隙张之,出浓烟一缕,蛇游而入,随闻其家有人曰:“孩子苏矣!”旋止哭,欢声彻户外。伊急挥众而返。人由是神之。
南城某贵公,有女为邪物所凭,闻伊有神术,厚礼招致。女在室,已知伊来,形色惨沮,望流而仿佯。伊入室,女屏息屋隅,提熨斗自卫。伊周视动止,出谓贵公曰:“小姐之病,器物之妖也,今夕当为公诛锄之。”贵公喜,凡有所需,莫不如命。夜漏下,伊启囊取一小铜剑,其锋畟畟,吐光如彗,仗之入室,贵公率家人院外伺之。寻闻室中叱咤扑击之声,与物之腾掷声,女之诟詈声,喧哗庞杂。良久寂然。但闻女叩头有声,切切哀恳,语悲苦哽咽,不甚了了。寻闻伊呼烛甚急,婢妪争相执炬,一涌而入。伊已收剑入囊,女伏床下不动。伊指地一物示贵公曰:“此即为祟者,今见擒矣。”视之,则一藤夹脉也,聚薪焚之,精血流溢,气味如烧肉,逾时始尽。伊复书符,令女吞之,病遂若失。贵公甚德伊,赠赉极厚,伊以其资购室娶妇,俨然素封矣。
兰岩曰:求死幸免,反得异术,伊诚有夙契耳。不然,彼老人日游天壤,一遇困穷,辄为援引,吾恐老人不能周遍也。
段 公 子平阳,陶唐氏之故都也。其俗勤俭,多窑居,富室尤盛。新安赵给谏吉士《竹枝词》云:“三月山田长麦苗,村庄生计日萧条。羡他豪富城中客,住得砖窑胜土窑。”盖纪实也。
镇署三堂后,有窑五圈,窑上覆楼五楹,绕以女墙,旧为狐所凭据。乾隆初,总戎段公出巡所汛未归。公子方弱冠,夏月偕一童,宿花厅之西轩。二更后,月明如昼,砌虫唧唧,夜气清凉。闻院内履声藉藉,公子白身起,穴窗外窥。隐隐见一少男一幼女,对坐花台畔,丰姿都美,同看明月。少间,女子曰:“讵意今宵,月色清皎乃尔。三哥尚忆去岁中元,在姑射山石室中,与无一师,饮般若汤,食穿篱菜,唱和《柳梢青》,言笑晏晏时乎?”男子曰:“瞬息事,那得更忘!第彼时,我甚不欢畅,颇厌髡奴醉后,斥 笑鹏,而妹亦饮酒过多,可南可北,我在旁大有为妹悲歧路之意。昨过李氏新阡,墓已宿草,我尚涕泗,而妹竟处之淡漠然焉。今夕又将别有所图,是歧路之中,又有歧焉。究不足为宗族效法。”女曰:“少年不努力,老大徒伤悲。人生世间,如轻尘栖 草耳。妹虽形秽,宁不自爱?岂因李生之亡,遽甘心茕独乎?且妹之所以报李生者,亦至矣。初至其家,家无儋石之储。釜无水,焉得生鱼?并无甑,何得生尘?李生方卧,牛衣中,呼癸呼庚,褴褛不让行乞,妹即为新庐舍,给饔飧,制衣履,二年之内,百废俱兴。人谓茑萝不能独生,必托乔木。李则乔木而附茑萝矣。设当时妹即两袒,亦何负于李生;况今冢骨已枯乎?再李生才如袜线,百不逮人。面朋面友,萋菲时作。轻鸡爱雉,每每唐突西施。始犹娟秀,半年后貌渐寝,将就木,面目愈支离。妹不自解,曩日何故煞有痴情。伊思啜鱼婢羹,犹汲汲为之烹饪。三哥岂不知之?”男子曰:“我亦聊言之耳,乌能使妹必听?但虑夙冤累积,获罪于天。城门失火,殃及池鱼也。兄妹肺腑,岂忍漠置,不一规诫乎?劝妹亟归,勿复干犯恶客。纵使见爱,亦不足为宗族光也。”女子不悦,曰:“见爱虽不足光五宗,见恶谅不致夷三族。三哥幸勿预妹事,即有祸,必不相嫁也!”男亦艴然拂袖而起,行至院门,复回首向女曰:“望尊重,颠踬勿悔!”女他顾不答。男子去。女自哂还自诵曰:“何时作如许态!岂遗却兔园册子耶?自且有欲炙之色,乃欲人见熊蹯而勿 。然则前日鹿腊,何伏案自决,不以一胾让人耶?”寻亦不复言,缓缓入花荫,绕过亭后,寂不复见。
公子心知为狐,而心艳其美,又怜其慧黠,就枕不能成寐。良久,忽闻叩户声,诘之,曰:“开门自分晓,底用多问。”音呖呖如莺簧,知为女至,大喜,即启户纳之。异香满室。谛视之,美丽绝伦,真天人也。相与把握甚昵。公子虑僮觉寤,女至榻前,以袖拂僮面者三,却回曰:“无妨矣。”公子叩其所自来,女自言萧姓,与公子夙有缘,故来相就。公子神已迷,意已夺,不暇致详,遂与绸缪,相得无间。黎明始去。自此无夕不至。女好饮善谈,称神语怪,言多不经。而枕席之间,狂荡无节。半月后,公子精神恍惚,食减骨柴。夫人颇怪之,而密询,不得其实。严究书僮,僮曰:“未见他异,惟半月前,睡即梦魔,手足尽痿,不能转侧。至今无夜不然,鸡鸣方醒。”夫人大疑,不复使公子宿轩中,命从己宿。是夜三更,夫人与诸婢,亦皆梦魇,大惧,而无如之何,惟与诸婢媪轮环斗叶子,坐守达旦。
无何段公归,夫人告之以故。公曰:“无哗,今夜令儿从我宿。”因与宿斋中。公劳顿,着枕辄酣寝。公子对榻卧,瞬息万虑不安,俄闻院中人语,曰:“妹莫孟浪,今夕断不可往。”又闻女应曰:“前已有言,勿复尔尔!”公子辩其为女子声音,急起拥衾坐。女弹指窗棂曰:“何不开门?”公子潜伏窗下,低嘱曰:“今夜家大人宿此,且迴避,他日再谋会。”女笑曰:“今夜携得妙药来,何反自参商?且尊大人焉得预儿媳事?”公子嬖惑已久,无复踟蹰,亟启扉。段公已寤,隔帷视之,知为狐媚,乃伪寐以俟。随闻女子曰:“大人果在此宿乎?”公子令噤声,女子嗤嗤笑,徐至榻前,徐搴帷向公,将以袖拂公面,公骤起捉之。女大惊,摆扑欲遁。公于枕畔抽剑,急刺之,迎刃而解,化一黑狐,死床下。衣在公手如蜕。然移烛看剑,血不濡缕,诚宝剑也。
公子啜泣跪床下,请其尸瘗之。公笑曰:“痴孩儿!见其异物犹恋恋耶?”怜其情切,即以尸与之,公子为其具棺衾,葬于后圃。次夜,闻园中哭者甚众,移时始寂,旋失尸之所在。署中狐祟遂绝。公子后出仕为司马,为他事正法,段公亦恚忿而死,人多以为杀狐之报云。
兰岩曰:谏而不听,致罹败亡,狐亦愚矣。情之所钟,死不足惜,狐又足嘉矣。然观其于李氏子,淡焉漠焉,则狐非情种,直淫物也,死不足惜矣。
戆子谢梅庄济世在翰林时,佣三仆,一黠,一朴,一戆。会同馆诸公,就谢为茱萸会,把菊持螯,主宾尽乐,酒酣,一客曰:“吾辈兴阑矣,安得歌者侑一觞乎?”黠者应声曰:“有。”既又虑戆者作梗,乃白主人有他事,遣之以出,令朴者司阍,而自往召之。未至,戆者已归,见二人抱琵琶,率四五姣童在门。诧曰:“胡为乎来?”黠者曰:“奉主命。”戆者瞋目厉声曰:“自我门下十余年,未尝见此辈出入,必醉命也!”挥拳逐去。客哄然散,谢深衔之。一夕,燃烛酌酒校书,天寒,瓶已罄,颜未酡,黠者 朴者再沽,遭戆者于道,夺瓶还。谏曰:“今日二瓶,明日三瓶,有益无损也。多沽伤费,多饮伤身,有损无益也。”谢强颔之。
既而改御史,早朝,书童掌灯,倾油污朝衣。黠者顿足曰:“不吉。”谢因而怒,命朴者行杖。戆者止之,复谏曰:“仆尝闻主言,古人有羹污衣,烛燃须,而不动声色者,主第能言而不能行乎?”谢迁怒曰:“尔欲沽直耶?市恩耶?”曰:“皆非敢然也。恩出自主,仆何有焉?仆效愚忠,而主曰沽直。主今居言路,异日跪御榻与天子争是非,坐朝班与大臣争献替,弃印绶其若屣,甘迁谪以如归,主亦沽直而为之乎?人亦谓主沽直而为之乎?”谢语塞,谢之,而阴愈衔之。由是黠者乘隙,日夜伺其短,谤之。朴者共媒蘖,劝主人逐之。会谢有罪下狱,不果。
未几,奉命戍边。出狱治装,黠者逋矣。朴者亦力求他去。戆者攘臂而前曰:“此吾主报国之时,即吾侪报主之时也。仆愿往。”市马造车,制穹庐,备粮糗以从。谢乃喟然叹曰:“吾向以为黠者有用,朴者可用也。今而知黠者有用而不可用,而戆者可用也;朴者可用而实无用,而戆者有用也。”遂养以为子,名戆子焉。
至军营,居未久,而资斧告匮,鬻及裘、马。久之,渐不可支。戆子日荷火枪,出十余里外,猎取麋鹿獾兔,以谢谋餐。一日,逐一鹿于乱草中,蹶而仆,足陷入地中尺余,出足视,沙中白金灿然,数之,得二十巨铤,适千金。取之以归,谢以咨白将军。将军闻而异之,询其故,得知戆子所为,拊髀曰:“沙漠乌得有藏金,盖天所以旌义仆也!”仍以金归谢,召戆子,奖以衣、裘、羊、马、金十两。自是塞外王侯,皆加殊礼。及赦归,谢官湖湘。戆子劝其勇退,谢致仕颐养林泉。戆子寿至九十,无疾而终,感以为忠义之报云。
兰岩曰:直言不避,始终如一,此其所以卒享寿考也。彼奔走逢迎,不顾名义,一旦失势,即引避而唯恐祸及,诚小人作用耳。宁独仆人也乎哉?李伯瑟曰:“古今来,此三种人尽之,却被一枝笔描写无遗,朴者犹可恕,黠者直可诛,而戆者不朽矣。
某 马 甲马甲某乙,居安定门外营房中,贫甚,差役多误。其佐领遣领催某甲往传语:“亟出应役,不则必斥革矣。”甲素与乙相善,即往见之,入门,马矢满地,破壁通邻。屋三间,稭隔一间为卧室,妻避其中。时际秋寒,乙着白布单衫,白足趿决踵鞋,甲一见,恻然曰:“弟一寒如此哉!”因致佐领语,且曰:“料弟贫苦,我归见牛录章京(即佐领),当为缓颊。但日云暮矣,不克入城,舍此无信宿处。”解衣付之曰:“弟应久不举火,讵可以口腹相累?此衣可质钱四五千,姑将去,市肉沽酒,来消此寒夜,余者留为数日薪水费,幸勿外也!”乙赧然抱衣去。
营房去市远,曛暮未归。甲独坐炕头,寂无聊赖,检得鼓词一本,就灯下观之。有顷,闻房中哀泣声,知为乙妻苦贫。窃为感叹间,蓦见一屈背妇人,蹒跚入室,至佛案前,塞一物于香炉脚下,仍出户出,面目丑恶,酷类僵尸。甲觉其异,起视炉脚下,所塞物,则纸钱十余枚。深怪之,不禁毛戴,付诸丙丁。
房中泣声渐粗,倍觉惨切。潜于帘隙窥之,乙妻已作缳于梁间,将自缢。甲大惊,不复避嫌,急入救之,慰解再四。乙妻含悲致谢。出坐明间,如芒在背,前所见妇人又来,觅炉下纸钱不得,惶遽之状可厌。甲叱之,惊走暗处,遂不复见。索之不得,骇问乙妻见否,乙妻曰:“彼靡夜不来,来则我辄心伤,不克自禁,转念不如一死为快。初不识其为何如人也。”甲颔之曰:“冥念致邪,苟能安命无他想,则此物奚其致哉!此后尚须慎之。”
既而乙归,甲备述其事,因劝曰:“时衰鬼弄人,此处不可复居。予城中有屋楼椽,携弟妇姑就居之,否则恐致殃也。”夫妻感其谊,乃移入城,后得无事。甲白诸官,闻而异之,因亦怜而宥之矣。
兰岩曰:贫苦致此,殊为可怜,乃鬼复乘此而谋替代,宁冥冥中一任鬼魅作祟耶?救其死而居以安宅,所谓良朋者,甲岂少愧哉!
米 芗 老康熙间,总兵王辅臣叛乱,所过掳掠,得妇女,不问其年之老少、貌之妍丑,悉贮布囊中,四金一囊,听人收买。三原民米芗老,年二十,未娶,独以银五两诣营,以一两赂主者,冀获佳丽。主者导入营,令其自择。米逐囊揣摩,检得腰细足纤者一囊,负之以行。至逆旅起视,则闯然一老妪也,满面瘢耆,年近七旬。米悔恨无及,默坐床上,面如死灰。无何,一斑白叟,控黑卫载一好女子来投宿,扶女下,系卫于槽,即米之西室委装焉。相与拱揖,各叩里居姓字。叟自述:“刘姓,蛤蟆洼人,年六十七,昨以银四两,自营中买得一囊人,不意齿太稚,幸好颜色,归而著以纸阁芦帘,亦足以娱老矣。”米闻之,心热如火,惋惜良深。刘意得甚,拉米过市饮酒,米念借他人酒杯,浇自己块垒,计亦得,乃从之去。
妪俟其去远,蹀躞至西舍,启帘入,女子方掩面泣,见妪乃起裣衽,秋波凝泪,态如雨浸桃花。妪诘其由,女曰:“奴平凉人,姓葛氏,年十七矣。父母兄弟,皆被贼杀,奴独被掠,逼欲淫污,奴哭骂,群贼怒,故以奴鬻之老翁,细思不如死休,是以悲耳。”妪叹曰:“是真造化小儿,颠倒众生,不可思议矣。老身老而不死,遭此乱离,且无端窘一少年,心亦何忍。适见尔家老翁,龙钟之态,正与老身年相当。况老夫女妻,未必便利。彼二人一喜一闷,不醉无归。我二人盍李代桃僵,易地而寝,待明日五更,尔与我家少年郎早起速行,拼我老骨头,与老翁同就于木,勿悲也。”女踟蹰不遽从,妪正色曰:“此所谓交易而退,各得其所,一举两得之策也,可速去,迟则事谐矣!”解衣相易。女拜谢,妪导入米房,以被覆之,嘱勿言,乃自归西室,蒙首而卧。二更后,叟与米皆醉归,奔走劳苦,亦各就枕。三更后,米梦中闻叩户声,披衣起视,则老妪也。米讶曰:“汝何往?”妪止之,令禁声,旋入室闭户,以情告之。米且惊且喜曰:“虽承周折,奈损人利己何?”妪哂曰:“不听老人言,则郎君弃掷一小娘,断送一老翁矣,于人何益,于己得无损乎?”米首肯,妪启衾促女起,嘱之再四。米与女泣拜,妪止之,嘱:“早行!恐叟寤,老身从此别矣。”即出户去。米亟束装,女以青纱幛面,米扶之出店,店主人曰:“无乃太早发?”米漫应之曰:“早行避炎暑也。”遂遁去。翌日,叟见妪大惊,诘知其故,怒极,挥以老拳,妪亦老健,搒掠不少让。合店人环观如堵。叟忿诉其冤,欲策蹇追之,闻者无不粲然。居停主人曰:“彼得少艾而遁,岂肯复遵大路以俟汝追耶?况四更已行,此时走数十里矣。人苦不自知耳,人苟自知而安分者,竟载此妪以归,老夫妻正好过日,勿生妄念也!”叟痴立移时,气渐平,味主人言,大有理,遂载妪去。迄今秦陇人皆能悉之。
兰岩曰:妪为米谋,亦云忠矣。然亦天假之缘,故尔易易。世之极尽心力而卒不能有成者,岂少也哉?安得此妪,遍天下而调停之?
韩生宜君诸生韩某,年二十,资质韶秀。读书于玉皇庙之后阁,服役者,一小童而已。一日,童送食上阁,见生瞑目兀坐,寂然不动,以两指夹书一页,似欲翻阅者。亟唤不应,童心悸,呼道士入阁,视之,皮肉已寒,气已绝矣。道士大骇,告其家。家惟孀母并一姊,闻之,惊惶失措,急至阁,抚尸大骇。鸣诸官,邑宰刘公(士夫)往相之,一无伤损,唯阴囊肿起如猪脬,阳具青黑,坚硬如铁,自脐下中分一线,直至肛门,红似胭脂。老于仵作行者皆不能辨。讯道士及童,实不知情,大索阁上,亦无可迹,遂成疑案,事遂寝。后廉知生小有才,而渔色无厌,故有是报。
兰岩曰:渔色者,宜警是哉!
卷二修鳞山左梅和鼎,客潮阳,粜籴致富。娶妻纳妾,买童仆,蓄婢媪,置田宅于白云坛,遂家焉。然富而不骄不吝,性倜傥,好施予,异乡客有落拓不能归者,苟一告急,无不应之如响。以故人钦其高义,而弗忌其多财。梅暮年能甘寂寞,居恒无所事事,辟宅后隙地数亩,结构一轩,左园右圃。岭南地暖土肥,插竹数日成林,植树弥月垂荫。复叠石为山,穿沼蓄鱼,奇花异卉,足以自娱。
东邻有修鳞者,为郡诸生。少失怙恃,三十未婚,炊烟屡绝,而处之泰然。梅重其品行,常通庆吊,而修生从不向之摇尾。梅或偶供廪给,必力辞不受,即强而后可,亦必宛转报复,适敌其数而止。梅叹曰:“古人一介不轻取予,吾于修君信之矣!”自是益敬之。
会夏日,梅瀹茗纳凉,暴雨骤至,承霤如倾。逾时雨霁,□□在东。忽报修先生至。梅惊喜出意外,谓高士屐齿来破苔纹,殊足为交游光宠。倒屣迎之,握手甚欢,修匆匆作寒暄语,即目视假山,咄咄称怪事,曰:“此其定都山乎?”山东北十数武,有巨石横卧,修度其方向,曰:“所谓大石国也。”于是循假山而南,得鱼沼。沼西岸见蚁封高二三寸,指示梅曰:“此东海,此蚍蜉国也。”复蹲身沼畔,拂花拔草,若有所觅。梅从旁,不测所为,但接踵追随,行云则行,止云则止,方匿笑书痴作用,迥不犹人。既而修觅得一物,愕然曰:“果有是哉!”梅就视之,则枯鲋一尾,长三寸余,蛀已过半矣。修却步,把梅手,还至假山下,绕石搜索,见群蚁营穴,衔土出入不休,瞿然若有所失,伫立咨嗟,潸然泣下。梅致诘其故,修叹曰:“事极奇异,请入轩为丈人详告之。”梅怀惑殊甚,及闻修备述甚异,梅废然良久,顿悟身世,相与谈禅论道,为方外交。共入罗浮山采药,不返。梅仲子蟠根,从鄞江上官周学画,故其先人与修生事,上官知之极详,予闻之,喟然曰:“此南柯之续也,请志之。”
先是修生独居一室,旦夕攻苦,盖锐志于功名者。一日,倦读,当北窗午睡,朦胧间见一黑衣人,排闼入,长寸许,促修:“速起,使臣持节至矣。”修方欲致询,其人已出,修逡巡下榻,自觉身已暴缩。错愕间,彩帐已列满阶下,持节者衣冠皆非时制,侍卫甚都,传呼曰:“蚍蜉国王召修鳞赴阙,可即就道!”修再拜辞谢曰:“草莽微臣,无往见之义,讵敢应旌旂之召,致乖羔雁之仪?”使臣曰:“王以先生贤者,礼当就见,恐致逾垣,故使近卢玄蚼恭御蒲轮,代将白璧,望先生幡然应聘,惠辱海邦。萃野渭滨之事,唯先生之所熟闻;而箕山颖水之风,非寡君之所敢望。修再三谦让,然后受命。左右进冠服,掖之升车,人马纷纭,循阶而行。约数十里,甫抵西墙下,阴念墙西即梅氏园矣,行来何觉太远。疑心满腹,第无如之何,姑听之。俄墙下辟一城门,楼堞具备,榜曰:”东关,“石磴百余级,前驱旂鼓按部而入,有数人跪道左曰:”关吏祗候矣。“入关,息驾馆驿,铺陈极华美,水陆馈饷无算,唯与玄蚼对享。翌日出关,关吏请扈从。玄蚼颐指曰:”免!“气象尊大,修知其为国之贵臣也。日中抵国门,王郊迎三十里,冠紫金冠,衣赤锦袍,披素罗鹤氅,貌甚奇伟,执礼甚恭,修下车趋拜,王答拜曰:”祖宗灵爽,得先生辱临敝邑。惟是敝邑之社稷实有赖焉。先生不远千里,必有以教寡人,寡人虽不敏,悉举封内,惟先生之命是听。“对曰:”臣学识短浅,性癖山林,既乏夷吾富国之才,讵有景略匡时之志?不意礼隆三聘,滥叨丝马之加,敢不力赞一筹,勉效涓埃之报。“王大喜,载以后车,告诸太庙,爵为上卿,军国大事,悉取决焉。
修素谈经济,一旦置身通显,鞠躬尽瘁,夙夜酬知。乃请命出巡,遍历郡县,沿海四十余城,各审其山川形势,亲绘地图,其国西负连山,东滨巨海,长林大泽,广斥无边。四境分为大镇,置使相,各辖六七城,皆宗臣领之。其人好勇多力,其俗尚意气,喜游猎。向南八百里有都会,名大石国,其风慓悍,乐于战斗。国人畏之。修周巡半载,悉了然于胸中。归国复命,退而上疏曰:“臣奉命巡视封疆,往返数千里,经历四十城,郡县无秦之酷吏,边关皆汉之嫖姚,三老兴歌,万民安堵,太平有象,如此可徵。第古之圣君贤相,安不忘危,治必防乱。强邻孔迩,常如虎视之耽耽;鄙俗相沿,不啻狼贪之逐逐。伏乞防微杜渐,易俗移风,黾勉群工,以臻上理。”疏入,王优诏答之。居无何,大石果入寇,镇南都护司空玄蚼告急。王加修太宰,赐上方剑,命监玄□、玄□军,督西南二镇兵万八千以御之。修出奇兵绕出敌后,夹攻,大破之。俘馘数千,擒其枭帅。大石惧,上表请藩也:“修帅,神人也,南人不复反矣。”修谕以利害,尽归其俘。及凯旋,王犒师于紫菌之宫,工歌《采芑》以飨将士。以修为右仆射兼侍中尚书令,平章军国重事,尚拖花公主,赐甲第一区。金玉锦绣,赏赉无算。修安享四十年,五子三婿,皆为显官,势力煊赫。
会海滨有巨鱼,潮落失水,王命贵臣玄蚼率全国之民,往取厥鱼。鱼长百丈,头尾如山,国人抢攘弥月,仅移百里。修上疏谏止,以为竭民力以纵口腹之欲,非盛德事,请罢其役。王召修面谕之曰:“夫学贵流通而忌拘泥,若夫戾人情而乖时务,王安石所以非救时宰相也。我国人情风土,相国莅治数十年,岂尚未之深悉耶?高原硗瘠,下隰斥卤,民不耕而食,赖游猎以为生计。巨鱼出水,是天赐丰年。群臣皆贺,而相国独有异议,勿得人情时务犹有未娴乎?”修见所言不纳,怏怏而退。一日,太史玄□奏山蒸土润,主有大水。王大惊,议迁都以避之。镇北都护宁朔侯侍中玄□上言:“积石山高远深邃,堪可经营新邑。”王大喜,命修往相宅。修奉命致山,相其阴阳,度其原稤,见山童水远,深以为不可。封章驰奏曰:“臣奉勅相宅,周视名山,禹迹无存,河源殊远。乃疆乃理,非同亶父之岐,常邑常宁,讵等盘庚之亳?窃思旧都巩固,负山海以称雄,数代承平,通鱼盐以为利,不如绥爰有众,奠厥攸居。”黄门以事关重大,即时转奏。王览奏叹曰:“书生之见,胡不远大如此?”即批答曰:“伻来以图及献卜,知相国思深虑远,足见忠爱。惟是都城滨海,水患堪虞。如迁都之议一梗,则通国之民,皆鱼鳖矣。兹更使中书令玄蚼为相国辅,速定新都。寡人率宫嫔臣民,行当就迁矣。”修得诏默然。玄蚼至,乃相与于山之南麓,筑城垣,建宫室,开阛阓,葺民居。连夜兴作,工粗竣。王已徙都中十余万户,陆续而至。修大惊,遮道而谏曰:“王奈何轻弃根本之地,独不虑敌国外患,乘间窃发耶?”王降舆慰劳,改积石山曰定都山,以修为故都留守,晋爵定都公。
修拜命即行,公主及诸子皆不预闻。从人半路多亡去,殊深愤恚。及抵旧都,见万井一空,益忧愤,仰天叹曰:“不意竭忠尽力,反为逐臣,王阳厚阴疏,可谓智足以拒谏矣!孤臣恋恋,复欲何为?不如解组归田,遂我初服。名利场中非复我侧足地也!”因悬绶国门,单骑出关。关吏叩马问相国将何往,修具告之。吏曰:“相国忠则忠矣,然而趋吉避凶之理,未之深晰也。拘拘于不迁之议,而使数百万生灵,尽葬鱼腹。相国讵忍见之乎?”修曰:“流言飞语,何足凭信?”吏曰:“请相国少留八日,当见灾异,王之心可明。相国之怨,谅亦可少息矣。”修本不舍王,乃停骖焉。
居三日,天地阴晦,大雨如倾,浃旬不止。平地水深数丈,树头牵夫藻荇,舵尾压于楼台。骇目惊心,声如万马。关城地高,犹浸三版。修始信迁都之计非左,乃西向再拜而泣曰:“臣负王心矣!纵王不见谴,臣何面目复见臣民乎?”言讫,掷仆头于地,跃身赴水,渹然一声,午梦忽觉,依然身卧桃笙。
夏雨初歇,檐溜犹滴。蹶然而起,自讼奇奇。蹑履出户,缘阶而行,冥想梦中去路,依稀可认,寻踪至西墙下,花砖缺处,有小穴,大如钱,恍似东关形势,对穴窥之,则梅之渔沼假山历历可辨,穴口有游蚁出入,方悟四十年功名富贵,皆梦中蚁国幻化而为之也。
闲斋曰:梅慷慨,修耿介,皆仙品也,故不学仙而入仙籍。习见世人于忠孝根本之地及一切福田,皆荒芜不治;而功名富贵,声色货利之场,中热如烧。及稍不如愿,辄妄欲学仙,其实七情六欲,触绪纷来,虽有彭咸在侧,前推而后挽之,恐一步行,万不敌其一步却也。
兰岩曰:四十年功名显赫,转成一梦耳。拘迂见斥,总不免书生之见。修生不达时,修生乃悟道矣。
来存予家老仆来存者,李姓,德名,沈阳人。善国语,性情直,有膂力。少壮时,曾负贩于蒙古诸部落,其人情风土,知之甚悉。而所遭怪异,数见不鲜。予从家君扶祖榇自闽入都,于仲家浅泊舟三日,候放闸。夏夜苦热,披襟坐船头,对月当风,向李询塞外风景及所见闻。李因言其客喀尔喀时,其人骑兽,似鹿而非,有语言,无文字,亦无机械,如游循蜚因提之世。其俗无主客,客至张幕,辄走乞烟食,坐而眙脾脯醢齑,与之,乃去。客至其幕,径入啜且啖,夜宿毡炕前,主代牧,不偿。予顾之曰:“视争畔构讼,析产阋墙,行百里者必腰缠,惠一餐者有德色,大悬殊也。”杭蔼山之西北,地名陀罗海,即振武军驻防处。近黑道,故寒。七月雨雪,五月始释;山之巅,六月不释。筑土为屋,屋内纸糊数寸。毡帷暖炕,早起,被池堆霜。出门数步,凌封髭须。手僵不得呵,耳鼻窸窣有声,或烂且脱。幸风自东南来,夏风始反,不尔,冻且死。然南人至此地,亦罕有冻而死者。予笑曰:“世无不可炼之人,人无不可历之境也。”陀罗海苦塞矣,而不苦饥。茶一斤易一羊,十斤易一牛。中国人至彼,恣烹炙,餍熏□,头蹄满衢,血骨遍地,回思羹黎藿,饭粝粱,兹诚乐郊矣。所惜冬苦寒,否则诚乐。予嗤之曰:“得陇望蜀,人之心无止期也。角缺齿丰,天与人无全境也。”
似麋而大者,曰堪达尔汗,疑其即□也。前昂后低,多力。毛粗而长,为裘暖,角扁而厚,为决良。人以其皮可裘而角可决也。驰马弯弓,逐而歼之,获厚利。予蹙然曰:“夫皮所以蔽,角所以卫也。今乃知庇身者适以庇人,自卫者,反以自毙。是可悲也!”李曰:“其唇方大而厚,多膏,味极美。八珍中有猩唇,即此物也。以角试水,毒则角绿色。又有扫雪者,大于貂,绒白毫长,光逊之;人制为冠,以其似貂也。”予尝考汉制:珥貂,侍中,左右常侍。我朝制:大臣衣貂,近臣亦不禁。美观云乎哉。诚以貂夏□而冬毨,其操似松;内劲而外温,其德似玉。然则苟非其人,人将赋鹈梁焉,真弗贵也,况赝乎?有木,曰查克,产推河,似丝柳而不垂,耐霜雪,坚而且材,灼为炭,置径寸于炉中,数日始尽。治产难,亦治心痛,然大者拱,高者寻,风斯拔之,盖地沙且碱,根难聚而易朽也。予叹曰:“岂无美材,生非其地也,惜哉!”
戈壁即瀚海也,内多奇石,石之色大者如马肝,小者如珠、如玉、如玛瑙、珊瑚、蜜蜡。金中虚而外朗,起脶纹,皆马肝石所孕也。初剖之,癞,日炙雨濯,风扫霜雪浸,剥落尽,则光璀璨矣。予矍然曰:“异哉!天之剥落之者,乃所以璀璨之也。”
亦有木焉,一木而万木之叶皆具,名曰□,以其冒全材而实不成一材也。予曰:“独木也乎哉?”问:“其地有酒乎?”曰:“有。□□挏醷而蒸之,曰阿拉气,薄甚,唐人所谓十钟不醉人者。阿拉气酿取斗曰阿拉旃斗,取升曰科尔旃升,取合曰波罗搭拉苏,一名哈唎,以次厚合。又取龠曰赊尔旃,则龠敌斛矣。”予莞尔曰:“是其酿与冶同矣。冶炼形,酿炼气,炼至多为至少,故能以至少胜至多。虽然,此难为哺糟啜醨者道也。”闻其地亦产良马,汗不血。中国人以地非大宛,貌非汗血也,未有过而问者。昔日夫子称骥以德,后人称祒□、称腰諦以力。今舍德与力,而以地与貌,是紫燕白兔伏枥而嘶寒风,九方歅执靶而笑者也。
李又言其于康熙五十二年,由喀尔喀至巴里坤。其地有兽,似猿非猿,似猴非猴,中国呼为人同,甘凉人呼为野人,番人呼为噶里。往往窥视穹庐,见人饮食,辄乞其余。或窃取烟具、小刀之属,为人所见,即弃掷而奔。杀之不忍,逐之复来,胥无如之何。尝狎一人同,每莝豆樵汲等事,唤之悉能任使。至其寝食,虽不能言,颇能察色。居一年,治任将归,啾唧马前,捉衔捩镫,泪下如沈。李亦为之酸鼻。相从十余里,挥之不去,乃嘱之曰:“汝之不能从我至中国,犹我之不能留居此土也。可止矣,若再行数里,将迷途不得返矣。”人同始悲鸣而去。予闻之,愕然而讶,喟然而叹曰:“天地之间,人为贵,非五官之谓也。先官而具曰五常,后官而合曰五典,傅官而行曰五事。官而不事,又无典常,则人将兽之,若之何兽也,而人之同之?虽然,三五偕而后为人,人也,可不慎欤?
兰岩曰:逐段具有至理,奈人之不能参透者多,何哉?
杂记五则吾闻狐之类不一,有草狐、沙狐、元狐、火狐、白狐、灰狐、雪狐之别。或曰:是□□者年老则妖作,冠枯颅,衣槲带,幻人形。此物为害百出。焚山搜穴,挟矢嗾卢,赤其族,庶几妖绝矣乎。而不知是能为妖,非必为妖也;偶为妖,非尽物皆为妖也。且夫狐之妖有数,而物之妖无穷,裸虫、鳞介、花木、庙中偶、窑中金,是物皆能妖也。物之妖以夜,而人之妖以昼。胁肩谄笑,假虎凭城,翠眉红裙,朱衣白面,斯人无非妖也,奈何独欲赤狐之族乎?传曰:“妖由人兴。”人事尽,则妖端绝矣,于狐何尤?或曰:老而妖者名紺狐,又名灵狐,似猫而黑,北地多有之,盖别一种云。予与诸同学偶谈及狐怪,择尤者五则,记之。
贵筑刘紫来昱东,肄业满,主于昌邑胡辉岩之山东会馆。中秋夜,聚饮于南楼下,在座者海阳鞠慕周庄行、胡岱峰子翼、贵阳邬敬斋维肃、薛鲁园廷楷,并予与主人相与说狐。予举红姑娘事,咸以为异。紫来因述其客山右时,闻一富室家多狐,往往幻形为祟,惊怖家口。或作佝偻老人,独步厅上;或作老妪,持栲栳出入仓厨;或作靓妆少女,倚门阅市,颠倒行人;又于壁上,忽现楼台,及郛郭雉堞之类,愈出愈奇。虽不害人,而其家颇厌苦之。
主人有女,所居邻佛堂,堂中有坛数十,蓄酒甚多,户常扃键,女日暮归寝,与侍女过佛堂下,闻堂中漉酒声。窥之,见二曲背媪,就坛盗酒饮,且饮且争。少焉,一媪大醉,酩酊之态,殊觉可笑,女不禁嗤然失声。媪闻之,愠曰:“何与尔丫头事!吃数怀酒耳,问笑之有?”侍女应声曰:“见人偷酒,吃得如此醉,焉得不笑?”媪怒,大声詈曰:“遮莫来撩拨尔祖姥!我将咬尔爹黑鸟!”女闻其言秽,亟避去。侍女不堪其骂,独立窗下痛诋之。飞瓦忽至,伤唇击落二齿,大痛而奔。随闻堂中大噱。主人闻之,戒家人勿多言,一夜无事。次日,主人早起,见枕畔一物黟然,审视之,一男子势也,血色尚新,大骇,恐闺人见之,潜以火箸夹取置溷中。聚童仆察之,悉无恙。时侍女之父,从一县令在河南,方狎一妓。一夜,妓忽来就,相与共寝,鼾睡间,私处痛如刀割,大呼晕绝,同人惊起来探,已失势之所在。妓已不在侧,咸以为异,白于官,拘妓讯鞫,妓言昨夜与诸女作伴作叶子戏,通宵不寐,实不知情。竟成疑案。使人送之还乡,虽不致死,然已阉废。主人无如之何,亟徙居以避之,始获宁宇。盖侍女父失势时,即主人枕畔得势时也。侍女张姓,其父色黑,号黑张,故狐有咬黑鸟之说云。
闲斋曰:吾闻狐性极淫,故名曰淫狐。乃其报冤,亦出于淫。可谓好名之甚者矣。夫名者,实之宾。狐之淫,发于其性,是先有其实而后名附之。狐岂为淫乎?然则世之名过其实者,曾淫狐之不若也。
兰岩曰:自盗酒,而反殃及人父,此狐非但不仁,抑且无趣,殆所谓老羞成怒者耶?
胡辉岸谓:贵筑蔡孝廉,博雅士也。尝向辉岩述及其乡人褚十二,少从其外祖顾明经游巴蜀,假馆于临邛罗氏。罗固巨族,累代为显宦,后世虽渐凌替,而第宅闳深,园庭幽胜,犹甲于一乡。罗二子一侄二甥,并受业于顾,褚亦附学其间。褚与罗之甥秦生者,相交莫逆,同设榻于园之西轩,居半岁余矣。
时当秋月,值罗次子毕婚,顾连日困于酒食,秦亦理事甚忙。褚独步轩中,深苦岑寂,抽书破闷。漏二下,秦生携酒盒来与褚小酌,曰:“逐日碌碌,未遑晤对,今宵稍暇,聊具杯酒,与子谈心。”于是屏童仆,扃园门,挑灯细酌,颇极欢畅。褚浮白曰:“人生行乐耳,须富贵何时?”秦笑曰:“偃鼠饮河,不过满腹,徒饮岂足以为乐?予有一妙人,兄如见之,当思老于是乡矣!”褚问为何如人,秦支吾不以实告。力叩之,秦始小语曰:“予下榻此园,二年于兹矣。尝交一丽人,年甫十七,兄到后,踪迹稍疏,然每际花月之夕,或值兄醉梦之时,未尝不把握也。以兄待我厚,故敢泄肺腑事,幸兄勿复泄于人!”褚曰:“虑弟相戏耳。如果然,则非狐即鬼,乌可亲昵?”秦曰:“诚为狐,非鬼也。狐而色比宓妃,才同谢女,何不可亲昵之有!”
褚终属少年,血气未定,且被酒兴高,力求一见之。秦有难色,褚款语相央,至于屈膝。秦莞尔曰:“见之亦无不可,弟未卜丽人许否,姑试之,以观兄之缘。”乃起身绕出迴廊湖山下,轻声唤“怜姐”者三,于是女子分花步月,冉冉而至,丰姿绰约,美丽非常,目所未睹。著碧罗画衣,曳练裙,秋波流慧,莲靥生潮,含羞睨褚而责秦曰:“小酸子!谓我不敢见此书痴耶?”褚面□口讷,勉强揖之。秦曰:“褚十二兄面嫩,怜姐勿笑之。”女曰:“此非面嫩,乃良心现也。岂似尔天良尽丧,毫不知羞耻哉!”乃相与入轩,见酒具,笑曰:“二酸子,人家儿子娶妇,此际正好扪結,尔等乃收取 余,滋润馋吻,恭喜今夜得两枚饱嗉矣!”秦曰:“既不能作东道主,奈何相嘲?”女曰:“尔诚旅店蜰虫,欲谋食客矣,适从六姊处食羊桃,留得数枚,出以奉人可乎?”秦曰:“甚妙!”女因手袖中出一金镶椰瓢,盛羊桃五枚,鲜如初摘。蜀中固无是物,不测所自。二生分食,甚甘,既而珍馔芳醪,悉于瓢中出之,罗列满案。酣饮间,忽目褚曰:“观子芳姿淑质,自足撞破迷楼,第千叶桃花,早荣早落,华而不实,理有固然。会须行乐及时,何可株待?”于是笑言款洽,游语渐浸。褚神迷不能自主,秦从旁颇形妒色。女睨之而笑曰:“小酸子!真是醋葫芦也。凡人萍水相遭,逢场作戏,何足介意!若少时新妇之事,罗家郎又将何以为情乎?”秦问少时新妇有何事,女曰:“行当自见耳。”
有顷,蓦闻人声鼎沸,园树皆红,人出视之,则庖人失火,延及洞房,坊正官军,咸来扑救,亲邻渐集,蚁聚蜂屯。家口数十人,幸皆未寝,独新妇与罗氏子,身无寸缕,股栗庭前,映着火光,纤毫毕见,二生不能正视。女乃至前解罗衣裹之,掖归别室。诸姑伯姊,接踵来慰,抢攘间已失女之所在。众以为邻女闺中去矣。唯秦褚二生知之,但缄密不言耳。自此,褚无夕不与晤对,相得甚欢,然终未及乱。盖褚既腼腆,而女亦有贞操,一似韦崟之与任氏也。及秦生从其父归成都,女泣别,不复再至。又二年,顾死,褚扶枢归乡,未及获隽。次岁成进士,工部观政,未娶而卒,年甫二十有四云。
闲斋曰:酸子所以多妒者,穷其故无他,闭户守妻子若将终身,本无远大志耳。贞狐与褚,不过话言形色之间涉于狎亵,书痴而形诸色,何所见之小也!
兰岩曰:守身贞,见理明,出词雅,比狐不多得。
鞠慕周最善说狐,不能悉记。其有奇者,足发一大噱。言其客关中时,因事之扶风。所识有丁孝廉者,年近四十,断三弦,子女皆幼,号啼绕膝。不耐鳏居,仍谋胶续,屡乖所愿。丁素究心神仙之事,精于导引,每澄心枯坐,吐故纳新,则见一黑狐对面蹲踞,瞠目相向。丁叱之,即刻奔逸,如此者屡矣。亦习不为怪。一夜方坐,觉有人登榻,与己并肩坐,衣香袭人。丁自念此皆妄虑之招,心不动则魔何由生,任之可也。于是垂目息心,凝然不动。既而其人以颊偎腮,寻以口亲吻,粉香脂腻,肌滑如脂。丁不能复耐,张目瞩之,则二八丽人,光采耀目,睨丁而笑。丁曰:“吾固知汝为向日狐,奈何扰人功课,可速去!否则惹老拳,非善知识矣!”女犹掩口嗤嗤,俄延不去。丁躁甚,以足蹴之,颠堕床下。旋即起立,忿忿整衣,曰:“鲁莽如此,岂复读书人行径耶?儿去不复再来,汝其勿悔!”丁鞠拱而谢曰:“深感厚谊,敢云悔乎?”女曰:“从此虽焚香叩头,祈我再至,恐亦不能矣!”丁哂曰:“永不敢启动矣。”女不顾而去。
越数日,丁晚浴于房,又见女搴湘帘入,笑曰:“我又来观汝裸浴矣。”丁不应,女蹲身其旁,以手抚之,曰:“背上垢厚二寸矣,我为汝擦之,可乎?”丁心大动,胯间物翘然而举,女格格笑不止,戏批其颊作小响曰:“何物书迂,轻薄乃尔!不怕污却人家女儿眼目耶?”丁阴计:学道人岂可逞欲,况明知是狐,何故动心?因瞋目大怒,奋拳挥之,中鼻,女负痛滚地,唧唧哀鸣,冲帘而遁,继此不复再至。
丁家业素封,儿女虽各有阿保,而衣食会计,终苦内助无人,更嘱冰人,遍觅佳遇。一日,有媒媪来,言有卞大户者,家资百万,一女十八矣,慧美贤淑,世罕其匹。君读书人,多疑少信,固多以媒妁为妄,但唤一女眷往相之,便足证吾言不谬。丁以为然,央姑母及寡嫂同诣卞宅,周视动止,真仙中人也。欣喜而归,盛夸其色。咸谓阅人多矣,未见有如此女之艳者,宁独吾乡,虽天下独步可也。丁大悦,即日纳聘。及奠雁,亲故满堂,希冀一面。入房合卺,乍睹艳绝,审谛之,非他,即向之狐女也。丁大骇,叩之,女笑曰:“儿非无益于君者,君道念已坚,成功可冀,然尚有要诀,不无梦梦,儿来当循循善诱,同登仙籍,不亦可乎?”媒媪从旁挽说曰:“姻缘自有天定,新郎无更拘泥。”丁大怒,提扊扅击之,媪与女破窗而走,丁出户逐之,已失所在。亟命燃炬大索,得诸厕中。咸大哗,并力奋击,厕中人提裤惊呼,颠扑于地,烛之,非狐,盖丁之侄妇与寡嫂也,污秽满身,伤痕遍体。举室索然,舁之以归。次日,同往卞家,无复第宅,但见楸梧数本,古墓数坯而已。自此狐祟遂绝。鞠在秦与丁交厚,闻其自述如此。
兰岩曰:人谓儒者多迂,而丁卒以迂而卫道,诚非真迂也。
薛鲁园谓:此皆不奇,奇莫奇于宛邱之狐矣。宛邱牧李公,有女及笄,风致焉然,为狐所据,夫人深以为忧。时郡有女巫,颇能制邪。适李公入省,夫人延巫至署,告以所苦,使驱除之。巫大言曰:“此何难,不过致夫人破数十贯钱耳。请今夜即为夫人除之,务使小妖狐吃个大苦。”夫人喜,厚款而去。晡时,偕其徒负鼓囊而致,设坛于园。夫人率婢妇隐屏后观之。方禹步间,大风骤起,飞尘迷目,而烛不灭。俄见四五少年,提木杵逼近案侧,仆师徒三人于地,褫其裙裈,各以木杵塞阴中。咸附掌曰:“请先吃个大苦!”夫人大惧,急命人往救厥巫。巫已自拔木杵,蹶然而兴。夫人慰之曰:“贤师徒吃苦甚矣。”巫萎顿劻勷而前,犹勉强作笑颜曰:“此亦大快乐事,夫人奈何道苦?”二徒尤惫,猩红满衣,数婢扶掖而至。巫回顾嘱之曰:“此血衣最难得,归去须珍藏之。”夫人问藏之何为,巫曰:“藏之可辟妖魅。”夫人大笑,谴之。
兰岩曰:或曰女巫大言不惭,致招此报,不知愚夫愚妇,不足深责。所不可解者,文人学士,亦往往不免,恨无木杵以塞之也。
慕周拊髀曰:“是诚奇文也。然余所闻某教授之事,亦罕遘哉。友人某为某县教授,学宫素多狐。莅任方数日,即有投刺者,署‘治下胡万龄顿首拜’。及接见,则皤然一翁,长三尺余,神气清爽,飘然若仙,对之起敬。自言本晋人,流寓于此,近百年矣。今有事将楚游,以公长者,敢以家口寄托。某知其为狐,竟诺之,翁拜谢而去。晡时,举族皆至,约二十余人。某延入内室,款洽甚至。翁深感其谊,举酒相嘱曰:”老少数十指,悉仰矞云之庇,他日归,当图厚报。‘某素豪迈,掀髯笑曰:“翁第行勿忧,宝眷必不致失所。’翁感荷之色可掬。次日,束装就道。某官闲俸薄,及有此义举,薪水不继于庖,而毫不介意。
翁二子三女,皆妖艳绝伦,时来某内寝,亲昵如父子。某眷属悉不在署中,唯次子随行,方弱冠,资质过于中人,每见三女辄避去,不接一谈。女向某间入以游语,某遽正色责之,女惭谢而去,数日不敢复至。公子偶过内宅,遇少女小遗阶下,笑而挑之,公子俯首引避,佯若不见不闻。如此者岁余,始终如一日。翁既归,再拜而谢曰:“贤乔梓真异人也,无可为酬,谨奉画一轴为公寿。‘某欣然受之。迟数日,翁率其族辞去,遂不复晤。阅其画,画极平平,唯画一翁一妪,正面并坐,酷似人家影像,不足赏鉴,置之而已。会三年考绩,学使者以某年老勒休致。某宦囊羞涩,羁滞不能归。无意坐香肆中闲话,瞥见一人,停舆入肆,胖体重颐,衣冠济楚,仆从如云。肆主接待甚恭。某欲避之,其人挽留再四,乃叙坐,各道姓名。其人鞠躬曰:”弟张太学也,世为鹾商。豚儿某在庠,公识之否?“某曰:”是即公郎耶?名下士也。’张大喜,延至其家。登堂拜父,某谛视之,其貌如所得画中翁,逼肖。虽异之,犹不甚为意。越旬余,张父死,求画师写真,数易人,无能有仿佛于万一者。某因出画示张,张展轴大骇,且拜且哭,告某曰:“不特亡父传神酷肖,先慈弃世二十年,何对此亦宛若生前也?敢请其故。‘某备述得画之由,张叹曰:”此狐借我,欲厚赠公,以报德也。狐有施于吾甚重,可不体其意以报长者乎?’乃取画,赠以千金,某始得携子归里。迄今犹素封也。“
闲斋曰:一画也,致三人各了心愿,狐之术亦巧且幻矣。然奇不害正,宜其安处学宫,不遭驱逐也。
兰岩曰:薪水不继,毫不介怀;妖丽相挑,终不及乱。教授父子其享厚报也,固宜。
韩 樾 子令狐韩樾子,虽世为贾人,而丰姿娇媚,善赋,能诗词,尤工弦管。弱冠,游京师,独乘骏骡,出市陉道上,值雨,见一少年妇,色绝艳,跨蹇驴,或前或后,与韩同路行。晡时雨愈洪,道旁适有坏屋数椽,空无人居,韩暂入避之,妇亦踵至。韩颇不自安,然无如之何,姑听之。既而骏驴见骡,厥势昂举,耸鼻而鸣。妇视韩掩袖而笑,韩心动不可遏,阴念日暮人稀,郊鲁男子若何为?固挑之曰:“驴犹如此,人何以堪?小娘笑厥物之不雅观也,抑之更有甚于此者?”妇怒之以目曰:“我自笑之可笑耳,不谋与汝扳谈!”韩跪而拥之曰:“念此邂逅,实天假之缘,途中倾慕之私,卿喻之否?”妇粲然,曳之令起,曰:“儿苟无意于子,何为履子之迹。入此颓圮之地乎?儿家即在直北乔木处,去此仅十余里,然不欲与子偕归者,猥以舅姑性严,良人及伯叔亦皆正直。母家匪远,盍枉驾见辱,虽险不足虑也。”
韩为摇惑已久,不复三思,遂控骡,随之以往。行入万山中,跋履迍邅,约数十里,始达其处。千峰环抱,万木森罗,靠涧依山,得一巨宅,四面别无人居。韩疑之而未发,妇已知之。笑曰:“子疑儿家无邻比乎?盖祖父辟世者也,居此近百年矣,凡人罕得至此。正可与子盘桓,勿忖度也。”亟弃鞍以马箠挝门,有二婢出应,双髻垂髫,色丽齿稚,妇以“小红”“小绿”呼之。登堂,轮奂之美如王侯。妇易衣而出,锦裙绣袴 ,绰约如仙子,与前策蹇冒雨时,什佰增也。又为韩易衣履,亦极鲜华。韩西向拱立,请尊人拜见。妇曰:“儿幼孤,失怙已十年矣,更无兄弟,唯一姐一妹,各适所天,此间为儿独居,无可见客者,子勿复以礼自拘。”乃相携入闺闼,闺中位置,精奇雅洁,又为改观,几案皆檀楠,炉瓶悉金玉,北设钿榻,南列蜃窗,东壁悬古画,西壁悬合欢图也,联为董思白书。厅上置金猊,□异香,地平如镜,不染纤毫尘翳。妇捺之使坐,小婢沏茗,茗尤香美,一旗一盏,不识何名。韩问何姓,适何人,青春几何,妇笑曰:“琐琐根究,得勿志之以告所欢也?”韩笑曰:“予虽为客,而年甫二九花柳之事,实所未谙,且赋性孤清,守如处子,今与卿眷恋,亦发轫之始,所以琐琐渎询者,欲心铭弗谖也。何事见疑。”妇曰:“勿面急,聊以相戏耳。”因言:“姓韦氏,字阿娟,行二,年二十。初适阜平元氏子,三年前,元不谨于行,阖门为仇家所歼,儿从间道逃归,仅以身免,孀居于此。同胞一姊,字阿妍,嫁上党。妹字阿秀,嫁灵邱,与子同庚,今将往探之,不意遇子,非夙缘乌能如是?”韩曰:“然则舅姑性严,诸昆正直之说,胡为而云然也?”娟笑曰:“亦饰说也。”韩亦笑曰:“卿尚有一毫诚实哉?相聚才半日,诳言已足够一车矣。”二婢亦笑。有顷,珍异毕陈,觥筹交错。娟则娇痴宛转,软倚轻偎;韩则熨贴殷勤,凝注倾倒。俄而三星在户,移烛登床,至于衾裯枕席间,其事不可竟究矣。娟善吴歈,每发声,音响靡靡,韩发吭和之,两心如醉。居匝月,不离跬步,日惟劈笺斗酒,坐月茵花,温柔乡景味,备细领略。
一日,娟复往探其姐,韩独倚栏观鱼,适小红送茶至,韩戏捻其腕,红微笑睨之曰:“小娘甫出门,郎君便尔放浪耶?”韩抱持之,曰:“古人谓秀色可餐,若卿者可以疗饥矣。”随探手于怀,肌肤腻不留手,胸乳椒发,情不可禁,遂与绸缪。兴未阑,小绿猝至,不及掩饰。绿却步含笑,佯作采花,韩知其可狎,以手招之,绿齿尤稚,反走欲逃。韩置红迫之,将及,忽闻院外笑语声,呖呖如莺燕。绿且走且回首笑曰:“郎勿嬲,小娘归矣!”韩亦敛步。寻闻叩环声,绿徐徐理鬓纳履,启扉视之,笑而扬声曰:“秀姨何久不临贶,玉体得勿少郗耶?”小红继至,问小绿与谁语,绿曰:“红姐不亟来起居耶?灵邱秀姨来矣!”红两颊红晕,再拜曰:“小娘往上党,未克言旋,秀姨可居此以候之。”韩隐玉兰花下偷窥,则一倩妆少艾,扶一女奴,冉冉而入,冶容丽色,不可正视。韩目炫心摇,知为阿秀,无计迴避,不得已径前揖之。秀惊却羞涩,引袖遮面,细语问小红,郎君系阿谁,红无以对,韩辄应以曰:“猗氏韩樾子也。”秀曰:“那得在此?”曰:“令姐之所招致。”秀作色曰:“姊孀居三年矣,院门以内,虽五尺之童,未尝侧足,汝异乡他姓,稚齿韶年,既非周亲,又非故旧,贸焉戾止,意欲何为?”韩惶遽自投于地曰:“小人罪当死,乞秀姨宽宥之。”秀曰:“果谁为汝姨?会须缚而鸣诸官,尝试桎梏,第汝云二姐招致,故舍之,待其归而面证。”韩顿首谢。秀立迴廊下,把茗盏,召韩问曰:“居此几时矣?”韩曰:“月余矣。”曰:“终日何所事?”曰:“无所事事。”秀哂曰:“无所事事,岂以汝作木偶人看哉”我观汝精满气足神旺,苟非为入幕之宾,焉能若是?汝之事,我知之矣。“韩俯首不言,小绿嗤嗤笑,秀目视小红,小红颇有赧色。秀移步入室,呼小红耳语良久,红颔之,掩笑出户,点首招韩,曰:”来,与郎君语。“韩随之西轩下,红握手密告曰:”适秀姨慕郎君温文韶秀,今夕欲留此与郎君一叙,嘱儿致意,异日小娘回,切勿泄!“韩聆之,惊喜欲狂,曰:”敢不如命!“红反命,旋闻房中嘻笑。
日才落,便见小绿秉烛,女奴捧盘盛酒肴,往反数回。小红即出邀曰:“可以入矣。”韩汲水洗面澡颈,易新衣。及阶,小红启帘,秀迎笑曰:“适间戏作恐吓语,亦有惧心否?”韩应曰:“初亦甚惧,既察卿之色不恶,且自念亦未尝获罪,遂不复惧。”女笑而睨之曰:“子真佞口,乱人闺阃,尚不伏罪。”韩请以酒自罚,小绿从旁谑之曰:“郎恶醉,犹强酒耶?”小红低语曰:“想试用时,但拈得酒杯耳。”小绿曰:“宁独酒杯,更撚得小红睡鞋矣。”红面赤,不复置啄。秀与韩皆笑,各赐以酒。是夜并宿娟榻,秀肌肤滑腻似娟,而柔媚淫荡远过之。韩不胜其惫,日上八砖,犹拥衾卧。秀先起临镜晓妆,忽女奴迅走入报曰:“娟姨归矣。”
韩枕上闻之,手足失措,白身下床,仓皇不知所避,仍匿帐中。秀颜色不少变,调脂弄粉如故。俄而娟入室,径坐椅上,轩眉瞋目,凭几支颐,怒不可犯。红、绿屏足帘外,股战臂摇。韩屏息鸳帏,莈指听察。一饷时,秀妆罢,盥手理裳,缓步至前,抚娟背,含笑问曰:“姊归乎?闻往省妍姐,彼近况奚似?妹与姊契阔久,故来一望,胡相见不作一寒暄语,岂其有所开罪,而姊介蒂于心乎?”娟哂曰:“自作事宁不自知,乃故意问人耶?”秀曰:“然则姊所介蒂者,妹知之矣。得勿为帐中人乎?幕中人,妹何由识?实姊所罗而致之者,妹不幸与之相值。帷薄之丑,事往心伤,悔且无及。姊之墙茨,滋蔓及妹,姊之罪也,方谓慰藉之不暇,乃反以忿气见加乎?”言讫,掩面而泣,娟气平,亟起,为拭泪以安之曰:“妹若大尚不识耍,娇痴如在母侧时耶?姊与妹如一人,又何间焉?姑试之,日久便知矣。”秀始破涕成笑。娟出韩于帷,犹白身未裤,涕痕满面。娟、秀相顾而笑,久之,始整衣盥漱,载笑载言。韩一旦获两美姝,韩暮腾欢,诚荒淫无度,留连半载,不减朱威武以宣府为家里也。
会春雨初霁,月色满庭,偕娟、秀饮于木香亭。酣畅间,秀不避侍婢,噙酒哺韩,韩即以哺娟,曰:“挹彼注兹其乐何如?”娟曰:“乐则乐矣,无乃太亵。古士女雅会,未必如此。子亦雅人深致者,盍举殇政,或逞吟怀,即婢子辈效而尤之,亦可继康成佳话。”秀和之曰:“姊每于极乐忘形处,辄下勉功,以为节制,此妹素所心仪者。请分韵为小诗,以承姊命。”于是女奴拭砚,小绿裁笺,小红左右其间,吮毫濡墨。娟、秀之诗同就,韩一见则啧啧曰:“即此两幅《洛神赋》小楷,已足珍如拱璧矣。”娟诗曰:“红梅正馥白梅芳,无赖东风趁蝶狂。只说清芬堪殢汝,谁知韩寿惯偷香。”秀诗曰:“月光加幕草如茵,无事红螺点绛唇。未死会须行乐事,忍看入室有他人。”
韩持两诗,三复而赞美之。娟愠曰:“子太无分晓,彼作诗骂人,尚两可其间,毫无详定,使子入场衡文,必致人文颠倒。”秀笑曰:“勿听姊语,姊诗亦寓讽刺,何独怪人?”韩两解之曰:“诗人多诬,亲姊妹无介意也。若谓讽刺之意,二卿自思,亦难回护,我亦将搁笔费平章矣。”娟、秀乃各解颜,韩诗既成,娟、秀争欲先观,花笺纷纷捽碎,合之不复成文。韩笑曰:“适足为魏公藏拙。”遂焚之。夜阑始罢。
次日,复宴于亭。韩偶见燕子将雏,陡忆萱闱,不禁废然思返,以语娟、秀,娟、秀色如失左右手,良久,秀掩袂而泣,娟独凄然叹曰:“此子之孝思也,即不欲行,尚当劝驾,况敢阻挠?特再面无时,离别之悲,谁能遣此?”因相对唏嘘,终宵不寐。三人目尽肿,红、绿亦泣涕不自禁。戒途之日,娟、秀各有所赠,韩亦各有所贻,且慰之曰:“暂归省母,约三两月可复相聚,无太自苦。”娟曰:“前期未可定也,行矣,幸自爱!”秀哽咽不能出一语,但极力握手而已。
韩饮泣而别,仍跨故骡,星夜还家,至则母死已数七日矣。韩自恸不克送母终,又思娟、秀不置,郁郁成疾,半载始瘥。及服阕,复治装出井陉,循路入山,重至其处。风景如故,第宅无存,但见顽石寒泉,乱云红树,空山寂历,幽鸟啼鸣,四顾茫茫,杳无人迹。徘徊向夕,大恸而归。韩表兄王姓者,为布客于都中,傅属国与之相善,每闻其述之如此,为狐为鬼,为鸟兽草木之妖,无有能辨之者。
兰岩曰:亦不必辨其为何物之妖,第观其秀娟天成,吟咏清丽,多情可儿,世无其匹。于狎亵时,微言以节制之。闻思亲语,劝驾以成就之,绝无陷井之心,真不多有者耳。美人不见,零涕空山。当者伤心,读者酸鼻。
永 护 军阜城门内某胡同,有空宅一区,甚凶,税而居者,往往惊狂致死。护军永某,素以胆勇自诩,同人欲以凶宅试之,谓有人敢宿其中者,当醵金具酒食相款。永曰:“舍我其谁?”挺身请往,众许之。既暮,独携酒肉襆被以往。二更后,饮至半酣,拔剑击柱,大言曰:“果有鬼物,何不现形一闹!却躲何处去耶?”久之,寂然,永大笑,寻亦就枕。甫交睫,似有步履声,张目视之,见内室灯光莹莹,急起捉刃,潜于门隙窥之,则灯下坐一无妇人,一手按头膝上,一手持栉,梳其发,二目炯炯,直视门隙。永骇甚,不能移步。既而梳已,以两手捉耳置腔上,矍然而兴,将启户,欲出。永失声却走,邻家闻之,明炬操兵来探,永已訇匍阶下,肘膝皆伤。述其所见,闻者胥惊。永归,病数日方起,同人见则嘲笑之,永不复置辩焉。
兰岩曰:大言不惭者,辄以天下事,无不可为。甫尝一试,便尔狼狈不堪。奈何不于欲言时,预为计虑哉?
朱 外 委永平朱外委,以公务独乘一骑,腰弓矢,夜行,路卑岸高,迍邅一狭路中。时际十月望后,风严霜重,粉月在林,忽闻有哭声甚哀,翘首四望,见直西数十步外一妇。深夜那得有此,得非妖物耶?于是驻马把弓抽矢,向空施一觢头响箭,声如唳鹤,直出林表。其哭顿止。又施之,妇人忽起立,高与林齐,举步来追。朱大惊,策马而奔,得入一古庙中,弃马闭门,屏息神座下,潜于破壁窥之。俄尔妇人至,往来寻索。庙外土墙,仅及其腰,披发白面,怒色怖人。既而见马,知在庙中,探身攫扑,阶石皆碎。朱惊仆昏绝,良久寂然,惟闻庙侧啯咂之声,顷之亦止。不觉惫极而睡,次日辰刻方醒,路上行人渐伙,始大呼救人。众怀惑入视,惊问所苦,朱以夜间所遇告,闻者靡不缩颈,或以为魃魉,或以为丧门之神,终莫能测。共出视马,但见皮骨狼藉满地,鞍鞯亦成齑粉。众以为非常怪异,相禁夜行。朱徒步归营,病月余始复。
兰岩曰:无制服之能,则贸然触其怒,几至粉身碎骨,何其愚哉!言愿世之待恶人者,当以此为戒也。
锔人护军某,夏日荷鸟枪于城外打生。值大雨,趋避于教场之演武厅。良久雨愈洪,飞电迅雷,绕厅不去。某惊惧,环视厅中,俄见一巨蝎伏梁上,大如琵琶。骇极,因悟雷之不去,必为此物。我盍为阿香助一臂,以分天功?亟取枪下药与锭,向蝎然之。枪甫发,忽大震一声,不禁昏仆于地。虽不能转侧,而心殊了了,恍惚有数人入厅,汹汹曰:“误殛一人,奈何?”一人曰:“速视之,尚可救否。”一人曰:“筋骨皆脱,似不可活。”俄一人近身,以手扪結曰:“无害,可以锔之。”遂有来锔者,返侧播弄,移时而后散去。某徐徐自苏,扶枪强步,殊不觉痛楚。但见遍身骨节,及节皮当联络处,有肉锔子,长二寸许,阔五分,大小无少差谬,甚以为异。巨蝎死地上,凶恶可怖,即缚之枪上,荷以归。至今其家,犹存蝎羓云。
兰岩曰:尝观《聊斋志异》,有易首者矣,有做心者矣,与此可称三奇。彼放荡形骸者,安得如此肉锔子以锔之哉!
某 掌 班黎园掌班某,押班赴苏州演剧,半月始归。路经某村,村中某乙夙与有交,便道就之,甚见款洽。乙园亭幽绝,皓然纸糊如雪,夜饮尽欢。乙辞去。诸伶兴未阑,结伴掷色,呼叫正哗,忽骰盆中有血一点,疑是鼻破,群相眴视。既而随骰而落,腥血淋漓,相顾错愕,举目环睇,瞥见当头顶隔,渍一血痕,大如案,咸大骇,各结舌无言,仰首注目。俄而血迹四浸,隔纸脱落,见一物下垂,谛之,则妇人纤足一双也,血流被踵。众惊悸了狂,夺门奔走,自相蹂躏。比人来救,而众已神痴矣。久之心始定,同述所见,闻者皆惧,乃相于爝火操兵,大索厅上,毫无所见,顶隔迹完好,无少破损,并无血痕。甚以为怪,遂移于别室息焉。次日,白诸主人,乙闻之,色变如灰。某叩之,语极支吾,但厚赠某暨诸伶,嘱秘而勿宣。
某至京,心颇耿耿,适乙之表弟某秀才,赴科入都,馆于其家。某私以曩日所见质之,秀才故与乙有隙,因尽发其隐,某始破惑。先是,乙挟势自恣,同村数百家,强半是其佃户,无有不为其威慑者。村西有程姓农人,其子妇出瞔于田,乙见而艳之,以索积逋,勒为针线人。居无何,乙父子递欲淫污,妇悉不从。一夕,乙长子复诱之空室逼之。妇窘迫,爪伤其面,乙子大怒,缚而褫其衣,淫讫,挞之数百,血肉狼藉,至夜而毙,悬尸于梁,蔽以顶隔,所以灭其迹也。因大兴讼,半年未决,会岁凶,程父子流徙,甫殷妇尸,迄今越十年矣,无敢过而问者。某与诸伶所见,意即妇之冤鬼,而所宿之厅,盖悬尸处也。
尸异有老人乘车入崇文门者,未及门,暴死于车中。守军执御夫,鸣诸官。会日暮,因验不及,置诸铺中。半夜忽失老人所在。守军失措,相与计议,或言某处有新厝一棺,未葬,盍乘夜窃取其尸,聊以塞责。众可之。遂取尸置车中。翌日官来相尸,于发辫内得一铁钉,入脑三寸余,以为车夫谋杀,竟坐死刑。迟数日,老人忽来自首,细述彼日因一时中恶,昏绝车上,既苏,夜已二更,遂下车步归,今闻冤及车夫,心实不忍,故来告白。官使车夫辨之,不诬。穷究致尸之由,守军不能隐,悉以情告。复拘厝棺者,讯之,则一少妇也,初不认尸,吓以严刑,始吐实。盖钉死者,即其夫也,为与恶少私通,故于夤夜钉杀之,以为断断不致败露,初不意如此发觉,诚为天网不漏矣。乃释车夫,而坐奸夫淫妇之罪焉,守军责而赏之。
兰岩曰:借此事以雪彼冤,天诚巧也。
红衣妇人西十库在西安门内,例有披甲人值宿其中。某甲与同值十余人,沽酒夜饮,皆半酣。二更后,甲起解手,至库旁永巷中,于月光下,隐隐见一红衣妇人,蹲身墙边,如小遗状。甲醉后心动,潜就搂之,妇人回其首,别无眉目口鼻,但见白面模糊,如豆腐然。甲惊仆地上。同人迟其来,往觇之,气已绝矣,舁至铺中救之,逾时始苏,自述所遭如此。
兰岩曰:三杯入腹,便尔胆大如天,不顾理法。一骇气绝,不知酒醒否?
阿稚沟某村,有兄弟樵苏于山者,季入山之深,仲求之弗得,归告其翁。翁惊且怒曰:“不为雁序而作鹡鸰,明知弟幼弱,不加防护,任其独行,不饱豺虎,必遭颠坠。汝虑我死后,数亩山田,不能独受,故幸灾乐祸,曳曳独归耶?”仲无以自明,但涕泣自誓,而随父同至山中,遍觅不获,寻亦置之。
二年余,因值秋成,翁来往田间,负手观获,有猎者过之,左提雉免,右牵一生黑狐,毛光润如漆可鉴,两目炯炯,向翁躇躇不前。翁心动,以青蚨二千,赎而欲纵之。猎者曰:“不可。此紺狐也,能为妖。”翁曰:“倘为妖,必报吾德,汝亦有施焉。”卒纵之。其狐奉头而窜,瞬息不知所逝。翁目送而笑曰:“蠢然如此,伎俩尽矣,能妖之狐,恐不如是。”猎者亦笑而去。
一日,翁有事入都。途中值雪,山路迍踬,颇不易行,蹒跚间,忽一媪自仄径来,白翁曰:“翁老苦甚矣。如此大雪,日且暮,前去人居正遥,我怜翁老,盍姑就蜗居一息乎?”翁感而许之。媪反步为导,逾一壑,即抵其家。媪剥啄,一婢出应,色殊佳丽,修饰亦极华美,以太太呼媪。媪曰:“客至矣,速备酒饭,且唤三姐来。”婢诺而去。媪延翁入庭,分宾主坐。翁环顾内外,屋宇闳敞,垣墉高峻,陈设珍怪,悉不知名。居然巨室,不类山家。自愧山野不文,颇形蹐跼.俄闻屏后笑语声,美婢四五人,拥一女郎出,年约十七八,姱容修态,光彩照人,绣衣画裙,俨似画中仙子。翁逡巡不知措身。处女一见愕然,色甚惊喜,就媪耳语良久。媪拊掌格格笑,曰:“真大奇事,既属恩人,可即申谢。”女乃下阶展拜,如礼神明。翁将答拜,奈为两婢所持,欲下一揖而不可得也。拜讫,媪复拜之曰:“天假之缘,得邂逅相遇,大恩大德,非一拜可以称报,容缓图之。”翁不解所为,唯曰:“老朽何修,得毋谬误。”媪曰:“翁年高健忘,不复记忆矣。俟徐言之。”
既而设筵,翁居上,独据一席,媪与女共一席,居下。酒炙并陈,水陆咸备,翁逐品茫然,但知适口,咀嚼饮啜,细玩其形状,辨其滋味而已。酒再巡,女亲起浣爵,跪进一觞。翁退位座后,连称不敢,媪曰:“聊以抒忱,幸勿却也。”翁尽三爵,复请入席。媪询及里居姓氏,翁对以某村某氏,媪顾谓女曰:“与汝表妹夫同乡,且同姓也,毋乃其族之叔伯行乎?”又问尊阃年几何矣,子女几人?翁曰:“无女,老妻尚存,年五十有二,长子二十,务农;幼子如在,今年当十七,二年前,入山采药,不知所往,想已为异物矣。”媪闻之矍然,曰:“噫!二令郎非清瘦长眉,而眉间有针清者乎?”翁矍然曰:“然,诚如尊说,何以知之?”媪向女曰:“怪底说来与阿癯符合,强半合恩人是楂梨。”女曰:“阿癯言时,期期艾艾,且喜啖未熟山桃,娘盍问果有是否?若然,则诚然矣。”翁闻之,辄潸然曰:“豚儿果有是疾是癖,无可复疑矣。”媪喜曰:“正愁无以报德,今当使父子团聚,何快如之!”亟呼前婢,密语数四。婢欣然去,移时入报曰:“来矣!来矣!”
随见一鲜衣少年,同一靓妆女子自外而至,媪指翁谓少年曰:“识得否?”少年一见大恸,趋拜膝下。翁以目视媪,媪曰:“恩人勿惊疑,且看二年前所失之令郎,较此奚如?”翁帏烛审神,的是其子,不禁泪涔涔随声零落。媪与女从旁慰藉之,始各止悲。女子展拜,翁问为谁,媪曰:“甥女阿雏也,久为恩人之子妇矣。昔者令郎樵柴,误坠岩下,适遇甥女救之,彼时以甥女冉弱未字人,僭为主张,即以令郎入赘,不意即恩人之子,苟知之,送归久矣。今于此会合,洵非偶然,行当使甥女归事舅姑耳。”翁谢曰:“感大德,毕生之幸,特家贫不堪屈令甥女。再尚有事入京,容徐议之。”媪曰:“恩人无须辞费,甥女既归公郎,荆钗布裙,分所宜尔。若为入京,亦不过为阿堵物耳。不腆妆奁,虽不丰亦不甚薄,保恩人下半世不复求人。”翁喜惬过望,是夕欢饮而散。季伴翁宿于厅西,翁于枕上细询由来,语刺刺不能休,至鸡鸣方寐。次日,媪令阿雏束装从翁去。
将行之前一日,媪置酒为饯。酒再巡,媪避席谓翁曰:“相处数日,恩人亦知老身为何如人乎?”翁恍然自愧,还自詈曰:“老悖但知舔犊,诸事不顾耶。敢问邦族。”媪曰:“老身姚氏,本秦人。甥女葛氏,同乡井。老身孀居有年,又无子,只此女,行三,名阿稚,虽荷恩人再生恩,早夕思报未果。今闻家中大郎,亦未婚,愿以女萝附托松柏,莫见弃否?”翁逊谢,曰:“诚援令甥女,已为非分,讵敢复苦令爱。”媪曰:“老身不文,但知言脱于口不可复收。请先归,少有嫁资,俟粗备,当亲送鱼轩至宅,无事亲迎也。”翁不能却,即向季索得镂玉香球一枚,聊以为信。媪亲结之阿稚胸前罗带上,稚垂颈颇形羞涩。
翌日就道,相与嘱别,各有泣 。门前驾三犊车,翁父子乘一辆,阿雏暨二婢乘一辆,其一辆为辎重,辘辘而发。山路崎岖,望之似不能通轨,而车到处,绰然有余地,亦不觉轩轾。翁朴实而不知究理者,唯深赞车制之巧、黄犊之健而已。日未晡,车停不进,视之,已至家门矣,尤讶其速。仲出,见之惊,问归何急,装何厚,既而见其弟,又载三艳女来,遂结舌不能致诘。翁未遑悉述,先令季导妇入见其姑。视卸装已,止御者宿,厚赏而重犒之。御夫拜赐,即欲辞去。翁以日暮途远力止之,而车已驰去。翁方顿足,怪其何苦夜行,忽见数十步外,一车为树根所绊,翻入田间,侧不能起。翁急前救之,非复故物,但草人刍牛,并秸车一辆耳。大惊,奔告其子,阿雏曰:“妗固有此戏术,时一为之,不足诧异。”亟令季收而贮诸箱中。翁入见老妻,备告得妇之由,并述聘妇之事,妻亦惊喜。邻里相传,咸来致贺。凡见阿雏者,男则颠倒,女则欣慕。猜疑默拟,议论纷纭。
居无何,阿雏谓季曰:“致语阿翁,速办筵席,妗子送三姐至矣。”季告翁,翁曰:“嗤,媳偶作梦,汝奈何附和之。”季惭而退,一食顷,闻门外人声鼎沸,挝门者若甚众,翁急出视,媪已降舆,侍女六七人扶阿稚,红巾覆面,锦衣绣裳,一涌而入。妆奁随之以进,光采耀目,填塞草堂。媪一挥,从人车马一霎尽散,谓翁曰:“亲翁勿慞惶。凡有所需,谅甥女已皆预备矣,不必蠲吉,今日便佳,即可唤婿来拜堂也。”仲逡巡趋出,参差不复成礼,众婢皆笑。入房,合卺讫,阿雏指使布筵,则丰盛十数席,水陆俱备,不测何时何人所置办。翁夫妇大骇,乃叙坐而饮。饮次,翁见妆奁堆积,深以所居狭隘,不能容纳为忧。媪曰:“无虑,再多数倍,亦能相容也。”因令诸婢往来移运,盈阶满堂之物,悉入洞房,房不加广,而位置罗列,饶有隙地。翁私叹富贵家,诸事得法,随地巧设,较我贫拙家多收数斛麦,乍添一瓮蔬,则填塞无坐卧处,视此真心思才力,百不逮一也。三朝后,媪辞去,留二婢为媵。将发,翁私嘱其妻曰:“亲母初见时,谓我与其女有再生恩,故以女嫁二郎,彼时未便研究,汝其密询之,勿作葫芦提,致人闷闷。”妻如所教,询诸媪,媪曰:“人在汝家,徐叩之可知也。”亟升车去。翁又嘱仲乘间问阿稚,稚曰:“翁所作事,翁自知之,何问我为?”翁终茫然不悟,第安之而已。二新妇入门后,顺事舅姑,调和琴瑟,咸无闲言。且从此衣食丰裕,凡百需用,取诸笥中,无所不给。望似农家,实同朱、顿。村人艳妇之美,羡翁之富,无不耽耽。颇有宵小,夜间潜来为盗,幸二妇觉察,往往戏弄之,而翁殊为厌苦。
偶出田间行食,见前猎者坐村内,方调一犬,翁薄观之,垂毛绿眼,状极猛恶。翁啧啧曰:“此其所谓狮子狗乎?”猎者曰:“否、否,此名为□ ,能咋虎,家畜一头,无论窃盗,即有昆仑神技者,亦且畏之。予以钱八千,得之于贩羊回民者。齐卢秦猃,不是过也。”翁阴念八千钱,易与耳,得此狞犬,何复忧盗贼乎?遂以钱十千,欲买之。猎者曰:“不可,此犬咋人立死。”翁曰:“正欲其能咋死人也。”遂牵归。甫纵于庭,适二新妇自庭后来,笑语方哗,忽举目见犬,息声失色,瞥然却走。犬大吠直前,逐而攫之。翁惊呼奔救,稚已被噬断喉,踣地不动。犬又舍稚追雏,咋其踵,仆倒地十余步。二子亦惊出,偕翁极力挞犬救之,已死。但见二黑狐卧地上,衣服履袜,宛如蝉蜕。二子嚎咷大恸。翁错愕良久,猛悟当日赎狐事,所以云有再生恩也。且悲且悔,怜其义,议治棺衾,厚葬之。方商酌间,忽自外有哭而入者,盖媪也。席地抱二尸而哭之,曰:“讵意儿辈,罹此闵凶,学术短浅,安能御此惨暴乎?呜呼哀哉,大恩不报之说,良有以也!”翁合家亦环绕而哭,声彻邻比。媪以手扪尸胸曰:“幸尚可救,归以药之,可也。”翁率二子,执挺缚犬,打杀之。媪谢之曰:“亲翁是举,足明素心矣!”寻于腰间,解一白布囊,盛二尸,负之出门,翁等追送之,已远矣。
兰岩曰:图报旧恩,不惜二女,狐真不可及。
闵预闵生预,浙西世家子,貌既都美,且善修饰,年二十有一。从其季父青岩入都。青岩入棘闱。闵送场毕。苦寓中岑寂,风闻崇文门外有金鱼池,意必幽胜,姑往游之。至则锦鳞深潜于浊水,秋草半萎于荒场,虽有数处芦棚,揭青帘,贾白酒,而酒徒纷扰,不足留连,索然兴尽,徘徊思返。
忽见一人至前,貌虽不扬,而衣冠济楚,拱揖曰:“今日之游乐乎?”闵家居时,足迹不出书室,虽千里作客,见人尚多腼腆,不善周旋。一旦邂逅生人,竟期期艾艾,谦谨而已。其人曰:“听兄言,其浙人乎?”曰:“然。”其人即操浙西土音曰:“然则亲不亲,故乡人也。邂逅遇此,正好叙谈乡曲,请借馆一屈,可乎?”言次,握臂径行。生不能固辞,随之至闹市一酒肆中,甚精洁。其人呼酒,劝进甚力。闵固量浅,不得已,勉尽数觥,两目已眩,其人揶揄曰:“兄诚不能饮,蓄有少药服之,酒力顿解。兄会须强饮一杯。”乃探囊中一小红丸,浸杯中,促闵饮之。饮讫,则昏然不能复有知识。
既醒,见烛光映射四壁,如粉之白。独卧纱帐中,身无寸缕,而红衾绣枕,软腻温香,酷类贵家闺闼。大惊而起,遍觅衣履,邈不可得。徬徨榻上痴坐,沉思日间事,强半忘怀,唯记与一人在酒馆饮酒,不解何由至此,此又何处,又何事裸卧,衣履又何不见,疑惑渐滋,怛怖殊甚。侧耳四听,竟鸡犬不闻。良久,徐闻嗤嗤笑声,自远而近,渐至窗下,觉是妇女音响,愈惶遽。俄闻振管辟扉声,有二女尼启帘入,一可二十许,一可十八九,青头素面,容态双绝。一含笑蹑足剪烛,一置灯几上,似预知床上有人,恐致惊寤者。第低语云:“此时莫醒否?”既而曰:“盍往观乎?”乃同至榻前。闵惧且赧,匆遽不知所措,但引被冒首,屏息不敢少动。二尼启衾,共相抚摩,闵知不免,因起跪枕畔,叩首求恕。二尼相顾而笑。一尼曰:“书痴胆大如豆,何事缩蓄乃尔?我辈非噬人者,可以无恐。”闵见其温存,意殊不恶,心稍定。渐悟为人所诱,倒载至此,必难骤脱,姑安之,以伺衅。二尼遂与绸缪,床第之欢,夜以继日。二尼又引其类二人至,一年约四旬,一三十余。亦与交结,兴犹狂荡。渐至白昼宣淫,共相裸逐。
私询前二尼:“此果何地,卿等究属阿谁?乃能隐匿外人,独不畏人言乎?”二十许者曰:“君诚悫者,不妨实告。此尼庵也,幽僻深遂,别有洞天。儿景初,师弟景默;年长者,师也,号明心;中年者,叔也,号明悟。君所与饮者,即庵后郁医生,素受我等嘱托,利我金资,廉访佳士,讵意得君,诚天缘也。君第安之,此间乐,无复思出。”闵始释然。无何闵求去,尼皆笑而不答,但咏鱼玄机“易求无价宝,难得有情郎”之句,用以乱之。闵无如之何。尼每去,必反锁户闼。日两餐,皆二小尼亲送,鱼肉皆具,味且精美,不素食也。夜则围坐畅饮,醉则共榻,狎亵达旦。四尼有轮环,而闵则无止息也,于是不胜其惫,瘠而且嗽,无复旧时丰韵。得在床片刻偃息,即为乐国。
一日方卧,适明心至,见其状已生厌色,及探手股际,长久不能振作,意愈怏怏。阴与三尼议,闵生狼狈若此,不如杀之,以泯其迹。景初大骇,急止之曰:“师姑少耐,我能调剂之,不久可用,幸勿出此语。”乃亟入室,抚闵慰藉之,戒其珍摄,无致萎顿。自此诸尼,悉不复来,旦夕所需,皆景初殷勤伺奉。闵颇感之,而思家之念,无刻不迫。室中旧奉观音一龛,朝夕拜祷,求脱陷井。又检案头经卷,得观音咒,诚心持诵之,日以数千遍久之,睡梦成诵。一夜方诵咒,有人呼名,惊视之,见一媪立帐外招之曰:“速下床,我送汝归。迟则误乃事矣!”闵惊喜,不暇致详,披衣跣足而走。媪在前,以手拂户,门自辟,闵尾而随之。媪身有白光如月,到处映彻如昼,一路行复道中,两壁高峻,如城垣,历数重门,媪至辄开,无有阻碍。卒至一门,媪停步谓闵曰:“即从此出,勿走回头路。”闵方欲申谢,已失媪之所在,始悟为大士化身,救拔苦厄。默诵宝号不绝。踉跄奔数里,约去庵已远,仰视星转月斜,可四更将半,遂蹲身一土阜下憩焉。既晨,辨之,则天坛之北垣下也。
计在庵月余,已际残秋,在庵不觉,此时病体单衣,缩如卷蝟.不知青岩寄托何所,觅至会馆询之,咸谓失侄复下第,几番觅死,赖乡亲宽解,今已肄业成均,且设帐于内城某街某胡同某旗某哈番家矣。闵乃向乡人假衣履,如所教踪迹之,得与叔见。叔且惊且喜且悲,继之以怒,诘其一向何往,闵伏地涕零,备述其故,叔错愕久之,因泣曰:“京师之地如海,老于世途者,尚多入人骗局,况嫩少年,得何辄与人饮,自罹网罟?非大士慈悲感应,欲全躯命,得乎?亟保病体,勿使汝父母怨我于四千里之外也!”闵能画,叔命其绘大士像,供养斋中。主人闻先生得侄,置酒为庆,话及尼事,无不太息。主人为文公子士玉亲戚,故士玉与闵交最善,知其事亦独真。
闵斋曰:尝闻一阴一阳之谓道,夫唱妇随之为伦。三代维隆,屏异端于域外;二南攸美,敦雅化于房中。怨女旷夫,仁政最怜失偶;孤鸾寡凤,诗人致慨离群。顷见佛国云遥,空门不靖;致使西来大意,日就披靡。东土众生,自为簧鼓,良堪悼也,岂不悲哉!唯是绀宇琳宫,不少阇黎安享;香台兰若,恒多魔女群居。任化裁固难缓于沙弥,而开导宜先施诸愚妇。顾念伊剃度,亦有因缘:或多病而误信星书,父母忍心割舍;或早寡而情伤破镜,闺门绝意修容;或失琴瑟之调,逞小忿而乌云辄剪;或抱琵琶之恨,恐中弃而白发靡依。于是礼金粟以向空门,本图忏悔;拥蒲团而课静室,渐觉孤清。暮鼓晨钟,翻出凄凉之响;春花秋月,暗生活泼之机。继而借托钵以延门,每致桑间之约;假安禅而闭户,频来月下之敲。阿鼻之罪孽难消,没齿而声名尽堕。爰为善计,莫如返本还原;代作良图,须是改头换面。壮者亟当择偶,幼者速使归宗。纵或绕树无栖,自有缝裳之掺手;即使折心不转,何妨绣佛以明心。与其暗脱袈裟,渎汙三宝;曷若明摇环珮,讲究三从。学簪花而舍拈花,何为不可;倩贝叶以充红叶,何便如之。明镜总非台,幸有温峤玉镜;赤绳堪系足,无须弥勒金绳。苦海翻身,昏波臻岸,是则宿愿恰成心愿,无情化作有情。甘露润菩提,始信因缘结果;春风吹柢树,欣看连理成枝。岂非正风俗之一端乎?是顺人情之大道也!
兰岸曰:淫尼陷人,令人可恨。乃生以贪杯几死,可不慎欤?
章耲镇番章佖,世居水磨关。少好勇,十七八岁时,独负弩入北山,猎取雉兔。日暮不得归,露宿悬崖下,酣寝。至夜半,觉有物掠其颐颔间,亟启目,就月光觑之,人也。急起捉其臂,则一美女子,侧卧草露间,宛转娇啼,若不胜其臂之痛者。章怜而释之。女起坐地上,徐徐理裳,冶容绝代。问深夜何得至此,答曰:“儿家去此里许,偶步月岩下,见郎熟寐,童心未改,聊尔相戏,不虞郎卤莽乃尔。”章曰:“然则胡为掠我颐也?”女含羞,伏首不能置对。章目眩神夺,遽前拥之,女极力撑拒。方挠攘间,蓦一婢出山径之蹊间,忿息而至,讶且叱曰:“何处小郎,强来拉人闺秀耶?”章曰:“彼自来就我,岂我唐突西施!”婢噱曰:“强人,强人,复具佞口,不足与校情理,小娘但归休!”乃掖女子,循蹊径去。
章少年不检,施从女子之所之,越嶙刚,逾涧壑,约五六里,于松林内,得瓦屋数椽,绕以沙竹篱。二女入,章亦尾之入,婢回首睨之而哂曰:“此小郎亦太颜甲,夤夜入人家,欲何为耶?”女掩口微笑曰:“想非奸即盗耳。”声清锐如春莺。章揖之曰:“小人开罪小娘,故踵门请荆,敢云奸盗乎?”婢曰:“小郎能属对乎?”章曰:“即使能属对矣,将若何?”婢曰:“儿家小娘子,葳蕤之质,年十六,孤处无依,欲求人家兰玉而伉俪之,未肯轻易。尝誓有人能属之者……”章以不识一丁字,第不欲遽示空疏,乃绐之曰:“姑言何对,倘能属未可知也。”婢请于女,女书之于笺,婢持向章且读曰:“织女星辰永相睽,且一年两会,”盖是年值闰七月也。章不解所云,辗转间,面热如火,婢背女小语教章曰:“郎第云:黎花月午尝独坐,每半夜三更。”章再三期期之,犹讹两字,婢掩袂忍笑,女哂曰:“此必婢子教坏矣。”婢曰:“小郎口吃,且非章句士,小娘无复拘执矣。”女遂纳章与共寝室,好合无间。女赠章金钏一枚,章答以玉玦拾,女系诸裙带间。女极慧,特饕餮殊甚,每食禽兽之肉,腹笥兼人,虽至厌饱,犹耽耽于 余。章嬖之,不以为怪。日出猎,取以媚之。
女与婢间日一出,归必暮夜,章诘其所往,女曰:“有寡嫂居大黄山,故时往探候。”章惊曰:“大黄山,狼薮也,卿奈何数数往来,且必夜归也?”女不答,往返如故。章深以为忧,请偕行,女坚拒不可。章思狼之为物,性虽狡猾,然无饥饱,遇物则啖。腰缠中,所蓄木鳖子颇饶,默以毒黄羊肉,置山径间,自北山至大黄,凡十余处,盖欲杀狼以卫女也。是日,女与婢复出,通宵不返,章忧疑,坐以待旦,至晓弗归,章惧,负弩往探之,见二狼死草间,毒肉尚有余者。章以狼为中毒死矣,拖狼入林中,而林中有女衣二袭,识为女及婢所服者。大惊,检衣视之,忽一物落石上,拍拍有声,谛视,则定情时,赠女之玉玦拾也。骇甚,拾之以归,至则瓦屋竹篱,化为乌有,唯土窟乱柴,绕以流水荒山而已。章徘徊延伫,尽夜支颐,终无消息, 粮尽绝,章号咷而返,不复再娶。予在金城时,章已为千总,年甫二十四,每询及女子之事,章悲感之色,犹可掬也。
闲斋曰:五凉之地多狼,金城(今永昌县)犹甚。其噬羊用独,噬牛马用众,噬人用奇。亦捕禽鸟,伺禽鸣集草间,衔飞蓬一丛,蜥蜴行,逼而捕之。遇猎者,或带马髑髅,以御弓矢。是不特用独、用众、用奇,且又用术。然贪得无厌,往往为人所毙。夫能用独、用众、用奇、用术,可谓智而巧矣,而卒不免者,贪也。智而贪,此其所以败也。
兰岩曰:恶兽如狼,而能属对,妙丽宛好。乃章居然人也,而目不识丁,贻婢子笑,深可羞耻。窃愿世之稍欲有为者,慎勿视诗书为物外物,日事嬉游,一旦让狼子而己不能也。
麻林天津林茂子,家人刘忠密友也,以面麻,故麻林称也。与其友通州宋姓者,皆从浙江某监司为常随,相交极密,寝食必俱。及监司罢官,二人流落江淮间,无计还家。未几,宋病痢死,无所归。林倾囊倒橐,殡葬如礼,思之弗谖。
值令节,欲往一奠,苦乏资,未能也。一夜忽梦宋谓曰:“相好多年,忍馁我之鬼乎?”林许其必祭,宋郑重而去。越宿,复梦见之,责以爽信,林以乏钱对。宋曰:“二三缗之数,难办如此哉?胡不向南关金四贷之?”南关金四,郡之富人也。明日,林果往假之,不可得,中心颇闷。是夕,宋又见梦曰:“清明近矣,独不能破悭为故人送一陌钱耶?”林叹曰:“惜同在浙时,盈千累万之资,咄嗟可办。不意今日之窘,异乎寻常。兄姑待之,纵此节不能,中元必有以倍之矣。”宋坐榻上啜泣曰:“掩骼几日,遽尔薄情。生死之交,不应如是。”林不堪其聒,捉臂而起,欲与尽言。宋大惊求退,林不放,宋摆脱甚力,林觉其异,急取被冒其首而裹之。梦已醒,闻被中呜呜然,犹有哀恳声,林惊惶极力捺之,渐觉缩小,而声嘶且左。良久,不动,启被审视,无复为宋,但见一豚,局促榻上,遗矢秽甚,重二十余斤。林通身汗流,逾时始定。睇豚笑曰:“吾有以处之矣。次日,将豚入市,货钱二千,尽置酒盒香楮,往祭宋墓。大恸而归。
兰岩曰:狐假虎威,荼毒百姓,常随无良,往往如此。流落异乡,死而魂馁,良可悲也!乃卒化为一豚,虽林货而祭之,而其人已畜也,可见矣。
怪风凉州大靖营所汛有松山者,在沙漠中,古战场也。先大父镇五凉时,游击将军塔思哈,因公过其处,以兵三十五骑从,至则日已西。白草黄云一望无际。忽见一山,高约数千仞,色苍紫,中有火星,万点如莹,蔽日而来,有声若千雷万霆。众皆失色,马亦惊嘶。塔惊疑,谓此必山移矣。俄而渐近,不及回避,乃同下马,据地闭目,互相抱持,自分齑粉。顷之大震,天地如黑,人人滚跌,不由自主,马踣人颠,逾时始定。次第苏醒,彼此惧呼,幸不失一人,但皆脱帽露顶,满面血流,石子嵌入面皮,深者半寸,抉之乃出。大者如豆,小者如椒。惊定知痛,超乘即驰,回望高山,已在数十百里之外矣。
日暮抵大靖营,参戎马成龙见之愕然。塔述所遇,马乃大笑曰:“苟山移,公等无噍类矣。据云所遇,盖旋风也,入秋则有之,至冬尤甚。今隆冬无足怪,所可虑者,公与彼三十余人,从此胥成麻皮,年貌册又须另造矣。”塔因叹沉浮宦海中,历有年所,冲锋破敌,几历危途,今行年五十矣,从未尝见狞飚,不特未见,亦未之闻。今塔面多疤痕。在额角左颊者尤巨,即石子所嵌处也。
兰岩曰:非宦途不能遭此险苦,亦不能及此怪异。
张 老嘴宜君有千总张老嘴者,以嘴大而得名也。从一同僚家夜饮,二更后,提灯如厕,见一人裸卧角门下,面阔尺余,吻角入鬓,睡思正浓,张力蹴之,化为黑雄鸡,绕砌而走,格格而鸣,张捉得烹以佐酒。
兰岩曰:怪化为鸡,已奇矣。而张竟烹而食之,更奇。张真口腹人哉!倘食之而有不测,奈何?恩茂先曰:有人早起,见床上有凝血一方,约六七斤。问诸家人,皆不知所自,其人乃碎切,炒而食之,味如猪血云。
大 眼 睛宗室双丰将军,夜坐读书。忽见一物,类蝙蝠,直扑灯来,急以手格之,拍然坠地。化一大眼睛,阔数寸,黑白极分明,绕地旋转不息,久之方灭。
柏林寺僧柏林寺某僧,积聚数十年,蓄白金十两,熔成锭,盛以荷囊,什袭胸前。一日,忽失之,遍觅不可复得,冥想亦不记忆失于何所。日久成疾,颓然不起。举寺悉知其以失金所致,罔不悼惜。寺中溷坑深且阔,积秽满,例雇人净之。适净人出粪,得一虾蟆,大如升,紧抱一物,不少放松。力劈之,见一荷囊,内贮金一锭,约十两,众僧莫知所自。且时际隆冬,虾蟆何以独生。猜疑间,忽忆某僧失金事,持以示之,僧乃蹶然而兴。虾蟆倏不见,识者谓是僧精神之所凝结而化成也。
恩茂先曰:苟于道如此专一,何佛菩萨不可到得?惜僧如此精神,用之于十两金也!
薛奇薛奇,山左滕县人。以侍卫授陕西宜君营参将,常把一铁锏,重三十斤。宜君固多虎,薛往往生杀之,居二年,前后杀虎九十九。欲尽一百,用其骨煎百虎膏。一日,报有虎,奇踊跃而往,果有虎,大倍如常,黄质白章,从者惊以为异,谏止,不听,弃马掉锏而前。虎不动,叱之,徐步而北。奇追之,击之者三,虎大吼反扑。仆奇于地而坐之。从者料其必死,共燃火枪击之,虎舍去,而奇固居然无恙也。遂誓不复杀虎,而虎患自此顿息。或言奇有奇质,每夜寝,眼不闭而有光,酷类虎也。
兰岩曰:勇往直前,改过不吝,奇真异人也!
塔校护军校塔某,归自印房,夜过分司厅,见月影中有黑物一段,长七八尺,阔三四尺,倏缩,有声啾啾然,犹数十鸡雏。塔就观之,则飞去不能审谛,乃以石击之,纷然四散,尽作小旋风,状浓黑色,羊角而起,至人家屋檐下,遂不复见。
吕琪吕司马季弟琪,从司马官岭南。署东有小院,颇幽静。书舍前一小轩,绕以回廊,旧有石栏古井在轩右,未尝取汲,用作点缀而已。井畔二老桂,大皆合抱。值夏夜,月光甚皎,琪纳凉轩下,闻井中有井井之声不绝。吕琪凭栏而窥,见井中水白如银,中有红丸,大如弹子,约数十百点,光明如火,向上竞相跳跃,渐跃渐高,去栏仅尺余。琪惊走叩门,白诸司马,司马倒履往观,亦大骇。次日悬重赏,得勇夫绾下,探之无他异,只摸得隔年桂子数十枚,鲜赤如新。琪即戏以井水服之,日七枚,七日而尽,适四十九枚。琪后至九十九岁,终身无疾病。平原董曲江太史见之,问而志之,故能凿凿言之。
兰岩曰:琪殆有仙缘耶?不然,那得此桂子延年也!至适符七七之数,则更奇。
高 参 领镶白旗汉军高参领,以拳勇闻,同时林某,福建人,为香山教习,亦负盛名。高访之,相与交谈,言多不合,气复不相下。众欲观二人优劣,咸怂恿之,“曷决于一试乎?”高乃攘臂立庭中,林亦忿忿,相搏者久之。众虑有一伤,复从旁解释曰:“二公皆妙手也,吾辈已深敬服矣。请暂息。”二人乃止。
林闭口不发一言,掉臂下山去,众目送之,曰:“教师怒极矣。”高独笑而不答。林行至山半少住,俄而蹲身于地,不测所作,良久复行。众疑之,好事者迹而观之,但见鲜血一掬,血中累累然,不辨何物,于其地拨视,则牙齿八九枚,始悟交手时,林齿已中高拳,故高之无言,林之闭口,各已默喻之矣。自是高之名愈震,后十余年,高为江宁协领,适张家口市马数十匹至,将军坐箭亭阅之。马一涌入栅,势不可止,高不及回避,为马头所触,正中口齿,落十数枚。或曰马即林之后身,说亦近理。
闲斋曰:生以拳勇知名,乃死后犹作马以报,好名之累,亦綦重哉!
某 诸 生吴门诸生某,醉归自某训导家,漏已二下,独笼烛行僻巷中,相去一矢地外,有红衣女子行其前,约略甚美,心仪之:“盍追及一睹华容?”比追及,果艳绝,试以游语而不愠,因诘曰:“深夜睘睘,将奚之乎?”答曰:“家在许举子桥。”生曰:“巧极矣,与予同出一途,可偕行相伴。”于是且行且谑。既至,女顾谓曰:“姑留儿家一宿。可乎?”生喜非望,应曰:“实生平之至愿。”俄而入门,有小楼二间,女缘梯而登,生随登,女曰:“请少坐,儿入取茗。”女入。生瞥见一少年郎倚窗观书,心殊忐忑,频睃之。蓦觉其颜色惨变,自于项上取下其首置案头。生骇极,大叫而踣。对户有业腐者,早起淋浆,闻声出救,见有人在桥下水中,拯之,逾刻始苏。诘得颠末,生曰:“但已登楼,何知反入于坎乎?”众咸诧异,业腐人始述近日有淫妇奸夫,为本夫杀死于此,君所遇,想即其鬼之为厉耳。第二人已死,何由尚得聚首,甚不可解也。
兰岩曰:奸夫淫妇,遭惨死而为厉,何以倚窗观书?天下事多不可解。
潘 烂 头潘烂头,不知何许人,为道士于京江,有异术。少时不自检,登溷,遽以符咒拘一冥官至。问何事,潘戏曰:“速把草纸来。”官大怒,以笔点额,跌落溷中,占处遂溃为疮,终身不愈。因以治病,有患痈疽者,即以其疮之脓血少许涂之,无不瘥。人知其姓而不知其名也,咸以潘烂头称之尔。
所居古观在城外,门前跨一石桥,流水环绕之。游人喜其幽静往往歇足其上。会江西张真人入观,将渡江,或谓潘曰:“汝素以术自炫,今天师至矣,敢与之较仇乎?”潘笑曰:“天师何能为?吾不令其渡江,彼将奈何?”或曰:“勿大言,汝焉能使之不渡?”潘曰:“可面试也。”乃注水于盆,取竹篾编小舟,如掌大,系以线而引之,至东复西,往来不已。时张之舟已挂帆,乘风破浪而渡,甫能近岸,则为逆风所薄,仍还故处。如是十余次,竟不得渡。有司迎候久,咸以为怪。或有知潘所为者,密白太守,太守大惊,亲往止潘,张乃渡。既而知其故,张深衔之。命驾过访,适潘他出,其徒拜迎。张环视观前,指石桥谓其徒曰:“此桥大碍风水,盍毁之?”其徒曰:“未奉官,勿敢专也。”张曰:“无伤也,吾为尔召役。”亟命鸠工毁桥,未及半,得一白鹤,羽毛未充,引颈长鸣,见人惊举,飞不逾丈,坠于水湄,视之,毙矣。张乃去。潘自此得病,半月乃亡。
闲斋曰:炫术而失却一神仙,深堪痛恨矣。乃张以小怨,则下此毒手,亦岂真人作用哉?世之小有才而游戏无忌者,均应以潘烂头为鉴矣!
兰岩曰:予素闻此事,观此乃得其详。人每为潘惜,予独不然。当其拘冥官时,已未免慢神矣。借其疮血以愈人病,天固留作医人用耳。果有神仙之因,张亦焉能破其机哉?毁桥掘鹤,亦天数也,夫何足惜!
癫犬粤西某村,居民数千家,俗尚蓄犬以为食。值夏日酷暑,其犬尽癫,人被伤而死者,日以百数。有术士来禳之,犬咸聚其前,人立啅吠,若有所述。术士喃喃似有解慰之说,犬悉俯首,泪下如雨。术士咬破其指,以血噀之,其犬四散,不知所之。
兰岩曰:枉杀之冤,癫而为厉犬,已得一报其怨。彼遭荼毒而不能伸其冤者,多矣,亦有幸有不幸耳。
嵩 癝 篙嵩桬篙,以身修长而得名也,官某部笔贴式。其亲戚有苦狐祟者,嵩偶至其家,适有飞石破窗,举室色变。嵩问得其故,怒摘其帽掷炕头,指帽上金顶,大言曰:“何物妖狐,敢放肆乃尔,岂不识此为何物也?此虽金顶,非云小可,乃朝廷制度也。汝诚能侮人,曷不去扰乱我家,庶几强项而欺人孤儿寡妇?唯孤儿寡妇之是欺,则我老嵩之所以震怒也!”狐果为其所慑,寂不敢逞,其家喜悦敬服,以酒酬谢。嵩愈大声疾呼,夸其帽顶,辱骂万端。
方饮啖间,忽家之老平头,坌息哆口来告曰:“爷尚在此饮酒耶?家中不知何故,门窗器物,尽为飞砖打碎,老太太惊吓欲死。爷不早回,乃尚在此饮酒耶?”嵩初犹不信,既而家人裹疮告急而至者,踵相接也。嵩始惶惶,不知所措。二奴掖之急走,遗帽顶于炕,其家追还之,嵩曰:“斯亦不必,姑留镇汝家狐怪。”
兰岩曰:方正不阿,虽布衣而神鬼钦焉。以区区铜臭物,大言恫吓,狐岂与汝较量品秩耶?
獭贿凉州多獭,吐鲁番腌而货之,百钱一头。味似南方果子狸,而肥大过之。武生折兰者,肤施人。虬髯伟质,食兼数人,而尤喜啖獭。雍正间,从军出塞,径山丹道上,见獭十数头,皆人立,连臂而趋。折下马逐之,獭翻身返面,向折长跪,声啾啾可辨,同声曰:“饶命!饶命!”折与同行四人共闻之,大以为异,遂舍去。是夜,露宿于野,闻帐外有簌簌声,出视,见群獭各挟草叶,裹沙枣,置榻畔而去,收之得二斗余。折詈不复食獭。后有人劝之,折曰:“吾曾受獭贿,可复食同类乎?”
闲斋曰:予在五凉,颇亦食獭。獭食草根,冬蛰,启蛰后两腋有毒,不可食。人手人足,肝十二叶,闰益一叶。一窟而有前后户,犹二窟也。然而烟熏之,犬逐之,无能免者。呜呼!魏武疑冢七十二,真冢犹被掘也,二三窟何足恃哉!
兰岩曰:獭特以沙枣报恩耳,乃折名之曰贿,岂此风信乃豚鱼耶?
烽子予在鄞江,闻把总吕正阳,述其守上杭时,所辖某汛,山邮也,居民数十家,零星散处,地殊荒僻。忽萌妖异,露宿者往往失去小儿,或脑破浆空而死,遂各相警备。虽夏夜酷暑,亦必局键户牖,甚有藏小儿于箱箧中者。患此近一年矣。会新募烽子某乙,以火枪荷弓矢行李,自上杭之汛。未至数里,日已暮,天大雷雨以风,乙不能进,止一神祠下。祠东悉荒墓,旁一大枯树,霹雳环绕,不暂锘去。乙觉树头有物,借电光谛辨之,见一妇人,红衣白面,披发跣足,两眼赤大如灯,蹲身仰首,手持白绢一幅,长五六尺。雷声甫下,即以绢拂之,雷复腾起,如是者数次。乙大骇,阴念何物妇人,敢与雷敌。细观其状,非人,必尸变也,予盍为弗少助一臂乎?乃取火枪火药下铅子,向妇人发之。甫中而颠,雷随下击之。雨渐止,乙即于神祠中宿焉。明旦往视妇人,已洞首死矣,面手皆生白毛,长寸许。至汛,白于众,共往验之,无不惊诧。聚薪烧之,以灭其形。自此一乡宁谧,无复小儿失脑之患云。
兰岩曰:有尸而变为旱魃者,未曾取小儿脑,岂敢与雷斗,斯愈奇矣。乙助成功,亦天使然耳。
陈 景 之宛平陈景之作楚游,道经河南,宿旅邸。二更后,有役卒领七囚入门,主人曰:“客已满,无宿处矣。”役不应,径趋囚向后去,主要哂曰:“奈何恃势如此!后无一间屋也,无徒劳往返也。”陈亦倚户笑之。良久不出,主人疑曰:“何遂不出,岂其露宿于粪草间耶?”亟往观之,寂无一人。大骇,走告,众人秉烛共往,遍索不获。圈中豭猪适生豚,数之,正七头,咸为叹异。视之,豚亦无异常变,俱各白四蹄而已。
兰岩曰:轮回之说,释家凿凿言,余未深信焉。嗟呼!一遭孽障,顿失人身,丧尽天良,遽成畜类。天下之人而畜者,岂少也哉!奚必托生豚猪,而第津津因果乎?
陈 守 备四川陈守备,戍乌斯藏,三年受代归。得一镜,大如茶瓯,置暗室,寒光四射,朗朗如秋月。宝之,提督岳钟琪,闻而索之,不与,欲坑之。陈忧愤成疾,目双瞽,镜为其婿盗去,不知所终。
兰岩曰:小人无罪,怀璧其罪。古之以宝物召祸者,可胜计哉?
青衣女鬼姑苏颜勿三图怜,言其乡有管姓少年,因邻家少妇佳丽,百计思觏。一日,复于墙头窥视,见妇方络丝檐下,颦眉泪睫,颜色悲惨,其姑喃喃数之于房中。管乃怜妇而恨其姑。忽一青衣妇人,自角门出,笑容可掬,径入佛堂,问佛而拜,直起直跌,形如僵尸。管大惊,知其非人,益注目伺之。妇人拜佛已,即回身至檐下,向少妇以两手作圈示之,更以手频频指厕。少妇停络呆视,若有所思,既而涕泣如雨,旋起身如厕。短垣仅及肩,管于高处觑之,颇为了了。妇入厕,辄解足缠,系横木上,青衣妇复左右之,意得甚。管知其觅死,不觉大呼救人,逾垣而过,邻人闻之,惊走来询。管导众入厕,视妇已投环矣,争相解救,须臾复苏,青衣妇人已失所在。姑亦惊怔,不复絮聒。已而其夫妇,众白其故,其夫惊谢,感伤交至。问管兄从何处得悉怪异,管绐曰:“偶乘屋拔草,得见其状耳。”众叹曰:“人命关天,尊夫人数不合休,适值管君有拔草之举,想亦神佛之所役也。”其父赠酬之,管不受而归。从此淫心顿息,不复更作壁上观矣。
兰岩曰:数不合死,藕此得救。管能顿改前恶,尚为可取。
汪越滇南汪太学琦,矢志入都,以酬弧矢之志。行至河南,卒于溆浦道中。历三年,家人莫知消息。其子越,甫五六岁,性极孝,及稍长,日思其父,欲北上踪迹之。其母以其幼,弗之许。迨年十七,白母欲往,母料夫必死,而遣骨不还,日夜啜泣。见越意不可回,不得已,摒挡数十金,涕泣而嘱之曰:“儿以冲年客万里,母肝肠寸断矣!凡百为母自爱,倘得见汝父,可急同归,免倚闾人泪眼望穿也。”越痛哭受教,一姊一弟,年相亚,夙敦友爱,亦各涕泗滂沱,恨不与俱。邻里共劝,然后分手。
越北上,亦病于溆浦辰龙关之逆旅。力疾入市取药,遇一老人,瘦而髯,相之曰:“孺子气色灰败,不久应死。苟从我指示,不特免罹祸患,且有喜庆。”越固颖慧,闻老人言,知其异,拜求之。老人曰:“先问子何至此?”越告以故,并详姓名。老人叹曰:“天缘也。子尊人十年前,亦卒于此,唯我知之。”越闻父已死,大哭失声,仆地不能起。老人曰:“父死未葬,何以哭为?汝父死日,邑令以棺厝山椒土地祠中,可速往,与庙主谋,措资买一席地葬之。盖死者以入土为安也。葬父已,无忘老夫言,会须向山西五里外,见丛树中有茅屋挂韦箔者,老夫当候汝于彼,必将有以教汝矣!”言讫,蹒跚自去。
越此时惊惶忘病,茫茫然访于樵苏,果于土地祠中,得父柩,有朱书题曰:“云南监生汪君琦之柩。”越大恸,昏绝久之。始定,因谋于庙主。庙主欺其幼,利其资,多方鱼肉之。越倾囊筹办,尽售襆被衣履,甫得地方丈以葬,折芦伐竹,为棚墓侧以居焉。久之,大困,忽忆老人言,且夫申谢,亟往访之。
乃如所指,向山西行七八里,果见丛树中有茅屋楼椽,门悬韦箔,绕以笆篱。方将剥啄,而老人已扶筇出,见越被服滥褛,叹曰:“孺子一寒如此哉?”越泣拜曰:“幼子流落,举眼无亲,伏惟老丈,怜我棘人!父骨得葬,悉出厚德。”老人掖之起,曰:“孺子能孝,道器也。苟听我教,不忧无好处。第恐念不坚耳。”越阴念进退方失据,不如姑从之,负骨将母事,异日再图,乃再拜告曰:“父死母老,身作断蓬,死且抱恨,又何念之不坚?”老人颔之,曰:“子语及此,可以与谋矣。”携之入室,食而衣之。先贺而后吊焉。越愕然曰:“老丈何为庆吊相随之速?”老人曰:“贺子者,贺今日有缘遇我。第相子之面,因以测子之心,究竟管键不固,欲以相识,终虑不胜,是以复吊耳。”越泣曰:“丈人亦何轻量之甚!姑请试之,果其不胜,愿甘驱逐。”老人拊掌曰:“试之不胜,身命不保,欲求驱逐,得乎?子尚三思,勿贻后悔!”越曰:“志坚如石,无所思矣。”老人点首。言次,日已暝,老人携越绕出屋后,入一土穴中,黝然如膝。正中设一薄团,使越趺跏其上,曰:“古与今,如一丘之貉,惟大人为能不朽。务耕而不耨,维草其宅之。及秋而不获,惟禽其饷之。鸡之断尾,自惮其牺也,子志此而参之。翌日当来视之。”越顿首受教。老人去,越沉心息虑,学坐枯禅。约食顷,渐入净境,又久之,觉睘睘行旷野中,见一人迎面来,服素丝,裹赤帻,面瘦狭,而两眼大如灯,绕颊赤髯如虬,控骏马如雪之白。见越,执礼甚恭敬,屏立道左致词曰:“仁圣帝使迎郎到任。”越讶曰:“到何任?”曰:“即已授职,为本地城隍矣。”越曰:“老母在堂,未能终养,此事断不能从命。”曰:“郎已列仙班,可亟往蓬瀛方丈,享无疆之乐。”越凄然曰:“老父客死他乡,老母情牵故里,神仙何乐而为之?”其人笑曰:“郎纯孝人也,念念不忘二亲,小人宁敢复催?小人实郎家之斯养卒也,承主人命,祗候郎,幸急行勿缓!”越惊曰:“素昧平生,何云厮养?君必误矣。”其人曰:“不误,可即行,主人即欲见郎,故遣代步来迓耳。”越犹犹豫,其人不耐,直前掖之上马,连鞭之,马长厮而驰,轻迅剽速,瞬息至一处,马一跃而逝,与人皆不见。
越坠落草中,心目眩瞀,而恶兽蝮蛇,蓁蓁来往,殊深畏怖,阴念“生逢百罹,死且不避,危险安足辞。特父尸未归,母老未养,姊未嫁,弟未婚,一旦死此,何天之不仁也!方痛心间,异物纷纷散去。忽有多人,自西南来者,簇拥一车驾驷马,孔盖翠旍,气象煊赫。越匍匐阴树侧,伺之良久,车渐近。车制宽广如一间屋,中坐四五人。内一妇人忽作惊讶声曰:”路侧小郎,莫是汪越否?“越骤聆之,瞿然而兴,审谛车中,大惊,盖即其母与姊弟,并老乳母也。此时无暇致祥,伏车下号泣不已,母亦停骖而泣曰:”果吾越儿也!儿其勿悲,今邂逅得团园矣。汝父在世,忠直信义,不修城府,今受帝命为辰龙关土地之神,使人取我暨尔姊尔弟,往享禋祀,不意遇尔于此。视汝头如蓬葆,辛苦至矣。可便升车往见汝父。“越大喜,执绥而升,与姊弟把握,语刺刺不休,因问老乳媪亦来乎?母曰:”家中只此媪,以其能甘贫,至死无二心,故得偕来。“媪叹曰:”耄矣,何能为,主庖失饪,补缀遗针,日前所为,旋踵则忘,前者为小姑拆洗白绫衫,乃失手误浸粥盆中,惹小姑笑得打嗳,郎尚忆在家时乎?无巨细,何事不能办?即如操量执概,切菜杀鸡,诸本分贱役,亦孺人代为分任。至今犹不舍,携以升天。昔者首途,见勾牒上大书‘义媪’而不名,实不自解,何修而造福至此。“小姑笑曰:”一心纯厖,当获此报,迨抵任后一切仓厨出纳,恣汝掊克,谁复敢与汝较一语?“媪咋舌曰:”果有此,犬彘且不食其余,那复有今日。“言次,有飞骑至,报曰:”至矣。“
俄入一山,来迓者接踵。有黄发鲐背老人者,有服橐鞬若将军者,有贝带冠虎而人者,有夜叉形而操蛇者,纷纷道左,不可殚形。母子初甚惧怯,而渐亦安之。既而至一府第前,阍人十数辈,争相叩拜。母子甫降辇,即闻呵殿声,随闻弦管嗷曹,女子数行,皆宫装夹甬道而立。一人自内出,冠纶巾,披鹤氅,越视之,即其所遇瘦而髯之老人也。怀惑间,其母已与老人相持而泣,姊泣谓越曰:“弟弗识耶?此即父也。”越哭拜,父抚之曰:“儿能孝,虽魂梦中神仙亦不愿为,唯念二亲,故父得灵显示现,以慰汝心。汝孝思已尽,可以归矣。汝母及汝姊弟,以阳数终,同归疫劫。惟汝前程尚远,此处不可久羁。俟四十年后,自当迎汝至此聚首也。”越闻之,牵衣弗释,母抚其背曰:“四十年别耳,儿勿自创。”姊弟亦从旁劝勉,越终不舍去。父怒叱之曰:“忤逆子!不速去,斧锧立加矣!”嗾左右曳之出。越以手攀阈,仰首顾母而哭曰:“儿辛苦万端,始得依依膝下,更复奚之!”父突前以靴尖踢之,越大恸,蹶然而兴,恍如梦觉,则身故在土窟中藉茅坐也。汗出如浆。久之,神始定。逡巡出穴,茅屋化为乌有,但见晨光布野。
徘徊逾时,心伤如割。信步行数里路,见一土地祠,拟入祠谋一餐,入则人聚如蚁,神前牲醴错陈,史巫纷若。越不测何事,觅庙主将询之,入其室,堂中坐立多人,庙主已死,僵卧床上,臭且 。越惊而走出,忽一巫见而抱持之,弃鼓投地,崩角稽首,大言曰:“公子自至耶?”呼众至,告曰:“此即新任神圣之长公子也,寻亲至此,纯孝动天。”众乃环拜。越诘其故,巫曰:“前日半夜间,此庙庙主梦云南汪太学,升作此庙土地,庙主拥篲迎。神怒其多方诈公子资财,无仁心,杖遣之。醒而臀肉青肿,逢人则自暴其恶,卧三日竟死。村人感神之灵,醵金为赛,嘱史巫通辞,愿四时肸蚃,公举不懈。神降言‘公子名越,年十七,极孝,方与神会,不日即回生,现在山之西土窟中卧。’群议公迓,讵意独行至此。”越闻之,不胜骇愕,众因相竞奉越,浴以香汤,衣而食之者,骈肩累迹。关尹知之,恐其惑众,迎入署敬礼之,劝其归滇。越亦思母,遂夤夜避众出关。
行月余抵家,则见宅舍倾圯,葵燕麦,荒废怆心,麋疃鹿场,凄凉满目。惊谘邻里,始知母与姊弟及老乳媪果皆于两月前病疫死矣。四柩悉为司有瘗丛葬处。越一恸几绝,邻人哀之,共相慰藉。越乃罄其资产,扶四柩复至溆浦,与其父合葬焉。叙浦人敬越如神明,群襄窀穸之事,又为植树,顷刻成林,即墓侧结庐,奉越居之。邑富人某以二女妻越,遂录籍于溆浦,力田不仕,生三子,皆业儒,越享素封四十余年。一夕,见其弟,将父母命来迎,乃处置家事,无疾而终,人皆叹为纯孝之报云。
兰岩曰:纯孝性成,不避险阻,其获厚报也,固宜。
春 秋 楼某巨公,失其姓名里居,为人刚正不阿。未达时,客游塞上,入归化城某将军幕府,相得甚欢。每论史,至古忠臣烈士,则慷慨激烈。同人窃听,莫不掩口胡卢,笑其迂绝。惟将军敬重不衰,凡百请益。会陀罗海营中,建关圣庙工竣,求将军作碑记,将军曰:“我满洲之不读书者也,君其为我捉刀。”公曰:“关圣威灵,弥纶宇宙。某所见古今碑记,无非颂扬忠义,千百如出一口,求一另成机轴,以阐发所以为圣为神之道者,未之一睹,今请假一精舍,休十日粮,为公竭力为之。”将军大悦,曰:“君文成不加点,不涂乙,素具逸才者也。此间庙祀,正需君文,以传不朽耳。”乃于营中,葺净室爽垲者三楹,日用之物,无不备具,祗奉以二童子,不呼不入也。公居其中,闭目凝神,至忘寝食。将军使人密侦之,但见枯坐耳。居数日,思虑茫然,机神转涩。
一日方晚饭,二童子忽戏阶下,公见之怒发,辍食吐哺,骂曰:“奴才奈何乱我心曲!”亟起操杖欲挞之,二童巧避,一击不中,而中假山,杖折为二。即投杖大笑,急走入室,濡笔挥洒,奋腕直书。童子密报将军,比将军至,而文已成矣。见将军来,大呼曰:“奏刀祎然,幸不辱命。”将军三复读之,叹曰:“贯串流走,彼昌黎送孟东野序,殊为排砌矣。至诚感神,君其有神助耶?”公曰:“初构思,心中纷如乱麻,闻泉水松风,皆厌其聒,三日后此心死矣。今日将晡,犹无一字,方怒童儿嬉戏,将申挞伐,杖折而机忽开,操觚时,自觉如征鸟厉疾,一挥而就,戛戛乎岂难哉,汨汨然而来矣,诚不解何由得此。”将军拊髀曰:“非偶然也。”于是奉百金为润笔,即请公书之。公自作记后,名满塞外,后登第,历仕致清要。
一夜梦至一处,见有呵殿而过者,仪卫甚盛。辇上贵人,则关圣也。公趋前,望尘而拜。关圣下车劳之曰:“君作记,良费苦心。时至矣,当待君于春秋楼,好为入幕之宾也。”言讫,拥去。公寤,阴异之,知不久于人世,即致仕归。归途值大雨,息驾一古刹中。刹左有危阁,题额则“春秋楼”也。恍然悟,沐浴具衣冠,屏去僮仆,端坐楼上而逝,空中隐隐有音乐声,逾时始歇,合刹莫不闻之。
棘闱志异八则果报之异,在在有之,而见于棘闱者尤著。或云:举子入场之前一夕,执事官公服致诚以召鬼神,请神以红旗,招家亲以蓝旗,引恩怨鬼以黑旗。召讫,插三色旗于明远楼四角,吏且招且呼曰:“有冤者报冤,有仇者报仇。”云云。故场中怪异叠见,愈出愈奇。予之亲戚,往往有监试者,予以招神招鬼之事质之,亦云不妄,因举所闻之尤异者记八则。
陈扶青夫子言:雍正间,江南乡试,有常熟某生,年四十余,第三场入宿字号。前二场颇得意,兴致甚高。中秋夜,与相识玩月,分韵作诗,有“皓月今宵满,红颜往日残”之句,众索其解,生凄然对曰:“诸君皆同类,无妨实吐也。忆昔游吴门时,馆于某缙绅家。子弟四人,悉主人子侄。有柳生者,其内侄也,丰姿如玉,予挑之数四,佯若不知。适值令节,诸生皆给假展墓,唯与柳生相对,予复作诗以挑之曰:”绣被凭谁覆,相逢自有因。亭亭临玉树,可许凤栖身。‘柳得诗,面色发赧,因而嚼之,予以为可动矣。会友人见饷,予蓄有媚药,入酒中饮之,易醉而狂,强柳生尽一巨觥,遂得一遂所欲。次日酒醒,知己被污,竟投环内寝。举家不知其故,予虽知之而不敢泄,饮泣而已。主人构讼,半年始解。今夜月色,不减当年,而未免有情,谁能遣此?故感慨系之耳。“言讫,泪涔涔下。闻者无不毛戴,陆续散去。五更后,忽闻人声鼎沸,往来不停履,相告曰:”有人缢死屎号中矣。“诘旦验之,则常熟生也。
兰岩曰:酒为色媒,谓醉后每动淫心也。乃柳生以少年丰标,忽遭此无行之人,诗以戏之,酒以诱之,而卒为所污辱。斯又酒能诲淫,而非假酒淫人也。虽然,柳当阅诗后,纵不严以绝之,亦当托故以避之,不能见机而作,复与饮酒忘醉,亦不得谓无罪矣。羞而自缢,嗟何及哉?天下之甘言卑礼,无因至前者,皆祸机之所伏也。慎勿不加察而徒自诩予智哉!
先生又言:乾隆某年,结伴入南闱。同舍俞生,江阴诸生也。甫毕头场,即治任。众怪而问之,言语支吾,而颜色凄楚。愈力诘之,不得已始明告曰:“言之丑矣。先君子宦游半世,及解组归,遂病怔忡,数年不愈。捐馆时,呼予兄弟四人至榻前,泣嘱曰:”吾平生无昧心事,唯任某县令时,曾受贿二千金,冤杀二囚,为大罪恶,阴报当斩嗣,以祖上有拯溺功,仅留一子单传,五世不得温饱。吾今人非高于泰山,鬼责深于沧海,地狱之设,幸脱无由。子孙或不知命,妄想功名,适益吾罪,非孝道也。汝兄弟其各勉为善事,自图结果,‘言讫而瞑。后兄弟相继死,唯我仅存,乡试二次,悉被墨渖污卷。昨在棘中,文思颇涌,三更即脱稿。倏一人披帷而入,立灯前,惊神之,乃先君也,颜色愁苦,怒责予曰:“奈何忘我遗嘱,屡为非分,致我奔走道途,辛苦备尝?若再不悛,祸不旋踵矣!’随以手械一击,烛灭砚翻,旋失所在。予惊走而恸,比栉胥来致询,见予油墨满卷,各嗟叹而散。予今年二十有五,登蓝榜,不足为恨,所痛先人负谴,拘击九幽。行当削发入山,披缁出世,学目连大士,救拔亡灵,忏悔之情,幸诸君垂鉴焉。”众闻之,靡不咋舌神惊,善念为之一炽,先生退而作《归山诗》以送之。
兰岩曰:获罪于天,无所祷也,圣人言之谆切矣。嗟乎!升堂鼓响,阶下者如对阎罗;覆盆冤成,受刑者恍遭地狱。奈何以嗷嗷赤子,方延颈于父母之堂;而簇簇黄金,已私受于夤缘之吏。遂使沉冤莫雪于生前,宿孽旋生于死后。三战三黜,子孙五世贫寒;一代一丁,兄弟崇朝殂谢。可不慎欤?可不戒欤?
某科会试,一江南举人,入头场,文战至二更,往末号解手,三更不返。相识数数来觅,不见。共异之。提灯往观,见一人横卧溷尿中,验之,举人也。呼之不应,大惊,急救之,良久始苏。自述在此,方欲解手,见一物大如牛,白如雪,倚墙根蠕动,霍霍有声。心殊恐怖,大声叱之,物忽起立,乃是一白人,面作青白色,两眼大如鸡子,碧而有光,不觉身如梦魇,呼叫不能出声,亦不自知僵仆之由也。众皆悚然,扶之归号,次日,曳白而出。
兰岩曰:神魂迷罔,乃见此异物以夺其魄,曳白而出,亦云幸矣。
李伯瑟言:其表弟康生,夙以才貌擅名。年甫二十有二,即设帐于巨绅单氏家。单三世为官,富甲一郡,僮仆婢媪,数十百人。而单赋性残酷,家法极严,家人小有过犯,鞭仆立下,甚有炮烙等刑,往往毕命,恬不为怪。康工谀善媚,入馆后宾主颇相得。第少年喜事,每捕风捉影,见事生风。生徒五人,曰修,曰保,曰杰,曰偲,皆单之子;侄曰炳文,单之弱弟而异母者也。炳文年十七,聪颖异常,所为诗文,康多不能易,阳推许而阴忌之。唯保与康最契,故主人家事,若大若小,主人眷属,若男若女,无不悉知。有一事,保必侦以告康;见一人,康必指以问保。谊虽师弟,实类友朋也。
会东家宴内亲,日暮散去,内眷送客回,笑语过书院门。康于门隙窥见一婢,翠衣素裙,冶容媚诚,风致嫣然,顿觉心神把握不定。正凝想间,适馆僮秉烛来,陈酒核,康曰:“诸郎在内作底事?”僮曰:“有内客留宿,诸郎正忙,少停,二郎即出陪先生饮酒矣。”康颔之。俄尔保至,师弟欢然对酌。因以所见翠衣婢质之,保曰:“先生所谘,得非白皙如雪,眸黑齿皓,多发如云,黝髹可鉴者乎?”曰:“然。”曰:“此三姑母房中使女小蕙也。”丫头极慧黠,善针黹,一定皆偏爱之。年十九矣,犹未有婿也。“康擎杯戏问曰:”如此珍美,日日在前,汝弟兄亦各尝其滋味否?“保微笑曰:”畴不垂涎,第恨其有郤要之狡狯,往往交臂失之,独文炳夙与之交好而已。“康欣然曰:”荷荷,文炳自负高明,乃至汙人清白,岂非得已而不已耶?吾想小蕙端重,恐文炳未必能玷,汝所言亦想当然耳。“保曰:”不然。二人形迹,生及偲皆目击之矣。“康前席曰:”目击何如?“保曰:”偲潜窥于湢室中,生猝遇于花园门之内也。“康大笑而罢。
一日,杰质蛮触故事于康,康不能详,文炳从旁述之,康大惭,转戒之曰:“学者当以十三经为根本,廿一史为学问,荒唐子书,知之何异秽墟?”文炳曰:“一事不知,儒者之耻,宰相须用读书人,以其能取多而用宏也。”康曰:“读书变化气质,汝气质如此,何敢称儒?吾虽少长于汝,然而师傅也,汝弟子也。以弟子而上凌师傅,读书何为?且汝自矜儒术者,而淫人婢女,乱人闺阃者乎?”文炳失色,不复敢言。修弟兄亦再三解纷,康始怒息,然终不与文炳接谈。单知之,笞文炳十数,且置酒谢康曰:“丈夫泄愤杯酒间,况师弟乎?弱弟无知,不足与校也。”康唯唯。于是卜夜痛饮。
单微醉,兴高自述平生得意语,刺刺不休。康乘间谀之曰:“老先生文章政事,皆堪不朽,唯家法稍弛,外人耳而目之,殊可惜耳。”单赩然曰:“老夫家政,自谓不愧石柳。先生今出此言,得毋有所见闻乎?”康曰:“承相爱,故知无不言,只是事涉隐私,不便渎陈也。”单大疑,屏去左右,密诘之,康乃举文炳私小蕙事,附会以告,且曰:“令公郎所亲见者。老先生为乡里仪型,奈何因小儿女一夕之欢,微瑕之玷,致失乡望?”单固以家法自诩,一旦被人面摘其疵,怒发如雷,掷杯而入,大声索小蕙,挞而鞫之。小蕙不胜棰楚,一一吐实。单怒极,令褫其衣,梆庭柱上,以巨砧杵塞阴中,呼文炳至前合观之。文炳掩面伏地,哭不能起,单叱而鞭之,声色极厉,夫人再四求宽,怒终不息,锁文炳厕中,方归寝所。夫人潜释小蕙,抬之入室,一息奄奄,血濡床席,家人无不泣而怜之。守至夜半,忽矍然而起,大声曰:“奴死必为厉鬼,以报竖儒矣!”言讫,长号数声而绝。上下靡不悲悼。康闻之,颇不自安,托故解馆归,每念及小蕙之事,则浃背汗下。
适槐黄近,挑灯夜读,其母李氏,即伯瑟姑母也,亲调鱼羹,送入书室。于窗下见一女子,裸形浴血而立,惊号仆地,旋失女子所在。康即出救母归寝,问何故惊倒,母告以所见,康大惊失色。母曰:“此宅固凶,不可复居,且乡试在即,不如入省会,暂居舅家,倘博一第,另境居宅可也。”康以为然,亟买舟以往,寄居伯瑟家。时伯瑟亦以乡试故,就贡院侧僧舍肄业。康至乃同下帷。一日闲话间,伯瑟忽问:“贵邑有单文柄者,与相识否?”康曰:“弟之门人也。兄胡为问及之?”伯瑟曰:“久慕其才名,昨又从一友人处,得其《惨魂篇》,抉元珠于屈宋矣。味其辞,隐恨殊深。不意其为弟之高徒也。”因出一纸示康,其辞曰:“夜迢修而转侧兮,心似焚以怦怦。缘幽兰之早折兮,悼芳蕙之先零。何恶莸之枝蔓兮,甚贼苗之稂莠。欲剪拔以粪除兮,足而棘刺手。告田父以假其锄锸兮,络冒头而钳制口。冀美人于一晤兮,倏神结而为梦。出衱阇以暇瞩兮,见蓬颗之蔽冢。声嘤嘤以启悲兮,先秋风而听之。魂冉冉其欲离乎窀穸兮,犹逡巡以鼠思。羌儃佪而夷犹兮,非畴昔之娇态。频拭目以端睨兮,徒神奔而鬼怪。讵绮罗之化蝶兮,体袒裼而裸裎。袁冰玉之销铄兮,怆以纵横。妾薄命以贻戚兮,职王孙之故也。君独生以曷欢兮,宁不怀兹楚也!谇曰:已矣!魂其归来兮,毋踯躅以流连。吾将与子同穴兮,心则石而力则锦。”
康览之次,曰:“文炳文炳,汝其赋《角弓》!小蕙小蕙,汝其怨《终风》乎?予不任咎也!”伯瑟曰:“敢问何谓也?”康备陈其故,且曰:“弟闻释氏有忏悔之说,场后唤兄为我设一坛斋醮可乎?”伯瑟悚然汗下,痴坐良久,始叹曰:“弟不自尤,尚委咎他人,岂竟欲铁铸大错耶?”于是不欢而散。
无何,入棘,弟兄适同一号。是夜场内,咸闻女子哭声,深以为怪,唯康颜色沮丧,不饮不食。次夕三更,伯瑟文初就,方假寐,忽闻帘外人声往来,皆云大怪事。伯瑟即启帷出,视见康号前,人如堵墙,心知有异,挤身而入。见康裸坐房檐下,瞠目直视,大叫曰:“单廷献时辰未到,姑纵之。今且犁此贼之舌,再去质证!”言讫,引手自抠其舌,极力拔之,出口四五寸,血流唇外。伯瑟骇甚,力救之,手爪透入舌根,牢不可脱。比官来相验,已连根拔出,昏倒地上,斯须而毙。伯瑟不忍暴其恶,次日出场,领尸而归。是科伯瑟高捷,公车入都,与予交最善,每闻其说如此。文炳赋《惨魂篇》后,半年亦死,其将与蕙结未了缘欤?又闻有传其事于单者,单哂而置之,暴戾如故,迄今无恙。
兰岩曰:致二人死于非命,罪何能逭哉!康以小怨则生嫉妒,拔舌而毙,报亦惨矣。至于挟能招忌,文炳亦难免咎。独惜小蕙,名辱身死,为不幸耳。
严十三言其秋试时,同闱一举子,系下江人。夜间偶出登厕,即归号,见所坐矮屋中,烛光映帘,帘上有人影黯然,心殊惧怯,徘徊不敢入。问老军:“何人坐我号中?”老军曰:“乌知其为谁,想亦君之相识也。”举子曰:“汝为我密观之,看是何形状,亟来告我。”老军潜从帘隙窥之,良久却报曰:“其背灯危坐,年可四十许,瘦黄面,短黑髯,无甚异人处,惟鬓旁毡帽下,斜插一红漆竹箸,为不可解耳。”举子闻之,骤惊,狂叫“有鬼”而走。老军追问之,但蹲身栅边,摆手摇头,不敢复返。老军白诸职事,问之,亦陨涕不言。重至其号视之,已失鬼之所在,恐生他变,令人守之。次日送出,终莫测红箸之由。
兰曰:隐微事,夫谁知其怨所结者乎?鬼既能寻至闱中,而但示其形,使其惊狂奔避,抑之何故?噫!异矣,乾隆丙子科,顺天乡试,有大书于卷面者,曰:“黄四姑娘开拆,见蓝榜。”
监生润玉,弱冠有文誉,丰姿韶秀,如玉山照人,同学以翰苑期之,玉亦自命不凡,视赋《鹿鸣》,捷南宫,如拾地芥耳,所居偪邻尚书某公之宅。尚书有女,已字侯门,尚未遣嫁,而才慧容色,名动一时。玉偶见之于升车时,素面隔碧纱,如春烟之笼秋棠也。归而思慕,不能一刻置。一日闲步后圃,闻隔墙女子嗽声,急设梯于柳荫中,登而窥之,则尚书宅内之溷轩也。见一女丽甚,识为车中人,方登厕,兰烟出口,臀白如霜,玉目夺神摇,犹恨不能满意。日暮人静,乃暗于花荫密处,壁脚下凿去半砖,使洞彻不碍目,终日观之,于是女之稳私,无有不为玉所谛见者。积半年,女已出阁,玉无从再窥,颇怅恨。因冥想其私处,有朱色痣一点,为赋《长相思》词以咏之。为一友所见,举而投诸火,正色责之,并诫其无复举以告人,于德行有大累,玉笑其迂。后入闱,夜梦一人抉其目,痛甚而寤。恶之,而目痛不止,两瞳如针刺,不能启睫,遂缴白卷而出。归家三日,痛不绝,遂成双瞽。及晓揭,毁词友人已魁列矣。
兰岩曰:一言规谏,遂获高魁;一意淫恶,便成双瞽。慎之,戒之!
福斋堂曰:始而私之于己,既而篡之于人,致幽闺贞体,不啻裸游于五都市,诚所谓玩人丧德者矣。夫瞽于目者,必先瞽于心也;高其名者,必先高其品也。名教中自有乐地,一失足即蹈苦海,故君子必慎其独也。杨慎远窜夷僰,犹传《杂事秘辛》,宜其终身不齿,才人其鉴之哉!
蔡生,江左名士也。公车入都,馆满洲某氏家。其家主人物故已久,唯主母孀居,抚一子一女,仆婢十数人,一老仆已历三世矣,诚悫忠靖,主母待之甚厚。仆亦素重蔡名,深喜幼主得师,敬礼不替。会主母将嫁女,乏妆奁之资。畿内有田数顷,使仆征其租,以岁歉,去月余,仅获八十金以归。计之不敷用,仍付之曰:“谚云:”饭到口,钱到手‘。零星费去,至时愈不足用。汝姑收贮,待取足总缴可也。“仆诺而退,自念身常出外,妻子头钝不解事,倘此银有失,大事去矣。乃携入馆中,以情告蔡,乞代为存贮。时左右无人,蔡即纳于箱中而锁之,曰:”汝第去办正事,寄此无妨也。“仆谢而去。
又半月,征得余金,复命,主母索前项,仆曰:“在蔡先生处。”即往取之。蔡不承,曰:“汝那得有银寄我处?”仆曰:“先生无戏言,可即见付。”蔡怒曰:“何物老奴,敢来诬我!我为汝家教子弟,岂为汝家作看财奴耶?不速退,当惹老拳矣!”仆大惊,争辩不已。蔡声色俱厉,即刻欲解馆。母闻之,立门外扬声慰蔡曰:“先生勿气,吾当为先生责此叛奴。”蔡始不言,主母呼仆入,痛责之曰:“先生读书人,且南方名士,希图我家数十两银耶?此必汝将去自救燃眉,卒乃诬罔好人。吾母子孤儿寡妇,出门跬步不能行,所赖者汝一人耳。今有若此,尚何望乎?”言讫,掩面而泣。仆无以自明,但自批其病,以自骂,是夜遂缢死。
次年,蔡入闱,精神恍惚,下帷秉烛,亲笔备录其事于纸,自述昧心蔑理,罪不可逭,解带自缢于黄茆白苇中。比人知觉,体已冰矣。尤可怪者,面壁端坐,带环去喉寸余,不解何由至死。其自供之词,众争录之。仁和叶省三先生,亦录得一纸,每出以示人,以为文人无行者戒。
兰岩曰:予尝见世之所谓名士矣,曳长裾,舞大袖,以为名士风流;吟诗论文,弈棋饮酒,以为名士博雅。而究其中,则绝少躬行;核其实,则每多不肖。而第观其肤末者,未尝不群然信之,曰:“此名士也。焉有为此者乎?”唯其名士也,而能为此耳。亦唯称其名士也,而后知人之深信不疑,而敢为此耳。
某科乡试,一生构文至半夜,瞥见一人,披帷而入,古衣古冠,面目甚怪,生口噤不能言。其伸一掌,向生曰:“我司文之神也。汝祖宗有阴德,今科当领荐,可书一字于吾掌,为异日填榜之验。”生大喜,即濡墨大书一“魁”字,其人遂灭,而字故在卷上,墨渍数重,因被贴出。
恩茂先言:一士子临场祈梦于泡子河畔吕公祠,梦见一人,如画家所绘寿星,头状粘白纸条,自内而出。觉而异之,既入棘,以犯例被贴。或解之曰:“盖头场贴出也。”一笑。
闲斋曰:棘闱之地,国家设以取士者也。堕行丧德之徒,冥报昭然,毫厘不爽。如是,何关节怀挟者,犹敢于光天化日中,行险以侥幸哉?
兰岩曰:秀人入闱,一存得失之心,则方寸中,顷刻百端丛生,而鬼神遂乘得其隙,而侮弄之,因而摈斥之。是二子者,焉知非妄想心炽,精神恍惚,而结成一幻境哉!
回煞五则人死有回煞之说,都下犹信之。有举话出避者,虽贵家巨族,亦必空其室,以避他所,谓之躲殃。至期,例扫徐亡人所居之室,炕上地下,遍筛布芦布;凡有铜钱,悉以白纸封之,恐鬼畏之也。更于炕头设矮几,几上陈火酒一杯,煮鸡子数枚,燃灯一盏,反扃其户。次日,鸣铁器开门,验灰土有鸡距、虎爪,马蹄、蛇足等迹,种种不一。大抵亡人所属何相,即现何迹,以卜亡人罪孽之重轻,谓锁罪轻而绳罪重也。草木鸡犬,往往有遭之而枯毙者。习俗移人,贤者不免,所谓相率成风,牢不可破者也。第其理未可尽诬,或者死者有知,归省所恋欤?
予友德书绅,不幸短命。方其弱冠时,季弟殁,出殃之夕,德不信,一更后,潜至窗下窥之。室中一灯莹莹,毫无所见,因笑流俗之妄。才思却回,忽见小旋风起灯下,有墨物如鱼网,罩几上,灯焰绿如莹火,光敛如钱,倏暗。德伏窗外,如醉又如梦,不能动履。但觉灯明则神思如寤,灯暗则毛发尽张。俄尔墨物不见,灯骤明,德气始舒畅,闻耳畔有声甚杂,盖家人寻觅至此,呼叫之也。德面色如土,数日失神。每向予述之,为不妄也。
兰岩曰:神气为鬼所夺,所以不寿耳。
同学锡谷斋,尝言其一亲戚家,有塾师新死。际回煞之夜,主人矫俗弊,无所陈设。次日黎明,谷斋以事过之,主人未起,暂就书房中坐候之。馆僮入取茶,谷斋独坐炕头吸烟,忽见一黑物,如乱发一团,去地尺余,旋转不已,渐近衣袂。执祛审视,不辨是何物,初大如升,渐如碗,如杯,滚入炕洞中,一半在外,犹转不已,久之始没。窃异之。馆僮取茶至,问之,结舌不能对,愈增疑惑。及主人出,复质之,初亦茫然,继乃大悟,曰:“得毋回煞之说,未可尽诬乎?”因告以塾师之事,共相叹惋,疑团始释,既而谷斋笑曰:“幸我月令尚好,不然,其不得殃也几希矣!”
兰岩曰:鬼者阴之灵,至虚且幻,兹何具有形象耶?又不解其入炕洞何为?
城北徐公家,一老妪死,际回煞。徐二子皆少年好事,相约往观。初无怪异,将去之,灯忽骤暗,隐隐见一物,如象鼻,就器吸酒,咕咕有声,釶然坠地上,化为大猫,而人面白如粉,绕地旋转,若有所见。二子惊悸,发狂震骇。家人诘得其故,交责不已。次日,启户视之,鸡子酒浆,空无所有,灰上人迹,两两相并,仅如二三岁小儿。东壁书十一字,非篆非草,淡墨色,人不能识,向午忽自灭,洵为鬼笔。徐二子相继病死。
兰岩曰:鬼有饮食,大为奇怪。想人踪两两,即徐氏二子之魂魄耳。相继病死,其理可悟。
延安折天桂为广文时,佣一老妪,服役炊爨。其子黄椿,年二十余,为郡驿卒。某年冬,从榆镇差官马进,驰羽书入都,道经某堡,大雨雪。堡固荒僻,无客舍,投宿民家。其家辟正室以居之,马以为敬己,深德之。与黄夜饭讫,同炕而寝。二更后,黄忽惊惶,闻屋后声甚异,心殊怛怖,连呼马老爷不应,急起敲火烛之,则马方袒跣向隅,蹲踞地上,耸肩用力,若有所捺。黄惊询何为,马但摇首,不暇应答。黄大疑,急前审谛之,见壁角有物,形如蝟,被捺唧唧作声,渐捺渐缩,不禁大骇,欲前助力,物忽化为浓烟,滚滚四散,成数十团,或钻入壁隙,或飞上棚顶,须臾而尽。黄扶马坐息炕间,问所捉何物,马哆口瞠目,犹有余恐。良久稍定,始述曰:“吾方起溲,瞥见一婆娑老妪,徘徊炕下,两眼有光如莹,颇能自照,心知为鬼,以杖击之,仆地化为一蝟,走向屋角,故就而捺之,诚不识为何怪也。”黄闻之,栗生于肌,发竖于顶,不敢复寝。亟呼主人诘之,支离不以实告。马伪怒,欲鸣于官。主人惧,因言其故,盖其祖母新死,是夜正回煞之候也,叩其体貌,正符所见。马为之叹惋,遂不复少留,束装秣马,冒雪宵征。
兰岩曰:倏而妪,倏而蝟,倏而烟,煞大作怪。
秦人谓大为老。有张老嘴者,又号老胆,以口大胆大而得名也。其子妇死,值回煞,张出差在外,未之知也,是夜适归,叩门久无应者,怒发,排闼而入,重门亦如之。至厅前一间,无一人,唯西厢灯火耿耿,阴念:“此屋从无人居,那得灯光?”试觑之,倏见一妇人,长仅尺余,直扑窗隙,仓卒惊却数步。妇人甫出窗,旋化黑烟一团,随风而散。张知为鬼物,不复踪迹。亟叩宅门,家人闻之,大扰,良久始辨其音响,开门纳而告之故。张乃叹惋,盖子妇病笃,不便终于正寝,移之西厢,逾夕而殁。张所见,妇之鬼也,是适值出殃云。张竟无恙?
兰岩曰:张其阳旺耶?不然,何竟无恙。
夜星子二则京师某宦家,其祖留一妾,年九十余,甚老耄。居后房,上下呼为老姨。日坐炕头,不言不笑,不能动履,形似饥鹰。而健食无疾病。尝畜一猫,与相守不离,寝食共之。
宦一幼子,尚在襁褓,夜夜啼号,至晓方辍,匝月不愈,患之。俗传小儿夜啼,谓之夜星子,即有能捉之者。于是延捉者至家,礼待甚厚。捉者一半老妇人耳。是夕就小儿旁,设桑弧桃矢,长大不过五寸,矢上系素丝数丈,理其端于无名之指,而拈之。至夜半,月色上窗,儿啼暂作,顷之,隐隐见窗纸有影,倏进倏却,仿佛一妇人,长六七寸,操戈骑马而行。捉者摆手低语曰:“夜星子来矣,来矣!”亟弯弓射之,中肩,唧唧有声,弃戈返骑,捉者越窗引线,率众逐之,拾其戈观之,一搓线小竹签也。迹至后房,其丝竟入门隙,群呼老姨不应,因排其闼,燃烛入室,遍觅无所见。搜索久之,忽一小婢,惊指曰:“老姨中箭矣!”众视之,果见小矢钉老姨肩上,呻吟不已,而所畜猫犹在跨下也。咸大错愕,亟为拔矢,血流不止。捉者命扑杀其猫,小儿因不复夜啼,老姨亦由此得病,数日亦死。
兰岩曰:怪出于老姨,诚不知其何为。想系猫之所为,老妇龙钟,为其所使耳。卒乃中箭而亡,不亦冤乎?
子在咸安寓时,闻同学隆君兴言:其一亲戚家,有小儿夜啼,越两月不愈。有老妪识为夜星子,自云能捉之。问所需,无难办者:唯用木作方笼,四面糊白纸,罨灶上,灶窟内设油灯一盏,燃之,光射纸上。俟小儿啼作,即灶前覆一粗磁碗,碗上横置一菜刀,踞小凳面灶门而坐。家人悉令回避,童男稚女则弗禁。时隆君年甫十二三,立妪身后观焉。妪一手叩刀,哝哝不解作何语。食顷,灯骤暗,纸上隐隐见黑影,往来闪烁不定,或人、或马、或猫犬,悉仿佛其形。妪诅咒愈急,灯愈暗,黑影往来愈伙,最后一影,色黯黝,映纸独真,止而不动,形颇似槥。妪急举刀背,力碎覆碗,砉然一声,烛中灯忽大明,黑影印纸上不灭,如淡墨所染。妪举笼以火焚之,儿啼顿止。
兰岩曰:如此怪异,非老妪不能降,亦非老妪不能解。
尸变二则陕西某村胡氏女,嫁为李家妇。一朝反目,女负气出门,不知所之,李以为归其母家,往探之,未尝归也。遍叩亲故,皆无有。遂成讼,有司严刑拷掠,不能成狱,缧绁者岁余。村后固接乱山,人踪罕到,唯刍荛雉兔者,间一过焉。一樵入林伐木,于万树中,见一人悬柏树上,目大如盏,举两手作扑人状,声吱吱若鸣蝙蝠,身摇摇如戏秋千。狂奔下山,述于村人。村人聚众制梃,鼓勇而往,四面击之,良久不动。李之邻里咸在,其服色虽旧犹,犹辨为胡氏女,白其父母令观之,真实不虚。抚尸大恸,因验而焚之,臭达数里,叽叽作声,疑案始结。
兰岩曰:匹夫匹妇,自经于沟渎,而莫之知也,因属常事。独不解年余悬万山中,僵而能鸣,索且不朽,是为不可信,而可怪耳。
先达某公,未第时,公车入都,因避嚣,停装于广渠门外一古寺中。僧舍虽多,大率湫隘,不堪肆业。唯小阁两楹,殊精洁高敞,因税居焉。僧嘱曰:“居此亦不妨,第须防暴客。后窗可不必开也。”公诺之。
居无何,甚苦炎热,自思夏日楼居,古人所忌,非北风不能消暑,纵有暴客,亦不足为寒士忧。遂拔销启窗,见绿野青畴,一望无际。楼下临丛葬处,古冢累累,不止什佰,更有未葬而甃厝于茂草间者,凡十余柩。公笑曰:“对此正不敢不乐。”夜月上,清风送凉,乃命酒独酌,凭窗远瞩,醉后洒酒奠楼下曰:“长眠人苟有荷锸者,见此杯中物,当来歆也。”
约二更余,闻一厝柩边,窸窣有声,公疑为草木之兵。俄而声渐厉,柩盖蓦然落地,一尸匍匐而出,遍身雪白,两眼绿色,映日如萤光。公大骇,然素有气敢任,且念彼虽鬼物,而楼高数寻,亦不足畏,第观其出欲何为。亟灭烛以观之。尸既出,向其柩拜之,复合,僵立瞪目,釶然西去,迅疾如风。公错愕不已,料其必反,乃闭半窗,屏息以待。三更向近,月色西沉,尸果还,瞬息至柩前,方下拜,公适喉痒,不禁大嗽。尸伥然起,直视楼窗,公急闭窗,用力猛,窗脱榫,顿然落楼下。尸即奔至,向窗一踊,不及者咫尺。公大窘,提烛檠击之,颠而复踊。公仓皇间,于手边得书一帙,极力扑之,中其脑,倨然仆地,遂不复动。公始下楼,挝僧房门以告,僧大惊曰:“戒公者,诚非无谓,奈何弗听,致此恐怖?请暂同老僧榻,明日当为计也。”公就枕,夜梦数惊。
翌日,僧纠合长工十余人,执兵而往,见尸无敢向前,久之始集,以物枨拨之,举体白发长寸许,巨口过腮,十指坚甲如鹰爪。僧曰:“怪底一夏无雨,此魃为虐也。”报官验讫,聚薪焚之,唧唧之声不绝,臭不可近。视所击书,则《周易》下卷也。僧笑曰:“措大兵器,亦大异人。”公旋移居入城,逢人则述之。后及第,官少宰。
兰岩曰:荒郊断垄,赍恨终天;蔓草寒烟,含悲长卧。怅孤魂于万里,无日还家;叹骨朽于百年,谁人布奠。致成旱魃为虐,戾气成妖。鬼也,而不安于穴,聚薪而焚之,良可慨也。
猫怪三则某公子为笔帖式,家颇饶裕,父母俱存,兄弟无故,得人生之一乐焉。上下食指甚繁,而犹喜畜猫,白老乌员,何止十数。每食则群集案前,嗷嗷聒耳,饭鲜眠毯,习以为恒。适饭后闲话,家人咸不在侧,夫人呼丫环,数四不应,忽闻窗外,有代唤者,声甚异。公子启帘视之,寂无人,唯一猫奴踞窗台上,回首向公子,面有笑容。公子大骇,入告夫人。诸昆弟闻之,同出视猫,戏问曰:“适间唤人者,其汝也耶?”猫曰:“然”,众大哗。其父以为不祥,亟命捉之,猫曰:“莫拏我,莫拏我!”言讫一跃,径上屋檐而逝,数日不复来。举室惶然,谈论不已。
一日,小婢方饷猫,此猫复杂群中来就食。急走入房,潜告诸公子。诸公子复大扰,同出捉之,缚而鞭之数十。猫但嗷嗷,倔强之态可恶。欲杀之,其父止之曰:“彼能作妖,杀之恐不利,不如舍之。”公子阴命二仆,盛以米囊,负而投诸河。甫出城,囊骤穴,临河而返,猫已先归。直至寝室,启帘而入,公子兄弟方咸集父母侧论猫事,瞥见猫来,胥发怔。
猫登踞胡床,怒视其父,目眥欲裂,张须切齿,厉声而骂曰:“何物老奴!尸诸余气,乃欲谋溺杀我耶?在汝家,自当推汝为翁;若在我家,云乃辈犹可耳孙,汝奈何丧心至此?且汝家祸在萧墙,不旋踵而至,不自惊怕,而谋杀我,岂非大谬!汝盍亦自省平日之所为乎?生具螾蚁之材,夤缘得禄。初仕刑部,以 距得上官心。出知二州,愈事贪酷。桁杨斧锧,威福自诩。作官二十年,草菅人命者,不知凡几。尚思恬退林泉,正命牖下,妄想极矣!所谓兽心人面,汝实人中妖孽,乃反以我言为怪,真怪事也!”遂大骂不已,辱及所生。举室纷拏,莫不抢攘。或挥古剑,或掷铜瓶,茗碗香炉,尽作攻击之具。猫哂笑而起曰:“我去,我去,汝不久败坏之家,我不谋与汝辈争也。”亟出户,缘树而逝,至此不复再至。
半年后,其家大疫,死者日以三四。公子坐争地免官,父母忧郁相继死。二年之内,诸昆弟、姊妹、妯娌、子侄、奴仆死者,几无孑遗。唯公子夫妇及一老仆暨一婢仅存,一寒如范叔也。
闲斋曰:妖由人作,见以为怪,斯怪作也。唐魏元忠谓:“见怪不怪,其怪自灭。”非见理明晰,不能作是语。虽然,内省多疚,亦不易作坦率汉。
永野亭黄门为予言,其一亲戚家,喜畜猫。忽有作人言者,察之,猫也。大骇,缚而挞之,求其故,猫曰:“无有不能言者,但犯忌,故不敢耳。今偶脱于口,驷不及舌,悔亦何及!若牝猫则未有不能言者矣。”其家不之信,令再缚一牝者,挞而求其语,初但嗷嗷,以目视前猫,前猫曰:“我且不得不言,况汝耶?”于是亦作人言求免,其家始信而纵之,后亦多不祥。予闻其说,愈谓《太平广记》所载,猫言“莫如此,莫如此”之事,为不诳也。
兰岩曰:以言遭楚,猫应自悔,然犹以驷不及舌,痛自惩责;乃人也,每以多言取祸,反怨天尤人,不克自省,诚此猫之不若矣。
护军参领舒某,喜咏歌,行立坐卧,罕不呜呜。一日,友人过访,欢饮于室,漏已二下,尚相与赓歌不辍,忽闻户外细声唱所谓“敬德打朝”者,谛聆之,字音清楚合拍,妙不可言。舒服役只一僮,素不解歌。兹忽闻此,深疑之,潜出窥何,则见一猫人立月中,既歌且舞。舒惊呼其友,猫已在墙,以石投之,一跃而逝,而余音犹在墙外也。
兰岩曰:上有好者,下必有甚焉者矣。舒喜歌唱,而猫亦效尤,舒应乐其善继主人也,何以石投之哉?
驴都中有以屠驴为业者。主人晚过其肆,漏已下,肆门已闭,室中灯火甚明,疑为作工者赌博,从板隙潜窥,见二佣共杀死一妇人,方断脰剖腹,血肉狼藉。大惊,亟反走,鸣诸官,官卒步军十余人,同往捕之。排闼涌入,则见死驴在地,主人独指以为人,步军曰:“死驴也,乌得为人?”与其争论,环观者咸笑其妄,其人犹忿争不已。官怒其哓哓,叱曰:“指驴为马,且不可,奈何指驴为人?”鞭之而去。其人愤极,重欲对众检视,乃亦是驴。始而愕然,既而废然,遂改业,誓不杀生。
兰岩曰:驴,宠然一蠢物也,与人大异,何此人确见其为人哉?殆亦业此屠驴者乎?非昏于即也,岂誓不杀生?此驴也不复为人,此人也不复为驴矣。
异犬某侯袭爵之前一岁,年甫十七,丰姿如玉,而癖好斗鸡走狗。尝豢一黄犬,甚爱之,至同寝食。至夏日,率犬出东门,游行郊坰.大雨骤至,避一墓门下。墓前有积潦,广袤数亩,芦荻满之。坐未安,复有三恶少鞲鹰负弩而至,见侯各耳语。侯故白皙,一恶少作韵语曰:“黑者黑如铁也,赤者赤如血也,白者白如雪也。”其二人和之以笑。侯虽微,固世家之裔,且懦弱孤立,闻之大惧,冒雨欲行,恶少挽留甚力,侯大窘曰:“汝等欲何为?”恶少皆笑而不答,但相与拘持之。犬在旁大嗥来啮,恶少以巨石投之,中脑,犬闷绝。乃尽褫侯衣,不留寸缕,缚手足,俯而捺诸草中,欲淫之。侯哭叫声嘶,滚地不定。会有数骑自林间来,恶少仓皇逸去。骑者至,见而诧异,解其缚而询其故,侯蝟缩而泣,告之。骑者怜其遭,衣而送之家。犬亦踉跄随之归,数日不食,创溃而毙。侯大恸,瘗之园中,祝而祭之,如丧良朋也。是夜梦犬作人言,谓侯曰:“主人遇我厚矣,将有以图报。主从此出门,须慎。苟际危急,我受豢养恩,至时必相救。”觉以为异,谨志之。
一日,有事于通州,归而泛舟于大通河,仍见前三恶少,更同二少年,掉臂趁船,咸目侯而笑。侯惧甚,至闸上泊舟,同载者星散。侯入旗亭,潜视三恶少去远,始觅僻径急行。约里余,猝见三恶少,突起黍稷中,捉侯入幽僻处,掩其口,复褫其衣,一少年方欲奸之,忽一巨犬窜出垝垣,直前莈其阴,少年痛绝而踣。犬更追其二人,一落其腓,一伤其臀。侯得无恙,着衣蹑履,蹊田而奔。犬返走,侯尾而唤之,直至一茅舍前,犬踣于篱落下,就视之,则一病癞黄狗也,意颇怳然。有老妪扫麦于场,谛侯而笑曰:“此吾家老犬也,病癞半年,昨夜死矣。小哥薄而观之,独不嫌其秽乎?”侯漫应之,惓惓而返。夜复梦犬来告:“主人之恩已稍酬报,冥中怜我之忠,行当托生为人,于焉拜辞,再见无由矣。”言讫,涕泣叩头而去。侯深感其义,计犬死期,每七日必设祭于葬所,至今不衰。后闻之三恶少,二作废人,伤阴者,越宿即陨。恩茂先为侯内兄,茂先深知其事。侯今袭爵三年,予曾于茂先汤饼会中识之,真璧人也。
兰岩曰:食其禄而报其主,犬诚忠矣。乃死后犹借手癞狗,以舒其猛烈之气。犬固不昧其灵,而能如是,可以人而不知犬乎?
那 步 军步军那木契,司栅于某胡同。会冬夜,方拥裘击柝,三更向尽,见二青衣人,驱鸭数百,欲过栅南去。那叱曰:“此何时,尚欲过栅耶?”二人不应,辄驱鸭自栅下过。那大怒,方欲阻之,而人与群鸭纷然在栅南矣,驱鸭径去,初无阻碍。那大惊,毛戴,亟呼其伴告之,共相错愕。自是小儿多患痘疹,百无一生。那所见殆非无因也。
兰岩曰:鸭为儿厉,诚不可解。
施二京师某坊,有废寺一区,殿宇宏巨。僧房数十间,强半倾圯,佛像暴露,钟鱼阒寂。惟一老衲及两沙弥主之,生涯冷落,所恃膳葺闲房,招小经纪者僦居,月觅钱四五缗,为香火之资而已。有交城民施二者,秋夏耕稼,冬春入京,以卖糖为业,至则税居寺中东院中,历数年矣。施二一夕卖糖归,已二更矣。风雪甚寒,独酌未寝。忽闻东壁有人语言相问答者,施停杯倾听,了了可辨。闻一人音响,似五六十岁人者,叹曰:“比日腰痛异常,又苦□戾,今闻朔风霍霍,思家迫切,未晓儿子辈,亦曾念及阿爹否?”言讫,慨叹再四。又一人曰:“我岂不倍加愁苦!百日以来,守株待免,地方拘束,跬步不敢出寺门,饥寒甚矣。昨见和尚斫驴脯,置砧板厨下,私心窃喜,谓可一润馋吻,不意转盼间,为什参领家恶犬所舔,其声□□。受此犬之啮。迄今股上有大疤痕。”老人曰:“明日徐四来,可以得代否?”其人曰:“地方已许我矣,有隙可乘,即得代也。”老人复叹谓再三。已而寂然。施知是鬼,为之毛戴,急出房就其同业者,具述所闻,闻者亦寒慄焉。
翌日,果有以剃头为活者,来僦居东壁,人极粗蠢。因与施比邻,一来致谒。问里居,通姓氏,则霸州徐四也。施愕,乘间密以夜间所闻告之,劝其改居,徐谢曰:“老兄意良厚,但我自有命,彼何能为?掌梦上帝,必不容鬼物厉人也。”施唯唯,不复置喙而罢。
居无何,徐为人薙头,误落其须,其人怒詈,徐不少让,遂被殴击。既归寺,忿恨不已。施与同侪就其室,慰藉之曰:“吾等作小经纪,小手艺,凡百宜忍耐,讵可轻肆性气?独不见夫茶寮酒肆中,壁上之书乎?非‘和为贵’,即‘忍为高’也。”徐不忍,曰:“宁死异乡,不甘此辱!”众复醵钱,沽酒劝解,至四更各散去。施归房,尚闻徐怨恨声,既而有悲泣声,侧耳谤察之,声渐异,且作小语曰:“我虽一时气苦,岂竟走之条路耶?”顷之又曰:“果能如此,死亦无憾!”至鸡鸣,声始寂然。施大疑,即披衣出户,潜从窗外探之,房中昏暗,乍视无所睹,凝睇久之,方隐隐见一人,悬梁上,又一白衣,背立其前,双手捩其足。大惊,失声却走。寺僧方将上楼发晨钟,闻人声来探,相遭于门,各复惊倒,及同业者渐集,始辨是施也。诘得其故,同往观之,徐果自缢死矣。殴徐者,行路之人,无从追捕,枉捐命躯。据施所闻所见,事属前定,洵非偶然。
兰岩曰:宿孽前定,卒不能逃,或亦有然。第冥冥中纵此鬼物杀人自代,而此死者复又求代,相报有已时乎?况亦只得地方一许,便可任所欲为。彼为冥官者,竟毫不加察耶?抑坐受其贿耶?是可慨也!
盛 紫 川予友盛紫川,禄为秀才时,偶探一亲戚归,夜已半,路过海潮庵转弯处,忽见一妇人劈面来,著旧蓝布衫,曳破鞋,月下视之,约年四十许,面色灰败。紫川不禁毛戴,伫足让其行,而妇人亦止步相向,彼此相去仅隔车轨。妇人渐渐开眼,眼光绿色,紫川遂昏然如梦魇,默念此必鬼也,当焕发吾之精神,彼必畏避。因凝神定慧,瞠目视之,倏如梦醒。妇人两眼复合,绿光旋敛。既而紫川发一寒噤,妇人眼复开,紫川仍闭目如梦魇。如此者数次,相拒久之。赖有逻卒击柝而来,妇人始逡巡西去。紫川归,面如土色。越数日,始复其旧。每向人述之。
卷三邱生连城赖冠千言:其乡有邱贡生者,忘其名,贵家子也。年甫二十,丰姿如玉。雍正间,自闽入都,将肄业于成均,以图进取。未考到,暂寓左安门外某寺中。寺近某贵公废园,地极荒僻。生少喜动,不耐岑寂。饭后,携小童散步行食。初不知有园,及遥见林树葱郁,楼阁参差,讶而询诸耕者,始得其详,亟往游焉。小童怯行路,或蹙额瞠目,或出言怨咨,生恶其聒,嗾使先归,小童喜跃而去。生且行且笑曰:“奴子别有肺肠,想天之生人,本无雅俗,彼受其父母精血之浊而生,故致此。譬夫犬之食秽,其种类然也。”
比至园,日已夕矣,荒榛绕径,丰草堆阶,门亦扃锁。搴衣拨莽,越垝垣以入。园中古桧高槐,浓荫夹径。纡回循径行,忽达一桥,朱栏摧折,红板朽残。桥下芦荻丛生,蛙鸣积漈.过桥抵一轩,蛛丝当户,纱绿在窗。生徙倚栏干,徘徊忘返,不觉古墙月上,苔砌中喧。晚风入树林间,如闻吟啸。本欲穷其幽邃,当此际心殊怛怖,乃折轩前凤仙花,却步欲归。
忽闻回廊下,有清锐其音者,叱曰:“何处小蛮奴,擅入人家窥伺?贵人眷属居此,肯容汝折一茎草,踏一块砖耶?”生惊视之,则十六七二女嬛也。一绿衣,一碧衣,眉目如画,面无怒色,但作恶声耳。生自知冒昧,急弃花整衣,趋而揖之曰:“异乡年少,孤客无知,孟浪采花,罪不容赦,倘蒙宽宥,佩德不忘。”绿衣者曰:“或即宽宥,亦平常事,那便是德,那便不忘?书痴便绐,欲绐阿谁耶?”碧衣者曰:“今不痛加惩治,彼以为我辈孱弱,必源源而来矣。”言次,复有数女奴,自轩后出,问曰:“何事喋喋,娘子候回话矣。”二女同笑曰:“回底话?知他何处书生,南蛮 舌,令人一字不解。”众女环观相与曰:“蛮子殊不丑,盖捉去听娘子发付之。”众曰:“有理!”生大惧,投地求释,众置若罔闻,或揪耳轮,或拥发辫,后推而前挽之。生固无缚鸡力,遭此纷拏,不克自主。须臾至一广厅下,始各缓手。生喘息稍定,又闻传话曰:“命捉上楼去也。”众又拥生至楼下,前二女先登,众未登,共立檐下,屏气无敢息者。有顷,前二女各抱绣袱含笑出户曰:“几误大事,诸姊妹各散,无事聚此矣。”众皆默默索然散去。
二女挽生入左室,一切甚精洁,中有池,香汤芬馥,知为湢浴之所。二女持巾执帨,伺生浴讫,彻体易新衣,长短合度,鲜华照人。二女啧啧叹美不绝口。俄有提灯来迓者,亦二八女奴也。导引入房,暂就客座,一女侍侧,前二女入内寝。房中位置器物精奇,目所未睹。生中心忐忑,不测吉凶。
良久,忽觉异香扑鼻,笑语喁喁,虾须帘启,二女从一女郎亭亭出户,容辉艳丽,旷世无匹,年约十八九,衣藕色画衣,拖墨花裙,含羞向生侧身裣衽。生却步逡巡,不觉屈膝,女郎挽之入座,曰:“君非鄞江邱贡生耶?”曰:“然。”曰:“然则与儿有姻缘之契也。儿卫氏,字素娟,世系陇西,令尊公为秦州参戎时,与先君结耐久交,因有婚姻之约,彼时尔我尚在襁褓中,不能记忆,迄今计之,十有七年矣。一旦邂逅于此,红丝系足,岂偶然耶?昨夜梦神人见告,故能预知郎名姓里居,幸郎勿猜也。”生虽少孤,至于父为秦州参戎,则知之烂熟,兹闻女郎言有据,并不致疑。且对此丽人,神魂丧失,无暇致详,但再拜曰:“第恐濒海鲰生,有辱门第耳。不然,淮南王之鸡犬,未有不望上大罗天者。”娟笑顾二女曰:“汝道郎君言不可晓,何为字字了了?”二女笑曰:“方初见郎君时,但闻 碭如鸟鸣,虽悦耳,实笑人。今与娘子应答,又甚清楚,想前操土音,今说官话也。”娟嘤咛而笑,生亦笑曰:“其可儿也,敢问芳名?”娟曰:“绿衣者翘翘,碧衣者楚楚。”生曰:“谨志不忘。”二女曰:“于郎固有德,何可便忘?”生复笑。
随闻内城蒲牢声,如海鲸之鸣,知漏下矣。娟命酒,顷刻肴核排列,无非珍异,尤多不知名者,固非人间所有。生饮次,问娟有父母兄弟姊妹乎?娟曰:“皆下世矣。虽有姊妹行,亦各适所天,他日会有相见时也。”又问:“卿富贵极矣,而园庭荒庭若此,何也?”娟曰:“此宗室贵公之园,借以暂居,与郎毕姻后,仍返故宅耳。”生又问曰:“卿先世作何官?”娟笑曰:“二十岁人,底事呴呴呕呕,如老妇然。夜深矣,无事多问。”生颊为之赤,举觞自罚,三更始就寝。象床雕几,锦枕绣衾,红烛高烧,金炉香袅,恍游天上,如在梦中矣。娟虽齿稚,而帷薄之间,狎亵殊甚,每移灯近榻,令二婢更番侍侧,通宵嬉 。生力惫,则进酒一小卮,色似珊瑚,香逾艾纳,饮之,精神骤旺,兴发如狂。娟体虽软弱,颇能支也。自此好合无间,朝夕不离跬步。
娟有异术,往往收取各种花子,祝之,化为异香;含之,齿舌俱馥。又能摄取诸物,从心所欲,顷刻至前,助荔枝杨梅之难至者,莫不应之如响。一日,谓生曰:“可检点作归计矣。”生曰:“以我车来,以尔贿迁。”娟曰:“无需于君,但劳玉趾一行耳。日间或不便,夜去可也。”是夕,男妇来者甚众,见娟与生,皆下拜,几榻箱笼,争相负荷,须臾而尽。娟携生率翘、楚,缓步从之。未一里,即至一巨室,雕甍画栋,榱桷连延,五步一轩,十步一阁,回廊曲栏,花木幽深,应接不暇。惟自忖度,非夙有仙缘乌能得此?虽南面百城,弗与易矣。既而入室,陈设尤华美。于是食餍甘肥,衣厌细软,息功名之念,绝乡国之思,转盼已逾两月。
娟往往他出,出必与楚楚俱。或数日始返,返必退处别室,越一宿,然后同生寝食,率以为常。生诘之,笑而不答,第颂梁武帝诗以应之曰:“满塘莲花开,红光照碧水,色同心复同,藕异心无异。”生莫解其意,亦不复穷究。
数日后,娟又有所诣,携翘翘去,留楚楚伴生。生因乘间询楚楚曰:“娘子每出数日,究竟何往?”楚楚曰:“诗中之意,郎犹未会耶?”生曰:“几经寻味,终不得解。”楚楚掩口笑曰:“措大心思若此,何啻著低棋者,虽穷思极算,又岂有高着出耶?”生语塞,聊以谑语解嘲曰:“予固未尝搜诗意,特见子狡猾,欲以发付之耳。”楚楚闻之,且哂曰:“听饰词,殊可笑,转欲请问如何发付矣?谅郎君口同百舌,胆如鼷鼠,讵敢作犯法事,亦不过一言半语,讨人便宜而已。正俗语所谓说大话燥脾者,真足以笑煞人也!”语既尖酸,态复妖媚,生不能复耐,猝捉其臂,捺之床上,开掌作欲打状,曰:“小婢子敢再嘲笑,受此一掌!”楚斜卧榻上,并不转侧,但瞑目作娇音应曰:“一掌便何如,欲打谁耶?”生随势接吻曰:“忍打卿耶?聊相戏耳。”言次,楚楚亵衣已被褪落,渐入佳境矣。由此二人绸缪臻至,惟恐娟归之速。
无何娟回,熟视楚楚,颜色顿异,生在旁殊怀愧悚,翘翘低语告娟曰:“娘子之螟 不去,终当泄其秘密。”娟但摇首令勿言。少间曰:“休,休!木有瘿,犀有通,石有晕,物以病而见责者多矣。何怪小女子乎?直突而不徙薪,无怪其然。且儿既不能雌伏,宁能禁人不雄飞哉?此间本非乐土,今又成秽墟,会须直还故居,以谋宁谧耳。”楚楚目生,生会意,遽下席长跽而谢曰:“承卿不弃寒微,宝窗自选,岂敢恋兹春色,逞其豕心!”娟曳之起曰:“有则改之,无则加勉。若夫不夷不惠,可否之间,固处世之所珍,非用情之所贵也。”生顿首受教,相睦如初。
娟再迁之志已决,尽弃所有,即日起行。生怪问其故,娟曰:“此皆易得,不足恋也。”生甚疑,且实难舍多珍,行里许,托言腹急,潜回故处视之,但见林树如故,第宅无存,蒿莱间草屋数椽,垣壁颓圯,似久无人居者。四顾茫茫,始大骇异,方徘徊间,翘、楚踵至,呼曰:“郎流连何事?”生曰:“偶忆诗稿未携,欲还取之,不意迷路至此。”楚楚曰:“此去故宅,已百余里矣,庸得归乎?”生曰:“行未一里,那便隔绝若此?”翘笑曰:“偕仙人行,岂同凡俗?郎勿梦梦!”牵引却回。才数武,娟已坐待路侧,见生至,怨曰:“奈何兔脱?再迟一刻,不得相见矣!”生不敢辩,因复进,又数里入林中,夏木千章,荫蔽天日,穿林抵一洞穴,望之黝然。
娟先入,生却步不敢前,翘、楚自后挤之,失足颠踣,已在穴中。穴旁另辟一门,翘、楚继至,共启门而入,则巨室也,华丽不及故宅,而雅静过之,恍若别有一天。且惊且喜,自念曰:“今夕何夕,入此穴处。”娟笑曰:“穀则异室,寝则同穴。”相与拊掌,呼酒共酌。生问曰:“弃故居如敝屐,散仆婢于四方,其故何也?”娟曰:“天地皆泡幻也,,故居尤幻之幻者,奴婢各有居处,有事聚之,无事各散。郎但取衣食裁足,共图长生。至求盈余,徒自苦耳。此处洞天福地,有离尘出世之妙,无玄冥回禄之虞,虽紫府蓉城,不过如是。尘世幻境,恋恋何为乎?”
有顷,楚楚报曰:“莘姨闻娘子偕郎君归,携盒来贺矣。”娟与生曰:“莘妹与儿故相得,郎见之,但呼为姨可矣。”俄而莘至,亦十七八好女子也。相见欢然,犹有羞态,不似娟初会时,载笑载言,有见惯司空之局。裣衽贺娟曰:“久与三姐契阔,靡日不思,讵意去甫两月,遂叶凤占。老母闻之,良喜,先命儿致不腆之仪表意,寻当自来。今观姐夫,如玉山照人,洵称佳偶,非三姐厚福,煞难消受。”娟笑曰:“妹大为溢美,独不虑揄扬过当,惹人笑破唇耶?”呼翘翘耳语,翘诺而去,移时偕一媪至,娟迎拜,以婶呼之,盖莘母也。生亦拜,媪且答且相,喜曰:“此即新郎君耶?谁家千里驹因风至此,老身在世六十年,阅人何啻千万,所见英妙者,西城某侯子,某银局祝六官,与郎君鼎足而三焉。然彼二人,如春暮桃花,皆天啬其年,畴不痛惜!郎君独与三姐遇合,愁何不寿?较二子,真天渊也。乌得不贺!”乃命莘女执壶,自把盏,先酌生,次酌娟,最后酌莘,曰:“汝亦当贺一斝者,三姐已得佳婿矣,次当及汝,不一半年,亦有伉债之望也!”莘俯首羞甚,红潮两颊,缩手不取杯,娟接杯强饮之,曰:“娘赐酒,乃敢不饮,老人家语,有一字淫泛耶?”生亦从旁与翘、楚和之,尽欢而后散去。
翌日,娟谓生曰:“来而不往,非礼也,请偕郎一候莘姨。”生从之,由穴旁一小门入,行土窟中,约一矢地,更达一土室。莘母女咸在,接待极欢,殷殷留饮。生周视室中,虽俱精洁,唯一榻一几,余无所有,殊形简陋。归问娟曰:“莘家无乃贫甚,何身外别无长物?”娟笑曰:“郎见其仅有几榻乎?不知几榻犹假于儿者!虽苦贫,幸与儿邻,不特免呼庚癸,且多饶裕。”生曰:“此亦足见卿侠矣。”
居无何,莘持锦笺一幅,乞生书《玉台新咏序》,生为仿《洛神赋》小楷以应之。莘得书,珍同拱璧,谓序与书及书序之人,可称三绝。会娟他出,翘、楚与俱,生独坐,莘又将聚骨小扇一柄来,欲生书汉《杂事秘辛》。生谑曰:“几曾见人家处子,向外人索写秽亵语,不避嫌疑乎?”莘曰:“娟姐不在,翘、楚随行,此事尔我外,畴复知之。”生曰:“信如子言,则女莹之事,何以至今广传?”莘曰:“好事者为之耳,计当日窥见至隐,止吴姁一人,苟秘而不宣,焉能泄漏?”生曰:“然则今日亦幽独矣,子能容我为吴姁否?”莘面发赧,拈带不语。生知其情动,遽前拥之,出示其具,莘掩袖微睇曰:“波俏郎举体皆韵,此物何太不雅观?”生笑曰:“貌虽不韵,而韵事在其中矣。”女心大动,不复抗拒,遂相与绸缪,如胶投漆。
既而莘泣谓生曰:“初以郎为儇薄子,久乃知为朴厚人也。儿生不逢辰,死复抱恨。一旦委身君子,亦云奇遇。郎罹祸目前,宁忍坐视?欲明以相告,第虑新不间旧,徒取嫌耳。”生曰:“卿过虑矣。夫以少年孤客,漂泊无依,天假之年,得遇娟姐,何翅裴航之泛鄂渚,阮肇之入天台。今又与卿有契,方自庆多福。罹祸之说,突如其来,诚所不解。”莘闻之废然,良久始叹曰:“儿固知病在膏盲之间者,药石所不能入也。郎并枕於菟,连盘野葛,自谓快心悦口,殊不知通心钻,彻骨锥,虽有燕函,贯七札而犹脱颖矣。彼娟姐非人,乃天坛中一老狐也,为其迷媚而死者,指不胜偻。总为采取元精,以恣其欲,岂果有纤毫仁义,与郎作偕老计也?人情固多好色,似不应竭有限之精神,填无穷之沟壑。”生闻之,惊怖股慄,结舌不能语。莘曰:“郎试自维,倘扭情缠爱,虽死不悔,则儿言诚赘矣。若犹有恋世之心,惴死之念,当思早离岌岌之地,遵坦坦之途,儿从中为郎筹划,转祸为福,起死回生,亦易举耳。”生大惧,长跪请计,曰:“听卿言,如梦觉矣。如蒙援手,敢不镂肝!”莘牵使就坐,袖出一符授生曰:“勿惮惶,且将此贴户上,令老魅来,不得入,而后徐计未晚。”
生贴符却回,涕泣求救,莘为画策曰:“娟虽淫毒,然通灵有术,能变化。避之不密,彼终能踪迹之。今欲计万全,非求黄道士符录不可。黄道士援太乙秘笈,持五雷正法,住五岳观,郎屈节求之,符即可得。此事不得缓,三日内不得,则大事去矣。彼每出不返者,以仍有人被惑故也。此际必幻化园墅,相与流连。如郎朝死,夕即有他人入室。盖此间为狐之巢穴,虽出千里,迟数年,终须归此耳。彼出已两日矣,再三五日当返,郎欲逃,正其时也。”生且悲且喜,再拜谢曰:“卿起白骨而肉之,何以图报!”莘亦泣曰:“宁生离,无死别,行矣,慎之勿相忘!缘尽于此矣!”生曰:“累卿将奈何!”莘曰:“儿闻贤者急病而让夷,况儿亦有术,自能发付老魅,无虑也!”于是再四促之,生不得已,握手辞行,哭失声,莘急止之。
送至门,忽愕然曰:“为郎几误切己事。”乃复携入室,亟解衣,出一紫罗囊,探囊出一白玉小印,方寸许,上作螭续,其文曰:“异地同符。”赠生曰:“物虽微,即宝之,可以致福也。他日遇购者,究印之所自至,但云‘得诸广渠门外城隍间’可矣。儿所以厚赠,虽聊酬一夕枕席之爱,抑有一事相嘱托,幸垂庇也。”生曰:“一身皆卿之赐,更何事不尽心力者?”莘再拜而谢,乃泣诉曰:“郎勿骇,儿亦非人,实鬼也。生时本河南人,因岁荒流徙入都,随老母佣于崇文门内王氏家。王固巨宗,货贩遍天下,所赖以此玉章为符节。玉章者,闽中江皜臣所镌也,人不得借。凡有王氏玉章印记者,无论江楚之远,川广之遥,虽片纸只字,亦能立质千万。一旦失之,十余年来不复响应,王深为恨悒,或诬儿母女盗去,王挞母至死,儿亦投缳。乃藁葬于此,左邻狐穴,右比獾窝,抱恨九幽,愁魂千载。君能买高原一寸土,俾得改瘗,则衔结之报,永矢弗谖。”生曰:“若挟泰山,超北海,予固不能矣。似此琐事,不足萦卿怀抱也。”言讫分手,莘指墓前枯槐树曰:“志此勿忘。”生审视良久,不忍言别,莘引身入穴,始嚎啕而去。
时辰星映野,斜月入林。蹀躞蹒跚,约十余里,甫望见楼堞,逢人谘诹,始得至五岳观。果有黄道士者,童颜玉色,须眉似金,貌极怪伟,生顿首乞符。黄熟视而咍曰:“妖气濡染未深,何伤弓惊饵之早?子真机警人哉!”书三符付之曰:“终生佩之可也。”生承教而去。
径来所寓寺中,寺僧见而惊曰:“先生一晌在何处?致老僧怀惑至今?”生以诡词绐之,问僮仆焉往,僧曰:“回南月余矣。”行李尚存乎?曰:“携去矣。”生惝怳无措手足处。僧曰:“先生岂无亲故仕于京师者,盍往就之?”生曰:“有亲属为部郎,往岁已左迁外补矣。今也则无。”僧曰:“朋友亦可与谋。”生曰:“纵朋友怜而顾我,我何面目见之?况任黎交谊,世有几人;倘觌面云泥,情何以堪!”僧曰:“先生固才貌兼者,怀策以谒时贤,投刺以干当道,必得上贡天子,何衣食之足虑乎?”生潸然曰:“落拓如此,谁复肯斡旋者!自媒不遂,则身辱名裂,宁冻馁以填沟壑,不忍摇尾向人也!”僧乃喟然叹曰:“往者余弗及,来者余弗闻,老僧眼中所见之士,先生一人而已。孓身无依,而不屑干谒;糊口有地,而深耻托钵。爱其品节,重其羔雁。先生尚志,非长贫贱者。请设一榻,而屈先生卖赋长安,以待时至,不亦可乎?”生乃感谢,便栖寺中,为人代书。
一日,寺僧市五色绢笺,乞生作书,云为檀那作寿轴。书成苦无图章,即取玉章印之,僧更市面桃素食汤饼,易新衣,驾骡车,入城去。生目送而笑曰:“玉章今日出脱矣。守钱虏未必能辨,即以护封为押角,应无不可者,第恐识者见之捧腹耳。”晡时,僧却回,色殊愉快,入门即问曰:“先生写作俱佳,不待言矣,而所用图章,从何得来?”生曰:“偶然得之者,盖吾乡江皜臣之所镌也。”僧曰:“此大异事。城中王翁,敝寺檀施也。见图章,把玩良久,测其意,似喜似惊,再三致诘老僧,具说本末。翁嘱致声,翌日必欲先生入城,并携玉章。此老素浑朴,无废词,其言欲如此,则必如此矣。幸先生勿拘执,明晨同老僧一往,自有代步,不致役役也。”生窃怪莘女之言有征,诺之。
早起同造王,王接待甚有礼。酒再巡,即索观玉章。生取诸怀,王一见,愕然,审辨色,询曰:“兄此物得自何方?望勿隐。”生曰:“实非故物,晚间偶循城溪闲步,将至广渠门,坐石小歇,见城隍雉缺处玉色莹然,拾得此印。不意见赏于翁,愈当宝贵矣。”王曰:“老夫不言,兄亦不知,盖此印实老夫之故物也,失之十余年矣。今闻得诸城湾,始追忆往日,曾归自郊坰,小遗于城下,恐坠落至损,暂置墙隙中,竟致遗忘,兄所言,询不诬矣。但此物虽微,先世所留遗也,讵可至我而失之。兄忠恕,如肯见还,当以千金奉酬耳。”生曰:“物归本主,理之固然,何敢望酬?”王大喜曰:“老夫有言,驷不及舌,兄勿却。”亟收印入内,一饷方出,奉生千金,更谢僧五十金,尽欢而散。
生归寺,亦谢僧百金,始以情告之,并商改葬莘母女之事。僧曰:“先生不肯负恩于鬼,老僧敢绝义于人耶?荼荠不同亩,请早图之。”生遂出资,备双槥,鸠土工,偕僧至枯槐下,掘得骸骨二具。生大恸,沐以香汤,裹以锦襦,纳诸槥中。僧捐柏林净地方二丈以葬之,祭而复归。是夜,梦莘母女来谢,且告彼狐恨儿綦深,誓欲见祸,郎所得三符,祈于墓土焚其二,则无患矣。永诀矣,请从此辞。言讫,哭哀哀而去。生悲而寤,窗月正午,隐隐墙外犹有哭声。反侧不能复寐。次日语僧,僧曰:“莘女有灵,其言胡可不信”。即取符就墓前祝而焚之,纸灰飞起,旋转绕墓三匝,不因微风,直出树杪,知有神气也。
生肄业成均,次年及第,屡仕清要,年未四十,以病告归,终身不娶,养一侄为螟蛉,教二弟成骐骥,巾栉付之小妾,米盐畀之老姁。日授方略,坐享宴安。冠千与之游,熟悉其事,秋宵剪烛,向予详述之。
闲斋曰:王氏为富不仁,草菅人命,致莘女魂游地府。粉怨香愁,虽不能一控幽冥,为雪恨报冤之举,已足悲矣。虽然,自古钱能役鬼,财可通神,凡受其颠倒者,不知凡几矣。又何有于一莘?莘纵有灵,亦不过于月明雨晦之夕,泣酸风、悲冷露而已,又何能为乎?
兰岩曰:凡人溺于所好,虽土穴几等华屋,村姬视同佳丽,又何必尽人入天台遇仙子哉?邱生闻莘女言,而勇于自新,得千金报不忘酬德,其享富厚、官清要也固宜。
陆 水 部周南溪先生,常述其亡友水部主事陆公荣,不谨于言,有罪。戍察哈尔时,单骑至归化城赁驼。有赵姓者,以二驼应,一乘,一载行李。既而曰:“君无仆从,与我三驼价,仆我可乎?”水部如其言,立券授银。将发,其一驼以马代,曰:“驼上下难,马便。”陆知其绐己,盖是时驼价四倍于马,自念彼贪利,吾贪路,驼、马奚择焉,遂行。行一日,赵曰:“一人难兼二役,牧与炊,君请择一。”陆领牧。又数日,称疾,陆牧且炊,赵坐食。适盆有宿餐,冷热半,赵掇热者去,曰:“我不惯冷食。”陆笑曰:“汝北人亦不惯耶?”乃取饭冷者自食之。行两月,食无肉,骂陆,佯不闻;骂甚,辱及所生,陆正色曰:“吾纵不才,曾忝朝籍,况年倍汝,奈何至是!”赵曰:“ !罢职即民耳。老去死来,蝼蚁引领入矣,尚以此傲我乎?”骂益甚。
陆掩耳走至牧所,坐草中,雪纷纷下。追忆昔时,歌《鹿鸣》,登玉陛,在家妻孥相守,出门童仆相随;今破帽敝裘,昼行夜牧,掬蹄涔饮,拾马通炊,肤裂肌消,手龟足皲,又不幸为鼠子所窘辱。不禁涕泗交颐,仰天大恸,曰:“天乎!不意我陆公荣竟至此!”拔佩刀欲自刎,既又自念曰:“吾奉命从军,此非吾死所。”方忖念间,忽见一老翁,年约七旬,方袍古冠,扶筇而至,揖陆而进之曰:“伤哉!贵人失路若此。寒家去此数武,粗粝生刍,足以供给。”陆感之,而阴怪其衣冠不时,意颇逡巡。翁笑曰:“夫以穷发之北,得居停主人如老夫,亦幸甚矣,奈何以物外见疑?”陆释然,问姓名,自称黎公。
相将行数里,越土山,得巨宅一区,缭粉砌,荫青松,雅洁清幽,迥殊塞外。入门,俊仆十余辈,传呼“太翁邀得陆主事来矣!”即有二少年,华服出迎,执礼恭谨。登堂,陆拜,翁答拜;少年拜,陆亦拜,翁掖之曰:“此吾家豚犬,君不当受其拜耶?”俄而列烛张筵,穷极水陆。酒再巡,陆请辞去,翁曰:“君尚欲听驼人之余骂乎?老夫虽俭陋,犹畜齐马数十匹,足以代君步,此时不必预计。”陆唯唯。翁曰:“老夫家本沈阳,流寓于此,几五十年矣。幸与老妻相守,生四子三女,长子青,入秦探亲未返;少子碧,方在襁褓;次子苍,三子白,所见二子是也。长女阿红,嫁于大同;次女阿黄,嫁于杭城;在阁者,三女阿紫而已。”顾谓二子曰:“入语阿 ,可同阿紫出见客也。”陆辞不敢当,翁曰:“固是通家,无回避者。”二子趋入,良久将命而出曰:“母已设肴于室,谓堂上寒,请翁挽客入内,当亲奉杯酒,表意也。”翁笑曰:“有媪周折如此,君当以得贤内助贺我也。”急延入室。室中燃画烛,张锦屏,钩蒜垂帘,氍毹铺地,美婢数十人,拥媪而立,被服鲜花,年与翁埒。陆拜,媪答拜,翁曰:“何不见阿紫?”媪曰:“想羞容,不肯便来耳。”翁笑曰:“儿女态,每每如是,但使出嫁半年,亦便似其二姐,面皮如城堵墙矣。”一室皆笑,媪又使人往促之,移时,一双环婢,启帘报曰:“紫姐来矣。”随以目视陆,含笑而去。既而女至,粉黛云从,麝兰雾霈,年可二九,光艳绝伦,侧立筵前,俯首理袖。翁媪同声曰:“儿勿尔尔,陆君非外人也。”强女再拜,始各就座。酒炙并陈,笙箫聒耳。
夜将半,陆曰:“且休,今宵之会,诚所谓雅集也,盍赋诗以纪,安用此繁弦急管为?”翁曰:“善。”亟命撤乐,侍儿捧砚舒笺,濡毫授陆,陆被酒兴豪,赋七言近体一章,中有“碧血丹心迁客恨,云鬟玉臂故园情”之句,翁览之笑曰:“观君此诗,谓能忘情于小女,老夫不信也。”陆惶恐避席而谢曰:“鄙人讵有异心?聊以自感,故有是鸣,希翁谅之。”翁曰:“此亦数也。小女与君有夙份,遇非偶然,会须蠲吉,与友琴瑟耳。”是夕尽欢,陆□□两目,醉不能语。二子伴陆出宿斋中。
翌日,陆请行,二子留鞭截镫以止之,陆无如之何。居数日,有翁之宅相胡秀才者,谒曰:“舅氏慕君名士,欲以少女奉箕帚,幸弗弃也。”陆辞谢曰:“西粤鄙人,身荷重罪,行年五十,落拓穷边,自活未遑,敢累及他人爱女乎?望致语令舅,善为我辞。”胡曰:“不然。吾相君而有死气,远期不过二年,舅氏得道有年,附之足以免祸。况表妹不恶,贞静幽娴。古人斗酒博梁州,君不破一文,成此奇缘,自受多福,否则孤立无偶,窃恐祸至时,欲求一人援手救,不可得也。”陆心动,因出玉蟾蜍一枚以聘,并以交桂二束,奉胡以为谢,曰:“感君进药石之言,故以药为报。”故拜纳而去。
花烛之期将届之前二日,胡与黎氏二子,携酒来斋中,与陆小酌。半酣,复话及赘婿事,胡盛称阿紫淑美,陆意得甚,且中酒,乃大言曰:“若人之丰姿,予已于初到时审谛之矣。特笑老翁不学,命名阿紫。夫阿紫者,狐狸之称,淫妇之所化也,奈何取以名女?”言未毕,胡愕然失色,二子颈赤,拂袖而入。胡跣足曰:“君失言矣,予执柯之功,乃至此休矣!可惜,可惜!”陆茫然不解所谓。俄而翁与二子俱至,立帘下,以扶杖指陆曰:“何物书痴,轻薄至此!辜负老夫左顾,何足恨;所可恨者,必害得小女子数日不餐也。君自薄福,于我何尤。行矣!请从此决!”言讫,于袖中采白银一锭,掷地有声,去不复顾。胡亦太息而去。
陆深自愧悔,酒力尽消,隐几而卧。昧爽方觉,则身坐一大石旁,砂碛茫茫,无复第宅。始大惊异,取视白金,固朱提也。徘徊怅悒,泣下数行。赵已不知所之。重至牧所,驼马俱无。茕茕竟日,得遇周南溪先生,适乘一驼两马而来。乃订交于积雪之间,于路备详所遇。南溪决其为狐,且讶曰:“昨遇一人,哭于道周,询之,自称山西赵姓,有一驼一马,为暴客劫去,想即与公为仇者。”陆质其年貌,果赵也。天之报施于人,岂爽哉!相为太息者久之。至军营,陆金尽,以歧黄术,寄食于军中。然性愎而执,口不择言,竟坐讪谤伏法。南溪收其尸,葬之于火,始悟胡生谓其面有死气之说,诚不谬也。
闲斋曰:轻薄之口,尤见绝于异类,况与斯人为徒,可不凛三缄之戒哉!
兰岩曰:落拓无依,致受辱厮役,斯矣困心衡虑矣。乃稍得意,遽尔轻薄,顿触所忌,见弃于狐;卒之坐谤伏法,身死异域,可哀也夫!
冯勰华亭汪瑾,年五十余,潦倒都门,未离席帽,颇倦游。值秋风起,鲈鲙兴思,买舟南下。候放闸,泊武城故县之西。日薄暮,方苦岑寂,蓦见一小奚奴,汗走而至,投一刺曰:“家主人冯二官奉谒。”阅名纸,称乡眷晚生冯勰,素昧平生。自分老而贫,至亲良友,交臂且不相识,那复有强来亲近者?疑其错误,璧不受,奴曰:“老翁非松江汪姓耶?”曰:“然。”曰:“然则不错也。”遂驰去。
俄而冯至,鲜衣新帽,年约三旬,揖让登舟,执礼甚谦谨,以潞癩四端为贺。自称:“山西人,将之扬州就一相识为上官桥巡检者。知兄归松江,愿附便舟,未知肯容纳否?”汪察其人朴厚,许之,冯拜谢。奴乃携襆被,委诸船舱。夜间相叙,汪曰:“兄西人,弟南人,何为称乡眷也?”冯曰:“祖贯松江,鼎革后,入籍汾阳,名纸称乡眷,不忘本也。”汪曰:“胡为不仕,负此壮年?”冯曰:“是有命焉,不可强致。行贿累万矣,终无成就。初甚抑郁,后遂释然。盖转念才如袜线,拆之无寸长。仕必尸位,如曰为贫而仕,则弟固富于资者。于彼于此,一无足取,故甘为布衣耳。兄不见江东独步之王文席乎?苟守志不出,则弱冠重名,当终身不隳,何至倒置手板,贻诮后人?”汪叹曰:“兄言是也,贿且不官,况无金行赂如弟者,欲不弃掷,得乎?”冯曰:“贿赂行而无门可入,非世路之难,正皇朝景运之隆,英才用世之秋也。故行贿非难其人,受贿之难其人也;非行贿受贿之难其人,惟不受贿之难其人也。世之衰也,一变而为请托,更变而为贿赂,寒畯之士遗于野矣,厮役之贱升于朝矣。廉介者黜,贪墨者进矣。甚之,臣赂其君,崔烈博司徒矣;君贿甚臣,子明从封禅矣。习俗移人,贤者不免,下焉者又何冀乎?兄际盛世,而不见用,命也,与贫何尤焉?”汪深佩其言,牢愁顿减。自是朝夕晤对,相得益欢。
一日,舟次淮安,置仲秋之望,汪市酒邀冯赏月。酣饮间,冯忽把盏叹曰:“华亭鹤唳,可复闻乎?”汪不以为意,因问:“贵友官巡检,官况料必清苦,数千里就之,莫徒劳往返否?”冯不应,良久乃停杯,惨然曰:“旬日来,感兄遇我厚,屡欲以诚告,恐骇听闻,用兹隐忍。今承下询,实难默然。上官桥巡检陈某,虽朋友,实仇雠也。十三年前,弟贩布千捆之苏州,路经茌平,与陈同一逆旅。会大雨,留行,陈与同舍客呼卢一日夜,一败涂地,囊橐尽倾,尚负百余金,无可措置,大为同舍客所窘辱。弟怜之,如数代偿,事乃已。复以二十金赠其行,彼时陈感荷之言,报复之意,一若粉骨縻肌,亦所甚甘者。既而与弟谋,家有老亲,无以养,志欲援例捐一杂职,苦无囊可解,公仗义者,能假五百金任权子母,苟得缺,必不相负。弟方喜其能爱人以德,慨然诺之。彼时亦太鲁莽,竟不立券。越五年,予重入都门,闻其得缺扬州,尚未领凭,侨寓宣武门外。急往访之,辞以他出,再四往候,甫得一见。而相见又甚冷淡倨傲。”汪闻至此,不禁裂眦曰:“人心叵测至此乎?”冯曰:“非人心叵测也,乃吾辈心太实,口太真,以君子待小人。未闻有中山狼之事故也?”汪曰:“然,诚如兄言。时亦受此气懑久矣。此种人,弟宜索其所负,绝交而已矣。”冯曰:“弟之转念,讵不若是哉?乃问及欠项,不特不承,且出恶言。弟愤怒时,与之争论。所以然者,不恨失财,恨其人之负心太甚也。岂意其行如鬼蜮,毒甚蜂趸,买嘱坊正,执送官司,无券可伸,官不加察,遂致瘠死他乡,首邱莫正,讼之阴府,已计追偿。幸兄携之入场,得泄愤于彼,必报德于兄,结草衔环,敢忘异日!”汪闻之,悚然曰:“然则兄其鬼耶?”冯曰:“然,试于灯前月下验之,可知矣。”汪验之无影,大惧,对席枯坐,面色如灰。冯慰之曰:“兄勿怖,感戴且无既,岂为兄害者?”
良久,汪稍定,然兢兢与处,如背有芒。及抵扬,冯悯然曰:“从此别矣。虽然,吾闻为浮图者,必合其奸。知兄与太守有旧,明日希往过之,乘间一白弟冤,无使负心奴,盗清白名,以欺世人也。”言讫,再拜辞行,汪亦恻然送之,指小奚奴谓曰:“此小奚人亦鬼耶?”冯曰:“身且为鬼,安能役人,此亦于冥中以五千钱所买者,亦兄之乡里,南门外市袜人李四之子也。”既去,汪心中始安。汪性谨默,始终未泄于人,故舟人咸不知之。
翌日,谒太守,留饮,正款洽间,忽报上官桥陈巡检,于夜间暴疾死矣。太守愕然曰:“矍铄翁那得便亡?”汪叹曰:“幽冥之理,岂其妄哉!”为述所遇于太守,太守瞠目咋舌者久之。陈死无家可归,太守为具棺衾,瘗诸义冢,计其宦囊约千金,恨其人不良,倾囊赠汪,曰:“吾为冯勰报怨,以报德也。”汪初不受,以太守理直,乃受之,归而小康。询诸乡人,有识李四者,本回民,果有一子,年十五,于二年前,病 死矣。质其形貌,正与冯奴同。第不识冥中为何人所居以货之也。
兰岩曰:负心人卒遭惨报,固无足惜。第冯生索命,托言访友,为官者,慎勿致此等打抽风人来也。
戴 监 生沈阳戴监生懋德,入都乡试,不得志于有司,郁郁归去。道出永平,宿止荒戍古馆之厅。厅西一带,皆及肩土垣。垣外茅屋三间,户常扃锁。秋草满地,落叶堆阶,绕屋三四老槐,六七古冢。屋之西,则连山林,无人迹也。
戴牢愁不寐,二更后,犹绕砌闲步。见月色满庭,山林清寂,微闻茅屋中有人语言,倚土垣听了,颇了了。似一老人咳且笑曰:“我岂不明此理者?但余发如此种种,心灰淡久矣。譬如鱼脱于罟,非不悠然深逝也,然不能忘情于饵,必将复上于钩;鸟脱于罗,非不翩然远翥也,然不能慎机于微,必将更罹于弋。子亏功不止一篑,乃不自树立,而复自倾踣之,恐日月蹉跎,臭皮囊不比金刚石也。”一少年声者,笑曰:“我发轫之始,便获美姝,兄弟姊妹,艳羡满室。至今且数年,两腓犹莹,况夫心肾?可见篯铿之术,非无裨补,真精既返黄金室,一颗明珠永不离。翁蹉跎失足,神祗精 ,只可窥窃绳枢,绸缪嫫母;绮疏绣榻,非复翁侧足地。譬夫逆旅蜰虫,但夜出偷莈臭脚汉,乃转笑香闺豹脚,亲昵玉肌者为失计。非翁眼孔小,直是翁妒心重耳。况寿夭之数,自有分定。即金刚石,能无大小也?”老人揶揄之曰:“老夫年逾五十,讵意今日闻此奇谈,何其诙诡!夫乞丐小儿,宛转于百尺竿头,以为得计,自谓出人头地,初不知地下折臂叟,即是当时竿上儿。方叹天下险稤危途无有甚于此者,乃今子顾以此骄老夫耶?天能与人以寿夭之数,而不能禁人以撙节之方。设有两人于此,得青蚨一千,各分五百,数则同,而用必不同也。其一人一日一钱,或数日一钱,渐至不破一文,则此五百钱,虽终身不尽可也。其一人,初亦一日一钱,或一日四五钱,六七钱,渐至十百文,则此五百钱,其尽也可立而待也。子不明其理,反曰我生不有命在天,是何啻犵鸟獞花,知有炎日,而不知有玄水也,岂不令人绝倒!”久之不闻应答,惟频闻老人嗳声。
戴欲归寝,忽又闻老人言曰:“是亦不必多辨,子第思秦州田大郎,亦当淫淫汗下矣。彼非不自命为冥灵也,大椿也,然由今观之,野马而羊角也。朝菌不知有晦朔,蟪蛄不知有春秋。五百钱五日用了,至骷髅,每每惨老夫之目,子宁未之见哉!”少年者哂曰:“翁言非不了了,待童乌预玄自有方也,岂可与小儿强作解事者同日语!予黄庭之榛莽,已粪除久矣,丹田之稂莠,亦除治尽矣。宏于中者肆于外,犹韫明珠于水晶之椟,无事炫露,表里皆莹,非如 腐之石,不任切劘者。”老人曰:“然则遂无 腐时乎?”少年曰:“玉晶何腐之有?”老人叹息曰:“见卵而求时夜,见弹而求鹗炙,痴绝妄绝矣!何异荒祠木居士,不虑风雨,而梁柱蠹生,庇荫我者,即所以摧毁我者也,岂必外来之风雨哉?且斧斤不施,樗散之所以寿也;文采章身,凤凰之所以隐也。子谋隶仙籍,而先窥鬼箓,吾恐子平之愿难毕,而贾谊之 易来,铁铸一个错不成,恓惶甚矣。即如馆中戴监生,本非科甲中人,尚瞆瞆忧思,自加戕贼,正堪与子齐彭殇,未可与老夫较修短也。”戴骤聆至此,毛发悚然,惊疑间,又闻少年曰:“休休!我闻太上忘情,最下者不及情。情之所钟,正在我辈。我所以敢锐身任者,诚有所恃而不恐也。翁以钩距来,我但以坦率往,毋啁礰也。”老人遂发怒声曰:“稚子何敢牴牾先辈!汝牂羝不辨,香臭不分,有何尴尬?其恃汝母为护符耶?彼老魅无耻,幻魄媚人,今见弃于同侪。贫类丑鬼,无雷行其诛之,何足附会!汝忘二十年前,跪老夫膝下吮靴鼻、牵衣襟,苦求采药之术,汝母亦跪进履二 、松子一拌,老夫一一授之,奈何饥附饱飏,强项乃尔!”少年便给尤甚,言不少让,寻闻诟谇纷然,渐出户外。
月明如水,见颇分明:一老人伛偻侏儒,扭结一少年,稚齿韶颜,容色如玉,于树下殴甚苦。戴知其非人,扪捉墙头半砖,极力飞击,扑地一声,适中二人交足处,同仆于地,并化为狐,见人,窜入屋后古墓中。戴亦就寝。次日,白诸馆吏,同往发冢,有黑狐十余头,奔逸而出,逐之不及。后戴再试不第,忆狐言,投笔经商,致富十万,遂不复求仕进云。
兰岩曰:时运不齐,频居康了。命途多舛,永落孙山。自负文章而遭沦落者如戴生,可胜计哉!
佟 諩 角旗人子傅九者,年二十,以事出正阳门。过一巷,路狭人众,相俟以行。蓦一人迎面来,急走如飞,其势甚猛。傅方仓卒却避,其人已至,两胸相撞,竟与己合而为一,顿觉身如水淋,寒噤不止。急投一缎店下,闭目蹲身歇之,良久,头愈痛,眼愈眩,茫茫然,雇车驰归。夜二更后,忽跃起大言曰:“我因一时赶路不及,正在仓遽,奈何拦我去路?致误大事,我与汝势不两立矣!”于是批颊撞头,自残不顾。家人环守通宵,抢攘不休。
邻人或言某胡同所居,有巫而走无常者,号佟觭角,最能祛除不祥,盍使治之。家人亦夙耳其名,亟往祈请。佟未至,傅已知之,哂且骂曰:“无论铜觭角,铁觭角,又何为哉?”俄而佟至,男女观者如堵墙。佟瞠目视之曰:“何处鬼魅,敢来此处祟人,不实供,即叉汝下油锅矣!”傅瞠目不言,但吱吱切齿不已。佟大怒,命倾油于巨镬中,烧柴煎之。油沸,旋捉一钢叉,向傅面上旋绕,故振响其环以恐吓之。复叱曰:“不速供,则烹矣!”傅哆口长号曰:“嗟乎,冤哉烹也!”佟曰:“无故祟人,罪固当烹,何冤之有?”傅倚壁战栗,计甚恐怖。佟复振叉作欲刺之势,喝令速供。傅肘膝投地求免。于是自供:“本凤阳府人,于某年入京,因迫于饥寒,窃发人之冢,为人所觉,群求擒捉,一时慞惶,用铁锹拒捕,希冀免脱。不意连伤二人,坐法当斩,今日大决,绑赴菜市,已临刑矣。因极力挣扎,得脱身而走,方将逃避他所,讵意为此人拦阻,心实忿恨,故与之较量。既老爷见责,焉敢迟留,第乞秘密,小人他去。”佟曰:“然则速去,勿触我怒。”乃倚叉而坐。观者莫不骇异。
傅跪坐地,挥涕不止。乃叱曰:“胡不去而泣,必求烹也?”傅哭曰:“小人在狱中时,因天寒,两脚漻 皴瘃,步履甚艰,欲毡袜一双,则感德无量。”佟笑曰:“甫得宽宥,则有所求,一袜所值几何,不吝与汝。”亟命傅之家人,取白纸糊作袜形,每只画一符,书一毡字,焚之,傅即欣然伏地,叩头,即伸足作更易状,观者皆笑。佟因诰其姓名年岁,今去此将安之乎?傅曰:“姓名某某,年若干,今得脱大刑,当奔川滇远省,以避搜捕耳。”佟曰:“汝计左矣。此去川滇数千万里,岂旦夕可至者?倘为逻役所获,重罹网罟,再思侥幸,讵可得乎?不如从吾教,尚可得一啖饭处。”傅曰:“苟得老爷垂怜收纳,必报大德。”佟亦喜,乃探囊出一黄纸小会,焚之,傅遂仆地不动,良久始苏,问之茫然,惟忆致病以先之事耳。家人罗拜,厚赠谢焉。
是日刑部大决,密访果有其人者,已枭示矣。闻者咸叹异之,愈神佟术。佟年五十余,平日孓然独处,持斋诵佛,寡言喜睡,往往睡三四日不起。至其家者,重门以内,无寸芥纤埃。一切箱匮几案,不见拂试而光洁可鉴,或言其有禁鬼之术,或三年一更代,凡所服役者,悉鬼也。
兰岩曰:观此而哀小民之愚也,饥寒所迫,则相率而为非,朋党所要,每横行而不顾。一旦自罹法网,幸脱无由;既已枭示通衢,犹矜奔避。真乃醉生梦死,谁能唤醒其良心?为鬼为人,尚未辨别其形似者也。为民父母者,尚其念氓蚩之可悯,勿以罔民而可为,思人性之皆良,勿致不教而遂杀,则被泽者,可胜计哉!
谭九京都花户子谭九,奉父母命,探亲于烟郊。策卫出门,日已向夕,道遇一媪,衣悬鹑,而跨白颠马,鞍辔华美,左右相追随,问:“小郎何往?”谭以所之告,媪曰:“此去烟郊尚数十里,路多积潦,颇不易行,小郎不闻乎?风度蒲牢,都城漏下矣。荒野寂寥,保无有暴客相值?茅舍在迩,盍留一宿,翌日早行,得从容也。”谭正恇怯,闻言深荷其谊。媪策马先导。循僻径二里许,隐隐见林际灯光,媪以鞭指示曰:“至矣。”纵辔即之,即矮屋两椽,土垣及肩。媪弃骑启扃,延客入室。
室中空无所有,惟篝灯悬壁,一少妇卧炕头哺儿,媪呼曰:“有客来,媳妇可速起。”妇徐徐起,掠鬓,儿呱呱啼,媪探袖出胡饼一枚,付之,啼始止。谭视妇年可二十,泪睫惨黛,殊少欢容,媪曰:“汝起烧茶,老身送马便回。”言讫,出户牵马去。妇折穄引火于灯,着红布短袄,绿布裤,蓝布短袜,趿高底破红鞋,皆敝甚,露一肘一腓并两踵焉。谭年少口讷,不能致诘,但阴怜之。俄而媪还曰:“为还代步,致郎寂坐,渠宅上闻有客至,亦欲延款,老身辞以太晚,嘱为致意。”谭唯唯,媪曰:“奔驰半日,想客亦苦饥矣。媳妇备饭来,老身且出喂驴。”谭曰:“相扰何安,刍豆之费,临行当厚偿。”媪摇手曰:“莫漫作客套语,所值几何哉?”既而饲驴已。妇陈列酒肴,瓦器绝粗,折稊为箸,以盆代壶,而肴皆鱼肉。但冷不中啖。媪移灯劝谭饮,谭辞不能酹,乃进饭,饭又冰冷,勉进一盛。妇敛具去,相与坐话,妇就灯为儿捉虱。谭曰:“听姥言似非京师人,娘子则又旗妆,敢问邦旗?”媪曰:“诚如郎说,身本凤阳侯氏,因岁荒流离入京,为人缝纫补辍,谋衣食。再醮此间村民郝四,近三十年,今成翁矣。生一女一子。女已适人,子为圬者,居城中。翁以衰耄,佣于野肆中,为人提壶涤器,小郎明日当过其处,见鸡皮白髭,耳后有瘤如卵大者,即是也。媳妇余氏,实宅上婢子,其主人为巴参领,久退闲,幼主袭职矣;适借马处也。”谭曰:“视姥家亦甚清苦,何苦盛设待客?”媪笑曰:“仓卒客值茅舍主人,岂能咄嗟办此肴膳?亦缘中元节例,分得宅上余,方愧亵渎,敢云盛设!”
谭坐久颇倦,又不便偃息,乃出具就灯吸烟。妇频睃,有欲烟之色,媪察知其意,亟拊掌曰:“媳妇垂诞吃烟矣。小郎肯见赐否?”谭以烟囊付之,媪曰:“近以窘迫,不有此物已半年矣。那得有烟具?”谭乃并具奉之,妇吸之甚适,眉颦顿舒。媪视之,点首曰:“老身在世六十余年,不识此味。诚不解嗜痂者,何故好之如此。”谭曰:“亦自不解,第不会则已,学会则一刻不能离,宁可食无饭,不可吸无烟也。”媪大笑,谭曰:“娘子嗜此,予迟日当市具与烟来,作野人芹敬。”媪颔之。
谭出溲,见银河西耿,斜月在林,约略四更。媪扬声于室曰:“客不时欠伸,当使寝息。”谭应曰:“尚可稍坐。”媪曰:“勿太勉强,明日尚有路行,更有所恳,望留意。”谭问何事,媪惘然曰:“明日过市,苟见我家老翁,烦为致声,促其急送数钱来,但言家中吃着都尽矣。”谭曰:“无不尽心。”媪又赧然曰:“以贫故,并无被襆,一夜屈郎甚矣。”谭曰:“假一席地,得一夕安,已承厚贶,敢过望耶?”因各就枕。谭疲极,着枕便熟睡。既而梦回,觉草虫鸣于耳畔,荧火耀于目前,矍然惊起,则身卧松柏间,秋露湿衣,清寒砭骨,系驴树根上,龁草不休。茅舍乌有,媪与妇并失所在,但见古冢颓然,半倾于蒿莱枳棘之中而已,不禁毛发森竖,急捉驴乘之,得得而驱。
行三五里,天已向曙,稍稍心定,抵烟郊事毕,复遵故道,小歇旗亭。有涤器老人,酷肖老媪所述,询之,果郝四也,愈异之,引至僻处告以前夜所遇。郝泫然曰:“据郎所见,真先妻与亡媳并夭孙也。先妻下世二年,亡媳去岁以难产,母子一夕皆死,讵意尚聚首地下哉!”谭亦恻然,更问巴参领为何如人,郝曰:“某旗某佐领之父也,死亦十余年矣,直北乔木处,即其墓道。亡媳,其家婢也。老朽夫妇,故其守墓人。往岁零雨,屋舍倾圯,佐领无力缮葺,老朽无容身处,故佣工于此,聊以自活。前日中元节,佐领殿墓,犹焚船马数事,第不知亡妻借马,何事何之耳。”谭感叹久之,乃解囊赠以青蚨五百,俾具冥资,勿使魂馁。郝泣谢。谭归后,不欲食言于鬼,亟备纸烟具二枚,烟一封,重至其墓,祝而焚之。更访巴参领墓,果在直北数十武外,松柏森郁,有新碑可扪云。
兰岩曰:一饭之恩,感而必报,谭诚义矣。独是夜台魂馁,泉下神悲,倍可伤矣。以郝之老迈,贫无容身之地,佣工野肆中,暂谋糊口,斯亦自顾不暇,岂知妻子嗷嗷,犹待哺于地下哉!嗟乎,鬼而贫也,尚有阳世以为不时之需,人而贫也,其将告助于谁氏耶?
陆珪予友仁和陆子瑜,名珪,少游巴蜀,舟泊巫山下。会同载一楚客,病死,其乡人为理棺衾,行李羁滞,计五日方可发。陆固好动,既恶少舲狭隘,又不耐丧事之扰,竟舍舟从陆。行二里,足重茧,不复能越险阻,乃止于乱山孤馆中,欲觅代步,无有也。一日,馆吏来白:“敝处三家村也,往来但有此馆,今夔州参戎莅任,辎重家口将住于此。君幸暂觅居停,官过后,当任君去留,第勿以逐客见猜也!”陆不得已,复移装于馆西三里许,借废兰若居焉。就中唯一僧,年约三十余,形貌奇侅,行复偃蹇。陆作客数千里外,不敢睥睨骄人,惟处之以谦。
无何,月升,值孟秋之半,炎暑未消,梧叶乍飘,蛩声四聚。陆独步荒砌,闻寺门剥啄声,甚杂沓,僧倒屣出应,陆潜伺之,则褐衣三五辈,将主人命,邀僧于山楼,践玩月之约者也。僧诺之,随引扉相与西去。陆私念此僧,踪迹可疑久矣,今盍试从其所之,观其所事?足遣旅怀,倘有所见,亦可以助异日朋友相聚时,花前月下之谈资也。
遂潜履其迹,迤逦行数里,山路迍邅。卒至一山楼,半依峭壁,莅半深谭,阶砌倾危,窗寮毁败。陆度不可登,适旁有古松,虬枝夭矫,倚于巨石,因攀松踞石,平跳楼中。色色洞晰。见楼中列双烛,设两筵,长裾高履者三人,貌悉奇伟,靓妆女子一人,绝美丽,闻僧至,咸趋走而迓之曰:“何晏也?”僧笑曰:“早一刻非不佳,奈何俗客在宾榻,故少煞风景。”女子曰:“袁师知之乎?郦三妹不矜细行,竟遭薏苡之谤,乃翁督责过峻,三妹娇养惯,哭泣竟日,目尽肿,今夕不识能赴约与否?如爽约,则师之煞风景,未必如是之甚。”一白衣少年曰:“不然,郦三娘苟知袁师至,目肿即消。即不来,卿正好入无双谱也。”女笑且骂曰:“小魅,踣铁未脱,遂敢于阿 前饶舌耶?”众皆大笑。僧曰:“勿多求,一双足矣。”女微笑曰:“今日儿有疾。”黄衣体重者进曰:“卿有疾,予有药,一刀圭足以疗之。”女赧然首垂颈赤,不复应酬。黑衣长髯者,拍女肩而慰之曰:“老子兴复不浅,请与子出陈纳新,以游无穷,彼皆涉恶趣不足与谈,而亦无须芥蒂。子独不意袁师初晤时乎?才一入鹿脯之宴,辄喜惬过望,酒胾并吞,迄今骨鲠尚恐在喉,曾几何时,亦以口给取憎。伊尚如此,况夫斋马,奈何与之口角,独不惜气力耶?月色佳甚,不如谋醉之为得也。”众曰:“熊公平心之论是也。”女亦解颜。纷然入座,举杯欢畅,酒政喧嚣。
正腾辩间,褐衣奴传语:“郦三娘子来矣。”有顷,一双鬟女郎登楼,貌尤艳,而有忧色,不暇作寒暄语,俇俇然向众言曰:“诸君尚在此高会耶?彼莱夷已税倌人之驾矣。我辈寿则寿矣,虽然,犹未有树也。儿方寸乱矣,敢请诸君早计之。”众骤闻之,大惊挠。黑衣者独咍然曰:“迂奴无胆,必致首鼠两端,大事去矣。吾等已预有间谍,莱夷之旅若林,亦何足畏?忆昔与袁衲子采药西山,遇一瞔妇,方姅,二人未尝回避,而术竟无恙。可见学道既成,虽危无咎也。”女愀然摇首曰:“儿闻福生有基,祸生有胎,吾等近年狂乐极矣,岂能不反。昔胡大师作蜘蛛隐时,再三规戒曰:”行矣,乐不可恃,欲不可纵,三年后,莱夷猖獗,破巢之下,恐无完卵。‘言犹在耳,今非其时乎?惜当日行色匆匆,未及审询,蓦然值此,伎俩辄穷,奈何徒作大言,焉济于事?“僧曰:”无哗。胡师所踞,去此不过五百里,盍共往依之?“众悉首肯,黑衣者独不欲,曰:”胡衲淡泊,惟晓枯禅,吾等避未然之灾,而轻去已成之业,是犹弃苏合之丸,而取蛣蜣之转。袁师素多奇计,今乃出下策耶?“纷议未决。
忽闻林中鸣镝声,陆大惊,窥之,见壮夫百余人,拥一将军,呵殿而至。咸手弓腰矢,嗾犬呼鹰,楼中人辟易星散,壮夫飞马分逐,无不应弦饮羽。陆股栗而颠,猛然惊寤,则身故在兰若阶下卧也。重历旧径,果有山楼松石,悉符所见,徘徊不能自释。
归而心悸,不复淹留,乃携装还山馆,馆吏迎笑曰:“子亦巧甚,参戎夜猎大获,今晨甫去,子可以居此矣。”陆问参戎何如人,吏曰:“参戎瞿姓,山东莱州人,新科进士,有勇名,以军功特授绥宁营参戎者也。今夜猎于山中,得熊一、虎一、猿一、狐狸二、兔三五头,不足异也。最可异者,并捕得白马,极神骏,谓是野马,而踣铁宛然,此物奚其至此,子博学能知之乎?”陆虽不能解,而心知昨夜所见者,皆此数兽之妖,黑衣者熊,黄衣者虎,僧称是袁师,即为猿,女称郦三娘子,则二女为狐狸,三五褐衣奴,即为兔,而白衣少年,女嘲其踣铁未脱,其为白马无疑矣。
禽兽精魅,于人何所关系,乃致陆幻化如此,天下事尚可思议哉?此事陆逢人辄述之,予闻之尤熟。
兰岩曰:深山穷谷,何所不有?而此事尤奇。
白萍林澹人,延平诸生也,貌姣媚如好女子,见者无不啧啧而目送,闽中俗尚龙阳,林独守身如处子,片肌寸体,未尝轻露于人。年十九未娶,以槐黄近,税居城北余氏废园。园多乔木,门枕一溪,地幽僻,少人踪。
时当盛夏,林日墓则辍读,散步溪边,爱其水之清涟,濯足石上,觉水旁嗤嗤有女子笑声。林惊视之,见一女子,齿甚稚,娟妙绝伦,由对岸步水而过,无少沾濡。林叱曰:“何物妖魅,敢近人耶?”女哂曰:“恐世间无此妖魅耳。”林拭足着履,逼女于树下,谛观之。女坐石上笑曰:“我妖魅,子何敢近?不虑噬子耶?”林曰:“苟非妖魅,何能于水上行,衣履悉不沾濡?”女曰:“子不闻,‘圣足行于水,无迹也;众生行于霜,有迹也’?即伏水中一年,亦何不能!”林曰:“踏浪之技,无地无之,不足争论。所可异者,地僻人稀,旷夫独处,不虞子之涉吾地也,何故?”女应声曰:“年少喜游,所至不暇关白,然滋尔疑抱,虽然不遇明人,儿之大不幸也。譬夫水晶镜片,翳以尘 ,宜其暧昧不明。因念如是,不胜凄然。子非善知识,请各事其事,无相问也。”言讫,恻然欲泪,若不胜其感伤者。林怜之,欲邀之入斋,而又畏其非人,颇形踯躅,女复嫣然笑曰:“子真口同百舌,胆如鼷鼠,独不虑贻小儿女以掩口胡卢耶?”林恧然,肩随以行。甫至园门略彴前,即遇馆童逆告曰:“浴汤已寒,郎何往而久不归也?”女匿林后,潜入斋中,格格笑不止。林亦匿笑,谓童曰:“我自洗浴,汝亦不必复来。我倦甚,须早眠也。”童怀惑而去。
林深闭重门,入室,向女而笑曰:“子亦太便捷,必久惯贻香者。”女睨之曰:“含苞花,何漫以缤纷见拟,宁若子美目修眉,丰姿自喜,甘为巾帼之行?倘遇俞大夫,后庭花知添几种,应为子升表于天矣。”林故□□,达于心而濡于言,乍入温柔乡,面□口吃,甚不敌女之便给。女下窗闭户,收书燃灯,与林对席坐,披览诗文,搜索笔砚,不肯少静。见棋枰即取与林弈,一局方布,则以手乱其子曰:“此大费心,非乐事也。纵留几局呕血图,有何关系!”于是促膝谐谑,问林能饮乎?林以量浅对,女以箑轻击其肩曰:“量浅耳,是能饮也。”亟启纱厨出酒一罂,肴一盒,类皆珍美。林怪,问物从何来?“女曰:”预储于此久矣。子第饮食,又何多问!“林知其异,然对此丽人,殊不畏惧,相与浅酌细谈。女自言:”余氏,字白萍,园主人,奴之故主也。主人举族迁城内,儿独留此间,年十七矣。父母兄弟姊妹俱漂泊,踪迹亦各无定。正愁孤孑,幸得与君解逅,见如怜,愿备妾媵。“林喜曰:”予亦未有室,得与卿伉俪,亦何乐而不为?“女粲然,饮酒间,备极欢昵。林原不能饮,少饮则醉,乃同就榻,枕席之事,颠之倒之。林虽弱冠,具甚么麽,女嘲之曰:”子亦幸未娶,即娶,亦不足以清帷薄也。“林大惭,女曰:”无伤也,亟当为子图之。“因挑灯复起,检荷囊,得末药一撮,和以唾而团之成红丸,使林吞之,仍启衾卧,林觉药入腹中一霎间,势热如火,倦而睡去,四更复寤,怪累累然有物在股际,探之,则势暴长,迥殊平日,大盈握,长咫尺矣。大惊告女,女扪結而笑曰:”以小易大,子何修而得此?“林亦笑曰:”妙则妙矣,无乃太丑观乎?“女曰:”惟其丑观,愈形子之美好,夫何尤焉!“于是尽欢而罢,自此无夕不至,好合无间。然终以馆童之耳目为碍。女商于林曰:”观馆童之为人,颇颖慧,且子之心腹也。盍明告之?“林乃呼童,使拜女,告以故,并诫勿泄,童唯唯而退,遂不复避讳。虽白日亦在斋中。
未几,林赴试入都城,月余始归。女设馔,为作软脚局,相得愈欢。第林出示棘闱,七艺皆不得意,心殊悒悒,女曰:“勿忧,场中固不论文也,子有祖德,必高捷。”及揭晓,林果中第九,名大噪。友人符生,故太守某公之孙,美而少,盖浊世翩翩之佳公子也,夙与林为总角交,今更为同年而同门。性本不羁,得隽而兴愈豪,折柬召林饮,林辞不往。符亲至余园,强之升舆。在座五人,皆新贵而旧识者。饮至午夜,始各散去。林被投辖不获归。符醉,谓林曰:“兄平日守身如玉,每下朋友榻,未尝解衣,今为孝廉,行将在仕矣,岂可复作儿女态,今夜与兄投足谈之,可乎?”林请异榻,符曰:“主人仓卒,不暇备矣。”随颐指二童,强为缓衣,林被酒瞑眩,极力支撑,竟不能敌。裤脱,忽露嫪毒之具,符骇谛曰:“此岂兄之故物耶?何便得一第,顿令人刮目如是!”林羞匿不对,符亦觉不雅,给衣着之,退踞胡床,息喘良久。屏二童,闭户,前席致诘。林颈赤面赧,不发一言。符正色曰:“尔我总角之交,岂敢败乃事者,如不以诚告,当飞语诸同年,俾咸以嗷曹目兄也。林大窘,遂以实告,且嘱曰:”幸勿为外人道也。“符愕然曰:”此兄以鳏居致邪,丧无日矣。脱此无他术,惟谋早娶,可以免祸。内人有一女弟,年十八,性贤淑,而色美丽,兄如不弃,弟请执柯斧。“林故无父母伯叔,鲜兄弟,诸事皆得自主,且久闻符内娣之美,族巨而家富,遂许之。符晨起入白于其妻,妻大喜,归告父母,其父素器林,一言而决。
林不复过余园,择日纳采。及合卺,新妇果丽。第林具过伟,定情时大为凿枘。三朝,妇家来瞊,男女亲戚,宴会满堂。忽一女子,瞥然至前,诸眷惊起视之,甚艳,而皆不相识,急呼主人。林入视,则余氏白萍也。惊怛却立,不能出一语。女艴然责林曰:“君诚所谓薄幸人也,儿何负于君,遽以葑菲见遗?”林俯首无以应。扰攘间,符生突至见之,惊为仙人。女忽不见,诸眷骇愕,具聚猜疑,感不知其妖异之由。惟符晓然,神为之夺,叹异不置。
迟半月余,林饮于友人。漏下,归自城北,觉身后有二人从行,疑为逻卒。回顾良久,二人行近前,方辨为二女鬟也,揽林之祛而邀之曰:“小娘嘱招郎君,幸勿见拒!”林却之不可,不得已,从之以行。时际望后,月色皓然,循僻径约三四里,渐近余园。林内疚,止步不前,二鬟强挽之,又数武,见白萍坐溪边石上,黛蛾颦蹙,怨态不支,掩袂而泣。二鬟捺林跪其前曰:“觅得薄情郎来矣!”林顿首引罪曰:“予知过矣,顾卿独不念斋中缱绻之情耶?”女哂曰:“子亦太强记,尚能忆及曩昔,若奴则尽矣。子负心太盛,即王魁、李益,有不逮焉。尤可恨者,子贱玉贵珉,致儿清白之身滥为所玷,思之痛心切骨,衔恨非一朝一夕矣。今子亲身而来,何翅固辙之鲋,纵摇尾乞怜,亦复奚益?应示蒲鞭之辱,以儆狂且。然不致子于死地者,以子有日腾骧,为乃祖隐德之报故也。”乃命二鬟褫林衣,折柳枝鞭之数十,更以溪沙傅其阴,置诸石上,而后舍去。乃林之被辱也,身如梦魇,转侧由人。次日黎明,方可动步。遂踉跄而返,密告符生。符闻之,浃背汗流,终生不过余园。
林自此觉私处冷如垂冰,缩似僵蚕,百治不举,盖已病萎。新妇失所欢,不能无外遇。所赖少年英发,祖德不衰,得捷南宫,使致清要。以符一子为螟蛉。李芰裳为予言,不甚悉,后又得赖冠千详述之。
恩茂先曰:祖有德,而子孙发甲,固天所以报告人,乃又斩厥祀,殊不可解。
闲斋曰:否,否,愈远愈疏,古圣人所以有承祧之义也。林生绝嗣,天所以报林生,非所以报其祖,何则林祖父有发甲之子孙,而林不得为人之祖父也?天何负于吉人哉!“茂先大笑叫绝。
刘 大 宾刘大宾者,河州副总戎周公之常随也。署中有大书房,花木丛杂,廨舍宽敞,每见鬼物。刘与辕门官白把总者相友善,偶夜半被酒,觅白闲谈。绕出大堂,黯然无灯光,刘且行且唤曰:“白二哥睡何早也?”忽堂右偏旗纛下有人应曰:“白老爷苦蚊,向大书房宿矣。”刘乃负手高歌,缓步而往。时月色溶溶,万籁俱寂,隐隐见花台畔,一红衣女子倚栏而立。刘默念深夜矣,此女胡为乎来?席其体态服色,必杏花也。盖杏花者,周子妇之媵,颇有姿色,刘平日最为注意者也。于是酒醉兴高,欲就而搂之,去数武,见其面白如粉,眼赤色,舌出唇外三寸许。刘大叫发狂,径挝书室,直宿者惊起环问,咸闻鬼哭之声,渐出院外,无不毛戴。备述颠末,白把总至,闻之讶曰:“我今夜仍宿斜房,且二更时,大堂即静,旗纛下又乌有人,想亦鬼所为也。”
刘由此病癫,日作鬼语,悉不可晓,周以印花制之,不效。惟偻身而行,如负重状,每见杏花,则悲喜追逐,杏花亦不禁凄恻,泣数行下。周公以其怪,令二人复相见。杏花从此失神,或罢绣独语,或停食自伤,几次投缳,皆被同人所觉。一日,周出巡所汛,左右疏防,刘遂得于深夜潜入宅门,直抵寝所,解带缢杏花之颈,比家人觉而救之,气已绝矣。刘病寻愈,茫不知缢杏花之事,恨悒殊甚,又日为杏花父母所窘辱,亦自缢死。
兰岩曰:淫心一动,便招如许妖孽,二人俱不得其死,良可哀矣。独不解刘与杏花有何夙冤也,不然,红衣女何敢作祟?
庄 莁 松吉州庄寿年,号鍃松。乾隆初年,贡入国学,僦居城北一废园中。初至时,莘莘茂草,苔茸没阶。荒芜殊甚。庄剪荆辟径,住行李于一轩。居无何,槐黄已届,检点入闱。庄虽名宿,而花样不同,且半世坎 ,依然倒绷孩儿,郁愤成疴。延至春,委顿床第,佣奴呆钝,不胜薪水之任。所善同业邱生,亦同伤眊矂者,怜庄老病,携一童并襆被就伴之,朝暮相对,颇慰寂寥。
邱固少年,每拥衾绸,不无瞑想。时际仲春,池草重青,园夜半茁。薄暮,于轩东独步,瞥见一女子,年可破瓜,翠裙红袖,艳莫与京,向邱嫣然一笑,百媚俱生。邱迷惑伫视,形如木鸡。第疑为邻女,罔敢挑达。女寻逾垝垣而逝。邱归轩语庄:“人言京师妇女,装束丑怪,既无旗人大方之度,又无南方袅娜之风。乃弟之所见,实有神仙其人者,装束皆意想不到,今而后知人言之不足信也。”庄曰:“否,否,子有见而佳者,皆非土著也。譬如今科乡试榜下,其魁卷之堪诵一时者甚少,究其实,顺天籍贯者有几人哉!”邱大笑。
入夜,邱寤寐反侧,朦胧间,女子倏至,遂瞢腾如醉,相与交媾,猥亵之声四彻。庄惊觉,侧耳听之,不禁精遗满席,次日天晓,而邱起尤晏。朝食顿减,举动不时。庄诘其夜来何事,邱秘而不宣。庄大疑,夜假寐伺之。二更后,声作枕畔,亵语入耳喁喁,精又大泄,邱亦日就疲惫。庄询之,犹不吐实,庄正色曰:“吾二人皆作客异乡,家人系念岂不甚殷,奈何以数千里外之身,致之狐鬼?君少年庶几不患。仆老矣,安能拼将涸之精,为君夜夜遗也?”邱惭谢曰:“君言药石也,敢不拜嘉,如渠再至,当痛绝之。”
是夕,女不至,邱诩于庄,庄亦心喜。适同监涪州刘生,精歧黄术,偶遇庄,惊曰:“君何病之深也?”诊之,错愕良久,曰:“君年望六,那得有遗精症,岂其为狐鬼所蠹乎?”庄神之,即告以邱生事。俄邱至,刘亦诊之,怃然曰:“此狐祟,非鬼也,无药可医。城南有穆萨嘛者,可延至,使驱之。”庄问穆萨嘛何如人也,刘曰:“厢白旗,蒙古人也,为羽林军。萨嘛者,译言巫觋也。”庄敬诺,挽邱童往邀之,穆迫于官役,约三日后甫得来。庄引领望之。漏三下,女子复至,责邱曰:“君何信刘监生语?”邱曰:“使人召穆,庄为政,己不与焉。”女忿然,以两手捧邱之颊而接吻,曰:“我既死,汝岂能独生耶?”即以舌启唇而吸之,艻艻然气出如绠,心茫茫无所凭。女更加力吸之,邱觉丹田痛如刀割,五内欲裂。庄闻邱帐内撼摇,连呼“邱兄”不应,知其有异,急叫二童起,照邱已昏绝,白身僵卧。喧救一饷始醒,持庄手且告且泣曰:“弟之鬼,将就馁于异乡矣!”庄大恚,向空谩骂,招邱同榻。
三日,复使延穆,穆果至。邻人观者如堵。穆冠兜鍪,腰金铃,挝鼓咚咚,口诵神咒,绕园而走。至园后废楼前,瞋目仰视。旋弃鼓,捉铁叉趋步登梯,若有所逐。至墙角,极力叉之,闻之声,如犬之被挞然。设鼎镬,提叉烹之。咸见一黑狐,大如獾,脱肠而死。穆炙肉焚皮,取心烧之,研为末,服邱及庄而去。怪遂绝,二人病亦寻瘳。踵门谢赠,穆不受。订交而别。邱丁丑席帽离身,授柘城县尹;庄以教习生满,教职归里。此事庄自言之。
兰岩曰:邪不敌正,理固然也。邱数未终,奈何以愤怒而欲置之死地?其自毙也,不亦宜哉?天下如此类者,当自警也。
额 都 司参领德公,世裔也。夫人傅蔡氏,为额都司姊,生一子二女。初居灵椿坊,后徙城南之泡子河。院宇幽深,闾门壮丽,为一方甲第之冠。但多怪异,家人至日暮,非作队不敢行。厩马十数匹,例一夜两惊。公子新娶妇,亦世阀女,年甫二九。未匝月,忽病癫痫,歌哭无恒,或裸跣奔驰,不避臧获。每至漏下,则闭户向隅,垂首衣笥间,两手常忙,不测何务。至午夜,必将一纸裹收衣笥中,封志其秘。婢子偶潜伺之,即诟谇骂詈,滚地娇啼。公子耻之,而亦无如之何。若是者半载余矣。
会额都司引见入都,下榻于厅之东院,院外即邻马厩,委装日,德公为作软脚局。饮半酣,德曰:“舍下多鬼,夜间独宿,得无惧乎?”额曰:“我辈作武将者,皆亡命徒,死且不避,庸惧鬼哉!”各大笑。夜半酒阑,各归寝所。额劳顿且醉,一夜酣眠,日高方起。德见其无事,心颇安。越三宿矣。第四宿,额方偃息在床,闻顶隔上窸窣有声,额心悸,起身点烛,坐以听之,久乃阒然。遂不复息烛,仍引衾卧。一食顷,声又大作,仰视望板,若有人踏之以行,渐至东北隅,声忽止,屋角一板乱动,随被揭去,有黑物下垂,形如马尾,长尺余。去灯远,恍惚不能辨,而毛发森竖,不克自壮。但瞠目视之而已。俄而黑物渐长,黑尽继之以白,色如粉,才三四指阔,瞥见二眼,大如榧,方知是一人头颅也。大惧,欲呼人,忽转念人何怕鬼;且畴昔自诩之言,人悉闻之,一旦示弱,将何以见人?于是正心以观之。此时物已出其半面,渐露鼻口,二目绿色,直视灯,灯光敛如豆。头昏昏,如梦魇,四肢不能转移。物遂釶然而下,似旋风透户而出,灯骤明,额飙然如梦醒,但闻院前厩马惊嘶,户牖扃闭如故。谯楼漏三下矣。料其去必复返,亟移灯近榻,抽刀置枕畔,著衣踩靴而卧。辗转不能交睫。至五更,墙外厩马重惊,竹树吼风,而物已入室。灯复黯淡无光,物径扑卧榻,额大叫,捉刀斫之,謣然一声如裂帛,案翻烛灭,随闻屋上逢逢,逾刻方息。额惫极而睡。
次日,拉主人于僻处,备述夜来事,因劝移居以避其厉,且曰:“焉知甥媳之病,非凶宅有以致之?”德曰:“余亦不耐久矣,苦无吉宅耳。”额曰:“何宅不吉于此?予友萨都统之宅,方觅售主,可相也。”德即以三千金易券焉。及迁,新妇大哭不往,公子仗剑恐吓之,白足蓬首而奔,侍儿强为作履袜,纳之车中。处新居,上下贻然,鸡犬不惊,并安群马。新妇病亦骤愈,侍女发其笥,于纸裹内,得五色线绠,长四五尺,大如箭幹,不测何用,问之亦茫然。诸姊妹或述其疯狂之态,羞赧无以自容。额后官至副总戎。德故宅,连更数主,胥不相安,今废为菜圃矣。
兰岩曰:居宅凶而人遭祟,可不慎欤?
孝女京师崇文门外花院市,居民数千家,皆制蓪草像生花为业。有幼女奉老爷以居者,亦业此。父久病痰喘,按时举发,是年愈甚,吼卧不起,医来弗药。女忘啜废寝,明慰暗忧。
适有邻媪,鸠诸妇女,往丫髻山进香者,女因密询进香何为,媪曰:“或以多病,或以乏嗣,各以心愿求之。山顶娘娘最灵感,应之如响。”女曰:“此间去山,道里几何?”曰:“百余里耳。”女曰:“一里几何?”曰:“三百六十步。”女谨志之。夜俟父安寝,则潜于院中,持香一柱,计其里数,绕院而拜,默祝:“一身孱弱,父病甚,家中更无人,不能朝山进香。谨按里数,一步一拜,有如身到宝山,亲瞻圣像,保佑老父,沉疴速起,百岁康强,自愿绣佛长斋,终身顶礼。”云云。如是得闲则拜,日夕不辍,半月有余。
旧说丫髻山上祀奉山顶碧霞元君之神,灵应昭于畿辅。上自大内后妃、中使及王公缙绅,下迄庶民,每际四月,则进香赛会者,车马络绎,不绝于道。而五更鸡鸣时,即上殿拈香者,谓之上头香,头香必待宫使巨珰,他人罔敢僭越。
时有中涓魏公者,奉皇太后旨,往降头香。甫辟殿门,即有香在炉中,光焰甚盛。魏怒责庙主曰:“老佛爷香,犹未降,何得令他人预焚于此!”庙主惶恐曰:“爷不来,殿不敢开,诚不解此香何由至。”魏默念:“初至时,殿始振管,香灰未寸,良可骇异。明日更早来,看如何。”亟嘱庙主,曰:“既往不咎矣。汝其敬慎,翌日当早来上头香也。”遂去。
庙主畏罪,与其徒终夜巡视。才四更,魏已至,至则炉中香火宛然,一女子方礼拜于地,咸大惊。女闻人声惊起,倏忽不见。众以为鬼,魏公曰:“岂有神圣之前,鬼敢公然出现者乎?必有因,吾有以处之矣。”遂上二香于山门下,踞胡床,聚众香客而告之,并详其年岁、貌容、肥色,众客愕然,但以为奇。卒一媪闻之,沉思曰:“据爷所见,无乃吾之邻女乎?何其色色相符也。”魏问:“是何邻女,幻化若此。”媪曰:“居花院市,固孝女也。”魏拊髀曰:“无疑矣。”亟驰归,复命讫,密访得女。就见之,果殿中所见者。致诘其女,悉以诚告,言虽未出门,恍惚身历其境。父病获痊,亦神之灵也。魏叹曰:“至诚感神,真纯孝也。”认为义女,不啻所出。
其父得享三十年温饱,百岁令终。女嫁于大兴张氏子,妆奁之盛,不下数千金,皆魏独任。婿家缘此,累世为富商云。
兰岩曰:真诚所至,神灵可通,骄若寺人,那不令其佩服。虽然,人苟无良,遇如不遇矣。
请仙予闲览《太平广记》及志异诸书,其所载怪异之事,不胜枚举。又每闻人所言,亦皆凿凿可据,心窃信而又疑之。疑其无,则古人无论矣,即今人之言,亦多朴城谨悫之士,岂肯以欺人语?信为有,而予生四十年矣,曷曾未一目睹也?
惟忆从先君子随宦于宜君时,先大父摄篆乌兰,先父母奉祖母留居宜君置中,适县君张公荐一戏术人来。观其术,平平耳,先君子以张公故,与白金二两遣之。术人不受,曰:“今日作戏法,环观者数十百人,而未有一啧啧称叹者,是所学不足以惊人目可知也,何敢妄邀厚赏?虽然,小人少遇异人,得隆仙之术,今夜请献之,或博太太一粲也。”先君许之,赐之酒食。日薄暮,术人择园中废轩三楹,洒扫至洁,窗破者补之,壁剥者垩之,凡有穴隙如针孔大,亦必弥缝完密,更张帐幔,以蔽户牖。灯后,于西壁画一门,如圭窦状。门前设一矮脚几,几上置一炉,焚紫降,不令烟绝。余无他物。选秀慧童子十五岁者二人,丫其髻而赤其脚,名之曰:“清风明月,”使背立几前。先祖母率姑母、先母及诸姊妹,垂筠帘,坐于东楹,先君子率予兄弟翼坐帘外。僮仆辈有令观者,有不令观者,一惟术人之命是听。
漏三下,术人炷香于炉,焚符于烛,教二童俯身从胯下反视几下圭窦,问曰:“何所见?”曰:“开门矣。”术人即噙水向壁上噀之,复亟问:“何如?”童曰:“梳头矣。匀面矣。”既而曰:“易履矣,着衣矣。”术人曰:“然则可以出矣。”噙水三噀之,瞥见一女子立几后,约长五尺许,衣大红衫,拖素裙,眉目娟好,微笑作羞耻态。术人嘱曰:“太太在此,可为礼。”女则裣衽再拜。术人曰:“太太最尊贵,胡为不行全礼,乃以一福了事耶?”女子以袖掩口,微笑不动。术人亦笑曰:“是见人多怕羞矣。”令童向前,把其袖牵出几外。童子力牵,女子力却,相持良久。术人作急状,止之曰:“彼修仙人,性村野,且放手,我自有处。”童子乃放手,女子仍还故处。
术人复噀水壁上,倏又一女子出,双鬟垂髫,齿灵于前,貌犹娟妙,衣浅碧衫,腰下衣树叶一围,长尺余,赤双足,而手足指爪,皆长四五寸,并立几后,左顾红衣而笑。术人曰:“汝姊幽居久,习于村野,见太太不复知有礼数。汝最知礼者,可率伊行礼,无失仪,致重我罪累也。”女子乃推前女,绕出几外,捺其头令跪,举止柔媚,观者神痴,拜讫,还故处,术人复以水噀之,随隐。
于是神其术,厚赐而遣之,细询二童子,当牵袖之时,是人耶,非人耶?童子曰:“不知是人与否,但把其臂,如握棉絮,力又微弱,才四五牵扯,已汗出淫淫,娇喘不胜矣。如非术人令放手,再两三扯,即可扯至太太前矣。”予时年十四,至今记之了了,每举以告人,无有能测之者,或谓即障眼法,不足为异。然障眼法,不过能障眼耳,未能有握之有质者,是不可解。
恩茂先曰:此记如善奏口技者,无不逼真。
某 太 医太医某,大兴人,失其姓名。轻裘肥马,日奔走于九门,以是致富。延者日积于门,非日晡不到病家,不顾病者之望眼穿也。每视一病,写一方,不论效不效,例奉千钱,否则不至也。日暮归,从人马后,囊橐尽满,人或怪其来迟,则色然曰:“甫从某王、某公主、某大老爷府宅中来。”盖非一时势位炫赫者,不肯流诸齿颊也。人无如之何,任之而已。
一日,看病归,独宿斋中,梦见一人,若甚相熟,而不记姓名,持片纸付之曰:“时日至,所负当见还矣。”医取纸反复检视,空无一字,怀惑间,已失其人所在。惊而寤,听漏声三下,家人叩户报孺人生子矣。医毛发森竖,心知子为索债者,特未审所负几何耳。子既长,忤逆异常,视父母如寇仇,看钱财如粪土,日向母索钱百文,顷刻即尽。积十余年,家渐落,母或稍吝,则裂眦相向,势将用武。母惧而复给之,不敢面斥,阴诉医,医闭目摇首曰:“勿再言,此子使我心胆坠地。”因以所梦告妻,妻惊曰:“有字之券,或可量力取偿;若无字之券,知负彼几何。宁有穷斯耶”老奴以药杀人,不知几许,新鬼繁冤旧鬼哭,此子必其酋也。彼奉冥檄,挟恨而来,敢与之较耶?“言次大恸曰:”老奴草菅人命,毒心应手,致获此报。牵率老娘,以致于此,老奴已矣,抑念老娘何辜乎?“妾从旁慰谢曰:”大郎虽不肖,小郎行当成立,何必反目?“妻唾其面曰:”呸,汝痴心,尚过望耶?天之报施老奴者,如此不爽,纵有百子,亦必沆瀣一气,岂复有以德报怨者?“医默然无以应,条釺而已。
又十余年,一夕,复梦其人至,言:“债负已清,可还汝券,然尚欠一命,会须同见冥王。”医醒而大病,自知不起,乃以其语告妻,嘱托后事。阅二日,其子暴死。医泣曰:“时至矣。”夜分果亡。少子亦不肖,遂落魄,啼饥号寒,迄今不止云。
闲斋曰:庸医杀人,当获此报。特一人之债易偿,多人之命难抵,轮回堕落,尚有穷期耶?医之不能有活人手,而影响脉理以渔利者,睹此惨报,未识亦肯稍袖毒手否?
兰岩曰:庸医杀人,罪不容死,况趋势贪利,虽不以病者为事,潦草匆忙,以药人者乎?病家之心如焚,而医人之视若戏,死者虽属天数,庸不冤乎?耗其财,索其命,报亦惨哉!
地震老人相传,雍正庚戌岁,京师地震之前一日,西域一人,抱三四岁小儿入茶肆,甫及门,小儿辄抱其颈,啼不肯入。其人怪之曰:“畏此地人多耶?”乃之他肆。至则复啼,易地皆然。其人以为异,问:“汝平日极喜入茶社食蜜果,今日胡为乎尔?”儿曰:“今日各肆卖茶人,及吃茶人,皆各颈带铁锁,故不欲入。且今日往来街市之人,何带锁者之多耶?”其人笑其妄,路遇一相识问所之,白其故,大笑而去,儿哂曰:“彼亦被锁,尚笑人耶!”其人归,逢所知则告之,或言小儿眼净,所见必有因,伺之可也。小儿有堂兄二人,儿亦惊其有锁。次日地大震,人居倾毁无数,凡小儿不入之肆,无不摧折,竟无一人得免。二兄亦为墙所压。访所遇相识,已履屋下矣。劫数之不可逃也,类如此。
兰岩曰:事之所有,未必非理之所无。
朱 佩 砓宜君塘汛兵朱佩茞,有甥女,为农家妇,居焦家坪。嫁半年,方姅,梦见一人,耏然青面,欣然赤帻,来与妇交。凡三夜,妇遂有娠。腹中时时蠕动,动则痛楚欲绝,大声呼号。其姑以少年妇,比邻密迩,禁令隐忍。妇不能将顺,致相勃谿.邻媪闻之来劝,见妇惊曰:“媳妇有妖胎,会将摩厉以须,毋复聒之,使不安静也。”姑始大惧,使其夫告母家,母躬往守视之。及临蓐,转侧叫号,四邻皆塞耳走避。久之,产一物,人首蛇身,发赤色,长三尺余,面目如粉,首尾及寻,见人则笑,众皆惊奔,无敢入房者,每就乳哺,妇遽惊绝。
适朱来探甥女,甫入门,遇其妹摇手止之,拉入草堂,告其所怪。朱曰:“既以为妖,盍杀之?”妹曰:“终日蟠踞儿侧,投鼠亦当忌器也。”朱试往观,物方蟠屈,闭目如睡,朱潜解佩刀突前,握物之发,拖之出房。物惊寤,瞠目张口,声磕磕如击石,蜿蜒缠朱左股。众遥立喧呼。朱刀已落,血蓝色,淋漓满衣,腥气入脑。朱复剥其皮而卷之,曰:“吾正需此以鞔三弦也。”两家深感之,妇亦至今无恙。
纸钱友人护军景君禄,居近城北,一夕,同其友富海归家,路经灵官庙,漏已三下。倏见二粉蝶,翩翩飞绕,去地二尺余。时际隆冬,且深夜,乌得有蝶?就视之,则二纸钱也。并无风,相去咫尺,旋转对舞不已,大以为怪。适一人骑马自西来,马耳耸鼻鸣,连鞭不进,其人厉声问:“二人胡为者?”景指纸钱令观之。击拆老军过而诫之曰:“各走路,何管闲事。即此一席地,已倒毙二人矣。”骑者惧,疾驰而去。景、富皆少年好事,直追随纸钱,至人家矮墙下,旋入狗窦中,始散。是年富死,又二年景亦亡。
兰岩曰:岂以二殍之故,而示其怪耶?抑二纸钱作祟以毙人耶?是不可解。
三 李 明光山李明,家素贫,佣舂糊口。邑有监生钟秀者,他出值雨,避檐下,明延入,具酌与语。秀大悦,遂订交于杵臼间。自此时相往还,迭为宾主。一日,邻家失火,殃及秀家,明奔至,冒烟突火以救,须眉皆尽。秀获不死,于是交愈深。
会秀欲赴南昌总戎幕,拉明同往。买舟南下,于道上忽遇风飓,舟覆,人尽溺,秀为一山西客所拯。客亦贾于南昌者,遂与同载。秀深感之,叩客姓名,则亦李明也。前李明尸,竟不获,秀哭之哀恸,如丧考妣。至湖口,客遇其乡人,得母讣,恸绝,亟返棹。语秀曰:“方寸乱矣,不暇为君谋,谨馈八金为赆,请从此别。”秀力叩问,客舟已扬帆远去矣。秀伫立以泣。疾且作,僦居一兰若中,优枕匝月。僧厌之,终日絮聒。
邻有老人闻之,恶僧之忍,忿忿入刹,谓秀曰:“君安用污此清静地,欲望谁发慈悲心耶?”乃率其僮仆,打其行李,并舁秀,悉置其家。为延医进药,旬日大瘥。秀乃顿首而谢曰:“老丈之于鄙人,所谓肉白骨而重生之也。敢请姓名,铭五中以图涓埃之报。”老人正色曰:“我怜君失路,故一援手,岂望报者哉?若夫贱名,则不妨相闻,我李明也,年七十二矣。”秀大异之。老人询其所适,教之曰:“胡不诣夫塘汛?”秀以为然,即诣汛告之。汛兵闻为总戎幕友,奔告所司,因得乘传入南昌。述其所遇于镇公,镇公拊髀而叹,以为奇事焉。秀后称素封。
闲斋曰:三李明不奇,奇在皆于钟有再生恩,皆有恩于钟不奇,奇在秀皆不闻有以报之,而安心素封也。
兰岩曰:是盖夙缘,方能屡遇此义人,扶危济弱耳。前后三人姓名相同,犹为奇异。
霍筠大兴霍管,霍筠,霍筤,皆疡医之子,独筠秀逸姣好,颖慧不凡。不屑屑于本业,年弱冠即喜读书。其父以其梗家教,怒而缚于庭之槐,将痛惩之。
有邻翁姚学究者,适至,惊问:“作何过犯,异常示辱?”其父告以故。姚遽前解释曰:“吾以为面忤腹诽,乖戾子职,乃为读书!所谓狐裘并无羊袖,亟当鼓之舞之,奈何扑作教刑,阻其迈往?君真立意不为贤父兄者?”其父曰:“隳祖宗成业,废家教,岂克肖之子!”姚曰:“彼将相岂有种哉!君幼而逃塾,老犹坑儒耶?”其父不禁失笑。姚问筠曰:“子喜读何书?”筠曰:“时艺耳。”“能详乎?”曰:“能。”“能为之乎?”曰:“能。”“既能为之,必有窗搞,盍出之,一惊老眼?”筠呈一帙,姚且阅且讶曰:“作手也,非时下拾渖者所能辨矣!持此以往,取青紫如拾地芥耳。幸勿施羁勒,俾成其志。”其父本市井,闻姚赞扬,私心窃喜,不复禁止。
筠自此益加精进,遂成书癖,日把一编,行立不辍,然而赴童子试不中。年十六,其父欲为之娶室,筠自矢曰:“不得功名,终身不娶也。且书中称美女,有螓首蛾眉,倾国倾城,予未见其人也。如世间苟不遇其人,宁鳏居以没世耳。”父母无之如何,渐生厌恶,因悔恨曰:“此皆向日为姚老儒一言所误,致聪颖儿,一朝迂腐致此。吾老矣,岂可使管、筤二子,坐受其累哉!”乃析田分产,使三子各立门户。
既而父母相继死,管、筤日出行道,颇能自赡,唯筠谋生计拙,日就狼狈。所隶老仆,谏之曰:“二郎勿复读此死书矣,试看大郎三郎,逐日轻裘肥马,不费一毫心力,钱如流水入门。郎不如重理旧业,时向大郎三郎讨论,不过数月,亦可出马矣。何必日夜占毕,徒自苦为?”筠曰:“彼岂有真才实学,能起死回生耶?徒以人命为孤注耳,良心安在?乃欲我效之!且云与彼讨论,即与讨论,亦不过求田问舍,有何可采!汝姑待之,当为汝觅金鱼也。”仆叹曰:“老仆岂不作如是想,第恐行将就木,不克见此荣幸耳。”怏怏而退。筠自讼曰:“予信及豚鱼,而见嗤于妇仆辈,岂其格物易而化人难哉!”
无何,又值试期,治任之通州,一车一僮,老仆为御。辕下驹复蹇劣,首途太晏,甫行二十余里,辄曛暮难进。无止宿所。僮仆方怨咨,忽见林际灯光,自远而近,渐至面前,则一翁一媪,奔走气促。老仆遮问曰:“此间有人家可供宿否?”翁曰:“方有急事,何暇攀谈?”僮曰:“是何要务,败坏至此?”媪且走且应曰:“家有病人,去觅外科耳。”筠于车中闻之,则曰:“我是外科医国手也,何必他求?”媪回首,驻足曰:“莫见诳否?”筠曰:“失路仓卒,岂敢诳言!”媪曰:“然则年岁几何矣?若已老,则又不巧。”仆曰:“郎甫二十,尚未有室,那得便老?”翁媪乃喜跃就车前,举灯笼照之,啧啧曰:“不特不老,且大是波俏郎,此事当谐矣!”即左右超辕坐,指挥令进。仆曰:“郎虽世代疡医,然自来业儒,恐不胜任。”翁曰:“郎君自言能之,汝何赘辞?”媪曰:“巧合如此,必非偶然,硍谦奉璧可也。”
俄至一庄院前,林木森郁,门庭壮丽,俨然巨家。翁媪下车,嘱曰:“稍候于此,容入白太太。”遂启阖而入。老仆执辔低语:“郎本业荒疏,何便负荷?此事脱有不妙,何以解免?”筠曰:“我岂冒昧作事者?汝勿多虑。”言次,翁媪率僮婢数人,趋走而出曰:“郎君请即入,太太立候矣。”于是簇者导者,寻达一广厅。见所谓太太者待于檐下,年约三十六七,奢华艳异,都冶颇极。筠罕见如许富丽,势不得不拜。太太急命掖起,以常礼相见,分宾主坐,亟问邦族、姓字、年岁,及曾议婚否,筠悉以实对。太太凝睇久之,颜色甚怡,屏去侍婢,谓筠曰:“身姓梅氏,本河南人,流寓于此,近百年矣。孀居无子,赖有一女,名宜春才十八,待字于家。不意忽构疮疾,日甚一日,心甚忧之,故命其阿保往聘疡医,何幸路遇郎君,自称国手,曷胜欣幸。但小女以患处幽隐,不肯令人医治,闲尝与之商酌,谓当密为访求,得有医人少年未娶者,俾治之,倘得病愈,即以为配。今得郎君,温文韶秀,适副私愿,应是天缘,非人力所及。”筠初念不过一时失路,漫为权变,以图一宿,诚不料被迫至此,不胜遑遽,又不敢易辞,但鞠躬曰:“医治痈疽,敢不竭力。若夫婚姻之事,曾向先人设誓,必待成名而后议之。”太太曰:“郎君迂腐矣,不从此议,岂可治病耶?果有誓词,不妨聘定,待大登科后再小登科,亦何不可?”筠固懦于言,及闻太太快论,语塞不能对。太太命唤蕊儿传语姑娘:“一小太医至矣,亟打点,好入看病。”群婢哄应而入。
良久,一美婢出,极娟丽,立太太侧,耳数语四。太太笑曰:“待太医入内,自审谤之,去取任伊为政,我不相强。”婢诺诺,频目筠,笑而去。又久之,乃请太医入室。太太亲握筠腕而行,历回廊曲室数重,始至闺闼。一婢启帘,太太扬声曰:“儿坐耶?卧耶?太医来矣!”寻入室,至榻前,女衣红绣,拥锦衾,倚鸳枕而坐,鬓发黛眉,明眸皓齿,面色如朝霞和雪,光采夺目,艳绝人寰。筠一见,目眩意迷,不能正视。太太曰:“此郎君,即太医也,汝阿保遇之途中者,可否令视汝疾?”女窃睇流盼,俯首默然,两颊红晕。太太曰:“可否?密对娘言,无羞出口。”女徐徐低语曰:“娘视为可则可耳。”太太笑曰:“无赐郎君至此,为儿消灾,娘何不可之有!娘且暂去,但留蕊儿一人扶侍可矣。”向筠曰:“郎君须尽心,无草草。看病已,当出用饭也。”遂率同群婢径出。女命蕊儿请太医坐,蕊儿曰:“既来看病,盍早看之,省却忍受痛楚。”女羞涩之态,几不能支,蕊儿屡促之,女不得已,嘤然一呻,斜卧向内,以袖障面,任其所为。蕊儿乃含笑登床,以手招筠。筠半坐床侧,蕊儿款款启衾,则下体赤露,粉臀雪股,致致生光,温香馥馥,惟私处以红帕覆之。疮大如茶瓯,正当股际。筠见以奇艳,鹿撞心头,如梦如醉,勉强视疮已。蕊儿覆衾下床,呼他婢导见太太。太太令坐,问看疮何如矣,筠曰:“不当要害,无虞也,灵药一敷即愈耳。”太太喜,加笾布筵,即僮仆亦极丰美。太太曰:“郎君食已,可即赐药,此女已是郎君人,幸将视为肺腑。”筠曰:“敢不尽心,但须假一净室,以便和药。”太太曰:“已扫除书轩,为郎君设榻矣。”筠乃告退。
入轩果雅洁,轩中位置器玩,乃笔砚等事,靡不精良。几上烧红烛,大如臂,二美婢服役其中,筠曰:“得小僮一人为伴足矣,何劳卿等?”婢曰:“家中唯老圃公,更无男子,何处得有小童?”筠曰:“患疮姑娘,果未字乎?”婢曰:“太太无子,惟生姑娘一人,欲得一才貌兼者,方许为赘,寻常岂许委禽。”筠曰:“然则许配医人之说,恐未必确。”婢曰:“果似郎君,亦何不确之有?第恐不能逾其疾耳。”筠喜动眉宇,笑曰:“愈此疾,予操之若券耳。卿等姑退,予合药最忌阴人,但呼我小价来,祗候可矣。”婢笑而去。
有顷,僮至,筠令先闭院门,低语曰:“予有一山水画扇,携来否?”僮曰:“在枕函中。”筠大喜,曰:“吾事济矣!”亟开函取扇,扇上固有紫金锭扇坠,碎而末之,调以茶脚,调未匀,一婢出问曰:“太太致问郎君,药合得否?”筠曰:“已合得矣。”即携入见太太,曰:“此药忌阴人犯手,须亲敷乃可。”太太曰:“但得病愈,任郎为之。”命一婢引之入。蕊儿见药,欣然曰:“人固有美好如郎君者,而无良药,可乎?”复上床启衾,筠左手持药,右手挥鸡翎敷之,乃故以手揩摩其私处,红帕忽被触落,女急缩玉足,足指拂筠口而过,阴沟已见。蕊儿红潮满面,掩袖而笑,筠不觉精流满盉.女向蕊儿小语曰:“药敷完,可请郎君出矣。”筠怅怅而出。太太复殷勤臻至,亲送归寝。
筠就枕冥索宜春艳质,独得亲其下体,何修得此?即蕊儿之姝丽,亦复非凡。辗转反侧,欲心之炽,五更始睡去。翌日鸡鸣,筠尚酣梦,即有二婢剥啄而入,直至榻前,褰帐而启曰:“姑娘敷药,一夜安眠,已消肿矣。第须膏药,以封固疮口,故太太命白郎君。”筠惊喜,披衣起曰:“即刻奉上矣。”二婢去,筠沉思无得膏药处,殊徬徨。既而思得一策,急蹑履下床,嘱僮速去,密解车上毂 来,僮曰:“何所用之?”筠曰:“非尔所知,第速取来,切勿泄于人!”僮哂而去,须臾提 至,筠取其陈油积垢,和以棂尘,并所剩紫金锭末,剪书包布,摊为膏药,亲往贴之。
数日疮大愈,可以行立,太太乃举酒属筠曰:“郎君之于小女,再生之恩也,请择吉合卺,可乎?”筠终不通权,谢曰:“筠非能生死人也,此自当生者,筠能使之起耳。且姑娘之疮虽愈,亦须调摄百日,筠亦功名未就,不敢渝誓。”太太首肯曰:“若然,姑留聘以俟后图。”筠出白玉带 一枚奉之,太太遂设祖席,以百金为赆,筠三让而后受。
乃抵通,一战冠军,即驰书报捷于梅氏,,议娶宜春。老仆曰:“无大郎之命,媒妁之言,无乃不可乎?”筠曰:“虞舜,圣人也,且不告而娶英皇;况我无可以告,即大郎何能为乎?”遂赘于梅氏,花烛之盛,人世罕俦,鱼水之欢,人世罕匹。女复使筠纳蕊儿为妾。既满月,筠请于太太,欲暂归筹画,徙男妇老幼同来居此。太太曰:“此间荒野,不可久居,京师右安门外,有旧宅一区,曷若同往居之?”筠大悦。择日并发辎重近百两,络绎于道,道旁观者,以为公侯眷属,莫不骇瞩。及至旧宅前,闾门极萧条,入大门,破屋欹垣,亦殊荒废。至二门以内,则崭然一新,峻宇雕墙,焕如天上矣。筠既获美姝,又享厚富,心满意足,无复书癖,于是尽移家口,同入新居。
往省兄管弟筤,衣服仆从之盛,色色动人。管惊曰:“闻汝入泮,几番使人下通,皆云已归,询之家中,又道未返。日深疑抱,卜筮胥无征验。今从何来?发迹若此!”筠备述已入梅氏甥馆,甫定新迁,即来祗谒。筤曰:“不意二哥成家,实愧缺礼。今既获宁宇,当登堂一拜新嫂。”管曰:“予虽叨一日之长,然弟之岳母,亦我之母执也,讵可不一往起居,会当与三弟并发耳。”因同车而往。及门见其荒凉,管笑曰:“吾弟避嚣喜僻,得此佳境,暇时辟为蔬圃,开畦畛,滋灌溉,足够一年酸齑之用,第恐异日得第,则阀阅棨戟,不无稍费调停耳。”筤和之以笑。俄入重门,蓦然改观,二子咋舌,相视不敢加嘲笑。太太者出,二子拜见,谦谨不觉太过,俯仰唯唯。太太曰:“二位远来不易,今为至戚,合令小女出拜伯叔。”须臾女出,娇逐步来,羞从面起,苗条婉媚,目所未经。二子眩惑痴迷,如作游仙之梦。女拜讫即退,筠胹炮羔,为华萼之宴。
二子神往丽人,食不知味,逡巡辞去,评论于轩中。筤曰:“述先人之业,出入王公巨卿及士庶之家,阅人闺秀,何啻千万,几曾见有如新嫂者!从此富贵浮云,功名粪土矣!”管曰:“何物书痴,享此大福,岂梦想所能到!”筤曰:“焉得与之一夕绸缪,死亦无憾!”管曰:“但有目者,皆当作是想。奈名分所关,徒思何益?”筤曰:“大哥亦拘执矣。夫唐文皇,英主也,犹纳弟妇;陈曲逆,良相也。尚盗其嫂,我辈凡人,又何泥焉!”各归与妇谋,管妻贾,筤妻王,亦妒而不明理者,共往见宜春,归无人色,亦百计欲其夫乱之,以畅其妒心。
会元夜,相与筹画,布盛宴邀宜春及蕊儿入城踏灯,王亲往迎之,强而后可。宜春翠被红绚,蕊儿锦裙绣袄而至。管、筤掬之于门。既而入席,命梨园演《肉蒲团》,极其秽亵。宜春谈笑自如,殊无愠色。贾、王以为可动,复相间试以浮语,宜春曰:“曷请大伯、三叔偕来奉一殇乎?”贾、王大喜,亟遣婢趋告管、筤,管、筤闻之,若掘得藏金,踉跄而入,宜春命酒跪春管,蕊儿跪奉筤,管、筤亦跪领之,筤曰:“嫂何多礼!”宜春曰:“酒以合欢,礼以缀淫,既奉酒,可不为礼乎?”众皆笑。席散,贾邀入房中更衣。宜春娭光眇视,醉态不支,低语向王曰:“婶知之乎?今夕醉甚,当宿此,不能踏灯矣。”贾曰:“娣姒谈心甚快,踏灯何乐哉!”贾、王私议曰:“看其桃李之艳,必当有松竹之操,不谓瞈糟亦醉,直一淫奔之女耳!”乃密嘱管、筤,隐身户外,倘有隙可乘,即下手拏云也。言讫而入,极力挑逗之,宜春莈袖微笑曰:“古人易内而饮酒,初不解其何乐,今乃颇悟其趣。大伯、三叔,自家人也,何不入室一谈,以尽清兴?”管、筤即户外应声,争奔而入。蕊儿遽灭烛,房中骤暗如漆,窗上虽有月光,竟一物不见。然二子潜听已久,某在斯,某在斯,早知之稔熟,一时同扑宜春,管挤筤曰:“兄先弟后,序不可紊也。”筤不得已,遂拥蕊儿,各接吻扪私,无所不至。二女极力抵拒,呼叫声嘶,竟不能脱,不觉暗中摸索,渐入佳境矣。二子情动已久,稍纵即泄。方图再举,小婢忽秉烛至,二子惊起视之,则王为管乱,贾为筤乱,宜春、蕊儿查无踪影,不知所之。彼此惊惭悔恨,夺门而散。
先是贾、王来邀宜春时,并不及筠,筠已疑之,不许往。太太独以为可,筠不能阻拗,惟嘱早归。迨二更不返,大忿恨恨,背烛而坐。既而车声辘辘,传呼姑娘及蕊姐归来矣。筠既喜见,俄而入室诘其故,宜春笑曰:“君之兄弟,大非良善,故作淫剧惑人儿。已小施戏术,俾通室以颠倒之矣。”因备述其事,筠跌足曰:“此太毒狠,令我不安。”蕊儿曰:“蔑伦之人,不足为衅钟之豭砪,虐惩之亦不为过。”筠曰:“既往不咎矣。第夜已深,相隔重城,何以得出?”宜春曰:“江湖之深,岱华之高,不能阻儿飞越。卑卑重城,庸足限乎?”筠终不释然,自此兄弟,无颜相见,声息不通。
宜春学尤淹博,筠所为诗文,多改政之。筠爱之如珍,敬之如宾。逾年生一子。筠举孝廉,身厌绮罗,口穷甘软,人称为小石崇。一日,宜春忽泣谓筠曰:“儿初罹疮疾,得君疗之而瘥,不惭自荐以酬大德。讵意中道乖离,痛心孰甚!”筠大骇曰:“何为出此?”宜春曰:“夙缘已尽,夫复可言!幸留此子,以承君嗣。今夜即当永别以去耳。”筠不胜悲苦,哽咽不能成语,蕊儿亦从旁而泣,尤助酸辛。顷之,太太出,挽宜春径行,嘱筠曰:“郎君无徒悲,好自爱,四十年后,当复相聚耳。”旋出门,门前已驻一犊车,犊黄色,甚小,角才茧栗,车亦不广,而美泽可鉴。一家十数人,悉乘之,人不觉挤,小车亦不觉隘。老翁执策为御,车行甚捷,瞬息而逝,而宜春与蕊儿泣声,犹恍然在耳也。筠伫立滂沱,家人劝不能止,强掖入门,则第宅化为乌有,仅存破屋数椽,荆杞满目而已。举家惊骇,始知遇怪,然所遗黄白甚多,筠得别购广居,仍不失为豪富。后筠授某县君,颇有政声,迁刺史。子亦克肖,不绝书香,究不详四十年后复聚之说,果何如耳。
恩茂先曰:虽不测其何妖,即其艳冶异常处,写来纸上,自是尤物移人。予尝闻此事于锐别山,继见斋园此记,又小异而大同,终不知孰确,要其事则真实不虚。
兰岩曰:美丽富贵,往往于无意中得之,彼营营者,何处觅得?亦徒劳奔走耳。筠立志不业疡医,而终以此得佳妇,为富人,享受多年,亦可谓非本志乎?此女莫知所自来,莫知所自往,飘然无累,岂神龙作用耶?
赵 媒 婆彰德赵媒居积取盈,家称小康。郡有恶豪,欲娶吴秀才女,以重金啖媒。媒贪其利,巧言胹合,致女失所配。吴忿甚,送官痛惩之,媒愧悔改业,誓不复为人作伐,避居羡河铺。
一日,自城中探女归,跨卫独行,日已向暮,忽见一青衣自歧路来逆,问:“莫是执柯赵姥否?”曰:“然。”曰:“然则请转辔,随儿行,家主母有事相浼也。”言讫,却步为导。媒阴念自蒙辱后,久不作蹇修,今观此青衣举止,故是大家婢子,从之必作多金,不妨一作冯妇。冥想颇得意,乘代步,捉衔以从。下路斜行,约数里,渐见青石甃路,绿树成行,奄至一巨宅,闬闳高峻,阀阅焕然。青衣曰:“主翁行役未归,僮仆强半随去,家少男子,姥径入可矣。”接驴代系庭树上。转出一厅,有婢媪数辈,坐立其间,见媒群喜曰:“唤得冰上人来矣!”即有争趋入告者,俄传语:“可速入,夫人立候矣。”
复相与历院宇数重,始达正寝。夫人者,倚隐囊而坐,年约四十许,媒再拜,夫人命曳起赐坐。自展邦族,云:“是大名郑氏,流寓于此,夫为卢侍郎,奉祠有年矣。所以命婢奉邀者,三豚儿已冠,未有佳妇,媪能为我攀一门楣,必当重赏也。”因命呼三郎至,则亭亭玉立,英妙绝伦。媒极口赞扬:“无论公子内慧如何,即此外秀,便足削尽天下公侯之色。遮莫老身减齿三十年,亦必拼死充作姬媵。阿谁有闺秀,肯不急设东床?”左右闻者皆笑,夫人亦解颜曰:“无怪婆子起家,谈锋煞是犀利。第老身谋聘者,为东偏薛参政女,亦系世家。参政已捐馆,夫人牛氏,择婿甚苛,且多疑,往往垂成而悔,婆子自料能令此事必谐否?”媒曰:“老身平生,不惯作模棱语,凭三寸舌往说之,必有佳报。”夫人喜,饮食之,便促其行。媒请诘朝往,夫人曰:“事不宜迟,迟则中变矣。”媒不敢方命,夫人仍使为伴,向东二里许,即至其处。
亦巨宅一区,沤钉兽环,壮丽埒卢氏。司阍只一媪,为通之。谒牛于房,备陈来意,牛曰:“老身亦夙闻卢家三郎,非龌龊纨绔子,特未亲见耳。”媒曰:“自是台阁品。姥阅人多矣,几曾见有如卢家三公子之才貌兼者?将来若不大富贵,老妇请自抉两眸子,誓不复相天下士矣。”牛曰:“汝莫揄扬过当,老身已心许之矣。小女往省其舅妗,三日后甫得还。为致声卢家亲母,打点纳采,约清明节后,嫁奁可完,即归鱼轩。儿女皆各长成,无事耽阁,终非了局。汝亦不必奔波往返,年老路迂,劳劳碌碌,心所不忍。且汝辛苦不辞者,徒以欲得酬谢礼物耳,老身即便相付,再来亦素手矣。”乃取廿金赠之,媒且喜且拜,以谀之曰:“端底大家不比小户,见理真,故作事快。”牛大悦,命具酒,并款之。果盘中有杖杜,甚甘美,媒伺隙,以帕裹纳袖中。饮数巡,谢酒辞行。牛复叮咛,速就婚礼。媒敬诺。
既归,摇箑摆裙,得色满面,指谓夫人曰:“夫人但询之,老身应得格外赏否?夜漏三时,往返五六里,委婉一两言,致牛夫人降心允肯,但待聘甚急,只在清明后,便赋于归也。”夫人笑曰:“老魅亦太孟浪,那见以女嫁人,而如此汲汲者!婆子得渠廿金,亦不为薄,老身倍之可也。”于是媒人又得四十金,并红绫一端。俄闻远寺钟声,夫人曰:“夜阑矣,婆子当归。”仍令送之,遭三郎于屏门下,媒戏索谢礼,三郎笑指其具,媒人大笑而出。
至歧路前,以驴授之,仓皇却回。媒策蹇且行且念:“夫人亦殊吝啬,何难赏一壶酒,两盛饭,一张床,俾老婢醉饱而睡?乃中夜逐客,岂其但卜其夜不卜其昼耶?”迨至家,旭日始旦,子妇尚未兴,以鞭挝门。子白足出应,讶其太早,媒曰:“且捉驴去,待徐徐告汝。”既而妇亦出迓,媒入室坐,吸烟啜茶,炫其夜来事,子妇倾听,眉宇间,喜色发越。小孙闻人语惊寤,呼母索乳,妇鸣之不睡,媒曰:“儿勿啼,为汝携得佳果来矣。”急取帕裹掷炕头,但见清渖滴沥。媒曰:“鲜果不耐时,可惜揉坏矣。”嘱妇解帕,则见蝌蚪数十枚,半如墨汁,犹有一二蠕蠕者。咸大惊异,急取两家赠金视之,已俱化为冥镪,红绫亦折纸所为。媒木立如偶人,良久,喉中作逆,呕出浊水升余,树叶无数,始悟遇鬼。病半月,颜色始复。
兰岩曰:改业已久,仍复为利动,宜鬼物戏弄之也。每见世人,当痛遭窘辱时,未始不立志变计,悔心惭炽。一旦有重金以啖之者,遂致故态复萌,舍身不顾,名行堕丧,不可收拾。其不为鬼所侮弄,几希矣。吁,可不见利思义哉!赵姥为媒多年,岂于日夕来往之地,有此大族,未之前闻耶?乃毫无疑虑,徒事跋涉,想亦利令智昏耳。
三 官 保友人景君禄为予言:其表弟三官保,满洲某旗人也。年十七八岁时,皓齿明眸,雪肤华发,言笑妩媚,俨然好女子,且善自修饰,见者靡不流瞩;外秀如此,宜其温文蕴藉,蔼然可亲矣。乃负气凌人,好勇逞力,往往于喧衢闹市间,与人一言牴牾,或因睚眦小怨,必致狠斗凶殴,虽破脑裂肤,终不出一软款语。有北宫黝之风,不知者亲而近之,知者避而远之。邻里畏惮,号为花豹子,以其美而暴戾也。
更有佟某,号佟韦驮,亦城北之市虎也。与保素不相识,尝与茶社中,片言龃龉,辄相殴击,其朋极力解纷。佟大言曰:“汝既称好汉,敢于明日清晨,在地坛后见我否?”保以手抚膺,双足并踊,自指其鼻曰:“我三官保,岂是畏人者?无论何处,倘不如期往,永不为为于北京城矣!”于是彼此不复言,各自散归。
翌日黎明,保单身径至地坛后,坐俟良久,始见佟率其党十五六人,悉恶少年,汹汹而至。保迎叱曰:“汝鸠众来,欲打我耶?”佟曰:“然。”保大笑曰:“我苟惧打,岂敢复来?任汝鼠辈所为,但一皱眉一呼痛,非好汉也!”言次自去其衣,赤身卧地上,曰:“勿污我衣,速打!速打!”佟众蜂拥其前,木棒铁尺乱下如雨,一霎体无完肤,四肢不能转侧,犹哂笑怒骂。佟益怒,取棘针一掬,刺入保两足指甲缝中;又用猪鬃,探其尿管,深入二寸许,仍骂不绝口。佟知其终不可伏,急投杖跪而抱持之曰:“君神人也,吾等甘拜下风矣!请破产调摄贵体,愿终身伏事作一鹰犬,肯收录否?”保惫甚,不能作了然语,但首肯而已。佟覆之以衣,畀归家,医治两月始愈,疮痂渐脱,美好如故。遂与佟约为兄弟,逐日与俱。乡邻窃叹,以为保得佟,虎角而翼矣。
保居近安定门,门外旧营房之东,故有关帝庙,保与佟暨其党十余人,常聚集于其中。或掇石较力;或悬空架横木,为翻筋斗竖晴蜓诸戏;或在巨竹长数丈,张布为帆,仿白虎幢之制,腾掷身首以示技巧,名曰中幡。入夜,则聚谈开饮,评论某也强,某也弱。所言强者必寻衅,以折辱之,是以睥睨一方,称为土霸。虽屡为官司惩劝,不少悛也。
一日,方与众掷坛为乐,忽一人贸然直前曰:“汝亦闻城南有张阎王乎?”保曰:“亦或闻之。”其人哂曰:“即我是也。”保曰:“来此欲何为?”张于膝裙中出一匕首,长七八寸,甚铦利,举足踏石按匕首于膝,须髯尽张,目眥欲裂,叱保曰:“鼎铛犹有耳,岂不闻张阎王是好汉乎?观汝形貌,不过一女子加弁耳,乃亦盗虚名,称豹子,得不令好汉扫地?今来与汝一较,苟不苛,当留汝命。”“不苛”者,其类创语,犹言“不输”也。保睨之而笑,回首视佟曰:“常言太岁头上动土,今果有其人矣,试言何以较量?”张曰:“将此匕首自刺肌肤,不形隐忍之色,汝自审能否?”保拊掌曰:“吾谓挟泰山,超北海,或有不逮,若仅此区区,何云不能!”亟接匕首,退坐石上,裸其右股示张曰:“即刺此可乎?”张曰:“可。”保曰:“但平平一刺,何足道哉!吾试一新汝目!”乃于股上刻划至骨,吱吱有声,劙成“天下太平”四字,皮翻肉突,血流被踵,肌肤白嫩映面,色如胭脂染雪。旁观者无不蹙眉啮齿,代为不耐,而保谈笑自若,似不毫痛楚者。然张大惊,自投于地,曰:“名下故无虚士,小人瞻仰无由,故假此以相试耳,望海涵以恕唐突!”保掖之起曰:“君是吾辈中人,如不弃,请兄事君。”张大喜过望。保得佟、张为左右手,愈纵横无所忌惮。
上元夜,三人踏灯于四牌楼,漏三下,饮于酒家楼。见一人貌帽狐裘,肥胖长大,年约三旬;又一少年,约二十许,冠紫貂冠,袭黑羔裘。从八九健仆,对席而坐,频目视保,耳语而笑,笑讫复视之。保益作婿态,眼波频溜,二人心醉已久,况加酒醉,少年乃出席向保曰:“元夜相逢,缘却前定,曷不同席一饮,快谈衷曲乎?”佟、张怒,勃然欲动,保肘张而蹑佟之足,即趋对曰:“即蒙垂爱,何幸如之!”二人喜极,拥之入席,狎亵百端,忽少年以所饮余酒斝保曰:“小哥能尽此杯,洵可人也。”保一手接杯,一手握其臂,极力扭之,少年大声呼叫,蹲身凳下。中年者,以为戏,方鼓掌而笑,保回肘撞其胸,仰踣于地,佟、张复来相助蹴踢,二人滚地甚苦。众仆乌合抢攘,三人大挥老拳,势不可当。四俯纷纷走散,颠扑狼藉。三人一无所伤,径下楼去。比金吾步军来捕,三人已去远不可踪迹矣。次日处处相传,某宗室在某酒楼,为匪类所窘辱,亦平日恣横恃势之报也。保闻之,意得甚。
会夏日,保偕佟、张游行郊外,小歇一墓门下,论及刚勇,保叹生平不逢敌手。佟曰:“一人善射,百夫决拾。虽然,京师之大如海,岂无杰出之士,惜我辈未遇。”随戟手指门内一冢曰:“弟知之乎?此余斑龙之墓也。余斑龙者,山东临清之回人也,号余大汉,在生时卖大刀丸于庙市,起家数千金。有李存孝之勇。尝与勇士马猛较力,马挥铁锏劈其首,余奋臂一格,铁锏飞坠二十步外,折为三段。又尝生拔鹿角,故号斑龙。吾侪生晚,不获同时,今日对墓景仰,犹令人徘徊不能去。贤弟勿轻量无下士,恐斑龙有知,摄揄于地下也。”保艴然不悦,曰:“斑龙之事,传闻太过。予若遇李存孝,当北面事之;若遇斑龙,正未知鹿死谁手耳。”言次,大雨暴至,抵暮不休。三人四顾,蓦见百步外有鸱吻露树间,冒雨就之,则废寺一区,无有主者。佟、张喜曰:“即此可以宿矣。”携有酒肴,除地坐饮。保终不乐,佟深悔失言,多方引咎。
已而雨霁月来,夜近三鼓。保见门外有人窥伺,躯休仿佛甚伟,保叱问:“为谁,宁不知花豹子与佟韦驮、张阎王在此耶?”言未已,其人履阀而入,指保大笑曰:“今来与汝较,果鹿死谁手!”保大怒,右足飞起,其人以手格之,足痛甚,不觉踣地。其人提保之臂,却步出门,保匍匐随之,肘膝并行,直至阶下,蓦然抛掷之,保身起半空,飘飘然如风卷落叶,坠落墙外。其人倏不见。佟、张大呼追救,杳不可得。大索半夜,至天明始得,保于余斑龙墓侧,瞠目僵卧,形如梦魇;呼叫移时,始苏,不能动履。佟、张迭负以归。右足五指俱折,胫跗青肿。
保自此爽然若失,幡然而悔,遂折节读书,不复语力。见人谦抑巽顺,犯而不较,卒为善士。或遭素日党类于途,辄逡巡走避,若将浼焉。人有述其向日行径者,即赧然如不自容。佟、张劝其振作,但含笑不语,佯以怒激之,唯敬谢而已。二人无如之何,索然而去,终身誓不相见。后入籍为羽林军,从征缅甸,阵殁,年甫二十有零。
恩茂先曰:一趺辄悟,改过如决,若三官保,真勇者也。
兰岩曰:刚勇自恃,渐至朋党多,而所为不善,祸不旋踵至矣。屡困以极苦事,不稍挫,卒为斑龙一销其戾气,改过迁善,以获安全。余之有施于保者厚矣。虽然,苟非保有从善之机,斑龙有灵,亦将奈何?
倩儿潮州富人江翁,世居南安。一子名澄,小字蛮秀。潮州谓至极曰蛮,以澄韶秀,故字之。年十七,入郡庠。母家姓萧氏,有舅为部郎,殁已数年。妗母王氏,孀居,有一子一女。子六岁,女字倩儿,与澄同庚,艳丽区匹,缙绅之家,竟思委禽。王溺爱其女,择配甚苛,不能既就。澄龆龀时,与女同儿戏。及长,澄务举业,女事针黹,形迹遂相间隔。然每一谋面,澄一心向女,笑靥当迎;女一意注澄,星眸频掷。或王不在前,澄必百计与言,女亦罔拂其意,不吝应答。
一日,同在亲戚家赴汤饼会,女眷满房,饭后有入内更衣者,有匀面理鬓者,有行食院中探花者,扑蝶者,如厕者,惟女独立廊下。适澄自外来,向女索槟榔,女对以无有,澄不信,搜其两袖。方嬉笑间,王猝至,女急欲引避,王呼而止之曰:“儿与尔四哥幼小即在一处,且至亲,莫作小家相,无事回避也。”女含笑应之,澄曰:“妹索槟榔,甥误以豆蔻奉之。妹取之伤廉,故甥笑之。”王亦笑曰:“汝妹素喜食之,尔四哥药肆中,宁无此物?异日勒索百斤,不为多也。”女与澄皆笑,自此稍得亲近。澄或乘间入以游语,亦不甚愠,但作不解,渐至狎昵。
值王寿,澄随萧往祝,雨阻不得归。萧、王话旧,夜饮于室。澄与女坐明间,抹牙牌,赌拍臂为戏。女连负,索臂拍之,匿不肯,澄握其腕,揎其袖,用强出之,白如雪,滑如脂,润如藕,澄怜惜之,曰:“如此嫩且白者,忍拍之乎?”戏啮以齿。萧、王闻其嬉笑,呼问之,女绐曰:“四哥赌牌屡负,令其叩头,赖不肯跪耳。”萧、王咸笑曰:“十六七大儿女,尚作此小儿戏耶?”澄与女各笑而退。于是益无忌惮,狎亵无所不至,但无隙及乱耳。
女有婢名春兰者,娇媚慧黠,稍逊于女,女虑其惑澄,防闲甚密。兰怀怨,日伺其衅。会澄以事早见王,王尚未起,女方乱头立栏畔,吸烟看花,澄觑便求哺,女他顾不理,澄突前捧颈,强接其吻,不意为春兰所见,潜告王。王怒呼女至榻前,诘之,女不承,曰:“谁其见之?”王曰:“春兰亲见!无耻婢尚口辩耶?”女颈赤面 ,转背欲泪,骂春兰何故妄传飞语,兰含笑而跪曰:“无事,奴敢妄言耶?姑扶栏吃烟,四郎至,求哺良久,姑乃三哺之。无事,奴敢妄言耶?”女羞忿至极,掩面大恸。王召澄,澄已逸去矣。王虽爱女,而事关闺阃,殊深痛恨,不遽假以辞色。萧闻之,亦怒告江翁,挞澄数十,不许复至舅家。女恚甚,哭一日,不食。王气平,爱女之心复炽,密令他婢,私往劝慰,女皆不应,是夜竟投缳。王恸绝数四,悔恨无及,惟痛骂春兰多事而已。
既葬,澄旦夕追思,神昏形瘠,恒书空作“咄咄怪事”字。屡欲一往哭其墓,无由也。然澄之祖茔,与舅家茔相去仅里许。值中元节,父母皆以疾不往,命澄独往祭扫,因得至女墓,抚冢一尽其哀。是夕归宿其庐。约二更,群动尽息,风木悲鸣,明月满天,四顾清寂;虫声唧唧,絮绕荒阶;萤火星星,乱沾秋草。忆美人黄土,再见无期,欹枕睡床,泪下如雨。俄而星移汉转,竹影筛窗,恍惚间,闻门外弹指声,止而复作。披衣启扉,见一人当户立。视之,女也。惊喜出于非望,携之入室,并坐而泣。此言别恨,彼述离愁,哝哝者久之,始得相与绸缪。女欲澄假托读书,留居于此,澄曰:“此计不谐矣。双堂寝疾,且家有严师,居此无名,请别图之。”女颔焉,少间,女曰:“欲暂归家,一省老母,子能导我归乎?”澄曰:“其不可者有三:此去家四十余里,尽属山蹊,卿力弱足纤,断不能至,况乎夜行?此不可者一也;比至家,天且曙,日值中矣。卿生长闺中,足迹不出户庭,出则乘舆,今徒步而返,邻里所惊,此不可者二也;与卿偕行,嫌疑莫避,老父问罪,何以措辞?此不可者三也。有此三不可,卿其鉴之。”女曰:“用志不纷,乃凝于神。儿居此学步久,且思亲甚挚,君第携我行,三不可应不一犯。”澄不忍拂其意,乃扶之以行。甫出门,觉身体轻忽,飘飘然如落叶,因风不克自主,食顷即至舅家。径抵寝室,见王流涕而叹,方嘱家人:“明日可先将酒果香楮往,予后日当亲到倩姐坟头一奠也。”女停足户外不敢入,但掩泣而退,澄曰:“来何草草,去何匆匆?”女曰:“百八蒲牢将动矣。且归休!”遂复同出,遭春兰于厅,女挟旧恨,直前批颊,兰惊扑于地,噤不能语。女不释,命澄褫其裤淫之。淫讫,又取泥土实阴中,始舍去。
至巷口,有施食者,女与澄亦就食焉。倏忽至山间,月已西沉,明星在东,景甚凄凉。澄曰:“归矣。”女曰:“盍一过我家乎?”澄曰:“方得还,又欲往耶?”曰:“否。谓儿之潜闼也。”穿松林不数十武,至一土穴前,穴大如盏,女拖澄入之,身觉缩小,自视才数寸。既入,四壁皆木,仅可容膝,女与促膝坐,因泣嘱曰:“儿阳数未尽,冥司悉不收录,神魂守此不去,故尸尚完好。苟君不遗,可归告寡母,往祈南关行乞病疥僧,儿可复活也。”澄此时方悟女已死。坐之室,乃其殡宫也。且惊且喜,诺之。顷之,澄欲女仍返其庐,女亦诺之。乃复出穴,步月徐行。
既至,澄复见自身僵卧榻上,父母抚之哭于侧,大骇,女推之曰:“几坏尔事,勿逡巡,可急入也。”澄犹延伫,女惶遽,极力挤之,澄觉举身火发,飙然而起,父母惊却数步,注视啜泣曰:“儿苏矣!”澄怅怅者久之,心神始定,问父母何为在此,萧曰:“儿尚梦梦耶?一睡不醒,已一夜一日又半夜矣,谓儿必无生理,胡复不死,且愈之速也!吾一人以儿故,病亦惊失矣。”澄始悟神结之奇。不敢发,但漫应之。
诘朝,父母与同归,遇王于途,述春兰为鬼所虐状,正符夜来事,澄阴异之。既过王巷口,果有施食三日者,益怪之。因访行乞僧,得诸废寺中。澄膝行蒲伏,以诚恳诉,僧欠伸曰:“呵呵,无知小儿女,草草作事,致老僧多此色相。”遂同诣王,告以能活女之故,王疑信参半,第念事出于创,或有非理之效,姑听之,以觇其术。亟至墓所,掘冢出棺,剖而见尸,颜色不变。僧自顶至踵,以手拿之曰:“已死二寸矣。枯鱼衔索,几何不蠹?再七日,庸得生乎?”探皮囊,取朱色药一粒,大如粟,纳女口中,接其吻以气运之。逾时,闻呻吟者,举体温软,王心喜,如获异珍,以软榻舁入庐。一宿复活,尚不能言,唯握王手涕泣而已。王稽颡谢僧,额为之肿。僧笑而去,其行甚速,追之不及,瞬息失所在。咸知其为异人也。
女还家,卧病月余,形始复初,唯两足至踝,常冷如冰,僧所云已死二寸之说,亦信。王感澄义,即以女妻之,琴瑟甚敦。上官老人周与江翁善,知之颇稔,尝为予述之。
兰岩曰:天下好事,本可顺理而成,往往多生魔障,致令美人黄土,佳士伤心,终成恨事。然必系不省事妇女,拘执腐见,率意为之。幸天不忍令此情种,卒为情死,生一异僧以全之,使人心一大快。噫!天下亦安得常有此僧,以活此可人哉!
褦襶有官沈阳者,署中传有鬼物,往日被惊悸而死者,男女接踵。官留心伺之,夜间果见一物,通体乌黑,无头无面无手足,唯二目雪白,一嘴尖长如鸟啄,乍见亦甚可惧。后无夜不至,遂亦习之,渐至狎匿。物亦娴熟,麾之不去,招之即来,间尝戏以手捺其顶,随手消灭;捺至地,灭亦尽,浑如烟雾,软如棉絮;甫招手,寻复充仞如故。甚异之。因其块然一物,名之曰褦襶,呼之辄前。
一夕寒夜思酒,家人皆睡,无人行沽,褦襶适在侧,戏之曰:“汝能为沽酒乎?”声呦呦,似应诺然。官乃以青蚨数十并一瓶,置其顶上。褦襶去,俄顷已在面前,顶上有瓶无钱矣,取之白酒满中,大喜。自是零星细物,无不遣之。市物之家,但失物得钱,传以为怪,唯官心明其故,特秘而不宣。数年,未尝须臾离。会考满,得闽中一郡,既束装,褦襶依依,似不忍舍,官亦怅悒。
抵闽逾岁,靡日不思。偶独立,褦襶忽至,大惊喜,呼之入室,眷属惊怔。官白其故,家人亦素闻其事,遂各相安。及见惯,无不怜其驯者。亲友亦多见之。又岁余,失褦襶所在,举家怀思,后竟不复至。
白 衣 怪御史洋公海巡视南城,一夜大雨,驱车过梁家园,从三骑,冒雨行。远远见二人白衣白冠,杖策,循人家屋檐,伛偻自北来。辕下驹鼻鸣耳耸,惊骇不前,仆夫连鞭之,马负痛而奔,相去约丈余,二人以袖蔽面,蹀蹀徐行,所至之地,雨水随步划然开数尺,哭哀哀而过,折入小巷中去。从人悉见之。唯洋及仆夫独见其面白如粉,巨口至耳,吻若涂朱云。
兰岩曰:鬼多哀哭,岂自悲其死耶?抑悲人之生不知死耶?悲人之生亦等于死耶?
某 领 催内务府领催某甲,家在阜城门外某庄,去城七八里。逐日公事毕,则乘一健骡归去,往往至夜。路旁故有井,骡过饮水而后行,率以为常。去井数十武,有歧径,较官道近里许,然极荒僻,骡行贯,至此必嘶奔而就之,虽极力鞭勒,终舍大路而弗由也。
一日,归去既晚,又于关中遇一相识,拉入酒肆中,盘桓一饷,始得脱身。比至井旁饮骡讫,已二鼓余矣。时际初秋,树木荫浓,黍稷夹道,虽有微月,为轻云所蔽,亦不甚明朗。即入歧径,纵辔而前。乱蛰唧唧,四顾无人。蓦见一灯光自远而来,其行甚速,隐隐有声如报马。默念夜将半亦,是何事件,急如星火。俄而声渐近,相去约一矢地,骡耳耸鼻鸣,窜入黍稷中,执勒不住。灯光顺路而至,甲侧目审顾,非报马也,第见一无首妇人,裸身浴血,双手自奉其头,口眼向天,颈血作碧光,如萤火,如小镜,瞬息已远。甲大骇,急驰而归,面无人色,备述所见于其父。其父亦凿凿究理者,戒之曰:“深夜荒郊,何所不有,况汝所遇者,刑天之流亚也,保不受其殃乎?嗣后但早归,苟太晏,城中亲故处,何妨一宿。今既经此异,再不知慎,非老人之所安也。”甲唯唯受教。
阅数月,甲复晚散,忆家中小儿出痘,不可不归,且阴计怪异之事偶或遭之,讵必常有?骡导其故道仍如曩时,复往其处,方回溯当日主况,未已,远远灯光,随声又来,不一而足,益而三焉。甲屡选怯,不待骡惊,鞭入田中。此时黍稷已获,一望旷朗。须臾三物,鱼贯而至,形状犹昔,唯增一男。骡一见惊嘶,三物截然而止,并立向甲啾啾作声,如小儿吹葱然。甲不觉褫魄,昏坠骡下。其父见骡之独逸以归也,知其子有变,即鸠合家人,操兵执炬,觅至所说僻径,遍索田中,良久始获,抢攘舁归,呼救半夜始苏,更述其怪,闻者罔不错愕。其父延缁羽为禳,不复有效,越数日竟死。
兰岩曰:岂其有宿冤耶?抑阳衰阴盛,死期将至耶?不然非其所害,辄两遇之,而卒以亡也,职何故哉?
宋 秀 才鄂渚宋秀才,迍踬名场,感世情淡泊。少时游江陵,晚过城隍,遇一道士, 面重颐,须长四尺许,白如雪。宋奇其貌,邀至寓所进酒食,皆不辞。及对酒纵谈,语多玄妙,宋知为异人,叩及荣悴。道士曰:“吾闻神人无功,圣人无名,君将为名乎?名者,实之宾也,君将为宾乎?”宋大惭,因问长生之术,道士曰:“人世乌得有长生,君能去宾务实,即长生之道也。君不闻刘纲之言乎?‘大凡人寿皆可至百年,而以七情六欲,伐根竭源,颠倒方寸,顷刻万变,神倦思怠,难全天和。譬彼淡泉,汩于五味,欲不财坏,弗可得矣。’君未尝知此,何处得长生!”宋拜谢。
是夜月如昼,道士曰:“能从我游乎?”宋曰:“固所愿也。”道士乃于怀袖间,出纸鹤二,以水噀之,暴长如生者。与宋各跨其一,嘱勿回顾,以掌拍鹤背,祝曰:“起!”鹤即鼓翼长鸣,飞翔云表,鹤背安稳如北地冰床。俯瞰下土,历历如掌上之纹。道士一手捉宋臂,指点江山,谓:某处烟一点,某府某州某县也;某处培砄,或如覆杯,如连冢,某山某岳也;又指一缕水,光如银线然,曰:“长江也。”宋问洞庭安在,道士指一点光小如镜者,曰:“彼是也。”宋阴念一身蜩寄世间,真如恒河一沙,沧海一粟,吾生亦何有涯?所不能痛处一刀者,妻子之情耳。念未息,道士喟然撒手,宋飘然而坠,如因风秋叶,寸肤不伤。有闻声出视者,则其妻与子女也,相见各惊异。宋具言其事,且嘱曰:“不足为外人道也。”自是神仙之事,汲汲求之,不复仕进。长沙郭昆甫解元俊,与其长子同年,曾述其说如此。
闲斋曰:予少游湟中,临青海,水之清如潇湘,深如彭泽,遥望波心烟一点,番人曰:“龙驹岛也,周回约千里,其大倍于洞庭。”其后游闽,登夏门,观冥海,则青海犹盆池也。吁!水大亦何常之有?所见大,则所过皆小;所见小,则所过皆大。覆杯水于堂坳之上,群蚁过之,如洪水之怀山襄陵也固宜。
护 军 女某护军女,有殊色,十九未嫁。邻家一少年,甫二十,亦为护军,素以丰姿自诩。窥女,艳之,时乘间以言色相挑,女辄引避。
偶值其父从军征南,母亦归宁,唯女在室,及一老妪。少年侦知之,故拍板壁,借用烟具,女不应。少年以刀挖板一孔如钱大,以目就之,向女笑曰:“借一烟袋,何便靳惜?”女见之,勃然怒,寻即色定,冁然曰:“素不相识,那便以物相假?”少年得其应答,惊喜欲狂,挑之曰:“子勿作态,今既能钻穴相窥,莫谓不能逾墙相搂也。”女曰:“既此一孔,已足盘桓,何必涉险。”话间眄睐其目,愈增妩媚。少年心动,伸一指入孔,女遽握之。少年心大动,谓其可诱,乃低语以睻之曰:“我有一物,子识之乎?”女曰:“是何希罕物?”少年曰:“子姑视之。”亟解盉出势,纳入孔中。女即捉之,佯为摩弄,潜扳鬓钗横贯之,脱颖而出。少年僵立痛甚,号叫声嘶。女出房扃其户,置若罔闻。
少年有妹,闻之往瞰,骇极,奔告其母。母趋至,百计不能救,乃过女家,长跪求免。女曰:“待娘回,当释汝儿。”母大窘,奔其母家求之。母与其弟偕归,女见母大哭,觅死;慰藉再四方止。舅启户,见少年势,怒且笑曰:“此亦足以小创而大惩矣!”骂而拔钗,少年昏绝仆地。扛之入室,医治月余方愈,遂徙去。
闲斋曰:此固一大快事,然不足为训也。夫女子不能正色闲邪,故作媚态以导淫,是罔人也。焉有处子守礼,罔人而可为也?昔山左李氏,因逆旅主人拖其臂,则断臂以自洁。女虽自贞,而纤手已污,终属杂霸,岂曰行权。
兰岩曰:少年男女,一壁之隔,其窥探情动,亦所必有。乃遗女归宁,其母亦失于检点,致令出此丑态。乃舅乃母,不闻一惩其女之摩弄非理,而但笑少年之足创,其家教亦概可知矣。轻薄至死,夫谁惜此少年哉?
卷四秀姑太原布客田辚,美姿容,喜吟啸,少失怙恃,兄弟皆故,一身仅存。年二十,茕茕落魄,亲戚多不齿数,颇无聊赖。乃尽鬻田宅,获百金,入都营运。半年,子母几相等,因思归娶。携装策蹇,将出广宁门,适过菜市口,值秋决,刑人于市,阻不得进。田故少年好事,挨挤稠人中,延颈歧足,以看杀人。良久,觉腰间顿轻,用手扪結,则腰缠尽失,盖也为劙囊者携去矣。瞠目结舌,手足无所措,幸余一驴,牵之入市,并鞍辔售得五金。归娶之念顿息,独坐逆旅中,辗转无策,唯忆其姑母嫁卫辉,盍往就之?
于是负囊就道,将至顺德,日已曛暮,四顾旷野,渺无人烟。方追程前进,瞥见林间,灯火闪烁,自北而南。心稍定,急趋赴之。则一垂髫婢,提白葵花灯,导一女郎,绿衣红裙,盖十八九,绝代姝也。田踵之以行,相去有咫尺。女回顾见之,促婢速行,田不少却。女且行且顾,若甚慌怯者。因循里许,女挥汗且喘,止步谓婢曰:“且稍停,让渠捷足者先行,无事追随,成何光景。”其声呖呖,如微风振箫。田聆之,神出于舍,趋向路侧,以揖之曰:“小人失路,茫茫无所之,欲从小娘子觅一宿,未卜可肯假一席地否?”女以袖障面,侧身低笑,向婢小语曰:“孟浪人有如此者!”婢亦吃吃不已。良久,女始忍笑应曰:“家有母氏为政,儿凡百不与闻,姑至舍,试为汝告白,去留听再决也。”田诺诺,复从之。
行又里许,始至,门户整洁,居然富家。婢扣门,一媪出启扉,絮絮怨女何归之晚,女曰:“为阿婻所纠缠,不容摆脱。若非婢子矫娘命,几不得归。路上又遇一失路人,再三求住,聒聒不休。不晓今日出门,向着其底凶煞,令人薅恼竟日!”媪曰:“何物失路人,擅与人家闺秀借宿?若使遇着老身,当挤却渠两睾丸,问渠尚敢佻达向人否?”女莈袖而笑,回眸睇田曰:“闻之否?设想已左,不知及早之他,勿得诟谇。”田逡巡欲去,媪止之,举烛审照曰:“颈以山而瘦,齿以晋而黄,水土使之然也。视小郎面白发浓,脚大腿长,大类山西人。郎岂山西人耶?”田曰:“然。”媪曰:“然则乡里也。何难下蜗居一草榻,暂屈一宵,乃可峻拒乎?”
亟引入,设酒相款,问何姓,曰:“田。”媪曰:“老身母家亦姓田。亦太原籍乎?”曰:“然。”曰:“十八都田布商同谱乎?”田欠身曰:“小人之祖也。”媪愕然,曰:“老身之父也。汝父何名?”曰:“终亩。”媪大骇,起握田手,熟视其面,曰:“汝真田十二之子耶?老身去家时,十二弟才十三岁,犹未议婚。音问梗塞,近四十年矣,不谓阿咸如此成立。老身为汝父胞妹,汝之姑也。汝虽后生,岂不闻汝有三姑母,嫁为卫辉杨家妇者乎?”田骤闻之,悲喜交并,趋拜膝下曰:“侄实将往卫辉,投托姑母,不意邂逅于此!”媪曳之起,且泣曰:“老身移此十二年矣,非天假之缘,焉能相遇之巧。汝父母无恙乎?”田亦泣之曰:“侄七八岁时,皆已下世矣。二兄一弟,亦相继病殁。生业凋谢,孤孑至今。”媪太息感伤者久之,又问曰:“儿年岁何矣?”曰:“二十。”媪谓女曰:“汝表兄也。”女拜,田答拜。媪曰:“姑无儿,只生汝妹一人,取字秀姑,娇养惯,一事不关心,年十八,尚尔憨跳。汝姑父殁后,家中更无男子。幸儿来,足以把持门户,留心为汝妹觅一人家,则老身之事毕矣。”田曰:“表妹秀慧如此,无虑不归世族。”言讫,以目睃女,女羞晕两颊,默然俯鬟拈带而已。媪曰:“儿娶乎?”曰:“未聘。”曰:“有姑在,儿不忧无好媳妇。儿向日作么生?”田曰:“向在京作小经纪,颇获利息,不意失盗,一身之外无长物。窃意姑为骨肉至亲,必不以侄为外人,是以千里相就。”媪叹曰:“咱家世代贸易,从无坐食者。至儿不幸,罹此闵凶,至先人之业中断,殊惭继绍。迟日会当摒挡蓄资,儿仍作布客,争似游惰过日。儿细思维,谅不以老身之言为河汉。”田敬诺。
至三更,辞不能酌。姑始呼婢敛具,即于厅之东厅下榻。伺候者即前提灯婢,年十六七。极慧黠,问其名,曰:“秋罗。”乃以秋姐呼之。因诘之曰:“向于路上挑灯者,非子也耶?”曰:“是也。”曰:“何所之?夜深犹犯草露。”秋罗曰:“亲戚往来,郎君何心知之。”既而设衾绸,下帘剪烛,趋事颇殷勤。良久犹倚几不去,田曰:“秋姐劳碌,此间无事,可以入内矣。”秋曰:“七房尚有春罗姐,儿奉主母命,专侍东厢。”田曰:“虽然,夜深矣,吾亦欲寝,秋姐亦合少歇。”秋始含笑举步,将启帘,复停步回眸曰:“苟有所需,幸相闻也。”言讫,再瞬而去,意颇欣属,田心为之荡。
翌日,媪以管钥付田曰:“老身有未了事,久欲之彰德。恐去后,一门细弱,受侮强暴,故迟迟至今。今可以往矣。儿诸事可任,勿庸多嘱。但耐心半月余,老身却回也。”田曰:“姑年高,彰德路远,恐独往不易。”媪曰:“儿莫为老身虑,速多备糗腊,明日早发也。”田以目视女,女虽无言,而颜色甚适。因思姑去,可以浸润矣,遂亦不复谏阻。诘曰,媪展辖就道,惟一仆媪从。女送母去,呼春罗、秋罗亟阖扉,谓田曰:“娘远去,家中更无人,阃以内,儿主之;阃以外,兄司之。勿致不谨事,负老人嘱托。”田曰:“第恐韩寿在室,自防不密耳。”女佯若不闻,敛笑入内。
田知其可动,及归房,神魂丧失。冥想间,适秋罗送茶至,田启小簏,出绉纱红帕送之,秋罗辞不纳,田捉其臂,强纳袖中,秋笑曰:“郎君莫作恶剧,强以贿赂啖人,豚蹄祝满篝,蚯蚓饵连鳌,何其所持者狭,而所欲者奢!”田笑曰:“物虽微,意则良厚,子非不知濡猛者,奈何故作颟顸,令人蹐跼?”言次,遽拥之。秋嘤咛作欲泣声曰:“从未见恁底一冉弱郎,腼腆不翅女子,何作事必尔,蠢蠢然,杂露若此!”田曰:“霸者以力服人,子可请盟矣。”捺之床而谑之,秋故含苞,大为凿枘。兴未阑,倏见一人启帘入,惊视之,春罗也。却立阈外,点头斜视,笑向秋罗,以指划颊,口唧唧作羞之之状。田错愕愧悔,无地自容。顷之,春罗始入室,笑曰:“秋妹,娘子唤汝矣。”秋徐徐整衣理鬓,与春俱去。田痴坐,不敢出声,但侧耳以察动静。
一饷时,闻裙履声,不觉心头鹿撞。至则秋罗也,而故作嗔态,曰:“几害死人!儿死,汝岂安心独生耶?际此时吓得面白如纸,两眼似败,霸者之民,欢虞如也,恐未必如是。”田曰:“勿复相嘲,请问春罗泄之否?”秋袖出一纸裹掷几上,曰:“不泄漏,此物奚其至哉!速阅视,娘子俟回话矣。”田不测何物,心殊摇摇,颤手折之,则锦笺一幅,上书小楷数行,字体秀媚,如美女簪花,诵之,得诗一绝,曰:“春云一朵趁风来,有意无心罨碧苔。既有闲情能作雨,何如舒卷上阳台。”田玩索再四,惊喜若狂,谓秋曰:“的是娘子示我者否?”秋曰:“言语愈出愈奇矣,非娘子畴能为此?”田曰:“然则子稍待,便携和章去。”乃吮毫濡濡,磨墨隆隆,搜索枯肠,勉成即就,以次其韵,曰:“春云一朵趁风来,故意氤氲罨碧苔。白日有情先作雨,夜间打点上阳台。”诗付秋罗,并以实告,浼其从中调剂,当有厚报,秋白:“自己一身赤贫,脱布衫黑如皂罗袍,尚不能一易,乃妄口许人。事至急处,不过仗胯间物,作丑态向人耳!”田方欲戏之,已笑而脱去矣。去则不复更来,茶饭皆停。田疑念复萌,起坐不定,渐至漏下,秋罗始出,仍送一诗笺,秉烛展阅,获次韵也,曰:“坐待秋风出岫来,东墙月已上莓苔。娘家兄妹休回避,例有媪峤玉镜台。”秋罗且告曰:“娘子致声郎君,可即入矣。”田喜惬过望,澡颈漱齿,整肃以随。
甫入院门,即见女倚栏而待,把握极欢。布筵对酌,各述倾慕。从此依倚闺中,不离跬步。女性好动,喜吟诗,多幽怨,田劝其节制,恐致不详,女虽是之,而吟咏不辍。一夕方对谈,忽春罗扬声户外也:“主母归来矣。”二人惊怔,未下床,媪已入室,见之,大怒曰:“男女受授不亲,促膝可乎?”田惶恐投地,愿甘责罚。媪瞋目视女,女泪萦两颊,愧而不惧。媪哂曰:“留亲下榻,竟成揖盗入门!为是自家侄子,且似谨愿,非嬛薄者,故坦然付托,出外不疑。不意亲骨肉,才半月之久,何意草创便尔,禽处兽爱?今之所谓少年老成者,尚可信哉?第事已舛谬,侄之肉亦不足食。今与侄约,领老身资本二千金,往山东贩货,须志如翁伯,勿为康乐。苟能获利三倍,即当以秀姑妻汝,否则无相见也!”田崩角稽首,额为之坟。
迟数日,姑出金斗一只,玉瓶一枚,付田曰:“持此去,售之,善价可得二千金,明日当去。途中如遇相识,但云先世所遗,无吐实也。”田唯唯受教,归室束装,而拳拳怀思,如蘖之苦。夜漏二下,秋罗导女潜出,相持呜咽,各有涕 。秋在旁亦啜泣,助二人悲哀。女脱臂上紫金条脱为赠,更送别以诗曰:“愁对空庭月影斜,涔涔别泪恨无涯。他时相访应如梦,认取棠梨一树花。”田卷而怀之,报以白玉指环,并和其韵,以留别,曰:“话别匆匆月已斜,无端分手向天涯。痴情不比浮梁客,珍重东风撼落花。”女见诗,泪零如雨,未及再言,春罗仓卒来告曰:“主母已起盥栉,将送田郎上路。”女悲不自胜,拜而送之曰:“行矣,勉之,强饭自爱!苟富贵,勿相忘!”言次大恸,二婢扶掖而去。
鸡再鸣,媪出祖于庭,戒田曰:“姑钟漏俱歇,惟此一女,汝既污之,理无他适,勉为之。俗云:”三卵两成,‘汝兄弟四人,惟汝在矣,讵可复毈乎?姑举眼无亲,今倾囊付汝,一以免盗贼窥视,一以俾汝克绍先业。他日归来,倘失于记忆,但于近村咨询卫辉杨氏宅,应无不知之者。“田谨志之,强进数觥,再拜泣别。媪掩面而哭呜呜,女隐身屏后,相对汛澜。田不敢请见,负囊出门,心忽忽不知所从,步步回顾。约半里许,残月如雾,高树如山,烟草迷离,门庭已不可复见矣。
宿昔至齐鲁间,易金市瓶,置货行贾,自夏至秋,获利三倍,窃喜有以报命,好合可期。乃尽以其资,易黄金,轻装简载,乘健骡,星夜驰归。比至故处,但见春林草茂,风景依稀,第宅门庭,杳不可得。忆姑临别所嘱,急往村中问之,咸曰:“此间但有卫辉杨氏坟,葬已二十余年矣。不闻有卫辉杨氏宅也。”田大惊,重至其处,果有二冢,冢前各树短碣,半没土中,拭拂读之,一题“河南卫辉府杨门田氏之墓,”一题“卫辉府杨氏女秀姑之墓。”冢宅有棠梨树,花已半卸,树后数武,又有小冢四五,知为秋罗等瘗处也。田痴立良久,拊膺大恸,始悟所遇,即其姑及表妹之鬼也。不肯负姑之恩、妹之情,遂僦居村中,鸠工百人营建墓道,植松柏,筑垣墉;复想象旧宅,如式建宅一区,买僮蓄婢即居焉,为墓道之主,终身誓不娶妇,但纳妾生子,以继田氏。每逢节序,必厚奠恸哭而祭之。恩茂先有田数顷,隶顺德,时往征租,与田氏子相交,诚恂恂儒雅之美少年,而为隐君子者也。茂先下榻其家,因得吊女之墓焉。其唱和之作,皆录归以示所亲,予因得寓目。茂先有诗赠田,极温厚,得风人之旨。具稿中,兹不载。
兰岩曰:尝读《西厢记》而叹夫人之俗也,以家无白衣婿,促张生就道,且誓以必获荣贵,何其不近情理也!乃杨氏妇疏放其女,以致偷情;卒复不能暂留,责令货殖三倍,始许好合,其为利之心,与为名等。何天下妇人,同出一辙哉!是可笑而可慨也。
季斋鱼曰:晋人以钱为命,田之姑已纵其女,而犹欲田作贾三倍,而后以女妻之。其贪利之心,更甚于爱女。无怪碌碌者,白首行贾,不以妻女为念也。
玉 公 子津门郁公子,显宦之裔,家累数十万金,食饩于庠,矫矫有声。年甫二十,丰姿韶秀姣媚,人以玉公子称之。妻章氏,亦世家女,美而贤,甚敦好逑。第宇延袤半里许,一巷之中,无他族偪处。宅之东,新获李总兵园,虽甚荒废,而极宏敞。公子每思修葺,以事未果。
一日,阍人通一刺云:“蔚州韦秀才过访。”公子好客成癖,则倒屣迎之。客人,则十八九美少年也,眉目娟秀,飘然若仙,公子一见倾慕。韦登堂展拜曰:“久冀瞻韩,无缘御李,兹获披睹,实慰夙心。知公子得李氏废园,虚置弗居,意将岁奉百千,暂居家中,未识肯见诺否?”公子答拜曰:“君若惠然肯来,是玉树俯倚蒹葭也。石上因缘,何敢方命。”韦喜动颜色,再拜申谢,话谈良久,然后辞去,订以即日与族俱来。公子唯唯,送之门外,一揖而去。
公子入告章,章曰:“岁百千税一废园与人,计亦非左,第恐其言之未必践耳。”公子曰:“岂有温文尔雅如韦生,肯食言者乎?吾同学之友多矣,未有能及之者。倘移居来此,不特得一芳邻,且得一腻友也。”晡时,韦复率二童来,先奉百千,公子立却,韦强委之而去。公子追问:“宝眷何时移来?”韦曰:“行当入新居耳。”公子授钱于章,伫立门外俟之。先见多人,扛抬箱笼几榻等物,陆续不绝,最后香车十余辆,辘辘而至。时日已曛暮,望之不甚了了,但闻诸女眷笑语声,轻脱如群燕,相将入园去。其气象之豪华,有非百万之富不能仿佛者。怀惑而入,与章共测之,章曰:“翌日汝不往拜乎?相见详询之,无不得者,底事妄猜疑?”公子以为然。
早起肃衣冠,踵门请谒。刺甫投,韦即趋出,把握甚欢。公子环顾厅内,铺陈华丽,即栋宇榱桷,亦若新构,殊形疑讶。韦笑曰:“君谓旧宅不应遽生新色耶?知君必即辱临,恐茅茨不剪,有亵贵人,故于夜间督率僮仆,稍加粉饰耳。”公子疑遂释,而愈信其富,更请拜其尊人。韦曰:“二亲与诸昆弟,寄居关中,并一姑适商南殷氏,已二年矣。此间相依者,仅有新妇与弱妹三人也。”
公子志之,归与章议:“韦生有妻妹,当为具米面鱼肉薪水,聊尽东道谊。”章诺之,亲往馈遗。韦妻秦氏,年十八,娇艳无可比伦,与三妹美相埒。章故姝丽,郡中无出其右者,兹与诸美相对,殊惭形秽。秦少章二岁,与三妹皆以嫂子呼章,殷勤留饮,极相契厚。迟数日,章亦厚设,招秦与三妹饮,尽欢而罢,由是两家往来如至戚焉。
章一子,方在襁褓。秦亦有娠,尝谓章曰:“生男则已,苟生女,当为嫂家妇。”章曰:“恐绨戏言耳。如果然,实副奢愿。”三妹复从旁怂恿之。阅数日,秦果生女,章闻之,举室欢腾,粥米馈赠,旁午于两宅之间。及弥月,韦折简召公子曰:“翌日作汤饼会,诸亲毕集,所需尊客,唯君一人耳。”公子许诺,预瞂珍品。至期盛服以往。亲暱久,不介而入,见婢媪棒拌操器者,来去纷纭。堂上寂无人语,惟闻吸面啜汁,咀嚼之声,杂沓甚伙。公子启帘,坐中一少年瞥见之,投箸而起,呼韦曰:“舅亟来,有客至矣。”诸女眷仓惶走避,咸退入屏门后。韦出见公子,拊掌曰:“方怪是何疏远恶客,孟浪入人内寝,乃东道主人耶?”复促诸女眷出,曰:“此西宅郁公子,通家谊也,奚避焉。”诸女眷悉含羞俯首,裣衽而拜。公子答拜。窃睨之,皆不世姝也,而秦氏尤光艳动人,神为之夺,勉强成礼。诸男客亦各通姓字,要皆少年而富豪者。内有韦之小姨夫白生者,与公子一见如故,恨相见之晚。相与入席饮啖,至晚而散。归而念秦不置,微露其情于章,章笑曰:“焉有长厚君子,而垂涎于亲家母者乎?”公子曰:“名分虽定,亦无大碍,况名分未定乎?卿其为我筹策,不敢忘报。”章笑而许之。
迟数日,章设具招秦及三妹饮,而密置媚药于酒中,独以醉秦,秦瞑眩不能支,倩婢扶入章室,着床辄熟寐。章笑曰:“秦妹今日颇不济,能饮几杯酒,便尔至此,必是诈耳。”三妹曰:“量素浅,醉应不妄,稍息当自起。”章乃命婢反闭衴子,戒勿复入惊扰。乃入座,劝三妹酒。室内故有圭窦,隐床后,内通曲室,章预伏公子其中。公子窥伺极审,见衴子已闭,乃款款启帘,鹤行鹭伏而出。秦已黑甜,摇之不觉,而冶容妖态,中酒益媚,先接其吻,柔香入脑,欲情火炽,因徐徐退其亵衣,见雪股粉臀,腻如暖玉,锦衾绣幕,掩映生辉,心旌摇摇,抚摩备至。方欲狎之,忽幡然而悔,因念:“吾与韦生至交也,今见色心荡,欲淫朋友之妻,何殊禽兽!苟不忍此须臾,则一生阴德丧尽矣。”念及此,情欲冰释,急为掩覆下体,蹑足而返。既而三妹入室,促秦起,曰:“漏下矣,可归休!”秦徐起掠鬓理裳,面有赧色,但呼茶啜数口,则起身欲归。章留曰:“娣尚未进餐,何可枵腹去,岂其夜晚到家,更复起炊,不惹伊韦叔笑我太吝耶?”秦氏哂曰:“尔非好人,不足与较皂白,明日自有人来,讨回话耳。”言讫遂去,章面赧颈赤,不敢酬酢。送客回,觅见公子,潜何以败露之由,公子惊曰:“彼始终熟寐,何云败露?”因以实告。章不信,公子指灯自矢,章乃笑曰:“小狐媚亦太弄乖,妖言隐谜,几愧悔杀人!明日恐有他说,君须预为检审。”公子不言,而心殊忐忑。
次日,韦果至,必欲诘见,公子不得已,趑趄而出。韦一见笑曰:“兄连日不晤,在家作底事?闻兄居恒喜读《毛诗》,必有所得,盍诵一二,请以开茅塞。”公子窥其色不愠,中心少安,乃笑曰:“是语奚其至哉,予焉足以讲《毛诗》!”韦曰:“兄不读诗,何以能好色而不淫也!”公子闻此说,打入心坎,羞愧不复能对。韦大笑曰:“无伤也,今而后,愈信兄之为人矣!昨夕所为,几希禽兽,而一念之转,大祸去身,兄真吉人哉!昨有妙手空空,伏兄卧室,窥伺久矣,苟非兄猛勇迁善,则虽绕以于阗,化为蟭螟,无所逃遁也。床下有物,可入验之。”公子惊怔,不甚解其所谓。韦去,急索床下,果见一物,光白如雪,大骇,取视之,则利匕首一具也。不觉毛发森竖,汗出如渖,章亦股栗。乃相与踵门负荆,匍匐请罪。秦扶章入室,毫不介意,嫣然向章曰:“嫂何必尔,儿与公子,本有一宿之缘,昨晚已勾却一半矣。嫂为公子运筹,不无罪过,今既能改,是无过矣,儿何芥蒂之有?但此事仍须秘密,倘泄漏于人,儿将羞死矣!不久尚有祈请,容缓言之。”章感其情,转增羞赧,从此仍相往来,和好无间。
居无何,白生忽衣冠而至,执礼恭谨。公子愕然曰:“忘形已久,胡复拘拘?”白曰:“平日无冠婚丧祭之事,不过诗酒招携,今有大庆,安敢失度?”公子问有何庆,白曰:“韦家姨夫,有弱妹三人,久贞不字。以兄锦心绣口,玉质金心,欲尽归于兄,以充妾媵。谅兄不见却也。”公子乍闻而惊,继而喜,惊喜稍定,乃疑而笑曰:“兄勿妄言,世间宁有此事耶?”白曰:“此事不奇,何故天下无之?且诸事或可妄言,此何事,可妄耶?”公子曰:“韦君至交,其妹犹吾妹也,何敢出此!”白曰:“惟其至交,胡萌此意,否则万金为聘,不能求其一诺也,况乎三哉?”公子入商于章,章惊喜尤甚,极力赞成,公子出拜白曰:“苟能如愿,当以身酬。”白笑诺而去。
越数日,韦先送妆奁至,大小百余抬,靡不穷极华美,约值万金。公子向韦道谢,韦致敬曰:“以兄勇于改过,洵中流砥柱也。三妹得所托付,无任庆幸。”公子硍谦特甚,及定情和好,如鼓瑟琴。三妾妖艳,各善所长,与章亦极莫逆。公子自讶何修得此,喜出望外。
一日,秦谓章曰:“女可离乳,自是郁家妇,当留汝家,与三妹共掬育之,行将远别。”章骤闻之,不胜骇愕。问将何往,秦曰:“归关中依舅姑耳。”章以告公子,公子废然,即往见韦,韦适过访,相遭于门,韦曰:“归心迫切,急于戒途。离别自今,趋承无日,不胜惆怅。”公子凄然曰:“相得正欢,遽忍言别。兄虽脱口,弟不忍闻。”韦曰:“三妹一女,幸托乔松。东游之愿不虚,西归之念遂挚。言瞻屺岵,眷念椿萱,归思顿兴,刻不容缓,十年后当复相聚,无戚戚也。”公子潸然,不克自乐。韦慰之而去。公子与章谋,欲盛宴而饯,三妾止之曰:“无庸,恐弗及。”公子不听,部署已定,亲往邀之,至则门馆空虚,一无所有,不知何时举族皆行矣。涕泗而返,章亦啜泣。三妾毫不介意。
又三年,三妾忽仓惶谓公子曰:“知君家有《贝叶梵宇金刚经》,尚存否?”公子曰:“此镇家之宝也,尚什袭供奉于佛堂,焉得不存?”三妾喜跃曰:“然则儿辈得生矣。”公子惊询何故,三妾乃赧然实告曰:“儿辈非人,实狐也,以大劫在迩,故父母令兄嫂携来东游以避之。知君家供奉此经,遂托宇下。继见君改过如决芜,祥和满室,灾害不侵,故以儿辈见托。今大劫已届,午后雷雨大作时,祈君念一夕之情,匿儿辈与侄女于佛座下,君开经虔心跪诵佛经,则此劫可逃。然后共究性命之原,讲修持之道,仙籍可登也。”公子始大惊异,谨志之。午后,果见西北方奔云如墨,隐隐雷鸣,三妾慞惶伏佛座下,立化为狐。公子恻然,急纳小女于案下,以佛幡覆敝之。与章虔心开经,向佛跪诵不辍。顷之,雷电大作,天地震摇,公子与章,俯伏战兢,而诵经愈急。良久,忽闻人语曰:“何如?”又一人应曰:“止止,已奉佛旨免之矣。”俄而寂然,雷声渐远,三妾已抱侄女鹄立于前,喜溢眉宇,叩谢公子与章,各相庆幸。公子自此,世念顿灰,日与三妾讲求至道,章亦究心玄学,十年不懈,后竟徙家关中,不知所终。想与韦会矣。章有侍女青苹者,嫁为鹾商范氏侄妇。玉公子事,苹每向其亲戚,凿凿言之。
闲斋曰:淫心一炽,已伏祸机;正念一生,遂登仙箓。甚矣,人之贵能改过也!克己复礼,天下归仁,一念之善,可不扩充哉?
萤火恩茂先秋夜见过,把酒持螯,相与谈鬼。茂先因言其伯祖达公,为永州太守时,一僮名淘气者,年十七,颇颖慧,貌亦韶秀。公命掌书记。夏夜苦热,僮独宿书斋,移榻当轩,白身高卧。见檐前流萤一点,光大如鸡卵,异之。转瞬间,增五六点,绕轩而飞。默念此地萤火,乃如此之大,足见土地异,气候别,而物亦殊也。寻亦睡去,朦胧之际,觉私处有物蠕动,惊起视之,一萤集焉。亟捉之,已飞去矣。笑曰:“么麽小虫,亦思此道耶?”因引被覆下体,仍觅黑甜。甫交睫,似有人嗤嗤然,启其被角。鼾寝中,懒于究竟。少间,渐伸一手入被中,竟扪其势,遂 然,如梦魇,不能转侧。继又似女人就而交接者,良久方去。乃蓦然而寤,精已遗矣。次日颇倦惫,然冥想其趣,正欲其再至,故不以告人。
日暮,澡体修容,躺卧故处。移时,萤火渐繁,假寐以俟之。漏三下,果有一女子来,启被角,微窥之,绰约如仙子。僮喜极,急起抱持之,女愧缩殊甚,摆脱欲逃,僮低语曰:“既自来就人,何须尔尔?”女因默然不动,俯首羞颜,任僮所为。僮遂狎之,绸缪备至。自此无夜不来,五更便去。两月如一日也。僮叩其姓字,女曰:“妾以诚告君,君其勿怖。妾姚氏,父为明季太守,曾居此署,颇事科敛。妾时少,年十八,以婚姻非时,憔悴而死。生时酷爱梨花,故属纩时,嘱托老母,即瘗此园中梨树下,因见君年雏貌美,不避草露之嫌,辄尔搴裳相就,幸勿以葑菲见弃也。”
僮款昵方深,忽闻其为鬼,惊悸欲狂,举枕击之,应手而灭,遂裸跣而走,直叩宅门。宅中已寝,闻叩声非时,疑为火、盗,亟振管辟扉。僮猝然挤入,举宅无不惊避。公自出,叱而止之,僮投地战兢,良久始定,备述所见,崩角求宽。公命服以丹砂,便为着裤。翌日,果于梨树下发得一朱棺,剖视女尸,容华不变,急命人舁之郊外焚而葬之。僮卧病月余,寻卒。其父母至今存焉。
兰岩曰:一时科敛,异代犹败露于鬼物,深堪警惕。乃僮始艳美,而不加察之;无端又痛绝之;继闻其言,而不少怜惜,又枕击之:其病月余而就木也,宜哉!
柴四固原柴四,贩羊磁州,生计潦倒。值秋风起,归思迫切,策蹇就道。偶失路,误入丛薄中,迍如邅如,饥且疲,乃舍骑而徒。是时驴龁枯苇,人啖乾瞐,且林树在望,可谋小歇。正行间,蓦然蹴起一兔,窜出草间,驴惊闪;适道旁一眢井,驴失足而坠,韁在柴手,猝不及脱,亦随坠焉。
井中黑暗如夜,泥深没踝,暗中摸索,无计可出,自拼必死。悲悼逾时。已而有隙光透入,望如一线;即之,得一石门,力撼之,豁然开朗。门外细草葺葺,万花如绣,远山横黛,近水拖蓝,天朗气清,一目千里。柴惊喜出意外,即牵驴而入。度花丛才半里许,便得一径。夹径奇葩异卉,悉平生所未睹。桃花千叶,皆大如碗。时际残秋,而其地风景,则似暮春。怀惑殊甚,乃骑驴得得行去。卒至一村落,清流环绕,绿树荫浓,板屋竹墙,俨如画里。就中黄童白叟,各有怡颜之色。蓦见柴,无不惊怪,而尤怪其驴,虽聚观纷议,而莫敢近者。柴不测何意,但下气柔声,告以饥苦。一老人指示之曰:“向西石桥畔,有荀孺子宅,富而好礼,盍往见之?”
柴如其教,至则一高门,面桥,极焕赫。剥啄之,一苍头出应门,讯而入。又久之,荀孺子出,白皙美髭髯,年约四十许,岸帻方袍,制度甚古。荀见驴,讶曰:“此何兽也?”柴以驴对。荀细玩,审谛,笑其形怪,曰:“‘驴”字多见于诗书,今始识之矣。“延客入堂,系驴庭树,未暇叙谈,亟呼家人共来看驴。中杂一女郎,甚冶,频目柴,似甚欣属者,柴神为之夺。已而驴鸣,众为惊散。荀大笑曰:”度甚形状,马之流亚耳,必非噬人者,又何惧乎?适审其音声,则在宫羽之间矣。洵尤物也。“遂留柴馆谷,意颇殷勤,以二僮服役。
居数日,柴乘间以女郎为问,童子不答,笑而去。顷之,荀出,谓曰:“闻君询及小女,必非无心也。”柴惭汗而谢曰:“偶一失口,实无他意。幸宥之耳。”荀曰:“君亦尝闻韦娭光之事否?”柴曰:“少小贾贩,胸无墨渖,焉知故事。”荀曰:“彼娭光者,精神汹涌,渣滓销铄,餐六气而饮沆瀣,漱正阳而含朝霞,非不能乘风云而上下也。乃一见仲鉴,遂成伉俪。今日之事,夙契也。苟不弃村野,愿结丝萝。”柴闻之,不胜狂喜,虽辞而不力。荀即索聘,柴解囊出紫金条脱二枚,奉之。荀曰:“即此为已足矣。”因问柴平日作么生,对曰:“贩羊。”荀愕然曰:“业几年矣?”对曰:“父作之,子述之,盖两世矣。固云不富,亦可小康。”荀惨然不怿,曰:“非仁人也,讵可妻吾女?”柴曰:“贩而不杀,疑若无罪。”荀曰:“汝虽不杀多羊,多羊因汝而死,乌得无罪!”柴请改业,荀曰:“两世贩羊,死羊若干矣,罪不可逭也,改业亦晚矣。”反其聘,留其驴,赠金一锭,而遣之。柴大悔恨,而不敢争辩,怏怏负囊而出,僦荀之左邻以居。欲谋归去,问途于人,而无知者,心殊郁结,幸主人不索房值,且日供两餐,无所缺乏。柴喜其地之风土秀美,人情敦朴,故亦安之。
一日,闻邻人共相传说:“荀孺子嫁女于鲍处士家,今日迎亲矣,盍往观乎?”于是合村之男妇老幼,观者如堵墙。柴挤稠人中,见彩旌前导,华毂后随,鲜衣花帽,簇拥鱼轩左右者甚盛。又盛饰其驴,有簪花美少年乘之,咸曰:“乘异兽者,鲍家郎,荀家婿也。”柴见之,妒心火炽,突前遮道,问何故夺我驴。众乍见而惊,既而怒,群集以马箠挝之。柴冒首捉衔,不肯稍却。荀闻变奔至,见柴怒曰:“牧羊儿,乃敢扰我大礼耶?”遽命缚之,柴滚地大呼曰:“今日断脰陷胸,岂惧一缚乎?”众不能决,乃送之官,官颇袒荀,坐以刁诈梗化,鞭三百,流五百里,发遣戍尘界关。
吏关命司启闭。柴在关匝月,无一人出入关门者,殊觉寂寞。值关吏以事他往,嘱柴谨守锁钥,勿轻窥伺关外。吏即去,柴得间,启关速逃。甫出关,风景顿殊,且寒甚。奔走至暮,得到一村市,闻诸行者曰:“湖南某县某村也。”问何时,曰:“某年十一月某日。”柴大惊,盖去所坠之井已千余里;计坠井之期,已十余年矣。星夜归家,家已易主。访求亲友,迁流殆尽。唯一季弟尚存,贫为酒家佣,须髯似戟矣。展先人之墓,庐舍无存,松柏为樵矣。拊膺长恸,尽以贩羊余资与弟,遂弃家为黄冠,云游不知所终。
闲斋曰:落眢井,入洞天,柴之分合为仙矣。乃以贩羊之故,即时脱仙籍而还尘障,贩羊者可以鉴诸。夫子谓“始作俑者无后,为其象人而用之?,非仁人心也。况贩羊两世,不仁孰甚?古人慎于择业,世之谋生业者,门路甚多,奈之何必欲为渔、为猎、为屠刽也哉?观于此,宁为驴,不为柴矣。
兰岩曰:择术不仁,仙缘无分。一跌十余年,始得再蹈人世,可不慎欤?可不戒欤?
吴哲宜兴吴哲,少年尚气,胆勇过人,以罪长流五 ,为乡绅张氏记室。张三世皆为总戎,世胄巨族。城南即别墅,吴夏月常往避暑,地极幽邃,亭轩台榭,曲折连绵。池塘广数亩,塘西跨一板桥,对桥一轩,绕以曲廊。轩后高楼五楹,树木映蔽。楼为张次女所居,女年甫及笄,有容色,许字邑绅周方伯少子。未嫁而夫死,重字 镇马总戎之孙。马世系回纥,秉夷教,甚乖女愿,郁郁成疾,渐发狂语,哭笑不恒,巫医不能救。张无如之何,唯严其防守而已。
一日薄暮,吴独坐藤花下。东偏有屋数椽,隔以粉垣,久荒废,忽闻其中有人絮语,谛听之,隐不可辨,大疑。乃蹑足属耳于垣,既而逾垣,属目于窗。见二少年对坐地下,貌极都美,方巾阔服,不类时装。一衣紫,一衣绿。吴知其非人,亦不惊骇,第屏息以察其所事。紫衣者手弄一玉指环,且玩且叹曰:“非物之为美,美人之贻。忆昔游酒泉,入云中,客晋阳,又居抱罕三年,由临洮、皋兰一路,仍归于此。奇遇之多,指不胜偻。若今日所昵,未数数觏也。方我在临洮道上,与令叔謢霞公邂逅时,对坐河干,款言移晷,便云阿咸在 ,不无所遇。所惜道术浅薄,恐至磋跎,深萦怀抱。彼时我慰之曰:”季锢闭已久,内照晶莹。尝以火酒试之,运用合度,其声啑啑然,能尽五升,习则术精,恃此可无恐。‘此三年前事,今与子相聚,殊乖所望。岂其讹以传讹,本属子虚乌有之事乎?“绿衣者笑曰:”日与子偕,莫知我褄,子真为其所昏瞀矣。子昔日遇柳姑时,其自守綦严,无隙可乘,啖之以重金,眩之以美色,胥不可动。故示之以术,始获相从,然犹百计千万,一年斯得其元精,以其自操者坚,而所禀者厚也。今张家女见我盫裆,即不自禁,虽有奇术,何所用之?夫干将补履,不及两钱之锥,诚以戋戋者,不足以俣俣者当之矣。岂若子前夕之窘,三战三北,大贻所笑,出胯下以甘辱,一指环庸足贵乎?“紫衣少年大惭,强笑曰:”方欲从学,底事见侮?“绿衣少年曰:”愿学亦易事,但宜秘密,勿使墙外措大闻之也。“
吴乃悟二人即祟张女也。大怒,亟返其室,取腰刀,并弹弩。潜从窗隙弹之,中绿衣者之目,岳岳绕地而叫。紫衣者惊惶欲遁,弹又发,中鼻。随弃弩抽刀入室,已失二狐所在,惟衣服履袜,委地上如蜕,及玉指环一枚。持示主人,洵女物也。主人深惭恨。俟之数日,不复再至,患遂绝。女病亦渐瘥,后归马氏。马氏子以荫官参戎。女尚在,年四十余,予居 时每见之,吴有《逸狐歌》,周南溪先生尝和之。
兰岩曰:张氏女以乖所愿,遂致邪物凭虚而入,颠倒数年,卒归马氏,不已徒受窘辱哉?世之乖所愿者不少,幸无多狐凭之为祟耳!
周琰岑溪诸生周琰,字昆玉,富而乡居,能饮酒。琰特暴戾多力,往往因小忿,辄挥老拳,家人既不相安,邻里亦不敢犯。同社有廖生者,喜其才而恶其横,目为周处。琰闻之,怒曰:“奈何隐刺朋友?”廖曰:“周处初年,因似周琰,然卒为善士,是琰未必如处也。”琰欲行殴,廖走免,琰逐之,得众劝乃解。
一日,有道士出门,施以钱米,悉不受。琰自出,问:“道士欲何为?”道士曰:“贫道善搏虎,欲为公效力。”琰嗤曰:“即有虎,我且自搏之,何需汝?况此间近方廓,焉得有虎!”道士指琰曰:“即子是虎。”琰怒曰:“何物道士,敢指人为虎!”攘臂而前,揕其胸,道士以袖拂之,颠仆丈余,伏地不能便起。中心怛怯,壮气顿消。道士笑曰:“如此软弱,乃亦与人较力耶?贫道之来,宁有恶举?以公将沦于异类,故相援手,夫何冥顽不灵,以至于此!”琰曰:“何谓也?”道士曰:“公前生本虎也,幸而为人,亦一念之善所致。不谓公肆行无忌,迷昧殊深,不过今秋,将复化为虎矣。”琰惊曰:“然则奈何?”道士曰:“无他术,静气平心,勉为善事,可以挽之。更赠公良药一刀圭,服之必效,勿蔑视也。”留药而去。
琰杜门数日,玩忽旋生。同社友闻之,踵接来贺,琰曰:“公等为道士所惑耶?吾思天命为性,率性为道。吾性暴故行亦暴,是吾能率性而修道也。天之所赋,岂能戕贼哉!”于是暴戾如故。倏忽西风卷叶,序属三秋。琰纵饮酒家,方醉归,鼾卧榻上,梦中觉遍身卷曲,筋骨悉毕暴作声,惊寤而起,见两手背隐隐起虎皮纹,大骇,急解衣视之,举体皆然,失声大叫。家人环视,无不错愕。琰忽忆道士所留药,急取服之,一食顷,皮肤即复其旧,始知道士为异人也。由是改过自新,平心静气,勉为善事,铭八字于座右曰:“放情诗酒,绝想功名。”自号为虎变居士云。贵筑刘昱东说。
兰岩曰:一念之善,虎可为人;玩忽旋生,人而为虎。此圣狂之间,在于几希也。虽然,虚亦非寻常兽也。琰慷慨豪爽,故得变为虎,若世之险邪庸碌辈,恐欲变犬而亦不可得为守夜者矣,敢望成虎耶?
傻白太监白某,面白,人称傻白。年四十余矣。间尝为余言,其十六时时,值上元节,金吾不禁,灯月交辉,从其叔之西城外祖母家,与诸姊妹兄弟呼卢半夜。四更后,始告归。至半途,忽忆表妹所赠升官图一纸,骰子六枚,忘未携得,欲返取之。叔不耐往还,约在西安门妳茶铺中坐候。白独返外家,取得二事,更为留连一饷,然后行。
时已五更,街市人迹已稀,路出白塔寺后回廊下,见一人,隔车轨并行,不禁寒栗满身。视其人,高不过三尺,块然一物,淡黑色,别无头面耳目手足,如一簇浓烟,且月下无影。大怖,奋步急行,而物行尤驶。相随里许,蓦一人迎面来,正与物对,物且却且跃,倏左倏右,状颇仓皇。来人浑如未睹,直前无恐,物窘迫一闪,化为旋风羊角而起,高丈余,投东去。司栅老军瞥见之,弃柝惊喊,曰:“何人?”白答以归家者,老军曰:“非问汝也,适有一人到栅前,何一旋则不复见?”白心知为鬼,漫应之。
比至西安门,心旌未定,见其叔坐茶铺中,神色沮丧,方将以所见告之,叔急摇手止之,似有所讳。乃相与茫茫然归。又于途间频嘱,即有所遇,归家慎勿宣泄。白口应而心疑焉。越数夕,其叔病死。
兰岩曰:白之所遇,其叔之鬼耶?令人不解。
孪生同州有兄弟孪生者,年各二十,貌皆姣好,声音笑言,虽家人往往误识,唯于衣履取别焉。少孤,同从学其季父于解库中,并知名于乡里,然性皆多疑。既授室,各防闲其妻,甚于缧绁。伯得子,见之讶曰:“何酷似其叔也!得毋汝已作陈平嫂耶?”妻大恚,嗤曰:“汝与叔有何分别,何怪怀抱中物?”伯终不释,然故疏其防,留心以伺其隙。
仲妻为郡中巨族女,容色埒其嫂,而针黹过之,尤工绘事。一日,仲嘱曰:“汝既善画,盍写吾二人小照?”妻问作何装束,布何景物,仲曰:“俗式须避之,今当作梧下花间,赏春坐月。汝衣短衫,支颐倚湖山;画我出浴,着单裙,不衫不履,把卷栏前。”妻曰:“似太鄙媟,将何以举示人?”仲固强之。数日写成,神情逼肖,集古句以题之,曰:“但传消息不传情,一半梨花一半莺。珍重从今常倚壁,卿须怜我我怜卿。”仲玩不去手,既而谤视,忽大疑曰:“汝为谁写真乎?”妻不测其由,还应曰:“我亦弗知为谁写矣。”仲曰:“嘱汝写我,几曾着汝写兄。”妻闻之,两颊晕生,强笑曰:“汝兄弟面貌,原不相远,但我第知写汝,不知写伯。”仲见其面赧变色,曰:“不予汝证据,汝肯甘耶?兄左腋下黑痣,惟我知之,汝未见其裸裎,何处见此?”妻无以对,取图视之,始莞尔曰:“几为汝所窘,此蝇矢所污,非笔点者,汝自目力不济耳。”仲不顾,则握拳捽发痛殴,欲出之。妻之父母,闻之大哄,具牒鸣于太守。太守验其兄,果有痣,狱不能决。会邑宰入白事,守告之,宰曰:“职初任沔县时,亦有孪生姊妹,为夫家所出者,母家来诉,询之,盖其妹夫佻达,恒绐其姊夫曰:”素与大姨交好,苟不信,乳间有朱瘢,可证也。‘其姐夫归验其妻,果有赤斑大如钱,遂信而出之。职诘其娅,力言实出戏言,缘己妻乳间有瘢,故聊以为戏,初不料其亦然也。复验其妹不妄。讼始息。今毋仍亦若是乎?“守因裸仲观之,左腋下亦有黑痣,与伯无异,始屈服。守不之罪,判而释之。好事者录其辞曰:”审得某氏子,双生并育,一乳同胞。合浦明珠,剖胎得二;昆山白玉,琢璧成双。即各缔其丝 ,恒不调其琴瑟。姒防夫弟,记生儿敢羡参军;娣避夫兄,轻写照逢嗔太尉。反夫妻之目,生疑在两靥红潮;传伉俪之神,聚讼为弹丸黑子。谊关手足,看来俱玷微瑕;痛切肌肤,归去仍完太璞。从此纵窥青帐,嫂不妨为阿叔解围;时或出易新装,婶岂至将伯兄错唤。无更寻瘢索绽,还须笃爱敦伦。“
兰岩曰:愚庸中笑,类多如是。独是太守判词,如此该博秀雅,而决讼不能明断,苟非邑令引证,几至淹留案牍,岂读书人徒工词章,而不留心政事耶?
某 王 子相传明朝某王子,出侧室,性残忍。居恒无所事事,雅与阉奴媚子,纵肆淫暴。媵侍小有过,辄烧铁褫衣烙之,或将未烬烟灰置其掌中,灰烬皮焦而后已;不容转侧,苟不隐忍,则非刑复更矣。猫犬稍不惬意,猫则缚四足于四犬,鞭之四走,以分其体;犬则用四驴或四马,盖仿古车裂刑也。尝设巨镬于殿中,沸油满之,捕燕雀蝙蝠生煎之,俾焦黑,蘸椒盐以佐酒,逐一下箸,数十枚不厌也。未袭封,病痨瘵而死。
死已二年矣,其府中长史某,忽一夜梦见之:被发裸身,颜色悲惨。惊询所自,王子泣诉曰:“予生时不仁至极,死后备尝地狱之苦,今阴谴已定,当托生为驴,公明日可至某大街某坊某市前,系有牝白草驴一头,瘦而秃尾者,即予之生母也;驴腹中怀朐,即予也。公幸念夙昔,赎我母子归,不致毙命屠刀,则恩同再造矣。”言讫,悲声悔切。长史惊而寤,阴异之,叹息不能复寐,反侧达旦。
翌日驰车入市,往观之,果有怀驹牝驴,系肆前,形色如所梦。甫下车,驴向之长鸣,两目泪下如渖,长史亦为之潸然,呼肆主询曰:“此驴鬻乎?”对曰:“此昨日用钱五千买得者,今将杀以卖肉,不生鬻也。”长史曰:“不然。杀以卖肉不过欲多得钱耳,汝但言杀此驴得利几何,吾当倍赎之。”肆主人曰:“大人具恻隐心,必欲赎之,小人何敢过索?并本利得钱六千可矣。”长史如数给之,牵驴以归。
是夜复梦王子及母来谢。长史弗敢隐,乘间白诸王。王乍聆之,不胜错愕,继而叹惋良久,复恨恨曰:“暴戾子,固应服此冥报。即其母之阴贼悍妒,亦当如是。虽然,父子之情,未可绝也。城外园寝,地广草盛,可纵之其中,俾樗散以终其天年可也。”长史唯唯从命。纵之日,即生驹。王一日过之,二驴见王,伏地流泪。王试呼其名,则摇尾而嘶,似呼似答,王亦恻然者久之,忧悒而返。及王薨,二驴不知存否。
闲斋曰:甚矣夫!福善祸淫之理,毫发不容假贷也。以王子之贵,不悛于恶,降而为驴,天岂有私于人哉!人往往不信因果之说,而此事则又一时所共传,尚何因果之不足信哉?此事可信,则相传白起、李林甫、秦桧托来生为猪之说,亦必不诬矣。汉昭烈曰:“无以恶小而为之,无以善小而不为。”后世王公,有守此言,为子孙义方之训,日耳提而面命之,庶几乎世德相承,箕裘之克绍也。
兰岩曰:生前凶暴残忍备至,死后为驴,几不免毕命屠刀,亦云惨极矣。世之暴戾狠毒阴险辈,幸早回头,免至系颈市前时,望人赎救而不可得也。
再生永平某村,有翁媪业豆腐者,性皆好善。遇有桥梁道途朽敝泥淖者,则出所蓄资,极力修补,数十年如一日也。
会村有石桥,为大水所坏,行旅不通,翁复鸠工缮理,身亦操作其间。日午倦惫,倚坐桥柱少憩。瞥见二青衣人,蓦然来前,类县中差役,呼翁曰:“可亟往。”翁问何之,曰:“至则自知耳。”翁不敢违拂,乃起身从之行。约十余里,入一村,见巨宅甚壮,翁识为某村大富家某人宅也。青衣促翁入,历数重门,直到寝室,室中妇女甚伙,其环绕一少年妇,方临蓐。翁愕然惊却,青衣拼力推挤,不觉跌入少妇腹中,骤觉通身如渥沸汤,辗转挣斗,旋复寒甚,恍卧霜雪,耳中闻人语曰:“恭喜娘子,生得一儿郎矣!”翁大惊,开眼四顾,悉如所见,自视其拳,仅如胡桃,始悟身死,已降生于此地矣。悲从中来,方呱呱而哭。
忽一半老妇,持剪刀剪其脐,痛入心髓,不禁失声曰:“老乞婆莫恶作剧!”举室猝闻儿语,咸大惊扰,翁曰:“汝等勿恐,我某村某翁也。今观此局,是托生汝家矣;既至汝家,即为汝家儿,夫复何言。但我有老妻贫且病,我死,彼将何依?可招之来此,分得屋两间,使居之,日给粗粝三餐,冬给一棉衣蔽寒,以终其余年,斯可矣。无过分,恐其福薄不胜也。我尸在桥柱下,可使人急往,殓以布衣布衾,一柏木棺,即瘗之桥侧,无过费,则吾始得安心处此。”其家不信,翁躁怒,大声促之,家人欲往,翁曰:“汝等去或行诈,须抱我亲往料理。”家人不得已,以绣被裹翁而行。至其处,果一一悉如所言。翁与媪絮絮回答,宛然结发。媪大恸,翁止之曰:“有我在,无忧孤寡。”既而至桥下,翁尸亦官验将殓矣。翁叹息再四,命易以柏棺,亲视安葬,遂与媪俱归,豢之别室。其家只翁一子承嗣,拥资百万。阅年,其父死。母二十而寡,爱翁如掌珠。翁行善好施,由于天性,逾于前生,人以为善人之报云。
王侃王侃行三,房山农家子。耘于田,大风倏起,沙石飞走,方欲引避,瞥见一画衣女子,被发跣足,冒风而至,连呼:“三郎救我命!”王仓卒不暇致详,则问曰:“何以救子?”女曰:“但匿我于庐棚下,少时有旋风来,即追我者,第云已西去矣。”言讫,钻入棚。俄而果有旋风来自东北,大如浮屠,急如奔马,绕田数匝,木叶尽脱。王如女所教,向风西指以绐之,风即雷鸣而西,似解人语。王大错愕。
风既过,启芦棚,女子已危坐其中,裂裙缚足,含笑绾髻,香汗尚濡,喘息未定。娥眉曼□,嫭目腾光。薄而观之,妖艳无匹。王年当戒色,且喜且惊,款言慰藉,曰:“追者已杳,子可无患,第不自信,亦有施于予否?”女起拜曰:“深恩大德,永志弗谖。”王曰:“然则何以报我?”女曰:“金帛珠玉,惟郎所欲。”王笑曰:“吾何欲于是,将以求吾所大欲也。”女曰:“郎之所大欲,可得闻乎?”王笑而不言。女怒之以目,且笑曰:“郎大不良善,儿不得不作负心人矣。”言讫欲去,王张臂遮之,女从腋底钻出,殊轻迅,牵挽不及,釶无踪影,王大失所望,颇怀怨恨。
日且暮,悒悒荷锄返。将度略彴,女子已预坐溪畔石上,笑谓王曰:“得无以中山狼见目耶?”王骤见之,化忧为喜,故作愠色曰:“子已脱祸,不自觅乐地,留此何为?”女遽前把握曰:“聊相戏,何便怨怼!若竟以儿为负心人。是知石而不知韫玉也,请偕归,幸勿以葑菲见弃!”王不胜狂喜,携之至家。
王年甫二十有一,父母皆下世,唯一妹操作甚劬。见王携玉人至,惊问所自。王具告之,妹熟视而笑曰:“我见犹怜,何况三哥?”王曰:“多言可畏,请划一策。”妹曰:“不足虑也,所可虑者,东邻钟八耳。平日□□,好瑕疵乡里,飞短流长,殊堪厌恶。今已远避,去如黄鹤矣。观三嫂媚曼婉妙,秀于外,必慧于中,正好相依过日。第恐三哥福薄,不能消受耳。”女郎裣衽谢曰:“三郎有大恩于儿,委身事之,情理宜然,所虑姑不容耳。苟姑能见悯,诸事包荒,则和气致祥,安如磐石,人言不遑恤也。”妹得谀词愈喜,杀鸡为黍,俾二人合卺焉。
嗣此好逑甚敦,与妹亦相得无间。询其邦族,云是良乡白氏,年十九矣;幼失怙恃,孑然一身。昨偶出春游,不意为妖风所薄;微三郎,定为阎摩罗什天尊唤去矣。王曰:“夙昔只身寄托何所?”女曰:“无枝可栖,逐日漂泊如萍梗,幸藏身之固,不遭强暴。”王曰:“然则何以为生?”曰:“针耨而已。”妹曰:“心苟无瑕,何恤乎无家?从此三哥耕,嫂炊,儿瞔,无忧不作个好人家。三哥明日且办数匹布,为嫂作衣裙,几曾见农家妇女着此艳服者?”王以乏资对,女曰:“无作难,积得十匹布,收贮溪畔土地祠内香案下,劳往取之。”王初之不信,再四促之,王试往,果得十匹布,归以告妹,妹曰:“古庙荒凉,嫂何时置此物?”女漫应之。女性极慧巧,女红针黹,无不能,且无不精。妹凡百不逮,益爱敬之。
会旱蝗,田数十亩,仅获十之二三。兄妹日夕焦愁,谓冻馁不暇计,所虑无以输官。女独怡然,不以为意。王与妹计,往贷于同村牛大户,女止之曰:“汝二人设想左,计遂左矣。彼守钱虏,别有肺腑。苟无势力以压之,虽其至亲好友,少有所求,尚睫毛一寸长,棱棱若不相识;况陈远一贫人,年少面薄,徒取其辱,庸有济乎?不如任天顺命,事到至急至危,自有救解,郎姑待之。”王不听,整肃而往,果为牛所不礼,不胜忧悒。比反,催租吏已在门矣。见王大作威势,扭结不释手。王极力腾辩,延吏暂坐草堂。逡巡入室,议所以款之,女问应输几何,王曰:“并旧欠七两余矣。”女嗤曰:“儿以为盈千累万,须费数日踌躇,仅如此,有何不了!土地祠内,西北隅地砖下,有白金一坛,取偿讫,尚多余金,足为薪水之费。”王初闻之殊喜,既而疑为戏言,妹促之曰:“据前十匹布,此应不妄。速去,勿濡滞!”王乃越屋后短垣,急往掘之,果得黑磁坛,启视白镪满中,狂喜如寒儒乍第,急脱衣裸负以归,如数纳官,吏不能扰,仅取醉饱去。
王权金适五百两,买田置宅,日渐饶裕,凡有营运,但听女言,无不获利数倍。二年,富甲一乡。王或以无嗣为念,女艴然曰:“郎甫得温饱,便思纳妾,何薄情至此!”王曰:“非云负义,恐先人之祀自我斩耳。”女曰:“然则勿絮聒,行当为郎举子。”王笑其谑。是夕同坐房中,女戒王且勿便睡,独登榻下帷,轧轧不知何作,约食顷,忽闻呱呱之声,女易衣而出,曰:“盍去看儿。”王大骇,启帷已绷一儿于床,眉目如画。王惊喜,便告于妹,妹来省视,靡不欢然,就室布筵为庆,女言笑饮啖,无殊平日。王兄妹窃疑之,因名为异生。
同邑有大户刘翁,家资巨万,有子名璇,为国学生,二十未娶。闻王之妹美且艳,其家遣媒来议婚,王欲许之,女独力阻,以为不可。王曰:“刘家富而好礼,璇亦少年诚恳,以之归妹,得所天矣。卿奈何作梗?”遂不听女言,竟许之,女叹曰:“姻缘的是天定,违天不祥,第儿与刘家子有仇隙,虽为亲患,仍当避之,郎至时,切勿使彼与儿相见。苟相强,则祸作矣。幸志之勿忘!”王漫应之。及于归,琴瑟甚和。然璇熟闻女美,甚思见之,亟请于王,王弗许。
璇乃与妇谋,设酒招王饮,因乘便潜至王家。适值女哺儿于庭,璇突前揖之,女仓卒不及回避,但以袖蔽面,伫立不敢少动。璇审视大惊,踉跄奔归。比抵家,色犹灰败,王兄妹惊问何故。璇宁息良久,始转问王曰:“尊嫂谁氏女,伉俪几年矣?其中大有异,幸明示,勿少隐。”王初支吾,不以实告,璇正色曰:“至亲骨肉,无所用伪。吾所以谆谆致诘者,自有深意,兄何见外之甚也?”妹怀惑已久,闻璇言有因,亦从旁和之。王不得已,悉为吐实,璇骇曰:“兄遇妖矣!”王曰:“何以见得?”璇曰:“不敢相欺,弟久慕嫂贤淑,深以不获一面为憾。顷者留兄饮,特引身造府一拜,相遭于庭,弟甚惊其艳丽,熟视之,非他,即祸弟者也。弟三年前,适野展墓,遇此女于中途,倾慕綦殷,既归,女已在室,云是白氏女,与弟有夙因,彼时神魂丧失,无所顾瞻,遂相欢好。两月余,日渐尪羸,父母知为邪祟,百计驱逐之不去。会有姜道士者,以神术闻于山东,父母以礼致之,求其作法,姜但朱书一符,命焚其一于中堂,其一令什袭藏之,言数年后尚有用处。父母遵其数,即日焚之。弟亲见一神人,状类庙中所塑灵官然,入房来捉女。女仓皇被跣,御风而奔。神人逐之,遂不复返。弟病渐痊。今闻兄得嫂之日,正神人逐妖之日也。兄溺爱枕席,必不以弟言为是。朱符虽在,不足为凭,然倘为妖女,体有异香,又尝深护其尻骨,不令人扪結.倘尊嫂亦然,确为妖矣。第未识尊嫂,果有此可取证否?”王闻之,哆口张目,欲言不能。妹曰:“尻骨吾弗知,体香良不妄,三哥宜早为计,勿贻后悔。”王徐徐喟然叹曰:“据妹丈言,其为妖女无疑,但好合以来,家赖之以富,子赖之以育,妹赖之以适君子,其有造于我王氏者,亦大矣。尝闻以德报怨,不闻以怨报德,况内人贤淑,必非酖毒,虽云异类,何忍弃之?休矣,愚兄不忍复闻。”璇曰:“蜂虿有毒,矧妖魅乎?脱拂良言,行当索兄于枯鱼之肆耳。”相与不欢而罢。
王去后,其妹终不释然,乃潜以符至家,焚于寝门,顿觉狂风大作,女自房奔出,未数武,则踣地化为黑狐,冲门而去。有旋风随其后,急如飞电,顷刻不知所向。王惊定大恸,不食,数日而死。女亦不复至,惟异生仅存,萧然一室云。
兰岩曰:受恩图报,人且不能多得,况异类耶?王饮食子女,都赖此女,以死继之,亦不为过。
台 方 伯故方伯合公讳布,罢官居家。夜起如厕,挂烛笼于壁。少间闻窗外窸窣有声,忽见一红袖出户下,广尺余,徐徐就壁,掩烛无光。叱之,亟缩去。既而又来,叱之复去。凡数四,台心悸,急起烛之,无所见。告诸夫人,夫人素有胆,乃率婢秉烛往视。甫及门,婢恐怖不敢入,夫人唾而诟之曰:“汝命独尊贵,怕吓死耶!”夺烛入照,觉有人隐身屋角。逼视之,则一红衣女子也。面然近尺,白如粉,掀唇蹙额,尸立如僵。夫人厉声曰:“汝鬼耶?现形欲何为?”以手批之,倏不见。台踵至,扶夫人归寝,灯下视夫人,面无人色。未几台病卒,越两日,夫人暴亡。
兰岩曰:方伯显宦,鬼物何敢相近?或亦有冤抑郁?现形不避,亦方伯夫妇数当尽耳。
瓦器京江陈扶胥先生,有佃户垦田,牛忽蹶,鞭之不起。察之,则牛蹄陷入泥中,已没至膝,拔而出之,得瓦器一窑,色唯黄白二种,共十二件,质绝粗,似盆而小,形类腰鼓,缘口缀磁珠如鸡头大,联属亦若鼓钉。佃户触落十余枚,越宿完好如故。先生试之,果然,深以为怪,复命葬之。或有言:“凿而复完,必聚宝之物。”再命发之,不可复得。
兰岩曰:既掘之而后葬之,先生究属何心?乃物已炫于人寰,卒隐而不可复得,岂预知其非人世应有之物,而故化去耶?
梁 氏 女陕西白水县村民,其妻死,遗一子一女,皆六七岁,民复娶同村梁氏女为继室。梁少艾,民为所惑,于是日虐子女,击刺熨烙,体无完肤,民不能庇。民力食者,每戴星入市趁墟,梁早起炊饭。际夏月,窗牖不闭,觉窗外有人,凭窗向内而叹。梁仰视,见一妇人,蹙眉黄颡,满面流泪。梁惊悸发狂,自批其颊,邻人环救,梁大骂:“淫婢,奈何毒如蛇蝎,残我儿女?”众始悟为前妇之鬼所附。急灌以朱砂,愈时始定。遂自此病癫,往往自褪其衣,令儿女极力挞之,方以为快;或引锥自刺,遍身流血,尚不满意。一日,乃烧火箸,自烙其阴,深入八寸,大叫“快活”而死。白水令邱公理此案,尝为先君述之。
兰岩曰:荼毒子女,终罹惨报,天心岂或爽哉!
铁 公 鸡济南某富翁,拥资数十万,性极悭吝。居积取赢,持筹会计,日不暇给,而敝衣破帽,向亲故作贫窭状。老小数十口,日市肉半斤、菜数斤,饭脱粟,皆取给于一灶,早餐恒午饭,晚餐恒夜食。不设茶酒,终年不宴客,虽骨肉至亲,未尝见其匕箸是何形状。翁亦不知款客作何周旋。然往往见招于人,歌筵舞席,颇极欢洽,又似毫不知生人之乐者。乡人号之为铁公鸡,谓一毛不拔也。
近五旬无子,议纳妾,价欲极廉,而人欲至美。媒笑曰:“翁所谓又要马儿好,又要马儿不吃草也。是当求之于牡牝骊黄之外,讵可骤得?”翁嘱其速觅。居无何,有陕西客携一女来,不索值,但取衣食,不致冻馁以死足矣。女年十八,丽如舜华,翁喜惬过望,留为侧室,赠客钱一缗,不争而去。翁得女,嬖幸殊甚,曲意悦之,而鄙吝犹昔。女戒之曰:“昔乌氏倮鄙人牧长,寡妇清穷乡嫠妇,而名显天下,礼伉王侯,徒以富之一事耳?君之富堪敌国矣,不特不能知名当时,且将泯焉漠焉,几不得与中人伍,窃为君羞之苦之。”翁讶曰:“尔胡为出此言?独虑不造次间有人属耳耶?且尔言过矣,钱之为物,难聚而易散。我自龆龀时节,多市扑满。日积数钱,积十二年,共得二百二十余扑满,扑而计之,得钱三十余千。贯之以索,贷之于人,权其子母,又三十年,计之,甫能盈兆。中间又设赌局,如一切呼卢、压宝、樗蒱及琐琐罗丹拍格诸戏,取其头,迄今又十余年矣。凡经营五十余年,仅有今日,则积财之辛苦,予备尝之矣。平生所见所闻,诸晋绅世家,或竭资营第宅,或倾囊助亲友,更有老悖不念子孙者,辄以白似雪、圆如月之宝物,沽酒市肉,日与宾客欢宴,一似与银钱二物有深仇大恨者,必欲尽力消耗之而已。予每以之自惩,犹恐久而不逮,尔乃欲我蹈此窠臼,其未知物力艰难,故漫作是语耶?小儿女福大几许,而自捐折如是,幸勿更举是念,罪过不小!”女笑曰:“聊以相试,何遽惊讶?儿岂不知君之志,牢不可破,将厚积余藏,欲以遗所不知何人者哉?”然翁自闻此说,终不能释,虽爱之如珍错,而防之如盗贼矣。
其密室中,旧有贮银铁柜十数,封志甚固,例一月一开检视。居无何,又值检视之期,婢媪僮仆尽摽诸大门之外,独与女闭户下窗,柜既发,则藏镪尽空。大惊,如失左右手,瞠目视女,诘其故。女笑而不答,翁大怒,即抽刀逼之,女笑曰:“君以儿为人乎?”翁怒曰:“尔非人,鬼耶?”女曰:“亦非鬼,实狐也。以尔鄙陋,故盗而之他人耳。”翁大怒曰:“平生血资,盗归何所?”女曰:“流通物也,盗去,何处不足以济人;岂必深藏固守于一老秃翁之手乎?”言讫,径入内室,觅之杳无踪迹。翁始信果为狐祟,大恸而绝。家人草草殡殓,所遗财物,劫夺一空,其宅亦随废为蔬圃云。
先是,翁宅后有楼七楹,为狐所据,已近百年。其祖父相延,于每月初二、十六日,具鸡子白酒祝而祀之,罔敢驰懈。及翁承家后,以多费罢之,又以楼房出租于人。狐遂大扰,妖异迭兴。其妻力劝,翁愤恨出入谩骂。一日,见群狐来辞曰:“翁全福之人,吾辈何能为,请徙去不敢复居此矣。”遂不再至。翁以为得计,初不意为其所愚弄至此。
兰岩曰:守钱虏深可憎恶,安得如此快狐,行此快事哉!辛苦五十年,未得一文享用,一旦尽空,大恸而绝,翁亦可怜矣。每读一过,令人叫快者三。
多 前 锋前锋多某,行二。未得前锋时,与所亲同往东直门外城门下,习骑射,坠马昏绝。所亲扶掖以归,归家即苏,一无所损,但神痴不复解言笑,与食则食,不与亦不食也;与饮则饮,不与亦不饮也。越半月弗瘥,家人莫不闷闷。
会有服役老妪,出外市菜归,忽瞠目视。其主母问之,不答,良久,乃大言曰:“半月前,汝家多二爷,因坠马不能行动,汝等则弃之去,令多二爷踽踽城下,盼望家中人,两眼欲穿,屡次浼我寄信,未得其便,今日始得到此,可即令人去接,幸勿更缓。”家人闻之,大骇,同声唯诺。或问:“我家二爷,今在城下乎?”曰:“现在东直门外角楼下。”曰:“然则子为谁也?”曰:“我旧营房南门口开小铺之王老四也。缘去年与掌柜者算帐不平,呕气自缢死,冥中怜我冤,命协同溺死鬼那三,管理角楼下城湾河沿一带地方。前生亦曾蒙多二爷下交者。”家人闻之,愈错愕,应之曰:“知之矣,深劳尊驾,第请回,即刻使人去接也。”遂取冥镪焚之。老妪踣地,逾时方醒,叩之,悉不自知耳。
家人不敢视为荒诞也,群扶多至坠马处,呼其名而招之,往返三四。多忽发一寒噤,即时清白,向家人涕泣而道之曰:“汝辈一何忍心弃我于此,半月之久,不来一顾。苟非王二哥寄信,再十余日,我不复见汝辈矣!”家人环而谢之,无不先悲而后喜。多有少弟,亦童心而选事者,乘间访王老四及那三事,果不诬也。多今年已三十,为前锋且十年矣。每逢令节,必具香楮鸡酒于城湾,呼王二哥、那三哥而祭之,谓报其施,期于终身不哀云。
兰岩曰:受恩必报,不欺于鬼,多亦厚德人也。
骷髅某甲好打生。一日,归自朝阳门外吕祖阁,时已曛暮,见土城下一草屋中(土城,元时旧城),灯火荧荧,一扉半掩,探身窥之。见美妇人独坐炕头,笑容可掬,以手相招。甲喜而入,甫跨一足,即仆。次日为人救活,则一足陷古冢矣。问之,泣曰:“初以为奇遇,才入门,即见骷髅也。”
兰岩曰:世间纷纷,尽肉骷髅也,前人曾言之矣。然非心动,必不为所诱。噫!天下奇遇,尽属骷髅耳。甲当从此悟道,涕泣何为?
姚 植 之姚壮行,字植之,祖门名士,应聘入甘州提督李公幕府。府中园亭极胜,楼台池沼,广大幽深;绿树数百章,多百年物。往往有鬼物现形,日暮,人不敢过。相传康熙间,某为提督时,每杀人填园东夹壁中。迄今白骨髑髅,犹有存者。植之悉未之知。
向夕,植之独步园中,使馆僮行沽,将赏秋月。主人李公兴亦豪,适携酒盒来觅,遂相与坐亭畔,羏湖山下。并邀同幕二友,共举觞政。漏三下,二友皆醉,呕吐狼藉,各舁归寝所,主人亦扶醉入内。
姚量宏,仅半酣,兀立回廊,搔首看月,瞥见三人立池畔树荫中,姚问为谁,再三不应,移影向东去。姚疑为署中职役相戏,怒诃之。二人仍立不行,似嗔其以恶声相加者。姚欲就问之,乃绕出回廊,相去数武,二人倏不见。姚始悟其为鬼,连声呼童,而童不在侧。姚大惧,促步出园,惶遽中误走歧径。花深树密,秋草纵横,此际风鹤皆兵,一履脱落泥中,不遑拾取, □袜而奔。蓦至一废轩,前有三人坐栏干上,姚急呼“救我!”三人不应,而起悲声。惊视之,二男一女,男无首,女浴血满身,皆裸身而坐。姚狂叫返走,颠踣无算,幸馆童提灯来觅,掖之归室。病忡梦悸,两月始瘥。
兰岩曰:断首残躯,其形何惨;想黑暗地狱,不知几许矣!世之掌兵权者,幸勿草菅人命,徒嗜杀戮也。
新安富人新安有富人某,为葛商于江西。性贪淫残忍,力结官府,人多畏之。其在洪都时,尝同数客游松门,见一浣衣濑女,婉妙殊绝,命僮仆捉入密林深境处,欲污之,女滚地哭骂,抵死不从。富人意兴索然,将纵之去矣,而客有附庸为虐刘姓者,教其缚女手足,裸而仰绷于石上,主客童仆递淫之。自午至晡,更番一十六人,女不能任,竟死林下。遂委之而去。女家得尸讼官,严捕凶徒不获,事亦寝。
富人家有一子,为太学生;一女年十八,尚未字人。新安风俗勤俭,虽富家眷属,不废操作。值采茶时节,结诸女伴入山,暴雨骤至,各觅歇处。富人女独立于岩下,徘徊间,闻有唤其小名者,张皇四顾,而声在石内。女大惊,痴立,石曰:“汝勿惧,我山神也。汝父在客中恣横,淫死人女,女控诸阴司,阴谴甚重,将报之于汝身。大士以汝母日诵经咒,绣佛长斋,发大慈悲,令解汝难。汝父作恶不悛,惨祸即将至矣,汝其速归,勿集于此,此非善地也。”女怯惧泣拜,踉跄冒雨而走,山径滑溜,起跌数四,始见诸女伴聚集山亭下,群讶曰:“许时在何处?令人悬拟。”女绐以失路。言次有四五恶少踵至,咸指女笑曰:“不在岩下,何故狂奔至此?”饱眼而去,女始悟岩下非善地之说,微神告,几遭强暴,阴诵佛号不绝。
既归,以白其母,母叹且泣曰:“以汝父素行,又何事不屑为,神佛岂欺人哉?”嗣此戒律愈严,女亦信心奉佛焉。
其子年虽少,颇有父风,乡人称其克肖。屡梗母教,母甚忧之。一日,有亲戚归自京师者,其子往候之,话及京师人物众矣,究竟何等人为最乐?亲戚曰:“乐者甚伙,要皆高不可下耳。尔我今生断不能及。唯一等人,极可歆羡,盖太监也。”子曰:“刑余之人,有何可乐?”亲戚曰:“汝但知其人道已绝,必乏乐趣,而不知其可乐之处甚多,试为子偻指注之。夫王公至贵者也,然望天子之居,不翅天上;彼以阉故,得出入不禁,一乐也。不耕不织,而一生吃着不尽,二乐也。父母不敢以为子,兄弟姊妹尊而奉之,三乐也。靡不素封,人不见之物,彼能见之;人不得食之物,彼得食之,四乐也。无妻子之累,有福独享,不必为后人计,五乐也。有此五乐,何乐如之?”其子倾听,神为之移,问:“吾辈亦可作太监否?”曰:“谁不可为,但多此胯下一物耳。”一笑而罢。其子归,一路冥想,决意自宫,尚恐见阻于其母,潜袖剔刀入厕,自割其势,大叫晕绝,家人觉而救之,已殒矣。
无何,富人归省,其妻以女之所以生,并子之所以死,悉告之,意在讽谏,富人伸首向天,呵呵作怒笑声曰:“妇人女子,畏信鬼神,古人或遭腐刑,或置面首三十,岂皆宜报与其祖、父耶?总地狱之说,荒唐耳。如果有之,吾将向冥王乞请,必遍历所谓刀山剑树者,以广见闻,又何惧之有!”其妻哂曰:“虽十八层地狱,尽当奉屈一游,所虑流连忘返,不得再见天日,为妻子忧耳。”富人怒而大闹,遂析宅另居,不复结谈。仅月余,即为二竖所困,日见前所淫濑女立榻前,或与青衣数人杂坐于室,若有所俟。凡数夕,女又领两青衣械一人至,囚首垢面,向富人泣诉曰:“松门事发矣。”视之,即前日附庸为虐之刘姓客也。富人亦惨凄不胜,呼其妻女至前,哭告所见,并详述前事,乞为忏悔。言未终,忽声喘如牛,大叫:“我去!我去!”而死。
妻女悲其罪孽之深且重也,同向佛为诵经,以求超度。女终身不嫁,奉母终焉。后有人自江西来,传言刘客于某月日自残死矣。计之,正当富人死之前一日也。祁门尹吴金泉尝述以勉人。予及诸外弟,皆熟闻之。
兰岩曰:为恶不悛,终遭显报,冥冥中岂或爽哉!
维 扬 生江都某诸生之宿迁,同二友谒西楚霸王庙。因话及巨鹿之战,及垓下之败,感叹移晷。生独以为不然,曰:“千古无才无识,庸而且碌者,项王一人而已。昔虬髯客志在天下,一旦见文皇,自惭不逮,甘心逊避,远帝扶余;吴越王负盖世之雄,奄有东南,而观衅中原,终守臣节。此二人者,非不欲创业垂统,为一朝烈祖,施后世而传无穷也;特度德量力,见机而起者,亦见机而止,故不愧为豪杰,不失为英雄。岂若项王矜扛鼎之雄,逞拔山之力,以沛公之豁达大度,不识其为真人;以张良韩信之才,不识为国士。亚父以反间死,韩生以直谏烹。徒具盖世之资,虚负重瞳之表,乃太史公犹列入本纪,江淮人祀以崇祠,此天下大不平事,而诸君尚津津然置诸齿颊,且有景行之慕,独不虑贻识者笑乎?”
二友曰:“不然。项王以暴,人故小之,要亦劫数使然。究其人亦有足多者,如烧秦宫室,毅然不袭秦弊,封六国后,义也;会鸿门,释沛公,信也;七十余战,未尝败北,勇也;不杀太公,仁也,恕也;一败涂地,不忍复生,果也。君书生之见,妄诋英雄,毋乃不自量乎?”
生艴然曰:“君辈不足论古人。我与我周旋久,自为酬酢可也。”因呼僮索笔题句壁上,曰:“炎刘受命顺皇天,天使重瞳作獭鹯.千古中原群盗贼,让君马首一鞭先。”题毕,掷笔大笑。二友默然,遂分路而去。是夜,生梦中为人缚至一广殿下,见项王按剑而坐,盛怒叱之,声如巨雷,栋宇震撼。生震慴仆阶下,伤折一股。王命拔舌,即有数壮士同声而应,蜂拥至前,一人抠抉其舌,极力拔之,生大叫而寤。舌遂卷曲,不复能作了然语,右股亦病瘫痪,终生不瘥云。
兰岩曰:项王事已隔几千年矣,何来狂生,畅一时无稽,致终生残废,悔何及哉!甚矣,人不可不慎言也!
市 煤 人癸巳仲夏,过访宗室双丰将军,立谈廊下。见一人裸身荷担,入庖厨供煤炭者,胸前背后各有伤痕,长咫尺,阔寸余,怪而询诸将军。将军曰:“此奇闻也,会须细谈。”乃煮酒设馔,为予详述之。因言其人王姓,雄县人,市煤十余年矣。方其少年时,村居贫甚,肩挑以食力,逐日担瓜茄之属赴菜市。而所居去市遥远,鸡鸣而起,犹恐后人,例于五更辄往趁墟。一日,行至半途,遇迅雷洪雨,行不能前。于电光中,见路旁矮屋数椽,葭蓠绕之。王入篱窥户,则门环系以麻索,虚无人焉。王解索启扉,息肩其内,复闭门,蹲踞炕头。一食顷,忽闻橐橐之声,窃讶之。久之声渐繁,于烨烨电光中见一人绕地而踊。王大骇惧,屏气不敢移动,惟瞠目直视。瞬息间,其人倏至面前,遂能辨其面目:被发蹙眉,吐舌唇外,长数寸。王骇极,手足失措,正张皇,其舌忽触于额。王狂叫惊走,奋力扑窗,纵身而出,昏然仆地。黎明后,始为行人救苏。备详其事,众咸集错愕。
既而村邻渐至,共云前一日有妇人缢死梁间,已报官,尚未检验,不意竟作怪如此。同入视尸,已僵卧炕下矣。王惊定思痛,觉胸前背后似刀割不可忍,解衣视之,皮肉狼藉,众共测其故,乃悟突出时,因撞折窗棂,是以上下两受其伤也,不割腹拖肠,亦云幸矣。迄今逾二十年,将终其身患疤痕焉。予初闻,甚异之,既而相与捧腹。
兰岩曰:负气自缢,又作怪异,诚不可解。岂不得其死者,果皆为厉哉?王不幸遭此惊痛耳。
鼠狼某佐领好酒喜啖。一夕夜归,市羊蹄六七枚,火酒一瓶,拥炉独酌,弃蹄骨于地。蓦闻墙角下窸窣有声,挑灯谛视,见小人十余,各高五六寸,或男或女,装束悉类时人;皆背一竹筐弯腰拾取蹄骨,置筐中,移时而尽。某心悸,取火箸掷而击之,一人仆,余惊走,悉入壁洞,仆者滚地唧唧,随化为鼠狼而逝。
兰岩曰:为拾余骨,至遭掷击,怪亦贪矣。人之贪财物而任意攫取者,须于取时防为人之所击也。
巨人应城王家口,有村氓十余辈,以秋稼将登,同于田间作芦棚守之。一夕,聚饮月下,倏有旋风自北来,势如山岳,群以为怪。既而渐近,约去二矢地,忽停吹不动,形如浮图。但闻声震如雷,化为巨人,高二丈许,白衣白冠,手持白幡,向众一挥,仍为旋风向南去,急如奔马。众悉惊绝,良久,始陆续复苏,哄传乡井。伙中有三人,一持观音咒已三年,一不食牛肉,一大醉熟睡,未尝与睹,尚以为妄,然亦不敢复往守田矣。迟数日,十余人接踵暴死,唯三人无恙。
兰岩曰:诵咒戒牛,得免于难,固矣。至于酒能误事,人尽知之,而此人独以大醉免死,是酒又能救命也,岂巨人亦惧其酒狂耶,抑醉亦为冥间所弃耶?
白 莲 教京山富人许翁,世居皂市阳桑湖畔。为其子娶妇,亦乡宦而富豪者,妆奁丰厚,一乡之所艳羡。有偷儿杨三,觊觎半年,以许防范严,无从措手。会其子拔贡,许亲送入都,将肄业成均,以图进取。杨俟进行,而夜入内室,伏暗处俟之。时新妇方娠,不耐久坐,二更即寝。相伴唯二婢,就灯作灯黹。良久,始闭户亦各谋睡,移灯至几上,光明如昼。杨闻鼾声,知已睡熟,方欲窃发,蓦见房门自开,一人启帘入,深目耸鼻,黑须绕颊,背负黄布囊,狞恶殊可怖。杨阴念吾道中未见此人,必有诡异,姑屏息蝟缩,以觇其所为。
其人鹗顾房中,探袖出香一枝,燃之于灯,插二婢枕畔,乃立新妇榻前,挂罗帐于金钩,启绣衾以秃指。妇面内而卧,花睡正浓。其人戟指闭目,口中喃喃似有所诅,随以手指妇背者三,妇忽蹶然而起,向其人赤身长跪。其人开布囊,出一小刀,剖腹取胎,破胎取子,复剖子腹取其心肝,贮小磁罐内,纳裹囊中,背负之径出房去。妇尸随仆床下。
杨睹之,惊怕忿恨,盗念顿灰。出户尾之,密观其所经,历门数重,皆见其人以手拂之,悉洞开无阻。卒至村口一旅店,尚掩半扉,其人侧身入,扉乃阖,且闻落锁声,知为妖人寄迹之所。因念彼既伪作行客,岂能出不由户,聊憩檐下,坐以待旦。
鸡初唱,店门复启,其人负囊而出,杨急起捉其臂曰:“客请少停,有密事举白。”言次,拖入店中,抱持之大呼曰:“主人速来,为汝擒得妖人矣!”其人大惊,极力摆挣,杨抱持益坚。俄而群客惊起,主人亦至,环问其故,其人曰:“我四川蜡客,欲赴江南,今日早行趁路,不知此兄何故突来纠缠。”杨曰:“勿听其饰说,但检其布囊,便有证据矣。”众是之,开囊聚观,则累累然磁罐数枚,复欲开罐,其人惶遽抱罐而呼曰:“罐中黄白为一生衣食之本,奈何扰攘!欲劫我财耶?”佥怒曰:“青天白日之下,众目共睹之时,谁劫汝财?无事出言伤众,显有情弊!”主人挺身奋出,曰:“有事无事,予一人任之,第开看,无多言!”即夺一罐开之,见鲜血满中,腥气触鼻。取器倾视,尽小儿心肝,数之得七罐,尚空三罐。众莫不骇异,致诘那得此物,杨曰:“彼必不承,请以代白。”因述夜间之事。众人大惊,曰:“纣以天下之尊,刳剖孕妇,尚为不可;汝何等人,破卵伤胎,不一而足。苟非上天好生,假手宵人,则吾乡之孕妇小儿,无噍类矣。”于是大动公忿,竞挥老拳。
主人恐其致毙,方欲止之。其人忽瞑目大叱,众拳到处,如触木石,指节损破。主人大惊,仓卒间急提一罐,自其人头上倾之。其人连作恨声,曰:“罢了!罢了!莫非数也。”众复殴之,主人曰:“小不忍则乱大谋,倘打坏,谁任其咎?不如执之送县,自有国法在,听官断可也。”送其之县,许家男妇已在,杨更述之。许妪大哭曰:“凶犯已获,吾不忍复至公庭,致宦家闺秀,暴露尸骸也。”妇母家感其言,亦皆罢讼,相与驱车而返。县宰细讯得实,方知为白莲教妖人之党,取小儿心肝者,亦行持邪术必需之物也。时湘汉一带胎妇被剖者甚多,至此始得其故,并得其党名姓面貌数十人,陆续捕获。狱成,寸磔其人于市。杨杖二十,给银五十两,责其为盗而赏其捉奸也。
兰岩曰:妖术杀人,惨酷已极,固天人之所共愤者。卒乃假手宵人,以败其事,抑亦巧矣。不然,兴讼结仇,多人牵累,何能一旦痛雪新妇之冤哉!
鬼哭贵阳太守某公之母,病濒危。亲戚邻里来候问者,皆设酒馔于厅上款之,二更始散去。 余尚多,有子侄四五人,复聚饮于斋中。三更后,忽有哭声,越北窗外,类少妇而音甚惨切。举室惊默相向。有二三胆勇者,出户视之,于月下见一白衣妇人,循墙而西,径入角门去,无不毛戴,咸知其为鬼也。一食顷,闻宅内悲声群动,家人奔走来告,太夫人已气绝矣。俗谚有丧门吊客之说,理或不诬也。
兰岩曰:其事有之,其理不解。
袁翁长山袁翁,少极贫,居城外一破屋中,几于行乞。一日窘甚,饥虚已数日矣,无如何,检点破衣襦数事,至典肆欲质钱若干。肆主曰:“此等物不值一文,可持去。”翁太息曰:“我非滥为者,特以饥不得食,称贷无路,乞食不能,故万不获已,以此为质,不过聊以为信,得钱则取赎耳。幸念素识之情,用质数十百文,以延残喘也。”肆主以为笑谈,置不理,翁愤然曰:“恨我一时在困苦中耳。苟有日发迹,誓亦开一解库,彼时虽有人将死孩儿来质,亦必质之矣!”店肆最忌质死孩儿之说,闻之颇不甘,第以其贫窭至极,不足与较,故为隐忍。
翁归去,一路冥想,毫无生趣,乃止步向天号泣曰:“呜呼!袁某自问于心,所行之事,无不可告人者,胡为而竟至于此耶?”良久辍泣,复行。忽破衣为棘刺所牵,猝难摆脱,屈身摘之。觉棘下土甚松,试抄以手,土中有物累累然,白光灿铄,取视二枚,则朱提也。大惊喜,即以破衣裹数锭,仍以土密掩其余者以归。次晚,复往取之,多不胜取。数旬方尽,约略二万金,不敢彰露,先作些小生意,逐渐张大。一年之后,遂为巨贾。问舍求田,买僮蓄婢,故于宅旁开一典肆。
前肆主闻之,讶曰:“袁饿鬼果有今日耶?昔者受其恶言恶声,每一念及,心实不甘。今趁其发市之始,盍一往,故犯其忌,聊申夙忿乎?”乃觅二死孩,裹以襁褓,挟至其市,求质银十两。主柜者大怒,势将用武,翁适在侧,急止之,而拱手向肆主曰:“老兄欲证成我为信人耶?此孩之死,正值小肆开市之日,不为无缘,请如数质之。”因使人贾一小棺,殓孩于内:“此孩不必远送,即我所立地砖下瘗之可也。”急呼僮仆执锸,就脚下掘一穴,才尺余,忽得一石板,发之,板下列巨瓮十数,瓮中白镪皆满,一肆大惊。肆主见之感叹,始知翁长者,天固有以默启之也。再拜谢罪而去。
翁自此富甲一县,已而生子,子生孙,皆能读书上达,有仕至尚书者、督抚者、卿贰者,科甲连绵,迄今正当鼎盛也。
堪舆护军参领某,少壮时,从征青海,为贼所掳,械送某喇嘛处。至则入一大刹,喇嘛据床坐,年届期颐,两睫垂皮寸余,尽掩其目。闻某至,呼至床下。侍者进牙箸一枝,喇嘛以箸拨启其睫,束以哈达(帕也),露两瞳如碧琉璃,明彻似蜻蜓眼。某异之,再拜顶礼,祈为解脱。喇嘛曰:“半年后,当返中国。此亦定数,未可幸脱也。吾视汝无大根柢,只可授一术以终身耳。”遂留之,朝夕悉有秘授。凡六越月,大将军底定青海,喇嘛致书将军,言某终守苏卿之节,将军取之以归。某累官至护军参将,遂以精青鸟之术,知名辇下。
时有山西布客死京邸,乡人瘗之丛葬处老槐之下。后十余年,其子经商颇利,累资巨万,故乡已获牛眠地,议发槥归正首邱,祈某一往勘之。某至墓所周视,即曰:“此穴得木之气甚旺,不可更迁也。且发土更见肢体,与君大不利。”子欲中止,其乡人皆不欲,曰:“富而不荣葬其亲,至掩骼异地,非孝也。”子不得已,佣工发掘,未及咫尺,已见槐根萦绊,抽而断之,清香扑鼻。及棺,则尽为桑根蟠络,不露寸木。竟半日之力,始取棺出。棺已朽,一臂在外,工纳之,臂折。子大哭,观者靡不惋惜慨叹。子扶柩归,于路坠马,折一臂,遂成废疾,卒于逆旅。棺厝一古田中,无马鬣封也。
又,护军统领某公为其先人营葬,会葬者接轸。灵辇甫至穴前,某趋至公前,启曰:“职家贫,资钱四十万,所不能矣,谨具生刍之吊。今观佳城郁郁,而土色纯殷,恐至不祥,请一观朱寿之器。”公素耳其名,亟命启幕示之。某惊曰:“穴已定乎?”公曰:“定矣。”某曰:“且勿葬此穴。”盖是穴为张某所点,张亦素有盛名,师心自用者,闻之,大恚曰:“君勿喋喋!舍此岂复有正穴哉?”众多附和之,遂下棺而崇封焉。某顿足曰:“此大缪矣!”急取锸向墓之南,掘地为沟,深尺余,长二丈,阔一尺,曰:“得此,其庶几免乎。”既而辞去。以煤炭大书一“火”字于碑阴。张见之,诮姗不已。俄见数骑自城中飞奔来报,宅中失火,廪厩俱焚,公大惊,始信其术之神。自此,名愈噪。
所居邻历代帝王庙,院东悉属红楼,或谓:“大不雅观,盍去诸?”某曰:“吾今老矣,平生信天株守,不善夤缘,所赖此数仞红墙,冬来可博一外任,以饯余年耳。”至冬,果以卓异授江南一参将,五年后乞休归里。宦囊颇裕,但不敢复为人相地,相则两目赤瘇,每数日不瘥。
闲斋曰:参戎公今下世矣,伊君其婿也,尝为予言其异绩甚多,悉堪纪述。方其为护军校时,偶偕三四友人,携酒郊游,小歇一墓门下,墓前松楸荫翳,咸啧啧以为佳城,公曰:“此绝地也,何足称羡!”友问其故,公曰:“此松柏皆百年物也,苟有子孙,则斩伐而货为栋梁也久矣,焉能至今无恙乎?”友群笑以为恶谑。既而坐旗亭,询及墓主,酒家佣曰:“此汉军张氏之茔也。张故百万富,而今已矣,绝嗣数十年矣。”众大骇,益神之。夫公之术固神矣,乃为所谑,亦穷理至乎其极者也。
兰岩曰:一术之精,便能言之如响,趋吉避凶,未始非道也。神乎技而进乎道,信乎!
尤 大 鼻咸宁尤大鼻,贩皮货于天津。与布客董九,亲戚也,而相友善。董有子名韶,年十七,丰神隽逸,资质慧秀,不类贾人子,尤深爱之。
值年午节,尤携韶出游河上,过闹市,车马阗凑,遂相失不能复聚。韶觅尤不得,独坐河干树下暂歇,见肩挑白酒卖者,呼而沽饮之,白酒甘冽,殊适渴喉,一举数碗,炎暑顿消。韶固稚弱,未尝饮酒,白酒虽薄,亦不能任,眩晕颇甚,就卧树下,无复知觉。
良久醒来,则在一纱帐中,衾枕悉具,惊起欲遁。忽一人振管辟扉,秉烛而入,则一十八九女郎也。修眉素面,含笑嫣然,置烛于几,低鬟敛衽曰:“日间归自外家,见子醉卧茵草,恐犯风露,故设榻相款,子其勿疑。”韶始恍然,感荷无尽,即欲辞去。女止之曰:“时已入夜,路且隔城,去将安之?宿此为便。”韶曰:“与子向无交涉,保敢便住?”女曰:“饮啜前定,即邂逅亦非偶然,幸勿作客态向人。”韶谢曰:“惠然肯留,深惬素望,第惭少子不学,出言市井,谈锋不敌,徒聒听闻。”女笑曰:“儿闻丹漆不文,白璧不雕,质既无亏,何必受饰?且子硍词谦语,婉而多风,齿颊芬芳,须堪取则。得承一夕色笑,死不为夭。”因问何字,韶曰:“童子无字。问名,则是董韶耳。”于是絮语间杂,妖言隐谜,女或如不闻,或偶一应答,尖颖刺人。韶神魂俱荡,如在醉中。壁上悬乐器,制甚古雅,不识其名,女曰:“参差也,一名洞箫。”韶曰:“然则卿必知音者。”女曰:“有孔则吹之,有弦则拨之,顺其自然,自能合调。若夫胶柱鼓瑟,虽有元音,从何发泄?是以知音之难也。”“能歌乎?”女曰:“《懊”》之曲,《子夜》之声,但堪礗 于一时,讵足喤聒于大雅?乖音错节,不足以征。深夜矣,与其隔锦屏于鄂渚,何如觅佳梦于巫山。“韶腼腆从命,遂相与就寝,低帐昵枕,极尽欢爱。留连数日,不思旋返。更得逐渐尽交其同类。有名小兰者、小惠者,有名小寿者、秋红者,要皆姝丽,各具所长。女名春翠,色艺独为群姬之冠,诸姬亦自知不逮,凡百将顺。
时盛夏暑热,四姬邀韶,共浴莲沼中。狎戏方殷,春翠忽纵目远瞩,大惊曰:“妖道亦太狠毒,直寻逞至此耶!”不暇着衣,白身回走,四姬失措,提裙挈裤,纷纷狂走。俄一人飞马至,绣衣青巾,貌极雄伟,问韶曰:“彼众女子安往?”韶战悚水中,口不能言,但以手乱指。其人随手所向,绕沼而驰,卒无所得,意殊忿躁,连鞭其马。马拌鬣一嘶,御风腾起,急如飞电,瞬息不知所逝。韶翘首向天,痴立瞠目,旋闻人声喧嚣,似有人呼其名者。惊视之,则其父及尤并相识数辈,毕集沼畔,扶之出水,衣而守之。一饷时神色甫定,四顾园亭乌有,莲沼无存,但见几树高槐,数抔荒冢,冢前积雨成潦,葭荻丛生,复爽然若有所失。回念诸女,不觉潸然。以车载归,众亦散去。唯其父与尤在旁。因诘如许时宿食何处,乃一旦独浴积潦,甚不可解。韶不能隐,一一吐实,二人不胜骇愕。尤叹曰:“自午日相失,在在谘诹,令尊为汝忘啜废寝,憭慄自伤。原其咎在予之不谨,讵能自安。亦曾拟议,或遭狐鬼,愈益忧惶。夙闻某庙李道士有奇术,往祈之,彼授一符,令去郊外焚之,焚讫,必有狂风,但从风而往,必有究竟,不意果能获汝,李道士真神仙矣!第可恨此女,不测是鬼是狐,则作如许狡狯,必报之以泄吾恨!”董曰:“得人为幸,遑计其他。且彼既能幻化惑人,岂无术自卫?苟一选事,为祸不浅。”韶亦劝慰,谓奈何与异类较短长,尤终不释然。
翌日,城门甫启,即提一短梃,奔至积潦前大索,无所获,卒至古冢旁,见茂草中一穴,大如碗,黝然而深,莫测底止。尤笑曰:“得其巢穴矣!”然无可用武,踌躇得一策,乃多取朽木槁枝,填塞穴口,燃火薰之。一食顷,釶然一物,冲烟突火而遁。视之,一黑狐也。迅走如风,追之不及。方却回,又连出四头,一白三黑,仓皇四散,皆不能逐。后遂无继者,尤笑曰:“此即所谓诸女郎也,与族俱行,此举徒劳矣。”欣欣然归,述之于董。董大惊曰:“胡不见商,则独冒此险?彼皆甘人者,既皆逸去,必图报复,兄不可疏防。为兄计,不如暂归,以避其祟。”尤曰:“予正望其来,岂可反为葸避?”董知其不可谏,阳称其勇,而阴为护卫。
一日,尤将出城责逋。董父子请偕,尤许之。及出关,尤内逼,往登溷,董父子伫俟檐下。少焉,闻尤在厕中骂人,董方猜疑,忽謣然一声,骂声顿止。董父子趋入,尤已倒置溷中,两足伸缩,厕中更无一人。拼力扶救,粪蛆无处不有,幸不致死。董父子亦不能无染。遂相与至河上浣濯,逾时始各就绪。董因诘尤:“与谁口角,致坠溷中?”尤笑且叹曰:“不听药石言,便有腌脏气。予始登厕,即见一黑狐人立壁角,向予切齿,予方骂数声,彼突至面前,极力排挤,不觉仰面颠坠。平日英雄,扫地尽矣。”董父子亦为之捧腹。
亟归店,议作归计。董虑韶召邪,亦令同归就婚。择日趋装就道,暮宿逆旅。夜半,春翠忽至,与韶同寝,尤闻韶喃喃絮语,谛听之,如与人交媾者然。悟其又为狐祟,大声恐吓,韶惊觉,已失女之所在,然遗精濡席矣。尤诘得其故,复大骂。
已而就寝,忽失尤。韶起,秉烛遍觅,闻鼾声出自一米瓮中,瓮上覆一瓦盆,泥封甚固。急呼主人,俾开之。主人曰:“此腌菜未熟,开之何为?”韶曰:“有人在内,焉得不开?”主人骇异,听之果然。急开之,则尤蹲踞其中,周匝皆菜,仅露头面,撼之始觉。问所以入瓮之由,荡然不知。众猜想移时,莫得其解。久之,尤忽自悟曰:“此必彼狐,请我入瓮耳。”主人求得其故,亦笑而咋舌,曰:“更无可疑矣。”尤一路为狐所弄,愈出愈奇,直入河南界,始获安宁,其后亦无他云。
兰岩曰:一夕欢爱,天缘已早定之。狐虽摄入洞中,并无伤害意。既已去之,何必仇之,致遭戏弄,尤亦选事人哉!
董 如 彪嵩阳董恒,字建威,以参将褫职家居。年四十余,称雄一乡。性好武勇,所交游悉射皮饮胄、飞苍走黄之人。艳妾六七人,争妍斗媚,以悦一人。第宅复闳壮,园亭之胜甲一邑。园中有池,可容刀。缘池绿围千章,就中构轩五楹,颜曰“万绿”,极宏敞。值夏日,与其俦类讲武其中。其父禁之,弗悛也。父殁,愈不自戢。
生二子,长如彪,年十八,次如虎,年十六,皆出侧室。而如彪禀赋与父殊,秀外慧中,尤喜篇什,驰马试剑,非其所好,以故失父爱,鸡肋常遭老拳。家有老仆葛封者,质朴憨直,好强谏,董稍惮之。封有子印儿,年亦十八,为彪、虎馆僮,韶秀慧黠,一家之所钟爱。
适秋高马壮,董率二子及僮仆三十余人,负弩肩枪,呼鹰嗷犬,往猎于山。自辰至申,获禽甚少。兴尽将返。釶一大黑狐窜出草中,董逐射之,连发不中,狐突至如彪马前,逡巡欲遁,董急呼如彪射之,如彪但束手笑,狐遽逸去。董叱曰:“懦弱子何颜甲至此,不畏若辈笑耶?”如彪曰:“家中羊豕甚多,岂必猎食?”董大怒,曰:“小子生为男儿,毫无丈夫气,岂复董建威子耶?汝欲食羊豕,吾偏以汝伺虎狼。”遽喝下马,夺其弧矢,但与一火枪曰:“留汝于此,不得狐勿相见也!”言讫回马。
葛封弃枪投鞭,涕泣叩马而谏曰:“大郎所言非无理,主人奈何逞一时之怒,则弃之万山之中而不顾乎?且为人之父者,教子于义方,弗导于邪。凡邪嬖之事,无足为子孙效法者,主人自为之则已矣,何必戕贼大郎,欲其济恶,而不欲其斡蛊也哉?”董怒曰:“汝病狂耶?胡为悖逆至此!”对曰:“老奴不悖,主不自知其非耳。夫人之所以修身齐家者,仁也,孝也,慈也,悌也。今主日以杀兽获禽为乐,不体上天好生之心,可谓仁乎?父死未葬,爱及田游,可谓孝乎?弃弱子于荒山,以餍麋鹿,可谓慈乎?二郎旁观,不发一言劝止,岂教之以悌之义乎?使大郎有罪,主人且当分谤;矧其无罪,弃之何名?”董怒发如雷,马箠乱下如雨,封头面皆破,流血满衣,释手而退。董遂纵辔出山,众人毕从。封大骂众人,助纣为虐,一何丧心。乃呼印儿而嘱之曰:“汝其追随大郎,生死与共,吾耄矣,无能为役。俾大郎得狐而返,不致他变,则汝亦当如汉帝列侯得功狗矣。不然,即此永诀耳!”唏嘘上马,连促令去。
印儿踊跃而去,见如彪于岩下,方倚枪而泣,印儿慰藉之。如彪得伴,殊慰,相与觅狐,杳不可得。既而苍然暮色,自远而近,渐无所见。四山清寂,繁星满天。树响水鸣,狼奔鸱叫。二人蹲伏石畔,恇怯殊甚。
久之,月出峰巅,烟笼涧壑,依稀有数人循岸径来,相去一矢地,谛之,非人,夜叉也。敦脄血拇,齿稫稫如锯,鹊行鹗顾,目光睒闪,气息咻咻。如彪战栗俯伏,屏息不敢动。印儿低语曰:“怪物非一,此间非藏身所,不如升彼高树,庶几免患。”如彪曰:“素未娴习,焉能升树?汝速自为计,明日收吾骨焉。稍迟回,即成两毙,转非汝父付托之意。”印儿不得已,潜登一松,自浓密处,垂首下观,历历皆辨。一夜叉行至石畔,蓦见如彪,遽滚地风旋,良久始定,拊膺而踊,若甚惊怪,作声呜呜,余者闻声毕集。一夜叉蹲地上,耸其背,一夜叉提如彪腰胯,置其上,负之而去。
印儿心胆坠地,忽下树密觇向往。历数稥稤,卒至一破庙前,有夜叉甚伙,皆拱立庙侧。后数大树皆参天,印儿复缘其上。隐隐见庙中有二人,一左一右,正面坐;又有数人列坐,衣冠奇古,身体甚伟岸。趋跄其下者,又不下数十人,皆不作夜叉形。又见诸野兽,如虎豹、如熊罴、如豺狼獐鹿狐免者,纷纷庙外,何止千百头。夜叉置如彪于阶,蒲伏而出,似极震慑。右坐者曰:“董恒恣虐不仁,冥报在迩,今乃忍弃其子,亟当先杀之,以抑众怒。”列坐一人曰:“不可!董恒虽恶,其子无罪,且一言梗父,有止杀之心。罪人不孥,不肖子犹将宥之,况如彪贤子乎?”右坐者曰:“然则将何以处之?”列坐者曰:“不如释之,上以体上帝好生之仁,下以行明公恤刑之惠。至于报德报怨,自有主者,非吾曹事也。”右坐者曰:“参军之言是也。”命夜叉仍负之去,置故处。夜叉方举趾,即有一老人跪阶下启曰:“适承明谕,报德报怨,自有主者,董如彪与臣有恩,请主之。”右坐者曰:“可。”老人叩谢负如彪而出,蹒跚东去。
印儿下树尾之,越险履稫崎数里,抵一洞口,老人欲入,忽回首见印儿,讶曰:“尔何为者?”印儿曰:“偶迷路,欲觅一宿耳。”老人曰:“此间非子所宜至,宿愈不可。”印儿曰:“主人被负至此,予将安归乎?”老人熟视曰:“得无见诳?”印儿曰:“如其不然,予纵好事,亦不当深山暮夜,涉险绐人。”老人点首曰:“此说大有理,不复汝疑,但从我行,保汝主仆得啖饭处。”因同入洞,洞中黝暗,颇不易行。凡数折,忽大开朗,平衍广阔,虽戴石履土,而回廊曲室,无所不备。男女数十人,聚候于庭,见负如彪至,莫不欣慰,争来扶掖,安顿榻上。饮以朱砂汤,如彪神气始复,双眼微开,印儿遽遂拥之泣曰:“大郎苏矣,勿惊。”如彪见印儿,矍然起坐,问此何地,岂其梦中耶?印儿哽咽告之,老人曰:“此洞天也,隔绝人世,不知其几由旬,欲归不得矣。汝止此,无徒悲。”如彪拜问出处。老人自称胡叟,“儿女顽劣,不计利害,非子仁者开一面之罗,则此时肝脑涂地矣。”如彪故颖悟,便知即日间所纵之狐也。自念既有施于彼,住亦无患,密语印儿,印儿亦恍然,遂相安,不以为异。
日渐惯熟,虽闺人亦不相避忌。叟二女,长曰阿笋,身小而洁白如玉,媚曼双绝,为九姻所重;次曰阿嫩,修眉细目而微麻,婉妙殊甚。叟议以一女妻如彪,而莫决谁可,胡媪曰:“盍效法古人,以红丝系女腕,而棼其头绪,令董郎随意牵其一,为宝窗之选。”叟曰:“是或一道也。”阿笋止之曰:“董郎有大恩于妹,以妹家之,情理兼尽,谁曰不宜?”叟拊髀曰:“此不易之论也,夫复何疑。第如汝之能让,亦有足多者。”笋含羞而退,于是以嫩归如彪,举室艳羡,以为玉蕊璚英,天然佳偶也。
笋酷好咏吟,时时如彪夫妇,相与谈诗,或分笺拈韵,共相唱和。如彪尝盗小婢,为嫩所执,戏令长跪,而批其颊,诸婢传以为笑。笋谑之以诗曰:“鹣鹣比翼鸟,一夕忽分单。夜静更深后,鹤行鹭伏前。雪肤依草荐,玉掌示蒲鞭。俯首天生气,郎当犊鼻边。”如彪见诗笑曰:“阿姨可谓揣摩到家矣,然而尚有未尽处,试为足之。”乃和而返之曰:“垂成事忽败,肘膝赴床前。方寸痴如醉,双腮热似燃。夜深孤鸟动,春老一蚕眠。不杀刑犹酷,飞凫压两肩。”笋展诵一遍,衔袖而笑。嫩怒之以目,曰:“子无伎俩偷香,奈何以我解嘲?”如彪曰:“句句实,字字真,岂有虚假?”嫩曰:“字经三写,乌焉成马。况事已隔日,汝等诗人更多附会,往往诬妄好人,那足为凭!心正何怕眼斜,一任汝曹喋喋!”笋曰:“妹以阃威自鸣得意,妹夫又口有雌黄,皆非儿所当究。但借此作一诗题,聊以破闷耳。”嫩戏拍其肩曰:“姊姊作奇想,便强使人削趾适履,独不念隔膜之词,传之悠久,徒为乱真之赝乎?亟当自忏,勿泄于人!”笋笑曰:“妮子包羞矣。既出软语,姑置之。”遂裂诗于烛上焚之,欢而散。自此与如彪相狎,无所不至,但不及乱耳。
一日,姊妹同往舅家,翁央印儿为御。笋于碧纱中,见其韶秀,归制《如梦令》辞曰:“掷果潘郎风味,傅粉何郎风致。底事不同车,忍作执鞭之士?留意,留意,留意询伊名字。”既而出户,疏于防检。适嫩携如彪来,得辞竞观。嫩笑曰:“儿今日又得诗题矣。”遂擘笺和之曰:“渐识石榴滋味,蓦见莲花标致。有女正怀春,谁是诱之之士?留意,留意,留意印儿名字。”如彪方欲捉笔,笋已归室,过窗下,闻窗内折纸戢戢,磨墨隆隆,猛忆诗笺未收,急入视,嫩已睨之而笑矣。笋羞涩无以自容,嫩曰:“知姊又得一诗题,故来相贺。”因以和词示之。笋大惭,二人戏语间杂,良久始去。叟闻风笑曰:“婢子下流,乃悦及舆夫耶?吾不可效王郑之所为,致儿女子憔悴以死。”即择吉以印儿赘笋。
居久之,叟谓如彪曰:“子二人可以归省矣。”如彪虑父不容,叟曰:“虽欲不容,岂可得乎?二女任携之去,第无所赠,实为可愧耳。”是日置酒为饯,唯一小驷驾巾车,命四人乘之,行甚驶,转瞬已失洞之所在。并无执辔者,而小驷不须鞭策,循路委折,直抵家门,宛若熟路。四人下车,小驷自返,入门,一家惊以为鬼物,又见二女之艳,弥各诧异。印儿备述颠末,家人始定,争为泣告曰:“大郎在外二载余,岂知家中一败涂地。主人自弃大郎,归来三日,即捐馆矣。二郎病癫痫,接踵而殁。唯葛封于一月前,自云上帝命为某山之神,是夜无疾而逝。房中诸姨,均已改醮。奴婢之所以不致星散者,徒以有大郎生母在耳。”如彪大恸,登堂拜母,引罪自伤。母曰:“儿见弃于父,罪不独归也。今得妇而返,殊慰老身。”又念葛封之忠,印儿之义,养为己子,更名如麟。二女事姑极孝,家资十倍于昔。各生一子一女。亲故知为狐育,无肯结婚者。男娶女嫁,皆求之于远方。
后十余年,母死。殡葬之礼,哀祭皆尽。既服阕,如彪悉以田宅分属二子,同如麟复从二女入山,遂不复返。其亲多言狐女别无异人处,唯衣不更新,亦不旧敝,面貌常如十八九岁人,善食鸡肉,嗜火酒,为可异耳。又言其姣媚处,见之者无不狂惑失志。所遗子女虽美,然较其母,百不能逮也。
兰岩曰:董恃财自恣,弃子拒谏,可谓不慈矣。身死家败,立见销亡,非冥报乎?印儿从如彪于万山中,历涉危险,虽死不避,忠义可嘉,其获佳丽于意外,不亦宜哉?
某 别 驾某别驾之任岭南,值大雨,借馆于山左许氏家。许故大户,宅第深广。书舍后朱楼五楹,别驾欲下榻其上,许有难色。别驾固请,许踌躇久之,始曰:“下榻固无防,但楼中所有什物,幸勿移置也。”别驾敬诺。许置酒相款,至二更,乃命烛导别驾登楼,郑重而去。别驾环视楼中,一切箱柜几案,琴书妆奁,床帐等物,无不整洁。别驾默念:“此必主人闺秀所居,乃是曲房宴私之处,以我力请下榻,故尔曲意腾那,其谊亦良厚矣。事出冒昧,心中不安。翌日会须厚馈,以酬其情也。”筹计更余,始就寝,启帐视之,见翠被绣衾,麝三芬馥,心愈 然,然无如之何,姑就寝。
辗转间,恍闻履声藉藉,心异之。伏枕潜窥,见一女子,丽甚,年约十六七,衣裳槁素,就几上剪烛,开镜匣,作晚妆,盥漱讫,徐徐尽缓结束,置诸椸枷;独留亵衣数事,置诸薰笼;焚香易履,即移烛启帐,上床。一足甫入衾,别驾神荡已久,遽以手握之。女骤惊,戛然一声,破窗而去。急起索衣,杳无所见。窗纸如故,衣饰亦亡。别驾始悟非人,大声急呼,僮仆毕至,亟起主人而告之,并诘其故。
许始而愕然,继而愀然,既而泣然,曰:“客长者矣,诚以实告。小人有妹,色艺俱不下人。许字同里吴孝廉之少子江,未嫁而江短命。妹誓不更嫁,屏居此楼,日唯事书画自遣。前岁季秋,年甫十八,病不起,遗嘱母氏曰:”儿死亦不下此楼矣,望母勿忘珍爱,勿撤床第,凡夙昔玩习之物,妆奁之具,悉位置如生前。‘嘱讫即瞑。母不忍拂其意,悉如所嘱,迄今阅二年矣。昨公欲下榻于此,小人所以犹豫者,职此故也。后思人亡已久,似无事涉嫌,故不敢方公命。讵意贞魂未灭,亵渎贵人,骤聆所言,并详容色,的是亡妹。惊定悲生,老母闻之,尤虞痛绝耳。“别驾拊案而叹,心惋鼻酸,吊之以诗,奠之以酒,详志里居,并书姓氏,诘朝辞去。至于任所,下车伊始,即为请旌于抚军。抚军亦为感动,第未审其后果能旌表否也。逢书农能为悉述之。
闲斋曰:未嫁而能守志,不奇;奇在身死而鬼犹守志也。第贞烈之性,生得全归,而一行作鬼,乃为人窥素体,捉纤足,鬼而有知,吾恐自伤有污,必将投环而复作贞洁之鄕耳。
兰岩曰:贞烈之魂,金石并永,询不诬也。嗟乎!香奁粉匣,犹存昔日之精神;冷雨凄风,独受今兹之悲楚。空楼阒寂,独往独来;尘境萧条,自嗟自感。详其姓氏,志厥里居,请而旌之,庶可以勉贞魂也夫!
双髻道人酆都市上有道人,面黑而髯,身而瘦。不详其姓氏里居,亦不详其年岁。或曰:“听其语音,似湖湘人。”或曰:“似河南。”“似成都。”悉不可必。以形求之,常绾双髻,咸以双髻道人呼之。县有富人吕氏,生七子二女,同居各爨,有贾者、客者、从军者、游而惰者,无足纪述。惟六子骅,纳粟为太学生,少年任侠,尤癖好符咒之事。平居购求秘书,盈囊累笈,终日闭门检阅,硃笔黄纸,与香烛错列,夜间戟指禹步。一家莫测所为,唯二妹附和之,而卒无一成,殊为郁结。
一日,游平都山,偕徐、邵二友过市,见道人立坊下,遮道谓骅曰:“诸郎雅游,能携我一行否?”骅难之曰:“马止于三,先生岂可独步,与厮仆伍?”道人曰:“郎第行,勿为我虑。”骅及徐、邵并辔往,既至,道人已先在。骅问来何速,道人曰:“由捷径耳。”骅颇疑之。酒半,邵言其先人官九江时,每游庐山,熟闻其名胜,恨远不能至。道人曰:“诸郎有庐山在念耶,盍即此一往游之?”徐、邵咸笑其诞,骅独欣然愿往。
道人令闭目,去其履襪,以指蘸唾书符于两跖,喝曰:“起!”便觉两耳风涛汹涌之声,一食顷,足已践地,开眼见白云满衣,罡风砭骨,盖已立五峰绝顶。道人曳之,并坐石上,以袖拂之,风定云开。俯瞰下方,一目千里,诸山扑地如培砄,湖光一片。康郎、大姑,似螺嵌冰盘;万点风帆,若蝇矢集镜;绕山诸郡县,尽作碧烟数点,历历可指。道人曰:“子知之乎?此庐山极巅也。值此亦有出尘之想否?则生斯世,凡百可为,若能登最上乘,斯不负精力。况神仙一道,又子昌歜、羊枣之嗜,诚所谓一求便得者。子其留意,时哉弗可失也。”骅不觉自投于地,涕泗交流,千万首肯。既而道人曰:“可以归矣。”仍前摄以归。
徐、邵但见其闭目久坐耳。骅至家,延道士入厅,跪而拂席,膝行再拜曰:“始吾以先生为一邑之狂人也,乃今而后知先生为当世之仙人也。愿委贽为弟子,肯收录否?”道人曰:“小郎之志则大矣,心则诚矣,然而时未至也。”骅曰:“传数奇术异法,先为入道之门,庶不虚此良缘也。”道人筮之,吉,乃许之。骅大喜,呼二妹出拜。净后园精舍三楹,以居道人,与二妹受法,日夜练习,妻妾亦不得面。道人又淫其妹曰:“吾将使二仙姬怀仙胎也。”半年后,道人或去或来,骅与二妹,亦时夜出,达旦始返。骅面色日渐青白,二目瞠然,能登云作雾、唤雨呼风、召神役鬼等术。其妻屡诫,勿炫于人。骅曰:“吾有此术,可横行天下,人其奈我何?”于是不自秘密,衴邑莫不知之。其妻告其妾曰:“良人出,则必尽夜而后返,其踪迹甚诡秘也。汝盍瞰之?”妾诺焉。是夕,施从良人之所之,卒至西门外密林中。已先有六七人环坐,其次有似秀才者,军卒者,卖菜佣者,又有一僧一尼,貌极狞恶,而双髻道人亦在焉。见骅至,群起迓曰:“皇帝来矣。”骅中坐,诸人列坐,相与计议。其妾隐身于黍稷中,谛视之。咸称僧、尼、道人为国师,秀才为军师,军卒为元帅。所论无非先取某州、据某县、杀某官,大抵皆叛逆之事。尼问曰:“二仙姑胡不至?”骅曰:“彼追魂之法,尚不精练,来时令其演之,今夜不至矣。”日曛暮,遂各起身向西去,不测所往。
其妾惊怛,奔告其妻。妻大惧,潜至后园,从后门隙窥之。见树下有土台,高尺余,上设一几,几上烧双烛,大如臂。烛光下,有骷髅七八枚。台四角皆燃灯一盏,二妹被发跣足,仗木剑、步罡风于其上。觉阴惨怖人。却回,相与曰:“良人者,所仰望于终身也,今若此,不我能慉矣!”乃相泣而讪于庭中。邻妇过而怪之,殷殷至诘。其妻忿甚,以实告。
邻人恐为所累也,鸣于官。官虑其不轨也,密白总戎。总戎阳寝其事,而遣其子及标将密迹之。得一洞于万山中,妖人出没其间。飞骑报闻,总戎乃亲率轻骑一千,衔枚电赴,夤夜抵其处,以枯柴裹秽物,杂以硝磺,堆积洞口如山,举火焚之,烟焰蔽天,次日未刻始熄。使壮夫入洞拽之,得薰毙僵尸二百有奇。揭榜月余,无敢认尸者,遂瘗为巨冢焉。一僧一尼,人皆不识,唯一道士,一黄衣少年,咸识为双髻道士及骅也。总戎令裨将,率众就吕家,掩执二女。二女用邪法咒脱,严捕未获。迟数日,有人于酉阳山中,见雷殛死二女尸于岩下,告官验之,背有朱书曰:“左道惑众,妖人吕氏”云云,方知二女,虽幸脱国法,终难免天诛也。
兰岩曰:今试有执途人而告之曰:“汝为皇帝”,未有不骇然而走,以为能罹灭族之祸者矣。骅固蓄有逆根,故道人得阿其所好而欺之。左道惑人,愚人往往迷而弗悟,卒之身首异处,悔之何及。吁!可哀也夫!
阮 龙 光新建阮龙光,公车入都。将抵繁昌曹县,遇风,亟舣舟入僻港,泊荒塘之下。二更后风息,明月满天,十数邻船,尽楚巫巴客,神箫夜火,杂沓纷嚣。阮不耐其哗,独登岸谋静,同载者咸不知也。
信步得一巨石,倚大树一株,即坐踞其上。食顷,隐隐闻斥堠下,有人絮语,察之,见八九人团坐沙际,相去不过十数武。阮以为汛兵值宿,故憩于此,初不为意。夜静,江山清寂,语言了了可辨。闻一老人带晋音者言曰:“一眨眼又一年矣。黄六爷父子尚未来时,咱与耿先生、薛三哥、金大嫂、宋姑娘,每夜共坐此地,亦时聚饮,彼时薛三哥尚捕鱼,必系船于渡头枫树下,金嫂戏窥其篮筐中,窃取小鱼;耿先生独守腐局,始终不肯下箸。我等群咻之。及薛三哥同李七侄入伙后,耿先生被伊终夜啁礰,犹征酒逋,亦何可笑。今黄六爷……”云云,语遂轻,殆不可辨。俄一操吴音者曰:“莫污蔑人!”
寻闻一少年哀泣声。又一人曰:“一人向隅,满座不乐。忆昔泊此,被伧楚窘迫时,金家姑嫂,亦不克兔脱。是时耿先生茕独无依,实大可悯。”一人嗤之曰:“彼受赵抚台托办贡物,尽出何楼。李总戎嘱作碑文,悉由摭拾。诗不解蜂腰鹤膝,字不能虿尾蝇头,卯酉参商,随笔凑合。岁縻脩金百两,日市瞁肉二斤,然犹唆讼投词,危于累卵,忧忿怨贱,窘若拘囚。今冤处九幽,幸全四体。不闻‘楚语’,但作‘吴吟’。薛三哥蹇滞一生,漂泊半世,得鱼换酒,出险入夷。先生酒冲愁阵,固然矣,而抑念奇兵之所自来乎?读书人漫作颟顸,已不足为训矣。顾又礥然哀鸣,妄夙债而念夙隙,是先生犹有蓬之心也。所谓不矜细行者,乃至此乎?”
既而少年啼愈哀,入耳极凄楚。移时有秦音老人慰之曰:“吾辈亦已无生趣矣,乃对酒当歌,希图破闷,奈何复事野哭,令人不忍复闻!纵李兄言太刻毒,适足破泣成笑,何须芥蒂?即如老朽三五少年时,视取科第真不啻摘髭,祸福罔知,一味骄满,形骸放浪,思与晋人分道扬镳,未遇严师,不亲诤友,性由习改,心为境移,以致乔梓相乖,藁砧多舛。不意 鸠伎俩,决飞祗枪榆枋;白发青衫,竟作道旁苦李。迄今髑髅载士,念鱼腹而心酸;魂魄思乡,望鸡头而气苦。不幸之幸,邂逅多君;不言之言,乌乎吾子。”无何,少年哭渐止。
继有作歌声,声如曳缕。歌未竟,群作嗟叹声。阮始知遇鬼。恇怯间,瞥见一灯莹莹自远而近,所坐树根石下,哗剥有声,青磷如豆,转瞬遍地皆是。阮大惧,毛发蝟张,仓皇归去,步步迍邅。觉月色不明,两眼皆障,奔走半夜,筋力俱疲。迨东方既白,始如梦觉,依然在树下石畔,跬步未移。色变神痴,颠踣于地。舟子晨兴,失阮所在,同来踪迹,掖之以登舟。阮述夜来所见,或曰:“此鬼打墙也,无足怪。所可怪者,前月有凤翔黄监生父子,贩法帖于苏州,覆舟于此。鬼所称黄六爷,及所闻秦音老人,必其人也。其余既分先后,必有新旧,盖相继溺死于江中者。”阮入都,为咸安宫教习。予尝闻其自述如此。
兰岩曰:阮冢间遇鬼迷惑,亦常事也。未闻若是之言语,历历如晤生平者。
某 太 守某大僚,位首揆,甲第连云,富拟卓、郑,门庭若市。干谒者,恒旬月不得一见,名纸堆积。某太守,失其名,夙与其家奴某季相友善。每入都,则馆其家。季巨富,拥资百万,喜交仕宦为光宠,往来无白丁。太守呼季之父为叔。其父出入,太守每为执鞭捉衔,修子侄礼,以是为众人所羡,亦以是为君子所轻,鄙不齿数,而太守自以为得计,处之怡然。
适相国寿辰,季父子皆入府供役,太守独坐斋中。夜分有叩门环声,启户视之,则一秾纤合度、位置得宜、皓齿明眸、雪肤花貌二八佳丽人也。太守惊异,询所由来,女称家人之女,怜公岑寂,聊过一谈。太守神思惚惚,弗克定情,乃相与缱绻,无夜不然。每至则醇醪膳馐,满前列罗,不审从何处得来。女无所不能,能无不妙。而尤精李虚中秘传之术。太守问功名胡底,女推之曰:“八字入格,自是二品贵人。所可惜者,官品高而人品低,人爵进而天爵退耳。”太守曰:“敢闻其说。”女曰:“人生富贵贫贱,皆有命焉,非人力所可迁就也。世人不安其命,不明此理,以为人力可以致之,奴颜婢膝,倚靠冰山,百计经营,以达夤缘之路。即如今日相君之门庭奔竞者是矣。然相君之势位日崇,则门下之趋承日盛。此而千金为寿,彼则蓓蓰以进之;彼而万金为赂,此则什伯以形之。相君纵欲市恩,而即此两端,已不得不高下其手。况趋炎附势者,如蝇之逐臭,蚁之慕膻,不堪屈指,讵止此两端而已。公欲叨淑世之荣,而先蹈失身之辱,且又等而下之,媚及臧获,此巾帼尚以为羞,宁须眉反不为愧?异日莫云二品,虽位极人臣,夫何功名之足称述乎?”太守闻之,惭汗如雨,改容谢曰:“敬闻命矣,会当他徙。”女曰:“徙之似矣。白圭之玷,尚可磨也。还须痛改前非,勿蹈故辙为得。”太守曰:“虽然,舍卿而去,何以为情?”女曰:“儿亦从此永诀。”太守愕然曰:“何遽出此?”女曰:“儿非人,实日坛中一老狐也。与公稍有夙缘,故来了之。了却夙缘,虽欲一夕聚首,不可得也。前程远大,慎之重之!”言讫遽去,不复至。太守不胜感喟。翌日,托故他徙。
未一年,相国以罪免,季亦罹法。太守深自悔过,磨琢自新,后果仕至某省巡抚,晋兵部侍郎,一如狐女所云。
闲斋曰:人设喻借人之势,以恣威福者,曰假虎,曰凭城。是天下胁肩谄笑,最工媚人者,莫狐若也。今观此狐之所以规正太守者,人而狐,狐而人矣。如此狐,固为仅见,而世之如太守其人者,胡何多也!
邓 县 尹衡水某村,有妇人与豪右私通而谋杀本夫者,为尸侄所首。奸夫以多金赂仵作行人,俾其袒己。相尸无伤,官不能理,转斥其告诬妄,痛惩之。
复诉诸府,太守委定兴令邓公往按之。邓至,反复相验,不得证据,夜宿馆舍,思维不置,披衣起坐。时约三更向尽,从人熟寝,地上鼾声相和。已而有寒风起户下,帘幕动响,烛光昏暗,隐隐见壁角现一人,乍前乍却,倏跪于地下。邓不禁毛发森竖,凝神省谛,则形质服色,仿佛日间所相尸也,微作啼泣声,右耳畔垂一白物。邓忽悟,乃大言:“被害之冤,吾必为尔雪之!尔其敛迹,吾知之矣。”其人叩头而隐,烛亦骤明。邓遂就寝。
翌日,折柬召衡水尹曰:“氓之嗤嗤,诡辞兴讼,苟不立铁案以杜其口,将何以肃公令而靖刁风?请与公督责相人,同至尸所,使死者无遗憾,生者无遁辞。庶上可以复府尊,下可以服观者。”衡水尹见书笑曰:“人谓邓公书痴,良不妄矣。作县十年,贫如寒士,其才可想矣。似此公案,岂拙官所能办耶?”于是复往相之,邓叱令检视右耳,仵作失色,乃于耳中取出水湿棉絮,须臾堆积,约略半斤。邓指示衡水尹曰:“此奸夫淫妇之所以得志也。”尹大惊骇,再揖谢曰:“似此奸谋,不特目所未睹,亦且耳所未闻,实《洗冤录》中所未载。微夤兄,其孰能知之?”邓曰:“此冤魂之灵,非弟之能。”即尸前提奸夫淫妇,严刑拷掠,尽得其状。奸夫坐斩,淫妇坐凌迟。案结,一邑再称神明。
兰岩曰:真心为民,细心办事,不辞辛苦,不惮繁冗,魑魅情弊,焉能逃秦鉴哉?倘草草了事,以为明决不究,其不为奸吏,欺诳也几希。为民父母者,尚其加意哉!
靳 总 兵鱼河堡在无定河畔。河流移徙无定,往往不遵故道,辄有时去堡三四十里,居民取汲甚艰。会夏月,零雨浃旬,所在沙漠洼窊处多渟潦,居民赖之。
有一潦,甚深阔,历年不涸,遂有妖物据之,窃食村中羊豕,渐及小儿。村人通宵逻守,比户戒严。或有见其形者,则一大黑人,高丈余,乌衣长鬣,猛鸷惊人。村人患之。适一道人,年近八旬,与二徒自湖南来,自言能祛邪怪。众公醵四十千,浼其用法,道士以老辞。其徒请行,道士曰:“汝术无能为也。”徒曰:“昔在川中,何以成功?”道士曰:“此非其比矣。彼川中之水,分沙漏石,易为措置。顾此浊流,何以设施?”徒曰:“一符一箓,犹致一流金,谅此么麽,何足齿数!”遂不听师言,步至水滨,禹步焚符,以召妖物。久之不至,乃亟解衣仗剑,泅入水中,即刻波涛汹涌,众以为道士捉得妖物矣,喧呼以助其威。一食顷,水尽赤,见一臂浮水面,俄又一头浮出,就视之,则道士已肢解矣。众大惊,四解而奔。
会榆林总戎靳公(桂)行部过其处,见奔民而讶之。询知其故,急遣兵三百人,凿渠运戽,尽彻其水,得一黑鱼,长二丈许,巨口无鳞,拨刺泥淖中。杀而烹之,味劣甚,自是怪绝。
闲斋曰:予闻北海有冰鼠焉,常伏层冰下,啮一穴,岁久大如象,啮愈甚,穴愈阔,水愈薄,暑或泮焉。泮则失所天,失所天而见其真天,则死。人取其肉为餐,骨为器。因叹世间傍门户求利达者,人皆名为趋炎,而张彖独有冰山之喻。尝疑拟非其伦,且冰既山矣,庸有消时乎?观于此而后知彖之善喻也。此黑鱼亦大类是。
恩茂先曰:和霁园言其祖诚斋公(明)镇武威时,秋稼将登,忽为李左车所虐。公怒,选壮夫百人,向云头施火攻迎击之。云雷辄退,冰雹顿止。盖其地近阴山,雹有大于石硙者。自公行此法,数年无雹患。奇人奇举,何异钱塘之弩!又,公忧岁旱,数祈雨不应,乃至城隍庙与神约,三日内不雨,必毁像焚庙。是日向午,黄沙蔽天,闾阎间挑灯为市,日暮遂雨。初如毛,渐如丝,继而大雨如注,尽夜方止。四野沾足,一郡欢声雷动。绅衿父老,齐集辕门,焚香拜祝多福。二事皆载武威东门外功德碑。
兰岩曰:至诚感神,昭然不爽,韩文公驱 鱼,同一理也。
藕花商丘宋文学,客禹航,僦居湖干。薜荔衣墙,苔茸毯砌,地极幽僻。柴门面湖。夏秋之间,莲花最盛。宋性故爱莲,有诗百首咏之。
会夏日,倚门纵目;见二女郎,操艇子来采莲。一衣红,一衣紫,姿态甚美,而衣红者尤艳绝。次日复至。大约申来酉去,比日皆然。宋初不敢问,后以其频,渐相熟识。因诘之曰:“荡舟亦属险举,采莲不为急务,何不惮烦?”女笑而不答。宋复以言挑之曰:“蜗居在望,何不一过吃茶?”女复不应,但促回棹。紫衣女转舣船近岸。曰:“彼既强来作东道主,即一往过临,看其将何以逆客。”宋大喜,踊跃为异。
宋固独处,唯一佣奴服役,见之疑讶,问:“那得致此丽人?”宋绐之曰:“家中姊妹也,来此见访,万勿泄言外人,致增酬酢。”奴唯唯而去,但司庖厨,无暇旁及。二女相顾而笑。紫衣女曰:“谁谓书痴诚悫,矢口虚妄,尚须思索耶?”宋亦笑,于是狎昵殊甚。询及姓氏里居,红衣女曰:“儿名藕花,小婢名菱花,家在湖上不远,土著也。”是夕遂留与乱。
鸡鸣则欲言别,宋因挽之。女愀然良久,乃谓宋曰:“荷君雅爱,讵忍一刻睽隔,特势有所不能耳。知君达者,必不为怪,请以实告。儿辈非人,实花妖也。君苟不弃,祈至湖上,见芙渠中有一茎红鲜异常者,即其下有菱花一簇,可并移归。勿伤其寸根片叶,置诸盆中,养以湖水,勿畜犬扰,勿接恶客,则儿与菱花当得朝夕相对矣。”宋且惊且喜,谨志之,遂纵之去。
旭日始旦,即荡小舟,遍阅花中,果有一茎,红俪朝霞,香逾冰麝,大亦倍于凡品。更验其下,有菱花迥异。即出重赏募渔人,并泥移归,培植巨瓮中。闭门谢客,终日卧坐其侧。三日不见女来,颇深疑抱,默搜冥想,万虑纷然。
至第四日,闷而午睡,觉耳畔有拖裙声,视之,则二女已至榻前矣。相见惊喜。藕花曰:“蒙君滋养,感深五内。第资质脆弱,不任劳瘁,故数日苏息,不能动履。至君寂寞,诚不自安。”宋曰:“但得长聚首,何妨暂违颜?鲰生年来,如穷波斯,落落不称意,今得与二卿为偶,虽死不恨。”女曰:“君此心真堪心感,但能终守不渝,则怀与安虽败名,诚非无益于性命也。且名者,实之宾也。轻鸥泛水,起灭须臾,苟不行乐及时,纵活百年,如蜉蝣朝菌耳。即如儿辈,去千顷之广,而就一勺之多,辞镜湖之深,而居瓦缶之浅,非不知犹鱼游釜中,燕巢幕上,其安危无寿,天壤之悬殊也,亦以孑生不如偶死耳。”因贻宋诗曰:“弹指韶光易老,瞥眼初阳又曛。从此朝朝暮暮,不隔秋水思君。”自此,三人如形影之随,不离跬步。二女极相恤,衣服履舄易着,不分尔我。
一日,宋他出,二友过访,不值。见盆中菱花秀异,采之而去。日暮宋归,藕共泣诉菱花被创之由:“君不怜而救之,儿岂忍独生?”宋大恸,问何术以救之,女曰:“但培其根,每清晨为诵‘观音咒’九九遍,明年此际,可以再生矣。”宋如所教,至心持咒,时以湖泥培养,日夜不辍。次年复出。菱花忽至,虽觉瘦生,而姿态愈艳,相见悲喜交集,各叙间阔,刺刺不休。宋自得二芳,精神发越,形气清爽,读书一过,辄能默诵。
又一年隆冬,大雪盆冰,一夜寒冱,二芳不至,宋独居萧然,不测何故,夜夜不寐,涕泣沾衾,日对瓦盆,潜祈默祷。倏忽春尽夏来,藕花独至,形容憔悴,悉苦不胜。宋拥置膝上,为之拭泪整鬓,问:“何为孱弱至此?菱花安在,不与偕来?”女泣曰:“尚忆菱妹耶?已作冻鬼隔年矣。儿亦不耐严寒,虽苦不死,而奄奄一息,不久亦将辞人世,与君永诀矣。”宋一恸几绝,思之不置。赖藕花相伴,不至哀死。但藕花日渐瘠羸,宋又忧之,延医调治。医一见失志,诊其脉又甚异人,漫留药一刀圭,志其门径而去。虽去而日伺于门,冀其一面。
适宋又他出,是日薄暮,医偷见藕花独步湖上,丰姿绰约,与湖莲争妍。医不复能耐,突前抱持之,藕花骇而逸,纵身湖中。医慌持其足,足拍然而折。视之,藕一段耳,始知其妖幻。急告宋,宋大痛恨,趋湖上哭之,深恨医之选事,欲鸣诸官,佣奴劝阻曰:“明明妖异,虽之官,庸得理乎?”宋乃止。翌日,仍至湖上哭之。见一莲花浮水面,断藕犹存,痛哭抱归,种于盆,越宿即萎。乃具棺衾,葬之湖上,作《芙蓉诔》以吊之。遂髡缁为比邱,云游不知所终。
兰岩曰:花是美人前影,美人是花后身,原无分别耳。弱体柔肢,珍惜之且恐不胜,那当此庸医恶客,叠加损折哉?彩云易散琉璃脆,信不诬也。
王 塾 师宗室某王子向问亭,方其未袭爵时,家有塾师王姓者,教授有年矣。往往作戏术,颇奇幻;偶一炫露,渐为家人所知。一日,与白之亲故夜饮,客曰:“此时安得鲜鱼汤啜之?”王曰:“易易耳。”乃觅一篮子,命馆僮提之,闭目绕地而走,僮且走且作摸鱼状形。有顷,王曰:“止!得之矣。”果得一鱼,长尺许,拨刺篮内。烹食之,味极鲜美,众诘馆僮何来此鱼,则云:“在水中摸得耳。”或又思市卖肴馔,王即取钱如价,置篮中,仍命僮闭目行。随见多品在篮,烹饪之美,如初出镬者,热烁唇齿。诸如此类,不一而足,愚者惊其神,智者但谓其有搬运法耳。
居久之,王子忽患痨疾,日渐尪羸。易医数十,药石罔效。亲串中来探候者,进则相慰,退则共议,以为断无痊理。其母某福晋,只生王子一人,日夜焦愁,眠食皆废。或言王子之病,非俗医所能瘳,馆中王先生,法术玄纱,福晋倘能降心求之,彼必有以授手。福晋以为然,即使内监延王入,涕泣而道之,王正色力辞,以为不能。福晋跪请,声泪俱下。王请福晋起,俯首沉思,移时未决。福晋又再四拜恳,良久,王始许诺,曰:“明日当有以报命耳。”趋出,而嘱其馆僮曰:“无扰我睡,俟吾自寤。”遂引衾而卧,状若死人。
王子有山陵在某处,祖茔也。是夜二更后,守陵人有直宿者,瞥见一人,由甬道径入宫门,审谛之,则王先生也,大骇愕。隐念先生在城内,夜深来此何为?方冥想间,旋见殿上有人出迓,衣四团龙褂,拱王入殿,分宾主坐,执礼恭谨,似有所恳。王亦有言,相隔远,悉不能辨,但潜身屏息,于窗隙中窥伺之。俄闻门外呵殿声甚严,见侍卫多人,拥一王者入,像貌瑰丽,气度尊崇,冠履衣裳,皆非时制。王与殿上人,疾趋迎拜,同入殿中坐。王者居中,王居左,殿上人居右。王起坐再三,似代为殿上人请托者然,王者无言。少焉,忽闻一片喧嚣,见一人裸形,手将一人发辫,且打且行,同跪阶下,细视被将者,即王子也。殿上人趋步下阶,向其人哀恳求宽,复拜求良久,其人终不许。殿上人泣而入殿,王随趋下,向其人耳语数四,亦不允。王嗒然却回。既而王者出殿,当陛而立,开谕再三。其人不得已,始释手,痛哭而去,其声甚惨。殿上人拜谢王者及王,殊形感荷。已而王者去,王亦继去,殿上人送之出门,返入殿上,遂寂然无所见。
翌日入城,备述夜来事以报福晋,曰:“小爷病当愈矣。”福晋未遽信。无何王睡起,入告福晋曰:“昨为王子事,大费调停。盖王子之祖,在生时曾枉杀一渔人,渔人诉于冥司,冥谴先王当斩嗣,至王子即绝,以偿渔人之怨。吾感福晋之诚,竭力关说,始得暂免王子之厄,然夙冤未解,尚需建醮超度,方克解脱,幸福晋勿忘也!”福晋感谢,一如其教。王子病遂痊,自是,合府之人,敬王如神明。
一日,王子约王游西山,夜宿山中清话,蓦见一黑物,大如牛,蠕蠕而至。王见之大惊,急嘱曰:“知之矣。可先去,于某处某潭下待我,行将至矣。”物遽去。王子骇甚,问此胡为者,王叹曰:“吾以不自检束,每自炫露,今此物欲与吾较量,吾之厄也。此物法术至精,吾非其敌。然与之较必死,不较亦死,不能不与之较。请王子备棺衾,明日于潭侧收吾骨焉!”王子大惊,力止其行。王曰:“是无所逃避也,即当往矣。”言讫,唏嘘而往。
王子心不释,潜率家人十数,踵至潭边察之,不见踪迹,惟闻芦荻中奔腾迅跞,或见白光乱斗,横若掣电,旋若釶火,如数百金戈铁马之声。听之胆寒,见之股栗,直至鸡鸣始静。向晨入视,则箭攒黑物,遍身皆满,伏地不动;而王亦赤身僵卧潭边,须眉毛发皆尽。舁之以归,越宿始苏。细诘其故,乃知杀物之剑,悉须眉毛发之所化也。
王子每举以质人,博识者多以为剑仙之流亚者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