虞初新志 清 张潮
自叙
古今小说家言,指不胜偻,大都饾饤人物、补缀欣戚,累牍连篇。非不详赡,然优孟、叔敖,徒得其似而未传其真,强笑不欢,强哭不戚,乌足令耽奇揽异之士心开神释、色飞眉舞哉!况天壤间灏气卷舒,鼓荡激薄,变态万状,一切荒诞奇僻、可喜可愕可歌可泣之事,古之所有不必今之所无、古之所无忽为今之所有,固不仅飞仙盗侠、牛鬼蛇神如夷坚、艳异所载者为奇矣。此虞初一书,汤临川称为小说家之珍珠船,点校之以传世,洵有取尔也。独是原本所撰述,尽摭唐人轶事,唐以后无闻焉。临川续之,合为十二卷,其间调笑滑稽、离奇诡异,无不引人着胜。究亦简帙无多,搜采未广,予是以慨然有虞初后志之辑,需之岁月,始可成书。先以虞初新志授梓问世。其事多近代也,其文多时贤也,事奇而核,文隽而工,写照传神,彷摹毕肖,诚所谓古有而今不必无、古无而今不必不有,且为理之所无,竟为事之所有者,读之令人无端而喜、无端而愕、无端而欲歌欲泣,诚得其真,而非仅得其似也夫!岂强笑不欢强哭不戚、饾饤补缀之稗官小说可同日语哉!学士大夫酬应之余、伊吾之暇,取是篇而浏览之,匪惟涤烦祛倦,抑且纵横俯仰,开拓心胸,具达观而发旷怀也已。康熙癸亥新秋心斋张潮撰
凡例
文人锐志钻研,无非经传子史;学士驰情渔猎,多属世说稗官。虽短咏长歌允称游戏,即填词杂剧备极滑稽,未免数见而不鲜,抑亦常谈而多复。兹集仿虞初之选辑,仿若士之点评,任诞矜奇,率皆实事;搜神拈异,绝不雷同。庶几旧调翻新,敢谓后来居上。
虞初志原本不载选者姓名,汤临川续编未传作者氏号,俱为憾事,或属阙文。载考委宛余编:虞初为汉武帝时小吏,衣黄承辎,采访天下异闻。以是名书,亦犹志怪之帙,即齐谐以为名;集异之书,本夷坚而著号。
一切选家,必以作者年代为准;百凡评次,鲜以其事时世为衡。如史记追溯三代以前,而选文止称一字曰汉是也。故志中之事,或属前时,而纪事之人实生当代,自应入选,讵可或遗。
一事而两见者,叙事固无异同,行文必有详略。如大铁椎传,一见于宁都魏叔子,一见于新安王不庵。二公之文,真如赵璧隋珠,不相上下。顾魏详而王略,则登魏而逸王。只期便于览观,非敢意为轩轾。
赖古堂藏弆结邻诸选,汇其人之文,专系于姓名之下;蜩寄斋尺牍新语三编,别其文之类,分叙于卷页之中。固云整整齐齐,未觉疏疏落落。今兹选错综无次,庶不涉于拘牵;且其事荒诞不经,无庸分夫门类。读书之暇,展卷尽可怡神;倦息之余,披翻自能豁目。
序爵序齿,从来选政所无;或后或先,总以邮简为次。不能虚简以待,亦难缩地以求。随到随评,即付剞劂之手;投函投刺,勿烦酬酢之劳。次第未可拘拘,知交定称尔尔。
文自昭明而后始有选名,书从匡郑以来渐多笺释。盖由流连欣赏,随手腕以加评;抑且阐发揄扬,并胸怀而迸露。
兹集触目赏心,漫附数言于篇末;挥毫拍案,忽加赘语于幅余。或评其事而忼慨激昂,或赏其文而咨嗟唱叹,敢谓发明,聊抒兴趣;既自怡悦,愿共讨论。
鄙人性好幽奇,衷多感愤。故神仙英杰,寓意四怀;外史奇文,写心一启予向有才子、佳人、英雄、神仙四怀诗,及征选外史启。生平罕逢秘本,不惮假抄;偶尔得遇异书,辄为求购。第愧搜罗未广,尤惭辨辑无多。凡有新篇,速祈惠教,并望乞邻而与,无妨举尔所知。
是集只期表彰轶事,传布奇文,非欲借迳沽名,居奇射利。已经入选者,尽多素不相知;将来授梓者,何必尽皆旧识。自当任剞劂之费,不望惠梨枣之资,免致浮沉,早邮珠玉。
海内名家尚多未传之作,坊间定本俱为数见之书,幽人素嗜探奇,尤耽考异。此选之外,尚有嗣选古世说、古文尤雅、古文辞法传集、布粟集、壮游便览诸书,次第告竣,就正有道。凡有缪盭,幸赐教言。
心斋主人识于广陵之诒清堂
总跋
予辑是书竟,不禁喟然而叹也,曰:嗟乎,古人有言,非穷愁不能著书,以自见于后世。夫人以穷愁而著书,则其书之所蕴必多抑郁无聊之意,以寓乎其间,读者亦何乐闻此如怨如慕、如泣如诉之音乎?予不幸,于己卯岁误堕坑阱中,而肺附中山,不以其困也而贳之,犹时时相嘬啮。既无有有道丈人相助举手,又不获遇聂隐娘辈一泣愬之,惟暂学羼提波罗密,俟之身后而已。于斯时也,苟非得一二奇书消磨岁月,其殆将何以处此乎?然则予第假读书一途以度此穷愁,非敢曰惟穷愁始能从事于铅椠也。夫穷愁之际,尚欲藉书而释,况乎居安处顺心有余闲,几净窗明,焚香静读,其乐为何如乎。因附记于此,俾世之读我书者,兼有以知我之境遇而悯之。世不乏有心人,然非予之所敢望也。康熙庚辰初夏三在道人张潮识
卷一 姜贞毅先生传:魏禧 大铁椎传:魏禧 徐霞客传:钱谦益 秋声诗自序:林嗣环 盛此公传:周亮工 汤琵琶传:王猷定 小青传:佚名 义猴传:宋曹
卷二 柳敬亭传:吴伟业 汪十四传:徐士俊 武风子传:方亨咸 记老神仙事:方亨咸 瑶宫花史小传:尤侗 九牛坝观觝戏记:彭士望
卷三 马伶传:侯方域 顾玉川传:曹禾 冒姬董小宛传:张明弼 卖酒者传:魏禧 一瓢子传:严首升 宋连璧传:李焕章
卷四 义虎记:王猷定 丁药园外传:林璐 寄畅园闻歌记:余怀 陈小怜传:杜濬 卖花老人传:宗元鼎 神钺记:徐芳 焚琴子传:顾彩 四氏子传:张明弼
卷五 柳夫人小传:徐芳 换心记:徐芳 秦淮健儿传:李渔 山东四女祠记:黄始 鲁颠传:朱一是 林四娘记:林云铭 乞者王翁传:徐芳 雷州盗记:徐芳 花隐道人传:朱一是
卷六 张南垣传:吴伟业 孙文正、黄石斋两逸事:方苞 郭老仆墓志铭:侯方域 五人传:吴肃公 箫洞虚小传:傅占衡 鬼孝子传:宋曹 黄履庄小传:戴榕
卷七 书戚三郎事:周亮工 象记:林璐 纪周侍御事:陆次云 姚江神灯记:朱一是 记盗:杨衡选 化虎记:徐芳 义犬记:徐芳 奇女子传:徐芳 曲全节义疏:阿毕阮
卷八 江石芸传:吴良枢 耕云子传:洪嘉植 吴孝子传:魏禧 李一足传:王猷定 孝贼传:王猷定 王翠翘传:余怀 戴文进传:毛先舒 髯樵传:顾彩 赵希乾传:甘表 万夫雄打虎传:张惣
卷九 剑侠传:王士祯 皇华纪闻:王士祯 毛女传:陈鼎 宝婺生传:陆次云 王义士传:陈鼎 纪陆子容事:王晫 雌雌儿传:陈鼎 再来诗谶记:沙张白
卷十 筠廊偶笔:宋荦 金忠洁公传:董以宁 核舟记:魏学洢 沈孚中传:陆次云 爱铁道人传:陈鼎 北墅奇书:陆次云 鬼母传:李清 狗皮道士传:陈鼎 烈狐传:陈鼎
卷十一 过百龄传:秦松龄 八大山人传:陈鼎 圆圆传:陆次云 啸翁传:陈鼎 客窗涉笔:佚名 闻见卮言:顾珵美 樵书:来集之 钱塘于生三世事记:陈玉璂 活死人传:陈鼎 义牛传:陈鼎
卷十二 邵士梅传:陆鸣珂 彭望祖传:陈鼎 程弱文传:罗坤 薜衣道人传:陈鼎 刘医记:陈玉璂 湖堧杂记:陆次云 看花述异记:王晫 孝犬传:陈鼎
卷十三 曼殊别志书砖:毛奇龄 补张灵、崔莹合传:黄周星 陈老莲别传:毛奇龄 桑山人传:毛奇龄 李姬传:侯方域 记缢鬼:王明德
卷十四 平苗神异记:王谦 纪老生妄讼:吴陈琰 会仙记:徐喈凤 太恨生传:徐瑶 瘗水盏子志石铭:毛奇龄 姗姗传:黄永
卷十五 记同梦:闺秀钱宜 述怪记:缪彤 哑孝子传:王洁 孝丐传:王晫 乩仙记:洪若皋 中泠泉记:潘介 髯参军传:徐瑶 李丐传:毛际可 书钿阁女子图章前:周亮工 书王安节、王宓草印谱前:周亮工 书姜次生印章前:周亮工
卷十六 因树屋书影:周亮工 记桃核念珠:高士奇 核工记:宋起凤 张南邨先生传:先著 刘酒传:周亮工 记古铁条:詹钟玉 唐仲言传:周亮工 李公起传:周亮工 书郑仰田事:钱谦益 记吴六奇将军事:钮琇
卷十七 记袁枢遇仙始末:毛际可 闵孝子传:吴晋 人觚:钮琇 事觚:钮琇 物觚:钮琇 名捕传:姚口 南游记:孙嘉淦
卷十八 圣师录:王言 海天行记:钮琇
卷十九 七奇图说:南怀仁 讱庵偶笔:汪口口 柳轩丛谈 啸虹笔记 燕觚:钮琇 豫觚:钮琇 秦觚:钮琇 吴觚:钮琇
卷二十 三侬赘人广自序:汪价 板桥杂记:余怀
虞初新志卷一 姜贞毅先生传 宁都魏禧冰叔魏叔子文集
公名埰,姓姜氏,字如农,山东莱阳人也。高祖淮,以御寇功拜怀远将军。父泻里,诸生。崇祯癸未,北兵破莱阳,泻里守城死,幼子、三子妇、一女皆殉节。事闻,赠泻里光禄寺卿,予祭葬,谥忠肃。
公之将生也,王母李感异梦。其生,衣胞皆白色。三岁失乳。母杨太孺人置水酒床头,夜起饮之,一瓿立尽。万历乙卯,山东大饥,盗蜂起。公时九岁,与兄圻夜读,书声咿唔不绝。盗及门,叹息去。年二十,补诸生第一。明年乡试,经义中式,主司以五策指斥崔、魏摈之。崇祯庚午,举于乡。往见中表李笃培。李负清正名,谓公曰:“子富贵何足异?士大夫立身,要当为朝廷任大事耳!”公敬而受之。明年举进士,出倪文正元璐门。殿试赐同进士出身,授知密云县,未行,改仪征县。
公为政廉仁,十年无所取于民,不受竿牍。客至,去,题其馆壁曰:“爱民如子,嫉客若仇。”尝捐俸请托,免泗州修河夫五百名,百姓不知也。又请革过闸粮船纤夫,著为令。旧例,掣盐封引,仪征令皆有赂。公独绝之。商人感激,为代备修河银一万两。下车日,廉得大憝董奇、董九功等,置于法;窝访之,害遂除。袁公继咸备兵扬州,见,下堂揖之,曰:“吾间行真州,见先生听断,不觉心折矣!”
辛巳,改礼部仪制司主事。明年,巡抚南直隶朱公大典疏表公贤劳。上谕一体考选,因目阁臣曰:“有臣如此而不用,朕之过也!”三月,上御宏政门召见,应对称旨,擢礼科给事中,赐糕果汤饼。
公既拜官,五月中条上三十疏,上每采纳。十一月,东方告急,公受诏分守德胜门。自元勋以下,惮公不敢归休沐。时宰相大贪婪,都御史黄宗周有“长安黄金贵”之疏。宰相惧,卸其罪于言官,又欲引用逆辅口口相表里为奸恶。公上疏极论罪在大臣,不在言官,并及涿州知府刘三聘疏荐口口事,触首辅怒。又有“上谕:代人规卸、为人出缺,陛下果何见而云然?”及“二十四气蜚语,腾闻清禁,此必大奸巨憝恶言官不利于己”等语。上大怒,闰十一月二十三日,御皇极门召见群臣,谓:“埰欺肆,敢于诘问朕何所见,二十四气之说,不知所指何人何事?着革职,锦衣卫拿送北镇抚司打问!”时行人司熊开元面劾首辅,既以补牍语不相应,同时下狱,几死,后并得赦。
初,公下北镇抚司狱三日,勺水不得入口。冰雪交积,公僵卧土室,无袱被,身婴三木,血流贯械。九卿台省屡疏救,不报。此处缺二十二字例凡一拶敲五十,一夹敲五十,杖二十,名曰一套。公既备刑,谳狱者必欲得二十四人姓名以报上。公以诸人皆正人,恐祸不已,忍死弗肯列。气垂绝,唯以指染口血书“死”字,卧阶下。半日稍苏,清宏令尉灌酒一杯,使毕谳。公终不肯承。
疏入,上大怒,谓考击缓,情实未当,诘责卫司官令再讯,一拶一夹,各敲八十,杖三十。俄出密谕一小纸曰:“姜埰、熊开元即取毕命,只云病故。”卫臣骆养性具奏,有曰:“即二臣当死,陛下何不付所司书其罪,使天下明知二臣之罚?若生杀出匿等,天下后世谓陛下何如主?”又密言于诸大臣。而都御史刘宗周上殿力争,自辰至午不肯退。上怒其执拗,非对君礼,将下宥司治罪。既矜其耄,特革职,放归田。佥都御史金公光宸奏宗周清直,愿以身代宗周。上怒,以为雷同罔上,夺职谪籍。而兵部侍郎马公元飙、都给事吴公麟征,开陈大指,婉辞规劝,上心为少移,旋出密旨谕卫司缴昨旨毋行。于是公及开元始得移刑部狱矣。
刑部尚书徐公石麟拟附近充军。上怒。公、开元各杖一百。
是日,特遣大珰曹化淳、王德化监视,众官朱衣陪列午门外西墀下。左中使、右锦衣卫各三十员,下列旗校百人,皆衣襞衣,执木棍。宣读毕,一人持麻布兜,自肩脊下束之,左右不得动。一人缚其两足,四面牵曳,唯露股受杖。头面触地,地尘满口中。杖数折,公昏绝不知人。
弟垓,时官行人,口含溺吐公饮之。名医吕邦相夜视公,曰:“杖青痕过膝者不治,吾以刀割创处,七日而痛,为君贺矣!”半月,去败肉斗许,乃苏。邦相曾活黄公道周廷杖,京师号“君子医”也。
大珰复命。上曰:“二臣顾何言?”曰:“二臣言皇帝尧、舜,臣得为关龙逢、比干足矣。”上曰:“两人舌强犹尔!”
明年春,莱阳破,公父死于难。垓请身系狱,而释埰归治丧,不许。台省亦交章请释公。上曰:“垓在!”七月疫,上命刑部清狱,公暂出。上召见刑部,以墨笔叉埰、开元名,曰:“此两大恶,奈何释之!”于是再入狱。十二月,首辅伏诛,有新参请释二臣者。上曰:“朕怒二臣,岂为罪辅哉?”不许。
甲申正月,闯贼猖獗,阁臣李建泰奉命督师山西。上御正阳门,行推毂礼。建泰请释埰、开元,上报可,谪公戍宣州卫。
公过故乡,哭光禄公。闻京师陷,上殉社稷,公恸哭。南之戍所。未至,弘光即位,赦,公遂留吴门,不肯归。会马士英、阮大铖用事。大铖往被垓劾,必杀公兄弟。复窜走。丁亥,避地徽州,绝食。樵子宋心老时以菜羹啖之。或徒步数十里,走吴孝廉家得一饱。祝发黄山丞相园,而自号“敬亭山人”,盖不敢忘先帝不杀恩也。
后还吴门,终僧服,不与世人接。二子安节、实节,才,亦不令进取。戊子,奉母归莱阳。母疾甚,公默祷,愿减算延母。
山东巡抚重公名,下檄招公。公故坠马以折股,召疡医,竹箯舁之。使者归报。公夜驰还江南,自号“宣州老兵”。尝欲结庐敬亭山,未果。癸丑夏,公疾病,呼二子谓曰:“吾受命谪戍。今遭世变,流离异乡,生不能守先墓,死不能正首丘,抱恨于中心。吾当待尽宣州,以绝吾志。”越数日,则曰:“吾不能往矣!死必埋我敬亭之麓。”口吟《易箦歌》一章,呕血数升而殁,时年六十有七。遗命碑碣神主不题故官,棺用薄材,不营佛事。二子皆遵行之。葬敬亭日,远近吊者如市。同人私谥曰“贞毅先生”。
公隐居后,多著述,自选所为诗文,刻《敬亭集》藏于家,绝不示人。传甲乙以来殉节诸贤曰《正气集》,自题己亥后诗文曰《餺飥集》,又著《纪事摘缪》。皆藏之。
魏禧曰:公有赠禧序及见怀诸诗,皆未出。公死,而公二子乃写寄禧山中也。予客吴门,数信宿公。每阴雨,公股足骨发痛,步趾微跛踌。哀哉!北镇抚司狱廷杖、立枷诸制,此秦法所未有,始作俑者,罪可胜道哉!宣城沈寿民曰:谥法:秉德不回曰孝。经曰:事君不忠,非孝也。公死不忘君,全而归之,可以为孝矣,宜谥曰贞孝”。
[金棕亭曰:余游黄山,访先生祝发处。山僧犹藏手迹数纸。诗格豪放,字画遒劲,真希世宝也!以魏公文、姜公事作《新志》压卷,足令全书皆生赤水珠光。] 大铁椎传 魏禧冰叔魏叔子文集
大铁椎,不知何许人。北平陈子灿省兄河南,与遇宋将军家。宋,怀庆青华镇人,工技击,七省好事者来学;人以其雄健,呼“宋将军”云。宋弟子高信之,亦怀庆人,多力善射,长子灿七岁,少同学,故尝与过宋将军。时座上有健啖客,貌甚寝,右肋夹大铁椎,重四五十斤,饮食拱揖不暂去;柄铁摺叠环复如锁上练,引之长丈许。与人罕言语,语类楚声。扣其乡及姓字,皆不答。
既同寝,夜半,客曰:“吾去矣!”言讫不见。子灿见窗户皆闭,惊问信之。信之曰:“客初至,不冠不袜,以蓝手巾裹头,足缠白布。大铁椎外,一物无所持,而腰多白金。吾与将军俱不敢问也。”子灿寐而醒,客则鼾睡炕上矣。
一日,辞宋将军曰:“吾始闻汝名,以为豪,然皆不足用。吾去矣!”将军强留之,乃曰:“吾尝夺取诸响马物,不顺者辄击杀之;众魁请长其群,吾又不许,是以仇我。久居此,祸必及汝。今夜半,方期我决斗某所。”宋将军欣然曰:“吾骑马挟矢以助战!”客曰:“止!贼能且众,吾欲护汝,则不快吾意。”宋将军故自负,且欲观客所为,力请客。客不得已,与偕行。
将至斗处,送将军登空堡上,曰:“但观之,慎勿声,令贼知汝也!”时鸡鸣月落,星光照旷野,百步见人。客驰下,吹觱篥数声。顷之,贼二十余骑四面集,步行负弓矢从者百许人。一贼提刀纵马奔客,曰:“奈何杀吾兄!”言未毕,客呼曰:“椎!”贼应声落马,人马尽裂。众贼环而进,客从容挥椎,人马四面仆地下,杀三十许人。宋将军屏息观之,股慄欲堕。忽闻客大呼曰:“吾去矣!”但见地尘起,黑烟滚滚,东向驰去。后遂不复至。
魏禧论曰:子房得沧海君力士,椎秦皇帝博浪沙中。大铁椎其人与!天生异人,必有所用之。予读陈同甫《中兴遗传》,豪俊侠烈魁奇之士,泯泯然不见功名于世者,又何多也!岂天之生才,不必为人用与?抑用之自有时与?子灿遇大铁椎为壬寅岁,视其貌,当年三十,然则大铁椎今四十耳。子灿又尝见其写市物帖子,甚工楷书也。
[张山来曰:篇中点睛,在三称“吾去矣”句。至其历落入古处,如名手画龙,有东云见鳞、西云见爪之妙。] 徐霞客传 钱谦益牧斋文津选本
徐霞客者,名宏祖,江阴梧塍里人也。高祖经,与唐寅同举,除名。寅常以倪云林画卷偿博进三千,手迹犹在其家。霞客生里社,奇情郁然,玄对山水,力耕奉母。践更徭役,蹙蹙如笼鸟之触隅,每思飏去。
年三十,母遣之出游。每岁三时出游,秋冬觐省,以为常。东南佳山水,如东、西洞庭、阳羡、京口、金陵、吴兴、武林、浙西径山、天目、浙东五泄、四明、天台、雁宕、南海、落伽,皆几案衣带间物耳。有再三至,有数至,无仅一至者。其行也,从一奴,或一僧,一杖,一袱被。不治装,不裹粮。能忍饥数日,能遇食即饱。能徒步走数百里。凌绝壁,冒丛菁,攀援上下,悬度绠汲,捷如青猿,健如黄犊。以崟岩为床席,以溪涧为饮沐,以山魅木客、王孙玃父为伴侣。儚儚粥粥,口不能道词,与之论山经,辨水脉,拽讨形胜,则划然心开。居平未尝鞶帨为古文辞,行游约数百里,就破壁枯树,燃松拾穗,走笔为记,如甲乙之簿,如丹青之画,虽才笔之士无以加也。
游台、宕还,过陈木叔小寒山。木叔问:“曾造雁山绝顶否?”霞客唯唯。质明已失其所在。十日而返,曰:“吾取间道,扪萝上龙湫三十里,有宕焉,雁所家也。攀绝磴上十数里,正德间白云、云外两僧团瓢尚在。复上二十余里,其颠罡风逼人,有糜鹿数百群,围绕而宿。三宿而始下。”其与人争奇逐胜,欲赌身命,皆此类也。
已而游黄山、白岳、九华、匡庐。入闽,登武夷,泛九鲤湖。入楚,谒玄岳。北游齐、鲁、燕、冀、嵩、洛,上华山,下青柯坪。心动趣归,则其母正属疾,啮指相望也。
母丧服阕,益放志远游。访黄石斋于闽,穷闽山之胜,皆非闽人所知。登罗浮,谒曹溪,归而追石斋于黄山。往复万里,如步武耳。由终南背走峨眉,从野人采药,栖宿岩穴中,八日不火食。抵峨眉,属奢酋阻兵,乃返。只身戴釜,访恒山于塞外,尽历九边阨塞。
归,过予山中,剧谈四游四极,九州九府,经纬分合,历历如指掌。谓昔人志星官舆地,多承袭傅会。江河二经,山川两戒,自纪载来,多囿于中国一隅。欲为昆仑海外之游,穷流沙而后返。小舟如叶,大雨淋湿,要之登陆,不肯,曰:“譬如涧泉暴注,撞击肩背,良足快耳!”
丙子九月,辞家西迈。僧静闻愿登鸡足礼迦叶,请从焉。遇盗于湘江,静闻被创死。函其骨,负之以行。泛洞庭,上衡岳,穷七十二峰。再登峨眉,北抵岷山,极于松潘。又南过大渡河,至黎、雅,登瓦屋、晒经诸山。复寻金沙江,极于犁牛徼外。由金沙南泛澜沧,由澜沧北寻盘江,大约在西南诸夷境,而贵竹、滇南之观,亦几尽矣。过丽江,憩点苍、鸡足,瘗静闻骨于迦叶道场,从宿愿也。由鸡足而西,出玉门关数千里,至昆仑山,穷星宿海,去中夏三万四千三百里。登半山,风吹衣欲堕,望见外方黄金宝塔。又数千里,至西番,参大宝法王。鸣沙之外,咸称胡国,如述庐、阿耨诸名,由旬不能悉。《西域志》称沙河阻远,望人马积骨为标识,鬼魅热风,无得免者。玄奘法师受诸魔折,具载本传。霞客信宿往返,如适莽苍。
还至峨眉山下,托估客附所得奇树虬根以归,并以《溯江纪源》一编寓予。言《禹贡》岷山导江,乃泛滥中国之始,非发源也。中国入河之水,为省五;入江之水,为省十一。计其吐纳,江倍于河;按其发源,河自昆仑之北,江亦自昆仑之南,短而河源长也。又辨三龙大势,北龙夹河之北,南龙抱江之南,中龙中界之,特短。北龙只南向半支入中国,唯南龙磅礴半宇内,其脉亦发于昆仑,与金沙江相并南下,环滇池以达五岭。龙长则源脉亦长,江之所以大于河也。其书数万言,皆订补桑经郦注及汉、宋诸儒疏解《禹贡》所未及,予撮其大略如此。
霞客还滇南,足不良行,修《鸡足山志》,三月而毕。丽江木太守偫餱粮、具筍舆以归。病甚,语问疾者曰:“汉张骞凿空,未睹昆仑。唐玄奘、元耶律楚材衔人主之命,乃得西游。吾以老布衣,孤筇双履,穷河沙,上昆仑,历西域,题名绝国,与三人而为四,死不恨矣!”
余之识霞客也,因漳人刘履丁。履丁为予言:霞客西归,气息支缀,闻石斋下诏狱,遣其长子间关往视,三月而返,具述石斋讼系状。据床浩叹,不食而卒。其为人若此!
梧下先生曰:昔柳公权记三峰事,有王玄冲者,访南坡僧义海,约登莲花峰。某日届山趾,计五千仞,为一旬之程,既上,煹烟为信。海如期宿桃林。平晓,岳色清明,伫立数息,有白烟一道,起三峰之顶,归二旬而玄冲至,取玉井莲落叶数瓣及池边铁船寸许遗海,负笈而去。玄冲初至,海谓之曰:“兹山削成,自非驭风冯云,无有去理。”玄冲曰:“贤人勿谓天不可登,但虑无其志耳!”霞客不欲以张骞诸人自命,以玄冲拟之,并为三清之奇士,殆庶几乎?
霞客纪游之书,高可隐几,全属其从兄仲昭仇勘而存之,当为古今游记之最。霞客死时,年五十有六。西游归以庚辰六月,卒以辛巳正月,葬江阴之马湾。亦履丁云。
[张山来曰:叙次生动,觉奇人奇情跃跃纸上。快读一过,恍如置身蓬莱三岛,不必更读霞客游记矣。] 秋声诗自序 晋江林嗣环铁崖文津选本
彻呆子当正秋之日,杜门简出,毡有针,壁有衷甲,苦无可排解者。然每听谣诼之来,则濡墨吮笔而为诗。诗成,以“秋声”名篇。
适有数客至,不问何人,留共醉。酒酣,令客各举似何声最佳。一客曰:“机声,儿子读书声佳耳。”予曰:“何言之庄也!”又一客曰:“堂下呵驺声,堂后笙歌声,何如?”予曰:“何言之华也!”又一客曰:“姑妇楸枰声最佳。”曰:“何言之玄也!”一客独嘿嘿,乃取大杯满酌而前曰:“先生喜闻人所未闻,仆请数言为先生抚掌,可乎?京中有善口技者,会宾客大讌,于厅事之东北角施八尺屏障,口技人坐屏障中,一桌、一椅、一扇、一抚尺而已。家宾团坐。少顷,但闻屏障中抚尺二下,满堂寂然,无敢哗者。遥遥闻深巷犬吠声,便有妇人惊觉欠伸,摇其夫语猥亵事。夫呓语,初不甚应。妇摇之不止,则二人语渐间杂,床又从中戛戛。既而儿醒大啼,夫令妇抚儿乳。儿含乳啼,妇拍而呜之。夫起溺,妇亦抱儿起溺。床上又一大儿醒,狺狺不止。当是时,妇手拍儿声,口中呜声,儿含乳啼声,大儿初醒声,床声,夫叱大儿声,溺瓶中声,溺桶中声,一齐凑发,众妙毕备。满座宾客,无不伸颈侧目,微笑嘿叹,以为妙绝也。既而夫上床寝,妇又呼大儿溺,毕,都上床寝。小儿亦渐欲睡,夫鼾声起,妇拍儿亦渐拍渐止。微闻有鼠作作索索,盆器倾侧,妇梦中咳嗽之声。宾客意少舒,稍稍正坐。忽一人大呼火起。夫起大呼,妇亦起大呼,两儿齐哭。俄而百千人大呼,百千儿哭,百千犬吠。中间力拉崩倒之声,火爆声,呼呼风声,百千齐作。又夹百千求救声,曳屋许许声,抢夺声,泼水声。凡所应有,无所不有。虽人有百手,手有百指,不能指其一端;人有百口,口有百舌,不能名其一一处也。于是宾客无不变色离席,奋袖出臂,两股战战,几欲先走。而忽然抚尺一下,群响毕绝,撤屏视之,一人、一桌、一椅、一扇、一抚尺而已!”
嘻!若而人者,可谓善画声矣!遂录其语,以为《秋声序》。
[张山来曰:绝世奇枝,复得此奇文以传之。读竟,辄浮大白。] 盛此公传 大梁周亮工减斋赖古堂集
盛此公,名于斯,南陵人。家故不资。先世有义声。屋以内多藏书,外多良田。此公年十数龄,即能读等身书,有声邑里。长肆力为古文词,虽不中有司尺度,而声称籍甚。然是时,此公但闭户读书,固不出与人见也。
会其尊人捐馆舍,乃抗傸好交。邑里人才智咸出此公下,此公乃以为无足语。去而之秣陵,欲尽交东南士,东南士亦愿交此公。此公以为:“世且乱,吾当见天子,慷慨言当世事。彼经生何足语,会求其人于屠狗间。”于是益散金结客,遂为广陵儿所绐。
是时边事急,广陵儿讽此公出家资备公家缓急。此公故慷慨欲见天子言当世事,乃为所中。久之,事卒不济,而金垂尽。嗒然与世无所合,退而返里闬,里闬又嗤笑之。此公益不复事事,产益落,所为文益不合有司尺度。侘傺无聊,多饮酒,与妇人近。不数年,病矣。少愈,右臂诎伸不已,若指遂不诎伸。此公故工书,丐其书者,辄以左手濡墨,纳右指窍中。见者以为苦,顾其书则益工,时为人据石擘窠书。好为诗,酒后呜呜吟不已。间至秣陵,遴制举义行之,非其志也。
岁在辛未,予自大梁来秣陵省家大人。家大人好此公诗,语亮曰:“此间有盛此公,工为诗,儿识之。”亮因以父命往交此公。此公独异予,以为恨不十载前识。明年,此公目病,数明晦,或不能视。予窃忧之,讽其勿读书饮酒。此公曰:“如是,不如其遂盲也!”会目病甚,又念母老,乃别予归,意怆然,若不复与予见者。予私以为予当复见之,意以其盲而止耳,孰意遂不复见耶?
此公归,吾师静原相公方督学江以北,耳其名,询之郡大夫,郡大夫以盲告。公曰:“江以北其不盲者何限耶?”于是邑令盲试之,旅诸士进于郡大夫。郡大夫复盲试之,旅诸士进于公。公大奇之,乃得补博士弟子员。
嗟夫!此公盲矣,犹不忘视,屈其二十年锐往之气,俯而与邑之黄口儿扶掖彳亍,旅进旅退,争有司阶前盈尺地而不惭,岂不悲哉!试后,犹寄语予曰:“盲儿无以慰老亲,子毋嗤。”予为悲动者久之。因慨夫祖宗立法过严,士即负奇材,抱异质,魁奇特起,不俯首就有司尺度,他途无由进。又慨夫吾师静原相公,能于成格之中破例待人,使既盲之士犹得出而就有司尺度,且不惜阶前盈尺地,与盲士娓娓不休。嗟夫!此固昌黎代张太祝,望之当世而不得者,今得之公,岂不甚盛举哉!
又明年癸酉,予自秣陵返大梁。闻此公以目久不愈,愈愤激,家益窘乏,无从得医药,于是遂长盲矣。然呜呜吟如往昔。丐其书者,以笔濡墨纳右指窍中,如其不盲时。此公以手扪幅,兔起鹘落,神采奕奕,视不盲时有加,环观者自愧其双眸炯炯也。益好读书,危坐绳床,听他人诵,更番不令休,入耳辄记忆不遗。有所撰述,口授友人,滔滔汩汩,凡数人不能供笔札。
尝以书寄予大梁,至数千言。言“子当不长贫贱。他日拥节江上,取道南陵,魁湖之北,桃源之南,予墓在焉。子当登我堂,拜我老母,为我书石曰:盛此公埋骨处,予愿足矣!他则子之事也,予何言。”予得其书,忽忽如失者数日,知此公将不永矣。
不数日,凶问至,予为位哭之。会予成进士,官山左,不能即至秣陵。比至秣陵,欲买舟省盛母,会乱甚,又不果行。乃使掾往慰盛母。掾归,为予言盛母年且开八袠,妻倍孝谨。故无子,一女先盛没。一老仆,樵以供两孀妇,糠豆不赡,裋褐不完,败屋数楹,不蔽风雨。行道见之盗嗟,而为之友者帛唁阙然。嗟夫天乎!孰使此公而至此极耶!予解橐金,复促掾往,赎其田之易与族人者,佐盛母饘粥。市石,檄南陵令碑其墓,予自书“盛此公埋骨处”,从其生时请也。
西蜀蝶庵陈公时守宛陵。公在大梁,盖常闻予数言南陵盛此公不置。邑属公,公乃檄令视盛母无恙,手书“盛此公读书处”为额,悬其常危坐绳床侧;复允予请,以其行谊补郡乘。其读书之屋,盖已受值,期以盛母存殁,不能待盛妻也。予归其值,祀此公于中,俾其老仆守之。
此公好为古文词。盲而死,无子弟为之收拾,故多散乱。其所著,如《毛诗名物考》三十卷,《休庵杂钞》十卷,《历法》二卷,《舆地考》十卷,《群书考索》十二卷。今所传者,独《名物考》耳,他皆不传。予遣掾就其家钞遗书。盛母泣而曰:“儿著书咸为人窃去,唯存诗若干卷,老年人坐则悬之肘,卧则枕之。老年人不即填沟壑者,怜吾儿并数寸之书亦不传耳!今且托之周君!”予受而泣,因为之次第寿之梓。
嗟夫!此公能文章,而不以文显;好弯弓驰驱,而不以将名;行谊不愧古人,而不以行征;工为诗,而不以诗辟。黄金既尽,日徒愤激,退而自悔,又以盲死。筦簟未占,嗣续中绝。老母寡妻,形影相吊。生平故旧,不为存问。遗书狼籍,行谊莫传。徒存此数卷之诗,悬命于七十余年母氏之手,使不知此公者,读其诗,以为其才且尽于此,而知者因其已然,想其未然,咨嗟太息不能已已。嗟夫!孰使此公而至此极耶?夫士既不能块然独处,则不得不出而与人交;与人交不受其益,徒为所害如此!此虽其不慎交游所致,然孰非天哉!孰非天哉!天为庸流俾长守富贵,少为姱节奇行者,必阴摧折之,从来久矣!予又何憾于广陵儿哉?此公初名篯,今尺牍中所传盛篯侯是也。
[张山来曰:古今盲而能文者,自左卜以下,推吾家张藉。今得此公,亦不寂寞矣。然诸人仅工诗文,而此公复能书,则尤奇也。] 汤琵琶传 南昌王猷定于一四照堂集
汤应曾,邳州人,善弹琵琶,故人呼为“汤琵琶”云。贫无妻,事母甚孝,所居有石楠树,构茅屋,奉母朝夕。幼好音律,闻歌声辄哭。已学歌,歌罢又哭。其母问曰:“儿何悲?”应曾曰:“儿无所悲也,心自凄动耳。”
世庙时,李东垣善琵琶,江对峰传之,名播京师。江死,陈州蒋山人独传其妙。时周藩有女乐数十部,咸习蒋技,罔有善者,王以为恨。应曾往学之,不期年而成。闻于王,王召见,赐以碧镂牙嵌琵琶,令着宫锦衣,殿上弹《胡笳十八拍》,哀楚动人。王深赏,岁给米万斛,以养其母。应曾由是著名大梁间,所至狭邪争慕其声,咸狎昵之。然颇自矜重,不妄为人奏。
后征西王将军招之幕中,随历嘉峪、张掖、酒泉诸地。每猎及阅士,令弹《塞上》之曲。戏下颜骨打者,善战阵,其临敌,令为壮士声,乃上马杀贼。
一日至榆关,大雪,马上闻觱篥,忽思母痛哭,遂别将军去。夜宿酒楼,不寐,弹琵琶作觱篥声,闻者莫不陨涕。及旦,一邻妇诣楼上,曰:“君岂有所感乎?何声之悲也!妾孀居十载,依于母而母亡,欲委身,无可适者,愿执箕帚为君妇。”应曾曰:“若能为我事母乎?”妇许诺,遂载之归。
襄王闻其名,使人聘之。居楚者三年,偶泛洞庭,风涛大作,舟人惶扰失措。应曾匡坐弹《洞庭秋思》,稍定。舟泊岸,见一老猿,须眉甚古,自丛箐中跳入蓬窗,哀号中夜,天明,忽抱琵琶跃水中,不知所在。自失故物,辄惆怅不复弹。
已归省母,母尚健而妇已亡,唯居旁抔土在焉。母告以“妇亡之夕,有猿啼户外,启户不见。妇谓我曰:『吾待郎不至,闻猿啼,何也?吾殆死?唯久不闻郎琵琶声,倘归,为我一奏石楠之下。』”应曾闻母言,掩抑哀痛不自胜,夕陈酒浆,弹琵琶于其墓而祭之。自是猖狂自放,日荒酒色。值寇乱,负母鬻食兵间。耳目聋瞽,鼻漏,人不可迩。召之者隔以屏障,听其声而已。
所弹古调百十余曲,大而风雨雷霆,与夫愁人思妇,百虫之号,一草一木之吟,靡不于其声中传之。而尤得意于《楚汉》一曲,当其两军决战时,声动天地,瓦屋若飞坠。徐而察之,有金声、鼓声、剑弩声、人马辟易声。俄而无声。久之,有怨而难明者,为楚歌声;凄而壮者,为项王悲歌慷慨之声、别姬声;陷大泽,有追骑声;至乌江,有项王自刎声、余骑蹂践争项王声。使闻者始而奋,既而恐,终而涕泪之无从也。其感人如此!
应曾年六十余,流落淮浦,有桃源人见而怜之,载其母同至桃源,后不知所终。
轸石王子曰:古今以琵琶著名者多矣,未有如汤君者。夫人苟非有至性,则其情必不深,乌能传于后世乎?戊子秋,予遇君公路浦,已不复见君曩者衣宫锦之盛矣。明年复访君,君坐土室,作食奉母。人争贱之,予肃然加敬焉。君仰天呼呼曰:“已矣!世鲜知音,吾事老母百年后,将投身黄河死矣!”予凄然,许君立传。越五年,乃克为之。呜呼!世之沦落不偶而叹息于知音者,独君也乎哉!
[张山来曰:韩昌黎《颖师琴》诗,欧阳子谓其是听琵琶。予初疑之,盖以琵琶未必能如诗中所云之妙也。今读此文,觉尔汝轩昂,顷刻变换,浔阳江口,尚逊一筹耳。] 小青传 佚名
小青者,虎林某生姬也。家广陵,与生同姓,故讳之,仅以小青字云。姬夙根颖异,十岁,遇一老尼授《心经》,一再过了了,覆之不失一字。尼曰:“是儿早慧福薄,愿乞作弟子。即不尔,无令识字,可三十年活尔。”家人以为妄,嗤之。母本女塾师,随就学,所游多名闺,遂得精涉诸技,妙解声律。江都固佳丽地,或闺彦云集,茗战手语,众偶纷然。姬随变酬答,悉出意表,人人唯恐失姬。虽素娴仪则,而风期异艳,绰约自好,其天性也。
年十六,归生。生,豪公子也,性嘈唼憨跳不韵。妇更奇妒;姬曲意下之,终不解。一日,随游天竺,妇问曰:“吾闻东方佛无量,而世多专礼大士者何?”姬曰:“以其慈悲耳。”妇知讽己,笑曰:“吾当慈悲汝!”乃徙之孤山别业,诫曰:“非吾命而郎至,不得入;非吾命而郎手札至,亦不得入!”姬自念彼置我闲地,必密伺短长,借莫须有事鱼肉我,以故深自敛戢。妇或出游,呼与同舟。遇两堤之驰骑挟弹游冶少年,诸女伴指点谑跃,倏东倏西,姬淡然凝坐而已。
妇之戚属某夫人者,才而贤,常就姬学奕,绝爱怜之。因数取巨觞觞妇,瞷妇已醉,徐语姬曰:“船有楼,汝伴我一登。”比登楼,远眺久之,抚姬背曰:“好光景可惜,毋自苦!章台柳亦倚红楼盼韩郎走马,而子作蒲团空观耶?”姬曰:“贾平章剑锋可畏也!”夫人笑曰:“子误矣!平章剑钝,女平章乃利害耳!”顷之,从容讽曰:“子既娴仪则,又多技能,而风流绰约复尔,岂当堕罗刹国中?吾虽非女侠,力能脱子火坑。顷言章台柳,子非会心人耶?天下岂少韩君乎?且彼纵善遇子,子终向党将军帐下作羔酒侍儿乎?”姬曰:“夫人休矣!妾幼梦手折一花,随风片片著水,命止此矣!夙业未了,又生他想,彼冥曹姻缘簿,非吾如意珠,再辱奚为?徒供群口画描耳!”夫人叹曰:“子言亦是,吾不子强。虽然,子亦宜自爱。彼或好言饮食汝,乃更可虑。即旦夕所须,第告我无害。”因相顾泣下沾衣。徐拭泪还座,寻别去。夫人每向宗戚语及之,无不咨嗟叹息云。
姬自后幽愤凄恻,俱托之诗或小词。而夫人后亦旋宦远方。姬益寥閴,遂感疾。妇命医来,仍遣婢捧药至。姬佯感谢,婢出,掷药床头,叹曰:“吾即不愿生,亦当以净体皈依,作刘安鸡犬,岂以一杯鸩断送耶?”然病益不支,水粒俱绝,日饮梨汁盏许。益明妆冶服,拥袱欹坐,或呼琵琶妇唱盲词以遣。虽数昏数醒,终不蓬首偃卧也。
忽一日,语老妪曰:“可传语冤业郎,觅一良画师来。”师至,命写照。写毕,揽镜熟视曰:“得吾形似矣,未尽吾神也。姑置之。”又易一图,曰:“神是矣,而风态未流动也,若见我目端手庄,太矜持故也。姑置之。”命捉笔于旁,而自与妪指顾语笑,或扇茶铛、简图书,或代调丹碧诸色,纵其想会。久之,复命写图。图成,极妖艳之致,笑曰:“可矣!”师去,即取图供榻前,爇名香,设梨酒奠之,曰:“小青!小青!此中岂有汝缘分耶?”抚几而泣,泪雨潸潸下,一恸而绝。时万历壬子岁也。年才十八耳。哀哉!人美如玉,命薄于云,琼蕊优昙,人间一现,欲求如杜丽娘牡丹亭畔重生,安可得哉!
日向暮,生始踉跄来,披帷,见容光藻逸,衣袂鲜好,如生前无病时,忽长号顿足,呕血升余。徐简得诗一卷,遗像一幅,又一缄寄某夫人,启视之,叙致惋痛,后书一绝句。生痛呼曰:“吾负汝!吾负汝!”妇闻恚甚,趋索图。乃匿第三图,伪以第一图进,立焚之。又索诗,诗至,亦焚之。广陵散从兹绝矣,悲夫!楚焰诚烈,何不以纪信诳之?则罪不在妇,又在生耳!及再简草稿,业散失尽。而姬临卒时,取花钿数事赠妪之小女,衬以二纸,正其诗稿。得九绝句、一古诗、一词,并所寄某夫人者,共十三篇。古诗云:“雪意阁云云不流,旧云正压新云头。米颠颠笔落窗外,松岚秀处当我楼。垂帘只愁好景少,卷帘又怕风缭绕。帘卷帘垂底事难,不情不绪谁能晓?炉烟渐瘦剪声小,又是孤鸿唳悄悄。”绝句云:“稽首慈云大士前,莫生西土莫生天。愿为一滴杨枝水,洒作人间并蒂莲。/春衫血泪点轻纱,吹入林逋处士家。岭上梅花三百树,一时应变杜鹃花。/新妆竟与画图争,知在昭阳第几名。瘦影自临秋水照,卿须怜我我怜卿。/西陵芳草骑辚辚,内使传来唤踏春。杯酒自浇苏小墓,可知妾是意中人?/冷雨幽窗不可听,挑灯闲看《牡丹亭》。人间亦有痴于我,岂独伤心是小青。/何处双禽集画栏,朱朱翠翠似青鸾。如今几个怜文采,也向秋风斗羽翰。/脉脉溶溶滟滟波,芙蓉睡醒欲如何。妾映镜中花映水,不知秋思落谁多。/盈盈金谷女班头,一曲骊珠众伎收。直得楼前身一死,季伦原是解风流。/乡心不畏两峰高,昨夜慈亲天梦遥。见说浙江潮有信,浙潮争似广陵潮?”其《天仙子》词云:“文姬远嫁昭君塞,小青又续风流债。也亏一阵黑罡风,火轮下,抽身快,单单别别清凉界。原不是鸯鸳一派,休算作相思一概。自思自解自商量,心可在?魂可在?著衫又捻裙双带。”与某夫人书曰:“元元叩首沥血致启夫人台座下:关头祖帐,迥隔人天;官舍良辰,当非寂度。驰情感往,瞻睇慈云,分燠嘘寒,如依膝下。糜身百体,未足云酬。娣娣姨姨无恙?犹忆南楼元夜,着灯谐谑,姨指画屏中一凭栏女曰:『是妖娆儿,倚风独盼,恍惚有思,当是阿青?』妾亦笑指一姬曰:『此执拂狡鬟,偷近郎侧,将无似娣?』于时角采寻欢,缠绵彻曙,宁复知风流云散,遂有今日乎?往者仙槎北渡,断梗南楼,狺语哮声,日焉三至。渐乃微词含吐,亦如尊旨云云。窃揆鄙衷,未见其可。夫屠肆菩心,饿狸悲鼠,此直供其换马,不即辱以当垆。去则弱絮风中,住则幽兰霜里。兰因絮果,现业谁深?若使祝发空门,洗妆浣虑,而艳思绮语,触绪纷来。正恐莲性虽胎,荷丝难杀,又未易言此也!乃至远笛哀秋,孤灯听雨,雨残灯歇,谡谡松声。罗衣压肌,镜无千影,晨泪镜潮,夕泪镜汐。今兹鸡骨,殆复难支。痰灼肺然,见粒而呕。错情易意,悦憎不驯。老母娣弟,天涯间绝。嗟乎!未知生乐,焉知死悲?憾促欢淹,无乃非达?妾少受天颖,机警灵速;丰兹啬彼,理讵能双?然而神爽有期,故未应寂寂也。至其沦忽,亦非自今。结褵以来,有宵靡旦,夜台滋味,谅不殊斯!何必紫玉成烟,白花飞蝶,乃谓之死哉?或轩车南返,驻节维扬,老母惠存,如妾之受,阿秦可念,幸终垂悯。畴昔珍赠,悉令见殉;宝钿绣衣,福星所赐,可以超轮消劫耳。然小六娘竟先期相俟,不忧无伴。附呈一绝,亦是鸟语鸣哀。其诗集小像,托陈媪好藏,觅便驰寄。身不自保,何有于零膏冷翠乎?他时放船堤下,探梅山中,开我西阁门,坐我绿阴床,髣生平于响像,见空帏之寂飚。是耶非耶?其人斯在!嗟乎夫人!明冥异路,永从此辞!玉腕朱颜,行就尘土,兴思及此,恸也何如!元元叩首叩首上。”后附绝句云:“百结回肠写泪痕,重来唯有旧朱门。夕阳一片桃花影,知是亭亭倩女魂。”生之戚某集而刻之,名曰“焚余”。
[张山来曰:红颜薄命,千古伤心。读至送鸩、焚诗处,恨不粉妒妇之骨以饲狗也!
又曰:小青事,或谓原无其人,合“小青”二字,乃“情”字耳。及读吴口口《紫云歌》,其小序云:“冯紫云,为维扬小青女弟,归会稽马髦伯”。则又似实有其人矣。即此传亦不知谁氏手笔,吾友殷日戒仿佛忆为支小白作,未知是否,姑阏疑焉。] 义猴传 盐城宋曹射陵会秋堂文集
建南杨子石袍告予曰:吴越间,有鬈髯丐子,编茅为舍,居于南坡。尝畜一猴,教以盘铃傀儡,演于市以济朝夕。每得食,与猴共,虽严寒暑雨,亦与猴俱。相依为命,若父子然。
如是者十余年,丐子老且病,不能引猴入市。猴每日长跪道旁,乞食养之,久而不变。及丐子死,猴乃悲痛旋绕,如人子躃踊状。哀毕,复长跪道旁,凄声俯首,引掌乞钱。不终日,得钱数贯,悉以绳钱入市中,至棺肆不去。匠果与棺,仍不去,伺担者辄牵其衣裾。担者为舁棺至南坡,殓丐子埋之。猴复于道旁乞食以祭。祭毕,遍拾野之枯薪,廪于墓侧,取向时傀儡置其上焚之,乃长啼数声,自赴烈焰中死。行道之人,莫不惊叹而感其义,爰作义猴冢。
[张山来曰:有功世道之文,如读《徐阿寄传》。]
虞初新志卷二 柳敬亭传 太仓吴伟业梅村梅村文集
柳敬亭者,扬之泰州人,盖曹姓。年十五,犷猂无赖,名已在捕中。走之盱眙,困甚,挟稗官一册,非所习也,耳剽久,妄以其意抵掌盱眙市,则已倾其市人。好博,所得亦缘手尽。有老人,日为醵百钱,从寄食。久之,过江,休大柳下,生攀条泫然。已抚其树,顾同行数十人曰:“嘻!吾今氏柳矣!”闻者以生多端,或大笑以去。
后二十年,金陵有善谈论柳生,衣冠怀之,辐辏门,车常接毂,所到坐中皆惊。有识之者,曰:“此固向年过江时休树下者也!”柳生之技,其先后江湖间者,广陵张樵、陈思,姑苏吴逸,与柳生四人者,各名其家,柳生独以能著。或问生何师,生曰:“吾无师也。吾之师乃儒者云间莫君后光。”莫君言之曰:“夫演义虽小技,其以辨性情,考方俗,形容万类,不与儒者异道。故取之欲其肆,中之欲其微,促而赴之欲其迅,舒而绎之欲其安,进而止之欲其留,整而归之欲其洁。非天下至精者,其孰与于斯矣?”柳生乃退就舍,养气定词,审音辨物,以为揣摩。期月而后请莫君。莫君曰:“子之说未也。闻子说者,欢咍嗢噱,是得子之易也。”又期月,曰:“子之说几矣。闻子说者,危坐变色,毛发尽悚,舌桥然不能下。”又期月,莫君望见惊起曰:“子得之矣!目之所视、手之所倚,足之所跂,言未发而哀乐具乎其前,此说之全矣!”于是听者傥然若有见焉;其竟也,恤然若有亡焉。莫君曰:“虽以行天下莫能难也!”
已而柳生辞去,之扬州,之杭,之吴。吴最久。之金陵,所至与其豪长者相结,人人昵就生。其处己也,虽甚卑贱,必折节下之;即通显,敖弄无所诎。与人谈,初不甚谐谑,徐举一往事相酬答,淡辞雅对,一座倾靡。诸公以此重之,亦不尽以其技强也。
当是时,士大夫避寇南下,侨金陵者万家。大司马吴桥范公,以本兵开府,名好士;相国何文瑞,阖门避造请。两家引生为上客。客有谓生者曰:“方海内无事,生所谈,皆豪猾大侠、草泽亡命。吾等闻之,笑谓必无是,乃公故善诞耳;孰图今日不幸竟亲见之乎!”生闻其语慨然。属与吴人张燕筑、沈公宪俱。张、沈以歌,生以谈。三人者,酒酣,悲吟击节,意凄怆伤怀。凡北人流离在南者,闻之无不流涕。
未几而有左兵之事。左兵者,宁南伯良玉军。噪而南,寻奉诏守楚,驻皖城待发。守皖者,杜将军弘域,于生为故人。宁南尝奏酒,思得一异客,杜既已泄之矣。会两人用军事不相中,念非生莫可解者,乃檄生至。进之,左以为此天下辩士,欲以观其能,帐下用长刀遮客,引就席,坐客咸震慑失次。生拜讫,索酒,诙啁谐笑,旁若无人者。左大惊,自以为得生晚也。居数日,左沉吟不乐,熟视生曰:“生揣我何念?”生曰:“得毋以亡卒入皖而杜将军不法治之乎?”左曰:“然。”生曰:“此非有君侯令,杜将军不敢以专也。生请衔命矣。”驰一骑入杜将军军中,斩数人,乃定。
左幕府多儒生,所为文檄,不甚中窾会。生故不知书,口画便宜辄合。左起卒伍,少孤贫,与母相失,请貤封,不能得其姓,泪承睫不止。生曰:“君侯不闻天子赐姓事乎?此吾说书中故实也。”大喜,立具奏。左武人,即以为知古今、识大体矣。
阮司马怀宁,生旧识也,与左郄而新用事。生还南中,请左曰:“见阮云何?”左无文书,即令口报阮,以捐弃故嫌,图国事于司马也。生归,对如宁南旨,且约结还报。及闻坂矶筑城,则顿足曰:“此示西备,疑必起矣!”后果如其虑焉。
左丧过龙江关,生祠哭已,有迎且拜、拜不肯起者,则其爱将陈秀也。秀尝有急,生活之。具为予言救秀状。始左病恚怒,而秀所犯重,且必死。生莫得榰梧,乃设之以事曰:“今日饮酒不乐,君侯有奇物玩好,请一观可乎?”左曰:“甚善。”出所画己像二,其一“关陇破贼图”也,揽镜自照,叹曰:“良玉,天下健儿也,而今衰!”指其次曰:“吾破贼后,将入山,此图所以志也。”见衲而杖者数童子,从其负瓢笠,且近,则秀也。生佯不省而徐睨为谁,左语之,且告其罪。生曰:“若负恩当死,顾君侯以亲信,即入山且令相从,而杀之,即此图为不全矣!”左颔之。其善用权谲,为人排患解纷率类此。
初,生从武昌归,以客将新道军所来,朝贵皆倾动;顾自安旧节,起居故人无所改。逮江上之变,生所携及留军中者,亡散累千金,再贫困而意气自如。或问之,曰:“吾在盱眙市上时,夜寒藉束藁卧,屝履踵决,行雨雪中,窃不自料以至于此。今虽复落,尚足为生,且有吾技在,宁渠忧贫乎?”乃复来吴中,每被酒,常为人说故宁南时事,则欷歔洒泣。既在军中久,其所谈益习,而无聊不平之气无所用,益发之于书,故晚节尤进云o
旧史氏曰:予从金陵识柳生。同时有杨生季蘅,故医也,亦客于左,奏摄武昌守,拜为真。左因强柳生以官,笑弗就也。杨今去官,仍故业,在南中亦纵横士,与予善。
[张山来曰:戊申之冬,予于金陵友人席间与柳生同饮。予初不识柳生,询之同侪,或曰:“此即《梅村集》中所谓柳某者是也。”滑稽善谈,风生四座,惜未聆其说稗官家言为恨。今读此传,可以想见其掀髯鼓掌时也。] 汪十四传 钱塘徐士俊野君雁楼集
汪十四者,新安人也,不详其名字。性慷慨激烈,善骑射,有燕赵之风。时游西蜀,蜀中山川险阻,多相聚为盗。凡经商往来于兹者,辄被劫掠。闻汪十四名,咸罗拜马前,愿作“护身符”。汪许之,遂与数百人俱,拥骑而行。闻山上嚆矢声,汪即弯弓相向,与箭锋相触,空中堕折。以故绿林甚畏之,秋毫不敢犯,商贾尽得数倍利。而白梃之徒日益贫困,心忮之,而莫可谁何也。
无几时,汪慨然曰:“吾老矣!不思归计,徒挟一弓一矢之勇,跋履山川,向猿猱豺虎之地以博名高,非丈夫之所贵也!”因决计归。归则以田园自娱,绝不问户外事。而曩时往来川中者,尽被剽掠,山径不通。乃踉跄走新安,罗拜于门外曰:“愿乞壮士重过西川,使我辈弱者可强,贫者可富,俾啸聚之徒大不得志于我旅人也。壮士其许之乎?”是时汪十四雄心不死,遂许之曰“诺!”大笑出门,挟弓矢连骑而去。于是重山叠岭之间,复有汪之马迹焉。
绿林闻之咸惊悸,谋所以胜汪者;告诸山川雷雨之神,当以汪十四之头陈列鼎俎。乃以骁骑数人,如商客装,杂于诸商之队而行。近贼巢,箭声飒沓来。汪正弯弓发矣,而后有一人,持利刃向弦际一挥,弦断矢落。汪忙迫无计,遂就擒。擒入山寨中,见贼党咸持金称贺,然犹意在往劫汪之护行者。暂置汪于空室,絷其手足,不得动。俟日晡,取汪十四头,陈之鼎俎,酬山川雷雨之神。
汪忽瞪目,见一美人向汪笑曰:“汝诚豪杰,何就缚至此?”汪且愤且怜曰:“毋多言!汝能救我,则救之,娘子军不足为也!”美人曰:“我意如斯。但恐救汝之后,汝则如饥鹰怒龙,夭矫天外,而我凄然一身,徒婉转娇啼,作帐下之鬼,为之奈何?”汪曰:“不然。救其一,失其一,亦无策甚矣。吾行百万军中,空空如下天状,况区区贼奴,何足当吾前锋哉!”因相对慷慨激烈。美人即以佩刀断其缚而出之。汪不遑起谢,见舍旁有刀剑弓矢,悉挟以行。左挈美人,右持器械,间行数百步,遇一骑甚骏,遂并坐其上。贼人闻之,疾驱而前。汪厉声曰:“来,来!吾射汝!”应弦而倒。连发数十矢,应弦倒者凡数十人。贼人终已无可奈何,纵之去。
汪从马上问美人姓名。美人泣曰:“吾宦女也。父为兰省给事中,现居京国。今年携眷属至京,被劫,妾之老母及诸婢子尽杀,独留妾一人,凌逼蹂践,不堪言状。妾之所以不死者,必欲一见严君,可以无恨;又私念世间或有大豪杰能拔入虎穴者,故踌躇至今。今遇明公,得一拜严君,妾乃知死所矣!”汪曰:“某之重生,皆卿所赐,京华虽辽远,当担簦杖策卫汝以行。”于是陆行从车,水行从舟,奔走数千里,同起居饮食者非一日,略无相狎之意,竟以女归其尊人,即从京国返新安终老焉。老且死,里人壮其生平奇节,立庙以祀,称为“汪十四相公庙”。有祷辄应,春秋歌舞以乐之,血食至今不衰。
[张山来曰:吾乡有此异人,大足为新安生色。而文之夭矫奇恣,尤堪与汪十四相副也。] 武风子传 桐城方亨咸邵村邵村杂记
武风子者,滇南之武定州人也,名恬。先世以军功官于卫。恬以胄子,少学书,已弃弗学。性好闲,不谋荣利。嗜酒,日唯谋醉,箪瓢屡空,晏如也。凡游艺杂技,过目即知之。
滇多产细竹,坚实可为箸。武生以火绘其上,作禽鱼花鸟、山水人物、城门楼阁,精夺鬼工。人奇之,每得其双筹,争购钱数百。于是武生之交戚贫者,因以为利。生顾未尝售也,颇自矜重,一箸成,辄把玩不释,保护如头目。或醉后痛哭,悉焚之,醒复悔,悔而复作。然靳不轻与人。好事者每瞷其谋醉时,置酒招之,造必尽欢。酒酣,以火与箸杂陈于前而不言。生攘臂起,顷刻完数十筹,挥手不顾也。或于酒中以箸相属,则怒,拂衣出,终身不与之见。或遇贫士及释道者流,告以困穷,辄忻然为之,虽累百不倦。于是滇之士夫或相馈遗,皆以武生箸为重。王公大人游于滇者,不得武生箸即不光。
生固落落儒生耳,未尝以“风子”名。丁亥之岁,流贼从蜀败奔,假号于滇,滇士民慴于威,披靡以从。生独匿深菁中不出。贼于民间见其箸,异之,遍召不得,因悬赏索之。或告曰:“曷出以图富贵?”生大笑曰:“我岂作奇技淫巧以悦贼者耶?”侦者闻于贼,系以来。至则白眼仰天,喑无一语。贼命作箸,列金帛于前,设醇醪于右以诱之,不应;陈刀锯以恐之,亦不应。贼怒,挥斩之。缚至市曹,而神色自如,终无一语。时贼帅有侍侧者曰:“腐鼠何足膏斧钺?曷纵之?徐徐当自逞其技也。”释之,而生自此病矣。披发佯狂,垢形秽语,日歌哭行市中,夜逐犬豕与处,人遂皆呼“武风子、武风子”云。
及王师定滇,风子病少瘥,亦稍稍为人作箸以谋醉,人重之逾常时。安定守某者,受贵人属,召为之,不应。守怒,挞之于庭,血流体溃,终不应。自此风子之踪迹无定矣,或琳宫梵舍,或市肆田家,往必数日留,留必作数十箸以谋醉。然出入无时,于是其箸可得而不可得矣。
余尝见其箸作“凌烟阁功臣图”者,箸粗仅及绳,而旌旗铠杖、侍从卫列,无不毕具;至褒公、鄂公,英姿毛发,道子传神,莫或过之。其画细如丝,深绀色,入竹分余如镂。武定太守顾舆山为余言:其作箸时,削炭如笔数十,置烈火中,酒满壶于旁,伺炭末红若锥,左执箸,右执炭,肃肃有声,如蚕食叶,快若风雨,且饮且作。壶干即止,益之复作。饮不用杯杓,以口就壶,不择酒。期醉,醉则伏火而卧,或哭或歌,或说《论语》经书,多奇解。及醒而问之,则他呓语以对。或正作时,酒未尽,忽不知其所往,逾数十日或数月复来,复卒成之。其状貌如中人,年近六十余,拜揖跪起无异,唯与之语,则风子矣。舆山曾作《武异人歌》赠之,故时往还也。但所绘故事,多稗官杂剧,有规以不雅驯者,笑而不答,亦终不易。或曰:“非病风者也,狂人也。”或曰:“共有道者欤?不然,何富贵不淫,威武不屈耶?”余于是作《武风子传》。
[张山来曰:武生岂真风子耶?不过如昔人饮醇近妇,以寄其牢骚抑郁之态,宜其箸之不轻作也。
邵村先生与先君同年,余幼时曾一聆謦欬。癸亥冬,瓜洲梁子存斋以此传录寄。未几,而何省斋年伯又以刻本邮示。益信奇文欣赏,自有同心也。] 记老神仙事 方亨咸邵村邵村杂记
蜀中刘文季为余言,昔献贼中有所谓“老神仙”者,事甚怪,能生已死之人,续已断之肢与骨,贼众敬如神明焉。其初被掳时,将杀之,——贼掳人,不即杀,审其人,凡一技一艺者皆得免。——神仙比能以泥塑像获免,贼中遂以“塑匠”呼之。
一日,塑匠涤大釜沃水,析屋为薪燎之。水沸,沸凡数,以一榜左右搅成膏。贼众骇,争相传。献贼闻,谓妖人,又将杀之。塑匠曰:“愿一言以死:王不欲成大事耶?何故杀异士?”献贼异而问之,曰:“臣有异术,能生人。此膏乃仙授,或刀斧,或榜掠,受重创者,臣能顷刻完好。”献贼即榜一人,试之,立验。献贼残忍,日杀人,劓刖人,至笞掠无算。笞凡数百,血肉糜溃,气息仅属者,付塑匠,以白水膏傅之,无不生,且立刻杖而行。军中争趋之,馈遗饮食无虚日,以是衣食囊橐渐充矣。
献贼有爱将某者,攻城,为飞炮所中,去其颏,奄奄一息矣。塑匠曰:“易与耳!”即生割一人颏,按之,傅以膏,一日而苏,饮噉如未割也。时孙可望在贼为监军,夜被酒,杀一嬖妾。旦行三十里,醒而悔之。道遇塑匠,笑问曰:“监军夜来未醉耶?何有不豫色然?”可望告以故。塑匠曰:“监军果念其人乎?吾当回马觅之。”可望曰:“唉!起营时,尸不知何在,想为犬豕啖矣,何从觅?”塑匠曰:“监军若令我觅,何物犬豕,敢啖贵人乎?”可望曰:“鼠子绐我!汝欲逃耶?我当遣介士押汝觅!”塑匠笑曰:“何处觅?觅何能得?”可望怒曰:“汝何戏我?”塑匠指道旁舁一毡橐曰:“何需觅,即此是也!”可望曰:“已朽之骨,何舁之?”塑匠笑谓:“监军曷启之?”可望下马解毡,则星眸宛转,厌厌如带雨梨花,帐中之魂已返矣。
可望喜噪,一军皆惊。闻于献贼,献曰:“此神仙也,当封之。”口封恐众未知,时营大泽中,下令军中人备一几,以次日集广原。是时贼数十万,令以数十万几累之,择累之最高者谓“拜仙台”。于是衣塑匠以深衣,巾以纶巾,方履丝绦。塑匠身高六尺,广颡阔面,大有须,望之如世所绘社神者然。命之升台,台高且危,塑匠怯不欲登。献贼令军士各持弓矢,引满以向之,曰:“不登,即射!”塑匠不得已,及其半,惴慄惶惧,而万矢拟之如的,不敢止,勉登其上。献贼令三军释弓矢,罗拜其下,呼“老神仙”者三。于时声震天地。自此不复呼“塑匠”,而皆曰“老神仙”矣。
老神仙亦自此不轻试其术。有渠贼某者,战败伤足,胫骨已折,所不断者,皮仅寸耳。求老神仙治,辞以不易。某哀号宛转,盛陈金帛以请。老神仙挥之曰:“此身外物,吾无需。虽然,吾不忍将军之创也。吾无子,将军能养我乎?”某指天而誓,愿终身父事之。老神仙从容解所佩囊,出小锯,锯断其足上下各寸许,取生人胫,度其分寸以接之,傅以药,不数日而愈。自此贼中凡求其药者,皆不敢侈馈遗,争投身为养子矣。
献贼有幸婢曰“老脚”者,美而慧,善书画,脚不甚纤,因名。凡贼中移会侦发文字皆所掌,献贼嬖之。燕处有所思,老脚见其独坐,私往侍之。贼不知为老脚也,疑旁人伺,以所佩刀反手击之,中其腰,折骨剸腹,出肠而死。献贼省之,悔恨惋痛,急召老神仙。老神仙曰:“已死,不能救。”献贼骂曰:“老狡!监军妾不亦已死者乎?汝不能救,当杀汝以殉!”老神仙逡巡曰:“需时日乃可。”献贼急欲其生,限三日。老神仙请期三七。比以酒合药灌之,一七喉间即格格有声。老神仙贺曰:“可救矣,七日当复。”因取水润其肠,纳腹中,引针缝之,傅以药,夹以木板,约以绳,果七日而老脚步履如常时。
及献贼死,贼众溃,从蜀奔滇。生平素德于老神仙者,卫之来滇。永历至,贼众多为伪王侯。老神仙啸傲王侯间,拥厚资,辟室城东隅,累石成山,凿井为池,旁植花木,畜朱鱼数百头。客至浮白,呼鱼出水以娱,醉则高歌而卧,不顾也。
迄永历奔缅甸,老神仙从之行。及腾越,居常向空咄咄,若有所诉。一日谓文季曰:“吾老矣,将奈何?”文季曰:“等死耳,公何惜?但公之异术素靳不与人,致绝其传,是可惜!”老神仙曰:“吾非靳也,吾师授我时有戒也。”因讯其所授之由,曰:“某陈姓,河南邓州人,名家子。少尝入乡塾,性不乐章句。塾侧有塑神佛者,时就与嬉。塾师时扑责之,归而父母复责以不学。不能耐,遂出亡,怅怅无所适,因祷于关帝,得一签,云:『他日王侯却并肩』。自顾一丧家子,何得并肩王侯哉?然神不诬我,与王侯并肩者唯仙人,素闻终南山多隐仙,愿往从之。穷登涉,忍饥寒,遍访无可从者。一日至山后,遥望绝壁上有洞,人出入。因拔荆棘,踞峥岩,达于洞,见一道者坐石上,翛然异凡人。余幸曰:『此吾师也!』因长跪以请。道者不顾,拂袖归洞,余不敢入,即洞口稽首而已。如是者三日,忽一童子持一物示余曰:『师食尔!』状如糕,色白,方仅二寸,味甘如饴。食之,遂不复饥。余窃喜,益信。拜求至七日,道者忽出,问余曰:『痴子,汝欲何为?』余告以求仙。道者哂曰:『去!汝非此中人,何自苦为?』余自念无所归,唯投崖死耳,涕泣以求。已而道者曰:『吾念汝诚,有书一卷授汝,资一生衣食。好为之,勿轻泄,泄则雷击也。速去,毋久留,徒饱虎狼耳!』余得书惊喜,仓皇下山;省之,皆禁方也,可三十页。道延安,人争传某巡抚者有爱女戏鞦迁伤足,骨出于外,医莫能疗,募能疗者,金二百,骡一匹。余往应募,依方试之,果瘥。余于是囊金乘骡归。吾父怒出亡,且疑多金,是时贼已起,谓余必从不义,首于官,将置之法。余族兄孝廉某,白无辜,出狱。讯其故,因出书。余父闻余出,持大杖奔族兄家。余族兄反覆解喻,不信,并陈书以实。余父愈怒,裂书火之。族兄从火中夺得,仅四页。余急怀而逃。今之所用者,皆烬余之四页耳。年久,其四页者亦不知往矣。”
其自述如此。居无何,以疾死。呜呼!不龟手药一也,一以封侯,一不免于洴澼絖,顾所用异耳。向使老神仙能体父志,不陷于贼,挟此术游当世,卢扁、华陀不得专于前矣。惜其狃于货利,遂安神仙之名,而终以贼死。虽然,人之遇仙与不遇仙,唯视福德之厚薄。老神仙得其书而不能全,其福可知矣。尝见稗官所志侯元者,樵山遇老人,授兵法,卒以作贼戮其身,事颇类此。常怪仙人不得其人,即秘其传可也,何往往传非其人以致戕害,仙亦何忍哉!且终南道者亦未必真仙,闻其膏乃以处子阴户油炼之,火光满室,焰升屋梁,光息而膏成,此岂仙人救人之方乎?《本草》以多用虫鱼,致迟上升十年,况杀人以救人,不独一人,且数百人。是老神仙者,则亦始终一贼而已。
[张山来曰:仙家有禁方而不以传世,则禁方徒虚设耳。若以杀人救人为过,何不去此种类,而止有金石草木之药乎?乃计不出此,而往往传非其人以致遗累,是亦授受之未善也。] 瑶宫花史小传 长洲尤侗展成西堂杂俎
岁癸未,予读书王氏如武园,偶为扶鸾之戏,得遇瑶宫花史。云花史何氏,小名月儿,明初山阳富家女也。年十六,独在花下摘花,为一书生所调,父母怒而谪之,遂赴水死。王母怜其幼敏,录为散花仙史,此掌文真人唐孙过庭告予云。初降坛,作诗云:“片片落英飞羽客,翩翩独向风前立。缓行徐过小桥东,只恐舂衫香汗湿。”其标韵如此。
花史年少,放诞风流,既为情死,眉黛间常有恨色。性善谐谑,既与予狎暱,嘲戏百出,一座閧堂。间以微词挑之,辄不对,或乱以他语,久而怃然,不知情之一往而深也。寒夜尝与予联句云:“树头落叶舞天衣,萧瑟风篁吟露唏。青火半消残月继,黄钟初罢晓星稀。新寒剪到罗帷急,愁泪弹来香息微。消遣夜深唯有梦,巫山携得片云归。”
自后相对,多作断肠哀怨之语。予戏以尺素贻之,是夜遂梦花史冉冉而来。年可十八、九,头上百花髻,戴芙蓉冠,插瑟瑟钿朵,著金缕单丝锦縠,银泥五晕罗裙,鸳鸯袜,五色云霞履。妆束雅淡,神姿艳发,顾盼妩媚,不可描画,搴帷微笑,若欲有言。予胸次忽为一物填压,又似鬼手来捉人臂,惊呼而觉,但见残红明灭,纸窗风声条条,若有弹指而泣者。诘朝问之,云:“吾夜间到君床头两次,君为五脏神所守,觉则退耳。”予问:“五脏神谁何?”花史云:“凡人一身,皆有神守:耳目手足,有神外守;五脏魂魄,有神内守。有缘者神与之亲,无缘者神不与之亲。吾与子情深矣,奈三生石上无一笑缘何!”因泣下唏嘘。
既而言楚江事。楚江,一花史侍儿也,与幼婢小红皆端丽明慧,日侍香案。花史云:“楚江前世与君为邻,两情眷眷不遂,病死。君作一柬,焚告楚江云:『三生如不断,愿结未来缘。』君举孝廉,亦早逝。迄今二十年,可续前盟矣。”遂请于王母,许于甲申二月降生赵地,赐以玉珰一事,翠凤履一双。花史赋《鹧鸪天》词送之,云:“整束簪环下碧霄,教人肠断《念奴娇》。曲房空剩残香粉,独对潇湘忆翠翘。寻别话,酌清醪,盈盈徐送小红桥。从今不伴烟霞客,爱向风前斗柳腰。”
楚江和云:“朝餐风露暮凌霄,不羡金门贮阿娇。却恨柳丝牵月线,强移花色点云翘。情犹恋,意如醪,依依不舍旧蓝桥。东君可许归相伴,暂向尘封学楚腰。”
然自楚江下世,花史意致黯然,不复如前日欢洽矣。王母闻其以腴词赠答,切责之,命游神巡察,不许私至,且曰:“尤生不患才少,花儿独患情多。倘涉幽期,恐有山魈木魅之疑也。”自尔踪迹遂绝。予尝览《杜兰香传》,乃湘江三岁女子,为阿母青童携去,后驾钿车诣包山张硕,言本为君作妻,以年命未合,小乖,太岁东方卯,当还求君。此与楚江事绝类。而予沦落不偶,无室家之乐,幽婚如梦,忽忽忘之。然每策蹇往来邯郸道上,秦楼日出,游女如云,恍然若有所遇,卒无有鼓瑟而至者。而予亦已老矣!岂仙人固好食言耶?抑予尘心未尽,负此蹇修也?
花史诗词甚多,其最著者,《太华行》一篇。先是甲申元日,真人同湘江诸侣游太华山,乐甚,命予两人作长歌记之。予走笔急就,而花史诗故作虫书,亦狡狯伎俩也。真人笑而译之,其辞曰:“登峰当登第一山,婆娑屹立不可攀。巨灵赑屃崪为掌,云气时流十指间,苍龙玉马随风步,黄冠鹤羽皆童颜。半壁飞泉珠雨散,水天相对乘时闲。尔乃坐青莲,游玉田,金鼎石室篆如烟。团团握麈成清谈,铁笛一声江天寒。玉女乘鸾相接引,葡萄火枣列嘉宴。歌一曲,乐万年,进一酌,成百篇。松风枕上听流泉,陶然醉倒不知还。呼吸三光应列斗,巍峨两山一划剖。少阴令德合秋成,气含金爽据丁酉。伊古少昊居此都,蓐收别馆称中阜。何若凌虚此一游,凭风羽化飞飞走。视昔登颠发狂号,垂书作别真堪呕。仙兮仙兮不可及,仿佛斯游不竟口。我向琼宫索记书,大文千言若蝌蚪。”
展子曰:汉史记帐中神君,不见其形,但闻其语而已。至乩仙,并其语不可得闻也,亦恍惚矣。然花史尝许予现形,一夕月明竹下,有云鬟翠袖,倚而招予者,望之翩然;即而求之,邈然不知其所之焉。是耶非耶?吾又何能测之哉?——花史每呼予为展子。
[张山来曰:世间唯乩仙一事最为难解。以为真仙,则不当为人所召;以为非仙,则诗句敏而且工,字迹亦多别致。或者慧业文久,死而精魂不散,偶借人间笔墨以消遣光阴耳!古人云:“宁为才鬼,尤胜顽仙”,则谓才鬼为仙亦无不可。] 九牛坝观觝戏记 豫章彭士望达生文瀔
树庐叟负豳忧之疾于九牛坝茅斋之下。戊午闰月除日,有为角觝之戏者,踵门告曰:“其亦有以娱公。”叟笑而颔之,因设场于溪树之下。密云未雨,风木泠然,阴而不燥。于是邻幼生周氏之族之宾之友戚,山者牧樵,耕者犁犊,行担簦者,水浮楫者,咸停释而聚观焉。
初则累重案,一妇人仰卧其上,竖双足,承八岁儿,反覆卧起,或鹄立合掌拜跪,又或两肩接足;儿之足亦仰竖,伸缩自如。间又一足承儿,儿拳曲如莲花出水状。其下则二男子、二妇、一女童与一老妇,鸣金鼓,俚歌杂佛曲和之,良久乃下。又一妇登场如前卧,竖承一案,旋转周四角,更反侧背面承之。儿复立案上,拜起如前仪。儿下,则又承一木槌,槌长尺有半,径半之,两足员转,或竖抛之而复承之。妇既罢,一男子登焉,足仍竖承一梯,可五级,儿上至绝顶,复倒竖穿级而下。叟悯其劳,令暂息,饮之酒,其人更移场他处,择草浅平坡地,去瓦石。乃接木为桥,距地八尺许,一男子履其上,傅粉墨,挥扇杂歌笑,阔步坦坦,时或跳跃,后更舞大刀,回翔中节。此戏吾乡暨江左时有之,更有高丈余者,但步,不能舞。最后设软索,高丈许,长倍之,女童履焉,手持一竹竿,两头载石如持衡,行至索尽处,辄倒步。或偃卧,或一足立,或伛行,或负竿行如担,或时坠挂,复跃起,下鼓歌和之,说白俱有名目。为时最久,可十许刻。女下,妇索帕,蒙双目为瞽者,番跃而登,作盲状,东西探步,时跌若坠,复摇晃似战惧,久之乃已;仍持竿,石加重,盖其衡也。
方登场时,观者见其险,咸为股栗,毛发竖,目眩晕,惴惴然唯恐其倾坠。叟视场上人,皆暇整从容而静,八岁儿亦斋慄如先辈主敬,如入定僧。此皆一诚之所至,而专用之于习,惨澹攻苦,屡蹉跌而不迁,审其机以应其势,以得其致力之所在。习之又久,乃至精熟,不失毫芒,乃始出而行世,举天下之至险阻者皆为简易。夫曲艺则亦有然者矣。以是知至巧出于至平,盖以志凝其气,气动于天,非卤莽灭裂之所能效。此其意庄生知之,私其身不以用于天下;仪、秦亦知之,且习之以人国戏,私富贵以自贼其身与名。庄所称僚之弄丸、庖丁之解牛、伛佝之承蜩、纪省子之养鸡,推之伯昏瞀人临千仞之溪,足逡巡垂二分在外;吕梁丈人出没于悬水三十仞,流沫四十里之间,何莫非是?其神全也。叟又以视观者,久亦忘其为险,无异康庄大道也,与之俱化。甚矣,习之能移人也。
其人为叟言,祖自河南来零陵,传业者三世,徒百余人,家有薄田,颇苦赋役,携其妇与妇之娣姒、兄之子、提抱之婴孩,糊其口于四方,赢则以供田赋。所至江浙、两粤、滇黔、口外绝徼之地,皆步担,器俱不外贷;谙草木之性,捃摭续食,亦以哺其儿。叟视其人,衣敝缊,飘泊羁穷,陶然有自乐之色,群居甚和适。男女五、六岁即授技,老而休焉,皆有以自给。以道路为家,以戏为田,传授为世业。其肌体为寒暑风雨冰雪之所顽,智意为跋涉艰远人情之所儆怵摩厉。男妇老稚皆顽钝,儇敏机利,捷于猿猱,而其性旷然如麋鹿。叟因之重有感矣:先王之教,久矣夫不明不作!其人自处于优笑巫觋之间,为夏仲御之所深疾。然益知天地之大,物各遂其生成,稗稻并实,无偏颇也。彼固自以为戏,所游历几千万里,高明巨丽之家,以迄三家一閧之村市,亦无不以戏视之,叟独以为有所用。身老矣!不能事洴澼洸,亦安所得以试其不龟手之药?托空言以记之。固哉,王介甫谓鸡鸣狗盗之出其门,士之所以不至,不能致鸡鸣狗盗耳。吕惠卿辈之谄谩,曾鸡鸣狗盗之不若。鸡鸣狗盗之出其门,益足以致天下之奇士!而孟尝未足以知之,信陵、燕昭知之,所以收浆博屠者之用,千金市死马之骨,而遂以报齐怨。宋亦有张元、吴昊,虽韩、范不能用,以资西夏。宁无复以叟为戏言也,悲夫!
[张山来曰:此技即俗所谓“踹索”者。予尝谓此等人必能作贼,有守土之责者,宜禁止之;纵不欲绝其衣食之路,或毋许入城,听于乡间搬演可耳。
前段叙事简净,后段议论奇辟,自是佳文!]
虞初新志卷三 马伶传 商邱侯方域朝宗壮悔堂集
马伶者,金陵梨园部也。金陵为明之“留都”,社稷百官皆在,而又当太平盛世,人易为乐,其士女之问桃叶渡、游雨华台者,趾相错也。
梨园以技鸣者无论数十辈,而其最著者二,曰“兴化部”,曰“华林部”。一日,新安贾合两部为大会,遍征金陵之贵客文人,与夫妖姬静女,莫不毕集。列“兴化”于东肆,“华林”于西肆,两肆皆奏《鸣凤》所谓椒山先生者。迨半奏,引商刻羽,抗坠疾徐,并称善也。当两相国论河套,而西肆之为严嵩相国者曰李伶,东肆则马伶。坐客乃西顾而叹,或大呼命酒,或移坐更近之,首不复东。未几更进,则东肆不复能终曲。询其故,盖马伶耻出李伶下,已易衣遁矣。马伶者,金陵之善歌者也,既去,“兴化部”又不肯辄以易之,乃竟辍其技不奏,而“华林部”独著。
去后且三年,而马伶归,遍告其故侣,请于新安贾曰:“今日幸为开宴,招前日宾客,愿与『华林部』更奏《鸣凤》,奉一日欢。”既奏,已而论河套,马伶复为严嵩相国以出。李伶忽失声,匍匐前称弟子。“兴化部”是日遂凌出“华林部”远甚。
其夜,“华林部”过马伶曰:“子,天下之善技也,然无以易李伶。李伶之为严相国至矣,子又安从授之而掩其上哉?”马伶曰:“固然,天下无以易李伶,李伶即又不肯授我。我闻今相国某者,严相国俦也。我走京师,求为其门卒三年,日侍相国于朝房,察其举止,聆其语言,久乃得之。——此吾之所为师也!”“华林部”相与罗拜而去。马伶名锦,字云将,其先西域人,当时犹称马回回云。
侯方域曰:异哉,马伶之自得师也!夫其以李伶为绝技,无所于求,乃走事某,见某犹之见分宜也。以分宜教分宜,安得不工哉?呜呼!耻其技之不若,而去数千里为卒三年;倘三年犹不得,即犹不归耳。其志如此,技之工又须问耶?
[张山来曰:予素不解弈,不解歌,自恨甚拙,因从学于人。虽不能工,然亦自觉有入门处。乃知艺无学而不成者。观马伶事益信。] 顾玉川传 江阴曹禾峨嵋文瀔选本
顾玉川,名大愚,字道民,邑东鄙杨舍人。深目戟髯,类羽人剑客。少遇异人授神行术,三日夜达京师,六日而返。父母怪问之,玉川语之故,袖葡萄、苹果以献。由是里中传以为神。
性任侠,喜施舍,尤好奇服,所至儿童聚观。常衣纸衣,行则瑟瑟有声;冠纸冠,方屋而高二尺。或时蓬跣行歌道中,或时幅巾深衣,肩古藤杖,杖悬葫芦,大于身而高于顶,遇风则与偕覆,徐拄杖而起,行歌自如。渡河未尝假舟楫,跨葫芦,以杖导水,上下水面,望之如游云气中。与人言,多方外骇异不根之说,人亦无从诘之。独其顷忽间往返数百里,音问不爽,道路行旅,历历咸见,此足奇也。
明启、祯交,玉川子每游京师,月必一二过,尤厚虞山钱宗伯谦益。宗伯传胪及第第三人,玉川子以其捷音归,归五日而邮报至。邮中诸少年疾驰七日夜,始抵钱氏室,则已泥金焕然,无所获。宗伯言于诸公卿,闻其风者,以识面为幸。
一日远游归,骑白牛,披孔翠裘,戴槲笠如车轮,手棕榈扇,后随一橐驼,背置大葫芦,其旁悬罂缶累累然,种所得奇花草,青葱鲜洁,如山岳自行。邑之人初未识橐驼,拥观以为怪。时学使者方较试,六郡士咸集,群指顾愕眙。忽一人昂然从众中出,纸衣纸冠皆皂色,与玉川相对鼓掌笑,遂挽橐驼上,抱葫芦以行,如凶礼中“方相”然。识者曰:“此梁溪邹公履也。”玉川之好怪而所与游多类此。玉川常乘橐驼往来旁郡县。至毗陵驿,橐驼坠于野厕,百计挽之不能出,乃毁岸出之,而橐驼死矣。后访道入华山,不知所终。或谓玉川实病死于家,诫其子孙讳之也。
[张山来曰:余读《水浒传》,窃慕神行太保戴宗之术,又以为尚不及缩地法。私尝疑之,谓为文人游戏笔墨,未必实有其术。今读此,则是世有其人,惜予不及见耳。] 冒姬董小宛传 金沙张明弼公亮萤芝集
董小宛,名白,一字青莲,秦淮乐籍中奇女也。七、八岁,母陈氏教以书翰,辄了了。年十一、二,神姿艳发,窈窕婵娟,无出其右;至针神曲圣、食谱茶经,莫不精晓。顾其性好静,每至幽林远壑,多依恋不能去;若夫男女阗集,喧笑并作,则心厌色沮,亟去之。居恒揽镜,日语其影曰:“吾姿慧如此,即诎首庸人妇,犹当叹彩凤随鸦,况作飘花零叶乎?”
时有冒子辟疆者,名襄,如皋人也,父祖皆贵显。年十四,即与云间董太傅、陈征君相倡和。弱冠,与余暨陈则梁四五人,刑牲称雁序于旧都。其人姿仪天出,神清彻肤。余常以诗赠之,目为“东海秀影”。所居凡女子见之,有不乐为贵人妇,愿为夫子妾者无数。辟疆顾高自标置,每遇狭斜掷心卖眼,皆土苴视之。
己卯,应制在秦淮,吴次尾、方密之、侯朝宗咸向辟疆啧啧小宛名。辟疆曰:“未经平子目,未定也。”而姬亦时时从名流讌集间闻人说冒子,则询冒子何如人。客曰:“此今之高名才子,负气节而又风流自喜者也。”则亦胸次贮之。比辟疆同密之屡访,姬则厌秦淮嚣,徙之金阊。比下第,辟疆送其尊人秉宪东粤,遂留吴门。闻姬住半塘,再访之,多不值。时姬又患嚣,非受縻于炎炙,则必逃之鼪鼯之径。一日,姬方醉睡,闻冒子在门,其母亦慧倩,亟扶出相见于曲栏花下。主宾双玉有光,若月流于堂户,已而四目瞪视,不发一言。盖辟疆心筹,谓此入眼第一,可系红丝。而宛君则内语曰:“吾静观之,得其神趣,此殆吾委心塌地处也!”但即欲自归,恐太遽。遂如梦值故欢旧戚,两意融液,莫可举似,但连声顾其母曰:“异人!异人!”
辟疆旋以三吴坛坫争相属,凌遽而别。阅屡岁,岁一至吴门,则姬自西湖远游于黄山白岳间者,将三年矣。此三年中,辟疆在吴门,有某姬亦倾盖输心,遂订密约,然以省觐往衡岳,不果。辛巳夏,献贼突破襄樊,特调衡永兵备使者监左镇军。时辟疆痛尊人身陷兵火,上书万言,干政府言路,历陈尊人刚介不阿、逢怒同乡同年状,倾动朝堂。至壬午春,复得调。辟疆喜甚,疾过吴门,践某姬约。至则前此一旬,已为窦霍豪家不惜万金劫去矣。
辟疆正旁皇郁壹,无所寄托,偶月夜荡叶舟,随所飘泊。至桐桥内,见小楼如画,閴闭立水涯。无意询岸边人,则云:“此秦淮董姬自黄山归,丧母,抱危病,鐍户二旬余矣!”辟疆闻之,惊喜欲狂。坚叩其门,始得入。比登楼,则灯炧无光,药铛狼籍。启帷见之,奄奄一息者,小宛也。姬忽见辟疆,倦眸审视,泪如雨下,述痛母怀君状,犹乍吐乍含,喘息未定。至午夜,披衣遂起,曰:“吾疾愈矣!”乃正告辟疆曰:“吾有怀久矣,夫物未有孤产而无耦者,如顿牟之草、磁石之铁,气有潜感,数亦有冥会。今吾不见子,则神废;一见子,则神立。二十日来,勺粒不霑,医药无效;今君夜半一至,吾遂霍然。君既有当于我,我岂无当于君?愿以此刻委终身于君,君万勿辞!”辟疆沉吟曰:“天下固无是易易事。且君向一醉晤,今一病逢,何从知余?又何从知余闺阁中贤否?乃轻身相委如是耶?且近得大人喜音,明早当遣使襄樊,何敢留此?”请辞去。至次日,姬靓妆鲜衣,束行李,屡趣登舟,誓不复返。姬时有父,多嗜好,又荡费无度,恃姬负一时冠绝名,遂负逋数千金,咸无如姬何也。
自此渡浒墅,游惠山,历毗陵、阳羡、澄江,抵北固,登金焦。姬着西洋布退红轻衫,薄如蝉纱,洁比雪艳,与辟疆观竞渡于江山最胜处。千万人争步拥之,谓江妃携偶踏波而上征也。凡二十七日,辟疆二十七度辞。姬痛哭,叩其意。辟疆曰:“吾大人虽离虎穴,未定归期。且秋期逼矣,欲破釜焚舟冀一当,子盍归待之?”姬乃大喜曰:“余归,长斋谢客,茗碗炉香,听子好音。”遂别。
自是杜门茹素,虽有窦霍相檄、佻健横侮,皆假贷贿赂以蝉脱之。短缄细札,责诺寻盟,无月不数至。迫至八月初,姬复孤身挈一妇,从吴买舟江行,逢盗,折舵入苇中,三日不得食。抵秦淮,复停舟郭外,候辟疆闱事毕,始见之。一时应制诸名贵咸置酒高宴。中秋夜,觞姬与辟疆于河亭,演怀宁新剧《燕子笺》。时秦淮女郎满座,皆激扬叹羡,以姬得所归,为之喜极泪下。榜发,辟疆复中副车,而宪副公不赴新调,请告适归;且姬索逋者益众,又未易落籍,辟疆仍力劝之归,而以黄衫押衙托同盟某刺史。刺史莽,众哗,挟姬匿之,几败事。虞山钱牧斋先生维时不唯一代龙门,实风流教主也,素期许辟疆甚远,而又爱姬之俊识。闻之,特至半塘,令柳姬与姬为伴,亲为规划,债家意满。时又有大帅以千金为姬与辟疆寿,而刘大行复佐之,公三日遂得了一切,集远近与姬饯别于虎疁,买舟以手书并盈尺之券,送姬至如皋。又移书与门生张祠部,为之落籍。
八月初,姬南征时,闻夫人贤甚,特令其父先至如皋,以至情告夫人,夫人喜诺已久矣。姬入门后,智慧络绎,上下内外大小罔不妥悦。与辟疆日坐画苑书圃中,抚桐瑟,赏茗香,评品人物山水,鉴别金石鼎彝;闭吟得旬,与采辑诗史,必捧砚席为书之。意所欲得,与意所未及,必控弦追箭以赴之。即家所素无,人所莫办,仓猝之间,靡不立就。相得之乐,两人恒云“天壤间未之有也!”
申酉崩坼,辟疆避难渡江,与举家遁浙之盐官,履危九死,姬不以身先,则愿以身后:“宁使贼得我则释君,君其问我于泉府耳。”中间智计百出,保全实多。后辟疆虽不死于兵,而濒死于病。姬凡侍药不间寝食者,必百昼夜。事平,始得同归故里。前后凡九年,年仅二十七岁,以劳瘁病卒。其致病之繇与久病之状,并隐微难悉,详辟疆《忆语》《哀词》中,不唯千古神伤,实堪令奉倩、安仁阁笔也。
琴牧子曰:姬殁,辟疆哭之曰:“吾不知姬死而吾死也!”予谓父母存,不许人以死,况裀席间物乎?及读辟疆《哀词》,始知情至之人,固不妨此语也。夫饥色如饥食焉:饥食者,获一饱,虽珍羞亦厌之。今辟疆九年而未厌,何也?饥德非饥色也!棲山水者,十年而不出,其朝光夕景,有以日酣其志也,宛君其有日酣冒子者乎?虽然,历之风波疾厄盗贼之际而不变如宛君者,真奇女,可匹我辟疆奇男子矣。
附:冒辟疆《影梅庵忆语》选十五则
壬午清和晦日,姬送余至北固山下,坚欲从渡江归里。余辞之力,益哀切不肯行,舟泊江边。时西先生毕今梁寄予夏西洋布一端,薄如蝉纱,洁比雪艳。以退红为里,为姬制轻衫,不减张丽华桂宫霓裳也。偕登金山,时四五龙舟冲波激荡而上。山中游人数千,尾余两人,指为神仙,绕山而行,凡我两人所止,则龙舟争赴,回环数匝不去。呼询之,则驾舟者,皆余去秋淛回官舫长年也。劳以鹅酒,竟日返舟。舟中宣磁大白盂盛樱珠数升,共啖之,不辨其为樱为唇也。江山人物之盛,照映一时,至今谈者侈美。
秦淮中秋日,四方同社诸友,感姬为余不辞盗贼风波之险,间关相从,因置酒桃叶水阁。时在坐为眉楼顾夫人、寒秀斋李夫人,皆与姬为至戚,美其属余,咸来相庆。是日新演《燕子笺》,曲尽情艳,至霍、华离合处,姬泣下,顾、李亦泣下。一时才子佳人、楼台烟水、新声明月,俱足千古。至今思之,不异游仙枕上梦幻也。
余数年来,欲裒集四唐诗,购全集,类逸事,集众评,列人与年为次第,付姬收贮,至编年论人,准之《唐书》。姬终日佐余稽查抄写,细心商定,永日终夜,相对忘言。阅诗无所不解,而又出慧解以解之。尤好熟读楚词,少陵,义山,王建、花蕊夫人、王珪三家宫词。等身之书,周回座右,午夜衾枕间,犹拥数十家唐诗而卧。今秘阁尘封,余不忍启,将来此志,谁克与终?付之一叹而已!
乙酉客盐官,尝向诸友借书读之。凡有奇僻,命姬手抄。姬于事涉闺阁者,则另录一帙。归来与姬遍搜诸书续成之,名曰《奁艳》。其书之瑰异精密,凡古今女子,自顶至踵,以及服食器具,亭台歌舞、针神才藻,下及禽鱼鸟兽,即草木之无情者稍涉有情,皆归香丽。今细字红笺,类分条悉,俱在奁中。客春顾夫人远向姬借阅此书,与龚奉常极赞其妙,促绣梓之。余即当忍痛为之校仇鸠工,以终姬志。
姬于吴门曾学画未成,能作小丛寒树,笔墨楚楚。时于几砚上辄自图写,故于古今绘事别有殊好。偶得长卷小轴与笥中旧珍,时时展玩不置。流离时,宁委奁具,而以书画捆载自随;尽末后异裁装潢,独存纸绢,犹不得免焉,则书画之厄,而姬之嗜好,真且至矣。
姬能饮,自入吾门,见余量不胜蕉叶,遂罢饮,每晚侍荆人数杯而已。而嗜茶与余同,性又同嗜片岕。每岁半塘顾子兼择最精者缄寄,具有片甲蝉翼之异。文火细烟,小鼎长泉,必手自炊涤。余每诵左思《娇女诗》“吹嘘对鼎{釒历}”之句,姬为解颐。至沸乳看蟹目鱼鳞,传瓷选月魂云魄,尤为精绝。每花前月下,静试对尝,碧沉香泛,真如木兰霑露,瑶草临波,备极卢陆之致。东坡云:“分无玉碗捧蛾眉”。余一生清福,九年占尽,九年折尽矣!
姬每与余静坐香阁,细品名香宫香诸品,淫沉水香。世俗人以沉香著火上,烟扑油腻,顷刻而灭,无论香之性情未出,即著怀袖,皆带焦腥。沉香有坚致而纹横者,谓之“横隔沉”,即四种沉香内革沉香纹者是也,其香特妙。又有沉水结而未成,如小笠大菌,名“蓬莱香”,余多蓄之。每慢火隔砂,使不见烟,则阁中皆如风过伽楠、露沃蔷薇、热磨琥珀,酒倾犀斝之味。久蒸衾枕间,和以肌香,甜艳非常,梦魂俱适。外此则有真西洋香,方得之内府,迥非肆料。丙戌客海陵,曾与姬手制百丸,诚闺中异品,然爇时亦以不见烟为佳。非姬细心秀致,不能领略到此。
黄熟出诸番,而真腊为上;皮坚者为黄熟,桶气佳而通黑者,为夹栈黄熟。近南粤东筦茶园村土人种黄熟,如江南之艺茶。树矮枝繁,其香在根。自吴门解人剔根切白,而香之松朽尽削,油尖铁面尽出。余与姬客半塘时,知金平叔最精于此,重价数购之。块者净润,长曲者如枝如虬,皆就其根之有结处,随纹缕出黄云紫绣,半杂鹧鸪斑,可拭可玩。寒夜小室,玉帏四垂,毾{登毛}重叠,烧二尺许绛蜡二三枝,设参差台几,错列大小数宣炉,宿火常热,色如液金粟玉,细拨活灰一寸,灰上隔砂选香蒸之。历半夜,一香凝然,不焦不竭,郁勃氤氲,纯是糖结热香,间有梅英、半舒荷、鹅梨、蜜脾之气静参鼻观。忆年来共恋此味此境,恒打晓钟,尚未着枕。与姬细想闺怨有“斜倚薰笼”、“拨尽寒炉”之苦,我两人如在蕊珠众香深处。今人与香气俱散矣,安得返魂一粒,起于幽房扃室中也!
余家及园亭,凡有隙地皆植梅。春来早夜出入,皆烂熳香雪中。姬于含蕊时,先相枝之横斜,与几上军持相受,或隔岁便芟剪得宜,至花放恰采入供。即四时草花竹叶,无不经营绝慧,领略殊清,使冷韵幽香,恒靡微于曲房斗室;至秾艳肥红,则非其所赏也。
秋来犹耽晚菊。即去秋病中,客贻我剪桃红,花繁而厚,叶碧如染,浓条婀娜,枝枝具云罨风斜之态。姬扶病三月,犹半梳洗,见之甚爱,遂留榻右。每晚高烧翠蜡,以白团迴六曲,围三面,设小座于花间,位置菊影,极其参横妙丽,始以身入。人在菊中,菊与人俱在影中,回视屏上,顾余曰:“菊之意态尽矣,其如人瘦何!”至今思之,澹秀如画。
姬最爱月,每以身随升沉为去住。夏纳凉小苑,与幼儿诵唐人咏月及“流萤纨扇”诗,半榻小几,恒屡移以领月之四面。午夜归阁,仍推窗延月于枕簟间。月去,复卷幔倚窗而望,语余曰:“吾书谢庄《月赋》,古人厌晨欢,乐宵宴,盖夜之时逸,月之气静,碧海青天,霜缟冰净,较赤日红尘,迥隔仙凡。人生攘攘,至夜不休,或有月未出已鼾睡者,桂华露影,无福消受。与子长历四序,娟秀浣洁,领略幽香,仙路禅关,于此静得矣!”
酿饴为露,和以盐梅,凡有色香花蕊,皆于初放时采渍之,经年香味颜色不变,红鲜如摘;而花汁融液露中,入口喷鼻,奇香异艳,非复恒有。最娇者为秋海棠露:海棠无香,此独露凝香发,又俗名“断肠草”,以为不食,而味美独冠诸花。次则梅英、野蔷薇、玫瑰、丹桂、甘菊之属,至橙黄橘红、佛手香橼,去白缕丝,色味更胜。酒后出数十种,五色浮动白瓷中,解酲消渴,金茎仙掌难与争衡也。
冬春水盐诸菜,能使黄者如蜡,碧者如苔,蒲藕筍蕨,鲜花野菜,枸蒿蓉菊之类,无不采入食品,芳旨盈席。
火肉久者无油,有松柏之味。风鱼久者如火肉,有麂鹿之味。醉蛤如桃花,醉鲟骨如白玉。油{虫昌}如鲟鱼。虾松如龙须。烘兔酥雉如饼饵,可以笼食。菌脯如鸡堫。腐汤如牛乳。姬细考之食谱,四方郇厨中,一种偶异,即加访求,而又以慧巧变化为之,莫不异妙。
取五月桃汁、西瓜汁,一瓤一丝漉尽,以文火煎至七八分,始搅糖细炼,桃膏如大红琥珀,瓜膏可比金丝内糖。每酷暑,姬必手取其汁示洁,坐炉边静看火候成膏,不使焦枯,分浓淡为数种,此尤异色异味也。
[张山来曰:予雉皋别业与辟疆相邻,辟疆常为予言宛君事甚悉,复以《忆语》见示。予深羡辟疆奇福如许。癸亥秋,又以家公亮传来,谆属入选。快读一过,乃知慧业文人固应有此。因自嗟命薄,不能一缔如此奇缘,能无浩叹?] 卖酒者传 魏禧冰叔魏叔子文集
万安县有卖酒者,以善酿致富。平生不欺人。或遣童婢沽,必问:“汝能饮酒否?”量酌之,曰:“毋盗瓶中酒,受主翁笞也。”或倾跌破瓶缶,辄家取瓶,更注酒,使持以归。由是远近称长者。
里有事醵饮者,必会其肆。里中有数聚饮,平事不得决者,相对咨嗟,多墨色。卖酒者问曰:“诸君何为数聚饮,平事不得决,相咨嗟也?”聚饮者曰:“吾侪保甲贷乙金,甲逾期不肯偿,将讼,讼则破家,事连吾侪,数姓人不得休矣!”卖酒者曰:“几何数?”曰:“子母四百金。”卖酒者曰:“何忧为?”立出四百金偿之,不责券。乙得金欣然,以为甲终不负己也。四年,甲乃仅偿卖酒者四百金。
客有橐重资于途,甚雪,不能行。闻卖酒者长者,趋寄宿。雪连日,卖酒者日呼客同博,以赢钱买酒肉相饮噉。客多负,私怏怏曰:“卖酒者乃不长者耶?然吾已负,且大饮噉,酬吾金也。”雪霁,客偿博所负行。卖酒者笑曰:“主人乃取客钱买酒肉耶?天寒甚,不名博,客将不肯大饮噉。”尽取所偿负还之。
术者谈五行,立决人死,疏先后宜死者六人矣。卖酒者将及期,置酒,召所买田舍主毕至,曰:“吾往买若田宅,若中心愿之乎?价毋亏乎?”欲赎者视券,价不足者,追偿以金。又召诸子贷者曰:“汝贷金若干,子母若干矣。”能偿者损其息,贫者立券还之,曰:“毋使我子孙患苦汝也!”及期,卖酒者大会戚友,沐棺更衣待死。卖酒者颜色阳阳如平时,戚友相候视,至夜分,乃散去。其后第八人以下各如期死,卖酒者活更七年。
魏子曰:吾闻卖酒者好博,无事则与其三子终日博,喧争无家人礼。或问之,曰:“儿辈嬉,否则博他人家,败吾产矣。”嗟乎!卖酒者匪唯长者,抑亦智士哉!卖酒者姓郭名节,他善事颇众。予闻之欧阳介庵云。
[张山来曰:自古异人,多隐于屠沽中。卖酒者时值太平,故以长者名耳。叔子谓“匪唯长者,抑亦智士”,诚具眼也!] 一瓢子传 华容严首升平子濑园文集
一瓢道人,不知其姓名。性嗜酒,善画龙,敝衣蓬跣,担筇竹杖,挂一瓢,游鄂渚间,行歌漫骂,学百鸟语,弄群儿聚诟以为乐。顾其神明映彻,怪准奇颜,髯疏疏起,吐语作洪钟声。有时衣新绛衣,从人假驺马,拥大盖,往来市中,观者如堵。
隆庆丁卯,居澧阳,年可七十。澧人异之,或具酒,蓄墨汁,乞一瓢子画,不能得。一日饮龚孝廉园中,颓然以醉,直视沉吟久之。座中顾曰:“此一瓢子画势也。”一瓢子骨相既奇,如蛟人龙子,更卸衣衫,裸而起舞,顾谓座客:“为我高歌《入塞》《出塞》之曲。”又令小儿跳呼,四面交攻。已,信手涂泼,烟雾迷空,座中凛凛生寒气,飞潜见伏,随势而成。署其尾曰“牛舜耕”。问其故,笑而不答。有饮一瓢子酒,年余不能得其画者;久之,画一人科头赤脚,踞地而遗,节骨隐起,作努力状,以赠之。其善谑如此!信口辄成诗,间有异语,多奇中。澧人渐敬之,竞馈问,皆受而弃之。
华阳庄靖王请改馆,一瓢子不可。所居无定处。一日宿文昌祠中,礼文昌像,作梵咒;像落压其脑,乃遗书庄靖,请“速营黄肠,吾将老焉。”王如言为治木。木具,一瓢子坐其中,不覆,令人舁而过市,拱手大呼,与人言别。周遍街巷,迁郊外普贤庵,命众曰:“可覆我?”众不敢覆,视之,已去矣。遂覆而埋之,举之甚轻,如空棺然。澧人为题石于澧水桥头,署“画龙道人一瓢子之墓”,盖隆庆辛未七月也。
或曰:一瓢子,少读书不得志,弃去走海上,从军征倭寇有功,至裨将。后失律,匿于群盗,出没吴楚间。乃以资市妓十余人,卖酒淮扬,所得市门资悉以自奉。诸妓更代侍之。日拥歌舞,具饮食以自豪。凡十余年,始亡去。乞食湖湘间,终于澧。
附:游一瓢传
陈周二游
启、祯之时,楚湖之南澧州,有游食道人,衣结履穿,臭秽不可迩,求乞市中,每日得酒一瓢。风雨中辄醉卧道上,其言在可解不可解之间,或验或不必验,无甚异于人,人亦不之异。以其游食,谓之“游道人”;以其喜酒一瓢,又谓之“游一瓢”也。尝醉中大言曰:“我善画龙。”人或以纸试之,磨墨满瓢,狂噀著纸,又以破袖渍尘浓涂,张纸空中,俟墨干时,烟云吞吐,鳞甲生动,有飞腾破壁之势,得者至今宝之。
偶华阳王过市,前驱呵斥不起。王曰:“得全于酒者得全于天也。天全之人,自非凡品。”舆致宫中,供养致敬。一日,忽举手谢王曰:“吾禄食已尽,后事累王矣!”奄然长逝。王以两石缸函其尸,葬之。半载后,有自都门来者,见游在都,附书于王,果一瓢手迹。王异之,发其缸,空如也,因叹神仙之游戏人间,而人不之识也。
独拙和尚,澧州人,目击其异,并识其诗四绝。一曰:“磨快锄头挖苦参,不知山下白云深。多年寂寞无烟火,细嚼梅花当点心。”二曰:“游食多年不害羞,也来城市看妆楼。东风不管人贫贱,一样飞花到白头。”三曰:“破寺无僧好挂瓢,闲时歌舞醉吹箫。黄昏月落秋江里,没个人来问寂寥。”四曰:“门外何人唤老游?老游无事听溪流。而今世事多荆棘,黄叶飞来怕打头。”
[张山来曰:予于《文瀔》中见严作,选后而濑江陈子二游,复以是作见寄。所纪事大同小异,因并录之,以彰瑜、亮云。] 宋连璧传 乐安李焕章象先爽韵居集
宋连璧者,字玉梧,吾乘北郭人也。巨族,诸家率淳谨,璧独以侠行惊里中。性至孝,父鸿胪丞,晚得异疾,日脐出绿汁数合,医不治。有道士衣破絮,至其家,谓璧曰:“是非脔乳熊,莫能疗也。顾山左何从得?君其听之而已。”璧叱曰:“是岂天上物耶?”乃徒步入秦中,深山遇虎,几咥璧;会猎人大至,虎逸去。璧日伺幽箐伏莽,灌木丛祠,踪迹熊穴。窥熊出,潜刃其乳二,怀之出。熊至,璧仓皇惊堕崖谷下,伤两趾,病不能步,而持乳熊如故也。夜宿废庙中,疑户外有拖屐声至,璧曰:“援远人命!援远人命!”屐声入,取袖中草捏之,即爇。璧察之,乃曩所遇道人也。璧大骇:“师何至是?”道士曰:“待尔久矣!”乃以药傅璧足,辄能立。道士授一书,皆符咒,曰:“尔善用,后四十年,与尔会鸠兹之市。”璧遂至家,父吞乳熊肉,瘥。
后数年,父以他病殁。璧愈厌弃世俗,欲为五岳游。乃稍稍理前道人所遗书,能隐形,驱风雷雨,又剪纸为人马甲盾器械。客侍御游公幕府。崔、魏忌侍御,祸家又以侍御匿妖妄报。缇骑至,缚侍御与璧。槛车至河西务,璧曰:“烦诸公致词中贵,我野人不习豪家,欲他往。”诸缇骑急视之,槛屋寂无人矣。璧与侍御亡之淮上,璧曰:“君可归楚中。”取一符付侍御:“急则焚之。”是时璧变姓名为张思任,于是朝廷捕亡者张思任,而璧之家人不知也。
璧乃潜某宗伯家,遇之厚。时权要与宗伯隙,璧曰:“国贼也!”乃走长安上书劾权要险狠倾善类,为逆阉复仇,宜下司寇请室。上大怒,执之,就斩西市。桎梏忽脱地,寂无人矣。是时,璧又变姓名为李抱真,于是朝廷捕亡者李抱真,而璧之家人不知也。
璧辄忆前道人约,至鸠兹市,僦居候道人,且三载。一日,人大呼墙外曰:“此中匿亡者三人,曰宋连璧、张思任、李抱真,可速出!”璧大骇无措,其人已排闼入,则昔所与别道人也。责之曰:“以尔夙有道契,故授之书,尔奈何与党锢事,为天下逋逃客耶?吾以此迟三年始至。”璧顿首谢,愿自此与师永绝世缘,不复恋妻孥矣。道人曰:“不可!尔还里,当再与家人见。”
璧遂携药囊抵家。其妻已丧久,儿梦瑞,璧去方周岁,见不复认。则棲一庙中,曰:“我张思任,后改李抱真,与兹村有缘,故来。”璧同母弟珠,当捕张、李时,亦疑其为兄,终未敢以告人也。至是心动,趣之,急启扉,兄弟各相识,因抚其子,具告所以,留数日去。
[张山来曰:宋连璧虽不当误道人所期,然排解党锢处,亦足见其豪侠。]
虞初新志卷四 义虎记 洪都王猷定于一文津选本
辛丑春,余客会稽,集宋公荔裳之署斋。有客谈虎,公因言其同乡明经孙某,嘉靖时为山西孝义知县,见义虎甚奇,属余作记。
县郭外高唐、孤岐诸山多虎。一樵者朝行丛箐中,忽失足堕虎穴。两小虎卧穴内。穴如覆釜,三面石齿廉利,前壁稍平,高丈许,藓落如溜,为虎径。樵踊而蹶者数,彷徨绕壁,泣待死。日落风生,虎啸逾壁入,口衔生麋,分饲两小虎。见樵蹲伏,张爪奋搏。俄巡视若有思者,反以残肉食樵,入抱小虎卧。樵私度虎饱,朝必及。昧爽,虎跃而出。停午,复衔一麂来,饲其子,仍投餕与樵。樵馁甚,取啖,渴自饮其溺。如是者弥月,浸与虎狎。
一日,小虎渐壮,虎负之出。樵急仰天大号:“大王救我!”须臾,虎复入,拳双足俛首就樵。樵骑虎,腾壁上。虎置樵,携子行,阴崖灌莽,禽鸟声绝,风猎猎从黑林生。樵益急,呼“大王”,虎却顾,樵跽告曰:“蒙大王活我,今相失,惧不免他患,幸终活我,导我中衢,我死不忘报也。”虎颔之,遂前至中衢,反立视樵。樵复告曰:“小人西关穷民也,今去将不复见,归当畜一豚,候大王西关三里外邮亭之下,某日时过飨。无忘吾言。”虎点头。樵泣,虎亦泣。
迨归,家人惊讯。樵语故,共喜。至期具豚,方事宰割,虎先期至,不见樵,竟入西关。居民见之,呼猎者闭关栅,矛梃铳弩毕集,约生擒以献邑宰。樵奔救告众曰:“虎与我有大恩,愿公等勿伤。”众竟擒诣县,樵击鼓大呼,官怒诘,樵具告前事。不信。樵曰:“请验之,如诳,愿受笞!”官亲至虎所,樵抱虎痛哭曰:“救我者大王耶?”虎点头。“大王以赴约入关耶?”复点头。“我为大王请命,若不得,愿以死从大王。”言未讫,虎泪堕地如雨,观者数千人,莫不叹息。官大骇,趋释之,驱至亭下,投以豚,矫尾大嚼,顾樵而去。后名其亭曰“义虎亭”。
王子曰:余闻唐时有邑人郑兴者,以孝义闻,遂以名其县。今亭复以虎名,然则山川之气,固独钟于此邑欤?世往往以杀人之事归狱猛兽,闻义虎之说,其亦知所愧哉?
[张山来曰:人往往以虎为凶暴之兽,今观此记,乃知世间尚有义虎,人而不如,此余所以有《义虎行》之作也。] 丁药园外传 钱塘林璐鹿庵文瀔选本
丁药园先生,名澎,杭之仁和人也。世奉天方教,戒饮酒,而药园顾嗜酒。饮至一石,貌益庄,言愈谨,人咸异之。诗赋古文辞,自少年未达时,即名播江左。其后仲弟景鸿,季弟潆,皆以诗名。世目之曰“三丁”。至香奁艳句,四方闺秀,尤喜诵药园诗。
家有揽云楼,三丁读书处也。客乍登楼,药园伏案上,疑昼寝。迫而视之,方观书,目去纸才一寸,骤昂首,又不辨某某。客嘲之曰:“卿去丁仪凡几辈?”药园戏持杖逐客,客匿屏后,误逐其仆。药园妇闻之大笑。
一夕娶小妇,药园逼视光丽,心喜甚,出与客赋定情诗。夜半披帏,芗泽袭人,小妇卒无语。诘旦视之,爨下婢也。知为妇所绐,药园又大笑。
延陵大姓遣一姬,能诗,久诵药园诗,誓曰:“主人令吾自择配,愿得如丁君足矣。”阳羡吴参军,与丁世讲也,诡以药园意请约姬,姬许之。丁有侍儿,小字冬青,主讴,善鼓琴。主妇不悦,将遣,府吏纳千金聘之。世方企羡两女子已得所。久之,延陵姬登舟,泣曰:“吾旦夕冀事丁郎,为幕府绐入掖庭,缘已矣!”方扣舷堕水,冬青忽至。延陵姬道故,冬青亦泣曰:“吾故主人翁。”相对泣不止。护骑以告药园,废寝食者累月。然药园数得孺子妾,犹鞅望。主妇贤,家人多不直丁君。
药园居法曹,无事,日作诗。与宋观察荔裳、施大参愚山、严黄门灏亭称“燕台七子”,诗名满京师。吏人窃其牍换鹅炙。灶下养思染指,不获,明日讼于庭,药园复赐吏人鹅炙。
时药园官京师,犹守天方教,同官故以猪肝一片置匕箸。药园短视,吏人以告,获免。
上方册立西宫,念无娴典礼者,调入东省兼主客。主客即古典属国也。贡使至,译问主客为谁?廉知公,持紫貂银鼠美玉象犀,从吏人易公诗归国。长安缙绅以为荣。晨入东省,侍郎李公奭棠从东出,药园从中入,瞠目相视。侍郎遣驺卒问讯,药园趋谢。侍郎笑曰:“是公耶?吾知公短视,奚谢为?”药园退而笑曰:“吾短视与诗名等。”
谪居东,崎岖三千里,邮亭驿壁,读迁客诗,大喜。孺子妾问曰:“得非闻赐环诏耶?”药园曰:“上圣明,赐我游汤沐邑。出关迁客皆才子,此行不患无友。”久之,粮尽,馁而啼。孺子妾慰劳曰:“卿有友,必箪食迎若。”药园笑曰:“恐如卿言,当先以酒疗吾渴。”
初至靖安,卜筑东冈,躬自饭牛,与牧竖同卧起。然暇辄为诗,诗益温厚,无迁谪态。国子藩公闻其名,欲枉见药园,迟不往。一日,乘牛车入城,药园车上执《周易》,骤遇藩公节,低头读《易》不及避。藩公归,语陆子渊曰:“吾今得遇药园先生矣!”子渊问故,藩公曰:“此间安有车上读书,傲然不顾若此人者乎?必药园无疑也。”嗣此西园飞盖,必延药园,饮酒赋诗,礼为上客。
然药园亦困甚,塞上风刺入骨,秋即雨雪,山川林木尽白,河冰合,常不得汲。樵苏不至,五日不爨,取芦粟小米,和雪啮之。然孺子妾辄生子。当尔时,坐茅屋下,日照户,如渥醇酒,然畏风不能视日。日哺,山鬼夜啼,饥鼯声咽,忽闻叩门客,翩然有喜。从隙中窥之,虎方以尾击户。药园危坐自若。
居东凡五迁,家日贫,诗日富。登临眺览,供其笔墨,作《归思轩记》以寓意。友人林璐闻之,曰:“卿归矣!曩者邯郸道上吕仙祠,即卢生受枕处也。仕宦过者,疾驱去以避不祥。卿衔命过其下,停车徐步入。道人方坐蒲团不起。卿异之,索笔题壁曰:『向翁乞取还乡梦,留得凌云化鹤飞』之句,得非诗谶耶?”贻书报药园,惘然悟。又一年始归,果如林生言。
[张山来曰:叙琐屑事,须眉活现,是颊上添毫手也。] 寄畅园闻歌记 莆田余怀澹心曼翁文集
吴门徐生君见,以度曲名闻四方。与余善,著《南曲谱》,索余序。余为之序,有曰:南曲盖始于昆山魏良辅云。良辅初习北音,绌于北人王友山;退而镂心南曲,足迹不下楼十年。当是时,南曲率平直无意致,良辅转喉押调,度为新声,疾徐高下清浊之数,一依本宫,取字齿唇间,跌换巧掇,恒以深邈助其凄泪。吴中老曲师如袁髯、尤驼者,皆瞠乎自以为不及也。良辅之言曰:“学曲者移宫换吕,此熟后事也。初戒杂,毋务多,迎头拍字,彻板随腔,毋或后先之。长宜圆劲,短宜遒,然毋剽,五音依于四声,毋或矫也。毋艳。”又曰:“开口难,出字难,过腔难,高不难低难,有腔不难无腔难。”又曰:“歇难阁难。”此不传之秘也,良辅尽泄之。而同时娄东人张小泉,海虞人周梦山,竞相附和。惟梁溪人潘荆南独精其技,至今云仍不绝于梁溪矣。今曲必用箫管,而吴人则有张梅谷,善吹洞箫,以箫从曲。毗陵人则有谢林泉,工擫管,以管从曲。皆与良辅游,而梁溪人陈梦萱、顾渭滨、吕起渭辈,并以箫管擅名。盖度曲之工,始于玉峰,盛于梁溪者,殆将百年矣。此道不绝如线,而徐生厥起吴门,搴魏赤帜易汉帜,恨良辅不见徐生,不恨徐生不见良辅也。
徐生年六十余,而喉若雏莺静女,松间石上,按拍一歌,缥缈迟迴,吐纳浏亮,飞鸟遏音,游鱼出听,文人骚客,为之惝怳,为之神伤。妙哉技至此乎?一日徐生语余曰:“吾老矣!恐不能复作少年狡狯事。得吾之传者,乃在梁溪。今太史留仙秦公尊人以新公,所蓄歌者六七人是也。君倘游九龙二泉间,不可不见此人,闻此曲。”余心识之久矣!
庚戌九月,道经梁溪,适颖州刘考功公勇,拥大航西门外,留余方舟同游惠山。而吴明府伯成、秦宪使补念、顾孝廉修远及其子文学天石、朱公子子葆、刘处士震修皆在席。太史留仙则挟歌者六七人,乘画舫,抱乐器,凌波而至。会于寄畅之园。于是天际秋冬,木叶微脱,循长廊而观止水,倚峭壁以听响泉。而六七人者,衣青紵衣,躧五丝履,恂恂如书生,绰约若处子,列坐文石,或弹或吹。须臾歌喉乍转,累累如贯珠,行云不流,万籁俱寂。余乃狂叫曰:“徐生徐生,岂欺我哉!”六七人者,各道姓名,敛袖低眉,倾其座客。至于笙笛三弦,十翻箫鼓,则授之李生。李生亦吴人。是夕分韵赋诗,三更乃罢酒。次日复宴集宪使家,六七人又偕来各奏技。余作歌贻之,俾知徐生之言不谬。良辅之道,终盛于梁溪;而留仙父子,风流跌宕,照映九龙二泉间者,与山俱高,与水俱清也!是为记。
[张山来曰:吴俗于中秋夜,善歌者咸集虎丘石上,次第竞所长,唯最后一人为最善。听者止数人,不独忘言,并不容赞。予神往久矣!今读此记,益令我穆然以思,悠然以想也。] 陈小怜传 黄冈杜濬十泉变雅堂集
陈小怜,郯城女子也。年十四,遭兵乱,失所,落狭斜。有贵公子昵之,购以千金,贮之别室,作小妻。相好者弥年,大妇知之,恚甚,磨砺白刃,欲得而甘心焉。公子不得已,召媒议遣。居间者以为奇货,遂将小怜入燕中,住西河沿。西河沿,亦斜狭也。
小怜姿慧不凡,遂倾动都人士,声价翔贵。虽达官富人,有华筵上客,欲得小怜一佐酒,必先致意,通殷勤,为期旬日之后,然后得其一至。时燕聚四方之士,座中往往多年少美姿容者,结束济楚,媚态百出,自谓必得当于小怜,小怜弗睇也。
而钱唐知名士范性华者,老成人也,馆于燕。一日以赴某公宴,遘小怜,虽颇异其姿,然平澹遇之耳。范时年五十余,人地固自轩轩,顾貌已苍然,意不在佻达。而小怜一见,独为之心醉,注目视范,自入座以至酒阑,目不他视。凡范起则视其起,范步则视其步,范复就座,则视其就座。往则目送,旋则目迎。已或时起,数步之外,必回头视范,如恐失之。小怜固素谨,忽如此,举坐咸诧异。范反为之跼蹐不自得,笑而左右顾。而小怜自如也。将别,则详问范姓字,归而朝夕诵之。
有潘生者,往来于其家,又素识范,谓小怜曰:“尔念范君如此,盍往访之?”小怜正色曰:“吾既已心许范君终身矣,若猝往,是奔也。姑少待,范君相迎,斯可矣。”潘以其言白范,范犹恐其难致,试走伻探之。直小怜是日有巨公之约,肩舆在门矣,立改其所向,语其妪曰:“某公之约,一唯汝多方辞绝之。我赴范君召,不顾矣。”小怜至范所,语次,谓范君曰:“君知我日者席间注目视君之故乎?”范曰:“初不知。”小怜曰:“吾见君之酷似我故夫也。吾不能舍君矣!”是时小怜年始十七。范答曰:“以子之姿慧,从良固甚善,然当择年相若者,吾岂若偶耶?”小怜应曰:“君误矣!三十年以内所生之人,岂有可与论吾心者哉?”范大奇其言,叩之,知尝读书,粗通朱子《纲目》。范初无意,至是固已心动矣。因留连旬朔,相与定盟,然后去。
而小怜所与一时宦方与范相忌,闻之,雅不能平,辄计致小怜曲室中,出而扃其户以困之。小怜顾室中,有髹几长丈余,遂泚笔于几上,书“范性华”三字,几千百满之。时宦归而睹几上字,色变不能言。燕中尝作盛会,广召宾友,及狎客妓女皆与。酒酣,客为觞政,下令人各饮满,既酌,自言其心上人为某,不实者,有如酒。次第至小怜,或戏之曰:“尔心上人多矣,莫适言谁也!”小怜嗔曰:“是何言?一人而已!”起持巨觥命满酌,一饮绝沥,覆觞大呼曰:“范性华!”举座相顾,以为此子无所引避矣。其笃挚至于此。
然久之无成事。范于是仰天叹曰:“醇政独非丈夫乎?何遂力不能举一女子,而忍负之也?且小怜与我约者,极不难耳。督过愆期,至于舌敝,金台之下,识范性华者多矣,而将伯之助寂然,又安事交游为?”乃为诗自伤云:“只愁世少黄衫客,李益终为薄倖人。”信乎其为薄倖人矣!小怜以河清难俟,竟为有势者强劫以去,犹留书与范云:“非妾负君,妾终不负君也。”噫,是可悲矣!
先是小怜每数日不晤范,辄废眠食。及范至,则又庄语相勉以大义。且曰:“出处一不慎,则君之词翰,俱可惜矣。”闻者以为此非巷中人语。又力劝范迎其室人来燕中,曰:“小怜异日得事君子,固甘为之副。”范用其言。既而得与室人病诀,厚为之殡,祭吊成礼。小怜一言之力也,范尤感之云。
徐无山人赞曰:昔晋羊皇后,丑诋故夫以媚刘聪。其死也化为千百亿男子,滔滔者皆是也。陈小怜何人,独不以故夫为讳,而吾友范性华,以似其故夫见许。岂羊皇后之教反不行于女子乎?噫!是为立传。
[张山来曰:层次转折,无不入妙,尤妙在故夫一语。一见不复再见,是文之有品者。] 卖花老人传 江都宗元鼎定九新柳堂集
卖花老人者,不知何许人。家住维扬琼花观后,茅屋三间,旁有小阁。室中茗碗丹灶,经案绳床,皆楚汉明洁。柴门内,方广二亩,以种草花为业。家尝有五色瓜,云即昔之广陵人邵平种也。所种芍药、玫瑰、虞美人、莺粟、洛阳、夜合、萱草、蝴蝶、夜落、金钱、剪春罗、剪秋罗、朱兰、蓝菊、白秋海棠、雁来红,共十数种。早晨担花向红桥坐卖,遇文人墨客,即赠花换诗而归。或遇俗子购之,必数倍其价,得钱沽酒痛醉。余者即散诸乞儿。市人笑为花颠。
尝九日渡江,经旬不归,人问之,答曰:“吾访故人殷七七于铁瓮城中耳。”袖中出杜鹃花一枝,红芬可爱。所往来者有笔道人、珏道人,围棋烹茗为乐。珏道人,疑即唐广陵人李珏,以贩籴为业成仙者。笔道人,疑即宋建炎中颜笔仙耳。昔琼花观中,有黄冠持画一轴献帅守,字皆云章鸟篆不可识。使人尾之,乃入观后井中玉勾洞天深处。相传老人或为童子,或为黄鹤,千年于兹矣。识者谓即黄冠后身云。
[张山来曰:逸趣横溢,澹宕多姿。] 神钺记 旴江徐芳仲光诺皋广志
庚辰夏,某乡有不孝子王某,父早丧,仅一老母,婢畜之。每晨拥妻酣睡,而役母使炊,俟熟方起,旦旦如是。小不如意,即恣口谇骂。
生一子,甫数月,母抱之,视釜沸候,儿忽腾跳堕釜中,母知不救,即潜窜。不孝子闻儿叫,起视已死,乃大恨曰:“媪杀我子!”扪厨得刀,遂出。离家百武,有关帝庙。母见不孝子至,闪入庙,伏神座下。不孝子撚刀入,忽帝旁周将军像,从座跃下,提刀砍不孝子倒,正中其项。庙祝闻刀声铮然,趋出,则不孝子流血满地,而周将军一足尚在门限外未入。呼问老母,具述其事,盖几不免而神救之也。
自是远近喧传其庙周将军灵爽。庙以金重装其像,足仍门外如故。信州居民,近是乡者,日裹粮走谒。予过玉山,居停叶七十为道其异。
夫帝庙,非西市也,神之刀,非斧钺也;木偶之将军,非有血气知觉指臂运动也。然异变所激,则金可使飞,土可使跃,块然之手足可使踰阈而搏。假令神不馘是子,其母且不免;神视子之剸刃其母而不之救,无为贵神矣。然必无是也。即使更入他庙,神之斧亦皆能跳而馘之也。苏子瞻云:“掘井得泉,水非专在于是。”而世不察,或疑为诞,或以为像之灵爽若是而奔走之,皆窥管刻剑而不达于感应之义者也。数十年前,吾郡有祖母抱孙堕池中死者,畏其子之怒,避去。子藏椎僻径石罅中,诱其母归过之,索椎,手既入,石辄合不可出。雷火下焚其面,乃自声罪,宛转石间,数日死。以理言,石岂开合啮人之物哉?罪逆之至,凡其所触皆为难矣。
[张山来曰:阅至不孝子弑逆处,令人发指眦裂;读至神钺砍颈处,令人拍案称快!世之敢于悖逆者,皆以为未必即有报应耳。则曷不取是篇而读之也?
又曰:吾乡有一人,负其至戚者,已非一端,而犹谓未足,又欲挟强而贷。至戚不能缄默,因诉其族人。此人遂大诟,遂逼其母死于至戚之家。其母固孀居而姑息者也,虽未如其言,而此言则亦难逭于神钺者矣。吾愿世之为母者,慎毋姑息而自贻伊戚也。] 焚琴子传 梁溪顾彩天石辟疆园文钞
焚琴子者,姓章氏,闽之诸生也。为人磊落不羁,伤心善哭,类古之唐衢、谢翱,而才情过之。为诗文,下笔累千言,皆感人心脾。
庚子乡试,文已为主司所赏。及观五策,指陈时事太过,至斥耿氏以为包藏叛志。主司乃惧不敢录,遂下第。生遂弃诸生不为。登鼓山所谓天风海涛亭者,北望神京,痛哭失声曰:“今天下将有变,得如余者数辈,委以兵农财赋诸大政,犹可镇定。顾乃郁郁以青衿子困英雄,俾儿曹口臭者登廊庙而食肉,诚何为哉!诚何为哉!余且烧其诗书,绝笔不为文矣!”既而三藩继叛。闽亦疲于兵革,悉如生所料云。
生既不得志,出游于潮,过潮刺史韩文公庙,读其《逐鳄文》,哭之。又历韶、惠、广、雷诸郡,悲岭海之烟瘴,思寇莱公谪雷时,枯竹生笋,蜡泪成堆,风流如在也,则又哭之哀。听鹧鸪作“行不得哥哥”声,则抗音而哭以乱其鸣。
久之,学琴于惠州僧上振,得其音节之妙,遂归,变姓名,以琴游八闽。王公大人争延致而听其琴。有愿从而学者,虽善,然终莫能及也。久之,有将军自满洲来,驻防闽省,嗜琴,厚礼延生,使鼓琴于幕下。将军据上坐,而置一座于旁,命生坐。生怒目视将军曰:“吾博通万卷书,而明公唯知马上用剑槊,吾岂为若门下士耶?奈何不以宾礼见而屈于旁,吾不能鼓琴矣!”奋衣径出,不顾。将军惭,下与抗礼谢罪,强留之。乃踞上坐为一鼓琴。将军称善,左右无不竦听。然其声凄怆噍杀,有秦音焉。生曰:“琴者,天下之至和也。吾琴雝雝如鸾凤鸣。今枝上无螳螂捕蝉,而弦中忽变西北肃杀声,何也?岂军中殆将有警耶?”抚琴毕,三军之士皆为嗟叹,有流涕者。生尽醉,痛哭上马而去。将军赠之金,不受。后此军沦于海澄焉。
久之,闽人目生为琴师,虽江浙间,颇多闻其名者。然当道不以礼遇,招亦不往,往亦不为久留。常酒后耳热,摔琴于地,引满大卮,放言高论,惊其座宾。谈古今得失,虽老师宿儒,深通经济者,不能难也。
其最爱童子曰金兰,亦善琴,独得生传,常负奚囊从生游数千里外。生诗成,金兰辄缮录之盈帙。客访生不遇,金兰代为款接,以生惊人句示人。由是人颇异之,以为抱负非常之士,不得志而隐于琴。然当事卒莫有荐之者,竟佯狂以卒云。
生笃于伉俪,妇陈氏,少生十岁,亦颇知书嗜音。生尝入为其妻鼓琴,茶香入牖,鬓影萧疏,顾而乐之,以为闺房清课,亦人生韵事。忽一日谓其妇曰:“吾向闻红颜薄命。卿才情如此,而推命者多言岁行在卯当死。岂汝亦天上人,不久当去耶?”因感慨悲伤,为弹《别鹄离鸾》之曲,曰:“琴音和,吾与汝尚无恙,然第七弦无故忽绝,少而慧者当之。”居数日,金兰死。生抚尸一哭,不胜其悲,吐血数斗,曰:“吾死后,《广陵散》绝矣。”遂焚其琴,不复鼓也。因自号“焚琴子”。生至康熙丁巳,年四十九,竟卒。闻其妇先亡一岁云。
顾子曰:焚琴子之事,余盖闻之漳州陈别驾云。别驾为余言最详,因嘱余亟为立传,殆古之有心人也。观生之少而肆于文,文不得志而游,一寄于琴,再寄于哭,卒之无有识生之才而用之者,宜其伤于情而碎于琴也。然生流风余韵,宛在丹山碧水之间,迄今登鼓山之亭,如闻其哭焉。生其化鹤而来归乎?松风夜弦,空林鬼哭,生何往而不在也?悲哉!
[张山来曰:予尝观文人之不得志者,往往怨尤侘傺作不平之鸣。心窃议之,以为若辈即使得志,亦未必能有所树立,仅与肉食者等耳。今观焚琴子能预识耿氏于未叛之先,则其器识,诚有度越寻常者,未可谓此中无人也。] 四氏子传 金坛张明弼琴牧萤芝集
四氏子,万历初吴人也。有姓名,四氏子者,人名之,因以为名焉。氏子家虽贫,亦产清门,凡缨緌之徒,初皆与游。
顾其体中,痴黠各半,亦复各时。方其黠也,能作诗文,自作自书自讽,声满四邻,若出金石。及其痴也,天地变,黑白贸,亲疏怨德皆相反,妻孥无协志者。其父痛谕之,不从,则挝之,氏子亦报挝焉。久之,恒挝其父。既而著为论曰:“父子主亲,父若挞子,当其举手之时,亲谊已绝,子安得不报挞?又且君父一也,君有罪,汤武诛之,可以称圣;父有罪,子挞之,容得不号贤乎?”又立论:“古今无真名人,但能诃诋人则名归之。孟子诋杨、墨,庄周诋孔子,韩愈诋佛,岂好诋人哉?自为名焉耳!”故氏子遇当世大儒,其声名经旸谷、达濛汜者,皆极力訾诟之。且作嗔拳笑面曰:“是才不如我,而名居吾上,何也?”或相见至有受其大诟者。
氏子既挝父母,詈兄嫂,诋諆当世之岳立者,国人皆鄙之,渐不与游。氏子游甚困,其兄割资食之。氏子未厌,有所如皆枳棘,则益卞急自恣,弃书不读,但好《世说》《水浒》。尝有人扣其门,氏子则怒曰:“谁敢扣若爷门耶?”曰:“我也!”曰:“谁为我?我为谁?”急取大棒击其胫。出行,见人有俯首者,曰:“避我耳!”詈之,答詈则相搏。见仰首者,曰:“骄我耶?”亦詈之,答詈亦相搏。故氏子有所之辄挂阂。既乃以所搏人自嫁于众曰:“彼为彼妻之厚我也,而仇我;虽然,岂予罪哉?”因出袖中一物曰:“此某妻之臂饰,誂我者也。”轻薄者竞传之,剧言苦语,各以加人,遂令邑少洁门。其妻,中庸人也,稍劝之,氏子则手格之曰:“吾厚其妻,尔乃厚其夫乎?”其子年长,皆心诽之,不敢言。已而邑之人皆知其诡也,则家相告曰:“慎毋与四氏子游。有与立谈者,死期必至矣!”其怨家亦相告曰:“此秽豕也,昔有犬豕卧偃厕中,见狮子过,则负溲溺以侮之,狮子不敢近也。今氏子负秽来,谨避之而已,勿与角也。”于是氏子居都会中,若空庐;行巷市间,唯逢鸡犬草木,不能逢一人也。氏子游益困,则念《世说》中祖珽获髻上叵罗、袖中金叠,因遇物即怀之。人或率众追夺,指名于千百人之前,他人丑之,思入壁罅,氏子坦然徐步,不以屑意也。又欲作南塘夜出梁山筑栅之事,终岁召人,人无肯与同役者。
如此十余年,颇自悔。其所亲因从容语之曰:“若为儒,而挝父母,何也?”曰:“吾与父母戏耳,何尝尽力挞之哉?且悔挝之,必沽酒以释之。”“若詈兄嫂,何也?”曰:“吾亦戏耳!且子视吾兄嫂之身,有吾詈迹者,吾当罪。”“子之尽绝六亲百朋,又何也?”曰:“吾初皆戏耳。乃吾六亲百朋,无一达人,见我辄物而不化。彼绝我,我宁绝彼耶?”其人曰:“子每诋通人达士,以为不如子,又奈何?”氏子曰:“尽戏也。吾戏言江水不如吾沼,江与沼不移位,岂非戏耶?”其人曰:“若子戏则尽然矣,今日者,名败身辱,父兄不以为子弟,交游不以为朋友,处环堵之室,上漏下湿,烟断粮绝。子何不尽以戏周旋之,顾怨尤侘傺乃尔耶?”氏子默然无以应。
无何,其长子某,少亦韶令,将弱忽得狂疾,终日喃喃詈人。然听其所詈,则皆其父也。其父至,则枚数其罪而挞之。氏子号叫,不得免,或言惨于氏子父被挞时。氏子械子囚诸室,则以一木为其父,诘之曰:“父母可挝乎?”代应之曰:“不可!”曰:“是宜挞!”日挞至百数,其余罪皆然。数年,竟狂死。
外史氏曰:吾犹及识四氏子,身短不盈四尺,其目莹然若攫食之鸱,颐颊矜长若索斗之鸡;其气如含瓦砾,抱荆棘,有触即摘射。邑人谓其顽嚚不友,似浑敦;不可教诲,不知话言,似梼杌;恶言诬善,贪冒货贿,又似穷奇、饕餮。以为兼有四氏之长,故目为“四氏子”。而四氏子不肯受也,曰:“凡吾所为皆戏耳!”虽然,四氏子戏,其子数木之罪而且挞之,岂亦戏狂耶?或以戏谏耶?今死矣!亦可云戏死耶?夫其父则狂,而反号其子为狂;其子父木而挞之则戏,而其父反以诸罪为戏,皆惑也。吾疑天公之愦愦久矣,今乃以其子之口与手,作天之口与手而日数之,日挞之,又酷巧。嗟乎!天公则诚戏耳,四氏子乌乎戏?
[张山来曰:世岂真有若人耶?然观“吾犹及识之”云云,则是真有其人矣。乃知天生若人,诚近于戏,当亦未尝不悔之耳。后乃假手其子以巧报之,则彼苍之文过也。]
虞初新志卷五 柳夫人小传 徐芳仲光藏山集
柳夫人字某,虞山钱牧斋宗伯爱姬也。慧倩工词翰。在章台日,色艺冠绝一时。才隽奔走枇杷花下,车马如烟,以一厕扫眉才子列为重。或投竿衒饵,效玉皇书仙之句,纸啣尾属,柳视之蔑如也。即空吴越无当者,独心许虞山,曰:“隆准公即未夐绝今古,亦一代颠倒英雄手。”而宗伯公亦雅重之,曰:“昔人以游蓬岛、宴桃溪,不如一见温仲圭。吾可当世失此人乎?”遂因缘委币。
柳既归宗伯,相得欢甚,题花咏柳,殆无虚日。每宗伯句就,遣鬟矜示柳,击钵之顷,蛮笺已至,风追电蹑,未尝肯地步让。或柳句先就,亦走鬟报赏,宗伯毕力尽气,经营惨淡,思压其上,比出相视,亦正得匹敌也。宗伯气骨苍峻,虬榕百尺,柳未能到;柳幽艳秀发,如芙蓉秋水,自然娟媚,宗伯公时亦逊之。于时旗鼓各建,闺阁之间,隐若敌国云。宗伯于柳不字,凡有题识,多署“柳君”。吴中人宠柳之遇,称之直曰“柳夫人”。
宗伯生平善逋,晚岁多难,益就窭蹙。嗣君孝廉某故文弱,乡里豪黠颇心易之,又嗛宗伯公墙宇孤峻,结侣伺衅。丙午某月,宗伯公即世。有众骤起,以责逋为口实,噪而环宗伯门,搪撞诟谇,极于虣辱。孝廉魂魄丧失,莫知所出。柳夫人于宗伯易篑日,已蓄殉意,至是泫然起曰:“我当之!”好语诸恶少:“尚书宁尽负若曹金?即负,固尚书事,无与诸儿女!身在,第少需之。”诸恶少闻柳夫人语,谓得所欲,锋稍戢,然环如故。柳中夜刺血书讼牍,遣急足诣郡邑告难,而自取缕帛结项死尚书侧。旦日,郡邑得牍,又闻柳夫人死,遣隶四出,捕诸恶少,问杀人罪。皆雉窜兔脱,不敢复履界地。构尽得释。孝廉君德而哀之,为用匹礼,与尚书公并殡某所。吴人士嘉其志烈,争作诗诔美之,至累帙云。
东海生曰:柳夫人可谓不负虞山矣哉!或谓情之所钟,生怜死捐,缠绵毕命,若连理枝、雉朝飞、双鸳鸯之属,时有之矣。然柳于虞山岂其伦耶?夫七尺腐躯,归于等尽。而掷之当,侯赢以存弱赵,杵臼以立藐孤,秀实以缓奉天之危,纪信以脱荥阳之难。或轻于鸿羽,或重于泰山,各视其所用。柳夫人以尺组下报尚书,而纾其身后之祸,可不谓重与?所云重用其死者也!夫西陵松柏,才矣,未闻择所从。耆卿、月仙,齐丘、散花女,得所从矣,而节无闻。韩香、幼玉、张红红、罗爱爱之流,节可录矣,又非其人也。千秋香躅,唯张尚书燕子一楼,然红粉成灰,尚在白杨可柱之后。夫玉容黄土之不惜,而顾以从死之名为地下虑,荒矣。微曰舍人,泉台下随,未敢必其然也。人固不可知,千寻之操,或以一念隳;生平之疵,或以晚节覆。遂志赴义,争乎一决。柳夫人存不必称,而没以馨,委蜕如遗,岂不壮哉!
[张山来曰:前半如柳萦花笑,后半如笳响剑鸣,柳夫人可以不死矣!] 换心记 徐芳仲光诺皋广志
万历中,徽州进士某太翁,性卞急,家故饶赀,而不谐于族。其足两腓瘦削无肉,或笑之曰:“此相当乞。”翁心恨之。生一子,即进士公,教之读书,性奇僿,咿唔十数载,寻常书卷,都不能辨句读。或益嘲笑之曰:“是儿富贵,行当逼人。”翁闻益恚。
有远族侄某,负文名,翁厚币延致,使师之,曰:“此子可教则教,必不可,当质语予,无为久羁。”侄受命,训牖百方,而懵如故。岁暮辞去,曰:“某力竭矣。且叔产固丰,而弟即鲁,不失田舍翁,奈何以此相强?”翁曰:“然!”退而嗔语妇曰:“生不肖子,乃翁真乞矣!”趣治具饯师,而私觅大梃,靠壁间,若有所待。盖公恨进士辱己,意且扑杀之,而以产施僧寺,作终老计。母知翁方怒,未可返,呼进士窃语,使他避。
进士甫新娶,是夜合户筹议,欲留;恐祸不测,欲去,无所之,则夫妇相持大哭,不觉夜半。倦极假寐,见有金甲神拥巨斧,排闼入,捽其胸,劈之,抉其心出,又别取一心纳之,大惊而寤。
次日,翁延侄饮为别。翁先返,进士前送至数里,最后牵衣流涕曰:“恻隐之心,人皆有之。师何忍某之归而就死?”师矍然曰:“安得此达者言?”进士曰:“此自某意。且某此时,颇觉胸次开朗,愿更从师卒业。”因述夜来梦。师叩以所授书,辄能记诵,乃大骇,亟与俱返。
翁闻剥啄声,掣梃门俟。已闻师返,则延入。师具以途中所闻告。翁以为谬,试之良然,乃大喜。自是敏颖大著,不数岁,补邑诸生。又数岁,联捷成进士。报至之日,翁坐胡床,大笑曰:“乃公自是免于乞矣!”因张口哑哑而逝。
族子某为郡从事,庚辰与予遇山左道中,缕述之。古今未闻有换心者,有之自此始。精诚所激,人穷而神应之。进士之奇颖,进士之奇愚逼而出也,所谓德慧存乎疢疾者也。或曰:“今天下之心,可换者多矣,安得一一捽其胸剖之,易其残者而使仁,易其污者而使廉,易其奸回邪佞者而使忠厚正直?”愚山子曰:“若是,神之斧日不暇给矣!且今天下之心皆是矣,又安所得仁者廉者忠若直者而纳之,而因易之哉?”
[张山来曰:有形之心不能换,无形之心未尝不可换。人果肯换其无形者,安知不又有神焉并其有形者而换之耶?则谓进士公为自换其心也可。] 秦淮健儿传 金华李渔笠翁笠翁一家言
嘉靖中,秦淮民间有一儿,貌魁梧,色黝异。生数月,便不乳,与大人同饮啜。周岁怙恃交失,鞠于外氏。长有膂力,善拳击,尝以一掌毙一犬,人遂呼为“健儿”。健儿与群儿斗,莫不辟易。群儿结数十辈攻之,健儿纵拳四挥,或啼或号,各抱头归,愬其父兄。父兄来叱曰:“谁家豚犬,敢与老子相触耶?”健儿曰:“焉敢相触?为长者服步武之劳,则可耳。”乃至父兄前,以两手擎父兄,两胫去地二尺许,且行且止,或昂之使高,或抑之使下,父兄恐颠仆,莫敢如何,但咭咭笑,乡人閧焉。
健儿性善动,不喜读书。外氏命就外傅,不率教。师夏楚之,则夺扑裂眦曰:“功名应赤手致,焉用琐琐章句为?”师出,即与同塾诸儿斗,诸儿无完肤。又时盗其外氏簪珥衣物,向酒家饮,醉即猖狂生事。外氏苦之,逐于外。为人牧羊,每窃羊换饮,诈言多歧亡。主人怒,复见摈。时已弱冠矣。
闻倭入寇,乃大快曰:“是我得意时也!”即去海上从军。从小校擢功至裨将。与僚友饮,酒酣斗力,毙之。罪当死,遂弃官,逃之泗,易姓名,隐于庖丁。民家有犊,丙夜往盗之,牵出,必剧呼曰:“君家牛我骑去矣!”呼竟,倒骑牛背,以斧砍牛臀。牛畏痛,迅奔若风,追之莫及。次日亡牛者适市物色之,健儿曰:“昨过君家取牛者我也,告而后取,道也,奚其盗?”索之,则牛已脯矣,无可凭。市中恶少,推为盟主,昼纵六博,夜游狭斜,自恃日甚。尝叹曰:“世人皆不足敌,但恨生千载后,不得与拔山举鼎之雄一较胜负耳!”
邑使者禁屠牛,健儿无所事事,取向所屠牛皮及骨角,往瓜扬间售之,得三十金。将归,饮于馆中,解金置案头。酒家翁见之,谓曰:“前途多豪客,此物宜善藏之。”健儿掷杯砍案曰:“吾纵横天下三十年,未逢敌手,有能取得腰间物者,当叩首降之。”时有少年数人,醵于左席,闻之错愕,起问姓名居里。健儿曰:“某姓名不传,向尝竖功于边陲,今挂冠微服,牛耳于泗上诸英雄。”少年问能敌几何辈,健儿曰:“遇万万敌,遇千千敌。计人而敌,斯下矣!”诸少年益错愕。
健儿饮毕,束装上马。不二三里,一骑追之甚迅。健儿自度曰:“殆所云豪客耶?”比至,则一后生,健儿遂不介意。后生问何之,健儿曰:“归泗。”后生曰:“予小子亦泗人,归途迷失,望长者指南之。”于是健儿前驱,马上谈笑颇相得。健儿谓后生曰:“子服弓矢,善决拾乎?”后生曰:“习矣,而未闲。”健儿援弓试之,力尽而弓不及彀,弃之,曰:“此物无用,佩之奚为?”后生曰:“物自有用,用物者无用耳。”乃引自试。时有鹜唳空,后生一发饮羽,鹜坠马前。健儿异之。后生曰:“君腰短刀,必善击刺。”健儿曰:“然!我所长不在彼,在此。”脱以相示,后生视而噱曰:“此割鸡屠狗物,将焉用之?”以两手一折,刀曲如钩,复以两手伸之,刀直如故。健儿失色,筹腰间物菲复我有矣。虽与偕行,而股栗之状,渐不自持。后生转以温言慰之。
复前数里,四顾无人,后生纵声一喝,健儿坠马。后生先斩其马,曰:“今日之事,有不唯我命者,如此马!”健儿匍伏请所欲。后生曰:“无用物,盍解腰缠来献!”健儿解囊输之,顿首乞命。后生曰:“吾得此一囊金,差可十日醉。子犹草莱,何足诛锄?”拨马寻故道去。健儿神气沮丧,足循循不前。自思三十金非长物,但半世英雄,败于乳臭儿之手,何颜复见诸弟兄?遂不归泗,向一村墅结庐卖酒聊生。每思往事,辄恧恧欲死。
一日,春风淡荡,有数少年索饮,裘马甚都,似五陵公子,而意气豪纵,又似长安游侠儿。击案狂歌,旁若无人,且曰:“涤器翁似不俗,当偕之。”遂拉健儿入座。健儿视九人皆弱冠,唯一总角者,貌白皙若处子,等闲不发一言,一言则九人倾听;坐则右之,饮则先之。健儿不解其故。而末坐一冠者,似尝谋面,睇视之,则向斩马劫财之人也,谓健儿曰:“东君尚识故人耶?”健儿不敢应。后生曰:“畴昔途中,解囊缠赠我者,非子而谁?我侪岂攘攫者流?特于邮旁肆中,闻子大言恐世,故来与子雌雄,不意竟输我一筹!今来归赵璧耳。”遂出左袖三十金置案头,曰:“此母也。于今一年,子当肖之。”又探右袖,出三十金,共予之。健儿不敢受,旁一后生拔剑努目曰:“物为人攫而不能复,还之又不敢取,安用此懦夫为?”健儿惧,急内袖中,乃治鸡黍为欢。诸后生不肯留。归金者曰:“翁亦可怜矣,峻拒之则难堪。”众乃止。时爨下薪穷,健儿欲乞诸邻,后生指屋旁枯株谓之曰:“盍载斧斤?”健儿曰:“正苦无斧斤耳。”后生踌躇久之,曰:“此事须让十弟,我九人无能为也。”总角者以两手抱株,左右数挠,株已卧矣,遂拔剑砍旁柯燃之。酒至无算,乃辞去,竟不知其何许人。
健儿自是绝不与人较力,人殴之则袖手不报。或曰:“子曩日英雄安在?”健儿则以衰朽谢之。后得以天年终,不可谓非后生力也。
[张山来曰:尝见稗官中,有赵东山夸技顺城门,其事与此相类。甚矣,毋谓秦无人也!] 山东四女祠记 姑苏黄始静御听莺堂集
丙辰十月,出都门,畏陆行之劳悴也,舍而之舟。舟行六七日,将至黄河崖。过一村,风急不得行,遂泊舟。人曰:“此四女镇也。”初未详“四女”何以名。
泊少间,风息。卧舟中,闷甚。起行崖岸间,一望荒沙,市人皆闭户,无憩立所。迄市尾一古祠,若无人焉者。入门,閴如也。庭一碑,藤藓网布。碑前古树,半无枝叶,秃而龙身。右转得一径,进则老屋三楹而已。中座像二,一老翁,庞眉而古衣冠;一老媪,白发高髻,咸非近世饰。独两旁侍坐者四人,虽儒衣儒冠,而修眉皓齿,皎若好女子。心颇疑之,无从询其说。乃扪藤剥藓,拭其文读之,盖明成化年碑也。碑载汉景帝时,地有傅姓长者,好善,年五十,无子,生四女,皆明慧知礼。寿日觞父,父曰:“吾五十无子,奚寿为?”四女愀然曰:“父期于子者,为终养计也。儿即女,亦可代子职养父母,父母其勿忧。”明日,俱改男子装,四女共矢不嫁,以侍其亲。时佛未入中国,唯读五经百家周秦以上书,博览奥义如大儒。间则行善事,德化洽于乡里。庭前古柏树,叶生龙爪,树身生鳞,金色灿然。乡里咸骇异,以为孝感所致。如是者三十年。一日,天神鼓乐降于庭,树化为龙,载翁媪及四女上升而去。里人感之,遂为建祠,今所树趾,遗迹也。
呜呼!自汉景帝迄今,不知千几百年,及遍考东国舆图纪载,都无所谓“四女祠”者,而孝感之报,徒得之于荒烟蔓草中。乃知古人轶事,其湮没不传者概不乏云。
[张山来曰:昔汉缇萦上书赎父罪,因除肉刑,此只一人耳,不难自行其意。今四女同心,尤为仅见也。] 鲁颠传 海宁朱一是近修为可堂集
颠不知何里人,独行吴越间,体上裸,披单大襆,襆中圆一孔,下体着絮厚裩,污重染,不易也。鬓飞蓬,足跣而跳。手一龟,龟习颠,颠俯首则龟昂,鼻息相接以为常。颠所过,群儿什百怪随之。颠即踞地展襆,头出中孔,伸缩象龟行,群儿狎且笑。又坦腹命群儿拳。腹坚,群儿争拳之,痛;更击以石,石碎,腹橐橐然。颠喜酒,酒鼻饮。群儿愿观颠鼻饮,多就家索酒酒颠也。夜倒悬桥梁或城女墙卧,鼾鼾焉。
横江徐氏者,好事人也,要颠归,问吐纳水火之术,不答,唯日戏群儿如故。颠食尽一器,徐故予大器,无问多寡,食辄尽。又故以肥腻冷水诸不可口物内器,无问多寡予颠,颠亦食辄尽。问颠:“浴乎?”曰:“浴。”然殿人浴。微窥之,见颠方呼呼然,俯水面饮前浴人垢,不更去己垢也。夜无桥梁城女墙,则悬足架上,垂首卧。夜分人定,即溺。人乘颠起,入问之,颠语庄,微及日用细碎,卒不答吐纳水火事。
在吴越十余年,人皆识之。一日过华亭,太守方岳贡出见市儿数百哗曰:“颠来!颠来!”怪问颠,不答。再问,再不答。以为惑民,系且杖,杖下而颠死矣。后有人入杭之西山,复见颠曳杖躄躄行。朱子曰:颠,吾知其不死。
[张山来曰:世人谓颠为颠,吾知颠必以世人为颠;则谓颠非倒卧而世人为倒卧,亦无不可。] 林四娘记 三山林云铭西仲损斋焚馀
晋江陈公宝钥,号绿厓。康熙二年,任山东青州道佥事。夜辄闻传桶有敲击声,问之,则寂无应者。其仆不胜扰,持枪往伺,欲刺之。是夜但闻怒詈声,已而推中门突入,则见有鬼,青面獠牙,赤体挺立,头及屋檐。仆震骇,失枪仆地。陈急出,诃之曰:“此朝廷公署,汝何方妖魅,敢擅至此?”鬼笑曰:“闻尊仆欲见刺,特来受枪耳。”陈怒,思檄兵格之。甫起念,鬼又笑曰:“檄兵格我,计何疏也?”陈愈怒。迟明,调标兵二十名守门。抵夜,鬼却从墙角出,长仅三尺许,头大如轮,口张如箕,双眸开合有光,媻跚于地,冷气袭人。兵大呼发炮矢,炮火不燃。检韔中矢,又无一存者。鬼反持弓回射,矢如雨集,俱向众兵头面掠过,亦不之伤。兵惧奔溃。
陈又延神巫作法驱遣,夜宿署中。时腊月严寒,陈甫就寝,鬼直诣巫卧所,攫去衾毡衣裤。巫窘急呼救。陈不得已,出为哀祈。鬼笑曰:“闻此神巫乃有法者也,技止此乎?”遂掷还所攫。次日,神巫惭惧,辞去。自后署中飞炮掷瓦,晨昏不宁。或见墙覆栋崩,急避之,仍无他故。陈患焉。
嗣余有同年友刘望龄赴都,取道青州,询知其故,谓陈曰:“君自取患耳!天下之理,有阳则有阴。若不急于驱遣,亦未扰扰至此。”语未竟,鬼出谢之。刘视其狞恶可畏,劝令改易颜面,鬼即辞入暗室中。少选复出,则一国色丽人,云鬟靓妆,袅袅婷婷而至。衣皆鲛绡雾縠,亦无缝缀之迹,香气飘扬,莫可名状。自称为林四娘,有一仆名实道,一婢名东姑,皆有影无形。唯四娘则与生人了无异相也。陈日与欢饮赋诗,亲狎备至,唯不及乱而已。凡署中文牒,多出其手,遇久年疑狱,则为廉访始末,陈一讯皆服。观风试士,衡文甲乙悉当,名誉大振。
先是陈需次燕邸,贷京商二千缗。商急索,不能应,议偿其半,不允。四娘出责之曰:“陈公岂负债者?顾一时力不及耳。若必取盈,陷其图利败检,于汝安乎?我鬼也,不从吾言,力能祸汝!”京商素不信鬼,笑曰:“汝乃丽人,以鬼怖我?若果鬼也,当知我在京庐舍职业。”四娘曰:“庐舍职业,何难详道?汝近日于某处行一负心之事,说出恐就死耳。”京商大骇,辞去。陈密叩商所为,终不泄,其隐人之恶如此。
性耽吟咏,所著诗,多感慨凄楚之音,人不忍读。凡吾闽有访陈者,必与狎饮。临别则赠诗,其中度词,日后多验。有一士人悦其姿容,偶起淫念。四娘怒曰:“此獠何得无礼?”喝令杖责。士人歘然仆地,号痛求哀,两臂杖痕周匝。举坐为之请,乃呼婢东姑持药饮之,了无痛苦,仍与欢饮如初。
陈叩其为神始末,答曰:“我莆田人也,故明崇祯年间,父为江宁府库官,逋帑下狱。我与表兄某悉力营救,同卧起半载,实无私情。父出狱,而疑不释。我因投缳以明无他,烈魂不散耳。与君有桑梓之谊而来,非偶然也。”计在署十有八月而别,别后陈每思慕不置。康熙六年,陈补任江南驿传道,为余述其事,属记之。
林子曰:《左氏传》言涉鬼神,后儒病其诬。余窃疑天下大矣,二百四十余年中,岂无一二人出于见闻所不及乎?今陈公绿厓,正士也,非能造言语者。且吾乡士人,往往有亲见之者。王龙溪云:神怪之事,圣人不语。力与乱明明是有,怪与神岂得云无?鬼能见形预人事,不可谓非神怪矣。然强魄暂留人间,终归变灭,不能久存。是在精气为物,游魂为变之外,非可以常理推究,言有言无,皆惑也。此圣人所以不语也夫?
[张山来曰:先君明季时客楚抚军署中,宾客杂遝,室无空虚。旁有园,扃鐍甚固。先君谓众客曰:“曷不迁入此中,俾稍稍舒眉乎?”或答曰:“此内有鬼,是以未敢耳。”因询其状,乃知前抚军有女,及笄而死,遂葬此中。每际清风明月,辄见形于回廊曲槛间,徘徊徙倚,如不胜情。人惧其为祟,故常扃之。先君大喜曰:“审若是,是故我所祷祀而求者也!”遂请独居其内,日以二小童给侍,夜则遣去,冀有所遇,而卒无见闻。事载《天山楼随笔》。今林四娘独能变现若此,则又何也?岂必无罪而冤死者乃能为厉耶?] 乞者王翁传 建昌徐芳仲光悬榻编
洒口王氏,樵郡大姓也。其先世某翁,尝行乞至拏口陈长者家。日尚早,小憩门首。有顷户启,一小环捧盆水,向外倾洒去。有声铿然,随水堕地,视之,金钏也。翁大喜,复念此钏必主妇洗妆置盆中,而环不知,倘主妇索钏不得,而疑环盗,或挞之急,且有变。吾贫人,横得重资,未必能享,而贻环累,以至不测,大不祥。遂留以待。久之,微闻户内喧声,似有所诃责。斯须,前环出,流血被面,望溪便掷。翁急前,持抱问故。环掷愈力,曰:“主妇失钏,而枉予盗。予何处得钏?与挞死,宁溺死!”翁曰:“然,钏在,毋恐。”乃出诸袖中,俾持入,且曰:“待子于此久矣。”环入报,主妇以为谩,遣童出问翁,具以实对。
事闻长者,长者曰:“世安得有此人?”亟召入,居然壮男子也。因问:“若能为我任奔走乎?”对曰:“幸甚!”于是使司门户稽察,辄胜任。则又使出入市贾,征责租课,又辄称。长者益喜,遂以前环妻之,而使主庄佃某所。翁益殚竭心力以谨恪报。长者知翁可任,益亲爱,待以家人礼,诸钱谷会计之重要者,悉以寄之。
翁任事既久,橐渐裕,而所娶环生数子,皆颖敏。既长,使之分道商贩,遂大富,致产巨万。翁乃谢陈氏事,携环与子归洒口,为素封家。享年耄耋,孙曾辈读书为诸生者十余人,翁皆及亲见之,今门第人文之盛,与陈颉云。
噫!一乞人得金环值数十金,可以饱矣,返之奚为哉?愚山子曰:翁非特廉也,仁且智也:其不取非有,廉也;逆计主妇之重责环,环急且死,而候其出救之,以白其枉而脱其祸,仁也;救环得环,而免于乞,智也。使翁匿环而往,十数金止矣,卒岁之奉耳,视此所得孰多乎?方其逡巡户外时,岂尝计及此哉?而报随之,谓天之无心,又安可也?今之读书明礼义,据地豪盛,长喙铦距,择弱肉而食之,至于冤楚死丧,宛转当前而不顾者,盖有之矣。况彼遗而我遇,取之自然者乎?吾故不敢鄙夷于乞而直翁之。夫乞而贤,即翁之可也。
或曰:王氏,大姓也,而其祖贫至于乞,此其子孙之所深讳,而子暴之,无乃不可乎?愚山子曰:不然!人唯其行之可传而名,亦唯其品之可尊而贵。名与贵不关其所遭,关其人之贤不肖也。若翁之所行,是古之大贤,王氏子孙当世世师之,又奚讳乎?师其廉仁且智者,以穷则守身,而达则善世,何行之弗成焉?乞宁足讳也?彼行之不道,虽荣显贵势,若操、惇、莽、卞、杞、桧之流,乃真乞人之所不为,而其子孙所羞以为祖父者!
[张山来曰:东坡有言,上可以陪玉皇大帝,下可以陪卑田院乞儿。然则可以陪乞儿者,皆足以陪玉帝者也。盖乞人一种,非至愚无用之流,即其大慈悲而有守者,不屑为倡优隶卒,不肯为机械以攫人财,不得不出于行乞之一途耳。至王翁之高行,则又为此中翘楚矣。] 雷州盗记 徐芳仲光诺皋广志
雷于粤为最远郡。崇祯初,金陵人某以部曹出守,舟入江遇盗。知其守也,杀之,并歼其从者,独留其妻女。以众中一最黠者为伪守,持牒往,而群诡为仆,人莫能察也。抵郡逾月,甚廉干,有治状,雷人相庆得贤太守。其寮属暨监司使,咸诵重之。未几,太守出示禁游客,所隶毋得纳金陵人只履,否者虽至戚必坐。于是雷人益信服新太守乃能严介若此也。
亡何,守之子至,入境,无敢舍者。问之,知其禁也,心惑之。诘朝守出,子道视,非父也,讯其籍里名姓,则皆父。子悟曰:“噫!是盗矣!”然不敢暴语,密以白监司使。监司曰:“止!吾旦日饭守而出子。”于是戒吏,以卒环太守舍,而伏甲酒所。旦日,太守入谒,监司饮之酒,出其子质,不辨也。守窘,拟起为变,而伏甲发,就坐捽之。其卒之环守者,亦破署入。贼数十人,卒起格斗,胥逸去,仅获其七。狱具如律,械送金陵杀之。于是雷之人乃知向之守,非守也,盗云。
东陵生闻而叹曰:“异哉!盗乃能守若此乎?今之守非盗也,而其行鲜不盗也,则无宁以盗守矣!其贼守,盗也;其守而贤,即犹愈他守也。”或曰:“彼非贤也,将间而括其藏与其郡人之资以逸。”曰:“有之,今之守亦孰有不括其郡之藏若赀而逸者哉?”愚山子曰:甚哉东陵生言也!推其意,足以砥守。
[张山来曰:以国法论之,此群盗咸杀无赦;以民情论之,则或尽歼群从。而宽其为守之一人,差足以报其治状耳。若今之大夫,虽不罹国法,而未尝不被杀于庶民之心中也。] 花隐道人传 朱一是近修为可堂集
道人姓高氏,名昽,字公旦。其先晋人也,商于扬,家焉。至道人,贫矣,徙商而读。顾读异书,不喜沾沾行墨,能以己意断古今事。见世窃儒冠目瞆瞆然者,弃去羞与伍。慕朱家、郭解为人,尚侠轻财,急人困。然砥行,慎交游。里中少年有不逞者,始畏道人知,既事蹶张,则又求道人。道人予其自新,亦时援手,故扬人倾心。四方贤豪来者,闻道人名,多结欢焉。
甲申,知乱将作,移家避南徐。时阃帅鳞集江上,争罗致道人幕下。道人知事不可为,蠖伏自污,卒得以全。乙酉,扬中兵祸惨,民鸟兽散。道人独先众入城访亲知,吊死扶伤,阴行善多。
然道人是时感念深矣。自以遭时变乱,年壮志摧,流离困折,无复风尘驰骤之思。乃筑室黄子湖中,弃其鲜肥素习,衣大布衣,箨冠草履,曳杖篱落间。挽渔父牧儿与饮,饮辄醉,放歌湖滨,湖水为沸扬,似鸣不平者。
未几,岁大涝,居沉于水。道人曰:“未闻巢父买山而隐,独支遁见讥耶?古之大隐,有隐市者,吾何为不然?”爰走扬城东南隅,卜地宅之,躬荷锸拨瓦砾,结庐数楹。一几一榻,张琴列古书画。携一妻二子婆娑偃息其中,陶陶然乐也。
宅旁筑匡墙,围地数亩,值菊五百本。一仆长须赤脚,善橐驼之术,道人率之艺植灌溉。夏日当午,虫有长颈鸟喙寇菊颠者,秋有白皙如蚕啖菊根者,必伺而攻去之。二为渠魁,他虫种种咸治无赦。道人察其患害,而保护朝夕,故菊茂于常。始自蓓蕾以及烂熳,其列也如屏,散也如星,叠也如锦;其色如玉,如金,如霞,如雪;其味如元酒;其香如檐蔔。道人洞开其门,门如市;虚辟其堂,堂如肆。往来如织,观者如堵。不见主人,见其扁额曰“花隐”,咸谓之花隐道人,若忘其昔之为高公旦者。
其友梅溪朱一是诮之曰:“子隐于花,则善矣。然花隐之名益著,得非畏影而走日中者耶?吾见子之愈走而影不息也!”道人嘻然笑而不答。
[张山来曰:从来隐于花者,类多高人韵士,而菊则尤与隐者相宜。妙在全不蹈袭渊明只字,所以为高。]
虞初新志卷六 张南垣传 吴伟业骏公梅村文集
张南垣,名涟,南垣其字。华亭人,徙秀州,又为秀州人。少学画,好写人像,兼通山水,遂以其意垒石。故他艺不甚著,其垒石最工,在他人为之,莫能及也。
百余年来,为此技者,类学崭岩嵌特。好事之家,罗取一二异石,标之曰峰,皆从他邑辇至,决城闉,坏道路,人牛喘汗,仅而得至;络以巨絙,锢以铁汁,刑牲下拜,劖颜刻字,钩填空青,穹窿岩岩,若在乔岳。其难也如此,而其旁又架危梁,梯鸟道;游之者钩巾棘履,拾级数折,伛偻入深洞,扪壁投罅,瞪盼骇栗。
南垣过而笑曰:“是岂知为山者耶?今夫群峰造天,深岩蔽日,此夫造物神灵之所为,非人力可得而致也。况其地辄跨数百里,而吾以盈丈之址,五尺之沟,尤而效之,何异市人抟土以欺儿童哉?唯夫平冈小坂,陵阜陂陁,板筑之功可计日以就。然后错之以石,棋置其间,缭以短垣,翳以密篠,若似乎奇峰绝嶂垒垒乎墙外,而人或见之也。其石脉之所奔注,伏而起,突而怒,为狮蹲,为兽攫,口鼻含呀,牙错距跃,决林莽,犯轩楹而不去,若似乎处大山之麓,截溪断谷,私此数石者为吾有也。方塘石洫,易以曲岸回沙;邃闼雕楹,改为青扉白屋。树取其不凋者,松杉桧栝,杂植成林;石取其易致者,太湖尧峰,随宜布置。有林泉之美,无登顿之劳,不亦可乎?”华亭董宗伯玄宰、陈征君仲醇亟称之,曰:“江南诸山,土中戴石。黄一峰、吴仲圭常言之,此知夫画脉者也。”
群公交书走币,岁无虑数十家。有不能应者,用以为大恨。顾一见君,惊喜欢笑如初。君为人肥而短黑,性滑稽,好举里巷谐媟以为抚掌之资;或陈语旧闻,反以此受人调弄,亦不顾也。与人交好,谈人之善,不择高下,能安异同。以此游于江南诸郡者五十余年。自华亭、秀州外,于白门,于金沙,于海虞,于娄东,于鹿城,所过必数月。
其所为园,则李工部之“横云”,虞观察之“预园”,王奉常之“乐郊”,钱宗伯之“拂水”,吴吏部之“竹亭”为最著。经营粉本,高下浓淡,早有成法。初立土山,树木未添,岩壑已具,随皴随改,烟云渲染,补入无痕。即一花一竹,疏密欹斜,妙得俯仰。山未成,先思著屋;屋未就,又思其中之所施设;窗棂几榻,不事雕饰,雅合自然。主人解事者,君不受促迫,次第结构。其或任情自用,不得已骫骳曲随。后有过者,辄叹惜曰:“此必非南垣意也!”
君为此技既久,土石草树,咸能识其性情。每创手之日,乱石林立,或卧或倚。君踌躇四顾,正势侧峰,横支竖理,皆默识在心,借成众手。常高坐一室,与客谈笑,呼役夫曰:“某树下某石,可置某处。”目不转视,手不再指,若金在冶,不假斧凿;甚至施竿结顶,悬而下缒,尺寸勿爽。观者以此服其能矣。
人有学其术者,以为曲折变化,此君生平之所长,尽其心力以求仿佛,初见或似,久观辄非。而君独规模大势,使人于数日之内,寻丈之间,落落难合。及其既就,则天堕地出,得未曾有。曾于友人斋前作荆、关老笔,对跱平磩,已过五寻,不作一折,忽于其颠将数石盘亘得势,则全体飞动,苍然不群。所谓他人为之莫能及者,盖以此也。
君有四子,能传父术。晚岁辞涿鹿相国之聘,遣其仲子行。退老于鸳河之侧,结庐三楹。余过之,谓余曰:“自吾以此术游江以南也,数十年来,名园别墅,易其故主者,比比是矣。荡于兵火,没于荆榛,奇花异石,他人辇取以去,吾仍为之营置者,辄数见焉。吾惧石之不足留吾名,而欲得子文以传之也。”
余曰:柳宗元为《梓人传》,谓有得于经国治民之旨。今观张君之术,虽庖丁解牛,公输刻鹄,无以复过,其艺而合于道者欤?君子不作无益。穿池筑台,《春秋》所戒。而王公贵人,歌舞般乐,侈欲伤财,独此为耳目之观,稍有合于清净。且张君因深就高,合自然,惜人力,此学愚公之术而变焉者也,其可传也已。作《张南垣传》。
[张山来曰:垒山垒石,另有一种学问,其胸中丘壑,较之画家为难。盖画则远近高卑,疏密险易,可以自主;此则必合地宜,因石性,物多不当弃其有余,物少不必补其不足,又必酌主人之贫富,随主人之性情,犹必借群工之手,是以难耳。况画家所长,不在蹊径而在笔墨。予尝以画上之景作实境视,殊有不堪游览者。犹之诗中烟雨穷愁字面,在诗虽为佳句,而当之者殊苦也。若园亭之胜,则止赖布景得宜,不能乞灵于他物,岂画家可比乎?] 孙文正、黄石斋两逸事 桐城方苞望溪
杜先生岑尝言:归安茅止生习于高阳孙少师道公。天启二年,以大学士经略蓟辽,置酒别亲宾,会者百人。有客中坐,前席而言曰:“公之出,始吾为国庆,而今重有忧。封疆社稷,寄公一身,公能堪,备物自奉,人莫之非;如不能,虽毁身家,责难逭,况俭觳乎?吾见客食皆凿,而公独饭粗,饰小名以镇物,非所以负天下之重也!”公揖而谢曰:“先生诲我甚当,然非敢以为名也。好衣甘食,吾为秀才时固不厌。自成进士,释褐而归,念此身已不为己有。而朝廷多故,边关日骇,恐一旦肩事任,非忍饥劳,不能以身率众。自是不敢适口体,强自勗厉,以至于今,十有九年矣。”
呜呼!公之气折逆奄,明周万事,合智谋忠勇之士以尽其材,用危困疮痍之卒以致其武,唐、宋名贤中,犹有伦比。至于诚能动物,所纠所斥,退无怨言,叛将远人,咸喻其志,而革心无贰,则自汉诸葛武侯而后,规模气象,唯公有焉!是乃克己省身、忧民体国之实心,自然而忾乎天下者,非躬豪杰之才,而慨乎有闻于圣人之道,孰能与于此?然唯二三执政,与中枢边境,事同一体之人,实不能容。《易》曰:“信及豚鱼。”媢嫉之臣乃不若豚鱼之可格,可不惧哉?
黄冈杜苍略先生,客金陵,习明季诸前辈遗事。尝言崇祯某年,余中丞集生与谭友夏结社金陵,适石斋黄公来游,与订交,意颇洽。黄公造次必于礼法,诸公心向之,而苦其拘也,思试之。妓顾氏,国色也,聪慧通书史,抚节按歌,见者莫不心醉。一日大雨雪,觞黄公于余氏园,使顾佐酒,公意色无忤。诸公更劝酬剧饮,大醉,送公卧特室。榻上枕衾茵各一,使顾尽弛亵衣,随键户,诸公伺焉。公惊起,索衣不得,因引衾自覆荐,而命顾以茵卧。茵厚且狭,不可转,乃使就寝。顾遂昵近公,公徐曰:“无用尔。”侧身向内,息数十调,即酣寝。漏下四鼓,觉,转面向外。顾佯寐无觉,而以体旁公。俄顷,公酣寝如初。诘旦,顾出,具言其状,且曰:“公等为名士,赋诗饮酒,是乐而已矣。为圣为佛,成忠成孝,终归黄公。”
及明亡,公絷于金陵,在狱日诵《尚书》《周易》,数月,貌加丰。正命之前夕,有老仆持针线向公而泣曰:“是我侍主之终事也。”公曰:“吾正而毙,是为考终,汝何哀?”故人持酒肉与诀,饮啖如平时。酣寝达旦,起盥漱更衣,谓仆某曰:“曩某以卷索书,吾既许之,言不可旷也。”和墨伸纸,作小楷,次行书,幅甚长,乃以大字竟之,加印章,始出就刑。其卷藏金陵某家。
顾氏自接公,时自怼。无何,归某官。李自成破京师,谓其夫:“能死,我先就缢。”夫不能用。语在缙绅间,时以为美谈焉。
[金棕亭曰;甘食悦色,人情所不能已者,而两公淡嗜好之性,出于自然,故为千古第一流人物。觉闵仲叔之不受猪肝,颜叔子之蒸尽摍屋,尚未免为食色所累。望溪文直接史迁,今连缀二事,亦宛然龙门合传之体。] 郭老仆墓志铭 侯方域朝宗壮悔堂集
郭老仆死,而葬于城北之金家桥,其主人为志其墓而铭之日:
老仆名尚,十八岁事予祖太常公。方司徒公之少而应秀才试,以及举孝廉、登进士第,老仆皆身从之。司徒公仕,而西抵秦凉之塞,南按黔方,北尽黄花、居庸边镇上,老仆又皆从。司徒公尝道经华山,攀崖悬洞而陟其颠,老仆则手挽铁索从焉。华山老道士,年百八十岁矣,谓司徒公曰:“公贵人也,然生平丰于功业,啬于福用,当腰围玉而陪天子饭,此后一月难作。凡有五大难,过此可耄耋。此仆当济公于难者也,幸善视之。”
然老仆殊不事事,司徒公尝遣视南圃之墅。久之,所司皆荒失。命人迹之,则老仆自携琵琶,与一妇人饮于鹿邑之城门楼。司徒公怒,斥之不使近。戊辰,赴官京师,老仆固请从,至则酣饮于城隍市。司徒公朝所命,老仆暮归,醉而尽忘之。司徒公怒而骂,老仆则倚壁而鼾,鼾声与司徒公之骂声更相间也。积二岁余,以为常。
司徒公为乌程相所构,下狱,顾谓诸仆曰:“尔辈皆衣食我,今谁当从乎?”老仆涕泣拜于堂下。司徒公熟视曰:“嘻!尔岂其人耶?”老仆前曰:“主人盛时安所事老仆,老仆亦酣醉耳。今老仆且先犬马死,主人又患难,岂尚不尽心力?主人不忆老道士言乎?”自此不饮酒,亦不与其家相通,从司徒于狱者七年。乌程相与韩城相相继秉政,皆苛深,讬诸缇校诇察往事,士大夫亲朋奴仆,往往避匿去。老仆常衣敝衣,星出月入,以事司徒公。
初,燕女有姚氏者,数嫁不终,饶于财。每曰:“我当嫁官人耳。”老仆乃伪为官人,娶之。日取其财易酒食,交欢诸缇校者,故得始终不及于难。后姚氏察知其伪,大哭,骂老仆,以手提其耳,啮其面,面上痕常满。及司徒公出视师,乃以老仆为军官。冠将军冠,服将军服,以见姚氏,姚氏则大喜。老仆入谢司徒公曰:“老仆嗜饮酒,今七年不饮酒,此后愿日夜倍饮酒以偿之。”久之,饮酒积病,遂以死,年五十七。老仆有四子,其次尝犯军法当死,诸大帅卜从善等,罗拜司徒公曰:“非愿公绌法,乃军中欲请之以劝忠义也。”当是时,郭老仆之名播两河云。
铭曰:汝士大夫之师,而乃居于奴;奴乎奴乎,奴尚则有,士大夫卒无!
[张山来曰:老仆之奇,不在后之戒酒,而在前之饮酒。盖戒酒犹属忠义之士所能,若饮酒则大有学问在。苟非日饮亡何,则当司徒盛时,其播恶造业,当不一而足矣。] 五人传 宣城吴肃公晴岩街南文集
天启朝,逆珰魏忠贤扇虐,诸卿大夫以忠直被刑戮,怨愤彻闾里,匹夫匹妇,发竖心伤。然未有公然发愤,抗中贵、殴缇骑,不恤其身家之殒、唯义之殉,若苏民之于吏部周公顺昌者也。尝读《颂天胪笔》,及询之吴父老,未尝不击节慨慕之云。
初,吏部负人望,谒告家居,时切齿朝事。令不便于民者,辄言之当事。苏人德之。会都谏魏公大中被逮,所过州邑莫敢通。吏部轻舠候吴门,相持恸哭,骂忠贤不去口,为约婚姻,奉炙酒,累日乃去。珰闻之,怒。珰所私御史倪文焕,劾吏部党奸人,削籍。苏固已人人自慑矣。天启六年,织造中使李实,以忠贤旨,复坐讲学聚徒,与都御史高公攀龙、御史周公宗建、谕德缪公昌期、御史黄公尊素、李公应升,俱逮治。诏使至苏,吏部慷慨自若。而苏民无少长皆愤,五人其最烈云。五人者,曰颜佩韦,曰马杰,曰沈扬,曰杨念如,曰周文元。
佩韦贾人子,家千金,年少不欲从父兄贾,而独以任侠游里中。比逮吏部,郡人震骇罢肆。而诏使张应龙、文之炳者虐于民,民益怒,顾莫敢先发。佩韦于是爇香行泣于市,周城而呼曰:“有为吏部直者来!”市中或议,或询,或泣,或切齿詈,或搏颡吁天,或卜筮占吉凶,或醵金为赆,或趣装走京师挝登闻鼓,奔走塞巷衢,凡四日夜。
洎宣诏,诸生王节、杨廷枢、文震亨、徐汧、袁征等窃计曰:“人心怒矣。吾徒当为谒两台,以释众怒。”又谓父老毋过激,激只益重吏部祸。父老皆曰:“诺!”乃相与诣西署,将请于巡抚、都御史。巡抚者毛一鹭,珰私人也。
是日,吏部囚服,同吴令陈文瑞由县至西署,佩韦率众随之,而马杰亦已先击柝呼市中,从者合万余人。会天雨,阴惨昼晦,人拈香如列炬,衣冠淋漓,履屐相躏,泥淖没胫骭。吏部舁肩舆,众争吊吏部,枳道不得前。吏部劳苦诸父老。佩韦等大哭,声震数里。
移时抵西署,署设帏幕仪仗。应龙与诸缇骑立庭上,气张甚,最下陈锒铛钮镣诸具,众目属哽咽。节、震亨等前白一鹭及巡按御史徐吉曰:“周公人望,一旦以忤珰就逮,祸且不测。百姓怨痛,无所控告。明公天子重臣,盍请释之以慰民乎?”一鹭曰:“奈圣怒何?”诸生曰:“今日之事,实东厂矫诏。且吏部无辜,徒以口舌贾祸。明公剀切上陈,幸而得请,吏部再生之日,即明公不朽之年。即不得请,而直道犹存天壤,明公所获多矣!'一鹭周张无以对,而缇骑以目相视,耳语谓“若辈何为者?”讶一鹭不以法绳之。而杨念如、沈扬两人者,攘臂直前,诉且泣曰:“必得请乃已!”念如故阊门鬻衣人,扬故牙侩,皆不习吏部,并不习佩韦者也。蒲伏久之,麾之不肯起,缇骑怒叱之。忽众中闻大声骂“忠贤逆贼逆贼!”则马杰也。缇骑大惊曰:“鼠辈敢尔!速断尔颈矣!”遂手锒铛,掷阶砉然,呼曰:“囚安在?速槛报东厂!”佩韦等曰:“旨出朝廷,顾出东厂耶?”乃大哗。而吏部舆人周文元者,先是闻吏部逮,号泣不食三日矣,至是跃出直前夺械。缇骑笞之,伤其额,文元愤,众亦俱愤,遂起击之炳。之炳跳,众群拥而登,栏楣俱折,脱屐掷堂上,若矢石落。自缇骑出京师,久骄横,所至凌轹,郡邑长唯唯俟命。苏民之激,愕出不意,皆踉跄走。一匿署阁,缘桷,桷动,惊而堕,念如格杀之。一踰垣仆淖中,蹴以屐,脑裂而毙。其匿厕中、翳荆棘者,俱搜得杀之。一鹭、吉皆走匿。王节等知事败,而当众气方张之时,即欲前谕止不可得。诸父老练事者,亦旋悔,稍稍散。
是日也,缇骑之逮御史黄公尊素者,适舟次胥江,掠于郛,执市人挞之。郛人闻城中之殴缇骑也,亦殴之,焚其舟,挤水中。
次日雨霁,乡大夫素服谒两台,策所以敉地方,而一鹭则夜已密书飞骑白东厂,且草疏告变矣。檄下县曰:“谁为柝声聚众者?谁为爇香号泣者?谁为骁雄贾勇、党罪囚而戕天使者?必悉诛无赦!”
始,众以吏部故,用义气相感发,五人一呼,千百为群;闻捕诛,稍稍惧。五人毅然出自承曰:我颜佩韦,我马杰,我沈扬,我杨念如,我周文元。俱就系,曰:“吾侪小人,从吏部死,死且不朽!”及吏部死诏狱,五人亦斩于吴市,谈笑自若。先刑一日,暴风雨,太湖水溢,而广陵人则言文焕家居昼坐,忽忽见五人严装仗剑,旌旆导吏部来,忽不见。庭井石阑,飞起舞空中,良久乃堕,声轰如雷。
明年,烈皇帝即位,忠贤伏诛,吏部子茂兰刺血上冤状。诏恤吏部,诛文焕。苏士大夫即所夷珰祠废址,裒五人身首,合葬而竖石表之,至今称“五人之墓”云。
街史氏曰:奄寺之祸,古有弑君覆国者矣。而何物魏逆,威焰所愒,俾率土靡然。廉耻道丧,振古为极矣!向使中朝士大夫悉五人者,则肆诸市朝何为哉?五人姓名具而“人”之,无亦以人道之所存,不于彼而于此欤?
[张山来曰:此百年来第一快心事也。读竟,浮一大白。] 箫洞虚小传 临川傅占衡湘帆堂集
今箫非箫也,盖古“尺八”。近予临川车衮擅其巧,今世称“洞虚子”者是也。
衮,戴湖村人,字龙文。幼涉学,凡艺近文史者皆工,而尤妙于竹,凡竹之属皆善,而最善者窍尺八也。自言年七岁,弄俗箫成声,辄恶其声。十岁时得吴市箫吹之,亦不厌已意。然好弥甚,至妨语食。剡刳刻镂,大变旧法。昼则操造水滨怪石旁,或入幽岫林樾苍蒨中。当月野霜庭、鸟睡虫醒之际,启塞抑按,未尝去手。一日悟其法,起舞拍床,骂前人聋钝,不闻此妙矣。
顷之,其乡人持一管万里外,遇解音客,购之万钱双绢。自是洞虚子箫闻天下。顾产僻左,足不到吴越歌舞场,客居十指不给。其后俗箫稍稍窃其粗似,丹碧之,名“洞虚”,乱吴市中,暴得直。而真洞虚子家故贫自若也。时澹荡以酒人客高门雅士间,语次骂座,众欲殴之。已而闻箫声,满坐皆欢,又相与洗盏更酌。盖其为人如此。
四方之知洞虚子者,至今莫知其何许人也。其箫表里濯治,得议制之妙;无瑕声,无累气,饰以行草秀句,山水渔钓,宫观烟树,人物花鸟虫豸杂工,写描勒入神。而其独得之妙在选竹,竹至千尺取十一,盖有柯亭、爨下遗识乎?啸咏之顷,辄以斤锯自随。园公林监或訾病之,好事者赏其僻,不问也。
予尝得二焉,其一潇湘合流,八景分峙,隙间题咏,毫发可数;其一十八尊者图,李龙眠笔、苏子瞻赞、秦太虚记皆具。尝置酒倚琴而吹之,因谓:“子是艺如北方佳人,绝世独立,余粉黛皆土耳。昔人品庾信月明孤吹,然非洞虚箫,宁称子山文乎?”衮大喜,遂别作一枝遗予,彤以一丘一壑,一觞一咏,而题其上云:“青筠欲托王褒赋,明月吹成庾信文。”且曰:“箫之寿计年计十,人之寿计十计百,先生作传,洞虚之寿不可计。敢请!”予笑诺之,因访其利病最要处。衮乃曰:“箫孔下出贯纶者两,宜差后而斜睨,勿作中而径往。”予爱其聪巧绝伦,戏为《箫洞虚传》传之。嗟夫!恐亦如流马木牛,尺寸具诸葛书中,人不能用也。
[张山来曰:此日之箫,其贯纶处,皆近后而斜睨,无居中者。其殆皆本于车君耶?
又曰:黄九烟先生为予言:韩翁能吹铁箫,冠服诡异,时而衣大袖红衫,如豪富公子,时而破衲褴褛,如贫乞儿。予闻而异之,因访焉。面城而居,败屋一楹,几上置大小竹管若干具,皆有窍,长四五六寸不等。裂片楮三四寸许者,书箫谱,约三四十字,堆满几案。翁衣貉裘,冠狐帽,如营伍中人,语操北音。予请聆其技,乃出铁箫者三。其二制与常箫等,左右手各握一具,以鼻吹,音无参差也。其一约长二尺余,口吹。余因询其所裁竹管,答云:“竹不论长短皆可吹,但须因材剜窍耳。予箫谱止四五句,熟之则诸曲皆可合也。尚有铁琴一,今在真州,未携来,不能为君奏矣。学予技,颇能医病。抚军某患目疾,予授以吹箫而愈。制府某患齿病,予授以吹箫而愈。所治者非一人矣!”复为余言:“今医家每以王道治病,王道性燥烈,恐反增疾。予则纯以霸道治之,是药皆取其魂而去其质,仅轻清之气耳。”予因知翁未尝读书,误谓“霸”为“王”,谓“王”为“霸”也。因读《箫洞虚传》,附记于此。] 鬼孝子传 宋曹射陵会秋堂集
海宁陆冰修述闽中高云客之言曰:其乡有鬼孝子者,生七八岁,父亡于外。家无宿粮,孝子即能以力养其母,俾母安其室而无他志。将束冠,聘某氏女,未及娶,孝子忽以疾死。自是母无所依。有邻人某者,将娶之,谓媒者曰:“若之夫久相失矣,若之子又卒亡矣,若之家无三尺之童,且无衣无食矣!若其何以自终乎?予欲与若偕老,若其许之乎?”媒者悉以告其母,母将许之。孝子是夜忽声作于室,呜呜然环榻而告母曰:“儿虽死,儿心未死也。儿与母形相隔,魂相依也。邻人欲夺吾母,母遂将从之乎?”母惊哭曰:“失身岂吾素志?始汝父死,赖有汝;汝死,吾复何赖?汝为我谋,我何以生?”孝子曰:“儿之生,曾以力养吾母,亦曾以余力聘某氏女。儿不幸早丧,母无所依,某当归吾聘资为母生计。”母曰:“如不应何?”孝子曰:“儿当语之。”是夜果见异于某家。某倍偿前资,以归其母。母于是自给。
三年许,资尽,母复呼孝子之魂而告之。孝子曰:“儿生能以力养吾母,死亦能以力养吾母。”母曰:“吾儿鬼矣,乌能复以力养?”孝子曰:“母当市中,语担者曰:尔倍平日所担,吾儿当佐汝。”母果入市语担者。担者曰:“若儿死矣,乌能佐吾担?”其母曰:“请试之。”担者果增以倍,孝子阴佐之,担者疾走如平日。因以所获钱谷,归半于其母。孝子日佐之无间,母以是自给至老。
呜呼!孝子当父死后,能尽孺慕之孝以养其母,俾母安其室而无他志。迨身死后,复能精魂周旋其母,俾母获全生平之节;而且以死力佐担养母,以至于老,岂非孝子之为德,非死之所能间乎?爰记其事而传之。
[张山来曰:予尝谓鬼胜于人,以人不能为鬼之事,而鬼能为人之事也。然世之贲志以殁者,不能凭依于人以为厉,岂真如子产所云“用物精多,则魂魄强,否且反是”耶?今鬼孝子竟能自行其志,可以为鬼道中开一法门矣。] 黄履庄小传 武林戴榕文昭奇器目略
黄子履庄,予姑表行也,少聪颖,读书不数过,即能背诵。尤喜出新意,作诸技巧。七八岁时,尝背塾师,暗窃匠氏刀锥,凿木人长寸许,置案上能自行走,手足皆自动,观者异以为神。十岁外,先姑父弃世,来广陵,与予同居。因闻泰西几何比例、轮捩机轴之学,而其巧因以益进。尝作小物自怡,见者多竞出重价求购。体素病,不耐人事,恶剧嬲,因竟不作,于是所制始不可多得。
所制亦多,予不能悉记。犹记其解双轮小车一辆,长三尺许,约可坐一人,不烦推挽能自行。行住,以手挽轴旁曲拐,则复行如初。随住随挽,日足行八十里。作木狗,置门侧,卷卧如常,唯人入户,触机则立吠不止。吠之声与真无二,虽黠者不能辨其为真与伪也。作木鸟,置竹笼中,能自跳舞飞鸣,鸣如画眉,凄越可听。作水器,以水置器中,水从下上射如线,高五六尺,移时不断。所作之奇俱如此,不能悉载。
有怪其奇者,疑必有异书,或有异传。而予与处者最久且狎,绝不见其书。叩其从来,亦竟无师傅,但曰:“予何足奇?天地人物,皆奇器也。动者如天,静者如地,灵明者如人,赜者如万物,何莫非奇?然皆不能自奇,必有一至奇而不自奇者以为源,而且为之主宰,如画之有师,土木之有匠氏也,夫是之为至奇。”予惊其言之大,而因是亦具知黄子之奇,固自有其独悟,非一物一事求而学之者所可及也。昔人云:“天非自动,必有所以动者;地非自静,必有所以静者。”黄子之奇,必得其奇之所以然乎?
黄子性简默,喜思。与予处,予尝纷然谈说,而黄子则独坐静思。观其初思求入,亦戛戛似难,既而思得,则笑舞从之。如一思碍而不得,必拥衾达旦,务得而后已焉。黄子之奇,固亦由思而得之者也,而其喜思则性出也。
黄子生丙申,于今二十八岁,其年月日时,与予生期毫发无异,亦奇也,因附书之。
附:奇器目略
一、验器冷热燥湿,皆以肤验,而不可以目验者,今则以目验之。
验冷热器:此器能诊试虚实,分别气候,证诸药之性情。其用甚广,另有专书。
验燥湿器:内有一针,能左右旋,燥则左旋,湿则右旋,毫发不爽,并可预证阴晴。
一、诸镜德之崇卑,唯友见之;面之媸妍,唯镜见之。镜之用,止于见己,而亦可以见物,故作诸镜以广之。
千里镜:大小不等。
取火镜:向太阳取火。
临画镜
取水镜:向太阴取水。
显微镜
多物镜
瑞光镜:制法大小不等,大者径五六尺,夜以灯照之,光射数里,其用甚巨。冬月人坐光中,遍体生温,如在太阳之下。
一、诸画画以饰观,或平面而见为深远,或一面而见为多面,皆画之变也。
远视画
旁视画
镜中画
管窥镜画:全不似画,以管窥之,则生动如真。
上下画:一画上下观之,则成二画。
三面画:一画三面观之,则成三画。
一、玩器器虽玩而理则诚。夫玩以理出,君子亦无废乎玩矣。
自动戏:内音乐俱备,不烦人力,而节奏自然。
真画:人物鸟兽,皆能自动,与真无二。
灯衢:作小屋一间,内悬灯数盏。人入其中,如至通衢大市,人烟稠杂,灯火连绵,一望数里。
自行驱暑扇:不烦人力,而一室皆风。
木人掌扇
一、水法农必借水而成,水之用大矣,而亦可为诸玩。作水器。
龙尾车:一人能转多车,灌田最便。
一线泉:制法不等。
柳枝泉:水上射复下,如柳枝然。
山鸟鸣:声如山鸟。
鸾凤吟:声如鸾凤。
报时水。
瀑布水
一、造器之器“工欲善其事,必先利其器。”况目中所列诸器,有非寻常斤斧所能造者。作造器之器。
方圆规矩
就小画大规矩
就大画小规矩
画八角六角规矩
造诸镜规矩
造法条器
[张山来曰:泰西人巧思,百倍中华,岂天地灵秀之气,独钟厚彼方耶?予友梅子定九、吴子师邵,皆能通乎其术。今又有黄子履庄。可见华人之巧,未尝或让于彼;只因不欲以技艺成名,且复竭其心思于富贵利达,不能旁及诸技,是以巧思逊泰西一筹耳。
原本奇器目略颇详,兹偶录数条,以见一斑云。]
虞初新志卷七 书戚三郎事 周亮工减斋赖古堂集
江阴城陷,微戮抗命者,邑有戚三郎,与妇王笃伉俪。夫妇皆好推施。一子甫五龄。家所向唯关帝君祠,戚夫妇虔事之。月朔望,未辨明,即肃香祠下,二十年如一日。城陷,被兵执,举戚足带纠其臂,数被创,拥至通衢。见妻为他兵拽去,戚呼号救之,复被创。前后凡十三创,首亦被刃。推拥过帝祠,不胜步矣,倒地上。兵见其气息仅属,舍之去。
戚心独朗朗,念虔事帝,得死楹下足矣。然度难死,帝显赫,或有以援我?日且暮,觉祠中有异,纠臂带忽裂,裂声如弓弦,作霹雳鸣。戚臂左受创,纠缚既断,因得以右扶首。首将堕,喉固未绝,因宛转正之。心朗朗,念帝显赫,真援我也。
黎明,兵数过戚,见血痕模糊,谓死矣,不复顾。久之,有老翁妪趋视戚,怜之曰:“三郎垂毙矣,盍掖之归?”戚虽愦然,心识其为比邻钱翁、沈妪也。顷之,两人续以姜糜至。越二日,入曰:“兵封刃,行且去,郎活矣!”乃不复至。戚首为血糨,乃因之固,渐能起。举视室中,无一存者,五龄儿固坐足旁泣。而屋中乃僵二尸,辨之,邻钱翁、沈妪也。戚恐甚,久之,悟两人殆关帝命以援予者。
因强起,跋躄过帝祠,欲投地,身不能屈,立作叩首状,首又若将离者,乃依槛祝曰:“身赖帝活,唯帝终有以庇予!”因念翁妪死而生我,不可久暴露,吾室有木,可为槥,第安所得匠?忆众为帝治寝宫,城围,宫未竟,匠或有存者。往迹之,见三匠踦户语。戚告以故,咸随戚归。戚指示木所在,匠遽为操作。戚匍匐乞米以为食,久之不得,仅从空室得冬炒半囊归。入室,失三匠而存五槥。戚念约为二而五之,去又不俟予归耶?趋帝宫,窅无人,三尸仆户内外,固三匠也。戚惊惧。是时兵远去,人渐归,乃倩所识,以槥厝翁妪及匠,而瘗之隙地。
戚数得帝佑,神理亦渐旺,复至帝祠,能稽首投地矣。肃告帝,谓:“帝恩我无极,第妻无由见,帝其以梦示!”归而梦帝驱之曰:“疾去数里外,有舟待,越月之十四日,终不可见矣。”辨明,力疾负子行至津亭,见有舣舟柳下,若有待者。其人为成三。戚曰:“若何待?”成曰:“吾之室被掳而南,吾将操舴艋往。独不可往,度邑中失侣者多,应有往者,故迟之。”戚曰:“帝示我矣,予为此子觅母,得附舟行,幸矣!”具告以梦。成亦手额曰:“帝佑君,合浦珠自当还。吾即不德,借君庇以分神贶,浮萍断梗,或冀幸一遇乎?”言讫,相与泣数行下,忧患易感,意气殊相得也。
抵升洲,舟刺鬼面城下,乃入市,揭示四达之衢曰:“江阴戚三郎觅妻王。能为驿骑者,予多金。”成亦揭示如戚。有某者,见戚所揭示,往见戚曰:“予我金,告尔妻所在。”戚虽揭示,谬语耳,固无从得金。语某曰:“我实无金,期一见妇耳。”某叹曰:“世固有不持金而求得妇者?”疾起去。成挽之,告以“戚为帝所指示,始昧昧至此,实不持金。城陷家破,安得金?”某闻成语,凄然悯之,曰:“即告尔妻所在,不得尔金,易耳;顾无金,彼武人,赤手返尔妻耶?”具告以妻所在。戚与成仿徨久之,某忽曰:“子何能?”戚曰:“能书。”某曰:“机在是矣。某公者,矢愿于报恩塔下,倩人书百部《首楞》施四方,方觅人。子诚善书,计可得数金,事或可图欤?曷疾去!”戚乃尾某行,而以子属成。见某公,以情告。试以书,书诚工。某公既善其书,又悯其遇,施十金。
某踉跄携戚至某标郝总旗所。郝他出,郝妇曰:“谁耶?”戚告以故。妇曰:“诚有江阴王氏者,予我金,我与尔妇。”戚喜妇无多索,跪献金。妇持金入,久之不出。又久之,出,四顾曰:“何为者?”戚与某咸惊噪。妇愕然曰:“何为者?乃诬我得金?室固无尔妇,安得尔金?”命阍者榜逐之。戚掩涕怨某,相与且去。成方与戚子望其与妻俱归,已得故,怒目曰:“不得妇,又失金,不值一死耶?奈何遂返?明日与我俱。”
明日,戚携子偕成往,匉訇于门。郝方立球场弄鹰,召入。成瞪目欲裂,譤而前:“吾成三,是为吾友戚三。戚妇在公所。昨携金赎妇,公夫人得金,乃不与妇。吾与戚邑陷家破,与妇失,去死丝粟耳!无家死,失妇死,失金亦死!公不与戚妇,十步之内,以颈血相溅矣!”突出刃靴中,欲自杀。郝怒张,急止之曰:“安有是?吾妇何从昧尔金?勿自杀,吾入询。诚有是,吾不以为妇矣!”乃急入。久之,闻譇詉声,已复闻郝挞妇。戚与成咸跪呼于外曰:“勿挞夫人,但愿还妇是矣!”食顷,郝出,气结,掷金于地曰:“急持去!”成稽首曰:“戚急得妇,不急金。且金归公室一日夜矣,又吐之,公大人,义不为也。”争之益力。郝曰:“义哉,子为友,乃以死争!计戚所持金,乌足赎妇?然吾高子行,何计金!当以妇归子友。”因呼妇出。戚方注目不瞬,谓妻且至,望不类,少近,则成与妇相抱痛哭,妇盖成妻也。先是成妻之被掳而南也,过邸舍,书壁曰:“我江阴成三郎妻王氏,为某标郝掳。见者幸以语吾家。”久之,“成”字微落,独存“戊”。某第见戚所揭示,故遽报之戚云。
郝见妻反属成,讶曰:“异哉,子以死争友而顾乃自争!天下嗜义者,独为人哉!天合子,子疾去!”成曰:“金出戚而妇归我,我何去?去则戚之金不返,我诚我争矣。”郝曰:“奈何?”成曰:“小人勇于力,妇善针黹。公诚能录小人夫妇,愿得二十金予戚,听其觅妇,小人即除马通,妇括爨下,甘心也。”郝曰:“义哉!然吾无所需子。有张将军者,方觅役,曷为子言之?”郝即趋张所,戚亦随成往。张见成,许纳,出廿金,予成券。券成,成以金予戚。戚曰:“子激于义,售夫妇身,期全吾夫妇耳。顾吾妇何在?得金安往?”相与絮泣。张曰:“尔姑携金去,得间,当具以语我,当为觅之。”戚见张位都赫,往来甚伙,意显者苟留意,忧不得妻耶?乃叩首曰:“予向赍十金耳,成售身,倍其金予我,我义不敢受。然成缘我金得妻,又不忍分我金。吾侪落魄,得金即随手逸,金尽,妇终不可得,且负两公义。曷以金留公所,公但为我觅妻。妻得,成之心尽,我即倍费成金,无愧于成矣。”张颔之,纳金,令“尔亦觅所在来语予,毋得恃予。”
阅二日,成方除马通,过坏墙,闭诸妇人,多操乡里音。成私度曰:“成妻脱在是,谁复知者?”乃亦语乡里音过曰:“戚三郎属予寻妇,今安所得耶?”妇聆之,迫于监者,不敢答。晚如厕,遗片纸墙隙,复操乡里音曰:“此纸纳之隙,留以备明日。”成遥闻之,觉有异,俟人定,趋取纸,细书:“戚三郎妻王氏,即今在此,君急语我夫。”成得之,大惊喜,急闻之戚。戚乃携子,先恳之郝,郝与俱来。戚直前跪曰:“连觅妻所在,闻即在府中,愿悯之!”张即询所系妇,首王氏,即戚妇耶?呼之出,真戚妇也!戚见妇,惊悸错愕,未敢往就,摇摇不知悲。其子见母出,突奔母怀,仰视大痛。妇亦俯捧儿,哭失声。戚至是始血泪迸落。戚、成跪张前,戚妇亦遥跪听命。张曰:“是诚尔妻,然是人少有色,故遴为首,约值五十金。半犹不足,望得妇耶?”戚挽郝言之曰:“邑陷家破,安得金?将军悯之!”且娓娓言帝所以佑之者,复告以梦,期以动张。张曰:“众无一赎,始赎,即减定值,何以示来者?”坚不许。戚曰:“成售夫妇身,仅得此金,而又苦不足。天乎!安所得金2”戚乃大哭,妇哭,而戚子又趢{走豕}往来,哭于父母旁。郝哭,张之厮养哭,张姬妾环屏内者亦哭,久之,张亦涔涔泪下矣。哭声鼎沸间,张突跃起曰:“止止!吾还汝妇,不须金也。城陷家破,尔诚无所得金。且尔数被创弗死,非帝祐,不至是。尔诚善者,吾还尔妇,不须金也!成以尔故售身于吾,尔夫妇还而成留,成即不怨尔,尔何以谢成?吾即还尔妇,兼还尔友夫妇。尔夫妇其与尔友夫妇俱还。此二十金,即为尔辈道里需,不须金也。吾还尔妇,然我有言,尔亦毋我逆:尔之子秀而慧,我怜之,盍以子我?我耄矣,无嗣。诚子我,我不奴视子,不隔膜视子也。”戚急遽未有以应,妇忽趋前唾,耳语戚。久之,复扬谓戚曰:“子尚需乳耶?”戚遂膝前曰:“将军生全两家夫妇,且欲子下愚子,何不可者?”将军喜,急前抱儿,儿亦暱将军,不复甚恋父母。将军益害,呼戚夫妇坐,待以亲串礼。举儿入室,遍拜所亲,已复剑儿出,衣冠焕奕。宾从以下皆罗拜,庆将军有子。戚与成两家谢将军去。计戚初见张将军日,实帝所示十四日内也。人咸以为戚虔于帝之报云。
戚归,既安其室,复过某公,为书经塔下者三阅月,因得往来视儿。将军亦多所赠。久之,将军病卒。将军拥高赀,族子利之,咸以戚自有父母,非吾族类也,耸臾其归。戚子亦因之便去。诸母恶族子,竟以所有与戚。戚子所携甚厚,至今为江阴巨室。成亦依戚终其身。子归后,新帝祠,江上知名之士,咸为诗文以纪之,戚尽镌于祠石。
[张山来曰:关帝能宛转嘿佑戚郎,则曷不于其妇被掳时显示神威耶?岂数当有难,有不可免者邪?又岂必待祈祷而
后应耶?然终不可谓非帝佑也。] 象记 林璐鹿庵
国家大朝会,陈设卤簿,驯象所引象列门外,各以品秩分左右。百官入,钟鸣鞭响,群象鼻相交,无一人敢阑入者。朝散,各以先后归,有罪则宣敕杖之,伏而受杖。此其所从来远矣。
黔中人昔为余言,守土者以期贡象,必入山告语之曰:“朝廷诏汝备禁卫,将授官于汝。”象俯贴足,如许诺状,即驯而行,无能捕捉也。
思陵时,将贡象,先期语之,一象许诺;会明亡,不果进。皇朝定鼎,征贡象,象数头诺而来前。一象呼之不至,迟数日,翩然来取其牝,盖山中偶也;候已竟去。守土者廉知其期又当来,乃先期语之曰:“今天子神圣,薄海内外知天命有归,带甲者率先以军降,守土者次第以城降。汝异类,敢抗天子不赴耶?”至期来,竟复去。守土者异之,设大炮于衢,语之曰:“汝爱妻,数数来,汝再逸去,当死炮下!”象闻之,徐行伏炮台下,若待以举炮者。
呜呼,异矣!夫人未有不爱其妻者,爱妻并爱吾身,谁能以其所爱,易其所至爱?而今见之于一象!呜呼,异矣!闻其言,退而为之记。
[张山来曰:闻象房群象,皆行清礼,三跪九叩首;独一老象不能,犹作汉人跪拜云。因录此文,附记于此。
世人画象,虽庞大而带妩媚。及现真象,殊属笨伯,尤恨其皮色秽浊,不似有识者。“以貌取人,失之子羽”,吾于观象亦云。] 纪周侍御事 陆次云云士大有奇书
明天启时,御史周公宗建,屡疏击魏阉,夺职被逮,箠楚至不能出声。许显纯向公厉声曰:“此时复能詈魏上公不识一丁否?”卒毙于狱。七月还尸,家中讣音未至。
有清江浦舟子,接一秀士,许以一金雇舟。问其姓氏、自何所来。曰:“我周季侯,自京师来。”又问吴中被逮诸公状,颦蹙曰:“俱死矣!”又问魏监,曰:“伊罪恶贯盈,不久显戮矣。”至吴江,入门不出。舟子呼之,家人出,询知其故,曰:“季侯吾主人也,赴逮在京,安有此事?”喧闹间,夫人急出曰:“良有是事。昨梦侍御还家,备言死状,且云:上帝鉴其忠直,俾为神吴郡。舟子许其一金,为我酬之,勿失信也。”出金与之,举家环哭。舟人亦哭曰:“吾得载忠魂,生平奇事,肯受金耶?”夫人曰:“侍御生平清介。汝不受直,非其心也。”舟子拜领而去。 姚江神灯记 朱一是近修为可堂集
往余闻姚江有神灯,以为诞。询邑人,曰:“有之。四三月间始见,东郊岳庙为盛。”余候其时,携同辈往,数数不获遇。庙僧曰:“天骤热,将雨,遇矣。”
余又候热往,日暝抵庙。登山颠玉皇殿,凭高俯眺。忽见二灯冉冉从庙出,若悬予足底。回首四望,俱有所见,如晨星落落布野。已渐稠密,百千万亿,熠耀往来,不可纪极矣。有一灯独行者,有并携二灯者;有百什灯排列徐徐,若官人出行,卤簿前导者;有若二队相值,各分去者;有相值若揖若语而别者;有高擎者,有下移者;有置灯憩坐者,有穿林踏险而行者;有渡江者,始渡若揭衣踌躇,登岸则速者。其光或颓若有所幪,或光动若庭燎,或灭或复明;或数灯合为一,或一分为数;或迎风疾行,焰反向而炽;或徐行则敛,或驻则渐微;或排列一线,若星桥灯市;或独燃幽处,若寒窗爇灯荧荧然。或高在山半若悬竿,或出江间丛苇中若渔火;或远,或近在数十步内,熟视灯下,若有二足影,喁喁若闻语声,而实无语。余见灯聚处,使人疾趋视,则无有。其人回视余所在,反有之,余不觉也。至初更钟鸣,则尽灭。
呜呼,其神耶?非神耶?以余所见,洵神也。然神之德盛,塞天地,贯古今,无乎不在,而必姚江,必东郊,必四三月,必热将雨始见,是岂神耶?夫儒者探赜索隐,采传闻、览怪志,其疑惑聚讼宜也。余目所经见,且久立凝睇,而不知所由然,求为博物君子,不其难耶?抑诚有不可知者耶?不可知,则神矣。余故详述焉,以质世之多闻者。其年丙戌,其月癸巳,其日己卯。同游者,为年友湛侯子君进,及密、沈、叶三君,俞秀才咫颜,余门下士。
[张山来曰:吾乡有灵金山,每岁以六月十八日建醮施食,檄召诸鬼。鬼火群起,倏合倏分。其文乃韩国公李善长读书山中时所撰。久之,其板漶漫至不可识。道士别镌一板,焚之而鬼不至,因仍以旧板刷文重读,燐火复炽。迄今每遇醮坛,则新旧二檄并焚云。可见鬼神一道,与人互相感通。姚江神灯,非妄言也。] 记盗 泾阳杨衡选圣藻手授钞本
有穿窬之盗,有豪侠之盗,有斩关辟门、贪婪无厌、冒死不顾之盗,从未有从容坐论、杯酒欢笑如名士之盗者。盖盗者,迫于饥寒,或为仇恶报怨,不得已而为之。盗而名士,盗亦奇矣。
南城萧明彝先生,家世为显官,厚其赀,庾于田。时当秋获,挈其爱妾,刈于乡之别墅。有少年三人,自屋而下,启其户,连进十数辈,曰:“萧先生睡耶?”就榻促之起,为先生着衣裳,进冠履,若执僮仆役,甚谨,曰:“先生有如君,男女之际,不可使窥外事,请键其室。”迎先生至外厅,设坐,面南向,爇烛其下,曰:“某读先生今古文,可一一为先生诵之,最佳者无如某篇。某篇之中,有某转某句,非巧思不能道。尝于某显曹处私伺先生宴,连饮十五犀觥,诸公不及也。江南藩司碑记,唯先生文为绝笔。”
左右有恐吓先生者,其盗魁力止之,曰:“此萧先生,不可以常态惊也。”索酒肴相啖食。先生为之陈庖厨。饮酣,曰:“某等闻先生名久矣!不惜千金路费至此,可出其囊橐以偿吾愿。”先生曰:“昨有四百金稻谷价,惜来迟耳,今早已送之城中。此所留者,仅羹酒之需,不过二十七金,人参八两,玉带一围而已,愿持赠诸豪士。”左右疑有埋藏者,盗魁曰:“此先生真实语也,不须疑。”启其箧,如数。
夜将半,先生倦,且恐。盗魁曰:“先生倦乎?我为先生起舞。”解长服,甲铠绣鲜,金光灿耀夺人目。拔双剑,起舞厅中,往来近先生鼻端,迹其状,如项庄鸿门意在沛公时也。良久乃止。先生待益恭,盗益重先生。自启户论文,始终敬礼先生,卒不敢犯如此。
先生房委曲,四顾夜黑,持灯周书幌曰:“此窗棂宜向某处上下,此楼宜对某方,所惜鸠工时少经营耳。”登楼,窥先生藏书,见《名臣奏议》《忠臣谱》二集,曰:“吾愿得此。”笔筒中旧置网巾二副,纳之袖中。字画多时贤为者,曰:“乌用此玷辱书斋?”择其不佳者毁裂之。有美人一幅,乃名笔,曰:“此不可多觏者。”罗君某写有小楷扇一柄,藏笔床侧。曰:“吾与此公有旧好,宜珍之。”亦携之去。
将出门,邀先生送。先生强留曰:“若辈皆少年豪侠,待至明日归取四百金相遗何如?”盗魁曰:“世从无其事,余何能待?”请姓名,不答,曰:“后会有期。惜先生老,若少壮,当与之同往。”先生出走里许,见木舟二,泊溪日,尽登,摇橹而去。语作吴下音。
嗟乎!盗而如是,可以常盗目之哉?吾恐盗虚声者,灭礼义,弃《诗》《书》,反不若是之深于文也!谓之曰“名士之盗”。
[张山来曰:有盗如此,即开门揖之,似亦无不可者。虽然,天下岂少此辈哉?独恨蹈其实而讳其名,且所欲无餍,固不若此辈之直而且廉耳。] 化虎记 徐芳仲光诺皋广志
年来予乡多虎,啮人甚众,及行脚历闽、楚、晋、豫皆然。或曰:“是帝所役,以襄戈镝所不及。”或曰:“为在猛鬼厉魄激郁而化。”是二者,疑皆有之,而无如危子允臧所述黄翁事尤异。
黄翁者,密溪人,去樵城十余里。生三子,俱壮矣。乙未春,使耕田山中,晨出酉返,如是数日。一夕,邻子谓翁曰:“田芜弗治,倘无意乎?”翁曰:“儿曹日躬耒耜,奚芜也?”邻子曰:“未也。”翁心怪。诘旦,三子出,翁密尾,侦其所往。则见入山林中,祛衣挂树,随变为虎,哮跃四出。翁大恐,奔归,窃告邻子,拒户匿处。迨夜,三子归,呼门良久,不应。邻子谕之曰:“若翁不尔子矣!”问其故,以所见告。三子曰:“有之,帝命所驱,不自由也。”因呜咽呼翁曰:“罔极之恩,宁不思报?无如父名早在劫中,儿辈数日远出,正求其人可以代者。既尔逗露,不可复止。然某所衣领中,有小册,幸为简付。不然,父固不利,儿皆坐是死矣。”翁因取烛觅衣领中,果得小册,皆是樵郡应伤虎者,而翁名在第二。翁曰:“奈何?”三子曰:“第开门,当自有策。”翁勉听,三子受册泣拜,因告翁曰:“此俱帝命。父当蒙厚衣数重,勿结带,加黄纸其上,匍伏虔祷,儿自有救父法。”翁如言,三子次第从后跃过,各啣一衣,虎吼而出,遂不复返。翁至今犹在。
自昔以人化虎,多有之矣,如封邰、李微辈,即皆易皮换面而去,未有溷处人中若三子者。且帝既以伤人役之,而又列其父册中,尤极难处之事。而三子求代不得,又曲尽以全之,可谓形易而心不易者矣。天下固有五官四体居然皆人,而君父当前,竟不相识者。岂既已虎矣,而犹有恩之不可负哉?虽然,三子既虎矣,奈何列翁名册中,岂司此者偶忘之乎?又岂年来气数之变,虽负恩之大,至于戕贼其父,帝亦恣其所为而不甚问也?则非予之所敢知也。
[张山来曰:三子求可以代父者,其计甚拙。设代者当死于虎,则仅足蔽其本辜,未可以代其父罪。设彼不当死于虎,而三子枉法以杀之,则是父罪未免,而己先罹于法矣,将若之何?] 义犬记 徐芳仲光诺皋广志
丙申秋,有太原客南贾还,策一卫,橐金可五六百。偶过中牟县境,憩道左。有少年人,以梃荷犬至,亦偕憩。犬向客咿哑,若望救者。客买放之。少年窥客装重,潜蹑至僻处,以梃搏杀之,曳至小桥水中,盖以沙苇,负橐去。
犬见客死,阴尾少年至其家,识之,却诣县中。适县令升座,衙班甚肃,犬直前据地叫号,若哭若诉,驱之不去。令曰:“尔何冤?吾遣吏随尔。”犬导隶出,至客死所,向水而吠。隶掀苇得尸,还报,顾无从得贼。
犬亦复至,号掷如故。令曰:“若能知贼乎?我且遣隶随尔。”犬又出,令又遣数隶尾去。行二十余里,至一僻村人家,犬竟入,逢一少年,跳而啮其臂,衣碎血濡。隶因絏之到县,具供杀客状。问其金,尚在,就家取之。因于橐中得小籍,知其邑里姓字。令乃抵少年辟,而籍其橐归库。
犬复至令前吠不已,令因思曰:“客死,其家固在,此橐金安属?犬吠,将无是乎?”乃复遣隶直往太原,此犬亦随去。既至,其家方知客死,又知橐金无恙,大感恸。客有子,束装偕隶至,贼已瘐死狱中。令乃取橐验而付之。其犬仍尾其子至,扶榇偕返,还往数千里,旅食肆宿,与人无异。
论曰:夫人赴几在智,观变在忍。祸起仓卒,张皇震慑而不知所出,智不足也;不忍忿忿之心,蹈义赴难,而规画疏略,志虽诚而谋卒无济,忍不足也。故曰成事难。使犬当少年戕客之时,奋其牙齿以与贼角,糜身巨梃而不之避,烈矣,然于客无补。啣哀茹痛,疾走控吁,而于贼之窟宅未能晓识,纵令当事怜而听我,荒畦漫野,于何索之?冤难达,贼不可得也。唯明有报贼之心,而不骤起以骇之。知县之可诉,而姑忍以候,逡巡追蹑以识其处,贼已在吾目中,而后走诉之。已落吾彀中,而后奋怒于一啮,而仇可得,金可还,太原之问可通,而客之榇可以归矣。其经营细稳,不必痛之遽伸,而务其忠之克济,是荆轲、聂政之所不能全,子房、豫让诸人所不得遂,而竟遂之者也。岂独狺讼公庭,旅走数千里外之奇且壮哉?夫人孰不怀忠,而遇变则渝;孰不负才,而应猝则乱。智取其深,勇取其沉,以此临天下事,何弗办焉?予既悲客,又甚羡客之有是犬也而胜人也。
[张山来曰:义犬事不一而足,特录此篇者,以其事为尤奇也。
又曰:犬固义矣,而此令亦有良心。设墨吏当之,此金尚能归客之子乎?] 奇女子传 建昌徐芳仲光悬榻编
奇女子者,丰城杨氏女,归李氏子为妇。谭兵围南昌,游骑四出,掠丁男实军。妇为小校王某所得。校山东人,故有妻;妇曲意事之,甚见昵,已生一子矣。
亡何,校家渐落,从军去。妇诡语妻曰:“生事萧条,恨不身生羽翼。”妻曰:“何也?”妇曰:“妾故夫本大家,先世遗资良厚,当播越时,曾以金珠数斛,潜瘗密室。今夫死妾掳,栋宇皆烬,此中重宝,瓦石同没。使得徙而之此,妾与夫人,何患不富乎?”妻艳之曰:“果尔,盍遣人发之?”妇曰:“此妾手营,无人识也。”嗟惜而罢。他日妻又问,妇曰:“妾固筹之,欲得此金,非妾行不可。妾妇人,安能远出?必易服,往还且数月,而此呱呱,何堪久掷?”妻大喜曰:“第行耳,若子吾自抚之。”妇故绻恋不肯,妻恿愈力,乃择日释笄薙辫,鞾袴腰弓刀,从两健儿,跃马而南。
渡章江,去家数十里,止逆旅。以醇酒饮两健儿,皆醉,夜潜起骈馘之。驰骑至里,以马策挝家门大叫。夫从牖罅瞷视,见是少年将军,不敢出。里老数辈,稍前谒问。妇曰:“别有勾当,不关公等。”门启,妇歇马中堂,踞坐索故夫,呼叱甚厉。里中疑有他故,恐相累,共促夫出。夫伛偻前谒,伏地不敢起。妇曰:“颇识吾否?”夫对曰:“万死不能识将军。”妇曰:“试认之。”夫谢不敢,侧目微睇,惘然失措。妇叹曰:“真不识矣!”于是推几前抱夫起,痛哭曰:“妾非他,妾,君被掠杨氏妇也。”具述其易装巧脱状,一时喧动里中。亲识更阗门,贺李氏子再得妇。
事闻邑令,为给牒奖许。绅士之贤者,多妇义略,相率为诗歌美之,皆曰:“奇女子!奇女子!”云。此甲午年事。
论日:《易》有之:“妇人之义,从一而终”。邮亭之妇,以引腕小嫌,举刀自断其臂;其肯隐忍驱掠,为厮养生子乎?女行如此,节不足称矣。然人之情,于近则昵之,所远则益疏而掷之。妇巾帼婉弱,异地飘堕,以数千里雨绝星分,势无回合;乃能谲谋幻出,弭耳豢槛之中,飏翮绦笼之外,弄愚妇如转丸,剪凶雏若折朽,其深智沉勇,有壮男子不办者矣!彼台柳之假手虞候,乐昌之乞怜半镜,奄奄气色,视此孰多乎?女子如此,不谓之奇不可也。往盱郡之变,里中有长年,为卒絷驾一舟,舟所载掠得妇十数人,膏首袨服,笑语吃吃,无有几微惨悴见颜面者。长年退而叹息。而某村少妇归一弁,夫闻,百计营入,以重金求赎。妇见夫,瞠目曰:“此非吾夫!”夫骇走,几于不免。盖情迁腹变,其甚者又如此矣!且天下之得新捐故,仇其夫不肯一顾者岂少乎?抑如柳先生所传河间妇者,自昔已如是耶?
或曰:“女子不忘夫,是矣。而舍其子,无乃忍乎?”东海生日:此所以奇也。非是子无以信其妻,而故夫不可见矣。厮养之子,奚子也。世之不能为女子者,皆其不能舍者也。女子之以金珠艳其妻,想奇;巾帼而介胄,胆奇;夜醉馘两健儿,手奇;抵家不遽识夫,踞而骇之,而后哭之,始终结撰,亦无不奇。然尤更奇于舍其子。夫唯其能舍,斯所以能取也欤?
[张山来曰:拙庵之论备矣。尤妙在小校从军去后,始露其谋。设非然者,则小校必偕之而行矣。] 曲全节义疏 阿毕阮 邸报
巡视南城监察御史阿口口、毕口口、阮尔询等,题为曲全节义,以敦风化事。
该臣等看得王知礼,即正法牵连叛犯李范同之子李殿机也。其母张氏,给配象房校尉王伏。殿机年甫三岁,随母抚养,因入后父王姓。后充校尉,以私回原籍,曾经銮仪卫革退。于廿三年,将身卖与镶红旗佛尔海佐领下厄尔库家。
据幼聘王氏供称:年三十四岁,伊叔伊兄逼嫁,决志不从,探得伊夫尚存,不忍即死,守妇人从一之义,匍匐千余里外,以图完聚。是女子真有丈夫行也。
据厄尔库之供:我虽一穷巴牙拉,无人供役,价卖李殿机。因只身不便使唤,复买婢萧氏,配为夫妇。今重王氏节义,不取伊仆身价,情愿断出,不忍拆李殿机已配之妇,并许与萧氏同归。前后二婚,悉候发落。轻财好义,此巴牙拉真有义士风也。
据范一魁虽供年六十二岁,但以异姓人,携一女子远行,迹涉嫌疑,事干非分,因唤稳婆更番验过,已得真实。据女子之供,是范一魁怜王氏立志寻夫,不顾是非成败,护持完节,似亦人情所难得者。
此皆我皇上至德深仁,恩濡化洽,人心风俗,直接唐虞。是以女人怀贞,匹夫向义,共成一段奇缘,播之海内,传之千万世,见贞节之风,超出于寻常事外者。臣等查在官人与旗人原有定例,何敢于例外妄奏?但王氏贞心守节,冒死寻夫,若竟不准其完聚,王氏无从着落,情似可悯。虽据厄尔库之供,情愿断出听其完聚,然又非现行之例。臣等再四踌躇,因事关风化,仰体我皇上尧、舜,不忍一夫一妇不得其所至意,故备述其情事本末,合词上闻。格外之仁,均候圣断,非臣等所敢置喙也。伏乞敕部议覆施行。
[张山来曰:此事已经部覆,如其所请矣。王氏守志寻夫,固为难得,而巴牙拉厄君听其与萧氏同归,不索身价,尤属义举。予故亟表而出之。
按唐诗中,有闺秀三人联句,前列名处,合称“光威裒”。今此疏三君联名,因仿其例称“阿毕阮”云。]
虞初新志卷八 江石芸传 豫章吴良枢璇在强意堂稿
江石芸,吴山桃花崖女子也。幼习经史,穷元会运世之数。及长,好兵法,铸剑诛妖,摄人万里外。一日过小孤山,遇白衣道士,授以书,尽通其义;人读之,莫能晓也。以时无知者,遂隐于吴山。种桃花,无根,花四时常开,名其地曰桃花崖。
崖下月,当日午而明。或曰:“此龙宫女子也。有宝珠,其光夺日入月。”因聚群盗劫之,其珠不可见。石芸曰:“珠固在,若乌能得也?舍若珠,劫吾珠,若将失其珠,乌能得我珠?唯自宝其珠以无失其珠可耳。”
崖之中有黄夫人者,与之善。黄夫人家有虎,名白公,出入常骑之,能陟山渡水。石芸家有白牛一头,卧桃花下,鼻无绳,常出入自如。人以为黄夫人虎,不敢近。久之,石芸与夫人亦不知也。于时构茅屋崖下,读《易》终日,不为人所知。所著有《悟真注》。有为之序者,曰:“不知何许人也。”
予尝见石芸,观其所著书,其女子邪?其非女子邪?天乎,其不知我也!宜其不知何许人也!
[张山来曰:补天立极,应归女娲氏。其光夺日入月,则丹成矣;驱烟染墨,设想着语,皆不在人间,宜世人之不知也。
又曰:洪子去芜,授我《强意堂稿》,美不胜收。仅登其一,余者自当借光梓入《阐幽集》中,以成大观也。] 耕云子传 汇邨洪嘉植去芜大荫堂稿
耕云子,秦人也,隐于楚江之西。尝有人见其登匡庐顶,携一竹杖,衣葛藟衣,不冠,冬夏不易;见月出,则抚掌大叫啸,糜鹿不辟,从之行,见之者皆谓神仙人也。身长七尺,长髯而修下,双瞳子炯炯如流电光。人问其姓字,不答。性嗜酒,有饷,则大笑尽饮,去亦不谢。卒有人终饷之不懈。人疾病过其前者,则止之,语其故,治以药草,遂愈。酬以钱,不受,曰:“吾非医者,恶用此?”其行事多如此类。然其不能与人以可见者,人遂不能知也。尝入市,众哗之,谓其异人。趋而前,则不为礼;各相视无语,则又两手爬搔,眼顾五老峰云起,移时去。
或曰:“耕云子,非秦人也。”耕云子曰:“秦无人也。”或曰:“耕云子,有道人也,龙蛇其身者也。人莫知其所自来,其隐君子邪?”
洪子日:古无神仙,无异人。天下有道,将安其身于烟霞泉石之中乎?夫何皇皇如也欲与天下之士日相见哉?顾天有不可逆者,而终皭然长往矣!凤集于棘,鷃雀调之;神龙潜乎深渊,终能雨此九土也。
[张山来曰:古无神仙,非无神仙也。耕田凿井,含哺鼓腹,夫人而神仙也。古无异人,何以异于人哉?尧、舜与人同耳。然则神仙、异人之有,其于中古乎?读此可以知世变矣。] 吴孝子传 魏禧冰叔魏叔子文集
孝子姓吴,名绍宗,字二璧,建昌新城县人,世居梅溪里。性聪敏,幼善属文。万历丙午,督学骆公日升,拔置诸生第一,时年二十,屡试辄高等。
孝子父道隆,善病,久之,痹不能起,前后血并下,医药十余年,无效者。戊午正月病甚,孝子惶恐无所出,乃斋戒沐浴,焚香告天地,刺肘上血书,将谒太华山,自投舍身崖下代父死。
太华山者,抚州崇仁县之名山也,距新城三百里,相传神最灵异。诸来谒者,有罪辄被祸不得上,甚则有灵官击杀之,同行人闻鞭声铮然;或忽狂病,自道生平隐恶事。而神殿左有悬崖陡绝,曰“舍身崖”。人情极不欲有生者,则掷身投之,头足尽破折死。
孝子既告天作疏,明晨独身行。二日,至山上,宿道士管逊吾寮。同寮宿者,南昌乡先生二人,同郡邑诸生三人。十八日,孝子升殿,默祷焚疏既,同寮人相邀游著棋峰,路经舍身崖。孝子于是越次前行,至崖所歘然投身下。同行人惊绝,不知所为,一时传骇,聚观者千人。道士使人买棺往就殡,自山顶至崖下,路迂折四十里。而殿上道士急奔崖所,呼众人曰:“谁言吴秀才投崖死也?今方在神座下叩头,方巾道服如故。”众群走殿上视之,果然。
方孝子之自投崖也,立空中不坠,开目视,足下有白云起;又遥望见石门,门上一大“孝”字。俄而见三神人命之曰:“孝子,吾左侧石有仙篆九十二画,汝谨记之,归书纸食汝父,不独却疾,且延年矣。”更授催生、治痢疟、驱瘟咒并诸篆。孝子叩头谢毕,身已在殿上。孝子乃言:“吾如梦中也。”
孝子既定,疾走归,一日有半而至家,至则父垂绝,不能言。孝子急书九十二画篆焚服之,室中人皆闻香气。甫入口,父即言曰:“是何药耶?”明日起坐啜粥,旬日疾大愈。孝子徒步反复六百里,不饮食者五日。而父乃益康强善饭,以诗酒自娱,年九十二,耳目清明,无疾终焉。
由是孝子名闻远近。邑大冢宰涂公国鼎与为同道友,进士黄端伯、过周谋,举人黄名卿、涂伯昌,贡士璩光孚,皆拜为弟子。孝子当国变时,避乱泰宁,以病卒诸生廖愈达家。愈达,予所传三烈妇夫也。愈达来新城,主孝子子吴长祚,予故并得交。一日而见孝子之子,烈妇之夫,为荣幸焉。愈达言:“孝子生平好名义,轻财,往往出钱物为人解讼斗。既感神应,益自修。人病苦者,恒用符篆救之,以施药为名。”
魏禧论曰:闻孝子常诣太华山,登座附神耳语,为人祈祷,颇不经。然邑君子往往道其事甚悉。梅溪东出四十里,为南丰县,县贡士赵希乾者,与禧交。母尝病甚,割心以食母;即剖胸,心不可得,则叩肠而截之。母子俱无恙。其后胸肉合,肠不得入,粪秽从胸间出,而谷道遂闭,饮食男女如平人。假谓非有神助,其谁然哉?其谁然哉?
[张山来曰:古有以祝由治病者,今“九十二画篆”,以及痢疟诸篆,殆即其道耶?然吾以为必孝子行之,乃能有验;若人人可行,斯又理之所难信者矣!] 李一足传 王猷定于一四照堂集
李一足,名夔,未详其家世。有母及姐与弟。貌甚癯,方瞳微髭,生平不近妇人。好读书,尤精于《易》,旁及星历医卜之术。出常驾牛车,车中置一柜,藏所著诸书,逍遥山水间。所至人争异之。
天启丁卯,至大梁,与鄢陵韩叔夜智度交。自言其父为诸生,贫甚,称贷于里豪;及期无以偿,致被殴死。时一足尚幼。其母啣冤十余年。姐适人,一足亦婚。母召其兄弟告之。一足长号,以头抢柱大呼。母急掩其口。不顾,奋身而出,断一梃为二,与弟各持,伺仇于市,不得;往其家,又不得;走郭外,得之,兄弟奋击碎其首。仇眇一目,抉其一,祭父墓前。归告其母,母曰:“仇报,祸将及!”乃命弟奉母他徙,遂别去。
时姐夫为令于兖,往从之。会姐夫出,姐见之,惊曰:“闻汝击仇,仇复活,今遍迹汝,其远避之!”为治装,赠以马。一足益恚恨,乃镌其梃曰:“没棱难砍仇人头。”遂单骑走青齐海上。见渔舟数百泊市米,一足求载以济,遂舍骑登舟。渡海,至一岛,名高家沟,其地延袤数十里,五谷鲜少。居民数百户,皆蛋籍,风土淳朴,喜文字,无从得师。见一足至,各率其子弟往学焉。
其地不立塾,晨令童子持一钱诣师,师书一字于掌教之,则童子揖而退,明日复来。居数年,积钱盈室。辞去,附舟还青州,走狭邪。不数日,钱尽散,终不及私。由辽西过三关,越晋,历甘凉,登华岳,入于楚,抵黔、桂,复历闽海、吴、越间,各为诗文纪游。二十载,乃反其家。仇死,所坐皆赦。母亦没,登其墓大哭,数日不休。自以足迹遍天下,恨未入蜀。会鄢陵刘观文除夔守,招之同下三峡,游白帝、绵、梓诸山,著《依刘集》一卷。
其弟自母丧,不知所在。一日欲寄弟以书,属韩氏兄弟投汴之通衢。韩如其言,俄一客衣白袷,幅巾草屦,貌与一足相似,近前揖曰:“我张太羹也,兄书已得达。”言讫不见。辛巳,李自成陷中州诸郡,韩氏兄弟避乱至泗上,见一足于途,短褐敝屣,须眉皆白。同至玻璃泉,谈笑竟日,数言天下事不可为。问所之,曰:“往劳山访徐元直。”韩笑之。一足正色曰:“此山一洞,风雨时披发鼓琴,人时见之,此三国时徐庶也。”约诘朝复来,竟不果。
甲申后,闻一足化去。先一日,遍辞戚友,告以远行。是日,鼻垂玉筋尺许,端坐而逝,袖中有《周易全书》一部。后数月,济人有在京师者,见之正阳门外。又有见于赵州桥下,持梃观水,伫立若有思者。韩子智度,不妄言人也,述其事如此。
[张山来曰:观一足行事,亦孝子,亦侠客,亦文人,亦隐者,亦术士,亦仙人,吾不得而名之矣。] 孝贼传 王猷定于一
贼不详其姓名,相传为如皋人,贫不能养母,遂作贼。久之,为捕者所获,数受笞有司。贼号曰:“小人有母无食,以至此也!”人且恨且怜之。一日母死,先三日廉知邻寺一棺寄庑下。是日,召党具酒食,邀寺中老阇黎痛饮。伺其醉,舁棺中野,负其母尸葬焉。比反,阇黎尚酣卧也。贼大叫叩头乞免,阇黎惊,不知所谓,起视庑下物,亡矣!亡何,强释之。厥后不复作贼。
[张山来曰:有孝子如此,而听其贫,至于作贼,是谁之过欤?] 王翠翘传 余怀澹心手授钞本
余读《吴越春秋》,观西施沼吴,而又从范蠡以归于湖,窃谓妇人受人之托,以艳色亡人之国,而不以死殉之,虽不负心,亦负恩矣。若王翠翘之于徐海,则公私兼尽,亦异于西施者哉。嗟乎!翠翘故娼家,辱人贱行,而所为耿耿若此。须眉男子,愧之多矣!余故悲其志,缀次其行事,以为之传。传曰:
王翠翘,临淄人,幼鬻于倡,冒姓马,假母呼为翘儿。美姿首,性聪慧,携来江南。教之吴歈歌,则善吴歈歌;教之弹胡琵琶,则善弹胡琵琶。吹箫度曲,音吐清越,执板扬声,往往倾其座客。平康里中,翘儿名藉甚。然翘儿雅淡,顾沾沾自喜,颇不工涂抹倚门术。遇大腹贾及伧父之多金者,则目笑之,不予一盼睐温语。以是假母日忿而笞骂。会有少年私翘儿金者,以计脱假母,而自徙居嘉兴,更名王翠翘云。
当是时,歙人罗龙文,饶于财,侠游结宾客,与翠翘交欢最久,兼昵小妓绿珠。而越人徐海者,狡佻,贫无赖,方为博徒所窘,独身跳翠翘家,伏匿不敢昼见人。龙文习其壮士,倾身结友,接臂痛饮,推所昵绿珠与之荐寝。海亦不辞,酒酣耳热,攘袂持杯,附龙文耳语曰:“此一片土非吾辈得意场,丈夫安能郁郁久居人下乎?公宜努力,吾亦从此逝矣!他日富贵,毋相忘!”因慷慨悲歌,居数日别去。徐海者,杭之虎跑寺僧,所谓“明山和尚”者是也。
居无何,海入倭,为舶主,拥雄兵海上,数侵江南。嘉靖三十五年,围巡抚阮鹗于桐乡,翠翘、绿珠皆被掳。海一见惊喜,命翠翘弹胡琵琶以佐酒,日益宠幸,号为夫人,斥诸姬罗拜。翠翘既已骄爱无比,凡军机密画,唯翠翘与闻。乃翠翘阳为亲昵,阴实幸其覆败,冀归国以老,泪渍渍常承睫洗面也。
会总督胡宗宪开府浙江,善用兵,多计策,欲召致徐海,自戕麻叶、陈东,而离散王直之党,乃遣华老人赍檄招降。海怒,缚华老人,将斩之。翠翘语海曰:“今日之事,生杀在君,降不降何与来使?”海乃释其缚,畀金而遣之。老人归,告宗宪曰:“贼气方锐,未可图也。然臣睨海所幸王夫人者,左右视,有外心,或可借以歼贼耳。”
而罗龙文者微闻是语,自喜与翠翘旧好,乃因幕府上客山阴徐渭以见于宗宪。宗宪以乡曲故,降阶迎揖曰:“生亦有意功名富贵乎?吾今用君矣!”与语大说。遂受指诣海营,摄旧日任侠衣冠,投刺谒海。海亟延入,坐上座,置酒握龙文手曰:“足下远涉江湖,为胡公作说客耶?”龙文笑曰:“非为胡公作说客,乃为故人作忠臣耳。王直已遣子纳款,故人不乘此时解甲释兵,他日必且为虏。”海愕然曰:“姑置之,且与故人饮酒。”锦绣音乐,备极豪侈,僩然自以为大丈夫得志于时之所为也。酒半,出王夫人及绿珠者见龙文。龙文改容礼之,极宴语不及私。翠翘素习龙文豪侠,则劝海遣人同诣督府输款,解桐乡围。
宗宪喜,从龙文计,益市金珠宝玉,阴赂翠翘。翠翘益心动,日夜说海降矣。海信之,于是定计,缚麻叶,缚陈东,约降于宗宪。至桐乡城,甲胄而入。是时赵文华、阮鹗与宗宪列坐堂皇,海叩首谢罪,又谢宗宪。宗宪下堂摩其顶曰:“朝廷今赦汝,汝勿复反。”厚劳而出。海既出,见官兵大集,颇自疑。宗宪犹怜海,不欲杀降,而文华迫之。宗宪乃下令,命总兵俞大猷整师而进。会大风,纵火,诸军鼓噪乘之,贼大溃,歼焉。海仓皇投水,引出,斩其首,而生致翠翘于军门。
宗宪大飨参佐,命翠翘歌吴歈歌,遍行酒。诸参佐或膝席,或起舞捧觞,为宗宪寿。宗宪被酒大醉,瞀乱,亦横槊障袖,与翠儿戏。席乱,罢酒。次日,宗宪颇愧悔醉时事,而以翠翘赐所调永顺酋长。翠翘既随永顺酋长,去之钱塘江中,恒悒悒捶床叹曰:“明山遇我厚,我以国事诱杀之。毙一酋又属一酋,吾何面目生乎?”向江潮长号大恸,投水死。
外史氏日:嗟乎!翠翘以一死报徐海,其志亦可哀也!罗龙文者,世称小华道人,善制烟墨者也。始以游说阴赂翠翘,诱致徐海休兵,可谓智士。然其后依附权势,与严世蕃同斩西市,则视翠翘之死,犹鸿毛之于泰山也。人当自重其死,彼倡且知之,况士大夫乎?乃倡且知之,而士大夫反不知者,何也?悲夫!
[张山来曰:胡公之于翠翘,不以赐小华,而以赐酋长,诚何必乎?观翠翘生致之后,不能即死,居然行酒于诸参佐前,则其意有所属从可知已。其投江潮以死,当非报明山也。] 戴文进传画苑三高士传之一 钱塘毛先舒稚黄东苑文钞
明画手以戴进为第一,进字文进,钱唐人也。宣宗喜绘事,御制天纵,一时待诏有谢廷循、倪端、石锐、李在,皆有名。进入京,众工妒之。一日在仁智殿呈画,进进《秋江独钓图》,画人红袍垂钓水次。画唯红不易著,进独得古法入妙。宣宗阅之,廷循从旁跪曰:“进画极佳,但赤是朝廷品服,奈何著此钓鱼?”宣宗颔之。遂麾去余幅不视。故进住京师,颇穷乏。
先是进锻工也,为人物花鸟,肖状精奇,直倍常工。进亦自得,以为人且宝贵传之。一日于市,见熔金者,观之,即进所造,怃然自失。归语人曰:“吾瘁吾心力为此,岂徒得糈,意将托此不朽吾名耳!今人烁吾所造,亡所爱,此技不足为也;将安托吾指而后可?”人曰:“子巧托诸金,金饰能为俗习玩爱,乃儿妇人御耳。彼唯煌煌是耽,安知工苦?能徙智于缣素,斯必传矣。”进喜,遂学画,名高一时。然进数奇,虽得待诏,亦轗轲亡大遇。其画疏而能密,著笔澹远,其画人尤佳,其真亦罕遇云。予钦进锻工耳,而命意不朽,卒成其名。
赞日:立志探悬,鬼神所赞。孰是殚精,而屑近玩?戴君操捶,锻金为生。感慨徙业,卒成高名。盖人极而天呈矣夫!
[张山来曰:明画史又有仇十洲者,其初为漆工,兼为人彩绘栋宇,后徙而业画,工人物楼阁。予独嫌其略带匠气,顾不若戴文进为佳耳。且戴兼工山水,则尤不可及也。] 髯樵传 锡山顾彩天石手授钞本
明季吴县洞庭山,乡有樵子者,貌髯而伟,姓名不著,绝有力。每暮夜樵采,独行山中,不避蛇虎。所得薪,人负百斤而止,髯独负二百四十斤,然鬻于人,止取百斤价。人或讶问之,髯曰:“薪取之山,人各自食其力耳。彼非不欲多负,力不赡也。吾力倍蓰而食不兼人,故贱其值。且值贱,则吾薪易售,不庸有利乎?”由是人颇异之,加刮目焉。
髯目不知书,然好听人谈古今事,常激于义,出言辩是非,儒者无以难。尝荷薪至演剧所,观《精忠传》所谓秦桧者出,髯怒,飞跃上台,捽桧殴,流血几毙。众咸惊救,髯曰:“若为丞相,奸似此,不殴杀何待?”众曰:“此戏也,非真桧。”髯曰:“吾亦知戏,故殴;若真,膏吾斧矣!”其性刚疾恶类如此。
髯有兄进香茅山,堕崖折胸死。或传其暮夜饮酒不诚,被王灵官鞭杀者。髯怒,走一日夜,诣茅山,饮大醉,数王灵官曰:“汝有罪三!人敬祖师,来进香,固有善心,饮酒小过,无死状,汝辄杀之,不仁,罪一。祖师以慈庇下土,量甚宏大,汝居位下,行残忍,不遵祖师意,不恭,罪二。吾兄,小人也,酬香而来,小被酒,汝辄杀之;吾来不酬香,昨实大饮,今日詈汝,汝反不能杀,无勇,罪三。汝宜毁撤,曷为横鞭嗔目,坐踞于此?”欲夺鞭碎象,众譬遣之,乃止,负兄骨归葬焉。
洞庭有孤子陈学奇,聘邹氏女为室,婚有期矣。女兄忽夺妹志,献苏宦某为妾。学奇泣诉于官,官畏宦势,无如何也。学奇讼女兄,宦并庇兄不得伸,学奇窘甚。一日,值髯于途,告之故,且曰:“若素义激,能为我筹此乎?”髯许诺:“然需时日以待之,毋迫我也。”学奇感泣。髯去,鬻身为显者舆仆。显者以其多力而勤,甚信爱之,得出入内闼。邹女果为其第三妾。髯得间,以陈情告,女泣如雨,诉失身状,愿公为昆仑。髯曰:“毋迫。”一日,显者夫人率群媵游天平山,显者不能禁。髯嘿贺曰:“计行矣!”于是密具舟河干。众妾登舆,髯舁第三舆,乃邹氏也。出门,绐其副迂道,疾行,至河干,谓女曰:“登舟!”舟遽开,帆疾如驶。群仆骇变,号呼来追。髯拳三人仆地,不能出声。徐去,则女舟已至陈门矣。学奇得室忻感,谓古押衙不是过也。髯谓学奇,亟宜鸣之官以得妻状。官始不直显者,至是称快,询知义由于髯,赐帛酒花彩以荣之。显者惭,杜门若不闻者。自是“义樵”名益著,年五十余矣。
甲申,闯贼破京城,崇祯帝凶问至。或传于市中曰:“李自成坐却龙廷矣!”髯不信,历问三四人,言如一口。髯大愤曰:“吾生年七八岁时,即知皇帝姓朱,今李贼何为者耶?故君安往耶?何文武满朝,无一人出力救耶?吾年老,不能复为贼百姓也!”乃大呼天者三,投具区以死。死之日,义声振吴下云。
顾子日:义哉髯也!见义必为,矢志不屈,求之士人中,亦戛戛难之,况樵子乎?髯无姓名,吾师吴颂筠,曾为立传,传未悉。予又询之朱子僧臣,所言如此,良不妄矣。彼附势利、忘君亲者,观髯梗概,亦可以知所儆乎?
[张山来曰:观剧忿怒杀人,所闻者非止一事。此樵奇处,在后数段,劫邹女尤见作用。至自投具区以死,真可谓得其所矣。] 赵希乾传 南丰甘表中素手授钞本
赵希乾,南丰东门人,幼丧父,以织布为业。年十七,母抱病月余,日夜祈祷身代,不少愈。往问吉凶于日者,日者推测素验,言母命无生理。又往卜于市,占者复言不吉。希乾踟蹰不去,曰:“何以救母病?”占者恶其烦数,曰:“汝母病必不治,若欲求愈,无乃割心救之耶?”希乾归,侍母左右,见病益危笃。时日光斜射床席,形影孑立,寂寂旁无一人。希乾忽起去,笥中得薙发小刀,立于窗外,剖胸,深寸许,以手入取其心,不可得。忽风声震飒,门户胥动,以为有人至。四顾周章,急取得肠,抽出,割数寸。盖人惊则心上忡,肠盘旋满胸腹云。希乾置肠于釜上,昏仆就室而卧。顷刻,母姑来视病,见釜上物,以为希乾股肉也,烹而进之母。再视希乾,则血淋漓心腹间,不能出声,始知希乾为割心矣。城邑喧然传其事,闻于令,令亲往视之,命内外医调治母子病。不数日,母病愈;旬日,希乾亦渐次进饮食。胸前肠出不得纳,每日子午间,粪滴沥下。月余后,希乾起无恙,终身矢从胸上出。
赵氏故宋裔,为南丰巨族。宗党以为奇孝,供赡其母子,而更教之读书。学使者侯峒曾闻其事,取充博士弟子员。崇祯壬午,以恩诏天下学选一人贡于成均。学使者吴石渠既考试毕,进诸生而告之曰:“百行以孝为先。赵希乾割心救母,不死,不可以寻常论。建武多才,校士衡文,希乾不应入选。今欲诸生让贡希乾,以示奖劝。”诸生咸顿首悦服。于是以希乾选补壬午恩贡。又三四年而有甲申、乙酉之变。希乾避乱山中,将母不遑,遂卖卜,逃走于四方,以养其母。又十余年,母寿八十余而卒。
予自幼时,常见希乾过先君谈,饮食起居如常人,面黎黝,高准方耳,睛光满眸子,欣然而长,多浑朴之风。与之立久,胸间时闻秽气。予年十岁,先君请希乾入书室,命表肃揖再拜,求解衣开胸视之。两乳正中间,肠突出寸许,色鲜红如血;以丝带系竹筒悬于颈,乘其肠粪出,洗换竹筒,日必再三换,常时滴黄水不绝;盖已三十余年。自是希乾少家居,母死未七年,而希乾亦卒,年六十一。
甘表日:朝廷不旌毁伤愚孝,尚矣!然希乾一念之诚,若有以通天地、格神鬼也,岂不可嘉哉?汤公惕庵最恶言希乾事,予则以为应出特典,一加旌赏。盖事不可法而可传,使知孝行所感,虽剖胸断肠而不死,岂非天之所以旌之耶?天旌之,谁能不旌之?然旌而不传,不若不旌而传也。安得龙门之书以施于后世哉?呜呼,古今忠孝之士,非愚不能成。而世之身没而名不传者,又何多也?悲夫!
[张山来曰:予友王不庵曾为予言孝子事,惜属口述,不获载之简鳊。今甘子中素以斯传见示,乃知事之度越寻常者,终不能泯其姓字也。] 万夫雄打虎传 江宁张惣南村手授钞本
泾川有万姓字夫雄者,少负膂力,以拳勇称,初亦未尝事田猎也。一日,与夙所莫逆尔汝昆季范姓友,早行深山中。忽林莽出巨虎,搏范以去。范号曰:“万夫雄救我!救我!”万亦茫然不知所措,遂撼大树拔之,怒持树往追。经里许,震天一呼,虎为逡巡退步者三,范得以脱。因梃击虎,中其项。虎负狰狞欲迎斗,然项痛,竟不能举。万乘势一再击之,虎毙矣。母虎暨虎子相寻至。万度不能中止,且却且前,又奋鼓生平之勇,纵送格扑,而二虎复相继而毙于其手。
嗟乎!万夫雄一乡野鄙人耳,素不识《诗》《书》为何物,亦不识交道为何事,而仓卒间不忍负异姓兄弟之意,卒毙三虎以救其友,其义岂不甚伟?万夫雄亦诚烈丈夫哉!余尝见世之聚首而处者,交同手足之亲,谊比金石之固,设有缓急,即蜂虿微毒,不致贻祸杀人,当其纷纷未定之时,虽夙昔周旋,密迩徒辈,靡不潜迹匿形,鸟飞云散,悄然而不一顾焉。其视万夫雄为何如也?
或云:“一人而毙三虎,颇似不经,殆属乌有子虚之谈。”噫!诚有之矣!家九宣从泾川来,为余述其事最奇。亦曾亲见其人,短小精悍。与之语,意气慷慨,须眉状貌,殊磊砢不凡,飞扬跋扈,犹可想望其打虎时英风至今飒飒云。盖义愤所激,至勇生焉;即万亦不自知其何以至此也。从古忠孝节义,蹈水赴火,为人之所不能为,并为人之所不敢为,往往以蚩愚诚朴而得之。万夫雄有焉。
南村野史曰:余友苍略氏,闻其事而异之,太息曰:“士亦视所托身为贵耳!得交万夫雄,其人虽陷入虎口,猛虎不能害也。甚矣,人固不可无义烈男子以为之友哉!”
[张山来曰:孔子论宁武子,谓其“愚不可及”。匪独愚忠愚孝,凡事之度越寻常者,大抵多近于愚耳。一结最妙。
又曰:今之义气满洲,类能生搏虎豹。使万夫雄而在,当必与干城之选矣。]
虞初新志卷九 剑侠传 济南王士祯阮亭渔洋文略
新城令崔懋,以康熙戊辰往济南。至章丘西之新店,遇一妇人,可三十余,高髻如宫妆。髻上加毡笠,锦衣弓鞋,结束为急装,腰剑。骑黑卫,极神骏。妇人神采四射,其行甚驶。试问何人,停骑漫应曰:“不知何许人。”“将往何处?”又漫应曰:“去处去。”顷刻东逝,疾若飞隼。崔云:“惜赴郡匆匆,未暇蹑其踪迹,疑剑侠也。”从侄鹓因述莱阳王生言:
顺治初,其县役某,解官银数千两赴济南,以木夹函之。晚将宿逆旅,主人辞焉,且言“镇西北里许,有尼庵,凡有行橐者,皆往投宿”。因导之往。方入旅店时,门外有男子著红帩头,状貌甚狞。至尼庵,入门,有廨三间,东向,床榻甚设。北为观音大士殿,殿侧有小门,扃焉。叩门久之,有老妪出应,告以故,妪云:“但宿西廨无妨。”久之,持硃封鐍山门而入。役相戒勿寝,明灯烛,手弓刀以待曙。至三更,大风骤作,山门砉然而辟。方愕然相顾,倏闻呼门声甚厉。众急持械,谋拒之,廨门已启,视之,即红帩头人也。徒手握束香掷地,众皆仆。比天晓,始苏,银已亡矣。
急往市询逆旅主人,主人曰:“此人时游市上,无敢谁何者;唯投尼庵客,辄无恙。今当往愬耳。然尼异人,须吾自往求之。”至则妪出问故,曰:“非为夜失官银事耶?”曰:“然!”入白。顷之尼出,妪挟蒲团敷坐,逆旅主人跪白前事。尼笑曰:“此奴敢来此作狡狯,罪合死。吾当为一决!”顾妪入,率一黑卫出,取剑臂之,跨卫向南山径去,其行如飞,倏忽不见。市人集观者数百人。移时,尼徒步手人头,驱卫返,驴背负木夹函数千金,殊无所苦。入门,呼役曰:“来!视汝木夹,官封如故乎?”验之良是。掷人头地上,曰:“视此贼不错杀却否?”众聚观,果红帩头人也。罗拜谢去。比东归,再往访之,庵已空无人矣。
尼高髻盛装,衣锦绮,行缠罗袜,年十八九好女子也。市人云:“尼三四年前,挟妪俱来,不知何许人。常有恶少夜入其室,腰斩掷垣外,自是无敢犯者。”
某中丞巡抚上江,一日遣吏赍金数千赴京师,途宿古庙中,扃鐍甚固。晨起,已失金所在,而门钥宛然。怪之,归以告中丞,中丞怒,亟责偿官。吏告曰:“偿固不敢辞,但事甚疑怪,请予假一月,往踪迹之。愿以妻子为质。”中丞许之。
比至失金处,询访久之,无所见;将归矣,忽于市中遇瞽叟,胸悬一牌云:“善决大疑。”漫问之,叟忽曰:“君失金多少?”曰:“若干。”叟曰:“我稍知踪迹。可觅露车乘我,君第随往,冀可得也。”如其言,初行一日,有人烟村落;次日入深山行,不知几百里,无复村疃;至三日,逾亭午,抵一大市镇。叟曰:“至矣!君但入,当自得消息。”不得已,第从其言。比入市,则肩摩毂击,万瓦鳞次。忽一人来问曰:“君非此间人,奚至此?”告以故,与俱至市口,觅瞽叟,已失所在。
乃与曲折行数街,抵一大宅,如王公之居。历阶及堂,寂无人,戒令少待。顷之,传呼令入,至后堂,堂中唯设一榻,有伟男子科跣坐其上,发长及骭,童子数人,执扇拂左右侍。拜跪讫,男子询来意,具对。男子颐指语童子曰:“可将来。”即有少年数辈,扛金至,封识宛然,曰:“宁欲得金乎?”吏叩头曰:“幸甚,不敢请也。”男子曰:“乍来此,且好安息。”即有人引至一院,扃门而去。餽之食,极丰腆。是夜,月明如昼,启后户,视之,见粉壁上累累有物,审视之,皆人耳鼻也。大惊,然无隙可逸去。彷徨达晚,前人忽来传呼,复至后堂,男子科跣坐如初,谓曰:“金不可得矣!然当予子一纸书。”辄据案作书,掷之,挥出。前人复导至市口,惝恍疑梦中,急觅路归。
见中丞,历述前事。叱其妄。出书呈之,中丞启缄,忽色变而入。移时,传令吏归舍,释妻子,豁其赔偿。吏大喜过望。久之,乃知书中大略斥中丞贪纵,谓勿责吏偿金,否则某月日夫人夜三更睡觉,发截三寸,宁忘之乎?问之夫人,良然,始知其剑侠也。日照李洗马应廌云。
[张山来曰:予尝遇中山狼,恨今世无剑侠,一往愬之。读此乃知尚有异人,第不识于我有缘否也。] 皇华纪闻 新城王士祯阮亭本书
天顺间,恩县人赵云,性至孝。母刘病笃,闻怀庆府济源庙神有灵药,诚求可得,云往求之。越二日,水中涌出一绢囊,内盛绛桃花片,约二升许。持归煎汤奉母,疾果愈。其余愈疾又十余人。
白马营,在恩县西十五里,夏秋之际,清晨辄现城郭人物,林木郁葱,日出乃不见。茌平马令村亦有此异。盖山市、海市之属,陆地亦有之。
赖塔拉把土鲁,满洲人,素以勇称。尝从征浙闽。一日浴于溪,水底有物,槎枒如古木,因呼侪辈缚以绳,共引出之,则一龙首,须鬣宛然,缚者乃其角。众皆惊走。赖神色不变,徐入水手解其缚。少顷,雷雨晦冥,龙腾空而去。众皆无恙。人更称为“缚龙把土鲁”。把土鲁,勇也。元时把土鲁必出上赐,本朝亦然。
张大悲,合肥人,居邑之香炉岩。好仙术,常画地为限,牛不能出。恒作泥丸食之,坐卧处往往有云气,后不知所终。
朝城陈给事赞化,崇祯间为桐城令。偶有餽蛋者,其一有五色光,令家鸡翼之。俄卵破,得一小白凤。不数日,寝大,时去时来。其伏卵之鸡,重至三十斤,毛变五色,久之同翔去。
王文正,桐城人,七岁得道书,能役鬼神。后祷雨皖城,有道人亦祷雨池口。池口云起,文正招云过皖。道人曰:“皖有异人。”即棹片席渡江访之,文正亦浮磨江中迎之。咨论竟日。临别,道人以三指附文正背,有顷背痛,则有三铜钉入骨。文正急用瓮自覆,围火炼之。戒家人曰:“七日勿启,可活。”至五日,家人不能待,试启之,钉已出三寸许。文正叹曰:“命也!”遂死。
何公冕,潜山人,少遇异人,授符箓二卷,能役鬼神。初置田于乱墩山,硗确无水。公冕每取手巾沥水,町畦盈溢。会大旱,郡守遣役檄呼之。公冕笑曰:“吾非可檄者。但汝往来烈日良苦,吾书符汝掌中,当得片云覆头,可固握之。”使至,如其言。守怒,固令开视,则疾风雷电骤作。乃大惊,礼致之。尝行路迷津,问芸者,不答。公冕取柳叶布田,尽化为鱼。芸者竞取之,至禾皆被践踏,及登岸视之,乃柳叶耳。
崇祯癸未,潜山县溪河中,结冰如钱形,上有古篆文四,人莫辨之。
南华寺六祖钵,非金非石。魏庄渠督学广东,遍毁佛寺。至曹溪,索钵掷地,碎之为二,每片各有一字,视之,乃“委鬼”也。庄渠异之,寺因得不毁。
崇祯中,有彭举人某,病中梦至一官府,其神冠冕坐堂皇,状如王者。闻胥吏传呼魏校一案。须臾,有一官人,峨冠盛服而入。其神问:“何以毁曹溪钵?”答言:“吾为孔子之徒,官督学校,在广东所毁淫祠几千百所,岂但一钵?”神云:“闻钵破中有魏字,如此神异,乌可以为异端而毁之?”答言:“魏是予姓,既数已前定,虽欲不毁其可得耶?”神语塞,揖之而出。彭病痊,为人言如此。
林癸午,不知何许人。年十余,投阳江北贯中为人牧竖。每出牧,以箫管一枚自随。牛有逸者,取箫画地,牛不敢出。晚归,辄束箫高篁中。篁俯地受寄,若有神物伺之者。河畔一巨石,形如犬,癸午每坐啸其上。忽一日谓其徒曰:“吾当以来日上升。”明日往视,与石俱不见。事在万历初年。
崇祯丙子秋,广州城东二十里北亭洲田间有雷出地,奋而成穴。耕者梁某投以石,空空有声。内一雄鸡其中,逾夜鸡鸣无恙。乃发之,有金人如翁仲者数枚,各重十五、六斤。有二金像,冕而坐者,笄翟如后妃者,各重五、六十斤。地皆金蚕珠贝,旁有镜一,光烛穴中;宝砚一,砚池中有玉鱼,能游泳;他异物不可指识者甚众。梁携归,光动四邻。邻人觉而争往,遂白之官。有司亲临发之,隧道如城,高五尺余,深三丈,中有碑,乃伪汉刘龑塚也。文曰:“维大有十五年,岁次壬寅,四月甲寅朔廿四日丁丑,高祖天皇大帝崩于正寝。粤光天五年,五月癸未朔十四日丙申,迁神于康陵,礼也。”文多阙,不尽载。“翰林学士知制诰正议大夫尚书右丞赐紫金鱼袋臣卢应初撰并书。”按《五国故事》,龑天福壬寅岁四月,避暑甘泉宫,未几殂。《通鉴》及《十国春秋》皆作三月。据碑当以《五国故事》为正。《十国春秋》又云:“康陵在兴王府城东二十里之漫山,陵中以铁锢之,坚不可启。”光天乃龑子玢年号。玢立仅二年,为其弟晟所弑,即改光天二年为应乾元年。按光天无五年,《十国春秋》称殇帝光天元年八月,葬天皇大帝于康陵,与碑皆不合。又考伪汉诸臣列传,止有卢膺仕龑为工部侍郎,才藻俊茂,晟时拜中书侍郎同平章事,无应初名。识之以俟博雅者考焉。
《澹归禅师集?六和尚小传》云:吴震崆侍御,小字六和尚。髫时读书灯下,水中盂内跃出一僧,长三寸许,绕案而行,且言。震崆惊问之,曰:“吾能知人终身,亦知人前世。”震崆意稍定,曰:“试言我终身。”曰:“汝以某年登科,某年登第,初任某官,再三任某官。”曰:“更言我前世。”曰:“汝前世某山某僧,吾即汝同道之友,今相报耳。”曰:“何以教我?”曰:“当早回首,无忘来处。”因忽不见。明日,案上瓶花枯枝更开,一生功名,片语不爽。
韶人黄思德纪事云:韶城西南楼,有关帝庙。顺治丙申,五月二十日未时,思德游芙蓉山归,从舟中见楼上毫光炫曜,关帝披金甲蓝纱巾,立楼牖面北,少顷面转西,移时而没。两岸居人皆见之,且惊且拜。三十一、二十四、二十五、三十,凡四日,依时复现。次年丁酉七月初十、十二、十四日,依间复现。或黄盖,或二将随侍,见者不啻千万人,因镌碑勒像,以志灵异。以事余在京师,闻之袁密山景星通政,至曲江,乃得其月日之详如此。
[张山来曰:《皇华纪闻》凡四卷,先生奉使南海时所笔记也。余窃僭取异事数条,盖欲与拙选相类云尔。倘读者欲观全豹,则自有原书在。] 毛女传 江阴陈鼎定九留溪外传
毛女者,河南嵩县诸生任士宏妻也。姓平氏,美而且淑,归士宏,阅三岁而无子,乃往祷少室。行二十里,度绝岭,方舍车而徒,以休舆夫,忽猛兽横逸,平氏惊坠深谷。士宏四顾,皆千仞壁,不可下,大恸而归。召沙门梵诵,誓不再娶。
平氏既亡三年,里有张义,向竖任家。往樵山中,猝闻幽篁深箐间婉婉呼张义者。义大骇,回顾见一毛女,通体垂黄毫长六七寸许,因咋舌不敢语。毛女曰:“我任家大嫂也,汝不相识耶?”义惊曰:“大嫂固无恙乎?何幸而得此?”曰:“我初坠,缘藤得无损。既而饥甚,见交柯女贞子甚繁,因取食,味殊涩,不可口,三日后,则甘香满颊。三月乃生毫,半载则身轻如叶,任腾踔上下矣。第山中乏水,唯此有泉,渴则来饮耳。不意得与汝相见。”义具道任生哀慕状。毛女曰:“我已趯然轻举,与鸾鹤为伍,其乐何如,肯复向樊笼哉?为我谢任生,早续姻盟,以丰后嗣,毋徒自苦也。”言已,一跃而往。
义亟报任生。任生大喜,即偕义诣樵所取之。伏草中,俟三日,毛女果至,直前抱之。毛女曰:“谁耶?”曰:“夫也。”曰:“妾貌巳寝,君不足念也。”曰:“我不嫌汝,何忘夙昔之好乎?”因泣下。毛女心动,乃允之,遂与归。初饮食,腹微痛,逾时而定。半月,毛尽脱,依然佳丽也。自是情好益笃,生子女数人,历四十余年而死。
外史氏曰:神仙可为也,使平氏当饮水时,不呼张义,则凌踔碧虚之上,一死生而无极矣,何至埋身黄壤哉?甚矣情丝之难割也!
[张山来曰:使我为任生,则随毛女入深山中,亦效其饵女贞实,共作仙家眷属,何乐如之?计不出此,何也?] 宝婺生传 钱塘陆次云云士北墅绪言
宝婺生,忘其名。顺治初,我师破金华,宝婺生夫妇相散失。生卧积尸中,得免死。妇行不知所向,为健儿所获。无何,健儿移师驻华亭。生觅耗于华亭,不可得。困乏无聊,坐叹于旅馆之侧。旅馆主人鉴其貌,怜而问之。生告以故,主人曰:“若识字乎?”曰:“识。”“习会计乎?”曰:“习。”主人曰:“盍留我馆中,勷若事而徐访尔妻,可乎?”生曰:“得如是,诚幸甚。”生入馆,悉代主人劳。主人逸甚,而业加盛,利倍入。主人有女,欲妻之而未发也。
一日者,旭始旦,一人急遽趋而来,至馆饭,饭毕,酬值,急遽趋而去。生视其有所遗,启之,灿然白镪五十金也。以告主人,俟其返。日亭午,其人复急遽趋而来,汗渍衣,息喘喘,详视几地,茫然也。生问之,曰:“觅遗金。”生曰:“遗几何?”曰:“金五十。”生曰:“何用乎?”曰:“持向营中往娶妇,失之矣,将奈何?”生曰:“金固在,还之于子,无苦也。”即出金,其人受金拜谢去。越数日,失金者持二柬云:“蒙子还金,事谐矣。某日当婚,此婚君所赐也,敬请主人与君饮卮酒。”生固辞。主人曰:“吾勿暇,而不可却也。”
生秉主人之命,至期往,往见失金者之家,乃亦一善族也。日未晡,生闲步溪头,遥见一叶扁舟,半篙春水,中有翠袖云鬟之人,掩袖而坐,云载新妇至。生偶举目视妇,俨然故妻也。妇偶举目视生,俨然故夫也。手是生一恸而偃于碧草之上,妇一恸而伏于孤篷之中。舟及门,促妇起,不能起也。问其故,曰:“适见一人如故夫,故伤悼欲绝耳。”问其人何若,妇言其仪表衣冠,宛然生也。娶妇者急觅生,见生悲卧不能起,问其故,不肯言。固问之,曰:“适见一人……”语未毕,哽咽不能续。娶妇者憬然曰:“我知之,是妇即君妇矣?君既得金,君之金矣。还金而赎妇,是天命我代君以完其偶也。君无悲,吾感君义,敢不以此为报乎?”生难之,娶妇者请其主人以为主。主人曰:“还金者,义士也;还妇者,义不在还金下。娶妇而失妇,不可也;吾有女,当妻还妇者。所娶妇,当返还金者。”闻者咸以为善而两从之。更推主人之义,与二义士相鼎立。
陆子曰:余读愚山学士“兔丝女萝”之篇,见有商山人失妇,为健儿妻,健儿亦失妻,为商山人妇,征途相遇,各易以归者,叹其奇绝。而宝婺之遇更奇!乱离之际,镜破珠沉,不胜数矣!而健儿以不吝,使商山人认妇而得妻;彼还金者,亦犹是也。天乎人乎?虽曰天意,而所以格天者,吾以为不在天也。
[张山来曰:篇中有极难措语处,须看其不棘手之妙。] 王义士传 陈鼎定九留溪外传
王义士者,失其名,泰州如皋县隶也。虽隶,能以气节自重。任侠好义。甲申国亡后,同邑布衣许元博德溥不肯剃发,刺臂誓死。有司以抗令弃之市,妻当徙。王适值解,高德溥之义,欲脱其妻而无术,乃终夜欷歔不成寐。其妻怪之,问曰:“君何为彷徨如此耶?”王不答。妻又曰:“君何为彷徨如此耶?”曰:“非尔妇人所知也。”妻曰:“子毋以我为妇人也而忽之。子第语我,我能为子筹之。”王语之故,妻曰:“子高德溥义而欲脱其妻,此豪杰之举也。诚得一人代之可矣。”王曰:“然。顾安得其人哉?”妻曰:“吾当成子之义,愿代以行。”王曰:“然乎?戏耶?”妻曰:“诚然耳。何戏之有?”王乃伏地顿首以谢,随以告德溥妻,使匿于母家,而王夫妇即就道。每经郡县驿舍,就验时,俨然官役解罪妇也。历数千里,抵徙所,风霜艰苦,甘之不厌。于是皋人感之,敛金赎归,夫妇终老于家焉。
外史氏曰:今之吏胥,只知侮文弄法以求温饱,何尝知有忠义也?王胥竟能脱义士之妻,而其妇尤能慨然成夫之志。噫,盖亦千古而仅见者矣!
[张山来曰:婴、臼犹赵氏客也,此妇竟远过之,乃逸其名氏,惜哉!] 纪陆子容事 仁和王晫丹麓霞举堂集
钱塘陆子容,名韬,一名自震,少负异姿,喜读书,经传史记,背诵如流。邑侯梁公试童子,以古文诗词拔取第一。廉其贫,解金赠之。子容尽以买书。昼夜读,得咯血疾。已又向友人借《二十一史》,力疾研寻,随有论撰。疾愈笃,遂死。其师张祖望哭以诗曰:“荒园寂寞绿苔生,肠断当年陆士衡。春鸟不知人已去,棠梨树上两三声。”
子容有内兄某者,素不习诗,读张诗而哀之,欲和不能,辗转床第间。倦就寝,忽见子容相谓曰:“君和张先生诗未得耶?予已和成,为君诵之:谁向蓬门问死生?诸公枉道驾车衡。我游泉路无他乐,唯听萧萧松柏声。”某遽惊寤,寂无所见。时银釭半灭,唯有月映繐帷而已。诘旦,以诗示祖望,且告以故。祖望把其诗流涕曰:“声情凄郁,何其诗之神似子容也?”传写人间,和者几数百人。予亦有诗云:“一读遗编百感生,文章无价漫权衡。子期去后知音少,肠断高山流水声。”好事者辑而存之,近得卒业。因叹结习之不能忘如是哉!
夫幽明异路,纵甚所亲爱,亦皆弃之如遗,而独于诗文之际,往往欲自见其长,有不能尽泯者,岂非心之所结,虽生死亦莫为之隔耶?吾知慧业文人,应生天上,子容终不乐以才鬼自鸣于时矣。因纪之。
[张山来曰:语有之:“宁为才鬼,尤胜顽仙。”然才鬼附乩作诗文者,世多有之,今此则于梦中和韵,尤为奇也。] 雌雌儿传 蓉江陈鼎定九留溪外传
雌雌儿者,不知何许人,亦未详其姓氏。自言崇祯时孝廉也,未几为道士,往来江阴、无锡间,与予里黄介子先生善。每过其家,必袖一刺,大书“年家眷弟雌雌儿顿首再拜。”投入相见,必交拜,别去必顿首。衲衣外,别无他物,唯腰佩竹筒三,大钱围,长五寸而已。
后游云间,云间诸氏,素封家也,有空屋三百余楹。雌雌儿往僦之,如数与之值。既入,键其户,独坐堂上,取所佩竹筒,揭盖倾之,如芥子状者,跃于地不止。须臾,尽化椅桌帷帐器皿,无不具。既而复取一筒倾之,如芥子者复跃于地,须臾,谷粟饮食牛羊鸡犬,无不具。又以一筒倾之,则僮仆婢妪妻妾男妇数百人皆集矣,供奔走者,除堂宇者,整器用者,顷刻如大富贵家。诸氏从门隙窥之,大惊,以为怪。于是雌雌儿乘车马,拥仆从,交游通国。居久之,诸氏以为妖,使人辞焉。雌雌儿尽以妻妾僮婢器用牛羊之类纳诸筒内,飘然长往,不知所终。
外史氏曰:黄介子高足徐佩玉弟群玉,与松江倪永清为予言。雌雌儿,高士也,以幻术避世,而世卒不容,屡遭斥逐,终遁深山。呜呼!士生乱世,道亦穷矣!
[张山来曰:昔阳羡诸生,以眷属什器饮食纳口中。今雌雌儿以眷属什器饮食纳竹筒中,似逊阳羡书生一筹。然书生眷属有外夫,而雌雌儿则无之,是雌雌儿又胜于阳羡书生也。] 再来诗谶记 沙张白定峰古今文绘
弘治中,闽之侯官有老儒某,博学善文,屡举不第;性迂介,贫困日甚。生一子,不能读书,佣耕自给。年七十,郁郁死。死之夕,取生平著作,题诗其后,嘱其妻善藏之,遂卒。贫无以敛,门人某某四五人醵金敛之。内某生者,家富,尤笃于谊,偕同学涕泣执丧,瘗之而后去,又时时周恤其孥。
嘉靖改元,江南有某公者,十五发解,十六捷南宫,夙慧神敏。起家庶常,不五年,出典闽试,拔士公明。风檐操笔,为程式之文,文不加点,八闽传诵焉。九月之望,值公诞辰,抚按监司,莫不具觞为寿。以翰苑之重,衔命典试,礼仪宾主,盛绝一时。都人士莫不歆艳,目为神仙中人。荐绅先达,亦相顾而愧弗如。盖不难其遇,难其少而遇也。
抵暮醉甚,而晋接无间,避归使舟,闭舱酣寝,戒舟人尽却贺客。比酒醒,已夜半矣,月射纱窗,晶皎如昼。顾瞻岸崖,清兴忽发,遂潜易衣帻,呼一小竖自随,乘月信步,不觉数里。所见山川林壑,恍若旧游,意颇讶之。俄闻哭声甚哀,出自村舍。公闻之,凄然心动,寻声踪迹之,至一僻小聚落中,一家茅屋数椽,了无篱落。命小竖排闼入视,则有老妪,年且八旬,头髯皓白,然一纸灯,设野蔬麦粥,祭其亡夫而哭之,词旨悲惋。公揖而问妪:“夫人何为者,过哀乃尔?”妪挥涕而谢,掇一破绳床命公坐,已乃泣告曰:“妾拟昼祭亡夫,而儿子远出,迟之至今,度弗返矣,不得已夜祭之。觅杯酒为奠不可得,用是感伤,顿违夜哭之戒,知不免为君子所讥耳。”公曰:“贤夫何人?没来几载?祭既无具,曷不姑俟质明乎?”妪曰:“妾夫侯官老儒,才丰命啬,没于弘治某年,今日乃忌辰也。未亡人伉俪情深,虽乏椒浆,不忍不祭,移忌就明,理不敢出。”公闻之愕然,盖其忌辰,即公之生辰,而以岁计之,适二十一。
睹妪容貌憔悴,而吐词温雅,有儒家风,且惊且怜之。因问曰:“贤夫既是硕儒,必富著述,遗编存者,可得见乎?”妪闻而泫然首肯,若有所思,既而告公曰:“妾事先夫五十年,见其精勤嗜学,无间寒暑。瓶无粟,突无烟,淡如也。著述之富,充栋汗牛。制义文字,别为一编。六十以后,每取而读之,未尝不抚几太息,泣下数行。妾恐伤其意,每箧藏之,不使得见。将死前一月,忽燔烈焰,誓将焚之。既而展玩再四,徘徊不忍,嘱妾曰:『一世苦心,难付秦炬,当藏吾棺中,以为殉耳。』言已欷歔久之。易箦之夕,又向妾索观,题诗其后,而语妾曰:『好藏之,当有识者。』既而笑曰:『文义高深,非吾再来,安识其中神妙乎?吾生无愧怍,死而食报,易世而后,大兴吾宗,令天下寒儒吐气也!』言已,大笑而绝,迄今二十年。唯门生数辈,抄而读之,他未有过而问者也。”
公闻,急索观之,开卷第一艺,则发解首墨也。从初迄末,一字不殊。公益骇然,细加翻阅,则自应试游庠,决科会试,一切试卷墨裁,论表策判,以至廷试策、馆选论,皆在其中。闽闱五程,亦皆集中语也。最后有一诗,盖临终绝笔,其诗曰:“拙守穷庐七十春,重来不复老儒身。烦君尽展生平志,还向遗编悟夙因。”公读之,恍然大悟,点首浩叹。仰视破屋颓垣,真同故居,因闽妪曰:“向有卧榻,今则安在?”妪以灯引公入,则朽箦敝衾,尘土坌满,妪拥破席,卧草荐中。公对之叹息泣下。妪亦骇然,问:“公君子,对贫居而饮泣,岂于先夫有师友渊源之雅乎?”公曰:“非也。贤夫所谓再来人,既我是也。今日之会,岂繄非天?”妪曰:“先夫之亡,妾柔肠寸断,因闻再来之语,私啮尸股,刺指血涂之,以图后验,君子岂有此征乎?”公解靴出股,齿痕宛然,作血殷色。于是妪大啼泣。公亦悲不自胜,徐慰妪:“夫人无忧,贤夫读书七十年,老不食报,而取偿于吾。吾之逸,贤夫之劳贻之也。苟昧夙因,即年少登瀛,皆侥俸耳。吾当大兴前生之门,以酬夙愿,使天下老儒有所感奋,不徒为夫人温饱计也。”妪收泪而谢。
公又问:“令子焉往?”妪曰:“先夫没后,妾母子无以自存,幸及门数生,犹敦古处,每当忌日,必遣恤祭。今某生甫登贤书,未暇躬至,故遣儿子诣之,不识何以不至?”公问某生姓名,则是科所拔解元某也。余四五人,亦皆新贵。公又慨然久之。既而东方渐明,妪子已至,后有苍头负酒米钱物,相随而来。其子蓬鬓布衣,一田家庄夫耳。妪命与公相见,询其何以归迟,子言某解元以座师寿诞,率同年称觞,衙署舟次,两不获见,彼候师而我候彼,是以归迟。公顾负米者曰:“若某解元仆耶?”曰:“然。”曰:“归语汝主,速来会此。”其仆星驰而去。妪语其子以再来故,子欲以父礼事公。公曰:“不可!此隔世事耳。”俄而某解元及同年数辈来,闻公语,皆顿首曰:“两世师弟,古未闻也。”未几,县令来,又未几,太守至。公对多官,备述所以,无不愕然称奇。
公于是首祭老儒之墓,加封树焉。大集姻族,咸有馈赠。其于妪母子有恩者,倍酬之。为妪子买田宅奴婢,倾赀赈给之,自抚按藩臬,下至公所取士,莫不有赠。妪母子遂为富人,又为其子娶妇。数日间,传遍八闽,自江以南,悉播为美谈。老生宿儒闻之,有泣下者。公以归期急,不及久留,辞妪母子去,终其身往返不绝焉。后其子生子女各五,某解元者与为婚姻。五子读书,三登甲第,最少者犹以乡贡起家,起至二千石,科名绵绵,为闽中鼎族云。
[张山来曰:前生处约,而今生处乐,实所不必,以其于前生毫无所益也。若尽能如此公,则无复有遗憾矣。]
虞初新志卷十 筠廊偶笔 商丘宋荦牧仲本书
今上御极之四年,鹿邑中翰梁公遂,以诏使过洞庭。风雨中,见一人,长髯,蓝衣纱帽,气度闲雅,乘一物似马,半没水内;侍者持杖,狰狞随其后,与波涛上下。舟中数十人共见之,相距才数武耳。逆风而行,良久,迷离不见。其年八月,公返棹过齐安,与余杯酒间细言之。或曰“此洞庭君迎诏使”,理或然也。
楚之黄安县,野塘荷叶数百,为暴风卷起,插三里外稻畦中,一叶不乱。
扬州水月庵杉木上,俨然白衣大士像,鹦鹉、竹树、善财皆具。
余于武城见一小儿,四五岁,手足似螳螂,头高起作两歧,见人念“阿弥陀佛”;唯索钱无厌耳。
孝感夏孝廉振叔炜,见一儿六七岁,浴水中,势与谷道各二。后不知所终。
樵人于王屋山得茯苓如屋,送济源某公,服之十年不尽。
一闽人山居,门前忽现宫阙数重,巍焕插天,须臾不见,盖山市也。
同里孝廉王皞之,有妹生不能言。及笄,有道人过门乞食,云善治病。或问能治哑否,曰:“能。”孝廉遂以妹请。道人命取水、油各一盏,咒之,倾一处,以簪搅成膏,渐结为丸,曰:“以水调服,即能言,但须焚香谢天耳。”孝廉以药授妹服之,顷刻能言。急觅道人不见,举家向空拜谢,闻仙乐喧阗,冉冉而去。
闽中洛阳桥圮,有石刻云:“石头若开,蔡公再来。”鄞人蔡锡,中明永乐癸卯乡试,仁庙授兵科给事中,升泉州太守。锡至,欲修桥,桥跨海,工难施。锡以文檄海神,忽一醉卒趋而前曰:“我能赍檄往。”乞酒饮大醉,自没于海,若有神人扶掖之者。俄而以“醋”字出。锡意必八月廿一日也,遂以是日兴工。潮旬余不至,工遂成。语载锡本传中,乃实事也。人不知而以其事附蔡端明,且以为传奇中妄语矣。锡官至都御史,以才廉闻。
[张山来曰:宋先生,予父执也,抚吴时,以大集暨此帙见赠,获之不啻拱璧。敬采异事数条载入选中,盖仿前人节录《搜神记》《续齐谐记》之例,非敢有所去取也。] 金忠洁公传 毗陵董以宁文友国仪集
金铉,字伯玉,武进之剡村人也。因殉节,谥“忠洁”,人称金忠洁云。初以顺天籍领解,成进士,时年十九;不习吏,请改教授。其大父户部主事汝升,旧多藏书,乃与弟錝日夜读之。继擢国子监博士,迁工部主事。
先是时,明怀宗已诛魏忠贤,而太监张彝宪等旋用事。至是而贼李自成兵始炽;添内饷,命彝宪总理户工钱粮,建别署。忠洁曰:“此天下存亡之机也,奈何诛忠贤,复任一忠贤?且我为工曹,必将属视我矣。”乃抗疏言,先言彝宪既有独踞之庭,必强二部郎官匍匐进谒,挫士节,辱朝廷。疏上不报,而总理已建署,果檄郎官以谒尚书仪注见。复上疏固争之,旨谕职事相关,自当礼见,余不必通谒,金铉亦不得激陈。彝宪意甚得,与其党议接侍郎官礼。或曰:“视尚书当稍倨。”宪曰:“我当稍恭,而待金铉倨耳。”
金遂集诸郎官倡议曰:“职事可令椽吏移之,我曹有一人登彝宪堂,即属彝宪假子,毋许入孔子庙。当提我靴掷肿其面,辱之朝堂。”于是诸郎官诣尚书,各请以公事出。至期,彝宪坐堂皇,黄衫缇衣,倡赞毕,但见吏,不见郎官。曰:“谐尚书始来乎?待午乎?”久之,又不至,乃恚曰:“避金铉,不即来,待晚乎?”命小竖窃伺门外,望扇导来即报。已而马蹄前后过之,无一人入者,乃大惭愤。借验放十六门火器,诬指十八位无火门,劾以故误军机,曰:“必杀铉。”会尚书争之力,仅削籍归。
家居益与弟錝尽读所藏书,尤善《易》学。而父汀州太守显、母恭人章,更时时慰勉之。至父死,服阙,复起为兵部车驾司主事,分守皇城,益修城守火器。时崇祯十七年二月也。李自成已陷大同,而宣府镇方有太监杜勋监视。又上疏曰:“宣府京城之蔽,宣府不救,虑在京城。抚臣朱之冯忠勇足恃,恐受内臣之掣,请亟撤之,并撤居庸关监视。”不听。至三月,果闻杜勋以宣府迎贼,朱死之。因哭语弟錝:“目今我哭朱公,数日后汝曹旋哭我也。”
及贼至居庸关,太监杜之秩果复迎降,遂进薄彰义门城下。杜勋缒城上,入见大内,唯张皇贼势以逼帝,遍语诸珰,谓我党富贵自在云。忠洁则仓皇点禁兵,归谋匿母,因哭告母曰:“铉守皇城,城亡当与偕亡。今日从母乞此身殉王事。”母曰:“噫!久谓汝读书知大义,乃今始向我乞身哉?且我命妇,与汝偕勉之。汝魂归,可会我于井矣!”趣之出,又命仆追往,以朝衣随之。
见贼入京城,杀监察御史王章于城上,王章亦武进人,字芳洲,与忠洁素厚。方为之欷歔数声,见市中宫人遍至,言贼入皇城,帝后已死社稷。欲趋入宫,又传闻提督京城太监王承恩从死,曰:“微独吾乡王御史也,若辈中尚有一人知大义者,我乃后之,不已为若笑耶?”遂衣朝衣,投御河死,死时有吕胖者,亦内监也,傫然而至,两手反接而睨视之,曰:“是金兵部耶?是人素不居我辈于人面,岂渠能死,吾独不能死哉?渠生欲远我,我偏近之!”亦自沉于此。
仆以奔告其母。母曰:“孝哉铉也,既信于王公,又能激吕监死,吾安可以诳铉?”急正冠帔,投井中,妾王氏随之下,遂与俱死。錝归,收葬毕,焚其书而长恸曰:“吾母乎!吾兄乎!此时会相见而相依乎!”哀号数日,又死井中。其后清兵至,家人请入皇城,求得忠洁尸,已与吕监骨相杂,不可分敛。而皇城又不得入榇。竟合两骸藁葬御河堤,而王御史之丧归里。
[张山来曰:明末死于忠义者,较前代为独盛。特存此一编,以当清夜闻钟,发人深省。] 核舟记 嘉善魏学洢子敬茅檐集
明有奇巧人曰王叔远,能以径寸之木,为宫室器皿人物,以至鸟兽木石,罔不因势象形,各具情态。
尝贻余核舟一,盖大苏泛赤壁云。舟首尾长约八分有奇,高可二黍许。中轩敞者为舱,篛篷覆之。旁开小窗,左右各四,共八扇。启窗而观,雕栏相望焉。闭之,则右刻“山高月小,水落石出”,左刻“清风徐来,水波不兴”;石青糁之。
船头坐三人,中峨冠而多髯者为东坡,佛印居右,鲁直居左。苏、黄共阅一手卷,东坡右手执卷端,左手抚鲁直背;鲁直左手执卷末,右手指卷,如有所语。东坡现右足,鲁直现左足,各微侧。其两膝相比者,各隐卷底衣褶中。佛印绝类弥勒,袒胸露乳,矫首昂视,神情与苏、黄不属。卧右膝,诎右臂支船,而竖其左膝;左臂挂念珠倚之,珠可历历数也。舟尾横卧一楫,楫左右舟子各一人。居右者椎髻仰面,左手倚一衡木,右手攀右趾,若啸呼状。居左者右手执蒲葵扇,左手抚炉,炉上有壶,其人视端容寂,若听茶声然。
其船背稍夷,则题名其上,文曰:“天启壬戌秋日,虞山王毅叔远甫刻。”细若蚊足,钩画了了,其色墨。又用篆章一,文曰:“初平山人”,其色丹。
通计一舟,为人五,为窗八,为篛篷,为楫、为炉、为壶、为手卷、为念珠各一;对联题名并篆文,为字共三十有四;而计其长,曾不盈寸。盖简桃核修狭者为之。
魏子详瞩既毕,诧曰:“嘻,技亦灵怪矣哉!《庄》《列》所载,称惊犹鬼神者良多,然谁有游削于不寸之质,而须麋瞭然者?假有人焉,举我言以复于我,亦必疑其诳,乃今亲睹之。由斯以观,棘刺之端,未必不可为母猴也。嘻!技亦灵怪矣哉!”
[张山来曰:眼镜中有所谓显微镜者,一虱之细,视之大如枣栗。由此推之,则一核未尝不可视为东瓜矣。] 沈孚中传 武林陆次云云士北墅绪言
沈嵊,字孚中,居武林北墅。不修小节,越礼惊众。作填词,夺元人席。好纵酒,日走马苏、白两堤。髯如戟,衿未青,不屑意也。
崇祯末年,当九日,携酒持螯,独上巾子蜂头,高吟浮白。有僧濡笔窃记其一联云:“有情花笑无情客,得意山看失意人。”为之叫绝。拉归精舍,痛饮达旦。
家人觅至,曰:“今邑试,郎君何不介意耶?”嵊方醉睐未开,履无详步,扶入试院,则已几席纵横,置足无地。嵊乃积墨广砚,立身高级,大书《登高词》于粉壁之上。其首阕曰:“万峰顶上,险韵独拈糕。撑傲骨,与秋鏖,天涯谁是酒同僚?面皮虽老,尽生平受不起青山笑。难道他辟英雄一纸贤书,到做了禁登高三寸封条?”题毕而下,有拍其肩狂叫者曰:“我得一贤契矣!”嵊视之,则令也,潜视其后良久矣。令宋姓,兆和名,字禧公,云间名士,不屑为俗吏态者。把嵊臂曰:“昔贺监遇李白,为解金龟当酒。我虽远逊知章,君才何异太白?此日之事,今古攸同,盍拈是题,与君共填散曲,志奇遇乎?”嵊曰:“善!”令未成而嵊脱稿,更复击节,擢之冠军。荐之学使者,补弟子员,声誉大起。
嗣是非令醉嵊,即嵊醉令,交谊既狎,略师生而尔汝,更冠易服,戏乐不羁。嵊弟有讼,对簿于令,令佯为研鞫。嵊跃出厅事,大呼曰:“错矣!错矣!”令拂袖起。事闻直指,以白简斥令,令恬然勿怨也。
明鼎既移,阁部马士英卷其残旅,遁迹西陵。嵊往谈兵,士英伪为壮语云:“当背城决胜。”嵊驰归语里人曰:“此地顷为战场矣。”里人群哗曰:“丞相宵奔,将军夜遁,谁能任战,欲殃吾民?”争击毙嵊,烧其著书,所存者,独《息宰河》《绾春园》传奇二种。《绾春园》尤为词场称艳云。
陆次云曰:余童子时,尝从道中见孚中策骑过,有河朔少年风。及长,读其词而叹其死。语云:“凡人之死,有重于泰山,轻于鸿毛者。”孚中之死,鸿毛耶?泰山耶?吾乌能论定之?
[张山来曰:文人不谙世务,是以为世所轻,稍不得意,辄作不平鸣。若止观其文,诚足令人敬之重之。甚矣全才之难也!] 爱铁道人传 古黔陈鼎定九留溪外传
爱铁道人,逸其姓名,云南人也。少时曾为郡诸生。明亡,即弃家为道士。冬夏无衣裈,唯以尺布掩下体。不火食,所食者,瓜蓏蔬果。滇中四时皆暖,虽腊月有鳞物,故道人竟辟谷。性爱铁,见铁辄喜,必膜拜,向人乞之。头项肩臂以至胸背腰足,皆悬败铁,行路则铮铮然如披铠,自号曰“爱铁道人”。久之,言人祸福多奇中,愚男女皆以神仙奉之。而道人亦遂以神仙自居,更号曰“爱铁神仙”。
嗜饮,市人争醉以酒。妇人持酒与,则倾泼不饮。或诘之,则厉声曰:“若不闻孟圣人云:男女不亲授受乎?”于是神仙之名四走。有不远数十百里,来问吉凶。时道人寄迹破庙,日环绕门者数百人。道人大怒,骂曰:“我何神仙,我贪酒花子耳,知底吉凶?汝辈来问我?”即擎秽撒之,众乃散。
与蜀中铜袍道人张闲善。铜袍者,联铜片为衣而服之者也,故号曰“铜袍道人”。常携杖头钱,与爱铁饮与市,醉则歌呜呜,大恸而后休。甲寅乱,二人不知所往。
外史氏曰:以铁为衣,以铜为袍,岂炫异以骇人耳目耶?抑道家别有所属,而寓意于铜铁耶?皆不可得而解也。
[张山来曰:既有铁,便应有铜。爱金银者为贪夫,则爱铜铁者自是异人矣。] 北墅奇书 陆次云云士大有奇书
顺治时,山左有李神仙,游行京邸。庚子北直乡试,有两生密询试题。李笑曰:“公皆道德仁艺中人也,无庸卜。”题出,乃“志于道”全章,二人皆中式。辛丑会试,又有以场题问者,李曰:“五后四可。”场中首题,乃“知止而后有定”一节,果五“后”字;二题乃“夫子之文章”一章,三题乃“易其田畴”二节,果四“可”字。灵异最多,此特其一事耳。
[张山来曰:先君视学山左时,李神仙来谒,自署曰“治仙”。先君延入署中,仙命人于架上随手取书一册,复令信手揭开,随于袖中取出字纸一条,乃其首行也。又云:“明日有贵人送礼至。”及次日,衍圣公以叵罗见赠。后不知所之矣。]
陈我白瞽目,善揣骨。居扬州,吴江相国金岂凡召之。先令遍相诸人,多验。后及公,陈遍摸之,云:“此穷相,不足道。”公不语,傍人曰:“子无误言!”陈复遍摸,辄摇首曰:“不差!”公复不语。陈摸至公眼,遽跪曰:“此龙眼,当大贵!”众愕然。公笑曰:“果神相也。”重赠以金,复为延誉。盖公未生时,父翁祷于神庙,甚虔,夜梦神许赐以一子,视之,即寺傍丐者。私念有子如此,不如无矣。神复曰:“汝勿虑,当易其眼。”取殿庑龙眼纳之,未几生公。故公以为神也。
[张山来曰:审若是,则富贵之后身,仍为富贵;乞丐之后身,仍不免贫贱耶?真不可解!]
余卜居维扬时,陈我白已大富,不复为人揣骨,故无从一询休咎,闻其颇精于弈,目虽瞽,人不能欺之,尤为奇也。
河南刘理顺,乡荐久不第。读书二郎庙中,闻哭声甚哀。问之,乃妇人也:其夫出外,七年不归,母贫且老,欲嫁媳以图两活,得远商银十二两,将携去。姑媳不忍别,故悲耳。刘闻之,急呼其仆曰:“取家中银十二两来。”仆曰:“家中乏用,止有纳粮银在,明早当投柜矣。”刘曰:“汝且取来,官银再设处可也。”因代为其子作一书,称离家七年,已获五百余金,十日后便归矣,先寄银十二两等语。觅人送其家,姑媳得银及书,以告商。商知其子在,取银去。越十日,其子果归,所得之银及所行之事,与书中适符。母以问子,子骇甚,但曰:“此神人怜我也!”唯每日拜谢天地而已。刘公是年会试,庙祝见二郎神亲送之,中崇祯甲戌状元。其子后于庙中见公题咏,乃知书银出自公手,举家往谢,公竟不认,尤不可及也。
蓟门有人,新置茧袍一领,衣之过芦沟桥。值推车者碎其右袂,其人自顾,绝无一语。推车者跪而请曰:“小人误碎君服,贫不能偿,乞赐痛责以惩过。”衣者曰:“衣已碎矣,责尔何为?”拂袖竟去。推车者归,忽颠狂曰:“吾冤不能报矣!”邻人聚观,诘问其故。曰:“衣茧袍者为某,与我仇积前生。今日我数当尽,碎其衣,欲致其击我,我则随击而毙,使彼受法抵偿。而无如其不较也,吾如彼何哉?其量若此,吾怨已解。然彼于前世,尚负我五金。乞邻翁为我语彼,持此金来,资我殡事,我则与彼释此冤矣。”邻人走访,详语其人。其人大惊,拜推车汉于破坑之下。推车汉历叙前因,碎衣者浃汗,叩求上五金偿夙负。复上五金,曰:“以此为君祈福,修佛事。”推车汉曰:“如是,吾不唯不汝冤,且汝德矣!”一笑而逝。
顺治戊戌进士汤聘,为诸生时,家贫奉母。忽病死,鬼卒拘至东岳。聘哀吁曰:“老母在堂,无人侍养,望帝怜之!”岳帝曰:“汝命止此,冥法森严,难徇汝意。”聘扳案哀号。帝曰:“既是儒家弟子,送孔圣人裁夺。”鬼卒押至宣圣处,曰:“生死隶东岳,功名隶文昌,我不与焉。”回遇大士,哀诉求生。大士曰:“孝思也,盍允之以警世?”鬼卒曰:“彼死数日,尸腐奈何?”大士命善财取牟尼泥完其尸。善财取泥,若旃檀香,同至其家,尸果腐烂,一灯荧然,老母垂涕,死七日,尚无以殓。善财以泥围尸,臭秽顿息,遂有生气。魂归其中,身即蠕动。张目见母,呜咽不禁。母惊狂叫,邻人咸集。聘曰:“母勿怖,男再生矣!”备言再生之故,曰:“男本无功名,命限已尽,求报亲恩,大士命男持戒,许男成进士,但命无禄位,戒以勿仕。”后聘及第,长斋绣佛,事母而已。迨母死,就真定令,卒于官,岂违勿仕之戒欤?
[张山来曰:大士慨发慈悲,吾夫子独不为裁夺者,以死数日而复生,是为索隐行怪,非中庸之道,故不为耳。]
顺天江霞子云:其母舅汪公,于崇祯十三年任四川巡道。经略到省,单骑往谒,中途所乘马无病而死。蜀道难行,计无所出。忽有少年对马言曰:“我当变马与公乘之。”左右以为奸人,拥至公前。公云:“此狂人也。”释之。少年出门去,而马忽活。公喜甚,乘之,至辕门,甫下马而复倒矣。公入谒,事毕,乘肩舆归。方行,见一老者牵一人至,喊云:“救命!”视其人,即少年也。老者云:“适见公乘马死,小人随藏身山穴,变马负公。出马腹而寻身,不意宅舍竟为此人所占,伏乞敕彼更换,各还故有。”公语少年,少年云:“此系难得之物,愿受官刑,断不还矣。”公欲绳之以法,而无法可加。老者知不可强,拳詈交及,少年唯有笑受。公劝老者:“尔有此手段,不若另觅好舍何如?”老者曰:“公肯为某留心,某当从命。”少年拜谢去,老者亦随公回署。越半载,一日向公云:“公书吏之子,今夜暴亡,明晨弗令掩盖,使移置郊外,当拜公佳舍之惠。”公许之。明早升堂,问某吏:“可有子昨夜死否?”吏曰:“有之。”公云:“汝欲令其重生否?”吏曰:“安能得之?”公云:“汝命无子,虽生必命出家,不则生而复死。”吏曰:“与其死隔,宁使生离。”公令其舁之郊外,吏泣谢去。公归语老者,老者求一新衣,随公出郭。吏夫妇已先迎候,观者万众。见老者扶尸起,脱其衣,以己衣衣其身,随脱己衣,以其衣衣自身。老者忽卧地,棺中人突然起矣,拜谢汪公。吏夫妇呼之,绝不应,亦唯有向之拜谢而已。吏夫妇痛哭去。是人遂作道人妆,虽若舞勺之年,而所出者尽神仙之语。谓公云:“时事不可问,宜急隐。”答曰:“君父事了却,稍俟之。”后再促公,公言如故。因叹云:“固有定数,不可强也!”遂辞去。明年寇大警,公卒于官。裘武宋口述。
明末,关东有为玉器之工李宛者,白皙无髭之人也。其里中有张远者,长髯倾黑之人也。宛、远俱抱病,宛先三日死,远后三日死。宛至冥,冥官曰:“张合死,李犹未也,放转生。”鬼卒曰:“李舍坏矣!”冥官曰:“即借张舍舍之。”鬼卒送宛魂附远体而去。尸忽起,远之父惊喜曰:“儿生矣!”妻曰:“夫活矣!”子曰:“父能动矣!”宛张目曰:“我李宛也。此何地,尔何人,而子我夫我父我耶?”竟趋李宅,李阖家怪而逐之。宛曰:“我李宛也,父何以不我子?妻何以不我夫?子何以不我父耶?”其父曰:“我子死且腐,我子无髭,而尔多髯,大异矣!何诡说耶?”宛曰:“此张远之躯,冥曹判而假我生者也,盍辨我之声乎?”其家人曰:“声果宛声也。”张之父子追至,亦曰:“声诚非远声也。”而李之家究不敢纳也。宛曰:“不信,试取我器具来。”须臾,剖玉磨滤,为璧为珪,事事俱宛之素艺,远所不能者。于是信其果为宛也。张不能强之归,李不复驱之去。此王艾衲游边,云亲见其事者。
[张山来曰:冥官亦舞文如此耶?虽与受贿者不同,然亦恐宜挂弹章也。
不识李宛之妻肯与之同宿否?以白皙无髭之婿,而忽易以长髯倾黑之夫,能无怏怏?即张远之妇,见其夫复生,而为李宛之妻所踞,心能甘乎?俱不可解。] 鬼母传 兴化李清映碧古今文绘
鬼母者,某贾人妻也。同贾人客某所,既妊暴殒,以长路迢远,暂瘗隙地,未迎归。适肆有鬻饼者,每闻鸡起,即见一妇人把钱俟,轻步纤音,意态皇皇,盖无日不与星月侔者。店人问故,妇人怆然曰:“吾夫去身单,又无乳,每饥儿啼,夜辄中心如剜。母子恩深,故不避行露,急持啖儿耳。”
店中初聆言,亦不甚疑,但昼投钱于笥,暮必获纸钱一,疑焉。或曰:“是鬼物无疑。夫纸爇于火者,入水必浮,其体轻也。明旦盍取所持钱,悉面投水瓮,伺其浮者物色之。”店人如言,独妇钱浮耳。怪而踪迹其后,飘飘飏飏,迅若飞鸟,忽近小冢数十步,奄然没。
店人毛发森竖,喘不续吁,亟走鸣之官。起柩视,衣骨烬矣,独见儿生。儿初见人时,犹手持饼啖,了无怖畏。及观者蝟集,语嘈嘈然,方惊啼。或左顾作投怀状,或右顾作攀衣势,盖犹认死母为生母,而呱呱若觅所依也。伤哉儿乎!人苦别生,儿苦别死!官怜之,急觅乳母饲,驰召其父。父到,抚儿哭曰:“似而母。”是夜儿梦中趯趯咿喔不成寐,若有人呜呜抱持者。明旦视儿衣半濡,宛然未燥,诀痕也。父伤感不已,携儿归。
后儿长,贸易江湖间,言笑饮食,与人不异。唯性轻跳,能于平地跃起,若凌虚然。说者犹谓得幽气云。儿孝,或询幽产始末,则走号旷野,目尽肿。
[张山来曰:余向讶既已为鬼,亦安事楮镪为?今观此母,则其有需于此,无足怪矣。] 狗皮道士传 黔中陈鼎定九留溪外传
狗皮道士者,不知何许人,亦未详其姓氏。明末,尝冠道冠,蹑赤舄,披狗皮,乞食成都市。每至人家乞食,辄作犬吠声,酷相类。家犬闻之,以为真犬也,突出吠之。道士辄与对吠不休。邻犬闻之,亦以为真犬也,辄群集绕吠之。道士怒,忽作虎啸声,群犬皆辟易。每独居破庙,至深夜,辄作一犬吠形声,少顷,作众犬吠声,俨然百十犬相吠也。久之,通国之犬皆吠,而达乎四境矣。
岁余,献贼入寇,道士突至贼马前数十步,大作犬吠声。献贼怒,令群贼策马逐杀之。道士故徐徐行,贼数策马,马不前。献賊益怒,令飞矢射之,如雨,皆不中。献贼益大怒,以为妖,亲策马射之,中其首不入,矢还中贼马,马毙。献贼大骇,乃已。
他日献贼僭尊号,元旦朝贼百官,忽见道士披狗皮,列班行,执笏作犬吠声。献贼大怒,令群贼缚之。道士乃大作犬吠声,盈庭如数千百犬争吠状,声彻四外。合城之犬,闻声从而和吠之,声震天地。献贼大声呼,众皆不闻,为犬声乱也。献贼大惊而退。既退,犬声息,道士亦不知何往。
外史氏曰:世之言神仙者比比,余则疑信相半。今观狗皮道士之所为,岂非神仙哉?不然,何侮弄献贼如襁褓小儿哉?
[张山来曰:人皮者不能吠贼,狗皮者反能之,可以人而不如狗乎?] 烈狐传 贵州陈鼎定九留溪外传
明末有狐,幻老人状,年可六、七十,诣昆山葛氏,欲僦其荒圃以居。葛谢以无屋,老人曰:“君第诺我,勿论屋有无也。”葛异而诺之。老人即与葛约曰:“我异类也,与君家有夙世缘,故相依耳。徙来,请戒从者勿相扰,则佩君高谊矣。”葛曰:“谨奉教。”乃去。
越数日,老人投刺进谒曰:“徙来矣!”既至,从者数十人,皆衣裳楚楚,陈币悉珠玉锦绣,值数千缗。葛辞之,老人固让,葛然后纳其币。及去,达圃扉,即不见。葛愈异之,使人私瞷之,见圃内皆高堂大厦,画栋雕题,俨然缙绅家也。他日治酒招葛,樽俎之盛,帷幄之富,极人间之异。
葛有子方弱冠,风流都雅倾一邑。偶过其居,见一丽人,年可十五、六,如海棠一枝,轻盈欲语。归而思之不置。久之,遂成病,且欲死。父知其情,走告老人以姻请。老人曰:“恐吾辈异类,不足以辱君子耳!”葛固请之,乃许。择吉迎之,奁赠以万计。既归,夫妇笃好,事舅姑甚孝。未几,国变,乱兵入其家,见妇艳,欲污之。妇大骂,夺刀自刭而死;乃一九尾狐也。
外史氏曰:狐淫兽也,以淫媚人,死于狐者,不知其几矣。乃是狐竟能以节死,呜呼!可与贞白女子争烈矣!
[张山来曰:曩于友人处,见小书一帙,皆纪妖狐故事。狐之多情者固不乏,南烈者则未之前闻。今得此文,可为淫兽增光矣!
葛翁肯与联姻,亦非寻常可及。狐之以烈报之固宜。]
虞初新志卷十一
过百龄传 锡山秦松龄留仙古今文绘
锡固多佳山水,间生瑰闳奇特之士,常以道艺为世称述。若倪征君云林以画,华学士鸿山以诗,王佥事仲山以书,乃今过处士百龄者,则以弈。其为道不同,而其声称足以动当世则一也。
百龄名文年,为邑名家子。生而颖慧,好读书。十一岁时,见人弈,则知虚实先后、进击退守之法。曰:“是无难也。”与人弈,弈辄胜。于是闾党间无不奇百龄者。时福唐叶阁学台山先生,弈品居第二。过锡山,求可与敌者,诸乡先生以百龄应召。至则尚童子也,叶公已奇之。及与弈,叶公辄负。诸乡先生耳语百龄曰:“叶公显者,若当阳负,何屡胜?”百龄色然曰:“弈固小技,然枉道媚人,吾耻焉;况叶公贤者也,岂以此罪童子耶?”叶公果益器之,欲与俱北,以学未竟辞。自是百龄之名,噪江以南。
遂益殚精于弈。不几年,学成,曰:“可以应当世矣!”会京师诸公卿闻其名,有以书邀致者,遂至京师。有国手曰林符卿,老游公卿间,见百龄年少,意轻之。一日,诸公卿会饮,林君谓百龄曰:“吾与若同游京师,未尝一争道角技,即诸先生何所用吾与若耶?今愿毕其所长,博诸先生欢。”诸公卿皆曰:“诺!”遂争出注,约百缗。百龄固谢不敢。林君益骄,益強之,遂对弈。枰未半,林君面颊发赤热,而百龄信手以应,旁若无人。凡三战,林君三北。诸公卿哗然,曰:“林君向固称霸,今得过生,乃夺之矣!”复皆大笑。于是百龄棋品遂第一,名噪京师。
当是时,居停主某锦衣者,以事系狱,或谓百龄曰:“君为锦衣客,须谨避,不然,祸将及。”百龄毅然曰:“锦衣遇我厚,今有难而去之,不义。且吾与之交,未尝干以私,祸必不及。”时同客锦衣者悉被系,百龄竟免。
已天下多故,百龄不欲久留,遂归隐锡山。日与一二酒徒狂啸纵饮,不屑屑与人弈,独征逐角戏以为乐。百龄素贫,出游辄得数百金,辄尽之博簺。其戚党谯呵百龄,百龄曰:“吾向者家徒壁立,今所得资,俱以弈耳。得之弈,失之博,夫复何憾?且人生贵适志,区区逐利者何为?”噫,若百龄者,可谓奇矣!以相国之招而不去,以金吾之祸而不避,至知国家之倾覆而急归;为公卿门下客者垂四十年,而未尝有干请。若百龄者,仅谓之弈人乎哉!
[张山来曰:善弈者多在垂髫,然其人往往嗇于寿。今过君独历四十余载,岂其命名为之兆耶?]
八大山人传 江阴陈鼎定九留溪外传
八大山人,明宁藩宗室,号人屋。“人屋”者,“广厦万间”之意也。性孤介,颖异绝伦。八岁即能诗,善书法,工篆刻,尤精绘事。尝写菡萏一枝,半开池中,败叶离披,横斜水面,生意勃然;张堂中,如清风徐来,香气常满室。又画龙,丈幅间蜿蜒升降,欲飞欲动;若使叶公见之,亦必大叫惊走也。善诙谐,喜议论,娓娓不倦,常倾倒四座。父某,亦工书画,名噪江右,然喑哑不能言。
甲申国亡,父随卒。人屋承父志,亦喑哑。左右承事者,皆语以目:合则颔之,否则摇头。对宾客寒暄以手,听人言古今事,心会处,则哑然笑。如是十余年,遂弃家为僧,自号曰“雪个”。未几病颠,初则伏地呜咽,已而仰天大笑,笑巳,忽跿跔踊跃,叫号痛哭。或鼓腹高歌,或混舞于市,一日之间,颠态百出。市人恶其扰,醉之酒,则颠止。岁余,病间,更号曰“个山”。既而自摩其顶曰:“吾为僧矣,何可不以驴名?”遂更号曰“个山驴”。数年,妻子俱死。或谓之曰:“斩先人祀,非所以为人后也,子无畏乎?”个山驴遂慨然蓄发谋妻子,号“八大山人”。其言曰:“八大者,四方四隅,皆我为大,而无大于我也。”
山人既嗜酒,无他好。人爱其笔墨,多置酒招之,预设墨汁数升、纸若干幅于座右。醉后见之,则欣然泼墨广幅间,或洒以敝帚,涂以败冠,盈纸肮脏,不可以目。然后捉笔渲染,或成山林,或成丘壑,花鸟竹石,无不入妙。如爱书,则攘臂搦管,狂叫大呼,洋洋洒洒,数十幅立就。醒时,欲求其片纸只字不可得,虽陈黄金百镒于前,勿顾也。其颠如此。
外史氏曰:山人果颠也乎哉?何其笔墨雄豪也?余尝阅山人诗画,大有唐宋人气魄,至于书法,则胎骨于晋魏矣。问其乡人,皆曰得之醉后。呜呼!其醉可及也,其颠不可及也!
[张山来曰:予闻山人在江右,往往为武人招入室中作画,或二三日不放归。山人辄遗矢堂中,武人不能耐,纵之归。后某抚军驰柬相邀,固辞不往。或问之,答曰:“彼武人何足较?遗矢得归可矣。今某公固风雅者也,不就见而召我,我岂可往见哉?”又闻其于便面上,大书一“哑”字,或其人不可与语,则举“哑”字示之。其画上所钤印,状如屐。予最爱其画,恨相去远,不能得也。]
圆圆传 陆次云云士北墅绪言
圆圆,陈姓,玉峰歌妓也,声甲天下之声,色甲天下之色。崇祯癸未岁,总兵吴三桂慕其名,赍千金往聘之,已先为田畹所得。时圆圆以不得事吴怏怏也,而吴更甚。田畹者,怀宗妃之父也,年耄矣。圆圆度《流水高山》之曲以歌之,畹每击节,不知其悼知音之希也。
甲申春,流氛大炽,怀宗宵旰忧之,废寝食。妃谋所以解帝忧者于父,畹进圆圆。圆圆扫眉而入,冀邀一顾,帝穆然也。旋命之归畹第。
时闯师将迫畿辅矣,帝急召三桂对平台,锡蟒玉,赐上方,托重寄命,守山海关。三桂亦慷慨受命,以忠贞自许也。而寇深矣!长安富贵家胥皇皇,畹忧甚,语圆圆。圆圆曰:“当世乱而公无所依,祸必至,曷不缔交于吴将军,庶缓急有借乎?”畹曰:“斯何时,吾欲与之缱绻,不暇也。”圆圆曰:“吴慕公家歌舞有时矣,公鉴于石尉,不借人看,设玉石焚时,能坚闭金谷耶?盍以此请?当必来,无却顾。”畹然之,遂躬迓吴观家乐。吴欲之而固却也,强而可。至则戎服临宴,俨然有不可犯之色。畹陈列益盛,礼益恭。酒甫行,吴即欲去。畹屡易席,至邃室,出群姬调丝竹,皆殊秀。一淡妆者,统诸美而先众音,情艳意娇,三桂不觉其神移心荡也,遽命解戎服,易轻裘,顾谓畹曰:“此非所谓圆圆耶?洵足倾人城矣!公宁勿畏而拥此耶?”畹不知所答,命圆圆行酒。圆圆至席,吴语曰:“卿乐甚?”圆圆小语曰:“红拂尚不乐越公,矧不迨越公者耶?”吴颔之。酣饮间,警报踵至,吴似不欲行者,而不得不行。畹前席曰:“设寇至,将奈何?”吴遽曰:“能以圆圆见赠,吾当保公家,先于保国也。”畹勉许之。吴即命圆圆拜辞畹,择细马驮之去。畹爽然,无如何也。
帝促三桂出关,三桂父督理御营名骧者,恐帝闻其子载圓圆事,留府第,勿令往。三桂去,而闯贼旋拔城矣。怀宗死社稷。李自成据宫掖,宫人死者半,逸者半。自成询内监曰:“上苑三千,何无一国色耶?”内监曰:“先帝屏声色,鲜佳丽。有一圆圆者,绝世所希,田畹进帝,而帝却之。今闻畹赠三桂,三桂留之其父吴骧第中矣。”是时骧方降闯,闯即向骧索圆圆,且籍其家,而命其作书以招子也。骧俱从命,进圆圆。自成惊且喜,遽命歌。奏吴歈,自成蹙额曰:“何貌甚佳而音殊不可耐也!”即命群姬唱西调,操阮、筝、琥珀,己拍掌以和之,繁音激楚,热耳酸心。顾圆圆曰:“此乐何如?”圆圆曰:“此曲只应天上有,非南鄙之人所能及也!”自成甚嬖之,随遣使以银四万两犒三桂军。
三桂得父书,欣然受命矣,而一侦者至,询之曰:“我家无恙耶?”曰:“为闯籍矣!”曰:“吾至当自还也。”又一侦者至,曰:“吾父无恙耶?”曰:“为闯拘絷矣!”曰:“吾至当即释也。”又一侦者至,曰:“陈夫人无恙耶?”曰:“为闯得之矣!”三桂拔剑砍案曰:“果有是,吾从若耶?”因作书答父,略曰:“儿以父荫,待罪戎行,以为李贼猖狂,不久即当扑灭。不意我国无人,望风而靡。侧闻圣主晏驾,不胜眦裂!犹意吾父奋椎一击,誓不俱生,不则刎颈以殉国难。何乃隐忍偷生,训以非义?既无孝宽御寇之才,复愧平原骂贼之勇。父既不能为忠臣,儿安能为孝子乎?儿与父决,不早图贼,虽置父鼎俎旁以诱三桂,不顾也。”随效秦庭之泣,乞王师以剿巨寇,先败之于一片石。
自成怒,戮吴骧并其家人三十余口,欲杀圆圆,圆圆曰:“闻吴将军卷甲来归矣,徒以妾故,又复兴兵。杀妾何足惜,恐其为王死敌不利也!”自成欲挈圆圆去。圆圆曰:“妾既事大王矣,岂不欲从大王行?恐吴将军以妾故而穷追不已也。王图之,度能敌彼,妾即褰裳跨征骑。”自成乃凝思。圆圆曰:“妾为大王计,宜留妾缓敌,当说彼不追,以报王之恩遇也。”自成然之,于是弃圆圆,载辎重,狼狈西行。是时也,闯胆已落,一鼓可灭。三桂复京师,急觅圆圆。既得,相与抱持,喜泣交集,不待圆圆为闯致说,自以为法戒追穷,听其纵逸而不复问矣。
旋受王封,建苏台、营郿邬于滇南,而时命圆圆歌。圆圆每歌《大风》之章以媚之。吴酒酣,恒拔剑起舞,作发扬蹈厉之容,圆圆即捧觞为寿,以为其神武不可一世也。吴益爱之,故专房之宠,数十年如一日。其蓄异志,作谦恭,阴结天下士,相传曰“多出于同梦之谋”。而世之不知者,以三桂能学申胥以复君父大仇,忠孝人也。曷知其乞师之故,盖在此而不在彼哉?厥后尊荣南面三十余年,又复浪沸潢池,致劳挞伐,跋扈艳妻,同归歼灭,何足以偿不子不臣之罪也哉?
陆次云曰:语云“无征不信”,圆圆之说有征乎?曰:有。征诸吴梅村祭酒伟业之诗矣。梅村效《琵琶》《长恨》体,作《圆圓曲》以刺三桂曰:“冲冠一怒为红颜。”盖实录也。三桂赍重币,求去此诗,吴勿许。当其盛时,祭酒能显斥其非,却其赂遗而不顾,于甲寅之乱,似早有以见其微者。呜呼!梅村非诗史之董狐也哉!
[张山来曰:吴三桂未叛时,予读祭酒《圆圆曲》,不解所谓。甲寅后,友人因为予言其故,深服先生先见之明。今读此传,益知《圆圆曲》之妙也。
又曰:唐陈鸿作《长恨传》,白居易因谱为歌。今云士乃因歌作传,详略之际,较之前人稍难,诚足辉映后先矣。]
啸翁传 陈鼎定九留溪外传
啸翁者,歙州长啸老人汪京,字紫庭,善啸,而年又最高,故人皆呼为“啸翁”也。
啸翁尝于清夜独登高峰颠,豁然长啸,山鸣谷应,林木震动。禽鸟惊飞,虎豹骇走,山中人已寐者,梦陡然醒;未寐者,心悚然惧,疑为山崩地震,皆彷徨罔敢寝。达旦,群相惊问,乃知为啸翁发啸也。啸翁之啸,幼传自“啸仙”。能作鸾鹤凤凰鸣,每一发声,则百鸟回翔,鸡鹜皆舞。又善作者龙吟,醉卧大江滨,长吟数声,鱼虾皆破浪来朝,鼋鼍多迎涛以拜。
他日,与黄鹤山樵、天都瞎汉,潇湘渔夫、虎头将军十数辈,登平山六一楼,拉啸翁啸。啸翁以齿落固辞,强而后可。初发声,如空山铁笛,音韵悠扬。既而如鹤唳长天,声彻霄汉。少顷,移声向东,则风从西来,蒿莱尽伏,排闼击户,危楼欲动。再而移声向西,则风从东至,訚然荡然,如千军万马,驰骤于前,又若两军相角,短兵长剑紧接之势。久之,则屋瓦欲飞,林木将拔也。于时炷香烬,而啸翁气竭,昏仆于地。众客大惊,亟呼山僧,灌以沸水,半晌乃苏。——归而月印前溪矣。
啸翁能医,工画,善歌;垂八十,声犹绕梁云。
外史氏曰:古善啸者称孙登,嗣后寥寥,不见书传。迨至我朝,称善啸者,洛下王、昭阳李而已。然予尝一闻之矣。第未知与苏门同一音响否?昨闻啸翁之啸,则有变风云、动山岳之势,大非洛下者可几及也。岂啸翁之啸,直接苏门者耶?
[张山来曰:予遇啸翁,欲闻其啸,翁以齿豁辞,不意其在平山发如许高兴。惜予不及知也!]
客窗涉笔 伕名 大有奇书选本
康熙间,天津城外有旅店。其后一室,夜多鬼,店主键其门。时有优人至其家,人无宿处,欲入此室。店主告以故。其扮净者云:“无惧,吾能服之。”众饮酒,半醉,各归寝。扮净者取笔涂赤面,着袍靴,装关公。丑涂墨面,持刀装周仓;小生白面,持印作关平,左右立。关正坐,点烛若看兵书状。顷之,炕后一少妇出,前跪呼冤。装关公者,心慑不能言。扮周仓者,厉声问:“有何冤?可诉上!”妇指炕者再,周又厉声云:“汝且去,明日当伸若冤。”妇拜谢,忽隐去。至明日,三人启炕砖视之,下果有一尸。询店主,云:“此屋本一富家者,前年迁去,某赁之,其邻右云,屋主向有一妾,后不复见,殆冤死耶?”众云:“今夜必复至,当细询之。”至夜,三人仍装像于室,众伏户外伺之。初更,妇人又自炕后出,怒指三人云:“吾以汝为真关君,特与诉冤。汝辈何能了吾事?”乃披发吐舌灭灯而去。众大惊,三人不敢复入室。
[张山来曰:此鬼谬矣!即非真关君,宁不可借其力以鸣于官而究其冤耶?]
康小范言其伯父讳元积者,顺治辛丑进士,自幼能知前事。方诞生时,与同辈三人,皆沙门中道履坚粹者。冥主赐以进贤冠,绣紫衣,礼而遣之。至一桥,有以杯茗进,同辈饮之,某独疑而置之,遂别去。某困诸生久,每思及此,曰:“吾既紫绣来,阎老非谑我者!”后登进士,谢恩之日,班次中遇两同年,面目宛然当日两僧与偕来者。询之两君,则皆惘然,想即桥上杯茗为之蔽也。
崇祯末,张献忠屠戮楚中。麻城人为贼所杀,魂走川中,不自知其死也,急欲东归。每至途中,辄为风吹转。夜行三载,终不得归。于是闻风声,即伏地握草木根,乃不复回。将至故邑,城门尚闭,于岳庙后少憩。见有一神,奉簿登殿,向岳帝云:“与麻城梅某一子。”帝云:“此人孽重,不得有子。”神又云:“天曹所命,不敢违。”判官持一簿向帝云:“梅某于某日,见一冻人,买一草束烘之得活,是当得子。”帝云:“可将坐庙旁人与之。”四五人拽是人行。是人呼云:“我人也,何投胎之有?”众笑曰:“汝是人,何畏风夜行耶?”是人始悟已为鬼。至殿上,又云:“某即投胎,不愿之梅某家,向识其人,何可为若儿?”判官云:“但往为若儿,有好处。”是人记所言,数人押至梅某家。梅某妇产一儿,即能言,家人以为怪,欲杀之。儿述前生,并托生事,梅惊异。于是力行善,抚子成人,今尚在也。康熙丙辰二月,施溥霖言之。
[张山来曰:方岳帝未奉天曹命时,梅某妇已有孕矣,岂预知有投胎者耶?此与回生者胸前微温,同不可解也。]
闻见卮言 嘉善顾珵美辉六大有奇书选本
顺治甲午正月,四明一士人金良者召仙。仙大书乩云:“解元金良”。士人大喜,及开榜,解元乃钟朗也。盖“钟”字旁有“金”字,“朗”字字旁有“良”字,神仙之游戏耳。然金君于次科亦即中式。
晋时义兴善权寺,雷震其柱,题字凡三:一曰“诗米汉”,一曰“射钩记”,一曰“谢君之”;皆大书,可径尺,非篆非隶,深入木理。正统间,周文襄公命试削之,字随削而入。乡人摹搨,云佩之可以愈瘧。宋祥符间,岳州玉贞观,雷书一柱曰“谢大仙人”。问乩仙,曰:“雷神之名也。”本朝顺治间,福州饥,昼锦坊有卖米者,雷震死其三人,有字大书尸上,其文曰“兴口月癶康口月癶昼”。无人识者。人题之于万寿塔壁。夜有蜘蛛垂丝于字之中,直贯而下,视之,乃“米中用水,康中用木查”九字也。询知其人平日果然,天诛不爽矣。
[张山来曰:予曩在鸠兹市上,曾见破书一帙,所记皆雷事。其中雷书甚多,以其近于荒唐,未之购也。由今思之,仍当以数十文买之。今亦不知在否矣。]
樵书 萧山来集之元成大有奇书选本
樵川吴生善请仙。顺治丁酉,督学岁试将及,数子问场中题,书曰:“尹字带儿孙,一旦不离心。”复问:“次题出经题否?”曰:“否否否!”比入试,首题是“得见君子者斯可矣。”至“得见有恒者斯可矣”,乃知“尹字儿孙”,“君子”也;“一旦心”,“恒”字也。次题“乐正子强乎”三段,三“否”字也。同时有武学生,亦问试题,书四语曰:“二人并肩,不缺一边。立见其可,十字撤添。”及入试,论题乃“天下奇才”四字。始悟“二人并肩”,“天”也;“不缺一边”,“下”也;“立见其可”,“奇”也;“十字撤添”,才也。拆字巧妙如此,非仙语不能到也。
康熙己酉科,山阴袁显襄,叩乩仙,问场中题目。批云:“不可语。”曰:“然则终无一言耶?”曰:“题目即在不可语上。”曰:“乞明示之。”批一“署”字。出题乃“知之者”一节,有四“者”字,且在“不可语上”一章之上。袁遂获隽。
贵州番民杂处,多閟术,能以木易人之足。有郡丞某过其地,记室二人从游其地,寓于客邸。一人与妇人淫,其夫怨之,易其一足。一人不与妇淫,其妻怨之,易其一足。明日踯躅于庭。丞知,逮其人,始邀归作法,而足如故。
[张山来曰:淫其妇而仅易其足,可谓罪重而罚轻矣。]
钱塘于生三世事记 毗陵陈玉璂椒峰学文堂集
钱塘于生某,忠肃公裔孙也。笃行,不妄言。虽盛暑不解衣带。每沐浴,必深自蔽匿。人怪之。一日浴昭庆寺僧寮,同学蔡生者,排户逼视,见其两腋间,肌寸许,左豕右蛇,豕鬣而蚴,蛇麟麟然。
生泣下,已乃曰:“此予三生业也,于今犹不忘。予初为豕,甚憎其生,既就死,极梃刃汤火,神识终不去。已为蟒蛇,在岩穴下,自顾狞恶,时掩藏则口苦饥;百虫啐腥,附于甲,立啖尽。已念业益重,间日食一大禽。又念杀生无已时,誓日饮水。又念毒涎入水杀鱼蚌,误饮人杀人,慨然曰:『生而害生,曷不死?』遂引首于山,曝烈日中以死。见冥官,曰:『汝有人性,重生命,舍生。当拔汝为人。』”言罢,生又泣曰:“予未尝以告妻子,今亦无用自匿矣。”蔡闻言悚然,因语于李九来,笔之书。
陈子曰:轮回果报,为浮屠家说,予不乐道。阅《太平广记》诸书,载此类甚多,亦不之信。今九来亲得之其友,可无疑。嗟乎!物类以不嗜杀而得为人,人嗜杀将不得复为人,亦理有必然者。金坛某巨公死,距百里许,农家适产牛,见腹下殊毛,若书某公姓名。众骇语,闻其子,鬻归,闭之别室,以终其年。予闻之巨公姻党,亦无足疑。夫天下之为乱臣贼子者多矣,岂能尽执其人而刀锯鼎烹之?故往往有逃于法者。苟非有冥报,使计穷力竭,贿赂无所施,干请无所用,人亦何惮而不为乱臣贼子?故冥报者,所以济国法之穷也。吾友魏冰叔作《地狱论》,其说实有稗于世道人心,当书此文质之。
[张山来曰:余曾作《轮回说》,谓人为异类,世苟不知,便不足以为戒,故必毛上成字方可耳。]
活死人传 陈鼎定九留溪外传
活死人,姓江,四川人,名本实。家素封。明亡,散家财,弃妻子,入终南学仙。十年得其道,遂遨游四海。既而止妙高峰,从阎老人结庐炼金丹。又十年,丹成。
座下弟子百余人,推荆溪陈留王为首,能驾云往来,能水面上立,能峭壁间行。尝缚虎为骑,出入市中。活死人怒,呼而责之曰:“所贵乎道者,清净无为也。无为而至于无声,方臻众妙之门。故曰『有声之声,延及百里;无声之声,延及四海。』今汝所行,皆有为也。有为则骇世惑俗,岂清净道哉?”于是陈留王乃尽弃其术,掩关息坐。三年,然后请见。活死人大悦,曰:“子可以授吾大道矣!”
既授,乃集群弟子告曰:“吾闻『成功者退』。今吾道既已得人,吾将隐矣。”乃命掘一土穴山半,仅可容身。活死人入居之,命以土掩,毋使有隙,但朝夕来呼吾可耳。既埋,群弟子如命,朝夕往呼之。活死人在土中,必大声应。三年,呼之不应矣。群弟子乃树以碣,曰“活死人之墓”。
外史氏曰:神仙多为骇世惑俗之事,活死人既怪其弟子骇世惑俗,何为活埋土穴,而使呼之应之三年之久耶?岂夫子所谓索隐行怪者,即世之所谓神仙耶?
[张山来曰:活埋土穴中,令人呼之而应,此当是其弟子辈故为此言以骇世耳,未必果有其事也。]
义牛传 陈鼎定九留溪外传
义牛者,宜兴桐棺山农人吴孝先家水牯牛也。力而有德,日耕山田二十亩,虽饥甚,不食田中苗。吴宝之,令其十三岁子希年牧之。希年跨牛背,随牛所之。牛方食草涧边,忽一虎从牛后林中出,意欲攫希年。牛知之,即旋身转向虎,徐行啮草。希年惧,伏牛背不敢动。虎见牛来,且踞以俟,意相近即攫牛背儿也。牛将迫虎,即遽奔以前,猛力触虎。虎方垂涎牛背儿,不及避,蹼而仰偃隘涧中,不能辗。水壅浸虎首,虎毙。希年驱牛返,白父,集众舁虎归,烹之。
他日孝先与邻人王佛生争水。佛生富而暴,素为乡里所怨,皆不直之,而袒孝先。佛生益怒,率其子殴死孝先。希年讼于官。佛生重赂邑令,反杖希年。希年毙杖下,无他昆季可白冤者。孝先妻周氏,日号哭于牛之前,且告牛曰:“曩幸借汝,吾儿得免果虎腹。今且父子俱死于仇人矣!皇天后土,谁为我雪恨耶?”牛闻之,大怒,抖搜长鸣,飞奔至佛生家。佛生父子三人,方延客欢饮,牛直登其堂,竟觝佛生,佛生毙;复觝二子,二子毙。客有持杆与牛斗者,皆伤。邻里趋白令,令闻之,怖死。
外史氏曰:世之人子不肖,父仇不能报者比比矣。乃是牛竟能为吴氏报两世杀身仇。噫,牛亦勇矣哉!宜乎令闻之怖死也。
[张山来曰:牛之为物,虽巍然一躯,然观其状,大抵顽而不灵。今此牛独能为主报两世之仇,复怖死一贪墨吏,殆所谓“犁牛之子骍且角”者也。]
虞初新志卷十二
邵士梅传 上海陆鸣珂次山古今文绘
邵士梅,号峄晖,山东济宁州人也。其前身为高小槐,本高家庄人,向充里正,急公守法,不苛索民间一钱。病革时,见二青衣人,如公差状,令谨闭其目,挟与俱行。行甚捷,唯闻耳边风涛声。少顷,至一室,青衣已去,目顿开,第见二妪侍房帷间,则已托生在邵门矣。口不能言,心辄自念,觉目中所见,栋宇器物,骤然改观。即手足发肤,何似非故我也?至二三岁能言时,辄云“欲上高家庄高家庄”云。父母怪而叱之曰:“儿妄矣!高家庄安在?”及出就外傅,间以语傅。傅曰:“此子前身事,宜秘之。”遂不复言。
己亥成进士,改授登州郡博。适奉台檄,署篆栖霞,道经高家庄,市井室庐,宛然如昨。因集土人而问之曰:“此地曾有高小槐乎?”曰:“有之,去世已历年所矣。”及询其殁时月日,与士梅生辰无异。遂告之故。觅其子,一物故,一他出,唯一女适人,相距里许。呼与语,语及少时膝下事,甚了了。并访里中诸故老,其一尚存,皤皤黄发,年九十余矣。相见道故旧,欢若平生。士梅因恍然有得,半生疑案,从此冰消。乃赋诗云:“两世顿开生死路,一身会作古今人。”遂捐资置产,厚恤其家。
后俸满量移,作令吴江。吴中人士,盛传其事。余初未之信也。适登州明经李曰白为余同年曰桂胞弟,便道过访。余偶言及,曰白曰:“得非我登州邵峄晖先生乎?其事甚真,余所稔闻。”因述邵在登时,尝以语同官李簠,簠以语曰白者,缕悉如此。余稍铨次其语,为立小传。夫高小槐一里正耳,片善之积,尚能死无宿孽,生得成名,况其他哉?云间野史陆鸣珂撰。时康熙七年五月晦日也。
[张山来曰:观里正之善者,其福报如此,其恶者,来生从可知矣!]
彭望祖传 陈鼎定九留溪外传
彭望祖,名远,江西人。幼端方沉静,寡言笑。弱冠举诸生,从师读书西山草庵中。冬月,有道士衣单麻衣,冒大雪来求宿,忽病足不能起。望祖怜之,日分饮食奉之。三年,道士足愈,起谢曰:“吾受郎君惠厚矣!无以报。”出丹书三卷授之,曰:“读之可证飞仙。”遂去,不复见。
望祖得其书,熟读之。明亡,弃举子业,来游江南。顺治中,京口明经张行贞延为孺子句读师,宾主甚相欢。他日饮青梅下,行贞盛言闽粵鲜荔之美,恨不得啖。望祖曰:“是固无难致也。”行贞曰:“噫!先生何云不难哉?固无论山川险阻,第相去数千里,即使策骏马乘传,日夜兼程,行至此,亦槁矣!”望祖唯唯。
抵暮,行贞入,望祖命童子洒扫书舍,庀香具法坛,戒童子先寝。童子慧,怪之,假寐,窃起窥。望祖于箧中取草龙一具,祭于坛。须臾,龙忽蠕然,鳞甲爪牙皆动。望祖乘之腾去,不半夜归矣。龙两角挂累累,皆鲜荔也。乃撤坛,收草龙置箧中,而东方已白。呼童子起,进之。行贞大骇,诘童子,童子具以告。于是行贞知望祖有神术,谨事之。岁余,望祖忽于午夜出草龙,收行旅琴剑书箧挂于上,乘之而去,不知所终。
外史氏曰:神仙固多幻术也,往往以幻术游戏人间,第无缘值之耳。或曰:“望祖特术士耳,非神仙也。”虽然,数千里不半夜而往还,即谓之神仙也亦宜。
[张山来曰:余尝羡左慈于盂中钓松江四腮鲈鱼,今望祖尚有借于草龙,犹觉逊一筹也!]
程弱文传 会稽罗坤宏载古今文绘
弱文程氏,名璋,歙人程某之女也,其母梦吞花叶而生。幼极颖慧,九岁即好弄翰墨,工诗文,日摹《曹娥》《麻姑》诸帖,书法尤称精楷。性复喜植花,更爱花叶,能于如钱莲叶,熨制为笺,书《心经》一卷。
及笄,适里人方元白,伉俪甚欢。元白偕友人吴某,作客广陵。弱文忧形颜色,不能自已。尝作诗文,缄寄元白,元白开缄,辄闭户欷歔,怅惋累日。一日平头复持缄至。友人伺其出,私启视之。乃制新柳叶二片,翠碧如生,各书绝句一首。其一曰:“杨柳叶青青,上有相思纹。与君隔千里,因风犹见君。”其二曰:“柳叶青复黃,君子重颜色。一朝风露寒,弃捐安可测?”又有《染说》一编、《原愁》一则寄元白,文情绵恻,媚楚动人。
年二十一而卒。著有文集数卷,歙人有传之者。元白伤悼过情,终不复娶,亦不复作客,遂入天台山为名僧焉。
[张山来曰:吾邑有此闺秀,当访购其集而表章之。]
薜衣道人传 陈鼎定九留溪外传
薜衣道人祝巢夫,名尧民,洛阳诸生也,少以文名。明亡,遂弃制艺,为医,自号薜衣道人。得仙传疡医,凡诸恶疮,傅其药少许,即愈。人或有断胫折臂者,请治之,无不完。若刳腹洗肠,破脑濯髓,则如华陀之神。
里有被贼断头者,头已殊,其子知其神,谓家人曰:“祝巢夫,仙人也,速为我请来。”家人曰:“郎君何妄也?颈不连项矣,彼即有返魂丹,乌能合即离之形骸哉?”其子固强之而后行。既至,尧民抚其胸曰:“头虽断,身尚有暖气。暖气者,生气也;有生气,则尚可以治。”急以银针纫其头于项,既合,涂以末药一刀圭,熨以炭火。少顷,煎人参汤,杂他药,启其齿灌之。须臾,则鼻微有息矣。复以热酒灌之,逾一昼夜,则出声矣。又一昼夜,则呼其子而语矣。乃进以糜粥,又一昼夜,则可举手足矣。七日而创合,半月而如故。举家拜谢,愿以产之半酬之。尧民不受。后入终南山修道,不知所终。无子,其术不传。
外史氏曰:世称华佗为神医,能破脑剜臂,然未闻其能活既杀之人也。乃尧民能之,不几远过于佗耶?孰谓后世无畸人哉!
[张山来曰:理之所必无,事之所或有。存此以广异闻可耳。
又曰:使我得遇此公,便当以师事之。]
刘医记 晋陵陈玉璂椒峰学文堂集
刘云山,万历间医也,然当时其术未行,身死三十七年,而名始著。陈子闻之曰:“异哉!理可信哉?”客曰:“杭州巨室某者,子患恶疾,垂毙,其家已环而哭之。有一医突至,曰:『我刘云山也。』视毕而病者愈。赠以金,不受去,曰:『他日晤我于毗陵城之司徒庙巷。』逾月,巨室子果至,觅云山,巷之老人曰:『子谬矣!云山死且三十七年矣。然云山生时信鬼神,曾梦授斯庙之神,募钱尚书地以广其祠宇,因自为像于神旁,其形容尚可识也。』巨室子跃入,惊顾骇愕,抱其像哭泣而去。由是吾郡之人,观者,拜者,祭祷者,奔走无虚日,亦复有验。”
陈子闻之曰:异哉!理可信哉?虽然,使云山之术,得展于生时,吾固知云山之志可毕也。乃负其术而不遇其时,此云山之所以至死而犹不肯泯没者乎?虽其事近于荒唐怪异,君子亦当悯其志而姑信之也。康熙四年三月某日记。
[张山来曰:艺术果精,其为神也固宜。]
湖堧杂记 陆次云云士本书
净慈寺罗汉,其始止十八尊:吴越王梦十八巨人,而范其像。南宋时,僧道容增塑至五百尊,覆之以田字殿,殊容异态,无一雷同。焚香者按己年齿,随意数之,遇愁者愁,遇喜者喜。按罗汉之异,不止一端。烟霞洞后石壁,有石罗汉六尊,亦见梦于吴越王,乞完聚同气。王为补刻其一十二。又《愿云现果录》载:明时休宁赵贾,出海病疽,同舟者弃之穷岛。赵苏,匍匐至一大寺,见有异僧,问彼沙弥,知为罗汉。贾向一僧求其送归,僧曰:“可入袖中。”即越海掷贾室中,飘然竟去。贾还,捐资造建初寺,画神僧之事于壁,以彰佛力。又明季太仓有一巨姓,老年无子,斋十万八千僧讫,有十八异僧,复来求食,家僮拒之。一僧竟入堂中,以指濡唾作行书书其几曰:“十八高人特地来,谓言斋罢莫徘徊。善根虽种无余泽,连理枝头花未开。”随书随成金字。家僮惊报,主人急出,僧已逝矣。巨姓顶礼诗几,积诚一载,忽见“未”字转动,自下而上,竟成“半”字,遂得一女。
明末,净寺一僧尝昼寝,梦伽蓝语之曰:“有张姓新贵人至矣,急迎之!”僧惊寤,旋往山门物色,见一书生倚松太息。僧询之曰:“君得无张姓某名乎?”书生曰:“然!”僧急拉之曰:“新贵人盍过我?”书生急谢曰:“公勿误!我乃不取科举秀士也。今八月初六日矣,诸试俱毕,无计观场,过此排闷,安得为新贵人耶?”僧曰:“君之为新贵人,神告之矣。未录科,易事耳,吾为尔续取!”书生曰:“续取须金。”僧曰:“吾为若输金?”书生曰:“吾观场无费,不如休也。”僧曰:“吾为若措费,第得科名后无相忘足矣。”书生曰:“斯何敢?”僧续名为投卷、市参、授餐、僦寓。场事毕,又为卜筊于伽蓝,得大吉,益喜跃。榜将发,拉书生曰:“君候放榜,当必在我舍。”书生曰:“公无虑,我舍公,将安归?”于是轰饮彻夜,将旦,僧先入城观揭榜,果见姓名高列矣。驰归拉生赴宴。至则再视,视上名虽是而籍则非,相顾错愕。生甚惭而僧甚悔,各不复顾,分道叹息而去。
[张山来曰:此当是寺僧平时势利炎凉,故伽蓝恶而戏之耳。]
高丽寺者,高丽国王为某世子所建也。宋神宗时,国王尝祈嗣于佛,得一子,昼夜啼,唯闻木鱼声则暂止。有声自空中来,或远或迩,王命寻声所自起,愈寻愈遥。渡海而南,倾耳清听,得之于武林镜湖之畔。一僧端坐招提,静宣贝叶,击鱼按节,梵韵清扬。使者敬礼僧前,请涉朝鲜以疗世子。僧曰:“世子云何?”使告以故,且曰:“其臂间湛然有『佛无灵』字,佛之所賜,而题识谓之无灵,此何说欤?”僧曰:“异哉!为尔往视。”渡海见王。王出世子,僧合掌作礼,世子笑而颔之。王异之,问何故,僧曰:“王之世子,吾师也。吾师曾为比丘矣。其先盖舆夫也。肩舆得金,自给之外,每以余资投井底,积既久,金益多,出金建剎于湖上,遂为释。吾钦其德为之徒。乃师一年跛,明年盲,三年为雷击以死。吾深不平,因濡笔题“佛无灵”字于其臂。孰意其生于此欤?”王曰:“审如是乎?佛有灵矣!彼种种者,安知非夙生之孽,并报一世,而后偿其善果乎?”因为建寺于其旧地,颜曰“高丽”,且进金塔以表奇。因志失载,碑不存矣,余纪其略以貽主僧。今寺唯无梁殿尚在,人比之鲁灵光云。
[张山来曰:使其徒不于臂间书“佛无灵”三字,則佛竟无灵矣。]
三茅观,踞吴山之最胜。按《茅山志》记茅君示现,以云气为衣服,而不辨眉目。一道士曾于观前见一幻影,与此说符,是灵奇不独茅山矣。观中张三丰曾来寄迹,故于其左肖三丰像,建三仙阁。中坐仙,平平耳;左立仙,首戴笠,玉质亭亭,扶杖欲出;右睡仙,侧卧覆衾,曲肱加枕,如得五龙蛰法,而呼吸有声也。其境不凡,故仙踪恒集。万历时,有凌姓医者,事仙最虔,每以针术施人,而不孳孳于利者。过观中,见群乞儿席地会饮,候值隆冬,同云欲雪,丐者且袒臂裸襟,握拳射覆。凌异而视之。丐者授以一脔。凌曰:“吾不茹。”酌以一盏。凌曰:“吾不饮。”问何故,曰:“以奉仙故。”一丐曰:“勿强之。我辈醉,宜归矣!”飘然而散。所遗在地数荷叶,鲜翠如盘,似倾露珠而新出水者。凌思木叶尽脱时焉得有此?丐者殆真仙,而以此貽我也?拜而收之,珍藏什袭。每行针,先以针针叶上,疗疾即愈;人拟之徐秋夫。至今其裔以针名世。
一亩田,在武林门内。有谁庵者,僧静然主之。静然晨夕焚修,诵经不怠。于顺治戊子元旦,方宣梵呗,有鼠窥于梁。嗣后每叩鱼声,其鼠即至;渐乃由梁及户,由户及几。僧呼:“鼠子,尔来听经耶?”鼠即点头,蹲伏金经之右,经止,乃徐徐去。率以为常,如是逾年。一日者,复来听经。经毕,向僧如作礼状,礼毕,寂然不动。僧抚之曰:“尔圆寂耶?”已涅槃矣。越数日,体坚如石,有旃檀香。僧为制一小龛,塔而瘗之,如浮屠礼。
[张山来曰:余亦曾于讲院听经,竟不解所谓,而妇人女子,见其作点首会意状,殊不可解。然异类往往能之,则妇人女子听经会意,又不足奇矣。]
吴山之最胜者,曰紫阳山。径曲奥,石玲珑,洞幽閴,水潺湲,岩秀刻,故米芾书其石曰“吴山第一峰”。仙境也,真仙出焉。宋嘉定间,有丁野鹤者全真其处。山麓有善姓,恒斋丁。一日丁受斋,不即去。忽有无赖子数辈,掖一垂毙乞儿,投其家,众急走。无何乞儿毙矣,善姓遽急,丁曰:“无恐,盍闭我于静室,闻弹指声,方出。”俄而无赖之众复轰然集矣,声以毙命,裂眦攘臂,正欲劫其资,而毙者倏然自地起,趋出户。众呼之不应,拉之不止,追之不可及也;归于无赖之家,复告毙。众错愕,急散去。而丁弹指出室中,谢善姓,不复至矣。人由是知丁之奇。未几,召其妻王守素,付偈与别曰:“懒散六十年,妙用无人识。顺逆两俱忘,虚空镇长寂。”抱膝而逝。守素遂漆其尸,遗蜕尚在,不异生平。其妻后亦证道云。
[张山来曰:此日假人命最多,安得丁仙遍满人间也?]
崇祯末年,有江右客,寓珠宝巷。携一硃盒,中藏碧草一本,上有生就小龙,其大如指,长逾三寸,光似淡金,鳞角爪牙,无一不备,循枝盘绕,气色如新。博物者不知其所从出。时潞王播越在浙,售其府中。按潞王名敬一,精通释典,名潞佛子。工书善画,尤精于兰,至今有石刻留虎跑寺。制为“潞琴”,前委两角,材最精良。其府中颇蓄异物。有拂水石,有竹节盆,其大如轮;有纯阳像,乃仙笔也,风右则须飘而左,风左则须飘而右;有舍利一颗,晦夜放光,视其燥湿,可占晴雨;有四面观音一尊,得之大鳖腹中者,王之绣佛长斋,从剖鳖得佛像始。而后陵谷变迁,不知其乌有矣。
藩司治前有百狮池。甚深广。顺治八年季冬,群儿绕栏嬉戏,忽见赤蟹浮于池上。共讶严寒焉得有此?遂钩取之。有囊吞钩而起,举之甚重,视之,一肢解人也。急报藩伯,藩伯陈姓,曰:“蟹具八足,此间岂有行八之人,与名八之地乎?”一卒曰:“去司不远,八足子巷中有丁八。”藩伯曰:“速捕之!”至则遁矣。廉得巷中有皮匠妇,与丁八有私,而匠复数日不见,邻人疑而举之。捕匠妇,一讯而伏,诚与丁八成谋,以皮刀磔匠而沉之池,将偕奔而未迨也。狱成,究不得八。藩伯旋开府粵西,偶至一山寺,寺僧具迎。随开府者一童子,忽执一僧曰:“杀人丁八在是矣!”僧失色。开府曰:“若安识之?”童子曰:“余邻也,虽变服而貌不可变。”童子盖浙人,而挈之以适粤者也。既得八,械送之浙,同伏法。穷凶冤债,虽髡发万里之外,其能避乎?
武林山之最高者,独推五云。唯高斯寒,故宋时山僧,每在腊前进雪。崇祯癸未,时当重九,有数书生,约登此山,以作龙山之会。贾勇而上,休息庙中,为时正早。庙祀五通之神。一生戏拈神筄卜曰:“我辈今日得入城否?”筄语答以“不能”。书生睨视阶晷,大笑曰:“何神之有灵,劾尚未午,而云我辈不得归家耶?”随步下。至一溪头,见双鲫游泳,迥异凡鱼,书生共下捕之。或远或近,或潜或跃,或入手中,泼剌又去。书生以必得为期,脱衣作网,濡手沾足,良久得之,贯以柳枝。携出山麓,至南屏酒家,而月上东山,禁门扃钥矣。因命童子烹鱼取醉,遣此良夜。童子谓鱼游釜中,久之不熟,命童子添薪益火,而其游如故。又加踊跃,有碎釜声。书生急往视之,俨然鱼也,取出乃木筄耳。因共惊悔。翌日归筄庙中,以牲醴祷神而去。
超山在皋亭山北,山不深而穴虎。顺治十八年冬月,有僧闻虎啸,欲拽杖往伏之,竟为所噬。其徒延虎师捕虎。师江右人,捕虎有年矣。初造井,即知当获七虎。每获一虎,乡人赠之以金。其法以羊置井中,鸣以相诱,煮青螺斗许,遍撒山隅。虎至,伥鬼导之。伥见螺,贪剔螺肉,忘为虎护。虎遂孤行,即误入井,虎师遂束之以归。盖僧之徒,隔山遥望,所见如此。越月师云:“今日当获第七虎矣!”乡人益以金为赠。师怀金纵步往视。虎在井中大吼一声,猛如霹雳。忽井外二伏虎,自草中起,各衔师一足,中裂其体而去。夫擒虎乃祛害也,虎宜不能与师仇。而卒为之害者,意者有祛害之心,而因之以为利欤?吁嗟!虎师知虎之死于井中,不知己亦殉于阱外也!
[张山来曰:人为虎所食,其鬼为伥,理应仇虎;乃不唯不仇之而已,而反为之用,何耶?吾乡素多虎,猎师亦必以饵诱伥,然未闻其为虎所害也。]
看花述异记 王晫丹麓霞举堂集
湖墅西偏,有沈氏园,茂才衡玉之别业也。茂才性爱花,自号花遁。园故多植古桂、老梅、玉兰、海棠、木芙蓉之属,而牡丹尤盛。叠石为山,高下互映,开时荧荧如列星,又如日中张五色锦,光彩夺目。远近士女游观者,日以数百。
三月十八日,予亦往观,徘徊其下,日暮不忍归。主人留饮,饮竟,月已上东墙矣。主人别去,予就宿廊侧,静夜独坐。清风徐来,起步阶前,花影零乱,芳香袭人衣裾,几不复知身在人世。
俄见女子自石畔出,年可十五、六,衣服娟楚。予惊问,女曰:“妾乃魏夫人弟子黄令征,以善种花,谓之花姑。夫人雅重君,特遣相迓。”予随问夫人隶何事?曰:“隶春工,凡天下草木花片,数之多寡,色之青白红紫,莫不于此赋形焉。”“然则何为见重也?”曰:“君至当自知。”因促予行。予不得已,随之去。
移步从太湖石后,便非复向路。清溪夹岸,茂林蓊郁。沿溪行里许,但觉烟雾溟濛,芳菲满目,人间四季花,同时开放略尽。稍前一树,高丈余,花极烂熳。有三女子,红裳艳丽,偕游树下,见客亦不避。予叹息良久。花姑曰:“此鹤林寺杜鹃也,自殷七七催开后,即移植此。”又行数里,一望皆梅,红白相间,绿萼倍之。当盛处有一亭,榜曰“梅亭”,亭内有一美人,淡妆雅度,徙倚花侧。予流盼移时,几不能举步。花姑曰:“奈何尔?此是梅妃。梅亭二字,犹是上皇手书。幸妃性柔缓,不尔,恐获罪!”予笑谢乃已。
行至一山,岩壑争秀,花卉殆与常异。听枝上鸟语,如鼓笙簧。渐见朱甍碧瓦,殿阁参差,两度石桥,乃抵其处。相厥栋宇,侈于王者。旁有二司如官署,右曰“太医院”。予大惊讶,问花姑曰:“此处亦须太医耶?”花姑笑曰:“乃苏直耳;善治花,瘠者能腴,病者能安,故命为花太医。”“其左曰『太师府』何?”曰:“此洛人朱仲儒所居也。名单父,善吟诗,亦能种植。艺牡丹,术凡变易千种,人不能测。上皇尝召至骊山,植花万本,色样各不同,賜金千两,内人皆呼『花师』,故至今仍其称。”入门,由西街行百步余,侧有小苑,画槛雕栏。予遽欲进内,花姑虑夫人待久,不令入。予再三强之,方许。及阶,见一花合蒂,浓艳芬馥,染襟袖不散。庭中有美女,时复取嗅之,腰肢纤惰,多憨态。予不敢熟视。花姑曰:“君识是花否?”予曰:“不识也。”曰:“此产嵩山坞中,人不知名,采者异之,以贡炀帝。会车驾适至,爰賜名迎辇花。嗅之能令人清酒,兼能忘睡。”予曰:“然则所见美女,其司花女袁宝儿耶?”花姑曰:“然!”遂出。
复由中道过大殿。殿角遇二少妇,皆靓妆,迎且笑曰:“来何暮也?”花姑亟问:“夫人何在?”曰:“在内殿观诸美人歌舞奏乐为乐。客既至,当入报夫人。”予遽止之曰:“姑少候。诸美人可得窃窥乎?”二妇笑曰:“可。”谓花姑:“汝且陪君子,我二人候乐毕相延也。”去后,予乃问花姑:“二妇为谁?”曰:“二妇本李邺侯公子妾,衣青者曰绿丝,衣绯者曰醉桃。花经两人手,无不活。夫人以是录入近侍。”遂引予至殿前帘外,见丝竹杂陈,声容备善,正洋洋盈耳。忽有美人撩鬓举袂,直奏曼声,觉丝竹之音不能遏;既而广场寂寂,若无一人。予闻之,不胜惊叹。花姑曰:“此永新歌,所谓『歌值千金』,正斯人也。”语未毕,闻帘内宣“王生入”。
予敛容整衣而进,望殿上夫人,丰仪绰约,衣绛绡衣,冠翠翘冠,珠珰玉珮,如后妃状。侍女数十辈,亦皆妖丽绝人。予再拜。命予起,曰:“汝见诸美女乎?”予谢不敢。夫人曰:“美人是花真身,花是美人小影。以汝惜花,故得见此,缘殊不浅。向汝作《戒折花文》,已命卫夫人楷书一通,置诸座右。”予益逊谢。旋命坐,进百花膏。夫人顾左右曰:“王生远至,汝辈何以乐嘉宾之心?”有一女亭亭玉立,抱琴请曰:“妾愿抚琴。”一声才动,四座无言。泠泠然,抚遍七弦,直令万木澄幽,江月为白。夫人称善,曰:“昔于頔尝令客弹琴,其嫂审声,叹曰:『三分中,一分筝,二分琵琶,绝无琴韵。』今听卢女弹,一弦能清一心,不数秀奴七七矣。”因呼太真奏琵琶。予闻呼太真,私意当日称为“解语花”,又曰“海棠睡未醒”,不料邂逅于此。乃见一人,纤腰修眸,衣黄衣,冠玉冠,年三十许,容色绝丽,抱琵琶奏之,音韵凄清,飘出云外。予复请搊筝。夫人笑曰:“近来唯此乐,传得美人情。君独请此,情见乎辞矣!”顾诸女辈曰:“谁擅此技?”皆曰:“第一筝手,无如薛琼琼。”寻有一女,着淡红衫子,系砑罗裙,手捧一器,上圆,下平,中空,弦柱十二,予不辨何物。夫人曰:“此即筝也。”顷乃调宫商于促柱,转妙音于繁弦,始忆崔怀宝诗,良非虚语。曲才终,又有一女,抱一器,似琵琶而圆者,其形象月,弹之,其声合琴,音韵清朗。予又不辨何物,但微顾是女,手纹隐处如红线。夫人察余意,指示予曰:“此名阮咸,一名月琴,唯红线雅善此。”予方知是女即红线也。夫人忽指一女曰:“浑忘却汝。汝有绝技,何不令嘉客得闻?”予起视,见一美人,含情不语,娇倚屏间,闻夫人语,微笑。予遂问夫人:“是女云谁?”夫人曰:“此魏高阳王雍美人徐月华也。能弹卧箜篌,为明妃出塞之歌,哀声入云,闻者莫不动容。”已持一器,体曲而长,二十三弦,抱于怀中,两齐奏之,果如夫人言。
俄有一女跨丹凤至,诸女辈咸曰:“吹箫女来矣!”女谓夫人曰:“闻夫人延客,弄玉愿献新声。”夫人请使吹之。一声而清风生,再吹而彩云起,三吹而凤凰翔,便冉冉乘云而去。耳畔犹闻呜呜声,细察之,已非箫矣。别一女子,短发丽服,貌甚美而媚,横吹玉笛,极要眇可听。夫人曰:“谁人私弄笛?”诸女辈报曰:“石家儿绿珠。”夫人命亟出见客。女伴数促不肯前,中一女亦具国色,乃曰:“儿亦善笛,何必尔也?”绿珠闻之,怒曰:“阿纪敢与我较长短耶?我终身事季伦,不似汝谢仁祖殁,遂嫁郗昙。不以汗颜,翻逞微技?”是女羞愤无一言。夫人不怿,命止乐。
忽有啭喉一歌,声出于朝霞之上,执板当席,顾盼撩人。夫人喜曰:“久不闻念奴歌,今益足畅人怀!”念奴曰:“妾何足言?使丽娟发声,妾成伧父矣!”夫人指曰:“丽娟体弱不胜衣,恐不耐歌。”予见其年仅十四、五,玉肤柔软,吹气胜兰,举步珊珊,疑骨节自鸣。乃曰:“对嘉宾,岂能辞丑?”因唱《回风曲》,庭叶翻落如秋,予但唤奈何而已。丽娟曰:“君尚未见绛树也。绛树一声能歌两曲。二人细听,各闻一曲,一字不乱。每欲效之,竟不测其术。”夫人曰:“绛树木虽异,恐无能胜子。吾且欲与王生观绛树舞。”乃见飞舞回旋,有凌云态,信妙舞莫巧于绛树也。绛树谓丽娟曰:“汝欲效吾歌不得,吾欲学汝舞亦不能。”夫人大悟曰:“有是哉!汉武尝以吸花丝锦,賜丽娟作舞衣,春暮宴于花下,舞时故以袖拂落花,满身都着,谓之百花舞。今日奈何不为王生演之?”丽娟复起舞,舞态愈媚,第恐临风吹去。忽闻鸡鸣,予起别。夫人曰:“后会尚有期,慎自爱。”仍命花姑送予行。视诸美人,皆有恋恋不忍别之色,予亦不知涕之何从也。
花姑引予从间道出,路颇崎岖。回首忽失花姑所在,但见晓星欲落,斜月横窗,花影翻阶,翩然若顾予而笑。露坐石上,忆所见闻,恍如隔世。因慨天下事大率类是,故记之。时康熙戊申三月。
[袁箨庵曰:具三十分才情,方能有此撰述。若有才无情,则不真;有情无才,则不畅。读竟始服其能。
李湘北曰:此丹麓《戒折花文》绝妙注疏也。将千古艳魂,和盘托出,笑语如生,不数文成将军之于李夫人、临邛道士之于杨玉环矣。
徐竹逸曰:逸兴如落花依草,可补《虞初志》《艳异编》之所未备。文心九曲,几欲占尽风流。
张山来曰:予尝谓“以爱花之心爱美人,则领略定饶逸趣;以爱美人之心爱花,则护惜别有深情。”丹麓惜花如命,固应有此奇遇。
又曰:向读《艳异》诸书,见花妖月姐,往往于文士有缘,心窃慕之,恨生平未之遇也。今读此记,益令我神往矣!]
孝犬传 陈鼎定九留溪外传
孝犬,广东东莞县隐士陈恭隐家牝犬也,色白而尾骍,四足皆黑。恭隐痛父死国难,矢志不进取,隐居山中,以吟饮自纵,不与时人通。此犬随恭隐,未尝须臾离。每出,则犬先行数百步,若以为导者。遇豺狼蛇虎,则亟返,啮恭隐衣袂,曳之还,若不使前者。恭隐悟,即旋。犬又随后,离数十步,作大声嗥,若以为卫者。以是为常。夜则于庐舍前后巡且吠,达旦不少休。
数年,犬一乳五子,皆牝。既长,恭隐分赠前后左右邻家畜,皆能司门户不怠。初分之岁余,母犬日往各家,视乳犬一周,若训之勤者。有食,乳犬辄让母犬食。乳犬既壮,母犬即不往视,而乳犬每早辄齐来恭隐家视母犬。又数年,母犬病癞,瘦将死。乳犬日齐来,争与母犬舐癞,遂愈。每至元旦,五乳犬辄齐来,绕母犬摇尾,若为母犬贺岁状。后母犬死,五乳犬皆哀号不止。恭隐悯之,瘗之后山。五乳犬每早辄齐往瘗处号,如是者数年不辍。
外史氏曰:世之人,能以酒食养父母,辄自诩曰“孝”,且有德色。子曰:“至于犬马,皆能有养,其难者敬耳!”睹兹五犬之殷殷其母,敬矣哉!呜呼,世之人不若者众矣!
[张山来曰:义犬事甚多,不胜其载。今此犬独以孝闻,故特存之。]
虞初新志卷十三
曼殊别志书砖 萧山毛奇龄大可西河合集
曼殊,丰台卖花翁女。陈检讨维崧序云:“疏篱织处,青门种树之翁;纤笼携来,缟袂卖花之妪。”江主事懋麟诗云:“荒村侍婢卖花回,补屋牵萝晓镜开。怪底红颜如芍药,妾家生小住丰台。”汪春坊楫诗云:“春到长安芍药开,寻花曾一到丰台。自从解语归金谷,不是花时客也来。”张学士英诗云:“闻说丰台住小姑,百环新髻世应无。又添一段游人话,芍药开时说曼殊。”生时,母梦邻妪以白花一当一根也寄使卖。其前邻奶奶庙也,后邻钱氏,疑昔者乃钱氏妪,因名阿钱。周赞善清原《续长恨歌》云:“张家小女名阿钱,种花家住丰台侧,生成骨格一枝香,斟酌衣裳百花色。”
阿钱慧甚,能效百鸟音。京城販儿推货车行叫卖,嘤喐不可辨,阿钱遥闻便知之。十岁,前村学针线,把剪即能刻花种人兽,不构谱,俨熟习者。客有以千钱购蕃绣旛灯于前村家,阿钱方学绣,立应之去。既长,色白,目有曼光,十指类削玉,黝{髟火}委地可鉴。《续长恨歌》云:“十枝春笋扶钗出,一寸横波入髩流。银蒜双双垂彩索,晓日曀昽射妆阁。”张编修廷瓒诗云:“子夜清歌醉不醒,曾看宝髻倚银屏。菱花掩后香雪散,肠断春山一样青。”才拢头,作十种名。最上以{髟火}丳,绾作连环百结蟠顶前,名“百环髻”,《留视图自序》云:“饰予生平所梳百环髻。”王舍人嗣槐诗云:“东风吹罗衣,空园自摇曳。采将千种花,拢作百环髻。”《续长恨歌》云:“八幅湘裙初拂地,百环云髻早宜春。”方编修象瑛诗云:“自制新妆号百环,春风摇漾画图间。无端梦遥空王去,凄绝丰台旧日山。”张中书睿诗云:“百结云鬓别样妆,曼殊花放下巫阳。只今留视图犹在,减却生时一段香。”乔侍读诗云:“百环髻就玉为神,别有秋华領好春。斜傍青山长不扫,有谁堪作画眉人?”
顾性贞静。十二,从庙归,路人观者啧啧称好,姑则大愠,归不再出。予来京师,益都夫子为予谋买妾,有以阿钱言者,预遣二世兄往视,不许。吴文学闸思诗云:“争似丰台解语花,脸波春色衬朝霞。盈盈碧玉年娇小,不爱青齐宰相家。”乔侍读诗云:“村庄无复往东墙,但对名花引兴长。莫道小家刘碧玉,一生不嫁汝南王。”先是阿钱病,西山尼师过其门,咨嗟曰:“阿钱不年,不宜为人妻。”或曰:“为小妻即免。”遂决计作妾。然往请者,率骄贵,深不自愿。及二世兄往,谓犹是相公家也。越数日,予亲往,询余甚喜,且有谬誉予善文者。李检讨澄中《曼殊》诗云:“守身坚择对,偃蹇已数夫。不惜充下陈,但愿嫁通儒。毛郎富文史,作赋迈《三都》。”《续长恨歌》云:“纷纭粱肉皆尘土,不愿将身入朱户。兰生空谷人自知,啧啧张家有贤女。毛君一赋奏凌云,柱下才名天下闻。”龙检讨燮诗云:“湘湖词客毛先生,日昨捧檄来燕京。《子虚赋》献官侍从,闺中儿女皆知名。”李中允铠诗云:“毛子銮坡彦,文笔五色鲜。造访出花下,惊鸿何翩翩?岂有十斛珠,乃订三生缘。盈盈赋丽情,慕义良独难。”是夜,予梦大士,取盎中花手授予。次日插戴。北方以下定为“插戴”。《续长恨歌》云:“疏篱野径多闲暇,落花无人碧窗夜。天然芳洁不由人,优钵昙花是化身。”胡文学渭生诗云:“媒氏新传玉帐音,定情何用百万金?帘前一见如相识,为插莲花玳瑁簪。”丘学士象升诗云:“昨日优昙带露开,簪花迤逦到丰台。湘帘一控春如海,万朵花光入座来。”其母兄与其母,疑予年大又贫,且相传妇妒,欲悔之;阿钱不然。陈序云:“原思入仕,仍然环堵之家;仲路居官,不离缊袍之色。况乎桓家郡主,性极矜严;吴国夫人,理多贵倨。王茂弘将膺九锡,时来悠谬之谈;刘孝标永憾三同,属有纷纭之论。而乃情坚一诺,面许三生。”《续长恨歌》云:“相国冯公重古风,为访名姝到韦曲。韦曲春花烂熳生,求婚三唱《踏莎行》。忽传妇妒几中止,官贫复恐离乡里。阿钱却喜嫁才人,委身情愿同生死。”刘文学锡旦诗云:“梦授一枝和露种,肯教连理被云遮?”及娶,检讨陈君就予饮,更名曼殊。曼殊者,佛花也。汪主事诗云:“昨宵梦乞杨枝露,从此更名号曼殊。”陈序云:“仆于阮妇之新婚,曾学刘祯之平视。屏前乍见,遽讶天人;烛下潜窥,已惊绝世。值此同官之被酒,屡为爱妾以征名。以姬夙悟静因,亲耽禅喜,遂傍稽夫梵夹,肇锡之以曼殊。”姜州丞启诗云:“曼陀花散到人间,色相端然菩萨鬘。”蔡修撰升《元月上纱窗夜乌啼》词云:“檀心蕙质玉亭亭,解语识迦陵。慈云一滴杨枝露,订三生,却向天花落处认前身。”《续长恨歌》云:“同官往往停驺御,欲拜青娥不能去。迦陵太史为征名,曼殊本在西来处。”
曼殊既归,执挚即贽愿从学。取书观,有悟;才把笔,即能画字。其字每类予,见者辄谓予假为之。任黄门辰旦传云:“检讨善诗文,能书晓音律。曼殊心习焉,辄似检讨。”方编修诗云:“夫子江东早擅名,学书学字尽聪明。”吴文学陈琰诗云:“学书不学卫夫人,别有簪花体格新。争怪拈毫似夫婿,燕钗作贽仿来真。”施侍读闰章诗云:“夫人才把笔,便作逸少字。如此好夫婿,何处不可似?”朱供奉《叶儿乐府》云:“檀板能歌绝妙词,银钩学写相思字。”尝为予书刺,早起呵冻,连作十余刺,心痛遽罢。陈序云:“于是杂弄简编,间亲文吏,画眉楼畔,即是书林;傅粉房中,便成家垫。学新声于弦上,询难字于枕间。硬黄纸滑,窃书夫子之衔;缥碧钗轻,戏作门生之贽。”张检讨鸿烈诗云:“瞥见仙姝漫七年,每闻素腕写鸾笺。”潘检讨耒诗云:“学得簪花字体新,蛮笺十幅簇芳茵。修成外传多情思,为有灯前拥髻人。”予有《曼殊病》诗云:“黛碗谁书刺,银床想挈壶。曼陀花一朵,看向日边枯。”予生平好歌,至是酒后歌,每歌必请予复之,三复则已能矣。按刌度节,丝黍不得爽。尤喜歌真定夫子《祝家园》词。梁司农夫子《桂枝香》曲开句:“赏心乐事,祝家园里。”冯太傅夫子长歌云:“从来绣阁惜娉婷,红牙欲按声转停。闻君雅擅周郎顾,妾若歌时君细听。”《续长恨歌》云:“学书便仿簪花格,偷曲初成按拍时。”又云:“拙宦中年何草草,但看曼殊愁顿扫。酒阑一唱《祝家词》,温柔乡里真堪老。冰弦檀板两怡然,花底征歌月底眠。”田编修需诗云:“百绾云{髟火}巧样成,淡黄裙子称身轻。清歌按板偏能会,不数红红记豆名。”胡文学诗云:“新翻《子夜》与《前溪》,顾曲周郎总不迷。一唱黄鸡娇欲绝,萧声同彻凤楼西。”王光禄三杰诗云:“歌残《金缕》不胜悲,记得南园卧病时。夜起与郎花下坐,含颦一唱《祝家词》。”曼殊自为诗云:“阶草衔虚槛,亭榴接断垣。酒阑携锦瑟,请唱《祝家园》。”第苦无弹者,不可已,呼盲女街前琵琶,听数曲,谛视其拢撚{百刂}拨,遂能弹。朱供奉《洞庭秋色》词云:“想暗通心曲,朱丝弦里;尽携书卷,玉镜台前。”尤检讨侗《新样四时花》曲云:“罗敷赵瑟侬家占,《子夜》吴歌近日谙。”袁编修佑诗云:“郎自艳吴曲,侬自缓秦筝。双栖梁上燕,解语弄春声。”冯检讨勖诗云:“细抛红豆谱相思,肠断金槽一缕丝。谁道梁尘惊散后,酒阑犹唱《祝家词》。”吴别驾融诗云:“渌水春来艳,金槽夜自弹,市楼盲女在,莫作段师看。”
顾得奇病,初书刺心痛,谓脘寒也。既谓伤肝,输东风,木扬,春作而秋止。又既谓中懣,有瘕癖,在胃傍,气积不行。历数载,审候,终不得其要领。每疾作,遍体若煿,使婢按摩之;不足,以帔作兜,负之行;又不足,缒筐而坐之,东西推挽,若鞦韆然。任黄门传云:“然有奇疾。疾剧,则必约綵为兜,有若花篮,坐其中,悬诸空际,左旋右转,乃少可。特终不可治。尝遍搜方术,不治,遂立愿舍身作佛弟子。不治,乃召绘者图之,名曰《留视图》云。已而竟不可治。”陆文学宏定诗云:“病倚篮舆挹翠霞,后庭编径曲栏斜。彩兜行遍虽无迹,犹长金莲处处花。”尝梦邻庙奶奶唤归去,一日携儿至,曰:“汝本吾家物,我挤眼,汝当随我行。”其儿曰:“家去吧!不去,奶奶么喝。”醒乃刻桃木为偶人,饰之衣,被以生平所梳百环髻,流涕送庙间。赵编修执信诗云:“淡红香白好容颜,宝髻堆云作百鬟。唤作佛花元自误,如今争肯住人间?”吴文学陈琰诗云:“阿钱生小态婵娟,多病皈依绣佛前。不信曼陀花一朵,忍教憔悴夕阳天。”又云:“妖梦频随阿母回,香檀分影礼莲台。百鬟巧髻亲留视,画里真真唤不来。”沈文学季友诗云:“雕香分送泪模糊,六尺生绡便作图。认取白衣龛外立,前身应是小龙姑。”予《送偶人》诗云:“且送青娥去,言随阿母归。荷花开作面,菊叶剪为衣。泪尽中途别,魂离何处依?他时香案下,相待莫相违。”曼殊自为诗云:“百计延医病转深,暂回阿母案傍身。此身久已魂离壳,莫道含颦又一人。”乃复图其形,名《留视图》,而题诗焉。梁司农夫子诗云:“百朵云光绾髻斜,焚香小坐澹铅华。画图展向春风里,好护丰台第一花。”任黄门诗云:“舍身现在礼慈云,月月纤腰减半分。回事画工还染色,淡红衣褶藕丝坟。”沈明府皞日诗云:“弹窝石畔冷如冰,消得春风数尺绫。一自檀雕分影去,夜深只坐佛前灯。”阮庶常尔询诗云:“新镂香檀旧梦频,碧绡留供佛前身。由来仙骨原无二,不信双毫写五人。”汪春坊诗云:“宝篆依微绣佛前,香台倚坐髻鬟偏。梦魂缥缈知何处,只在莲花秋水边。”高征士兆诗云:“百结云鬟委陌尘,一函玉骨瘗江滨。可怜遗落春风影,挂向花前还妒人。”郑骠骑勋诗云:“细雨难滋天上花,春光杳渺白云赊。可怜粉黛空留视,肠断当时油壁车。”
初,予妇将至,徙居南西门坟园,虑不容也。益都夫子怜其穷,强予开阁,而曼殊难之。其后有假予意逼遣之者,曼殊死复活。曼殊《回生记》云:“曼殊以壬戌十月十一日死,越三日,高邮葛先生治之,复苏。”李检讨《曼殊》诗云:“食贫二三载,两情如斯须。何意南来者,事变出不虞!举家色惨悽,丞相谓曼殊:毛郎生迟暮,官贫徒区区。改图便尔为,作计莫太迂。曼殊一无语,泪落红罗襦。”又云:“始至相逼迫,既乃复揶揄。郎意久异同,计事一何愚?曼殊大悲摧,天乎我何辜?郎今负义信,恸哭声呜呜。气结肠欲断,死生在须臾。仓皇觅良医,强起事跏趺。药饵徐徐下,数日魂始苏。”李中允诗云:“踟蹰贮别馆,咫尺明河悬,脉脉但相望,郎言遂浪传。谓当羽翼乖,听续鸳鸯弦。闻言一悲愤,气绝如丝联。已乃泣吞声,仰首呼苍天。”《续长恨歌》云:“食贫三岁恩情重,恩情只道长相出,桓家郡主蓦地来,惊散鸳鸯夜深梦。深情无赖金门客,愁煞飘风荡魂魄。仓卒坟园贮阿娇,将使犊车无处觅。那料流光迅如电,好信不来飞语遍。野花村落白杨郊,安得仙郎日相见?含情一恸倒玉山,杳杳冥冥去世间。葛翁投药虽扶起,那得桃花还结子?画图试展旧时容,玉貌花姿全不是。”孟监州远记云:“其初归也,则不以迟暮为非匹,而唯以得偶乎才子为幸。其濒危也,群言纷构,犹矢若金石,唯愿得死于才子之手。”彭侍讲孙遹诗云:“优钵从来不染尘,无端号作断肠春。凭谁地下三弹指,唤起迦文坐畔人。”张文学闇然诗云:“曾说南园卧病时,金槽犹拨《祝家词》。新声不向丰台度,付与啼莺恋旧枝。”曹学士禾诗云:“芍药初开骤委泥,丰台犹见草萋萋。甘心远葬西施里,苦恋贫官与忌妻。”杨文学卧《续张夫人拜新月》词云:“拜新月,拜月在前墀。死魂回生后,残眉未扫时。”至是病转剧,尝曰:“令吾小可者,吾当为尼忏除之。”李中允诗云:“古今伤心人,慷慨以永叹。庶几法王力,遣此长恨端。灼灼青莲花,阿母梦所搴。因之绮罗中,爱参清静禅。”《续长恨歌》云:“从此香奁日日扃,长斋顶礼愿难成。彩兜虚约香尘满,伏枕空房小胆惊。”既而谓予曰:“向阿三病时,予从子阿三死京师,予借其园居,邀君日来以为幸。今君将南行,而予以病残留尼寺中,其能来乎?”泣曰:“他日君归者,吾请以尼随君行,唯君置之。”既而病发死。曼殊之死,京朝争作挽吊,自梁司农夫子,暨张、曹诸学士下,诗词文赋,不可胜纪。又有作鼓子词,同韵唱和成帙,如云间李秾、李榛、顾士元、马左,西泠何源长,魏里周珂,同郡成肇璋、达志、金振甲、马会嘉、王麟游、陶簠、刘义林诸君,至同馆生,有托碧虚仙史,作《盎中花》杂剧者,皆汇载别集,死时羸甚,及敛,面有生色,坐而衣,骨节缓泽如平时。任黄门诗云:“垂帘无力倚阑干,怕见庭花易早残,偏怪瓦棺将掩处,海棠犹作睡时看。”
初,陈检讨孺人死,索予为墓铭,而貽予以绢。绢浅黄色,为制裙而喜,嘱曰:“假使貽绢有桃晕红者,当复制一裙。”越四年,无有貽者;既敛,乃卖金槽,裁一裙纳柳棺中。《续长恨歌》云:“去路茫茫在何处?矫首空濛隔烟雾!金槽卖却剪红裙,大叫曼殊将不去。”高征士诗云:“罗裙浅澹剪鹅黄,一束纤腰白玉床。长恨无人十洲外,飞行为觅返魂香。”吴文学诗云:“灭尽纤腰胜小蛮,淡黄裙子带围宽。可怜红绢空裁剪,不付金箱付玉棺。”
[张山来曰:予亦复有长恨,间为诗五十首,名《清泪痕》,同人皆有赠挽诗歌。今读此,不觉触予旧恨也。]
补张灵、崔莹合传 锺山黄周星九烟夏为堂别集
余少时阅唐解元《六如集》,有云:“六如尝与祝枝山、张梦晋,大雪中效乞儿唱《莲花》,得钱沽酒,痛饮野寺中,曰:『此乐惜不令太白见之!』”心窃异焉,然不知梦晋为何许人也。顷阅稗乘中,有一编曰《十美图》,乃详载张梦晋、崔素琼事,不觉惊喜叫跳,已而潸然雨泣。此真古今来才子佳人之佚事也,不可以不传,遂为之传。
张梦晋,名灵,盖正德时吴县人也。生而姿容俊弈,才调无双,工诗善画,性风流豪放,不可一世。家故赤贫,而灵独蚤慧。当舞勺时,父命灵出应童子试,辄以冠军补弟子员。灵心顾不乐,以为才人何苦为章缝束缚,遂绝意不欲复应试。日纵酒高吟,不肯妄交人,人亦不敢轻交与。唯与唐解元六如作忘年友。灵既年长,不娶。六如试叩之,灵笑曰:“君岂有中意人,足当吾耦者耶?”六如曰:“无之,但自古才子宜配佳人,吾聊以此探君耳。”灵曰:“固然,今岂有其人哉?求之数千年中,可当才子佳人者,唯李太白与崔莺莺耳!吾虽不才,然自谪仙而外,似不敢多让。若双文,惜下嫁郑恒,正未知果识张君瑞否。”六如曰:“谨受教。吾自今请为君访之。期得双文以报命,可乎?”遂大笑别去。
一日,灵独坐读《刘伶传》,命童子进酒,屡读屡叫绝,辄拍案浮一大白。久之,童子跽进曰:“酒罄矣!今日唐解元与祝京兆讌集虎丘,公何不挟此编一往索醉耶?”灵大喜,即行,然不欲为不速客,乃屏弃衣冠,科跣双髻,衣鹑结,左持《刘伶传》,右持木杖,讴吟道情词,行乞而前。抵虎丘,见贵游蚁聚,绮席喧阗。灵每过一处,辄执书向客曰:“刘伶告饮。”客见其美丈夫,不类丐者,竞以酒馔贻之。有数贾人,方酌酒赋诗,灵至前,请属和,贾人笑之。其诗中有“苍官”、“青十”、“扑握”、“伊尼”四事,因指以问灵。灵曰:“松、竹、兔、鹿,谁不知耶?”贾人始骇,令赓诗,灵即立挥百绝而去。遥见六如及祝京兆枝山数辈,共集可中亭,亦趋前执书告饮。六如早已知为灵,见其佯狂游戏,戒座客阳为不识者以观之。语灵曰:“尔丐子持书行乞,想能赋诗。试题《悟石轩》一绝句,如佳,即賜尔卮酒,否则当叩尔胫。”灵曰:“易耳!”童子遂进毫楮。灵即书云:“胜迹天成说虎丘,可中亭畔足酣游。吟诗岂让生公法,顽石如何不点头?”遂并毫楮掷地曰:“佳哉!掷地金声也!”六如览之,大笑,因呼与共饮。时观者如堵,莫不相顾惊怪。灵既醉,即拂衣起,仍执书向悟石轩长揖曰:“刘伶谢饮。”遂不别座客径去。六如谓枝山曰:“今日我辈此举,不减晋人风流。宜写一帧,为《张灵行乞图》,吾任绘事而公题跋之,亦千秋佳话也。”即舐笔伸纸,俄顷图成。枝山题数语其后,座客争传玩叹赏。
忽一翁缟衣素冠,前揖曰:“二公即唐解元、祝京兆耶?仆企慕有年,何幸识韩!”六如逊谢,徐叩之,则南昌明经崔文博,以海虞广文告归者也。翁得图谛观,不忍释手,因讯适行乞者为谁。六如曰:“敝里才子张灵也。”翁曰:“诚然,此固非真才子不能。”即向六如乞此图归。将返舟,见舟已移泊他所,呼之始至。盖翁有女素琼者,名莹,才貌俱绝世,以新丧母,随翁扶榇归。先舣舟岸侧时,闻人声喧沸,乍启槛窥之,则见一丐者,状貌殊不俗。丐者亦熟视槛中,忽登舟长跪,自陈“张灵求见”,屡遣不去。良久,有一童子入舟,强挽之,始去。故莹命移舟避之。崔翁乃出图示莹,且备述其故。莹始知行乞者为张灵,叹曰:“此乃真风流才子也!”取图藏笥中。翁拟以明日往谒唐、祝二君,因访灵,忽抱疴,数日不起,为榜人所促,遽返豫章。
灵既于舟次见莹,以为绝代佳人,世难再得,遂日走虎丘侦之,久之杳然。属靳人方志来校士,志既深恶古文词,而又闻灵跅弛不羁,竟褫其诸生。灵闻乃大喜曰:“吾正苦章缝束缚,今幸免矣!顾一褫何虑再褫?且彼能褫吾诸生之名,亦能褫吾才子之名乎?”遂往过六如家,见车骑填门,胥尉盈座,则江右宁藩宸濠遣使来迎者也。六如拟赴其招。灵曰:“甚善!吾正有厚望于君。吾曩者虎丘所遇之佳人,即豫章人也,乞君为我多方访之,冀得当以报我。此开天辟地第一吃紧事也,幸无忽忘!”六如曰:“诺。”即偕藩使过豫章。
时宸濠久蓄异谋,其招致六如,一博好贤虚誉,一慕六如诗画兼长,欲倩其作《十美图》,献之九重。其时宫中已觅得九人,尚虚其一。六如请先写之,遂为写九美,而各缀七绝一章于后。九美者,广陵汤之谒字雨君,善画、姑苏木桂文舟,善琴、嘉禾朱家淑文孺,善书、金陵钱韶凤生,善歌、江陵熊御小冯,善舞、荆溪杜若芳洲,善筝、洛阳花萼未芳,善笙、钱唐柳春阳絮才,善瑟、公安薛幼端端清,善箫也。图咏既成,进之濠。濠大悦,乃盛设特宴六如,而别一殿僚季生副之。季生者,憸人也。酒次,请观《九美图》,因进曰:“十美欠一,殊属缺陷,某愿举一人以充其数。诘朝请持图来献。”比持图以献,即崔莹也。濠见之曰:“此真国色矣!”即属季生往说之。先是崔翁家居时,莹才名噪甚,求姻者踵至。翁度非莹匹,悉拒不纳。既从虎丘得张灵,遂雅属意灵,不意疾作遽归。思复往吴中,托六如主其事。适季生旋里丧耦,熟闻莹名,预遣女画师潜绘其容,而求姻于翁。翁谋诸莹,莹固不许,于是季生衔之,因假手于濠以泄私忿。时濠威殊张甚,翁再三力辞,不得。莹窘激欲自裁,翁复多方护之。莹叹曰:“命也!已矣,夫复何言!”乃取笥中《行乞图》,自题诗其上云:“才子风流第一人,愿随行乞乐清贫。入宫只恐无红叶,临别题诗当会真。”举以授翁曰:“愿持此复张郎,俾知世间有情痴女子如崔素琼者,亦不虚其为一生才子也。”遂恸哭入宫。
濠得之喜甚,复倩六如图咏,以为“十美”之冠。而六如先已取季生所献者摹得一纸藏之。莹既知六如在宫中,乘间密致一缄,以述己意。六如得缄,乃大惊惋,始知此女即灵所托访者。今事既不谐,复为绘图进献,岂非千古罪人?将来何面见良友?因急诣崔翁,索得《行乞图》返宫,将相机维挽。不意“十美”已即日就道,六如悔恨无已。又见濠逆迹渐著,急欲辞归。苦为濠羁縻,乃发狂,号呼颠掷,溲秽狼籍。濠久之不能堪,仍遣使送归。杜门月余乃起。过张灵时,灵已颓然卧病矣。
盖灵自别六如后,邑邑亡憀,日纵酒狂呼,或歌或哭。一日中秋,独走虎丘千人石畔,见优伶演剧。灵伫视良久,忽大叫曰:“尔等所演不佳,待吾演王子晋吹笙跨鹤。”遂控一童子于地,而跨其背,攫伶人笙吹之,命童子作鹤飞,捶之不起。童子怒,掀灵于地。灵起曰:“鹤不肯飞,吾今既不得天仙,唯当作水仙耳!”遂跃入剑池中。众急救之出,则面额俱损,且伤股,不能行。人送归其家。自此委顿枕席,日日在醉梦中。
至是忽闻六如至,乃从榻间跃起,急叩豫章佳人状。六如出所摹“素琼图”示之。灵一见,诧为天人,急捧至案间,顶礼跪拜。自陈“才子张灵拜谒”云云。已闻莹已入宫,乃抚图痛哭。六如复出莹所题《行乞图》示之。灵读罢,益痛哭,大呼:“佳人崔素琼!”随踣地呕血不止。家人拥至榻间,病愈甚。三日后,邀六如与诀曰:“已矣唐君!吾今真死矣!死后,乞以此图殉葬。”索笔书片纸云:“张灵,字梦晋,风流放诞人也。以情死。”遂掷笔而逝。六如哭之恸,乃葬灵于玄墓山之麓,而以图殉焉。检其生平文章,先已自焚,唯收其诗草及《行乞图》以归。
时莹已率“十美”抵都,因驾幸榆林,久之未得进御。而宸濠已举兵反,为王守仁所败,旋即就擒。驾还时,以“十美”为逆藩所献,悉遣归母家,听其适人。于是莹仍得返豫章。值崔翁已捐馆舍,有老仆崔恩殡之。莹哀痛至甚,然茕孑无依;葬父已毕,遂挈装径抵吴门,命崔恩邀六如相见于舟次。莹首讯张灵近状,六如怆然收涕曰:“辱姐钟情远顾,奈此君福薄,今已为情鬼矣!”莹闻之,呜咽失声。询知灵葬于玄墓,约明日同往祭之。六如明果携灵诗草及《行乞图》至,与莹各拏舟抵灵墓所。莹衣缞絰,伏地拜哭甚哀。已乃悬《行乞图》于墓前,陈设祭仪;坐石台上,徐取灵诗草读之。每读一章,辄酹酒一卮,大呼“张灵才子!”一呼一哭,哭罢又读,往复不休。六如不忍闻,掩泪归舟。而崔恩伫立已久,劝慰无从,亦起去,徘徊丘垄间。及返,则莹已自经于台畔。恩大惊,走告六如。六如趋视,见莹已死,叹息跪拜曰:“大难大难!我唐寅今日得见奇人奇事矣!”遂具棺衾,将易服敛之。而莹通体衫襦,皆细缀严密无少隙,知其矢死已久。六如因取诗草及《行乞图》并置棺中为殉,启灵圹与莹同穴,而植碑题其上云:“明才子张梦晋佳人崔素琼合葬之墓”。时倾城士人閧传感叹,无贵贱贤愚,争来吊诔,络绎喧豗,云蒸雨集,哀声动地,殆莫知其由也。六如既合葬灵、莹,检莹所遗橐中装,为置墓田,营丙舍,命崔恩居之,以供春秋奠扫之役。
呜呼!才子佳人,一旦至此,庶乎灵、莹之事毕,而六如之事亦毕矣。而六如于明年仲春,躬诣墓所拜奠。夜宿丙舍旁,辗转不寐。启窗纵目,则万树梅花,一天明月,不知身在人世。六如怅然叹曰:“梦晋一生狂放,沦落不偶,今得与崔美人合葬此间,消受香光,亦差可不负矣!但将来未知谁葬我唐寅耳!”不觉欷歔泣下。忽遥闻有人朗吟云:“花满山中高士卧,月明林下美人来。”六如急起入林迎揖,则张灵也。六如讶曰:“君死已久,安得来此吟高季迪诗?”灵笑曰:“君以我为真死耶?死者形,不死者性。吾既为一世才子,死后岂若他人泯没耶?今乘此花满山中,高士偃卧,特来造访耳。”复举手前指曰:“此非『月明林下美人来』乎?”六如回顾,有美人姗姗来前,则崔莹也。于是两人携手整襟,向六如拜谢合葬之德。六如方扶掖之,忽又闻有人大呼曰:“我高季迪梅花诗,乃千古绝唱,何物张灵,妄称才子,改雪为花?定须饱我老拳!”六如转瞬之间,灵、莹俱失所在。其人直前呼曰:“当捶此改诗之贼才子!”捽六如欲殴之。六如惊寐,则半窗明月,阒其无人。六如怃然,始信真才子与真佳人,盖死而不死也。因匡坐梅窗下,作《张灵、崔莹合传》,以纪其事。然今日《六如集》中,固未尝见此传也,余又安得而不亟补之哉?
畸史氏曰:嗟乎!盖吾阅《十美图编》,而后知世间真有才子佳人也。从来稗官家言,大抵真赝参半。若梦晋之名,既章章于《六如集》中;但素琼之事,无从考证。虽然,有其事何必无其人?且安知非作者有为而发乎?独怪梦晋之才,目空千古,而其尚论才子佳人,则耑以太白与莺莺当之。夫太白诚天上仙才,不可有二。若千古佳人,自当以文君为第一。而梦晋顾舍彼取此,厥后果遇素琼,毋乃思崔得崔,适符其谶耶?至于张以情死,崔以情殉,初非有一词半缕之成约,而慷慨从容,等泰山于鸿毛,徒以才色相怜之故。推此志也,凛凛生气,日月争光,又远出琴心犊鼻之上矣!而或者犹追恨于梦晋之蚤死,以为梦晋若不死,则素琼遣归之日,正崔、张好合之年,后此或白头唱和,兰玉盈阶,未可知也。噫!此固庸庸蚩蚩者之厚福也,何有于才子佳人哉!
[张山来曰:梦晋若不蚤死,无以成素琼殉命之奇。此正崔、张得意处也。]
陈老莲别传 毛奇龄大可西河文选
洪绶,好画莲,自称老莲。数岁,见李公麟画《孔门弟子》勒本,能指其误处。十四岁,悬其画市中,立致金钱。初法传染时,钱塘蓝瑛工写生,莲请瑛法传染,已而轻瑛。瑛亦自以不逮莲,终其身不写生,曰:“此天授也!”
莲游于酒人,所致金钱随手尽。尤喜为窭儒画,窭儒借莲画给空。豪家索之,千缗勿得也。尝为诸生,督学使索之,亦勿得。顾生平好妇人,非妇人在坐不饮,夕寝非妇人不得寐;有携妇人乞画,辄应云。崇祯末,愍皇帝命供奉,不拜,寻以兵罢;监国中,待诏。王师下浙东,大将军抚军固山,从围城中搜得莲,大喜,急令画,不画;刃迫之,不画;以酒与妇人诱之画。久之,请汇所为画署名,且有粉本。渲染已,大饮,夜抱画寝。及伺之,遁矣!
朝鲜、兀良哈、日本、撤马儿罕、乌思藏购莲画,重其直。海内传模为生者数千家。甬东袁鹍贫,为洋船典簿记,藏莲画两幅截竹中,将归,贻日本主。主大喜,重予宴,酬以囊珠,亦传模笔也。
莲尝模周长史画,至再三,犹不欲已。人指所模画谓之曰:“此画已过周,而犹嗛嗛,何也?”曰:“此所以不及者也,吾画易见好,则能事未尽也。长史本至能,而若无能,此难能也。吾试以为文言之:今夫为文者,非持论,即摭事耳。以议属文,以文属事,虽备经营,亦安容有作者之意存其中耶?自作家者出,而作法秩然,每一文至,必衔毫吮墨,一若有作者之意先于行间,舍夫论与事而就我之法,曰如是则当,如是则不当,而文亡矣!故夫画,气韵兼力,沨沨容容,周、秦之文也。勾绰捉勒,随境堑错,汉、魏文也。驱遣于法度之中,钉前燕后,陵轹矜轶,抟裂顿斫,作气满前,八家也。故画有入神家,有名家,有当家,有作家,有匠者家,吾唯不离乎作家,以负此嗛也。”其论如此。
莲画以天胜,然各有法:骨法法吴生,用笔法郑法士,墨法荆浩,疏渲传染法管仲姬,古皇圣贤孔门弟子法李公麟,观音疏笔法吴生,细公麟,诸天、罗汉、菩萨、神馗、鬼、{者鬼}法张骠骑,衣冠士法阎右相,士女法周长史昉,几幛、尊卣、瓶罂、什器、戎衣、穹庐、番马、骆驼、羊犬法赵承旨,钩勒竹法刘泾,折枝桃、牡丹、梅、水仙、草花法黄检校、钱选,鸟睛、花须、点漆、凸厚法宣和,蜂蝉、蛱蝶、蛴螬、螳螂、蛛蛗法宣和,亦杂法崔、徐、黄父子,莲法于莲。于青年以莲称
章侯《博古牌》,为新安黄子立摩刻,其人能手也。章侯死后,子立昼见章侯至,遂命妻子办衣敛,曰:“陈公画地狱变相成,呼我摩刻。”然则莲画之贵,岂独人间邪?原评
[张山来曰:陈章侯《水浒牌》,近年如画灯,如席上小屏风,皆取为稿本。其为益于世者甚多,则其食报于将来者,所必然耳。]
桑山人传 毛奇龄大可西河文选
山人许氏,汴人,少举茂才。崇祯中,尝献剿贼三策于阁部督师杨君,不用。既而为东平侯刘泽清幕客。与泽清语不合,辞去。乡人怨家发其隐事于清师之镇汴者,走匿桑下,因姓桑,号桑山人。山人乃与嵩阳曹道士游。夜坐耳鸣,丝竹徐发,若有物拔其顶,耸身丈余,骨节皆通。尝卖药嵩山庙市,以水酌喑者,能言;许州小男为狐所苦,呼狐斩之。既还汴,怨家见曰:“此许澄茂才也。”帅捕十许人迹至,山人乃独身指挥,尽缚诸捕者,揖怨家去谢之,而身游衡阳不返云。
[张山来曰:此等道士,我恨不得遇之。]
李姬传 侯方域朝宗壮悔堂集
李姬者,名香,母曰贞丽。贞丽有侠气,尝一夜博,输千金立尽;所交接皆当世豪杰,尤与阳羡陈贞慧善也。姬为其养女,亦侠而慧,略知书,能辨别士大夫贤否。张学士溥、夏吏部允彝亟称之。少风调皎爽不群。十三岁,从吴人周如松受歌。玉茗堂四传奇,皆能尽其音节,尤工《琵琶词》,然不轻发也。雪苑侯生己卯来金陵,与相识。姬尝邀侯生为诗,而自歌以偿之。
初皖人阮大铖者,以阿附魏忠贤论城旦,屏居金陵,为清议所斥。阳羡陈贞慧、贵池吴应箕实首其事,持之力。大铖不得已,欲侯生为解之,乃假所善王将军,日载酒食与侯生游。姬曰:“王将军贫,非结客者。公子盍叩之?”侯生三问,将军乃屏人述大铖意。姬私语侯生曰:“妾少从假母识阳羡君,其人有高义,闻吴君尤铮铮。今皆与公子善,奈何以阮公负至交乎?且以公子之世望,安事阮公?公子读万卷书,所见岂后于贱妾耶?”侯生大呼称善。醉而卧,王将军者殊怏怏,因辞去,不复通。
未几,侯生下第,姬置酒桃叶渡,歌《琵琶词》以送之,曰:“公子才名文藻,雅不减中郎。中郎学不补行,今《琵琶》所传词固妄,然尝昵董卓,不可掩也。公子豪迈不羁,又失意,此去相见未可期,愿终自爱,无忘妾所歌《琵琶词》也。妾亦不复歌矣!”
侯生去后,而故开府田仰者,以金三百锾邀姬一见。姬固却之。开府惭且怒,且有以中伤姬。姬叹曰:“田公宁异于阮公乎?吾向之所赞于侯公子者谓何?今乃利其金而赴之,是妾卖公子矣!”卒不往。
[张山来曰:吾友岸堂主人作《桃花扇》传奇,谱此事,惜未及《琵琶词》。岂以其词不雅驯故略之耶?]
记缢鬼 泰邮王明德今樵读律佩觿
凡系有人缢死,其宅内及缢死之处,往往有相从而缢,及缢之非一人者,俗谓之“讨替身”,谓已死之鬼,求以自代。此种渺茫幻妄、惑世诬民之谈,岂君子所乐闻?然书谓“子不语怪”,夫于怪仅曰“不语”,则是怪亦世所尝有,非云世绝无怪也。
吾乡有张姓者,其家仅足自食。夫先卧,妇则仍工女红。偷儿乘夜逾垣往窃,未敢竟入,伺于窗外。见床侧一鬼妇,向本妇先嬉后泣,拜跪再三。本妇睨视数次,忽长叹,潸然泪下。偷儿心惊,专心伺之。妇即自理绢帛,仍有不忍即行之状。鬼妇更复再拜祈求,本妇方行自缢。偷儿急甚,大声疾呼,其夫鼾呼若不闻。偷儿无法以救,适檐下有竹竿,取从窗棂中撺击鬼妇,其夫方觉。偷儿呼令急为开门,相助解救。在此妇固不自解觅死为何事,其夫亦不问呼门为何人,而偷儿亦自忘乎其为偷儿矣。事后,各道其详,因发床侧之壁视之,其中梁畔实有先年自缢绳头尚存,虽云朽烂非真,而其形其迹,则仍宛然。由此以观,则凡世俗所传,亦未尽属无根之谈、荒唐之论矣。
据故老所示辟除秘法,不知出自何典,颇有行之而验者。法于自缢之人,尚在悬挂未解时,即于所悬身下,暗为记明。于方行解下时,或即用铁器,或即用大石,镇而压之。然后于所镇四面,深为挖取,将所镇土中,层层拨视,或三五寸,或尺许,或二三尺,于中定有如鸡骨、及如各骨之物在内,取而或弃或焚,则可辟除将来,不致有再缢之事。实为屡试屡验,其理殊不可解。但及时即挖则得之浅而易,迟则深而难,然亦不出八、九尺外也。虽云幻妄无稽,不知何以行之实有可据?得毋如圣哲所云“天地之大,何所不有?”“心知理之所必无,安知非情之所必有?”其殆是欤?愚故从而笔之。即或行之未验,聊以解愚夫愚妇之疑,亦未必非拯救自缢之一预道也。
[张山来曰:世间自尽之鬼,如投河、自缢、自刎之类,俗谓其必讨替身。予素不之信。审若此,则此等鬼必有定额,不容增减耶?真不可解。]
虞初新志卷十四
平苗神异记 永平王谦撝斋邮寄钞本
城步,非邑也,故属湖广宝庆之武冈州,设官城步巡检司。苗民杂处,民不及什一,数岁辄窃发,守土将吏不能胜,恒被害。有明弘治甲子,峒苗李再万倡乱,巡抚阎公讨平之,疏请建县治,用资弹压;爰割武冈之绥宁二里半隶焉。城于巫水之上,凡五峒十八寨环其外。为宰者闻父老谈旧事,目瞪股栗,若不终日。城雉不盈百,东、西、南列三门。北门故有汉前将军关帝祠岿然踞城上。邑人敬事之,祷求必应,然未尝现身示异也。
余以康熙庚申谒选,得是邑宰,亲故饯别者,为余危。余笑谢之。初莅治,苗不敢猖獗。迨癸亥七月朔,粵西全州西延峒苗杨应龙,啸聚苗瑶一千七百余党,将侵城步。杀人祭旗,誓以七夕决胜,谓孤城无备,可谈笑取。先是余逆揣变作,阴募敢死士三百人,练习有法。及侦得实,单骑相地势,秘授计。七日阅,贼直薄城下,望见旌旗刀戟皆严整,相顾错愕,如出神算,不复有斗志。余属典史徐士奇、把总王明守北面,练总杨应和守南城,抚苗陈天武守西城。余独当东面,扼其冲,率精锐出城,乘贼暮气,深入其阻。应龙仓猝失措,有左道用符演咒法,无一效,皆手戮之。余党胆落奔溃,不二里,伏兵四起,除被刀箭中火器死者,生擒五百余人。渠魁应龙,故马宝部下裨将。助贼为妖者,黄羊山道士周大圣也。
及讯贼“曷不奔窜,而屈首受擒?”佥曰:“方将遁,恍惚有赤面长髯大将,乘白马自天而下,指挥神兵,八面旋绕不得脱。”余始惊异,旋问我军,所见无异辞。日既晡,振旅归,亟登城谒帝,仰见帝面汗浃如雨,如甫释甲状,益加悚惕,叩首谢。
自惟凉德,何敢辱帝力?或者正可胜邪,诚可回天?今兹平苗斩妖,不请一兵,不伤一民者,真神助,非人力也!余何人斯,敢妄据天功哉?爰是新庙貌,肃几宴,远近奔走者日盛。邑人士作《平妖传》,及诗歌传奇纪事,谓百年来所未有。苗患遂不复作,今又二十余稔矣。每岁七夕,余必斋肃祀帝,无忘厥功。独怪帝乘马故赤色,此独白。或疑马援尝伏五溪蛮,得毋伏波将军来耶?余谓不然,神像既汗浃示灵爽矣。余非疑乘马者非帝也,疑帝之马何以白也,姑阙疑以俟考。
附:吴宝崖曰:拎明初某勋戚家畜一白马,肥且健。一夕关帝梦示云:某省寇乱,欲假而马助兵。旦起视厩中马,僵卧不起,盖摄其神往矣。迨奏凯,勋戚益敬服。京师人异之,因建白马庙奉帝。自是帝现身显灵,捍倭破贼,辄骑白马以为常。今大司马遂宁张公尝云尔。则城步平苗神异,信哉为帝无疑也。特旧传帝驭赤兔马,一日千里,岂一蹶不复振耶?抑久用而瘏,用人间马协力耶?附识以资传闻之异云。
附:纪香木作像
吴陈琰宝崖
观察永年王公,初仕城步,平峒苗之乱,感关帝神兵之助,将特立帝像以祀。一日巫水暴涨,浮一香木于张家冲殊胜庵前。僧法彻见而异之,谓若有神运,当留镇山门。士民请于公,作像奉之,公为碑文以纪。愚按先辈黄贞父云:“江南文德桥,有香楠木一株,长五丈许,浮秦淮而下。诸生徐嘉宾梦神告曰:是乃聚宝门外关庙物也。于是收而斫之,作三义像。二事何后先合符也?大抵神物不世出,有主则灵。巫水之木,安知非感王公正气,为弹压溪蛮百世不复萌乱之兆耶?江南之木感于梦,则一介不可妄取,天下事类然矣!矧倚恃权要,窃据神物,如周宣王鼎为严嵩祟者,可胜道哉?
[张山来曰:今壬午岁,苗民投诚剃发,慑伏于圣天子之威灵,直当与虞帝之舞干羽而格有苗者辉映后先。读此记而益信。]
纪老生妄讼 钱塘吴陈琰宝崖手授钞本
永年马兆煃,中崇祯庚辰进士,癸未殿试本朝,由行人考选巡按湖北。有郧阳老生某投牒云:“运将鼎革,不闻汉寿关公扶我国祚,请下令讯之。”马可其请,遽发郧阳司理某亲鞫。司理奉令唯谨,委胥役往招之。役亦莫知所从,谒关庙叩首谢过。起,见香炉侧白镪一锭,始未尝见也,乃悟神亦如人世赏劳然者。旋复司理,悬牌某日听鞫。届期,老生果至,空际忽有旋风自城南来,突现帝像,衣冠皆与今世同,隐示气数难回,帝亦从时制也。现身未久,驾空而去。司理及胥吏惊怖欲绝,老生已昏仆,七窍流血死。
愚哉老生!懵天运而咎神,神其能宥乎?若巡方贸然许,司理贸然行,胥役贸然往,皆愚之愚者。而帝必现身说法,所以儆愚者至矣哉!冒渎者可鉴矣!马氏尚存案卷,永年王观察公犹及见之。
[张山来曰:若巡方不贸然许,司理不贸然行,胥役不贸然往,亦不能显此灵异。]
会仙记 宜兴徐喈凤竹逸愿息斋文集
会仙者,非真仙也,有似乎仙则仙之矣;非会其面也,闻其言如会其面矣。曷言乎有似乎仙也?知人心中之事,知人未来之祸福,非仙而能之乎?曷言乎如会其面也?不见其形,得闻其声,有问必答,语皆切中,非如会其面乎?
壬戌春正月,扶风桥许生,名丹,字若夔,同其父玉卿入城探亲。去城二里许,遇两美女视之而笑。许生素谨朴,不动念。是夕宿亲袁氏家,卧小楼上。灯灭,忽闻剥啄声,问之,则称“奴家。”许生父子怪之,急叩主人门,大呼有鬼。主人率僮婢秉烛出,一无所见。坐逾时许,辞主人。主人退,复作声,述许家平日事详而确。且说:“奴与生有夫妇缘,故来相访。”许益疑而畏之,假寐不与言。遂倚楼唱时曲数阕,达旦而去。
阅十日,生自外入卧室,见前途遇美女,艳服坐其床,旁一美婢侍。许生怪之,细询其来历,自言:“姓胡,字淑贞。五百年前,在宋真宗宫,生寺人,奴采女,意甚相悦,订来世为夫妇。不意奴堕狐胎,生转数世不相值。今奴修炼将成,乘生娘子归宁,了此夙缘。毋疑我也。”生以告其祖汉昭。汉昭故明秀才,年已七十余,闻而怪之。急入室,无所见,但闻妇人声,以太公呼之:“请坐,受奴家拜。”汉昭心知是妖,而无法祛之。
夜伴生寝,淑贞执妇道甚谨。与汉昭叙谈,引经据古,无一俚语。以汉昭在,未尝与生狎。比晓,里人知之,竟来讯诘。淑贞因人而语,与子言孝,与弟言悌,与姑言慈,与妇言顺,一如大儒之言。间有以故事相难者,淑贞悉其原委,出人意表,往往难者反为所穷。于是汉昭信其妖而不邪,故出以成其夫妇缘。
其初至也有诗,定情也有词,风流芳艳,允为情种。乃许氏戚族,咸为生虑。或叱之,或怒詈之,甚或持刀向空挥之,或掖生匿避之。淑贞曰:“吾为情来,诸人不以情待我,盍去诸?”吟怨别诗而去。去遂不复来。
然侍女素娥时通音问,取履式制履,精致胜于常妇。口诵淑贞《相思曲》,情甚殷。一日生涎其美,以手戏之,素娥严词拒,不似人间婢子之易挑者。自后素娥来,必偕秋鸿。有时偕数婢来,曰春燕,曰一枝红,曰青青柳,皆古美人之名,使人闻之而魄动。
癸亥五月,淑贞遣秋鸿迎生去,生难之。秋鸿曰:“闭目附吾肩,可顷刻至。”生如其言,耳闻风浪声,目不敢开。少顷,秋鸿曰:“至矣!”生开眼视,石壁削立。秋鸿以扇拂壁,豁大门,肃生入,内皆精舍。女乐两行,鼓吹音妙不可状。淑贞一姐一妹,俱出见,分主客坐。素娥抱一女孩,曰:“此小姐所产,十阅月矣。以其生绿阴下,因名绿阴。”生接置膝上,女即以爹呼之。留生宿,其供具鲜华,都非尘世所有。淑贞随其姐若妹,早暮焚香诵佛,与生并坐而不与同寝。留四日,淑贞曰:“官人宜归矣。家中娘子欲投河,倘不测,奈何?”即遣秋鸿送生归。归而妇已泣河干矣。临別,手制葛衣葛裤赠生,归而视之,颇与闽葛类。是年冬,又遣婢迎去,其路较前略近。生问何地,素娥曰:“前黄山,今铜峰也。”素娥、秋鸿辈时到生家,为之理家事,虽琐屑必当。
许生,余之内甥也,向余述其详。余疑之而亦羡之,属生致素娥,求一会以问休咎。生果以余意致之,素娥曰:“诺。当以甲子正月十二日为期。”届期,余放小舠往。生设酒馔。畅饮毕,余曰:“仙莫爽约乎?”汉昭曰:“必不爽,请安枕以待之。”漏未二下,忽榻前呼曰:“老相公,丫环来矣!”“老相公”,称汉昭也。余披衣起,问之曰:“来者素娥姐乎?”应曰:“是。徐相公请安卧,不消起来。我小姐有诗赠徐相公、周夫人。”诵诗云云。初闻不尽晓,问之,又诵一遍,曰:“小姐更有诗,专赠徐相公的。”诵诗云云。余曰:“亦未尽晓。”又诵一遍,尚有未晓处,问之,一一说明。既而曰:“相公寿有九旬,晚景都佳。”余问曰:“我前世是何等人?”曰:“相公前世是医生,误用药伤人之子。夫人前世是堪舆,误看地,绝人之嗣。是以今世生而不育。然相公忠厚正直,暮年必得一子,只是积德要紧!”时同候会者,周子云槎、仇子长文、陆子求声,各有所问,皆就事直答,不作影响语。语久辞去,濒行,曰:“吾妹秋鸿,即送香水来饮。”顷之,空中忽报曰:“秋鸿送香水在此!”移灯照之,果有一壶在几。手抚壶,壶热如新瀹茶。秋鸿自言,须请许二官来斟。呼许生出,取香水分酌之,气香味甘,仙家所谓琼浆者非乎?闻有步履声,推门入,口唱曲,嫋嫋不绝,出即告去。余留之曰:“秋鸿姐何不歌一曲,使我辈共听好音乎?”秋鸿应声而唱,虽不辨其为何曲,而曼声缥缈,闻者莫不神飞。曲终,飘然去。余录其诗示同人,同人属而和,得诗词若干首,汇录之,颜曰《仙音集》。
噫嘻!子不语怪,恐惑人也。若淑贞之事,怪耶非耶?其形但与许生见,他人未有见者。来也无影,去也无迹,窗户不启,倏而坐人之床。以为怪,则真怪也。然始以情,继以义,所言者中庸之道,所习者人事之常;投以诗词,辄次韵和答。以为非怪,则真非怪也。盖胡者,狐也;美姿容,笃因缘者,淑也;匿其貌,不与他人见者,贞也。狐而近于仙也!夫古人登岳涉海,以求仙而仙未易得会,今余于咫尺间亲为问答,饮香水,聆妙曲,直以为会仙可矣。第其女绿阴,许生所生,非狐矣,后必有出世之时。余果寿,尚得见之否乎?
[张山来曰:狐而贞且淑者,其性也;淹博而知礼义者,则其学也。吾不知其以谁氏为师。]
太恨生传 荆溪徐瑶天璧
太恨生,东海佳公子也。与余形影周旋,神魂冥合,因熟悉生情事。生父司李公,望重一世。生承家学,折节读书,当代名流,咸倾其才调。丰神俊迈,性孤洁寡欲,未尝渔非礼色。
娶元女夫人,婉嫕贞淑,生相敬如宾。夫人尝谓生曰:“吾夙耽清净,苦厌凡缘。膝下芝兰,幸蚤林立,生平志愿已足。当觅一窈窕,备君小星,吾即守木叉戒,绣佛长斋,不复烦君画眉矣。”生曰:“自卿为余家妇,门庭雍睦。方期百年偕老,岂忍令卿诵《白头吟》耶?虽然,卿业有命,余宁矫情?第选妾须德才色皆备乃善。正恐书生命薄,难获奇缘,有辜卿意耳。”
先是太原某,世为洞庭山人,以贫故,赁其妻为生子保媪。未几,某死,遗一女无依,寄养豪右某家。某家妇悍,名曰养女,实婢畜之。女受困百端,无生理。媪恚甚,往争曰:“向固以吾女为若女,而女困辱至此,于义已绝,吾挈女去矣!”某家咸憎女,听媪挈归生家,年十六矣。女虽支离憔悴,而柔婉之态,楚楚动人。夫人一见绝怜之,亲为熏沐。教以女红,无不精致。时戊辰冬,生自茂苑归,问所从来。夫人语之故,因谓生曰:“曩欲为君置妾,而难其选。今此女明慧端懿,乃天赐也。亦有意乎?”生昵而笑曰:“唯卿所命。”生母亦见女贤,密谕媪,欲为生成之。会生仍往茂苑,寻丁外艰,事遂寝。
居半载,夫人乘间谓女曰:“吾视汝德性贞醇,体度庄雅,虽名闺淑媛,无以过之,岂宜为庸人妇?吾郎君才品风流,真堪婿汝,当以赤绳系汝两人。幸事获济,即妹视汝,汝盍早自决计?”女沉吟未答,既而泣拜曰:“妾惸惸母子,困苦伶仃,来托宇下。夫人遇妾,谊逾所生,常恨碎骨粉身,不足为报;生死祸福,敢不唯命?今所以不轻一诺者,诚虑人心叵测,事变难知;三生缘浅,好事多磨折耳。幸辱夫人与郎君约,郎君家世清华,先业未竟,当勉图光大,努力青云,慎无以儿女情长,令英雄气短。且太夫人春秋高,承欢养志,端在郎君。讵可牵惹闲情,致乖色养?一也。郎君与夫人,鸡鸣戒旦,鸿案相庄,万一割爱分宠,遗刺《绿衣》,妾罪大矣!二也。郎君外服未阕,大节攸关,妾当珍此女儿身,俟除服后,上启高堂,明成嘉礼。倘稍逞情缘,冒嫌涉疑,妾不足惜,人其谓郎君何?三也。诚如妾言,妾无悔矣。”夫人笑曰:“固知汝有心人也。好自爱。”因具以告生。生惊喜曰:“安得此大学问语!谨受教。”自是生必欲得女,女一意以身委生。而夫人亦唯恐不得当也。
大率女之为人,性殊灵警,而严于举止;情极肫恻,而简于言笑。居常女伴相征逐,女独靓妆凝神,萧然自远。终日坐阁中,专理刺绣,影匿形藏,非媪呼,不入中堂。间遇生,辄遥引,以故终岁同处室中,绝未通一言。生情不自禁,欲得女一晤语,倩夫人为介。女难之。夫人固请曰:“郎君无他意,第欲共汝作良友相酬对耳。”至则俨容端坐,双目瞪视而已。然生亦以远嫌,不敢数请相见。即女见生,必邀夫人与俱,乍语乍默,若近若远。间或并坐月中,偕行花下,各陈慰勉之辞,半吐愁思之句。虽情好愈挚,而燕昵俱忘,历三年不及于乱。夫人每从旁戏曰:“汝两人内密外疏,何乃无风月情?”
生卧室与女妆阁虽隔绝,而室密迩。生中夜朗吟,与女刀尺声,时相答也。女尝谓生:“郎君惊才逸韵,妾如获侍巾帻,永伴文人,素愿已惬。第自恨未娴翰墨,他日香奁中,弗克供捧砚役,奈何?”生笑曰:“以汝夙慧,奚患不识字耶?结褵之后,汝备弟子礼奉余为师,灯前月下,授汝《女论语》、《孝经》及古诗词,何如?”女点首曰:“尚须教我《法华》《多心》诸经也。”随口授《关睢》数章,并解说意义。女微笑覆之,不失一字。生出外,女随夫人过书斋。视几砚上尘,拂拭之;图籍纵横者,整齐之;庭花色悴,则汲水灌之。
性爱焚香,竟体芬郁袭人。雅好淡素妆,荆钗裙布,必整必洁,泊如也。生每遗以香钿诸物,必坚却之,或以夫人命始受。又常倩制一锦囊,不可。强之,则云:“俟两年后为郎制之。”其谨慎识大体如此。
始女寄养某家时,嫉女殊甚,至是闻女美且贤,乃大悔。遂改养女为养媳,诱媪兄及侄,坐侄主婚,而以媒氏属媪甥,更为流言以捍生曰:“女固某家妇也,而生实图之。”生有忤奴利其金,因挟为奇货,于媪前作楚歌,而阴告某家,且授之计。生素以名义自持,又见肘腋间多媒孳之者,犹豫未决。会以事远出,某家闻之,疾令媪甥持五十金为聘,给媪兄劫媪使受,约某日来娶。生归,益错愕,不知所为,夜同夫人谓女曰:“吾向以汝为囊中物,今变起不测,势难复挽,奈何?”女曰:“妾计决矣!倘事势穷促,以死继之;否则祝发空门耳。外此非妾所知。”生曰:“汝奈何轻言死哉?余与汝缠绵情境,三载于兹,居恒晤对,俨若宾师,情固难拋,义则可判。今奸人逐影寻声,将甘心于汝。万一以余故轻生,外间耳食,其以汝为何如人?杀身不足以雪恨,只增余悲耳!且汝纵弗自惜,独不念汝母乎?唯向空王乞命,于计较可。辦香供佛,佘当一以资汝。然汝凄凉禅榻,断送青春,余又不忍令汝出此也。”女欷歔久之,曰:“嗟乎郎君!今生已矣!”面壁长号。生频呼之,不复应。时壬申正月十二夜也。
先是女密藏酖与剪于衽,为女伴所觉,搜去之。至是乃手制女僧冠服,促媪于试灯夕,偕入尼庵。临行,夫人持女痛哭,不忍舍。左右皆掩泣,莫能仰视。生但目送而已,虞辞楚帐,嫱离汉庭,不足喻其悲也。庵内老尼诘其事,不肯为女剃度;哀恳再三,终不许。而某家侦知之,惧有变,急倩媪妯娌趋庵中,防护甚严。女自度不免,中夜起,呼媪哭曰:“母乎!儿至此命也夫!为传语……”语未毕,气结不能出声。媪急抱持之曰:“儿欲何言?”女欲言,复大哭晕绝,如是三。良久始曰:“儿与郎君,迹若路人,分喻知己,生平志念,皎如日星。本期办一死以报郎君,今流离转辗,计无复之。求死不得,求为尼又不得,命之穷也,一至于斯!天实为之,其又何尤?儿为郎君,涩眼全枯,惊魂久散,顾念死出无名,徒令枉死城中,增一业案耳。今与郎君恩断义绝矣!天荒地老,永无见期!好谢夫人,善慰郎君,勿复以儿为念,即视儿作已死观可耳。”言讫,母子相抱大恸,仆佛前。而某家人舟适至,蜂拥入庵,挟女而去。
生自与女诀别后,心摇意乱,忽忽如有失。及媪归述女言,益狂惑失志,触目神伤。夫人忧之,且慰且让曰:“吾本欲为君缔此良因,不图变出非常,累君至是。虽然,君自与女无缘耳。君向不早为之所,因循蹉跌,坐失事机。迨奸人计赚时,以君之力,犹足与争,挺身而前,未必无济。乃袖手任其鼓弄。今大事已去,悔恨何及?且天下岂少良女子,而独沾沾于是为!”生仰天太息曰:“夫人休矣!余非登徒子,誓不效杂情奴态,暮翠朝红。自见女后,毕世悃忱,无端倾倒。试问遇合之奇,有如此女者乎?我见犹怜,有如此女者乎?两心相得,有如此女者乎?乃婉娈一室之中,荏苒三年之久,余亦非鲁男子也。所以禁欲窒私、坐怀不乱者,亦冀正始要终,各明本怀耳。事幸垂成,一朝云散,若以丹诚所感,虽灭顶捐躯,亦复奚恤!顾乃咽泪吞声,甘为奸人所卖,诚欲以礼相终始也。鼠牙雀角,适足增羞,抑岂令卖菜佣持我短长乎?今而后,余终当以情死耳!血殷肠裂,骨化形销,此恨绵绵,宁有穷极!卿勿复生别念,纵使贤如络秀,丽若绿珠,不能易此恨矣!”自是益不自聊赖,或竟日枯坐,或彻夜悲歌,积久遂成心疾。
余见且伤之,为作《咄咄吟》一卷,《情忏词》一卷,以广其意。且生与女相爱怜若此,而卒不相遇,真堪遗恨千古,乌容秘而不传?而不知者,反以女为生口实。因详述之,以告天上人间,千秋万世之情痴有如生者。
幻史氏曰:余观生与女,发乎情,止乎礼义,岂寻常儿女子所得拟乎?当其适然相遭,理既允当,于势又便,况有阃内以作主合,如此而不遇,岂人生快意之事,造物者故厄之,使弗克有终耶?不然,生与女命实不犹耶了然迹其后先言行,女非有意负生者,形禁势格,变至无如何耳。而生也宁守经,毋达权,事固弗易为流俗道。悲夫!语云:“未免有情,谁能遣此?”余又感夫以礼相闲者之情,尤不能已已也。
[张山来曰:吾不知太恨生守经之心为何心,不唯有负此女,抑且负元女夫人矣!]
瘗水盏子志石铭 萧山毛奇龄大可
水盏子者,越器也,其器不知造于何代,亦莫按其制。相传隋万宝常析钟律,能叩食器应弦,后人即以水盏入乐。或曰:古有编磬,与水盏同;古金以钟,不以钲;今以钲易金,云钲即编钟也。编钟一变而为方响,再变为钲。水盏子虽不必以瓦,然由变而推,则易石以瓦,或亦非无然者与?《陈诗》云“坎其击缶”,《史记》秦王为赵王击瓦缶,而庄周子乃鼓盆而歌;虽或以节音,非以倚音专声赴奏,有如柷然,然而犹瓦为之。
明兴平伯从子高通,蓄婢住子,能叩食器为《幽州歌》,筝师挡筝在旁,能曲折倚其声。姑苏乐工谋易以铁,不成。乃购食器之能声者,得内府监制成化法器若干,则水浅深分下上清浊,叩以犀匙,凡器八而音周,强名曰“水盏子”。顺治乙酉,王师陷安平,江都随破,家人之在文楼者皆散去,住子投射陂死。康熙甲辰,予遇通于淮阴城,托镇淮将军食。食顷,怀二盏出,供奉器也。中{扌豆}水级,叩之泠泠然,语其事而三叹。镇淮将军命瘗之淮城东唐程将军咬金墓侧,如瘗住子者,而使予志于石。其文曰:
编竹为箫,编石成磬,方响不传,水盏可听。
破十六叶,更为八瓷,中流深浅,高下因之。
五邸渐安,犀槌自撚,戛即函胡,桃将宛转。
试斟渌酒,遥倚素曲,半袖萦锦,五指琢五。
既越蕤板,亦迈徵弄,中曲擗扑,能使神动。
吹角出阵,鸣笳在疆,北鄙好杀,南风不扬。
鸟啼失林,雹裂震地,官渡战亡,安西军溃。
已夺都尉,将邀昭妃,锦车翠幕,驱驰何为?
昔者杞梁,妻赴淄水,朝鲜有妇,堕河而死。
或援箜篌,或形操畅,彼美善怀,与之相向,
身同波澄,技乃响绝。残金断丝,方寸不灭,
爰归黄土,仍歌青台,英雄粉黛,千秋同埋。
昭华之琯,藏于幽陇,元康阮咸,乃閟古塚。
鼓缶无路,招魂有词,彼美而在,尚其依斯。
[张山来曰:八音中唯土无新制,予尝欲以磁器补之。今读此,乃知素有其器也。]
姗姗传 武进黄永云孙
姗姗者,字小姗,周姓,戴溪黄夫人侍儿也。母梦吞素珠一粒,觉而娠,群辈卜之,宜男。及姗姗生,咸贺之曰:“是虽女也,当有福慧。”数岁戏于庭,适夫人敕银工制钗,曰:“如一封书式。”珊珊应声曰:“一封书到便兴师。”夫人为之发粲。自是极怜爱之,亲为剪发裹足,令从女塾学,得近笔墨。稍长,课之绣,金针鸳谱,一见精绝。禀性婉媚,善伺夫人意,先事即得。夫人每曰:“此吾如意珠也。”幼有洁癖,薰香浣衣,唯恐弗及。凡其服食器用,卒不令诸同伴近之。昼则旁习女红,夜则随夫人合掌海南大士。既退,但闭阁寝坐,终不闻语声。其静心类如此。
丁亥,姍姗年十五,夫人将为之字。而孝廉黄永云孙者,时以下第归里。云孙故倦游,然门外多长者车辙,问奇屦满,劈笺调墨,日不暇给,思得丽姝为记室。厥配湘夫人,才而贤,相与谋之曰:“是欲副余,天下岂有樊素、朝云其人者乎?即有之,当以礼聘。”而云孙负相如之渴,所好又特异,每曰:“丰肌肥婢,佣奴配耳。昭阳第一安在?吾宁筑避风台俟之。”以故薄游于广陵、姑苏之间,几于红粉成阵,而卒无所遇。
一日为黄夫人六袠初度,云孙以族之犹子,从而捧觞焉。姗姍侍夫人出,常妆便服,迟迟来前。鬂云肤雪,柔若无骨,而姿态闲逸,娟娟楚楚,如不胜衣,立而望之,殆神仙中人也!云孙瞥见心荡,私自念曰:“其道在迩,求之则远。彼美人者,真国色无双矣!”时亲族毕集,群进而寿。姍姗延伫既久,云孙得数数目之。姗姗面颊发赤,为一流盼而已。礼毕,遽随夫人入。云孙怅然别去,赋《浣溪纱》一阕。于是呼媒者告之故,使通殷勤。而夫人重惜之,不欲以备小星之选,固拒不许。云孙书空无聊,计无所出。乃夫人之长君来玉、次君雪茵固善云孙,力为之请。夫人曰:“吾以掌上抚之,极不忍使为人作妾。必欲为云孙请者,有珊珊在。”命家妪以其私询之,姗姗不言。妪曰:“是前称寿者恂恂少年,吾闻其才名冠江南,捧砚司花,犹胜党将军羔酒。且私心慕子,唯恐不得当也。唯夫人命,可乎?”姗姗首肯。先是里中贵子弟,为夫人内姻者,咸愿以金屋贮姍姗。姗姍闻之,辄大恚。至是闻妪言,为一破颜,以是知其心许云孙矣。即报可,云孙大喜过望。湘夫人出私资聘之。
是时适当顺治戊子十月,诸应春官试者,悉北上。云孙将诹吉娶之偕往,以父命不果,且促之驾,不得已,治装将去。而闻姗姗忽遘疾,云孙为留竟月,延医治之,意殊怏怏不欲行。使者传夫人语曰:“儿疾在我,云孙岂以一女子病而辍试事?”越夕,仆夫趣行,其友许圣本等饯行郊外。云孙赋《减字木兰花》一阕志别曰:“东君有意,知许梅花花也未。小漏春光,怎禁西风一夜霜?凄然相对,花底温存花欲泪。残月如弓,几剪灯花又晓钟。”遂去。而姗姍病益剧,医来,犹强起栉沐,然已骨立不支,似犹举首盼泥金也。既又闻云孙被放,愁容憔悴,捧心而泣。夫人再三慰谕曰:“若何所言,但告我!”姗姗曰:“妾命薄,辱夫人膝下,十六年于兹。无禄早世,不得长侍阿母,夫复何言?”夫人固问之曰:“岂有思于云孙耶?”姗姗长吁瞪目,顾左右曰:“扶我扶我!”起而顿首曰:“郎君天下才,眷我厚。今试北,非战之罪,乃以妾故也。且妾夜者梦持檄召我,冉冉登云而去,意者在瑶池紫府之间。为我谢郎君!生死异路,从此辞矣!”抚枕泪落如雨,自后不复进药,数日竟死。
死之三日,云孙抵家,湘夫人泪光莹莹然犹在目也。云孙曰:“将无妾面羞郎,来时未晚耶?”湘夫人曰:“不然。坐定,吾语若。”叹曰:“吁!姗姗死矣!”云孙既内伤姗姍,居平忽忽不乐,幽思隐恸,时结于怀。尝以一杯临风告于灵曰:“吾将入海,乞不死药、返魂香以起之,则三神山有大风,引舟不能到。欲得少君方士之术,上天入地求之遍;而七夕夜半,未及比肩,无誓可忆。佳人难再得,当复奈何?”然其后姗姗亦数入梦,是耶非耶?不可向迩。于鳞《李夫人歌》云:“纷被被其徘徊,包红颜其弗明。”两语俱神似。或云:“姗姍从夫人虔修彼法,先以净体化去,不效梁玉清累太白。”理或有之,大要使白骨可起,则月下风前,呼之或出。《牡丹亭》一书,不得尽谓汤若士寓言也。姗姗既死三阅月,同里墨庄书史为之传。
论曰:余闻姗姗遗事甚详,其吴娃紫玉之流与?或曰:“天下多美妇人,何必是?”此负情侬之言,不足为云孙道也。云孙登堂乍逅,未得再顾,而钟情特甚,岂冶色是溺,盖亦叹为才难者乎?史称阮嗣宗醉眠邻女炉侧,及其既死,又往哭之,可谓好色不淫,云孙近之矣。
[张山来曰:才嫒遭妒妇,吾甚恨之。今黄夫人贤德如是,而姗姗不克永年,岂彼苍亦妒之耶?]
虞初新志卷十五
记同梦 古荡闺秀钱宜在中
甲戌冬暮,刻《牡丹亭还魂记》成,儿子校雠讹字,献岁毕业。元夜月上,置净几于庭,装褫一册,供之上方,设杜小姐位,折红梅一枝,贮胆瓶中,然灯陈酒果为奠。夫子听y!n然笑曰:“无乃大痴!观若士自题,则丽娘其假托之名也。且无其人,奚以奠为?”予曰:“虽然,大块之气,寄于灵者,一石也,物或冯之;一木也,神或依之。屈歌湘君,宋赋巫女,其初未必非假托也,后成丛祠。丽娘之有无,吾与子又安能定乎?”夫子曰:“汝言是也。吾过矣。”
夜分就寝,未几,夫子闻予叹息声,披衣起,肘予曰:“醒醒,适梦与尔同至一园,仿佛如所谓红梅观者,亭前牡丹盛开,五色间错,无非异种。俄而一美人从亭后出,艳色眩人,花光尽为之夺。意中私揣,是得非杜丽娘乎?汝叩其名氏居处,皆不应,回身摘青梅一丸撚之。尔又问『若果杜丽娘乎?』亦不应,衔笑而已。须臾大风起,吹牡丹花满空飞搅,余无所见。汝浩叹不已,予遂惊寤。”所述梦盖与予梦同,因共诧为奇异。夫子曰:“昔阮瞻论无鬼而鬼见,然则丽娘之果有其人也,应汝言矣!”
听丽谯紞如打五鼓,向壁停灯未灭。予亦起,呼小婢簇火瀹茗,梳扫讫,亟索楮笔纪其事。时灯影微红,朝暾已射东牖。夫子曰:“与汝同梦,是非无因;丽娘故见此貌,得无欲流传人世邪?汝从李小姑学,尤求白描法,盍想像图之?”予谓:“恐不神似,奈何?”夫子乃强促握管,写成,并次记中韵,系以诗。诗云:“暂遇天姿岂偶然?濡毫摹写当留仙。从今解识春风面,肠断罗浮晓梦边。”以示夫子。夫子曰:“似矣!”遂和诗云:“白描真色亦天然,欲问飞来何处仙?闲弄青梅无一语,恼人残梦落花边。”将属同志者咸和焉。
[张山来曰:闺秀顾启姬评云:“丽娘见形于梦,疑是作者化身。”此语可云妙悟。至二人同梦,则尤奇之奇也。吴山吴子以三妇合评《牡丹亭》见寄于予。予爱其三评,无一不佳,直可与若士并传,姑录其《记同梦》以志异。]
述怪记 苏州缪彤<歌起
予同官蒋扶三言:工部郎中郑司直,寓中有物怪凭戾,居多不宁。司直始居之,不信。一日从者病,司直亦不之信。又一日,其亲者病矣,司直不信如故。不数日,司直病作,倏见一物,头大如斗,在壁间。司直以手击之,随手入壁,亦随手出。司直曰:“吾目眩也!”犹不之信。
夜既半,司直呻吟不得卧,忽有两青衣登司直床曰:“王将至。”未几,闻户外传呼甚厉,云故御史某来,人马齐拥而入。二青衣始若惧,继作餽送状,某御史者倏然去。少顷,王至。司直伏枕上,见男女大小出迎驾,旌旗闪烁,驺从呼拥,从外而入,壁上若有阶级,人马层累而登。王金冠紫袍,轩轩而至。歌童舞女数十辈,次第奏乐,珍馐罗列,宾客酬酢,王亲自濯洗举觞。座中大半皆司直同官,既欲邀司直赴宴。司直正辞让间,忽传玉帝旨,敕王入临武闱。王受旨,拜跪如仪。左右拥王去。
留二青衣,以二币餽司直曰:“吾王且去,以公长者,持以奉公。”司直欲受之。青衣跪而请曰:“愿拜君赐!”司直曰:“王之惠也,何故赐汝?”青衣请之再,又曰:“吾等居此已久,公何实逼处此?愿公早移他所。”司直曰:“诺。”又问曰:“汝王入武闱,我当为武闱同考,汝知否?”青衣曰:“君不得与。”遂谢去。司直大呼,左右皆熟睡。不数日,司直病愈,兵部题同考官,列司直名,竟不得与。
司直名端,己亥进士,北直枣强人,今为黔中学使者。予闻扶三言如此。异日质之司直,曰:“良然。”故记之。
[张山来曰:王以二币奉司直,而青衣索之。岂鬼神亦不能禁需索陋規也耶?]
哑孝子传 广阳王洁汲公
崔长生,邳州人,生而瘖,性至孝,人呼为“哑孝子”云。孝子既哑,手复挛,佣工养其父母,出入必面。岁己亥,淮徐大祲,孝子出,行丐于世。人怜之,予以糟糠糁糈,受而纳诸箪;自掘野草,剥木皮以食。归则扶其跛父病母于茅檐,尽倾箪中物,欢然进。箪日不空,父母竟赖以不死。途见字迹必拾,朔望拜毁于先圣棂星门下,而敛其烬于黄河。一日于故纸中得遗金,守待失者不得。匝月,乃易母彘饲之。茁壮蕃息,遂为父母治衣棺。先是知州事孙侯贤,卒于官,归葬,交游一无至。孝子独拜灵輀,徒跣送百里乃返。及其父母殁,哭之恸,三日不食,舁柩葬于中野,遂不知所终。
洧盘外史曰:予闻诸幔坡老圃曰:“孝子之生也,母梦舆盖者至门。”而孝子终贫贱,瘖复挛,人疑之。余固信其天爵之至贵而无复加矣。今士大夫日诵诗书,称说仁义,而晨昏内省,不知于哑孝子何如也!呜呼,可胜叹哉!
[张山来曰:一赞深得史公遗法。]
孝丐传 王晫丹麓
丐不知其邑里,明孝宗时,尝行乞手吴市。凡丐所得食,多不食,每分贮之筒篚中。见者以为异,久之,诘其故,曰:“吾有母在,将以遗之耳。”好事者欲穷其说,迹之行。行里许,至岸旁,竹树扶疏,一敝舟系柳阴下。舟故敝,颇洁,有老媪坐其中。丐坐地,出所贮饮食整理之,捧以登舟,陈食倾酒,跽奉母前。伺母举杯,乃起唱歌,为儿戏以娱母。观其母意,殊安之也。母食尽,然后他求。一日乞道上,无所得,惫甚。有沈隐君孟渊者,哀而与之食,且少周之。丐宁忍饿,终不先母食也。如是者数年,母死,丐不知所终。丐自言沈姓,年可三十许,长洲祝允明纪其事。
论日:世衰道微,人于所昵爱,宴饮务极华侈。尊贵在前,斗酒为寿,伛偻罄折,每伺其颜色以为喜惧。至于于父母,则泊然也。间有自谓能养,或亦等于犬马,且多不顾父母之养者,以视斯丐何如耶?
[张山来曰:古之老莱子,以戏彩娱其亲。今观孝丐所为,知古今人不甚相远。]
乩仙记 临海洪若皋虞邻
“乩”或作“卟”,与“稽”同,卜以问疑也。后人以仙降为批乩,名之曰“乩仙”,亦谓“箕仙”,又谓之“扶鸾”云。凡乩仙多自称吕祖。按吕祖名岩,字洞宾,沔州人,唐礼部侍郎渭之孙。会昌中,两举进士不第,去游庐山,遇异人,得长生诀,遂仙去。故乩仙最善赋诗,喜与读书子言科场事,甚验。
予邑有诸生,姓张名报韩,字元振,善请吕祖,云传自金坛贵游子,而咒乃吕祖亲授。持咒极熟,随意写符请之,无不立应。同时有庠生朱日昌、董万宪、王人玉暨予兄涞,咸传符咒,称大仙弟子。凡仙降,先赋诗,喜饮酒行令索句,输者罚巨觥,或罚跪。月三八,命题作文。郡城有白云山,文毕,仙命送置山中某岩穴处。次日往携,咸仙亲笔所评者。凡有所遗赠,悉批云“取于某岩某穴中”。仙弟子各赠以自写呂纯阳小像一幅,悬奉于家。一日于白云山书院楼中,批既久,咸未食。仙曰:“汝辈饿乎?”群曰:“然。”曰:“予为汝辈乞之。”停乩数刻,复批曰:“可于窗前取而分啖之。”视之,盖竹箬盘贮松花饼数十枚也。叩其由来,曰:“予适向天台国清寺僧处乞与之耳。”群食之,腹殊饱畅。复一日,各予以葫芦一,仙桃数枚。其葫芦皆五色彩紬拈成者,内衔赤城山硃砂数粒。桃亦不甚大,味与凡桃等。
久之,请于予家楼上。凡请仙,必须楼,所谓“仙人好楼居”者也。予年方舞勺,登楼礼谒,批云:“此子可教。”随命予名若皋。凡为仙弟子者,其名咸仙所命云。因令予同会文,題“不忮不求”至“何足以臧”。艺完,命送置于白云山土地香炉下。次早往领,独取予文,圈点叠加,备极褒美。其硃紫色,其笔如悬针倒薤,字法绝似螳螂张膝、蜻蜒点水,不类人间所为。末注“三千六百九十日予言始验”。予绝不之信。
先君极敬重之。每仙降,先君必登楼礼四拜,饮酒必令尽欢而散。是时先君年望六,次年偶往乡,染时疫归,发热三日,不汗。六日热甚,发谵,医人咸却走,计无所施。或言祈之仙,符方发,扶乩,乩跃入地。再持起,纵横乱击,持者手破流血,沙盘皆碎裂。予辈俯伏哀求,方大批云:“尔父病亟,何不早请我?”予辈复俯伏谢过,随批云:“急取梯来,向楼檐某行瓦中,取予药方下。”即如言取下黄纸一卷,药方一道,灵符三道,皆紫硃所书,与前批评文章笔迹无异。其药件皆人所常服者,随令抄誊,赴坊取药,原方焚之。复命取水一碗,用桃仁七枚,捣碎和之,焚三灵符于其内,饮父。嘱饮后,手持木杵,向床中四旁击之。予辈捧水至床前,父素信仙,一吸而尽。复如言持杵左右前后击。仙停乩以待,曰:“汗乎?”视之,果大汗如雨。随命服汤药。既服,复停乩以待,曰:“睡乎?”视之果睡。即命取白米煮粥以俟。少顷,举乩曰:“睡觉乎?”视之,复曰:“睡已觉。”曰:“急进粥。尔父病瘳矣。”予退。命“碧桃子守尔家。”因供碧桃仙于家。碧桃嗜水,朝夕奉水一大碗,无他供也。未三日,而父服食如平时,一似未尝病者。他日设酒食酬谢仙,父伏地,感而且泣。未几,仙赠父小像,墨迹甚淡,视之如影,然酷肖父状,上书“九天紫府纯阳道人赠。”其词曰:“灵雨飘衣,清歌满谷。鹤之餐云,鹿之咽月。先生一蓬莱客,为人间谪仙耶?今少炙其貌,深测其衷;若难以形容,只谱片词,为吾售也。赞曰:脸臞而衷腴,所举又若拘。其语言落华而务实,至接物宏以宽。温温安安,浑浑漫漫,继繁兰桂,鸿渐于磐。近天子之龙飞,庆上国光辉。其容舒舒,其象如愚。是武城墨士,弦歌片隅;抑西河先生,课古诗书?称泗杏之通儒,盛哉猗与!”父什袭之不轻亵。迨沧桑之会,张生既物故,王生、董生亦相继亡,仙久不请。顺治戊子,予登贤书。壬辰会试,予兄复请,问予捷南宫与否。仙亦降,但不似向者之灵显也,但批“中阿”二字。再叩,并不答。是科予落第,予邻何公纮度、陈公璜中式,盖析何与陈姓之半,而成“阿”字也。乙未会试,复问如前,批诗云:“大固崔巍正展旗,春光逗发远为期。君家福分非轻浅,先报琼林第一枝。”是科,予果隽南宫。兄辈又请问予殿试某甲,则批一“里”字。再问,则云:“二十二十又二里。”及闻报,则二甲四十二名也。盖“里”字移两画于上成二甲。更逆数是年三月某日揭晓之期,以验仙之所云三千六百九十日者,殆晷刻不爽云。诚足奇哉!
予思乩仙灵验者亦多矣,未有亲能以物相授受者也。夫葫芦、仙桃、小像之类,藏之岩穴中,无论已。若窗前松饼,檐上药方,有人挟之而至乎?抑凌空而飞至乎?且评阅文章,其笔墨奚自而来也?岂天上亦有文房乎?或曰:“笔仙墨仙,类工于笔墨,有资于文章之用。其人咸仙去,则天上安得无笔墨?况吕祖游湘潭、鄂岳间,多卖纸墨于市以混迹,纸墨有,则他物可概知矣。”予曰:“然则诚仙乎?”或曰:“以子之大人病且踣,呼吸之间,能令立起,非仙而能若是乎?”或之言虽如此,然予闻食仙桃者,可百岁而上之;张生、王生、董生,咸食桃者也,均不能周甲子,则仙不仙又未可必也。是予终不能辨,姑记之以俟后之辨之者。
[张山来曰:吕祖能诗,能书,能饮,能行觞政,皆所优为。独是“八股”一道,不识何以亦能评阅?岂一能则无所不能耶?]
中泠泉记 安庆潘介幼石
中泠,伯刍所谓“第一泉”也。昔人游金山,吸中泠,胸腋皆有仙气,其知味者乎?庚辰春正月,予将有澄江之行。初四日,自真州抵润州。舟中望金山,波心一峰,突兀云表,飞阁流丹,夕阳映紫,踌躇不肯舣岸。但不知中泠一勺,清澈何所耳?
次日觅小舟,破浪登山。周石廊一匝,听涛声噌吰,激石哮吼。迤逦从石磴陟第二层,穿茶肆中数圻,得见世所谓中泠者:瓦亭覆井,石龙蟠井阑,鳞甲飞动。寺僧争汲井水入肆。是日也,吴人谓钱神诞,争诣寺中为寿。摩肩连袵,不下数万人,茶坊满不纳客。凡三往,得伺便饮数瓯。细啜之,味与江水无异。予心窃疑之,默然起,履巉陟险,穷尽金山之胜。力疲小憩,仰观石上苍苔剥蚀中依稀数行,磨刷认之,乃知古人所品,别在郭璞墓间。其法于子午二辰,用铜瓶长绠入石窟中,寻若干尺,始得真泉。若浅深先后少不如法,即非中泠正味。不禁爽然,汗下浃背,然亦无从得铜瓶长绠如古人法,而吸之而饮之也。郭公爪发,故在山足西南隅洪涛巨浪中,乱石嶙岣,森森若奇鬼异兽,去金山数武,而徘徊踯躅,空复望洋,盖杳乎不可即矣!日暮归舟,悒怏若有所失,自恨不逮古人。佛印谈禅,坡公解带,尔时酒瓮茶铛,皆挟中泠香气,奈何不获亲见之也!
越数日,舟自澄江还,同舟憨道人者,有物藏破衲中,琅琅有声。索视之,则水葫芦也:朱中黄外,径五寸许,高不盈尺;旁三耳,铜纽连环,亘丈余,三分入环,耳中一缕,勾盖上铜圈,上下随绠机转动;铜丸一枚,系葫芦旁,其一绾盖上。怪问之,祕不告人。良久,谓余曰:“能从我乎?愿分中泠一斛。”予跃然起,拱手敬谢。遂别诸子,从道人上夜行船。
两日抵润州,则谯鼓鸡矣。是夕上元节,雨后迟月出不见,然天光初霁,不甚晦冥。鼓三下,小舟直向郭墓。石峻水怒,舟不得泊,携手彳亍,蹑江心石五六步,石窍洞洞然。道人曰:“此中泠泉窟也。”取葫芦沉石窟中,铜丸旁镇,葫芦横侧,下约丈许。道人发绠上机,则铜丸中镇,葫芦仰盛。又发第二机,则盖下覆之,筍合若胶漆不可解。乃徐徐收铜绠,启视之,水盎然满。亟旋舟就岸,烹以瓦铛,须臾沸起,就道人瘿瓢微吸之,但觉清香一片,从齿颊间沁入心胃。二三盏后,則薰风满两腋,顿觉尘襟涤净。乃喟然曰:“水哉水哉!古人诚不我欺也!嗟乎,天地之灵秀,有所聚必有所藏,乃至拔而为山,穴而为泉,山不徒山,而峙于江心;泉不徒泉,而巽乎江水层叠之下。而顾令屠狗卖浆、菜佣伧父,皆得领兹山、味兹泉,则人人皆有仙气矣!今古以来,真才埋没,赝鼎争传,独中泠泉也乎哉?”
次日辰刻,道人别去,予亦发棹渡江。而邻舟一贵介,方狐裘箕踞,命俊童敲火,煮井上中泠未熟也。道人姓张,其先盖闽人云。
[张山来曰:吾乡赵桓夫先生,谓金山江心水,与郭璞墓无异。因以两巨舟相并,中离二尺许,以大木横絙其上,中亦空二尺许,如井状。以有盖锡甖一,上系大长绳,别一小长绳系其盖。绳之长,凡若干丈,缒于井。绳尽,先曳小绳起其盖,而水已满甖,徐曳大绳,则所汲皆江心水矣。想以郭璞墓不得汲之之法耳。若遇此道人,效其制,当更佳也。]
髯参军传 无锡徐瑶天璧
蒋翁性好酒,家贫无所得酒,辄过余索饮。闻说少时所见闻事,多新奇可喜,而髯参军尤奇。作《髯参军传》。
明思宗时,公子某,不著其姓氏云。公子之子,与蒋翁友,困悉公子遇髯参军事。先是公子奔走某相国门,从京师持三千金归,道遇一僧,状狰狞,所肩行李,铁扁拐,光黑甚重;伺公子信宿。公子初弗介意也。会抵一旅舍,公子先驱入,止右厢。僧继至,就右厢炕上卧。旅舍主人密呼公子告曰:“客必从京师来。囊中必有金,不则若奚俱至?”公子始心动,仓皇失措。主人劝公子勿恋金饮酒。
坐甫定,忽一虬髯,身长八尺余,腰大十围,须尽赤,激张如蝟。即座上掷弓刀,呼酒食甚急,叱叱作雷声。公子益惊怖,股栗欲仆。髯微顾曰:“君神色俱殊,度有急。盍言之?”公子屏息若瘖。主人乃为述持金遇僧状。髯曰:“僧今安在?”则指右厢卧炕上者。顾公子无动,直提刀排闼入,骂曰:“钝贼!胡不拾粪道上,而行劫耶?”因弄其铁扁拐,屈之成环,掷炕上曰:“若直此,听若取客金!不直,则亟引项就刃!”僧僵卧不动,良久,始匍匐下地,请死。顾视扁拐成环,泣下,请益哀。髯笑曰:“故料若不能直此。聊为若直之。去!无污乃公刃!”公子、主人皆咋舌,从门外观,已复趋前罗拜,请姓名。髯笑不答,令俱就寝。
旦日,请护公子行,公子大喜。至扬州,谓公子曰:“君今但去无患,吾行矣。”公子叩头谢曰:“某受客大恩,无以报,愿进三百金为寿。且从此抵某家,计四日耳。盍俱渡江而南?”髯笑曰:“吾起家行阵,今只身来,为幕府标官。设贪金,岂止三百哉?吾凭限迫,不能从。或缘公事过江,则访君,幸为我具面十五斤,生彘二口,酒一石。”公子不得已与别。
居数月而髯果至,呼公子曰:“饥甚!”公子亟进面、生彘、酒,如前约。髯立饮酒至尽,即所佩刀,刺杀生彘,而手自揉面作饼,且炙且啖,尽其半。公子曰:“参军力可拔山,度举几百钧?”髯曰:“吾亦不能料举几百钧。虽然,请试之。”乃站庭槛上,而令数十人撞之,屹立不少动。曰:“未尽也!”复竖二指,中开一寸,以绳绕一匝,数健儿迸力曳两头,倔强如铁,不能劫半分。于是公子进曰:“今天下盗贼蜂起,朝廷亟用兵,以參军威武,杀贼中原,如拉朽耳!今首相某,吾师也,吾驰一纸书,旦夕且挂大将军印,乌用隶人麾下为?”髯仰天大笑,徐谓公子曰:“君顾某相国门下士耶?吾行矣!”
论曰:蒋翁所称髯参军,殆真奇杰非常之士矣乎?当思宗时,如参军者,自不乏人。诚得十数辈为大将,建义旗,进止自如,贼固不足平。乃当日握重兵者,率皆选软凡庸,退苶不前,何无一人类参军也?即有一二摧锋陷阵之士,而朝廷之上,顾束缚之,不克以功名终,坐使天下流离,辗转以至于亡。呜呼!是谁之过欤?是谁之过欤?
[张山来曰:唐铸万先生评云:“句句为髯写生,而着眼全在公子、相国,此绝顶识力也。”此评已尽此文之胜,不必再措一辞矣。]
李丐传 遂安毛际可鹤舫
李丐,江西人,邑里名字无可考。往来江汉三十载,常如五十许人。随身一瓢外无长物。每乞牛肉彘膏,并捕鼠生啖之,余纳诸败袄中,盛暑色味不变。遇纸笔即书,语无伦次,或杂一二字如符箓。余间以意测之,始成诗。人与之语,皆不答。某郡丞使人渡江,强邀至署中,留数日,辞出。郡丞与以轻葛文舄。插花满头,徜徉过市。儿童竞夺之,辄抱头匿笑,不予。未几,葛敝,缕缕风雪中自若。或曰:“李丐向为诸生,有声,屡试不第,有所托而逃。”然读其诗,似深山高衲,不与阳狂玩世者比,终不测其何如人也。余于友人邸舍中,物色得之,为佘书扇,相对竟日,卒无他语。
诗附录
瀑泉今古说庐台,顿向云居绝顶来。潭逼五龙时怒吼,势摧三峡更喧豗。横奔月窟千堆雪,倒泻银河万道雷。锁断鸥峰悬白练,遥看珠网挂层台。
潋滟湖光数顷浮,谁知曲涌万峰头。豁开古殿当前月,散作空山不尽流。金壁影摇冰镜里,鱼龙深在广寒秋。一轮直接曹溪路,白浪家风遍大洲。
何年鞭石架长虹,碧落无门却许通。曾是御风人去后,故留鸟道碍虚空。
银台金殿影交加,处处晴光映宝华。家业现成归便得,才生疑虑隔天涯。
披云坐月太奢华,旅汲清泉吃苦茶。无事山行空眼底,草鞋跟断又归家。
罗列香花百宝台,台中泥塑佛如来。重重妙影随机现,都在众生心地开。
千崖雨湿松添老,一味秋声菊转新。莫谓山中无甲子,素珠粒粒纪时辰。
崚嶒高石寺门横,面面波光一派清。鳌背凿开罗汉寺,龙麟幻出梵天城。
[张山来曰:昔之异人,隐于屠钓;今之异人,隐于乞丐。自后遇若辈中有稍异者,便当物色之。李丐诗不止于此,今姑择其尤者录之。]
书钿阁女子图章前 河南周亮工减斋
钿阁韩约素,梁千秋之侍姬,慧心女子也。初归千秋,即能识字,能擘阮度曲,兼知琴。尝见千秋作图章,初为治石,石经其手,辄莹如玉。次学篆,已遂能镌,颇得梁氏传。然自怜弱腕,不恒为人作,一章非历岁月不能得。性唯喜镌佳冻。以石之小逊于冻者往,辄曰:“欲侬凿山骨耶?生幸不顽,奈何作此恶谑?”又不喜作巨章。以巨者往,又曰:“百八珠尚嫌压腕,儿家讵胜此耶!无已,有家公在。”然得钿阁小小章,觉它巨锓,徒障人双眸耳。
余倩大年得其三数章,粉影脂香,犹缭绕小篆间,颇珍秘之。何次德得其一章。杜茶村曾应千秋命,为钿阁题小照。钿阁喜,以一章报之。今并入谱,然终不满十也。优钵罗花,偶一示现足矣,夫何憾?与钿阁同时者,为王修微、杨宛叔、柳如是,皆以诗称,然实倚所归名流巨公,以取声闻。钿阁弱女子耳,仅工图章,所归又老寒士,无足为重。而得钿阁小小图章者,至今尚宝如散金碎璧,则钿阁亦竟以此传矣。嗟夫!一技之微,亦足传人如此哉!
予旧藏晶玉犀冻诸章,恒满数十函,时时翻动。唯亡姬某能一一归原所,命他人,竟日参差矣。后尽归之他氏。在长安,作《忆图章》诗:“得款频相就,低崇惬所宜。微名空覆斗,小篆忆盘螭。冻老甜留雪,冰奇腻筑脂。红儿参错好,慧意足人思。”见钿阁诸章,痛亡姬如初没也。
[张山来曰:我若为梁千秋,止令钿阁镌“颠倒鸳鸯”,不复为他篆矣。]
书王安节、王宓草印谱前 祥符周亮工减斋
王安节概,其先醉李人,久占籍白下。与弟宓草蓍,同受教于尊公左车先生。左车好奇,以“丐”名之,字曰东郭;以“尸”名其弟,字曰弟为。久之,乃改今名,字安节。幼癯弱,壮乃须眉如戟。负颖异质,诗古文词及制举业,皆能孤行己意。避人居西郭外莫愁湖衅,罕与人接。然四方文酒跌宕之士至金陵者,无不多方就见之。
安节以其诗文之余,旁及绘事。水石、人物、花草、羽毛之属,动笔辄有味外之味。曾为余两作《礼塔图》,两作《浴佛图》,状貌皆奇古,略无近人秀媚之态,真足嘉赏。画成,辄自题识。予每谓人:“安节甫二十余,分其才艺,便可了数辈;使更十年,世人不说徐青藤矣。”图章直追秦汉人,亦肯为予作,今铨次于后。予友方尔止,一女,不轻字人,觅婚于江南。久之,奇安节,遂以女妻之。尔止负一代名,不妄许可,至一见安节,即以女妻之,安节可知矣。
宓草亦作印章。古逸无近今余习,亦次于后。宓草不亚安节,绘事遂欲与兄并驱。同人咸曰:“元方、季方,难为兄弟也。”安节王母与两尊人及安节,皆落地不任荤,独宓草微能食干{鱼差},人称其为“一门佛子”云。
[张山来曰:安节兄弟三人,皆高士也。予仅识宓草,然阿兄阿弟,亦莫非神交,当不让端复专得之耳。]
书姜次生印章前 豫仪周亮工减斋
姜次生正学,浙兰溪人。性孤介,然于物无所忤。食饩于邑,甲申后弃去,一纵于酒,酒外唯寄意图章。得酒辄醉,醉辄呜呜歌元人《会稽太守词》。又好于长桥上鼓腹歌,众环听,生目不见,向人声乃益高。每醉辄歌,歌文必《会稽太守词》,不屑他调也。
方邵村侍御为丽水令。生来见,谓侍御曰:“公嗜图章,我制固佳,愿为公制数章。正学生平不知干谒,但嗜饮耳。公醉我,我为公制印。公意得,正学意得矣。”侍御乃与饮,醉即歌《会稽太守词》。于是侍御得生印最多,侍御署中酿亦为生罄矣。一夕,漏下数十刻,署中尽熟寐,忽剥啄甚。侍御惊起,以为寇且发,不则御史台霹雳符也。惊起询,则报曰:“姜生见。”侍御遣人谢曰:“夜分矣,请以昧爽。”生砰訇曰:“事甚急!”侍御以生得他闻传意外也,急趋迎之,执手问故。曰:“我适为公成一印,殊自满志,不及旦,急欲令公见也。事孰有急于此者乎?”遂出掌中握视之,侍御乃大笑。复曰:“如此印,不直一醉耶?”于是痛饮,辨明而去。去又于桥上歌《会稽太守词》。桥側饼师腐家起独早,竞来听之,谓此君“起乃更早,遂已醉耶?”生意乃快甚。
生无妻,无子女,常自言曰:“曲蘖吾乡里。吾印必传,吾之嗣续也。吾何忧?”别侍御返里。年八十,卒。辛亥秋,侍御以生所为印示余,予入之谱,复櫽括楼岗太史述生事,录之于前。侍御曰:“每展玩生印,觉酒气拂拂从石间出。生歌《会稽太守词》声,犹恍惚吾耳根目际也!”
[张山来曰:仆不识姜,然读此传时,亦觉耳中如听歌《会稽太守词》,酒气拂拂从歌声中出也。]
虞初新志卷十六
因树屋书影 周亮工减斋
德州程正夫言:顺治癸巳正月十八日,夜风厉甚。恩县祁村陂中冰,卓立成山,广四丈,高二丈许,峰峦秀拔,溪壑回环,一磴委蛇相通。观者远近裹粮,至日千余人,祷祠焉。遍考诸书,古无此异,不知何祥也?余按正德中,文安县水忽僵立,是日天大寒,忽冻为冰柱,高五丈,围亦如之,中空而旁有穴。数日后,流贼过文安,民避入冰穴,赖以全活者甚众。正如此类。
小品中载有荐艺士于显贵者。其人固平易,显贵虽礼之,然未尝问其所长。濒行,其人曰:“辱公爱,有小技,愿献于公。”乃索素纸,为围棋盘,信手界画,无毫发谬。显贵惊叹。正统间,周伯器年九十,修《杭州志》,灯下书蝇头字,界画乌阑,不折纸为范,毫发不爽。章友直伯益,以篆名,官翰林待诏。同人闻其名,心未之服,咸求愿见笔法。伯益命粘纸各数张,作二图,其一纸纵横各作十九画,成一棋局;其一作十圆圈,成一射帖。其笔之粗细,间架疏密,无毫发之失。诸人叹服,再拜而去。古今绝技,亦有相同者如此。
[张山来曰:皖城石天外曾为余言:有某大僚,荐一人于某有司,数日未献一技。忽一日,辞去,主人饯之。此人曰:“某有薄枝,愿献于公。望公悉召幕中客共观之,可乎?”主人始惊愕,随邀众宾客至。询客何技,客曰:“吾善吃烟。”众大笑,因询“能吃几何?”曰:“多多益善!”于是置烟一斤,客吸之尽,初无所吐,众已奇之矣。又问:“仍可益乎?”曰:“可。”又益以烟若干。客又吸之尽。“请众客观吾技!”徐徐自口中喷前所吸烟,或为山水楼阁,或为人物,或为花木禽兽,如蜃搂海市,莫可名状。众客咸以为得未曾有,劝主人厚赠之。由此观之,诚未可轻量天下士也。]
荆南居客麻城忠淳间,有一鹦鹉,见长老寿普来,忽鸣曰:“望慈悲!”长老曰:“小畜,谁教尔能言?”鹦鹉自后不复声。麻纵之,径赴僧侧,啾啁致谢。僧曰:“宜高飞,免再堕。”又求指示,僧令诵佛经。八年,僧至桃源,一小儿来谢曰:“吾麻氏鹦鹉也,荷方便,今在萧家作男子矣。”验之,胁下尚有翅毛。
有宦闽者,携双鹦鹉归江右,两禽晨夕相依如昆季。宦者以一赠陈子右诗。韩子人谷亦得其一。陈、韩固亲串,过从无间,鹦鹉时互相问哥哥好。未几,陈子斋中有异物搏鹦鹉死,陈子痛之甚,既除地以瘗之,又语人谷,赋诗吊之。诗成,人谷特告其家羽,辄腾踯架上曰:“哥哥死!哥哥死!”伤惋不胜,遂不食,越日亦蜕去。二子广乞名词,为之志述。江右、三吴诸词人皆有作,因汇为一集,颜曰《羽声合刻》。邓子左之为之序,序亦凄惻肆动。物固多情如此!又吾梁山货店市肆,养鹦鹉甚慧,东关口市肆,有“料哥”亦能言。两店携二鸟相较。鹦鹉歌一诗,“料哥”随和,音清越不相下。“料哥”再挑与言,不答一字。人问其故,曰:“彼音劣我而黠胜我,开口便为所窃矣。”臬司有爱子病笃,购以娱之。贾人笼之以献,鸚鹉悲愁不食,自歌曰:“我本山货店中鸟,不识台司衙内尊。真最是伤心怀旧主,难将巧语博新恩。”五日,苦口求归,乃返之山货店,垂颈气尽。万历年间事也。
[张山来曰:向闻有人供一高僧,其庭中鹦鹉,于无人时,向僧曰:“西来意,你教我个出笼计。”僧应之云:“出笼计,除非是两脚笔直,双眼紧闭!”少顷,鹦鹉足直目闭而死。主人悼惋,命解绦瘗之。解后,鹦鹉忽飞去。向僧谢曰:“西来意,多谢你个出笼计!”附记于此。]
剑侠见于古传纪中甚伙,近不但无其人,且未闻其事。唯闻宋辕文尊公幼清孝廉,素好奇术,曾遇异人于淮上。席间谈剑术,其人曰:“世人胆怯,见鬼神辄惊悸欲死。魂魄尚不能定,安望授鬼神术?”宋曰:“特未见耳,乌足畏?”其人忽指坐后曰:“如此人,公那不畏?”回首顾之,座后辄有神,靛面赤髭,狰狞怪异,如世所塑灵官像。宋惊惧仆地,其人曰:“云得不畏耶?”又予姻陈州宋镜予光禄尊人圃田公,讳一韩。神庙时在兵垣,劾李宁远,疏至一二十上。宁远百计解之,卒不从。一夕,公独卧书室中,晨起,见室内几案盘盂,巾舄衣带,下至虎子之属,无不中分为二,痕无偏缺,有若生成。而户扃如故,夜中亦无少声息。公知宁远所为,即移疾归。光禄时侍养京邸,盖亲见之。乃知世不乏异术,特未之逢耳。蜀许寂好剑术,有二僧语之曰:“此侠也,愿公无学。神仙清净,事异于此。诸侠皆鬼,为阴物,妇人僧尼皆学之。”此言近理,世之好异者当知之。
[张山来曰:若我遇其人,当即恳靛面赤髭者为我泄愤矣,尚何所畏耶?]
张瑶星语予:辛未秋,予觐先大夫于东牟,遇道人马绣头者,亦异人也。道人修髯伟干,黄发覆顶,舒之可长丈许,不栉不沐,而略无垢秽。自言生于正统甲子,至是约百八十余岁矣。行素女木,所至淫妪鸨姏,多从之游。时孙公元化开府于登,闻而恶之,呼至,将加责焉。道人曰:“公秉钺一方,选士如林,乃不能容一野人耶?”公厉声曰:“予选士以备用耳。若拥肿何所用?”道人曰:“万有一备指使,可乎?”时方大旱,公曰:“若能致雨乎?”曰:“易易耳!”问所须,曰:“须桌数百张,结坛于郊,公等竭诚,唯我命是从。稍龃龉者,不效矣。”公曰:“姑试之。不效,乃公不尔恕也!”命治坛如其式。凌晨,率僚吏往。道人至,则索烧酒一斗,并犬一器,啖之尽,乃登坛。命公等长跪坛下。时方溽暑,万里无纤云,道人东向而嘘,则有片云从其嘘处起,复东向而呼,则微风应之。少焉,浓云四布,雷电交作,雨下如注。道人高卧坛上,鼾声与雷声响答互应。地上水可二尺,诸公长跪泥淖中不敢动。历三时许,道人乃寤,曰:“雨足乎?”众欢呼曰:“足矣!”道人挥手一喝,而雨止云散,烈日如故。孙公踉跄起,扶掖而下,以所乘八座乘之,而骑从以归,归即送入先大夫署中。
先大夫故好士,署中客约廿余人,每夕必列席共饮,饮必招道人与俱。道人言笑不倦,而多不食。或劝之食,则命取大罌,尽投诸肴核其中,以水沃之,一举而尽。复劝之食,则命取他席上肴核投罌中,尽之如初。乃至尽庖厨中数十人之馔,悉投悉尽。或戏曰:“能复食乎?”曰:“可!”则取席上诸柈盂盌盎之类,十五累之,举而大嚼,如嚼冰雪,齿声楚楚可听也。先大夫治兵庙岛,拉与俱,宿署楼上。楼滨海,时严冬,海上无日不雪,雪即数尺。人争塞向墐户,以避寒威,而道人夜必敞北窗,以首枕窗面卧。早起,雪覆身上如堆絮,道人拂袖而起,额上汗犹津津然。或投身海中,盘薄游泳,如弄潮儿。及登岸,遍身热气如蒸,而衣不少濡湿也。
既而往游东江,东江帅为刘兴治。道人至,则聚诸淫妪,如在登时。兴治闻之怒,呼而责之,将绳以法。道人曰:“公尸居余气,乃相吓耶?何能杀我,人将杀公耳!”兴治益怒,道人指其左右曰:“此皆杀公者也!俟城石转身,则其时矣。”兴治命责之,鞭扑交下,道人鼾睡自若,兴治无如何也。道人出,语其徒曰:“辱我甚,不可居矣。”乃往海中浴,浴竟,见有一木,大数围,知是土人物,从求得之。自持斧,略加刳凿,才可容足,辄坐其中,乱流浮海而去,不知所终。其后兴治以贪残失士,改筑岛城,城石尽转,而兴治为其下所刺。
方道人之在署中也,每酒后,辄抚膺痛哭。先大夫叩其故,则指予曰:“郎君有仙才,而年不永。使从我游,不死可致也。”先大夫曰:“年几何?”曰:“尽明岁之正月。”次年壬申,春王四日,道人方与岛中诸将士轰饮次,忽西向而恸曰:“可惜张公,今日死矣!”盖登州城陷之日也。乃知向日酒后之言,盖托讽耳。
予尝谓道人啸命风雷如反掌,预识休咎如列眉,傲慢公卿如观变场,绝寒暑饥饱如化人,而独不避秽行,与淫妪游,且比及顽童,曰“中有真阴,可采补也”。此大悖谬!岂世上自有此一种,如《楞严》所称“十种仙”,或唐人所称“通天狐”属耶?抑天上群仙,亦如人间显宦,不尽皆立品行、纫荪荃者耶?吾又安得叩九阍而问之?
曲周陈公令桐,言其邑富翁子妇自父家还,明日偕卧不复起。家人呼之不应,抉户而入,烟扑鼻如硫黄。就床视之,衾半焦,火烁之,有孔,二体俱焚,唯一足在。火之焚人,理殊不可解。王虚舟曰:“焚砂石为龙火,焚金铁为佛火。焚人之火,是为欲火。佛言淫习交接,发于相磨,研磨不休,如是故有大猛火光,于中发动。意其研磨之极,欲火炽煽,煽而忽焰,遂以自焚。其不焚床第庐舍者,火生于欲,异于常火,亦如龙火止焚砂石,佛火止焚金铁耳陈公讳于阶。
[张山来曰:旧小说中,已有吞绣鞋、焚祅庙事矣。
某道人坐功久,忽然火发,焚其领及帷。主人救之始熄。可见火无邪正,皆足为害也。此道人余曾见之。]
亳州孙骨碌者,人像其形,故以“骨碌”称。生时有首有身,身上具肩,无臂手;身下具尻,无腿足,如截瓜然。其父无子,以其男体,姑育之。长而家益富,坐卧启处,饮食男女,一切需人为用。见宾客,皆人抱以出。立则竖而倚之门屏间,失倚则仆地。衣具袖为观美,领不{纟叩}襭,则前后转徙无定在。裙、袜、履,生平未尝设。生三子,长公登进士,次幼为诸生,今且貤封矣。此等世虽生不育,育亦贫且贱,而孙君独富贵,造化固不可测欤!
[张山来曰:此君之父,因无子而育之,可也。但不识何等女子居然肯嫁之乎?]
海盐有优者金凤,少以色幸于严东楼。东楼昼非金不食,夜非金不寝也。严敗,金亦衰老,食贫里中。比有所谓《鸣凤记》,金复涂粉墨,身扮东楼矣。近阮怀宁自为剧,命家优演之。怀宁死,优儿散于他室。李优者,但有客命为怀宁所撰诸剧,辄辞不能,复约其同辈勿复演。询其故,曰:“阿翁姓字,不触起,尚免不得人说。每一演其撰剧,座客笑骂百端,使人懊恼竟日,不如辞以不能为善也。”此优胜金优远矣!不知怀宁地下何以见此优?
闽人李春明者,为人长厚,闻有谈人暖昧事,辄塞耳走。人以“李塞耳”呼之。一日耳内奇痒,召工取之,内黄金二分,易银一钱四分,市谷一斛。内有大珠二颗,最圆美,市诸富室,得六百金。其年谷甚贱。夜就寝,梦有人提其耳曰:“邦有道谷。”寤而省曰:“神意得无使我积谷乎?”乃出金市谷,入三千石。次年,谷价腾贵,发粜得四千余金。家日起,至十数万,人以为厚德之报。大抵谈人闺阃,原非盛德事。使其事诚有之,与我何与?无而言之,则为诬善矣!斯事有无不必论,后生固当以为法矣。
汀州黎媿曾为余言:广州民有以善射声名者,常挟毒矢入山中。值雷雨卒至,惊避入野祠。雷随入,{石籤}磾绕身者三匝,然终不为害。民跪而祈曰:“民诚罪,遽击何所逃?奈何格格悸人耶?”雷声渐引去,已复至,复出,如是者再,若将导之前者,终不害民,民忽悟曰:“神将用我矣,遂不霆。”逐雷声行,抵山下,见雷方吐火施鞭,奋击巨树。一朱衣女子,突从树中出,雷遽远树数舍,红衣下,雷复至;红衣出,则雷又远去。格斗久之,终不成击。民乃引毒矢伺红衣出,贯之,霹雳大作,遽拔其树。民归,入其室,家人竞言雷方入屋,震人几死,幸家无恙,唯釜翻,露硃书数字于底,不可识。有黄冠通雷文者,云是“助神威力,延寿一纪”八字也。山中人言,树平时无他异,亦终不知女子为何妖。按唐小说中,亦有神追朱衣女子,自树中出,久之渐上,有数点绯雨飞下,云是帝命诛飞天夜叉。此女得非其类耶?
[张山来曰:减斋先生与先君子为莫逆交,予少时获睹《书影》,甲寅之变,书皆不存。今燕客先生来扬佐郡,余复恳得是书,不啻与父执相对也。]
记桃核念珠 平湖高士奇澹人
得念珠一百八枚,以山桃核为之,圆如小樱桃。一枚之中,刻罗汉三四尊,或五六尊,立者,坐者、课经者、荷杖者、入定于龛中者、荫树趺坐而说法者、环坐指画论议者、袒跣曲拳、和南而前趋而后侍者,合计之,为数五百。蒲团、竹笠、茶奁、荷策、瓶钵、经卷毕具。又有云龙风虎,狮象鸟兽,狻猊猿猱错杂其间。初视之,不甚了了。明窗净几,息心谛观,所刻罗汉,仅如一粟,梵相奇古,或衣文织绮绣,或衣袈裟水田絺褐,而神情风致,各萧散于松柏岩石,可谓艺之至矣!
向见崔铣郎中有《王氏笔管记》云:唐德州刺史王倚家,有笔一管,稍粗于常用,中刻《从军行》一铺,人马毛发,亭台远水,无不精绝。每事复刻《从军行》诗二句,如“庭前琪树已堪攀,塞外征人殊未还”之语。又《辍耕录》载:宋高宗朝,巧匠詹成雕刻精妙,所造鸟笼四面花版,皆于竹片上刻成宫室人物、山水花木禽鸟,其细若缕,而且玲珑活动。求之二百余年,无复此一人。今余所见念珠,雕镂之巧,若更胜于二物也。惜其姓名不可得而知。
长洲周汝瑚言:“吴中人业此者,研思殚精,积八九年,及其成,仅能易半岁之粟,八口之家,不可以饱。故习兹艺者亦渐少矣。”噫!世之拙者,如荷担负锄,舆人御夫之流,蠢然无知,唯以其力日役于人,既足养其父母妻子,复有余钱,夜聚徒侣,饮酒呼卢以为笑乐。今子所云巧者,尽其心神目力,历寒暑岁月,犹未免于饥馁,是其巧为甚拙,而拙者似反胜于巧也!因以珊瑚、木难饰而囊诸古锦,更书答汝瑚之语,以戒后之恃其巧者。
[张山来曰:末段议论,足酲巧人之梦。特恐此论一出,巧物不复可得见矣,奈何!]
核工记 沧洲宋起凤紫庭
季弟获桃坠一枚,五分许,横广四分。全核向背皆山,山坳插一城雉,历历可数。城颠具层楼,楼门洞敞,中有人,类司更卒,执桴鼓,若寒冻不胜者。枕山麓一寺,老松隐蔽三章,松下凿双户,可开合;户内一僧,侧首倾听。户虚掩如应门,洞开如延纳状,左右度之,无不宜。松外东来一衲,负卷帙踉跄行,若为佛事夜归者。对林一小陀,似闻足音仆仆前。核侧出浮屠七级,距滩半黍。近滩维一舟,蓬窗短舷间,有客凭几假寐,形若渐寤然。舟尾一小童,拥护嘘火,盖供客茗饮也。舣舟处,当寺阴,高阜钟阁踞焉。叩钟者貌爽爽自得,睡足徐兴乃尔。山顶月晦半规,杂疏星数点,下则波纹涨起,作潮来候,取诗“姑苏城外寒山寺,夜半钟声到客船”之句。计人凡七:僧四,客一,童一,卒一。宫室器具凡九:城一,楼一,招提一,浮屠一,阁一,炉灶一,钟鼓各一。景凡七:山水林木滩石四,星月灯火三。而人事如传更、报晓、候门、夜归、隐几、煎茶,统为六。各殊致殊意,且并其愁苦寒惧疑思诸态,俱一一肖之。语云:“纳须弥于芥子”,殆谓是与?然闻之:“尺绡绣经而唐微,水戏荐酒而隋替。”器之淫也,吾滋惧矣!先王著《考工》,盖早辨之焉。
[张山来曰:家人以象为楮叶,杂之真叶中,不能辨审。若是,则曷不摘真楮叶玩之乎?今之鬼工桃核,精巧绝伦,人皆以其核也而宝之,庶不虚负此巧耳!]
张南邨先生传 泸州先著迁甫
张南邨,名惣,字僧持。父兴公先生琪,以名宿教授里中,多达材弟子。南邨幼为诗、出语每不犹人。父友纪竺远一见其诗,称之曰“气清”,再则曰“骨清”,曰“神清”,已而目属之曰:“子必将以诗名江左矣!”入应天学,用才名交游贤俊,治古文辞,专力于诗。
家世奉佛,南邨胎性不纳荤血。初犹食蟹,年八岁,父将携之见博山禅师,前一夕,南邨方持蟹,父见之,警曰:“儿将见博师,可食此乎?”南邨闻言,即置不食。自是蟹胥悉断除。杖人在天界,南邨亲近最久,东南古锥宿德,礼谒殆遍。以故生平多方外交,齑盂粥钵,宛然头陀。踪迹恒在僧寺中,或经年累月不返。少学《易》于中丞集生余公,余公戍武林,西泠其所熟游,故吴越往来尤数。而苕霅间故人,闻其至,每争延之。
癖好山水,不惮险远,必往游。其游有章程要领:或独游,或携一童子,涂遇樵人禅客,即为伴侣。穷幽造深,饮泉摘果,即忘饥渴。于五岳则陟嵩岱,犹以不能遍历衡华为恨。若武夷、匡庐、九子、黄山、天台、厢荡诸山,所至削木柹为记,采树叶题诗,以为常。
南邨为人,坦夷近情,不为矫激之言,不为崖异之行。取受从心,否塞任运,尤不以礼数恩义责望人。与人处,尤能寡怨忘隙。乍见或轻忽之,稍久必亲而敬焉。有屋数椽,不蔽风雨,家人恒至乏食。垢衣敝处,游士大夫间,举止迂野可爱。形体短小,虽老,精神可敌壮夫。遇良讌会,能通夜不眠,啸咏达旦。不择地而处,不择食而食,不择榻而寝。投足之所,即甚湫隘嚣杂,他人扫除未竟,视南邨已展卷矣。口腹之奉,不过盐豉菽乳;就枕即熟睡,无辗转不寐之时。盖胸无机事,不以美恶撄心,能致然耳。
尝远游,遇胠箧者再,中途几不能成归。人或怪其无恨色,曰:“失者偿之义也,又何问焉?”除夕自外返,去其家不远,止宿逆旅主人。次日日晡,始缓步而归,其性情安雅如此。
群居未尝与人争,至论诗辄相持不下。宋诗行,虽贵卿巨子前,亦厉词折之。其论诗,不逞才,不使事,不染叫号,不涉怨诽,其宗旨也。自以襄阳、摩诘为师,于古歌行换韵大篇,暨古体千数百言,铺陈开合、局力宏富者,乃不谓善。自少至老,主此论不变。虽所见未尽然,亦可谓笃于自守者矣。南邨称诗五十年,远近之人,亦以诗归之。生乡名人王穆如、顾与治之后,与同时诸人并立,可指数,终竟如纪叟之言。
岁甲戌,年七十有六,夏得脾疾,治之寻愈。至冬复作,遂不起。子二:元子筠,正子淳。元子亦受诗,可不坠其声。予自僦居郭南,望衡密迩,相得甚欢。酒阑灯烬,每有知己之言,欲以身后为托,今不可作矣。世复安得和易素心、风雅不倦如斯人者乎!
赞曰:策杖而去,裹粮而游,遇少倦而且休,至佳处而辄留。把酒而歌,执卷而吟,悠悠乎王、孟之音,有形神而无古今。不忤于世,不剜于天,可独可群,亦儒亦禅。束身止一棺,而遗文乃有千数百篇,称之为诗人,奚愧焉?
[张山来曰:予慕南邨久,一旦迁甫为介,得以把臂入林。今读此,不胜人琴之感!]
刘酒传 周亮工减斋
刘酒,汴人,无名字,自呼曰“酒”,人称曰刘酒云。画人物,有清劲之致,酒后运笔,尤觉神来。人以为张平山后一人,酒不屑也。凡作画,皆书一“酒”字款,其似行书者次,似篆籀者,其得意笔也。尝为上洛郡王作画,王善之,曰:“张平山后一人!”酒意嗔,急索画曰:“尚未款。”乃卷入旁室,纵笔书百十大“酒”字于上下左右。王怒甚,裂其幅,驱之出。酒固怡然。酒于醉睡之外,唯解画,他一无所知。坡公云:“予奉使西邸,见书此数句,爱而录之,云:人间有漏仙,兀兀三杯醉。世上无眼禅,昏昏一枕睡。虽然没交涉,其奈略相似。相似尚如此,何况真个是。”酒索予颜于草堂,予书曰“略似庵”,以坡公所录前四句,去“醉”、“睡”字为联。酒得之,欣然意足也。酒与予交最久,无妻子,每谓予曰:“死以累君。”一日方持杯大饮,忽然脱去,开口而笑,杯犹在手。余感其宿昔之言,为买棺殓之。
[张山来曰:刘酒自画之外,无非酒者,其名酒,其款酒,其死亦酒,吾知其所画必醉仙也。]
记古铁条 杭州詹钟玉去矜
京师穷市上,有古铁条,垂三尺许,阔二寸有奇,形若革带之半,中虚而外绣涩,两面鼓钉隐起,不甚可辨。持此欲易钱数十文,人皆不顾去。积年余,有高丽使客三四人,旁睨良久,问:“此铁价几何?”鬻铁者谬云:“钱五百。”使客立解五百文授之。其人疑不决,即诡对曰:“此固吾邻人物,俟吾询主者。”顷之,使客复来。鬻者曰:“向几误,主者言非五金不可!”使客即割五金,无难色。其人又为大言曰:“公等误矣,吾曹市语,举大数以为言,五金盖五十金云。”使客曰:“吾诚不惜五十金,但不得更悔。”鬻铁者私念:一废铁夹条,增价五十金,借令失此售主,并乞数十文钱亦不可得。因曰:“吾以此博公多金,保无后言。公幸告我,此为何名?”使客请“先定要约,而后告子。”
时观者渐众,使客乃举五十金畀鬻铁者,而以若带者付其徒乘马疾驰去。度其去远,始告众曰:“此名定水带,昔神禹治水时,得此带九,以定九区,平水土。此乃九之一,若携归吾国,价累钜万,岂止五十金而已哉?”又问得此何所用,使客曰:“吾国航海,每苦海水咸不可饮。一投水带其中,虽咸卤立化甘泉,可无病汲,是以足珍耳。”市有好事随至高丽馆,请试验之。遂命汲苦水数石,杂盐搅之,投以水带,水带沸作鱼眼数十。少顷掬水饮之,甘冽乃胜山泉。遂各叹服而去。
鬻铁者言,闯陷京师时,得自老中贵,盖先朝大内物也。嗟嗟!自经变故以来,凡天府奇珍异宝,流散人间、泯泯无闻者,何可胜数?独是带为高丽使所赏识,顿增身价百倍,不胫而走海外。物之显晦,固自有时哉!
[张山来曰:既是神禹时物,不识高丽使人何以知之?殆不可解。]
唐仲言传 周亮工减斋
唐仲言,名汝询,华亭人,世业儒。仲言生五岁而瞽,未瞽即能识字,读《孝经》成诵。及瞽,但默坐,听诸兄呫哔而暗识之,积久遂淹贯。婚冠既毕,益令昆弟辈取六经子史,以及稗官野乘,皆以耳授。颠末原委,默自诠次,纯颣瑜瑕,剖别精核,盖从章句之粗,以冥搜微妙,心画心通,罔有遗堕矣。于是遂善属文,尤工于诗。海内人士,踵门造谒。仲言每一晋接,历久不忘,与之商榷今古,继以篇什。千言百首,成之俄顷,而音吐铿然,使听者忘疲。子侄门徒辈,从旁抄录,一字亥豕,辄自觉察,不可欺也。貌甚寝而心极灵,常解唐诗。其所掇拾古文以为笺注者,自习见以及秘异,溯流从源,搜罗略尽,然必先经后史,不少紊淆。虽诗赋之属,所援引亦从年代次序之;如某字某句,秦、汉并用,则必博采秦人,不以汉先。详赡致精,有若此也。所著有《偏蓬集》《姑篾集》及《唐诗解》,共若干卷,行于世。钱虞山云:“唐较杜诗,时有新义。如解『沟壑疏放』句,云出于向秀赋『嵇志远而疏,吕心放而旷』,亦前人所未及也。”
[张山来曰:古之瞽者,如师旷之徒,类多神解。或以为啬于目故专于心,想亦理当然耳。
予向旅寓京师,居停主人双眸炯炯,同寓两人,其一为瞽者,其一眇一目,因号独眼龙。苟询以京师中昨日有何事,今日有何事,瞽者无不知,独眼龙知十之六七,居停主人仅识十之四五而已。附记于此,以供谈柄。]
李公起传 周亮工减斋
李公起,名峻,鄞县人。父子静,官侍御,出按辽阳,卒于任。公起堕地而聋,虽聋,岐嶷孝弟。发及额,侍御公讣至,号恸无昼夜,咽枯而嘶,凡五日,水浆不入口,乃更哑。免丧,始尽取先世藏书纵读之,手自校雠,虽凌寒溽暑,弗倦也。既聋而问难辨证之路永绝,凡有疑义,俱于经史中嘿自剖析,无所罔殆。性好客,邮筒走天下,四方学士大夫亦乐趋之。宾主以案,相通以笔。有问奇者,则载纸往。粗及农桑,微如佛老,迨国家所有旂常典故、户口边疆,叩之必应,咸尽精核。或既书与客,又自寻绎,幽奇毕呈,而终无遗伕,转更遐畅矣。晚年尤好种植,奇花异卉,常满阶庭。舍旁有斐园、竹波轩、青罗阁诸胜,咸与客游处。性既宁澹,好学之外,嗜欲益清,反觉口耳为烦也。行世有《盟鸥集》《郢雪编》《永誉录》《砚史》,凡若干卷。
[张山来曰:以一人而兼聋哑二病,乃能淹博贯穿如此,那得不令人敬服?
使此君与唐仲言相遇,则两无所见其奇矣。]
书郑仰田事 钱谦益牧斋
郑仰田者,泉之惠安人,忘其名。少椎鲁,不解治生,其父母贱恶之,逃之岭南,为寺僧种菜。寺僧饭僧及作务人,仰田面黧黑,补衣百结,居下坐,自顾踧踖无所容。有老僧长眉皓发,目光如水,呼仰田使上,指寺僧曰:“汝等皆不及也!”寺僧怒,噪而逐仰田。旬日无所归,号哭于野外。老僧迎谓曰:“吾迟子久矣!”偕入深山中,授以《拆字歌诀》。月余,遂能识字,因授以青囊袖中、壬遁、射覆诸家之术,无所不通晓。其行于世,以观梅拆字为端,久而与之游,能知人心曲隐微,及人事世运之伏匿,亦不言其所以然也。
天启初,将卜相,南乐指“全”字为占。仰田曰:“全字从人从王,四画,当相四人。”问其姓名,曰:“全字省三画为士,当有姓带土者;省四画为丁,当有姓丁者;省两画纵横为木,当有名属木者;以所省之文全归之,当有名全者!”南乐曰:“木非林尚书乎?”曰:“独木不成林,名者,非姓也。”已而拜莆田、贵池、元城、涿州四相,一如其言。晋江李焻与奄党吴淳夫有郗,指“吞”字以问。仰田曰:“彼势能吞汝,非小敌也。从天从口,非其人吴姓乎?”“然则何如?”曰:“吴以口为头,彼头已落地矣,汝何忧?”逾年而吴伏法。魏奄召仰田问数,仰田蓬头突鬓,踉跄而往,长揖就坐。奄指“囚”字以问,群奄列侍,皆愕眙失色。仰田徐应曰:“囚字国中一人也!”奄大喜。出谓人曰:“囚则诚囚也,吾诡词以逃死耳。”之白门。奄势益炽,俞少卿密扣之。仰田昼奄卧屋梁下,梁上有断绠下垂,仰田指之曰:“如此矣”!未几,奄果自缢。其射决奇中,不可悉数,宋谢石不足道也。
丙子冬,前知余有急征之难,自闽来视余,自清江浦徒步入长安,为余刺探狱缓急。余抵德州,复自长安徒步来报。年八十二矣,行及奔马,两壮士尾之不能及。至郑州,风霾大作,脱鞋袜系之两臂,赤脚走百里,上程氏东壁楼,日未下舂,神色闲暇,鼻息呴呴然。谈笑大噱,至分夜而后寝。临行谓余:“七月彼当去位,公之狱解矣。然必明年而后出,吾当以残腊过虞山,为太夫人庀窀穸之事,公毋忧也。”余归,数往招之。己卯春,将袱被访余,忽谓家人曰:“明日有群僧扣门乞食,具数人餐以待,吾亦相随往矣。”质明,沐浴更衣,若有所须。群僧至,饮毕,入室端坐,奄然而逝。仰田遇人,无贤愚贵贱,一揖之外,箕踞啸傲,终日不知有人。人遗之钱帛即受,否亦不计。每见人深中多傲岸自好者,辄微言刺其隐,人亦不敢怨,惧其尽也。余尝谓仰田:“公非术士,古之异人也。”仰田笑曰:“吾行天下大矣,莫知我为异人;然则公亦异人也。”又尝语曰:“吾重茧狂走,为公急难,侯嬴有言:『七十老翁,何所求哉?』士为知己者死,纵令斫吾头去,颈上只一穴耳。”临终,谓其子曰:“三年后,往告虞山;更数年,寻我于虎丘寺之东。”仰田信人也,其言当不妄,书其语以俟之。
[张山来曰:仰田以异人自负,唯牧斋知之,彼即有知己之感。然则异人亦好名乎?]
记吴六奇将军事 吴江钮琇玉樵
海宁查孝廉培继,字伊璜,才华丰艳,而风情潇洒,常谓“满眼悠悠,不堪酬对,海内奇杰,非从尘埃中物色,未可得也。”家居岁暮,命酒独酌。顷之,愁云四合,雪大如掌,因缓步至门,冀有乘兴佳客,相与赏玩。见一丐者,避雪庑下,强直而立。孝廉熟视良久,心窃异之,因呼之入,坐而问曰:“我闻街市间,有手不曳杖,口若衔枚,敝衣枵腹,而无饥寒之色,人皆称为『铁丐』者,是汝耶?”曰:“是也。”问:“能饮乎?”曰:“能。”因令侍童,以壶中余酒,倾瓯与饮。丐者举瓯立尽。孝廉大喜,复炽炭发醅,与之约曰:“汝以瓯饮,我以巵酬,竭此醅乃止。”丐尽三十余瓯,无醉容。而孝廉颓卧胡床矣。侍童扶掖入内,丐逡巡出,仍宿庑下。达旦雪霁,孝廉酒醒,谓其家人曰:“我昨与铁丐对饮甚欢,观其衣极褴楼,何以御此严寒?亟以我絮袍与之!”丐披袍而去,亦不求见致谢。
明年,孝廉寄寓杭之长明寺。暮春之初,偕侣携觞,薄游湖上。忽遇前丐于放鹤亭侧,露肘跣足,昂首独行。复挈之归寺,询以旧袍何在,曰:“时当春杪,安用此为?已质钱付酒家矣!”孝廉奇其言,因问:“曾读书识字否?”丐曰:“不读书识字,不至为丐也。”孝廉悚然心动,薰沐而衣履之。徐谂其姓氏里居。丐曰:“仆系出延陵,心仪曲逆,家居粵海,名曰六奇。只以早失父兄,性好博奕,遂致落拓江湖,流转至此。因念叩门乞食,昔贤不免;仆何人斯,敢以为污?不谓获遘明公,赏于风尘之外,加以推解之恩。仆虽非淮阴少年,然一饭之惠,其敢忘乎?”孝廉亟起捉其臂曰:“吴生固海內奇杰也!我以酒友目吴生,失吴生矣!”仍命寺僧沽梨花春一石,相与日夕痛饮。盘桓累月,赠以屝屦之资,遣归粤东。
六奇世居潮州,为吴观察道夫之后,略涉诗书,耽游卢雉,失业荡产,寄身邮卒。故于关河孔道,险阻形胜,无不谙熟。维时天下初定,王师由浙入广,舳舻相衔,旗旌钲鼓,喧耀数百里不绝。凡所过都邑,人民避匿村谷间,路无行者。六奇独贸贸然来,逻兵执送麾下,因请见主帅,备陈“粵中形势,传檄可定。奇有义结兄弟三十人,素号雄武,只以四海无主,拥众据土,弄兵潢池。方今九五当阳,天旅南下,正蒸庶徯苏之会,豪杰效用之秋。苟假奇以游札三十道,先往驰谕,散给群豪,近者迎降,远者响应,不逾月而破竹之形成矣。”如其言行之,粵地悉平。由是六奇运箸之谋,所投必合;扛鼎之勇,无坚不破。征闽讨蜀,屡立奇功。数年之间,位至通省水陆提督。当六奇流落不偶时,自分以污贱终。一遇查孝廉,解袍衡门,赠金萧寺,且有海内奇杰之誉,遂心喜自负,获以奋迹行伍,进秩元戎,尝言“天下有一人知己,无若查孝廉者”。康熙初,开府循州,即遣牙将持三千金存其家,另奉书币,邀致孝廉来粵,供帐舟舆,俱极腆备。将度梅岭,吴公子已迎候道左,执礼甚恭。楼船萧鼓,由胥江顺流而南,凡辖下文武僚属,无不愿见查先生,争先馈赠,箧绮囊珠,不可胜纪。去州城二十里,吴躬自出迎,八驺前驰,千兵后拥,导从仪卫,上拟侯王。既迎孝廉至府,则蒲伏泥首,自称:“昔年贱丐,非遇先生,何有今日?幸先生辱临,糜丐之身,未足酬德!”居一载,军事旁午,凡得查先生一言,无不立应。义取之资,几至巨万。其归也,复以三干金赠行,曰:“非敢云报,聊以志淮阴少年之感耳。”
先是苕中有富人庄廷钺者,购得朱相国《史概》,博求三吴名士,增益修饰,刊行于世。前列参阅姓氏十余人,以孝廉夙负重名,亦借列焉。未几,私史祸发,凡有事于是书者,论置极典。吴力为孝廉奏辩得免。孝廉嗣后益放情诗酒,尽出其囊中装,买美鬟十二,教之歌舞。每于良宵开宴,垂帘张灯,珠声花貌,艳彻帘外,观者醉心。孝廉夫人亦妙解音律,亲为家伎拍板,正其曲误。以此查氏女乐,遂为浙中名部。
昔孝廉之在幕府也,园林极胜,中有“英石峰”一座,高可二丈许,嵌空玲珑,若出鬼制。孝廉极所心赏,题曰“绉云”。阅旬往视,忽失此石,则已命载巨舰,送至孝廉家矣。涉江逾岭,费亦千缗。今孝廉既没,青蛾老去,林荒石涸,而“英石峰”巍然尚存。
[张山来曰:闻吴将军乞食时,好以荻苇于地上判某日及草封字,英雄失意而志不馁如此。至其不忘查君之德,足可谓跫然足音矣!]
虞初新志卷十七
记袁枢遇仙始末 毛际可会侯
康熙庚辰正月廿六,钱塘庠生袁枢,字惠中,梦一长髯颁白者,自称崆峒道人,邀以入山,修炼三载,可证仙籍,且戒其弗泄。既寤,即与同人言及之。次夕复入梦云:“再泄吾言,当今汝哑。”晨起,若有人促之行,至一亩田,果见所梦道人,拉之同往,倏忽已至关外。枢以亲老固辞。道人投药一丸,恍然入腹,遂不能言。遇友引归,举家惶怖。
中丞张公廉得之,知为观风所拔士,询其始末,枢具以笔对。怜其贫,捐俸十金与之。遂下有司捕获,大索十日不得。其父具呈,乞移咨江西天师府。七月十七日,方得天师移覆,外给治哑符二道,并仰浙江杭州府城隍司公文。中丞公亟传枢,亲赍公文诣庙焚之。归即先吞一符,觉遍体烦惫,骨节有声。夜梦一人,手持城隍谕单,上书“廿六日子堂传袁生员面谕”。至期,复梦其引入神署。烛光中,见神冠服危坐,曰:“已遣金甲神往请真人矣。”少顷,见道人偕金甲神至,城隍延之宾坐。道人向枢曰:“因你有厄,故罚哑一年。”城隍曰:“天师文内令其能言,若仍哑,何以复命?”道人曰:“既天师传命,不满一年,亦宜半载为期。然此后仍当慎言耳。”遂命之归。至廿八日,又吞一符,以天师符内嘱间七日再服故也。八月初一子时,梦人令其发声,即语言如常;屈指果及半载。赴戟门谢中丞,公曰:“天师来札云,为汝建坛作法,炼一金甲神来,三日有验,今信然矣。”
其事颇涉怪,为儒者所不道。然昔人谓城隍之神,与山川、社稷坛等,岁时致祀,以示国家怀柔百神之意,不必实有其人也。乃袍服酬对,与人世达官无异;又世外仙人,惝恍难信,而枢亲见之于城市中。城隍目为真人,必非妖魅可托。至天师爵秩相承,数千年来,白洙泗外,鲜与比盛。今以其移覆中丞公书观之,则封号亦不为倖致也。然非中丞公重士恤灾,委曲救拔,亦安能使天师建醮遣神若是哉?
枢语余云:“方哑时,友人母病,意中若有所叩,忽信笔书云:丁丑丁丑,二人相守,玉兔东升,大家撒手。其母至丁丑日丑时而殁,至今不知其所以然也。”尤足诧异云。
[张山来曰:天师有如此法力,其世袭也固宜。]
闵孝子传 江宁吴晋介兹
闵孝子者,湖州之南镇人,年四十余,种田为业。少未尝读书,性粗憨,不惬于族里。屋数间,阡陌相望,晨夕率妻子奉若父唯谨。父为老诸生,年七十又二,寻病,医药不效,日益笃。孝子忧之。族里咸劝孝子急治具,不听。妻亦劝,不听。一日,父病霍然,又三日,受杖履矣!慰问者欲得其故,孝子作谩语笑谢之。人以孝子粗憨,莫之毕究。其妻亦谓得秘药活之耳。
旬日,孝子如罹重疾,卧床第,呻吟不止,状甚苦。妻曰:“若何为者?翁前病,诚当忧,今病且起,忧何为者?”孝子唯唯,呻吟不止如故。妻以为真得疾,秘不以示,亦以乃翁病新愈,惧贻乃翁忧。一日晨起,猝见其扪心难堪状,妻益疑,因伺其寐,发所扪处视之,见创,大惊,促之曰:“若何为者?”孝子不能隐,徐曰:“予人子,不忍父病之不可救也。常闻人言,亲不可药救者,得子心片许,杂饘粥噉之,可救。某日因祷土神前,愿剖心活吾父。夜半,吾父呼饮时,予引刀刺胸,出心,割若许,纳饮中以进,不意吾父果霍然也。当刺胸时,不甚楚,割毕,创即敛好,如未刺时。今始不复忍。宜秘,若勿语。”其妻哀,且闻伤心,恐死,亟白之医。医错愕曰:“吁!是顾安所得药?”妻长跽泣请,医不可却,妄出药涂之去,言必死。妻亦以为必死,泣相向。诘朝药忽迸落,创痕俱失所在矣。妻喜出望外,促孝子诣医报谢。医复错愕曰:“吁!是顾安所得活?殆有异!”
医即里中人,为遍闻之里中。里中人美其里有孝子也,具闻之郡邑大夫。郡邑大夫上其事大中丞,且为孝子旌门焉。旌门日,唯其父拱立闾左。郡邑大夫让孝子出,云先二日已逸去。或曰:“孝子终粗憨人也,顾安从知接见郡邑大夫礼?”甲辰春,予游姑苏,同舟人有从南镇来者,为予言若此。惜未详其名。
外史氏曰:割股疗亲,古不深许,矧割心者哉?然孝子故粗憨,能笃所亲,至不计其生,又旌门日,先期逸去,不欲以孝名,尚得谓粗憨哉?今世之不粗憨者,大率全躯保妻子,精于自为者也,拔一毛以利君亲,有所不为。若孝子者,可以风矣!
[张山来曰:割肝割股,世多有之,今割心,尤奇孝也!子夏有言:“虽曰未学,吾必谓之学矣。”其闵孝子之谓耶?]
人觚 平江钮琇玉樵
熊公廷弼,当督学江南时,试卷皆亲自批阅。阅则连长几于中堂,鳞摊诸卷于上,左右置酒一坛,剑一口,手操不律,一目数行。每得佳篇,辄浮大白,用志赏心之快;遇荒缪者,则舞剑一回,以抒其郁。凡有俊才宿学,甄拔无遗。吾吴冯梦龙,亦其门下士也。梦龙文多游戏,《挂枝儿》小曲,与《叶子新斗谱》,皆其所撰。浮薄子弟,靡然倾动,至有覆家破产者。其父兄群起讦之,事不可解。适熊公在告,梦龙泛舟西江,求解于熊。相见之顷,熊忽问曰:“海内盛传冯生《挂枝儿》曲,曾携一二册以惠老夫乎?”冯跼蹐不敢置对,唯唯引咎,因致千里求援之意。熊曰:“此易事,毋足虑也。我且饭子,徐为子筹之。”须臾,供枯鱼焦腐二簋,粟饭一盂。冯下箸有难色。熊曰:“晨选嘉肴,夕谋精粲,吴下书生,大抵皆然。似此草具,当非所以待子。然丈夫处世,不应于饮食求工,能饱餐粗粝者,真英雄耳!”熊遂大恣咀啖。冯啜饭匕余而已。熊起入内,良久始出,曰:“我有书一缄,便道可致我故人,毋忘也。”求援之事,并无所答,而手挟一冬瓜为赠。瓜重数十斤,冯伛偻祗受。然意甚怏怏,且力不能胜,未及舟,即委瓜于地,鼓棹而去。行数日,泊一巨镇,熊故人之居在焉。书投未几,主人即躬谒冯,延至其家,华宴奇哉,妙妓清歌,咄嗟而办。席罢,主人揖冯曰:“先生文章霞焕,才辩珠流,天下之士,莫不延颈企踵,愿言觏止。今幸亲降玉趾,是天假鄙人以纳履之缘也。但念吴头楚尾,云树为遥,荆柴陋宇,岂足羁长者车辙哉?敬备不腆,以犒从者,先生其毋辞!”冯不解其故,婉谢以别,则白金三百,蚤舁致舟中矣。抵家后,熊飞书当路,而被讦之事已释。盖熊公固心爱犹龙子,惜其露才炫名,故示菲薄。而行李之穷,则假途以厚济之。怨谤之集,则移书以潜消之。英豪举动,其不令人易测如此。
[张山来曰:使我为龙子犹,则竟作《求解挂枝儿》矣。]
泉州府同安之厦门,前朝中左所地也。顺治初,为海寇郑锦所据,壬辰,我师进剿,郑寇大俘子女而还。有骑士挟一妇人于马上,过同安东关。妇见道旁有井,绐骑士下马小遗,即跃入井。骑士窥井大怒,连发三矢,中妇肩而去。越十日,有村民薛姓者,由村入城,行至半途,天甫向晓,忽于烟雾中见一妇人,韶年丽容,身衣碧色短襦,腰系淡黄裙,双趾纤细,文履高屐,迎前泣告曰:“妾乃厦门难妇王氏也。夫死于兵,而妾被掠,矢志不辱,投身东关道旁之井。闻君夙有高义,幸出我于井,拔箭敛尸,埋棺井侧。妾当随事默佑,以报君德。”薛应曰:“诺!”妇忽不见。是日,薛适有事于县,如意而出,因于东关往求井,妇宛然在焉。偶遇博场,薛欲验妇语,遂入场下采,复获大胜。囊钱还家,与子弟话其事,即以钱买棺,约子弟同至井所。出妇尸,颜貌如生,为之拔箭,整衣履,殡而埋之。其地去井丈余,前临大道。又月余,薛梦妇拜谢而言曰:“妾荷君之义,幸获安葬;妾身虽朽,而妾心之感君者不朽也!阴府悯妾之节,命妾香火于此。君若为妾立尺五之庙,则妾之报君,当不止曩昔矣。唯君终始之。”薛觉而惊异,次日,舁运砖土,筑成小庙,并以辦香酬赛。自后举家安顺,事事获济。远近竟相传说。不数年,绅士商民,各致钱镪,大起神宇,丹碧轮焕,而肖像于中。题其额曰:“王义娘庙。”入庙庄诚,有祷辄应;遇衣冠不洁,或出秽亵语者,立致谴责。以是土人及往来之客益加敬畏,焚叩骈集,至今不衰。
[张山来曰:节烈止为一家之事耳,阴府犹重之若此,矧为臣而殉国者乎?]
事觚 钮琇玉樵
会稽东南有山曰平水。康熙初,樵人经其下,见一大蛇如蟒,蜿蜒涧泥内,久之,涂附其身。樵人释担而观,涧旁有洞,蛇曳泥而入。樵以泥封洞口而归,遂不能言,与人酬对,唯张手作状而已。如是者三年,复过前遇蛇处,阴云乍合,雷雨骤至,霹雳一声,有龙从洞中出,腾空而去。樵人不禁大呼曰:“向我卷舌不能出声者,正此物为之也!”于是能言如初。
[张山来曰:白龙鱼服,自当致困。今此龙乃咎樵而哑之,殊非理也。]
荆州马洋潭有黄姓者,朴老而鳏独,为乡塾师。一女名嗣姑,生有慧质,幼在塾,随父读书。年十四,自绣白衣大士,悬之室中,礼供甚虔。一夕,忽梦大士呼而语之曰:“汝父固乡里善人,数宜有子,其奈年老何?我欲以汝子之。”因遍抚其体,啖以红丸。甫下咽,觉有热气如火,从胸臆下达两股间。迷眩者七日,歘然而起,则已化为男子矣。先是翁以嗣姑许字同里谭姓,因往告以此异,谭怒诧其妄,鸣于官。质验果真,乃解婚。四方观者云集。康熙丙辰初夏,渭川孙静庵适过其地,亦造门请见。嗣姑冠履出迎,黛粉之痕未消,瑱犹在耳也。孙有句云:“梦中变化真奇创,红颜忽作男儿相。卸却罗衫蝴蝶裙,博带宽衣相揖让。见人低首尚含羞,珠环小髻乌蛮样。”
[张山来曰:男女幻化,史家谓之人妖。今观此,则正所以奖善也。]
蒲州于孝廉,有爱姬曰红桃,美容止,善谈谑,尤擅名琵琶。北地闺闱多娴此技,而红桃纤指娇喉,拢弦叶曲,其调与众绝异,故才一发声,闻者即知为于家琵琶也。崇祯末,闯寇所至蹂躏,河汾间罹祸尤酷。孝廉被执,闯帅将杀之,牛金星见其年韶质秀,且已登科,丐为子师而免。红桃亦于此散失,不知所往。孝廉从金星于军,数月后,馆之晋王府中。晋府初经兵燹,虽重楼叠阁,而栋折垣颓,金粉凋落,沼荒林败,竹柏倾欹。孝廉于最后之宫,置一榻焉,妖狐昼啸于庭,奇鬼宵窥于牖,诡形怪响,百态千声。孝廉斯时虽偷息人间,实同冥域,而心念红桃,如醉如痴,一切可憎可怖之境,翻置度外矣。又逾一载,闯兵进逼京师,列营保定城北。序届残冬,云同霰集,孝廉与牛子共一行帐。薄暮雪下愈密,二鼓初报,孝廉启帐小遗,四望皎然,隐隐闻琵琶声。触其夙好,遂跣足踏雪,潜行求之。越数十行帐,独一帐有灯,声从帐出,俯而谛听,是耳所素熟者,大恸一声,身仆深雪不能起。帐中人疑其奸细,捆缚入帐,识为金星西席,乃释而询其故。孝廉曰:“家有小姬,素善琵琶。兵间散去,已逾二载,愿见之私,虽寐不忘。今宵万籁俱寂,清调远闻,恍出吾姬之手,不胜悲痛。干触麾下,疏狂之咎,尚期宥之。”帐中人亦豪者,慨焉出姬相见,果红桃也。乃复行酒列炙,俾孝廉与姬欢饮达旦。明日,言于金星,以红桃归孝廉,仍遣二骑送回蒲州。孝廉入本朝,以扬州通判终。
[张山来曰:孝廉之念旧,帐中人之还姬,均足千古。]
徐州李蟠,以文望雄于乡,跌宕自喜。其家去州城一二里。有赵翁者,所居之村与李村相望,晨夕往来无间也。赵翁颇饶于资,小筑数十楹,外周以垣,中分两院,而空其半,栏槛曲折,花木幽深。忽一日,有美髯老人,从空屋中曳杖而出,自号豹仙,颜如童孺,衣冠甚古。长揖赵翁,偕入其室,则屏帏之丽,几案之精,皆非素有。翁顾视骇愕。豹仙曰:“老夫生无氏族,居无井里,所至之地,安即为乡。昨从天目、天台渡江而北,遍访幽栖,曾无愜意。适见君有闲馆,绝远嚣尘,暂顿妾婢于此。当图留珠之报,用酬割宅之恩,幸无讶也。”言未既,美姬渐次出见,焚香于炉,瀹茗于盌,更侍递进,光艳照座。豹仙笑指诸姬曰:“此皆老夫养生之具矣。”赵翁告退,念其礼意既殷,谈论复雅,顿忘怪异,转与亲昵。暇则辄相过从。豹仙自言得道汉时,市朝屡变,转瞬间不觉千有余岁。赖有狐氏八仙,从侍巾栉,红粉四班,命曰“阴猎”。逾月则遣一班于三百里外,媚人取精,挹彼注兹,合同而化,运之以气,葆之以神,延生之术,实由于此。赵翁度其心能前知,因叩以吉凶祸福,无不奇中。惊传乡曲,咸以真仙奉之。蟠独不信,一夕,痛饮极醉直造豹所,大呼“妖兽”,数其惑众之罪。豹则蚤已避去,其室閴如,而蟠仍毒詈不止也。赵翁隔院闻其声,亟往谆劝,令仆夫乘月扶归。明日,豹仙复见。赵翁曰:“吾友无状,深获罪于老仙。醉人当恕,幸无较焉!”豹仙曰:“此君天禄甚高,老夫辈法当退逊。计其年满三十,当魁天下;四十六岁,位至三公。但其生平有二隐事,实伤隐德,致干天罚。且性近鬼躁,功名虽显,不免淹阻,或至迁谪。是老夫则迹本萍浮,呼当马应,既被谴驱,无庸留滞矣。”辞别出门,有顷,过觇其居,鸟语在檐,落红满地,依然一空院也。他日,赵以二隐事询李,李嘿而不悦,似有悔咎之色。康熙丁丑,蟠果状元及第,寻以事去官。
[张山来曰:八狐媚人取精,则豹仙非豹,直老龟耳。李公有如许胆识,其大魁也固宜。]
天津徐纬真,素嗜方技,纵酒落魄。康熙初,偶有江淮之行,道经山东古庙,忽闻庙中大呼“徐纬真救我!”乃解鞍小憇,又闻呼之如前,入庙遍视,并无一人,唯有一大铁钟覆地,语出钟内。徐问曰:“汝是何怪,而作人语,且呼我望救耶?”钟内语曰:“上古猿公,黄石老曾从学剑,我即其裔也。以剑术之疏,误伤良善,蒙上帝谴责,囚此钟已百有余年。今限满当出,幸君开之。”徐曰:“我无千钧之力,岂能独发此钟?”钟内语曰:“不劳君手发也,君但去钟上十二字,我即出矣。”钟体泥封,篆文苔绣,取石敲磨,有顷立尽。钟内语曰:“可矣。然须速走,稍迟半刻,不无与君有害!”徐遂跨驴疾行二三里,回望来处,云霾风暴,响若山崩,遥见大白猿,从空飞坠,叩首驴前,倏忽不见。徐生南游半载,仍还都下。天街夜静,明月满户,闻剥啄声甚急。起户纳之,则年少书生,仪容妍雅,再拜称谢而曰:“余济南之钟囚也,赖君拯拔之恩,得超沉沦之厄。上帝赦其夙愆,仍还仙秩。感君厚德,没齿弗谖。念君志切鼎炉,学求图纬,今于天府琼笈,窃得道书三卷授君,以申环珠之报。必于一夕篝灯毕抄,慎毋缓也!”出书置几,匆匆辞别。徐生展阅第一卷,其文如《论语》《孝经》,曰:“平平无奇耳。”展阅第二卷,其文如《阴符》《鸿烈》,曰:“此亦不足习也。”展阅第三卷,其文皆言吐火吞刀之秘,征风召雨之奇,乃大喜曰:“我所求者正在于是!”遂亟录之。天甫向晓,而少年已至,窥徐意在末帙,色若不怿者,叹曰:“我所以报公者,岂谓是乎?第一卷具帝王之略,第二卷成将相之才,第三卷术数之书耳。用之而善,仅以修业;用而不善,适以戕生。然缘止于此,当可奈何?”言未既,人与书俱失矣。徐原籍山阴,自获书后,尝以其术试于故乡,或捉月于怀,悬之暗室,或捏雷于掌,放之晴霄。以法为戏,取薄酬而资旅食。一日饮酒大醉,时值炎署,袒而坐于门,适凉飙骤起,向空书符,招之入袖,良久不放。怒触风伯,于袖中大吼,破袖而出,雷火继之,肤发焦枯,随以致毙。
又康熙庚申,高州大旱。有琼山诸生黄宾臣者,自言得奇门真传。有司往请之,宾臣结坛观山寺,披发杖剑,以目视日,竟晷不下一睫,天果微雨。诘朝,烈日如故,有司诮其左道无验,宾臣于是由观山迁坛于发祥寺,登浮图第四层,上下左右,悉封以符。谓观者曰:“明午必雨。但从东南来则吉,否则当有性命之忧。”因作书与家诀。明日未时,烈日中狂风大作,宾臣谓其仆曰:“雨从西北来,不祥,尔当速去!”其仆甫下塔,霹雳一声,雨如注。有老人见一麻鹰,口含火丸,从塔顶飞入。霹厉再震,宾臣颠仆塔外,右臂一孔如针,血涔涔流不已而死。此皆素无修道之真,妄习亵天之术,宜其干神怒、遭冥诛也。
[张山来曰:猿公既言“用而不善,适以戕生”,何徐生之不谨耶?]
顺治十年三月,龙溪老农黄中,与其子小三,操一小船,往漳州东门买粪。泊船浦头,浦旁厕粪,黄所买也。父子饭毕,入厕担粪,见遗有腰袱一具,携以回船。解袱而观,内有白金六封。黄谓其子曰:“此必上厕人所失者。富贵之人,必不亲自腰缠;若贫困之人,则此银即性命所系,安可妄取?我当待其人而还之!”小三大以为迂,争之不听,悻悻径回龙溪。黄以袱藏船尾,约篙坐待。良久,遥见一人狂奔而来,入厕周视,彷徨号恸,情状惨迫。黄呼问故,其人曰:“我父为山贼妄指,现系州狱,昨造谒贵绅,达情州守,许以百二十金为酬。今鬻田宅,丐亲友,止得其半。待州守许父保释,然后拮据全餽,事乃得解。故以银袱缠腰入州。因欲如厕,解袱置板。心焦意乱,结衣而出,竟失此银。我死不足惜,何以救我父之死乎?”言讫,泪如雨下。黄细询银数与袱色俱符,慰之曰:“银固在也,我待子久矣!”挈而授之,封完如故。其人惊喜过望,留一封谢黄。黄曰:“使我有贪心,宁肯辞六受一?”挥手使去。是时船粪将满,而子久不至,遂独自刺船归。行至中途,风雨骤作,舣棹荒村之侧。村岸为雨所冲洗,轰然而崩,露见一瓮,银灌其口。黄亦不知中有何物,但念取此可为储米器,然重不能胜,力举乃得至船。须臾,雨霁风和,月悬柳外,数声欵乃,夜半抵家。小三以前事告母,两相怨詈。黄归扣户,皆不肯应。黄因诳云:“我有宝瓮在船,汝可出共举之。”子母惊起趋船,月光射瓮头如雪,手舁而上,凿锡倾瓮,果皆白镪,约有千金。黄愕然,悟蕉鹿之非梦矣。黄之邻,止隔苇墙,卧听黄夫妇切切私语甚悉。明日,以擅发私藏首于官。龙溪宰执黄庭讯,黄一无所讳,直陈还银获银之由。宰曰:“为善者食其报,此天赐也,岂他人所得而问乎?”笞邻释黄。由是迁家人入城,遂终享焉。
[张山来曰:先王父亦有还金事,事载《江南通志》中。先君亦阴行善事,愧我辈不能继述,日趋贫困,唯有义命自安而已。]
物觚 钮琇玉樵
岁当夏秋之交,上常巡幸口外。康熙四十年七月,驾至索尔哈济,有喇里达番头人,进彩鹞一架,青翅蝴蝶一双。上问:“此二物产于何地?”头人回奏:“生穹谷山中。鹞能擒虎,蝶能捕鸟。”天颜大喜,賜以金而遣之。又驻跸郭哈密图七立,有索和诺蛇哈密,献麟草一方,奏云:“此草产于鹿鸣山雷风岭。自利用元年至今,止结数枚,必俟千月乃成。非遇圣朝,不易呈瑞。”
姑苏金老,貌甚朴,而有刻棘镂尘之功。其最异者,用桃核一枚,雕为东坡游舫。舫之形,上穹下坦,前舒后奋,中则方仓,四围左右各有花纹。短窗二,可能开合。启窗而观,一几,三椅。中袍而多髯者为东坡,坐而倚窗外望。禅衣冠,坐对东坡而俯于几者为佛印师;几上纵横列三十二牌,若欲搜抹者然。少年偶坐,横洞箫而吹者,则相从之客也。舫首童子一,旁置茶铛。童子平头短襦,右手执扇,伛而颺火。舫尾老翁,椎髻芒鞋,邪立摇橹。外而柁篙篷缆之属,无不具也。舷槛檐幕之形,无不周也。细测其体,大不过两指甲耳。康熙三十七年春,江南巡抚宋公家藏一器,左侧窗败,无有能修治者。闻金老名,赠银十饼,使完之。金老曰:“此亦我手制也。世间同我目力,同我心思,然思巧而气不静,气静而神不完,与无巧同。我有四子,唯行三者稍传我法,而未得其精,况他人乎!”
[张山来曰:气静而神完,非深于《庄子》者不能道。]
山东文登县僻在海隅,其濒海之地,于康熙二十二年秋,有怪物出入其间,居民互相惊告,以为鬼至。每日向夕,辄闭门墐户。如是两月,不得已而闻于县。县宰之仆高忠,勇敢有大力,告其主曰:“海怪扰民,家不贴席,此吾主之事,而亦即忠之事也。愿赐良马一匹,铦枪一枝,忠能除之。”宰如所请,忠即跨马挟枪,独至海滨。新月初升,平沙如雪,比至二鼓,见一蓝面鬼,身长一丈有余,耸角枝牙,毛肱鳞背,坐于沙上,列置熟鸡五只,浊酒十瓶,举觥独酌,运掌若扇。忠驰马直前,以枪拟其肉角。鬼惊窜入海,忠遂据其坐,裂鸡酾酒,神气益壮。少顷,海水涌立,前鬼骑一怪兽,随波而出,舞刀迎斗。相持久之,忠乘间枪刺其腹,鬼遗刀而遁。忠拾刀还县,其上有“雁翎刀”三字。宰命收贮县库。于是濒海之怪遂绝。
东粤省城甜水巷旗人丁姓者,入市买一溺器,命童携归,置于卧床之侧。夜起小遗,而壶口闭壅,且举之颇重,就月观之,口内皆黄蜡封固。丁以石碎之,忽见三寸小黑人跳跃而出,顷刻间长八、九尺,身衣墨色布袍,手持利刃,入室登床,将杀丁妇。丁随于床头拔剑格斗,至鸡鸣时,黑人倏然而隐。次夕更余,复见灯下,丁仍挥剑逐去。越十余日,其邻余秀士之妻告丁妇曰:“我闻五仙庙法师善治妖,盍往求焉?”是夜,黑人竟奔秀士家,大声詈曰:“我与丁妇有三世夙仇,诉之冥界。其父母兄弟死亡无遗,唯此女在耳,将尽杀以雪我冤!何与汝事,而令遣妖道驱我为?”悉碎其日用器物,愤愤出门,遂不复见。丁妇自是无恙。
[张山来曰:报仇而隐于溺器中,亦可谓破釜沉舟。而卒不能报,徒迁怒于其邻,何也?]
康熙壬申、癸酉两岁,西安洊饥,斗米千钱,道殣相望。渭南县民赵午鬻其子女已尽,家有一母一妻,无所得食,担其釜甑,就粟湖广。赵以其母老而善饭,常生厌弃之意。其妇王氏事姑至孝,随侍益谨。癸酉四月,行至商州山中,午谓妇曰:“老母步履艰难,汝负担先行,俟我挟之徐走。”妇是其言,遂于前途息肩以待。午狂奔追及,妇问姑何在,午曰:“少顷即至矣。”妇怒曰:“龙钟老人,何以令其独走!”以担授午,仍回旧路觅姑,午掌掴其妇数十,携担竟去。妇回至一僻所,见其姑面缚于树,以土塞口,气将绝矣。妇亟解姑缚,揠口中土,捧泉水灌之,乃苏。伛偻负姑行二里许,其夫已为虎噬,投担委衣,残胔狼籍。妇视而啼曰:“天乎!赵午大逆,遭此虎暴。非死于虎,死于神也!”道傍闻者,无不叹息,称妇之贤而快午之毙。是时商州守戴良佐散赈龙驹寨,妇负姑行久,色状馁疲,适经寨下。戴守召询,得其详,厚赐以金,令妇还渭南养姑。感泣而归。
英德县含洸司,有猎人负弓弩射于山。适雷雨骤至,隐身蓊翳。遥见数武外老树上盘绕巨蛇,长十余丈,首大于瓮。迅雷轰轰,将迫蛇,蛇仰首吐火上冲,红光如彗,雷渐引去。少顷,雷声甚怒,复迫蛇,蛇复吐火敌雷。猎人恶其猛毒,彀弓发弩,中其尾,蛇首顿缩。霹雳大震,蛇遂击死,而猎人亦惊仆矣。闻空中有语之者曰:“无恐,当即苏也。”良久,清醒还家。家人见其背有朱书“代天除暴,延寿二纪”八字,浣之不去。此康熙辛酉四月间事,今距射蛇时已二十余载,英德人言其雄健犹昔,盖天赐之龄,固未艾也。
余同学友王仔衡言:其亲某,以红纸作筒,封银三钱,致贺婚家。婚家返银,拆筒展视,忽变小虾蟆一头,眼若点朱,通体白如水精,莹洁空明,骨脏俱见,趯然从纸窝跃出。捕而藏之箧,晨夕玩弄,阅三日失去。广州陈弘泰,贷钱于人而征其息,其人将鬻虾蟆万头以偿,弘泰睹而心恻,命悉放之江中,遂与焚券。数月后,骑行夜归,路间有物,光焰闪铄,惊马不前。视之,乃尺许金虾蟆也。取以还家,自此益致饶裕。夫金银本无定质,变易不常,故其聚散,每因人心以为去留。天下之溺于富贵者,取之既非以义,守之又无其道,而欲据为子孙百世之业,不亦颠乎?
[张山来曰:若虾蟆不复化去,则尤胜阿堵物也。]
名捕传 姚口口伯祥
金坛王伯弢孝廉,自言丙午偕计至德州,见道旁有捕贼勾当,与州解相噪。问之,云:放马贼昼劫上供银若干,追之则死贼手,不追则死坐累。各相向呼天,泣数行下。然贼马尘起处,犹目力可望也。忽有夫妇两骑从他道来。诸捕咸相庆曰:“保定名捕至矣!当无忧也。”诸捕控名捕马,问从何来。言夫妇泰山进香耳。然名捕病甚,俯首鞍上。其妻亦短小好妇人,以皂罗覆面,手抱一婴儿。诸捕告之故,哀乞相助。名捕曰:“贼几人?”曰:“五人。”曰:“余病甚,吾妇往足矣。”妇摇手:“我不耐烦!”名捕嗔骂曰:“懒媳妇!今日不出手,只会火炕上搏老公乎?”妇面发红,便下马抱儿与夫,更束马肚,结缚裙靴,攘臂,袖一刀,长三尺许,光若镜也。夫言:“将我箭去。”妻曰:“吾弹固自胜。”言未讫,身已在马上,绝尘而去。诸捕皆奔马随之。
须臾,追及贼骑。妇人发声清亮,顺风呼贼曰:“我保定名捕某妻,为此官钱,故来相索。宜急置,毋尝我丸也!”贼言:“丈夫平平,牝猪敢尔!”贼发五弓射妇。妇从马上以弹弓拨箭,箭悉落地。急发一弹,杀一人。四人拔刀拟妇,妇接战,挥斥如意,复斫杀一人。三人惧,少却。妇更言曰:“急置银,舁两尸去。俱死无益也!”三人下马乞命,置银,以二尸缚马上而逸。
未几,诸捕至,舁银而还。此妇犹旖旎寻常,善刀藏之,下马遍拜诸捕曰:“妮子着力不健,纵此三寇,要是裙襦伎俩耳。”州守为治酒,宴劳五日而去。
姚伯祥曰:此皆伯弢口授于予,予为之记,所谓舌端有写生手也。
[张山来曰:名捕捕贼,尚不足奇。妙在名捕之妇有此手段,真可敬也!
想见此妇火炕上搏老公时,必有异乎人者。一笑。]
南游记 孙嘉淦锡公
游亦多术矣。昔禹乘四载,刊山通道以治水。孔子、孟子周游列国,以行其道。太史公览四海名山大川,以奇其文。他如好大之君,东封西狩以荡心;山人羽客,穷幽极远以行怪;士人京宦之贫而无事者,投刺四方以射财。此游之大较也,余皆无当焉。盖余之少也,淡于名利,而中无所得,不能自适,每寄情于山水。既登第,授馆职,匏系都门,非所好也。
己亥之夏,以母病告假归省。其秋,遂丁母艰。罔极未报,风木余悲,加以荆妻溘逝,稚子夭残,不能鼓缶,几致丧明。学不贞遇,为境所困,欲复寄踪山水之间,聊以不永怀而不永伤焉。《诗》云:“驾言出游,以写我忧”,此之谓也。
庚子秋,束装策蹇,东抵晋阳,系舟石室之山。悬瓮难老之泉,柳溪汾晋之水,圆通白水之观,浮沉其中者累月。东出故关,道井陉,过真定,历清苑。观背水于获鹿,食麦饭于滹沱,望恒岳于曲阳,访金台于易水,仰伊祁于庆都,思轩辕于涿郡。已而北走军都,临居庸,登天寿,东浴阳泉,遂至渔阳。上崆峒,下玉田,涉卢龙,怀孤竹,浮沉其中者又累月。家世塞北,今到辽西,三过风景,约略相同。时值冬暮,层冰峨峨,飞雪千里,丛林如束,阴风怒号,不自知其悲从中来也。
因而决计南行,返都中治装。适吾友李子景莲不得志于礼闱,遂与之偕。辛丑二月二十四日出都,此则吾南游之始也。
都中攘攘,缁尘如雾。出春明门,觉日白而天青。过卢沟桥,至琉璃河。卢沟者,桑干也;琉璃河者,圣水也。南有昭烈故居,又有郦道元宅,注《水经》之所也。南至白沟,昔宋、辽分界之处。南至雄县,有湖,一望烟水瀰漫,极浦桅帆,云中隐现,亦河北巨观也。过任丘,有颛顼氏之故城。南至于河间,九河故道,漫灭不辨。滹沱、易、清,衡、漳、潞、卫,高、交、淇、濡,皆经其境以入海。府首曰献县,昔河间献王之都。南出阜城,至景州。景州,古条地,周亚夫封于此。有董家里,仲舒下帷之所也。
东至德州,入山东境。州城临运河,船桅如麻。南至平原,昔搏徒卖浆,毛公、薛公,以及东方生、管公明,皆奇士,今得毋有存焉者乎?平原君庙内有颜鲁公碑,惜匆匆过,未见也。东南至齐河。自涿州背西山而南,七日走九百里,极目平畴,至齐河始见山。齐河水清,抱县城如碧玉环,石桥跨之。两岸桃柳,新绿嫣红,临水映发,为徘徊桥上者移时。
南四十里曰开山,遂入山。途中矫首欲望东岳,而适微雨。云山历乱,时于云外见高峰,以为是矣。曾不数里,又有高者。午后见一峰甚高,怪石突起,烟岚拥护,谓必是矣。已而川势东开,山形北较,远而望之,更有高者。盖余从泰山之北来,午前见背,午后见臂,至泰安州始当其面,而又值云封,故终日望而未之见也。
次早欲上,土人云:“不可,山顶有娘娘庙,领官票而后得入。票银人二钱,曰口税。”夫东岳自有神,所谓“娘娘庙”者,始于何代?功德何等?愚民引夫妇奔走求福,为民上者既不能禁,又因以为利!不得已,亦领票,得票欲上,人又云:“不可,山之高四十里,穷日乃至其颠。兹向午已迟,且天阴。下晴上犹阴,下阴上必雨,雨湿风冷,请以异日。”
因而观城中之庙,庙去城之南门二百步许,而以北城为后垣;一城之中,庙居大半焉。阶墀多古柏,云汉武东封时所植。阶墀有碑,其文曰:“磅礴东海之西,中国之东,参穹秀灵,生同天地,形势巍然。古者帝王登之以观沧海,察地利,以安民生。祝曰:『泰山于敬则致,于礼则宜。自唐加神之号封,历代相沿至今。曩者元君失驭,海内鼎沸,生民涂炭。予起布衣,承上天后土之命,百神阴佑,削平暴乱,正位称职,奉天地,享鬼神,以依时统一人民,法当式古。今寰宇既清,特修祀仪。因神有历代之封号,予起寒微,畏不敢效。盖神与穹昊同始,灵镇一方,其来不知岁月几何,神之所以灵,人莫能测。其职受命于上天后土,为人君者何敢与焉?惧不敢加号,特以『东岳之神』名其名,依时祭神,唯神鉴之。洪武三年六月二十日。”可谓辞严义正矣。庙中望山顶如屏风,中挂白练。问之,人曰:“南天门也。”因与景莲约,起二更,奋力急趋,鸡鸣至其颠,可观沧海日出也。
如约起,遥见火光明灭,高与星乱。至则皆贫民男女数千,宿止道旁,然炬以丐钱。教养失而民鲜耻,可慨已!山足曰红门,红门以后,路皆石阶。时闻阶旁潺潺有水声。四更至回马岭,阶级愈峻,如行壁上。鸡鸣至玉皇庙,谓至顶矣,导者笑曰:“甫半耳!”因少憇。黎明,缘涧水,度石桥,见两峰对立,中有瀑布。时宿雨初晴,朝光澄彻,山岚护石,松翠浮空,瀑流飞响,清心韵耳。磴道从西峰上,有碑,题曰“五大夫松”。碑下仰望,见两峰之顶,高插云霄。心中窃拟谓此山颠也。攀登久之,回首遐眺,见松山顶在我足下;昨所见诸峰,在松山下;齐鲁数千里之山,又在诸峰之下。盖已飘飘凌云矣,不意峰回路转,更见高峰。
天门之峰,无点土,亦无寸草,石脉长而廉隅四出,骈植叠累,皱若莲菊。磴道直上十里,乃城中所望若白练者。盖吾从碑下望松山,似高于城中望天门;今于此地望天门,实高于碑下望松山。道旁石上刻四大字,曰“仰之弥高”,其信然矣!磴列铁柱,中贯铁索,授索而登,抱柱而息。比磴道尽,反无所见。盖下望天门,乃其绝顶;既至其上,又有高峰拥蔽焉。迂回攀跻,见所谓“娘娘庙”者在秦观峰下。正殿五间,而三门皆有铜栅,门内金钱,积深二、三尺。堂上有三铜碑,明末大珰所铸。余无可观。东庑檐下,石柱中断,余坐其上而休焉。俯视有字,拂拭辨之,则李斯篆也。其文曰:“盛德丞相臣斯、臣去疾、御史大夫臣德昧死言:臣请具刻诏书金石,刻因明白矣。臣昧死请。制曰:可。”笔法高古秀劲,非汉、晋人所能及。庙后后壁高十余丈,唐摩崖碑在焉。崖西洞中,有泉甘冽。崖后上里许,登秦观峰,乃泰山之颠也。
举头天外,俯视寰中,浩浩茫茫,四无涯际。东见青营,负山阻海;北顾塞垣,横亘千里,河朔诸州,星罗棋布。循太行而西,中州之沃衍,咸阳之阻隘,皆可指数。黄河由华阴走兖、徐,湾环若衣带。嵩山二室,如二卷石;淮阳之间,一望平芜。“登泰山而小天下”,果不诬也!峰颠有殿,庭中石崛起。意古者金泥玉检文皆封于此。门前石表,始皇所建,高二丈余而无字。日观在东,月观在西,高皆与秦观等。古迹名胜,不可遍睹。薄暮遂下,至松山而少憩。回思三观,如在天上。又下见朝阳洞,石穴幽邃。又下见水帘洞,流水蔽岩。下至山麓,见一巨人,与之并立,翘足伸手,而不能摹其顶。古者长狄在齐、鲁之间,岂其遗种与?
次早,由泰安趋曲阜。曩在山上,视泰安城如掌大;汶水一线,环于城外;徂徕若堵,蹲于汶上。出泰安城,不见水与山也。行五十里,见大河广阔,乃汶水也。又五十里,见崇山巍峨,乃徂徕也。相去百里,而俯视不过数武,其高可想矣。徂徠之西曰梁父,对峙若门。从门南出,平畴沃衍,泗水西流。孔林在泗水南,洙水在孔林南,曲阜在洙水南,沂水在曲阜南。孔林方十余里,其树蔽天,其草蔽地。至圣墓,有红墙环立,墙中草树愈密,修干丛薄,侧不容人,而景色开明,初无幽阴之气。至圣墓,产蓍草、碑曰“大成至圣文宣王墓”。西偏小屋三间,颜曰“子贡庐墓处”。东南有泗水侯墓,正南有沂国公墓。墙东南有枯木,石栏护之,子贡手植楷也。旁有楷亭。其北有驻跸亭,人君谒墓更衣之所。门外有洙水桥,桥南高阜一带,辟其东南为门。门距曲阜可二里,道旁植柏,行列甚整,蔽日参天,皆数千年物也。
入曲阜之北门,路东有复圣庙,庙前有陋巷。巷南折而西,则孔庙之东华门也。庙制如内廷宮殿,而柱以石为之,蛟龙盘旋,乃内廷所无。至圣与诸贤皆塑像。石刻至圣像有三。车服礼器,藏于衍圣公家;圣公入觐,不可得观。殿南有亭,颜曰“杏坛”,古杏数株,时值三月,杏花正开。坛南有先师手植桧,高三丈而无枝,文皆左纽。子贡之楷,虽不腐而色枯,此则生气勃发焉。大门内外丰碑无数。南有高楼曰奎文阁。阁南门下,汉、魏之碑十余,皆额尖而有圆孔。门外有水,上作五桥。桥南有门,门外有栅。自殿庭至栅内,苍松古柏,虬龙盘屈,不可名状。泰安汉柏,又不足道矣。
吾于是奋然兴也。夫孔子者,天所独生以教后世者也。考其生平,三岁丧父,七岁丧母,中年出妻,晚年丧子。夫哀死而伤离,宁独异于人哉?人观“志学”一章,七十年内,日进月益,不以遇之穷而少辍其功,盖其自待厚,而所见有大焉者矣!余乃戚戚欲以身殉,何其陋也!《诗》有之曰:“高山仰止,景行行止。”虽不能至,然心向往之。
曲阜东南有九龙山,其南曰马鞍山。两山之间,松楸茂密者,孟林也。林南为邹县。县南有孟庙,庙左有宣献夫人祠。夫人者,孟母也。滕县在邹南,地平旷,可以行井田。滕南有峄山,始皇刻石其上。峄东有陶河,过陶河至邳州。下邳乃子房击秦后潜匿之所。又项籍者,下相人也。下相在邳州。昔曹操决水灌吕布于下邳。今其地在山,不可灌。予尝徘徊其地,求下邳、下相之故城,及圯桥进履之所,而土人皆无知者。邳南落马湖,黄河所溢也。湖南曰宿迁,宋人迁宿于此。又南曰桃源,乃黄河之北岸也。
河自出天门,走平陆,无高下阻激之所;而驰波跳沫,汹涌澎湃,其猛鸷迅疾,天性然也。南至清江浦,黄河南曲,运河北曲,两河之间,不能一里,而运低于黄数十丈。河性冲突,设有不虞,淮阳其为鱼矣!淮安城西,有“韩侯钓台”。当淮阴未遇时,忍饥钓鱼城下,谁过而问之?及其云蒸龙变,向之落魄,皆为美谈。英雄成败有时,若此类湮没而不称者,可胜道哉!
淮安南曰宝应,宝应南曰高邮,地多湖,四望皆水。高邮以南,始见田畴。江北暮春,似河北之盛夏。草长成茵,麦秀成浪,花剩余红,树凝浓绿,风景固殊焉。南至于扬州,扬州自古繁华地,当南北水陆之冲,舟车辐辏,士女游冶,兼以盐商聚处,僭拟无度,流俗相效,竞以奢靡,此其弊也。城内无可观,隋宫、迷楼、二十四桥之胜迹,今皆不存。琼花观内,止余故址。城北有天宁寺,谢东山之别业也。其西偏曰杏园。余尝寓杏园之僧舍,竹树蓊郁,池台清幽,想见王谢风流。杏园东曰虹桥,园亭罗列水次,游人棹酒船于其中。虹桥之北,则蜀岗也,欧阳文忠公建平山堂于其上。堂右有大明寺井,昔张又新作《煎茶水记》,谓扬子江中泠泉第一,惠山石泉第二,虎丘石井第三,丹阳寺井第四,扬州大明寺井第五,即此是也。
东至于泰州,昔韩魏公知泰州,梦以手捧日者再,今其州堂犹颜曰“捧日”。南至于瓜州,遂渡江。扬子江阔而清,含虚混碧,上下澄鲜,金、焦在中,如踞镜面。金山四面皆楼阁,环绕层累,靓妆刻节。远望焦山,林木青苍。土人云:“焦山山里寺,金山寺里山”。惜余未上,于焦止见山,于金止见寺而已。
过江,由小河入山,至镇江府。镇江古京口,四面阻山,形格势禁,以临天堑,实南北必争之地。孙仲谋始都此,筑城名曰“铁瓮”,府城其遗也。南至于丹阳,闻有练湖而未见。东南至常州,古延陵地,吴季子之所居。俗在三吴为淳朴。至丹阳西,见山绵亘百佘里。至无锡曰九龙山,其南峰曰惠山,惠山之东曰锡山,峰峦皆秀丽。登惠山,领石泉,清冽而甘且厚。下视无锡,群山拱峙,众水环流,名酒嘉鱼菱藕之薮,乐土也。昔泰伯择居于此。惠山之南曰夫椒,夫差败越之所也。夫椒之南曰阳山,越败夫差之地也。阳山以南,群峰列峙,巍然而葱郁者,灵岩、穹隆、支硎、玄墓、上方诸山也。灵岩之东,树林阴翳,有秀出于树中者,虎丘也。虎丘南六七里,苏州城也。姑苏控三江、跨五湖而通海。阊门内外,居货山积,行人水流,列肆招牌,灿若云锦。语其繁华,都门不逮。然俗浮靡、人夸诈,百工士庶,殚智竭力,以为奇技淫巧,所谓作无益以害有益者与?虎丘小而奇,外望一土阜,而中有洞壑。路旁岩下,有泉曰憨泉。泉侧有石,中裂若劈,“试剑石”也。曲折而上,一大磐石,平铺数百步,“千人坐”也。四围奇峰,峭拔若削,北辟一壑,中有清池,“剑池”也。剑池之西,又辟一壑,窈窕幽奇,而亦有池,虎丘石井也。剑池之东有亭,可中亭也。亭下池上,大刻“虎丘剑池”,颜鲁公书也。又刻“生公讲堂”,李阳冰篆也。登虎丘而四望,竹树拥村,菱荷覆水,浓阴沉绿,天地皆青。然赋税重,民不堪命焉。灵岩秀而高,上有西施洞,山颠有寺,馆娃宫之故址也。门据横石,内辟清池。殿西有岩,流泉四出,回廊曲槛,周于岩上,又有二池焉。其清爽幽奇,令人乐而忘反。绝顶石上,刻曰“琴台”。登琴台,临太湖,太湖周八百里,包众山于其中,水清色白,长风一吹,波与山同。七十二峰,乍隐乍现于银涛雪浪中,滴翠浮青,宇内奇观也。
南出吴江,由兰溪至浙东。嘉、杭之间,其俗善蚕,地皆种桑,家有塘以养鱼,村有港以通舟,麦禾蔚然,茂于桑下;静女提笼,儿童晒网。风致清幽,与三吴之繁华又别矣。出兰溪至塘棲,夹河左右,远望皆山,西南一带,尤高大而青苍者,则西湖上之诸峰也。南至武林门,棹舟竟入城内。出候潮门,至江口,一望浩渺,大不减扬子,而色与黄河同,则钱塘江也。钱塘、西湖之胜,自幼耳熟,既见江,急欲至湖上。居人曰:“游西湖者,陆轿而水船。”余曰:“不然,江山之观,一入轿船,则不能见其大。且异境多在人踪罕至之处,轿与船不能到也。”因步行,登万松山而望西湖,一片空明,干峰紫翠,冠山为寺,架木作亭,楼台烟雨,绮丽清幽。向观画图,恐西湖不如画,今乃知画不足以尽西湖也。过松岭,渡长桥,至南屏。南屏之山,怪石攒列,下有古寺,所谓“南屏晚钟”也。北曰雷峰,有塔高而色紫,所谓“雷峰夕照”也。西曰苏堤,从南抵北,作六桥以通舟,植梅柳于其上,所谓“苏堤春晓”也。堤西有园亭,引湖为沼以蓄鱼,所谓“花港观鱼”也。堤东有洲,旁有三塔,影入洲中,所谓“三潭印月”也。潭北有亭,翼然水面者,湖心亭也。亭北突起而韶秀者,孤山也。山有紫垣缭绕者,行宫也。其东直抵杭城者,白堤也。苏堤纵而白堤横,孤山介两堤之间焉。其西有岳武穆庙,庙外铁铸秦桧夫妇,而其首为人击碎。尝读史至国家兴亡之际,不能无疑于天也:当武穆提兵北伐,山东、河朔,豪杰响应,韩常内附,兀术外奔,使其予秦桧以暴疾,假武穆以遐年,复神州而返二圣,至易易耳!而顾不然,待其人之云亡,邦国殄瘁,易代而后,乃复祀武穆而击桧,岂天心悔过,而假手于人以盖前愆耶?抑天终不悔,而人奋其力与天争耶?人之言曰:“善恶之报,不于其身,必于其子孙。”今闻秦氏盛而岳氏式微,此又何说焉?使天下好善而惡恶,人之好恶之心,何由而生也?天之好恶,既与人同,胡为误于其身,复误于其子孙,而终不悔耶?呜呼!此其故圣人知之矣!昔者圣人之作《易》也,君子长而小人消曰“泰”,小人长而君子消曰“否”。运之有否泰,数也,天之所不能违也。非小人得志而害君子,则运不成。故万世之人心,好君子而恶小人者,天之理之常;一时之气运,福小人而祸君子者,天之数之变。万物之于天,犹子之于父,臣之于君也。龙逄、比干,其君不以为忠;申生、伯奇,其父不以为孝。孝子不敢非其亲,忠臣不敢怼其君,而于天又何怨焉?
庙西有坟,内有二冢,武穆王与其子云也。坟南亭台,临湖结构,朱栏碧槛,与绿水红莲相掩映,所谓“曲院风荷”也。初在南屏望湖,路人指曰:“高而顶有塔者,南高峰也;其遥与高同者,北高峰也。”兹由岳坟而西,道出北高蜂下,路旁皆山,苍松翠柏,蔽岫连云。林中徐步,忽见清溪,白石磷磷,落花沉涧,鸟语如簧。心中恍惚,冀有所遇。沿山深入,见一村落,酒帘树间,茶棚竹下,路西有坊,题曰“飞来峰”。过坊而西,乃见奇峰特峙,流水环周,洞在山腹,桥当洞口。渡桥入洞,岩壑空幻,石骨玲珑,乳泉滴沥,积而成池。洞顶怪石,如古树倒垂,云霞横出。孔穴贯串,八达四通,或巨或细,或暗或明。出洞西行,溪边岩下,石皆奇秀,卓立林间者,往往与松竹争长。山侧有放生池,池上有冷泉亭,高峰插天,修篁蔽日,流泉清池,环亭左右,盛夏正午,冷若深秋。亭北有寺,扁曰“云林”,未暇入也。
过寺而西,小园别墅,布置佳胜,纵目流览,忘其路之远近。幽林密箐,曲折其中,有时仰望,不见天日。心中惊疑,不知误入何境,欲一借问,而深山无人。林间企望,见一僧度岭而去。因亦至其岭上,天风南来,微闻鼓乐之声,寻声觅路,忽见一片瓦砾,屋坏墙存,土焦石黑。路闻人语云:“天竺新遭回禄。”见此乃悟身在天竺峰也。当是时,日将暮,予见天竺寺既已烧残,又四围幽壑深林,不类人境,惧其为虎豹之窟穴,山魑木魅所往来,因返。复至飞来峰下,寻前所见村落而歇焉。
次早,复至飞来峰,不入洞而登其颠,远望旭日出海,江潮涌金,晓雾成霞,山岚抹黛,景色变幻,林密怪奇,自疑此身或恐飞去。昔韩世忠忤秦桧,解官携酒,日游西湖,建翠微亭于飞来峰上。唯斯人也,而后称斯山也!下飞来峰,复至冷泉亭,问所谓灵隐,乃知扁“云林”者即是也。时值四月八日,寺于此日斋僧,远近僧来者甚众。本寺住持,披法衣上堂讲经。其大和尚曰帝辉,年可九十余矣,巍然据高座。首座二人,侍者八人,其下行列而拜跪者,可三百众。比丘与比丘尼咸在,其威仪俯仰皆娴谨,独惜所讲无所发明,即成书而诵之,其下不必尽闻,闻者不必尽解,徒听侍者拜云则拜,起云则起而已。呜呼!佛法入中国,千余年矣,愚民绝其父子之天性、饮食男女之大欲而为僧,自宜求成佛,而佛又必不可成。不成佛而徒自苦,奚取于为僧?且此堂上堂下说法听法诸众,非不自知照本讽诵、随人跪起之不可以成佛,然而必为此者,盖有所不得已也。贫无所养,不能力作,因削发而为僧。而天下之愚夫愚妇,非为殿宇庄严、戒律威仪以耸动之,不能发其信心而得其布施。故此济济而楚楚者,名为学佛,实为救饥计也。井田久废,学校不兴,彼既无田可耕,又不闻圣人之道以为依归,穷而无所复入,其为僧,无足怪也。欧阳子曰:“佛法入中国,乘吾道之废缺而来。”韩子曰:“明先王之道以道之,鳏寡孤独废疾者有养也,则亦庶乎其可也。”
飞来峰之东南,有下天竺。再入有中天竺,再入有上天竺,乃昨所睹烧残者,男女杂糅,犹在瓦砾场中烧香也。出天竺而南,至于忠肃公之坟。阳明先生题其门曰:“赤手挽银河,君自大名垂宇宙;青山埋白骨,我来何处哭英雄?”于坟之南,南高峰也。峰南度一岭而西,石壁嵯峨,下有岩洞,陶复陶穴,曰“石屋”,西上里许,有水乐洞。两洞并列,一有水而一无,从无水者入,与有水者通。其水塞洞,砰磅訇磕,而至洞口即入地,从不流出洞外,亦一奇也。又西上烟霞岭,极目皆山,幽深奇伟,更过于灵隐、天竺之间。问之人,云:“此中名山古刹甚多,屈指不能数其名,累月不能穷其境。”吾始知吾之足力不能遍至也,而遂还。
次日,同年苏耕余载酒船相邀,予以湖上之景未遍观也,与之出清波门。城下多柳,而白堤多桥,所谓“柳浪闻莺”、“断桥残雪”也。循白堤,复至孤山,入行宫。行宫之制甚奇,复阁重廊,周回相通,凿石为基,削岩成壁,引水成池,植花成幄。桥水磴山,至于后宫。殿在山上,含岩石于殿中,注清泉于座下,一室之中,而山水之观毕具。左右高楼,近挹湖光。远吞山色,如登玉霄金阙,而望十洲三岛之仙踪也。放鹤亭在行宫东北,古梅巨石,清雅不群,惜亭殊巨丽,不似当日处士风流。下亭,复登舟,绕孤山之背,至昭庆寺而还。于湖中之景,不能十一,而已暮矣。予益信轿与船之不能远到,而游西湖者未尽见西湖也。
留数日,遂渡江而东。钱塘江中,亦有两山,仿佛金、焦,遥望海门,屹然对峙。惜时非八月,不能观大潮。渡江至萧山,萧山有湖,产蓴丝嘉鱼;旱则引湖水以溉田,潦泄于海,风景似西湖,而有用过之。萧山东则山阴道上矣,千岩万壑,大者奇伟,小者佳丽。山下皆水,大溪小港,经纬绣错。东至白鹤浦,有小山,舟人指曰:“禹戮防风氏之所也。”泛舟入山阴城,登卧龙山。出城至于鉴湖,昔明皇赐贺知章鉴湖一曲,后遂指此一曲为鉴湖,其实萧山、会稽、山阴三县之水,皆鉴湖也。尝登山而望之,三县桑田,其平如砥,想皆沧海所变。水在其中,渟满不流,而色清若镜,故曰鉴湖也。
自鉴湖欲游吼山,鉴湖之水无波,故舟多夜行。梦中不知泊于何处,但闻雨声彻夜不绝,天明起视,初无雨。舟在巨潭,四围皆山,并无来路,不知舟何以得至潭中。潭南岩上,乳泉乱滴如檐溜。东峰有洞,水满其中。西峰怪石超出,长垂下注,若巨象舒鼻以饮潭水。其北竹林茂密,楼阁清幽,晓梦初醒,疑非尘世。舟人语曰:“此所谓曹溪。东有洞者狮山,西如鼻者象山,有楼阁者,石匮先生之书院也。”登楼四望,见楼后之山尤高峻,怪石森列,有如台者,如柱者,如首戴笠者,如巨人立者,所谓吼山也。下楼棹舟,由狮山之洞中,曲折行数百步而后出,如渔郎自桃源归也。吼山有空明庵,门前流水,门内清池,朱楼碧瓦,倒影池中,高岩峭壁,卓立楼后,瀑泉飞洒,常如骤雨。其奇不减曹溪也。
吼山返棹,乃谒禹陵。禹陵之山,高圆若冢。众峰环拱,有如侍卫。陵侧有菲泉,泉东有庙,庙旁有窆石亭,相传葬禹时所用。石高五六尺,烟如柱,端有圆孔,似孔庙之汉碑。记曰:“公室视丰碑,三家視桓楹。”窆石似楹,盖葬碑也。由禹陵至南镇,南镇者,会稽山也。其最高者曰炉峰,其下有庙,为历代祭告之所。自南镇回舟,夜泊山阴城外,月几望矣。气霁云敛,月白江清,天水相涵,空明一片。人在舟中,身心朗彻,如琉璃合,恍然若有所悟。
黎明至于兰亭。今之兰亭,非昔之兰亭矣。择平地而建亭,中立大碑,御书右军序于其上。亭前为石成渠,以为曲水,崎岖跼蹐,初无远致,且不可以流觞。左右各凿一池,以为是“鹅池”与“墨池”也。亭西里许,曰天章寺,而亦非旧矣。然此皆人为之者,故有废兴,若所谓“崇山峻岭”、“清流激湍”,则依然在。盖山阴之水不流,唯兰渚湍急,潺潺于茂林修竹之间,风致又别也。返城中,登蕺山。下有寺,乃右军之旧第,其南有题扇桥。山下有书院,刘念台讲学于此。
予棹舟在山阴道上三日夜,有山皆秀,无水不清,回环往复,不辨西东,登蕺山乃瞭然。盖绍兴之西南皆山,而东北近海。吼山在东,兰亭在西,禹凌、南镇在其南,北有梅山,下有梅市,梅福之所居也。远望南镇之西,有高于南镇者,曰秦望,始皇帝刻石于此。又禹穴非禹陵也,禹藏书于宛委之山,曰禹穴。又会稽有阳明洞,道书云第十一洞天,而余皆未至。游人惮于登陟,舟所可至者至之,若高远幽深、神圣仙灵之遗迹,则惧而不果去。抑吾在绍兴凡三望海:登下方山望海,登禹穴、登蕺山皆望海,第见茫茫沙草而已,实未尝见水。吾犹怅然以山海之奇未尽探也。
由绍兴复返杭州,登凤凰山,一名紫阳山,昔高宗南渡,广杭城,包此山于苑内,以为游观之所。左江右湖,登临彷徨,致足乐也。自杭州溯浙江,至于富阳。富阳之山,雄壮似燕秦诸塞,而青翠过之。富阳以南,川势渐窄,两山对峙,一水中流,群山倒影,上下皆青。出橦梓关,势渐开,远近布列,山皆妍媚。桐君山陡立江岸,其南内拓开一平原,石壁环峙,如天生城阙,则桐庐也。阻山临水,居民在山水之间,瓦青墙白,纤尘不染;其清华朗润,令人神恬。南至鸬鹚原,山势怪特,峰峦坌涌,密峙骈植,束江流如一线。入原口转而西,则富春也。南北皆山,其中皆水,不余寸土。两“钓台”在北山下,石峰直起而顶方,旁有子陵祠。凡钓台左右之山,其颠皆有流泉,锦峰缥缈,上入高青,怪石峥嵘,下临沉碧。瀑流喷薄,堕玉飞珠,涧水层波,调笙鼓瑟。高山流水之观止矣!尝忆陶隐君语云:“高峰入云,清流见底;两峰石壁,五色交辉。青林翠竹,四时具备。晓雾将歇,猿鸟乱啼;夕日欲颓,沉鳞竞跃。实是欲界之仙都。”唯此地足以当之。西至于严州,高山四塞,大水环周,可称为天险。南入横溪,至于兰溪。自杭州至兰溪,四百余里,冈峦绵亘,雄于富阳,清于桐庐,奇于富春,秀于兰谿。人在舟中,高视远眺,不能坐卧。偶值偃仰,两岸之山,次第从船窗中过,如画图徐展。舟行之乐,无逾于此!
兰溪南曰金华,川势大开,极目平畴,远望崇山,烟云缭绕,摩天碍日。传闻其上有朝真、冰壶、双龙之洞,乃王方平叱石成羊之所也。西过龙游,至于衢州,凡西安道上之山,冈峦华簇,而滑瘦如削,烟岚高洁,刻露清秀。西南至常山,多枫桂,云眠树间,山横云上,高薄深林,令人有小山招隐之思。西至玉山,复登舟,至于广信,为江西界。山形粗猛突兀,横亘直竖,缘河罗列,皆一石特起,方圆平直,各自为象。西至弋阳,有龟峰山,众峰直起如筍,有青山头,峰顶皆圆,有如人首:或冠或冕,或螓或颀,或光如僧,或鬟如妓。寺隐丛篁,泉出古洞,棕榈芭蕉,延满岩谷,奇险幽秀,兼而有之。西北至贵溪,见“天然桥”,一石横两峰之颠,下空若洞,亦奇境也。闻贵溪有鬼谷山,鬼谷子之所居。又有象山,陆子静读书其上,尝曰:“云山谷石之奇,目所未睹,问之人而不知,知有龙虎山张真人而已。”西至安仁,地平旷。南至瑞洪,遂入鄱阳。自安仁以西,四望不见山。至瑞洪以南,四望并不见树,短草黄沙,烟水云天而已。湖水甚浊,波涛皆红。
出湖入章江,至南昌,登滕王阁。章江南来,渺瀰极目;彭蠡北汇,烟波万顷。东望平畴,天垂野阔。连峰千里,西列屏障,所谓“西山暮雨,南浦朝云。霞鹜齐飞,水天一色”,盖实录也!南昌阻风,泊舟生米渡。次蚤渡江,几至不测。语日“安不忘危”,又曰“千金之子,坐不垂堂”,余自维扬登舟,过扬子,泛吴淞,涉钱塘,溯桐溪,经鄱阳,在舟数月,侥幸无恙,习而安焉。设非遭此,遂安其危而忘垂堂之戒也,岂可哉?
南至于丰城,观剑池。西入清江,至临江府。城东有合皂山,昔张道陵、丁令威、葛孝先皆居于此。西过新喻,山尤多:分宜之山清而秀,袁州之山奇而雄。至芦溪乃陆走,过萍乡复登舟,经醴陵,出涤口,至湘江,入湖南境。右江风俗,胜于三吴两浙:男事耕耘,兼以商贾;女皆纺织。所出麻枲绵葛松杉鱼虾米麦,不为奇技淫巧,其勤俭习事,有唐魏之风。独好诈而健讼,则楚俗也。
湘江之水清而文,两岸之山秀而雅,草多茅菅,扶疏猗靡,皆有蕙薄丛兰之致。每当五岭朝霞,三湘夜雨,或光风转蕙,皓月临枫,吟《离骚》《九歌》《招魂》之句,如睹泽畔之憔悴也,如逢芰衣荷裳之芳泽也,如闻湘灵山鬼之吟啸悲啼也。南至衡州,谒南岳。凡岳镇,非独形伟,其气盛也。向登泰山,郁郁葱葱,灵光焕发。渡江以来,名山无数,神采少减焉。兹见南岳,乃复如睹泰山,连峰争出,高不可止;复岭互藏,厚不可穷。石壁插青,流泉界白,气勃如蒸,岚深似黛。顶在云中,有若神龙,其首不见,而爪舒鳞跃,光怪陆离。“火维地荒,天假神柄”,应不诬也。衡山七十二峰,其最大者五:芙蓉、紫盖、石廪、天柱、祝融。南岳庙在祝融峰下,谒庙后,望五峰,其顶皆在云中。登舟南行数日,无时不矫首。古语云:“帆随湘转,望衡九面。”予九面望而卒未尝见其顶,始叹衡山之云之难开也!
西次祁阳,见唐亭,元次山之所建。西至于水州,自右江至衡阳,数千里间,土石多赤,一望红原绿草,碧树丹屋,烂若绘绚。至零陵,山黑而石白,天地之气一变。城下潇江,北合于湘。潇西之山皆幽奇,柳子厚多记之。西入湘口,水愈清,两岸之石,玲珑奇峭,不可指数,所谓少人而多石,其信然与!西至于全州,为粤西形胜之地,湘山崔嵬,高踞俯视,众山环拱,诸水会同。山下有光孝寺,无量寿佛示寂之所,云肉身在塔内。予入而谛观之,不似也。
南至于兴安,有阳海山。半山有分水岭,山脊流水,可以泛舟;至岭而分,其北流者为湘江,南流者为漓江,一水而相离,故曰湘漓也。志云:“临贺、始安、桂阳、揭阳、大庾为五岭。”《水经注》云:“湘水出零陵始安县。”然则兴安者始安也。予自长沙溯湘江至永全,挽舟直上,如登峻坂。山腰回舟,转入漓江,下桂林如建瓴。源泉混混,咫尺分流,而北入北海,南入南海,其岭之高可知矣。
漓江初分,屈曲山间,别凿一渠以通舟。秦伐南越,史录凿此。汉戈船将军出零陵、下漓水,于此置阧,阧犹关也。诸葛武侯续修之。渠上有武侯祠,祠后有伏龙山,山石多怪,玲珑槎枒,连峰叠嶂,皆如米颠袖中之物。伏龙以西,群峰乱峙,四布罗列,如平沙万幕,八门五花;江如游骑纵横其中。前有高峰曰马头山,卓立俯视,如大将秉巨纛以出令也。
南过灵川,至于桂林。粵西高大中丞,予业师也,留署中过夏。时时跨马出游郊坰,负郭山水之胜皆见之。城中屹立者曰独秀山,高数百丈,下有石室,顶通光耀。其东北曰伏波山,高峭与独秀等,岩中悬石,下垂如柱。其西有叠彩岩,石纹华丽,岩腹有洞,冷风日夜不休,曰风洞。迎风而入,曲折崎岖,渐觉光明,忽然高敞;身入楼阁,户牖轩豁,栏槛回环;开户一望,水天无际,山林窈冥。盖漓江从城北来,两岸之山,怪怪奇奇,向在舟中,未尽见也。兹入洞内,黑走山腹,忽睹上界,皆成异境。舟泛银河,人至天台,亦若是矣。城南有刘仙崖,石洞如屋,内刻张平叔《赠桂林白龙洞刘真人歌》,道铅汞术甚详。城西有七星岩,上有棲霞洞。石阶直下数百级,顶上水纹如波,中有鲤鱼,长丈余,头目鳞尾皆具。洞后深黑,秉炬进数百步,冷气迫人,同行者惧,遂偕出。闻土人道其中之景甚怪。王荆公云:“世上奇伟瑰怪非常之观,常在于险远,而为人所罕至。故非有志者不能至也。有志矣不随以止也,然力不足者,亦不能至也。有志与力而又不随以怠,至于幽暗昏忽,而无物以相之,亦不能至也。然力足以至焉,于人为可讥,而在己为有悔。尽吾志而不能至者,可以无悔矣。吾甚悔吾之未尽吾志而随人以止也!”其东有龙隐洞,清流从洞中出而入江。江中有山,轮囷若象鼻舒江中,舟行鼻内。江岸山上有洞,直透山背,以通天光,望之圆明如满月。志称“滨江三洞,水月最佳”者是也。
兹行也,在桂林之日为久,瑶苗土僮,蚺蛇,山羊,锦鸡,孔雀,黑白之猿,荔枝、佛手之树,黄皮、白蜡之林,芭蕉之心,长大如椽;天雨之花,其红射日。可谓见所未见。独其俗凶悍褊小,嗜利好杀。天地之灵,钟于物而不钟于人,何哉?予以六月初旬至桂林,七月暑退,登舟返棹。曩之至也,云峰吐火,稻穗涌波,荷蕊绽红,江流涨绿,署中偃仰。曾几何时,而稻禾全刈,木叶半黄,云白天晶,凉风萧瑟。回思江南暮春,莺飞草长,西湖梅雨,花落鸟啼,有如隔世!王右军云:“向之所欣,俯仰之间,已为陈迹。”亶其然矣!
过全州,复入湘山寺,有匾曰“再来人”。予嗒然而笑。夫佛再出世,犹吾再入寺也,而何怪焉?过衡州,登合江亭,湘水南来,蒸水北至,两江合处,一峰特起,曰石鼓山,上有武侯祠。向读韩诗注云“合江亭旁有朱陵洞”,登其上而不见。返舟问榜人,云:“洞在亭下,当事者封其路,游人往往不得至焉。”在舟又望南岳,雾隐云封,终不能见其顶。江山之于人如友,或不期而遇,或千里相访而不值,何哉!北至于湘潭,有昭山。昭王南征至此。
北至于沙城,城东有云母山,《列仙传》云“星沙云母,服之长生”者也。城北有罗洋山,城南曰妙高峰。湘江在城西,水西有岳麓山。志曰“衡山七十二峰,回雁为首,岳麓为足”是也。其颠有道乡台,昔邹志完谪长沙,守臣温益逐之,雨夜渡湘宿于此。后张敬夫为之筑台,朱子题曰“道乡”。道乡者,志完之别号也。闻志完初谪时,涕泣,其友怒曰:“使志完居京师,得寒疾不汗,五日死矣!独岭南能死人哉?”由今观之,向与志完同时在京师者,皆已湮没,而志完以谪特传,亦可以知所处矣。道乡台下有《岳麓寺碑》,李北海所书也。凡地之美恶,视乎其人,不择地而安之,皆可安也。予过五岭,泛三湘,望九嶷,历百越,皆古迁客骚人痛哭流涕之所。入而游焉,瘴花善红,蛮鸟能语,水清石怪,皆有会心。比及长沙,山林雅旷,水土平良,已如更始余民,复睹司隶雍容。贾太傅乃不自克,而抑郁以死。语云“少不更事”,太傅有焉。北过橘州,昔范质夫南谪,夫人每骂章惇。过橘州舟覆,公自负夫人以出,徐曰:“此亦章惇为之耶?”予性褊,服膺范公以自广。今过其地,想见其为人。
北至于湘阴,有黄陵庙,二妃之所溺也。其东有汨罗江,屈子之所沉也。过广陵,入洞庭,浩倍荡荡,四无涯涘。晚见红日落于水内,次早见炬火然灼水面,渐望渐高,乃明星也。吾游行天下,山吾皆以为卑,水吾皆以为狭,非果卑果狭也,目能穷其所至,则小之矣。物何大何小,因其所大而大之,则莫不大;因其所小而小之,则莫不小。苏子瞻曰:“覆杯水于地,芥浮于水,蚁附于芥,茫然不知其所济。少焉水涸,蚁即径去,见其类,出涕曰:几不复与子相见!岂知俯仰之间,有方轨八达之路乎?计四海之在天地之间也,犹杯水也;舟犹芥也,人犹蚁也,吾乌知蚁之附芥,不以为是乘桴浮海耶?其水涸而去,不以为是海变桑田耶?四海虽广,应亦有涯,目力不至,则望洋而叹。因所大而大之耳。”今在洞庭,吾目力穷焉,即以为洞庭为吾之海可也。
自湘阴泊于磊石,又泊于鹿角,又泊于井罔,皆在湖中。时近中秋,天朗气清,所谓长烟一空,皓月千里,浮光耀金,静影沉璧者,吾见之焉。北至巴陵,岳阳楼在巴城上,而今不存矣。予登其址而望焉,见君山秀出,其东曰扁山,又东曰九龟山,皆在湖中。城南曰白鹤山,其侧有天岳岭,上有吕仙亭,亭前有岳武穆庙。昔武穆剋期八日,平杨幺于洞庭,居人德而祀之。庙貌巍然,据湖山之胜。夫岳阳为纯阳三过之所,宋滕子京重修之,范文正公作记,苏子美书,邵竦篆额。当其盛时,仙之所往来,贤士大夫所歌咏,今皆为荒榛蔓草颓垣;文墨之士无论矣,纯阳有仙术,亦不能留其所爱。武穆蹇蹇,雉罹于罗,徒以忠义之性,结于人心,而遗迹独存。然则人之不死,固自有道矣!
在巴陵阻风五日,所谓阴风怒号,浊浪排空,薄暮冥冥,虎啸猿啼者,吾又见之焉。北出泾河口,入岷江。西北一望,荆襄汉沔,沃野千里。似燕赵两河之间,洋洋乎大国之风也。江南岸为临湘、嘉鱼、蒲圻之境,连延皆山。赤壁在嘉鱼,雄峙江浒,其上有“祭风台”。昔苏子瞻赋赤壁于黄州,武昌之下游也。考之史云:“刘备居樊口,进兵逆操,遇于赤壁。”则当在武昌上游。又操败后走华容,今嘉鱼与华容近,而黄州绝远,然则周郎赤壁,断在嘉鱼无疑也。
北至荆口,两山对峙,东曰惊矶,西曰大军。惊矶有达摩亭,乃拆苇渡江之所。北曰沔口,沔水又名沧浪,灵均遇渔父于此。沔口之北,西曰汉口,汉阳府也;东曰夏口,武昌府也。墉山为城,堑江为池。武昌城内包三山,汉阳城内有两湖。黄鹤楼号晴川阁,距两城之上,相望也。汉阳城外有大别山,下有锁穴,乃孙吴锁江之处。予尝登大别之颠以望三楚,荆衡连镇,江汉朝宗,远水动蜀,高树浮秦。水陆之冲,舟车辐輳,百货所聚,商贾云屯。其山川之雄壮,民物之繁华,南北两京而外,无过于此。然沱、潜,汉、沔之间,潇、湘、沅、澧之际,江漂湖汇,民多水患,盗贼乘之。楚俗慓轻,鲜思积聚,山薮水洳,流民鸠处,其人率啙窳,庞杂而难治,亦可虑也。
北入孝感应山,山接九宗,泽连云梦,峰高野阔,气势沉雄。北出武胜关,崇山峻岭,连延千里,右列方城,左拥穆陵,所谓“冥扼之塞”。《淮南子》云“山有九塞”,此其一也。北至于信阳,信阳古申国,东邻息。申、息者,楚之北门也。又东邻蔡,昔桓公侵蔡,蔡溃,遂伐楚,非上策也。由蔡至郢,崇山大小不可胜计,所谓“方城为城,汉水为池,无所用众”,非虚语也。能伐楚者莫如秦,出武关,下汉川,则撤荆襄之藩篱;出三峡,下夷陵,则扼鄂岳之要害。故秦并六国,亦地势然也。
北过确山,至遂平,有楂桠山。唐李观及吴元济战于此。北至西平,有滍水,昔光武败王寻于昆阳,多杀士卒,滍水不流,即此也。北至于叶县,为沈诸梁之封邑。其北有黄城山,下有沮溺故里,子路问津处也。北渡汝水,至襄城,其南有首山。汝、蔡、颖、许之际,平畴沃衍,而首山雄峙其中。史称天下名山八,三在夷狄,五在中国,皆黄帝所尝游,首山其一也。昔黄帝问道于崆峒,遂游襄城,登具茨,访大隗。崆峒在郏鄏,而具茨在新郑,与首山相望也。襄城郑汜地,周襄王出居于此。
西至禹州,大禹之封邑,北至告城,古阳城地也。临颍水,面箕山,负嵩岳,左成皋,右伊阙,崇山四塞,清流漾洄。其高平处,有周公“测影台”,巨石屹立,高可七尺,下方五尺,上方三尺。《周礼?大司徒》以土圭之法测土深、正日影,以求地中。日南影短,日北影长,日至之影,尺有五寸,即此也。北至登封,介嵩山太、少二室之间,太室之颠,栉比若城垣;少室之峰,直起若台观。虽无岱宗衡华之高奇,而气象雍容,神彩秀朗,有如王者宅居中正,端冕垂绅,以朝万国,不大声色,而德意自远。中岳庙在太室之南,少林寺在少室之北。群峰围绕,界隔尘寰,水石清幽,灵区独辟。时值深秋,白云红叶,翠柏黄花,点缀宕岫,天然图画。岳阳、黄鹤,极江湖之浩渺;灵隐、少林,尽山岳之奇丽。睡常入梦,醒犹在目,非笔舌所能传也!在寺中问达摩遗迹,僧云:“寺西四五里深山之中,有古石洞,乃『九年面壁』之处。至今洞中犹有『达摩影』。”而予未见也。
出嵩山,渡洛水,至偃师,道中见田横、许远之墓。北有缑山,子晋升仙之所也。北上北邙,望见洛阳,昔孟坚《两都》、平子《二京》诸赋,道洛阳之形胜甚悉,而予未暇观,至今犹耿耿焉。由孟津渡河至孟县。孟县者,河阳也,周襄王狩于此。北渡沁水,上太行,太行之上首起河内,尾抵蓟辽,碣石、恒山、析城、王屋,皆太行也。修坂造云,崇冈碍日。路皆青石,镜光油滑,实天下之至险。登太行而四望,九州之区,可以历指:秦、晋蔽山,吴、越阻水,青、齐负海,燕、赵沿边,中原平土,正在三河。周、鲁、宋、卫、陈、郑、蔡、许、邓、宿、杞、邾、沈、虞、邢、虢,《春秋》所书诸国,以及夏、殷、东汉、北宋、五代梁、唐之故都,皆在于此。总挽九州,阃阈华夏,土田肥美,物产茂实,所谓天下之中也,地之腹也,阴阳之所会、风雨之所和也。过太行而北,则吾山西境矣。
总而计之,天下大势,水归二漕,山分三干,河出昆仑,江源岷蜀,始于西极,入于东溟。大河以北,水皆南流;大江以南,水皆北注。汉南入江,淮北入河,虽名“四渎”,犹之二也。太行九边,西接玉门,东抵朝鲜,是为北干。五岭、衡、巫,西接峨嵋,东抵会稽,是为南干。岷、嶓、华、嵩,是为中干。岱宗特起,不与嵩连,亦中干也。北方水位,故燕、秦、三晋之山,色黑而陂陀若波。东方木也,故齐、鲁、吴、越之山,色青而森秀若林。楚南、闽粤,峰尖而土赤;粤西、黔、蜀,石白而形方。天有五行,五方应之。江性宽缓,河流湍急,焦白鄱红,洞庭澄清,其大较也。
斯行也,四海滨其三,九州历其七,五岳睹其四,四渎见其全。帝王之所都,圣贤之所处,通都大邑,民物之所聚;山川险塞,英雄之所争;古迹名胜,文人学士之所歌咏,多见之焉。独所谓魁奇磊落、潜修独行之士,或伏处山颠水湄,溷迹渔樵负販之中,而予概未之见。岂造物者未之生耶?抑吾未之遇耶?抑虽遇之而不识耶?吾憾焉!然苟吾心之善取,则于山见仁者之静,于水见智者之动;其突兀汹涌,如睹勇士之叱咤;其沦涟娟秀,如睹淑人君子之温文也。然则谓吾日遇其人焉,可也。
抑又思之,天地之化,阴阳而已,独阴不生,独阳不成,故大漠之北不毛,而交、广以南多水。文明发生,独此震旦之区而已。北走胡而南走越,三月而可至;昆仑至东海,半年之程耳。由此言之,大块亦甚小也。吾以二月出都,河北之地,草芽未生,至吴而花开,至越而花落,入楚而栽秧,至粵而食稻。粤西返棹,秋老天高,至河南而木叶尽脱,归山右而雨雪载涂。转盼之间,四序还周。由此言之,古今亦甚暂也!心不自得,而求适于外,故风景胜而生乐。性不自定,而寄生于形,故时物过而生悲。乐宁有几,而悲无穷期焉!吾疑吾之自立于天地者无具也。宋景濂曰:“古之人如曾参、原宪,终身陋室,蓬蒿没户,而志竟充然,有若囊括于天地者,何也?毋亦有得于山水之外者乎?”孟子曰:“万物皆备于我矣。”老子曰:“不出户,知天下。”非虚言也。为地所囿,斯山川有畛域;为形所拘,斯见闻有阻碍。果其心与物化,而性与天通,则天地之所以高深,人物之所以荣悴,山河之所以流峙,有若烛照而数计焉!生风云于胸臆,呈海岳于窗几,不必耳接之而后闻、目触之而后见也。然则自兹以往,吾可以不游矣。然而吾乃无时不游也已。
[张山来曰:浩浩落落,万有一千余言。就其登涉所至,随笔点染铺叙,绮丽芊锦,亦复激昂慷慨,适足以囊括宇宙,开拓心胸。真千古奇文,至文妙文,不得仅赏其模山范水已也!]
虞初新志卷十八
圣师录 仁和王言慎旃
子舆氏言:人之所以异于禽兽,以其存心。而禽兽之中,乃有麒麟凤凰,不践生草,不食生虫,酋耳但食残暴之虎,獬豸唯触不直之人;鸟能反哺,羊有跽乳,其存心皆可以为朝廷旌仁孝而扬德威。他如蟹至期而输稻,蜂轮值而卫王,唐明皇之象不肯为禄山作舞,昭宗之猿不肯为朱温起居,宋少帝之白鹇殉帝于海:是物知有君臣也。莺哀其子而肠断,猿抱母皮而死:是物知有父子也。平章之鸽,死殉其雄;郡佐之鹅,克和其配;汾水之旁有雁丘,盐城之湖有烈鸳:是物知有夫妇也。横空之鹤,代鹊杀蛇;北平王氏之猫,能哺他子:是物知有同类也。陇山之鹦鹉思上皇,襄阳之燕殉王女,孙中舍之犬负米,姚生之马鸣冤,陈州之鹤伴老,鹤州之骡逸归:是物知忠于所事也。熊分果以饷堕坎之人,虎弭耳而舍抱哭之母,猓然性爱其类,杀其一而致百亡;鱼伤鬐触之儿,身亦触石而死:是物知有仁义也。翁媪之猴,日守待葬;侯家之鹿,断角以殉,至放生之鳖、释命之鸡,俱能图报救死之德:是物知感恩也。洪店奔牛,悲鸣而诉王臻之诬杀;夹道蝌蚪,昂首而诉商仆之戕生:是物知贤守令也。然则物何异于人哉?微独无异,抑恐世之不若者众矣!家公向欲汇集一帙,为《圣师录》,本诸扬子“圣人师万物”句,因病不果。予小子闲阅往籍,窃取其义而识之。博物君子,得无责其不备耶。
白鹇
崖山之败,陆秀夫抱祥兴帝,与俱赴水。时御舟一白鹇,奋击哀鸣,与笼坠水中死。
鹤
陈州倅卢某,蓄二鹤,甚驯。一创死,一哀鸣不食。卢勉饲之,乃就食。一日鸣绕卢侧,卢曰:“尔欲去,不尔羁也!”鹤振翮云际,数四徊翔乃去。卢老病无子,后三年,归卧黄蒲溪上。晚秋萧索,曳杖林间。忽有一鹤盘空,鸣声凄断。卢仰祝曰:“若非我陈州侣耶?果尔,即当下。”鹤竟投入怀中,以喙牵衣,旋舞不释。遂引之归。后卢殁,鹤亦不食死,家人瘗之墓左。
雁
元裕之好问,于金泰和乙丑,赴试并州。道逢捕雁者捕得二雁,一死,一脱网去。其脱网者,空中盘旋哀鸣,亦投地而死。裕之以金赎得二雁,瘗汾水,垒石力识,号曰“雁丘”。
顾敬亭稼圃傍,有罗者得一雁,铩其羽,絷其足,立之汀畔以为媒。每见云中飞者,必昂首仰视。一日,其偶者见而下之,特然如土委地,交颈哀鸣,血尽而死。
正德间,有张姓者,获一雁,置于中庭。明年有雁自天鸣,庭雁和之。久而天雁自下,彼此以头绞死于楼前。因名楼曰“双雁楼”。
王一槐教谕铜陵,有民舍除夜燎烟,辟除不祥。一雁偶为烟触而下,其家以为不祥也,烹之。明日,一雁飞鸣屋顶,数日,亦堕而死。
燕
襄阳卫敬瑜早丧。其妻,霸陵王整妹也,年十六,父母舅姑咸欲嫁之,誓不许,截耳置盘中为誓,乃止。户有燕巢,常双来去,后忽孤飞。女感之,谓曰:“能如我乎?”因以缕志其足。明年复来,孤飞如故,犹带前缕。女作诗曰:“昔年无偶去,今春犹独归。故人思既重,不肯复双飞。”自尔春来秋去,凡六七年。后复来,女已死,燕绕舍哀鸣。人告之葬处,即飞就墓,哀鸣不食而死。人因瘗之于旁,号曰“燕冢”。
元贞二年,燕人柳汤佐家,双燕巢梁。一夕,家人持火照蝎,其雄惊坠,猫食之。雌朝夕悲鸣,哺雏成翼而去。明年,雌独来。人视巢中有二卵,疑其更偶,徐伺之,则二壳耳。春秋来去,凡六载皆然。
夏氏子见梁间双燕,戏弹之,其雄死,雌者悲鸣逾时,自投于河,亦死。时人作《烈燕歌》。
郁七家有燕将雏,巢久忽毁。邻燕成群衔泥,去来如织,顷刻巢复成。明日遂育数雏巢中,乃知事急燕来助力者。
鹦鹉
宋高宗时,陇山人进能言鹦鹉,高宗养之宫中。一日问曰:“尔思乡否?”曰:“岂不思尔?思之何益?”帝遣中贵送还陇山。数年之后,使过其地。鹦鹉问曰:“上皇安否?”曰:“崩矣!”鹦鹉悲鸣不已。
关中商人,得能言鹦鹉于陇山,爱而食之甚勤。偶事下狱,归时叹恨不已。鹦鹉曰:“郎在狱数日,已不堪;鹦鹉遭闭累年,奈何?”商感而放之。后商同辈有过陇山者,鹦鹉必于林间问曰:“郎无恙否?幸寄声,幸寄声!”
李迈庵自记:自滇游回,有仆染瘴而死。仆携有二鹦鹉,流泪三日不休,亦死。
鹳
高邮有鹳,双栖于南楼之上。或弋其雌,雄独孤栖。旬余,有鹳一班,偕一雄与共巢,若媒诱之者。然竟日弗偶,遂皆飞去。孤者哀鸣不已,忽钻嘴入巢隙,悬足而死。时游者群客见之,无不嗟讶,称为“烈鹳”,而竞为诗歌吊之,复有“烈鹳碑”。
卫衙梓巢鹳,父死于弩。顷之,众拥一雄来,匹其母。母哀鸣百拒之。雄却尽啄杀其四雏。母益哀顿以死。群凶乃挟其雄逸去。
某氏园亭中,有古树,鹊巢其上,伏卵将雏。一日,二鹊徊翔屋上,悲鸣不已。顷之,有数鹊相向,鸣渐益近,百首皆向巢。忽数鹊对喙鸣,若相语状,飏去。少顷,一鹳横空来,阁阁有声,鹊亦尾其后。群鹊向而噪,若有所诉。鹳复作声,若允所请。瞥而上,捣巢,衔一赤蛇吞之。群鹊喧舞,若庆且谢者。盖鹊招鹳搏蛇相救也。
华亭董氏,庭前有虬松一株,枝干扶疏,亭亭如盖,有双鹳结巢其颠。后雄被弹死,其雌孑然独处,日夕哀鸣,越数日亦死。
泰州盐场僧寺,楼窗外树上,有鹳巢焉。雌鹳伏卵其间。村民伺雄觅食,潜以鹅卵易之,鹳不知也。久之,雏破卵出,则鹅也,雄鹳讶其不类,谓雌与他禽合,怒而噪之。雌者亦鸣不已。既而雄者飞去。少顷,诸鹳群集,视其雏,咸向雌而噪。雌者无以自明,以喙钻墙隙死。吴嘉纪野人作诗纪其事。
黄莺
有人取黄莺雏养于竹笼中,其雌雄接翼晓夜哀鸣于笼外,则更来哺之;人或在前,略无所畏。积数日不放出笼,其雄雌缭绕飞鸣,无从而入,一投火中,一触笼而死。剖腹视之,其肠寸断。
鸳鸯
成化六年十月,盐城天纵湖渔父,见鸳鸯甚多。一日,弋其雄者烹之,其雌者随棹飞鸣不去。渔父方启釜,即投沸汤中死。
鹊
大慈山之阳,有拱木,上有二鹊,各巢而生子。其母一为鸷鸟所搏,二子失母,其鸣啁啁。其一方哺子,见而怜之,赴而救之,即衔置一处,哺之若其子然。
鸽
江浙平章巙巙家养二鸽。其雄毙于狸奴,家奴以他雄配之,遂斗而死。谢子兰作《义鸽诗》吊之。
鹅
天宝末,德清沈朝家有鹅,育卵而肠出以死。其雏悲鸣不复食,啄败荐复之,又衔刍草母前,若祭奠状,长吁数声而死。沈氏异而埋之,后人呼为“孝鹅冢”云。
汤邻初焕佐郡江右,在任生女。及周,郡人馈以鹅,颈为盒担压折,折成“之”字,怜而畜之。后罢郡归,亲党又馈以鹅,乃缺一掌者,亦怜而畜之。一雌一雄,遂成配偶。雄曰“鸟郎”,雌曰“苍女”,呼其名,即应声至。行则让缺掌者先,食则让折颈者先。畜至三十余年,迨汤夫人殁,二鹅哀号数昼夜,绝食,偕死于柩下。
常州陈四畜黑白二鹅,两窠相并,各哺数雏。一日黑者死,众雏失怙悲鸣。白者每晨至其窠,呼雏与己雏同啄。晚必先领归窠,始引己雏入宿。人皆见而义之。
鸡
衢州里胥至贫民家督赋,民只有一哺鸡,拟烹之。胥恍忽见桑林间有黄衣女子乞命。里胥惊恻。少间,见民持刀取哺鸡,意疑之,止勿杀。后再至,见鸡率群雏,向前踊跃,有似相感之状。胥行百步遇虎,忽见鸡飞扑虎眼,胥因奔免。
象
唐明皇尝教象拜舞。天宝之乱,禄山大宴其曹,出象绐之曰:“此象自南海奔来,知吾有天命,虽异类必拜舞。”左右命之拜,象皆努目昂首不肯拜;命之舞,努目敛足不肯舞。禄山怒,尽杀之。
上元中,华容县有象入庄家中庭卧。其足下有槎,人为出之。象乃伏,令人骑入深山。以鼻掊土,得象牙数十以报之。
元有驾象,明太祖登极,不肯拜跪,竟死殳下。
明广西有象,封定南公。吴三桂入桂,欲将象解京,象昂首直触。象奴百计劝勉,终不服。三桂大怒,刀矢不能伤,以火炮攻毙之。
鹿
银台侯广成家,放一鹿于尧峰,且数年。侯死,鹿跳踯断角,累日不食,亦死。山僧怜而葬之,碣曰“义鹿冢”。
熊
晋升平中,有人入山射鹿,忽堕一坎内,见熊子数头。须臾,有大熊入,瞪视此人。人谓必害己,良久,大熊出果分与诸子,末后作一分着此人。此人饥久,冒死取啖之。既而转狎习。每旦,熊母觅食还,辄分果,此人赖以支命。后熊子大,其母一一负将出。子既出尽,此人自分死坎中,乃熊母复还,入坐人边。人解其意,便抱熊足,熊即跳出,遂得不死。
虎
后汉人都区宝者,居父丧。邻人格虎,走趋其庐中,即以簑衣覆藏之。邻人寻迹问,宝曰:“虎岂有可念而藏之乎?”后此虎送禽兽至,若助祭然。宝由是知名。
上虞杨威,少失父,事母至孝。常与母入山采薪,为虎所逼。自计不能御,于是抱母,且号且行。虎见其情,遂弭耳去。
猿猴
唐昭宗有猿,随班起居,赐以绯袍。朱梁篡位,取此猿令殿下起居。猿见全忠,径趋其所,跳跃奋击。遂令杀之。
吉州有捕猿,杀其母,以皮并其子卖之龙泉萧氏。示以母皮,抱之跳踯,遂毙。萧氏子为作《孝猿传》。
邓芝射中猿母,见猿子为拔箭,以木叶塞疮口,悲哀不已,为母吮血。芝遂投弩而叹曰:“山兽犹哀母,人可不如猿?吾不猎矣!”
咸熙中,有翁媪弄猴于瑞昌门外。一日媼死,翁葬之。未几翁死,无人葬。猴守之。日久,人怜而葬之,咸称为“义猴”。
正德辛巳,有夫妇以弄猴为衣食者,十年矣,寓于嘉州之白塔山。主者死,葬于塔之左;猴日夜号。其妇更招一丐者为夫,猴举首揶揄之。妇弄猴使作技,猴伏地不为,鞭之辄奋叫。入夜,走主者之墓,抱土悲号,七日而死。
汪学使可受,初尹金华。有丐者行山中,见群儿缚一小猴而虐之。丐者买而教之戏,日乞于市,得钱甚多。他丐忌且羡,因酒醉丐者,诱至空窑,椎杀于窑中。异日绳其猴,复使作戏。而汪公呵导声遽至,猴即啮断绳,突走公之前,作冤诉状。公遣人随而往,得尸窑中。亟捕他丐鞫问,伏法。合邑骇而悼之,买棺焚丐者尸。烈焰方发,猴哀叫跃入,死矣。
牛
齐河县洪店,有盗杀人于王臻户前。众执臻,已诬服久矣。知县赵清过洪店,一牛奔清前,跪而悲鸣,若有所诉。清曰:“谁氏之牛?”众曰:“王臻牛也。”清曰:“臻其有冤乎?”抵邑,即辩释臻父子。后鞫大盗王山,得其杀人状。齐河人称神明,作《义牛记》。
天长县民戴某朝出,其妻牧牛于野。平昔豢犬随之,俄入草芥不出。戴妻牵牛寻之,未百步,见虎据丛而食犬。虎见人至,弃犬趋人。戴已为虎搏矣。牛见主有难,忿然而前。虎又释人而应牛。二物交加哮吼,虎张爪牙,牛以二角奔击。逾时,牛竟胜虎,戴乃得免。
嘉靖乙卯,胡抚镇贤统兵御倭,至临山,少憩树下。见屠儿将解一牛,一犊尚随乳,将利刃衔至车沟内,以蹄蹈没泥中,屠儿遍索不获。
犬
孙吴时,襄阳纪信纯,一犬名乌龙,行住相随。一日,城外大醉,归家不及,卧草中。太守邓瑕出猎,纵火爇草,犬以口衔纯衣,不动。有溪相去三、五十步,犬入水湿身,来卧处周回,以身湿之。火至湿处即灭。犬困乏,致毙于侧。信纯获免,醒见犬死毛湿,观火踪迹,因而痛哭。闻于太守,命具棺衾葬之。今纪南有“义犬冢”,高十余丈。
晋泰兴二年,吴人华隆,好弋猎。畜一犬,号曰“的尾”,每将自随。隆后至江边,被一大蛇围绕周身,犬遂咋蛇死焉,而华隆僵卧无所知矣。犬彷徨嗥吠,往复路间。家人怪其如此,因随犬往,隆闷绝委地,载归,二日乃苏。隆未苏之际,犬终不食。
太和中,杨生养狗,甚爱之。后生醉酒,行大泽,草中眠。时冬月,野火起,风又猛。狗号呼,生不觉。前有一坑水,狗便走往水中,还以身洒生左右。草沾水得着地,火寻过去。他日又闇行,堕于空井中,狗呻吟彻晓。有人过,怪之,往视,见生在井。生曰:“君可出我,当厚报君!”人曰:“以此狗相与,便当相出。”生曰:“此狗曾活我于已死,不得相与。余无所惜。”人曰:“若尔,便不相出。”狗因下头向井。生知其意,乃语人,以狗相与。人乃出之,系狗而去。后五日,狗夜走归。
袁粲值萧道成将革命,自以身受顾托,谋起义,遂遇害。有儿方数岁,乳母携投粲门生狄灵庆。庆曰:“吾闻出郎君者厚賞。”乳母号呼曰:“公昔有恩于汝,故冒难归汝。若杀郎君以求利,神明有知,行见汝族灭也!”儿竟死。儿存时,尝骑一大{宁毛}狗戏。死后年余,忽有狗入庆家,遇庆入庭,啮杀之,并其妻。即向所骑狗也。
饶州乐平民章华,元和初,尝养一犬。每樵采入山,犬必随。三年冬,比舍有王华者,同上山采柴,犬亦随之。忽有一虎榛中跃出,搏王华,盘踞于地,然犹未伤。章华叫喝且走,虎遂舍王华,来趁章华。既获,复坐之。时犬潜在深草,见章被衔,突出跃上虎头,咋虎之鼻。虎不意其来,惊惧而走。二人皆僵卧如沉醉者。其犬以鼻袭章口取气,即吐出涎水,如此数次,章稍苏。犬乃复以口袭王华之口,亦如前状。良久,王华能行,相引而起。犬惫,伏不能起,一夕而毙。
唐禁军大校齐琼,家畜良犬四,常畋回广囿,辄饲以粱肉。其一独填茹咽喉齿牙间以出,如隐丛薄,然后食,食已,则复至。齐窃异之。一日令仆伺其所往,则北垣枯窦,有母存焉,老瘠疥秽,吐哺以饲。齐奇叹久之,乃命箧牝犬归,以败茵席之,余饼饵饱之。犬则摇尾俯首,若怀知感。尔后擒奸逐狡,指顾如飞将,扈猎驾前,必获丰赏。逾年牝死,犬加勤效。后齐卒,犬日夜嗥吠,越月,将有事于丘陇,则留犬以御奸盗。及悬棺之夕,犬独来,足踣土城,拗首叩棺见血。掩土未毕,犬亦至毙。
会稽张然滞役,有少妇无子,唯与一奴守舍,奴遂与妇通焉。然素养一犬,名“乌龙”,常以自随。后归,奴欲谋杀然,盛作饮食。妇曰:“与君当大別离,君可强啖!”奴已张弓拔矢,须然食毕。然涕泣不能食,以肉及饭掷狗,祝曰:“养汝经年,吾当将死,汝能救我否?”犬得食,不啖,唯注眼视奴。然拍膝大呼曰:“乌龙!”犬应声伤奴。奴失刀遂倒,狗咋其阴。然因取刀杀奴,以妻付县杀之。
五代南唐时,江州陈氏,族七百口,畜犬百余,共一牢而食。一犬不至,诸犬不食。
上党人卢言,尝见一犬羸瘦将死,悯而收养。一日醉寝,而邻火发。犬忙迫,乃上床于言首噑吠,又衔衣拽之。言惊起,火已爇其屋柱,突烟而出,始得免。
扶风县西有大和寺,在高岗之上,其下有龛,豁若堂。中有贫者赵叟家焉。叟无妻儿,病足伛偻,常策杖行邑里中。人哀其老病,且穷无所归,率给以食。叟既得食,常先聚群犬以食之。后岁余,叟病寒,卧于龛中。时大雪无衣,裸形俯地,且战且呻。其群犬俱聚于叟前,摇尾而嗥,已而环其袵席,竟以身蔽叟体,由是寒少解。后旬余,竟以寒死其龛中。犬皆哀鸣,昼夜不歇,数日方去。
杨光远叛于青州,有孙中舍居围城中,族在西州别墅。城闭久,食尽,举家愁叹。犬彷徨其侧,似有忧思。中舍因囑曰:“尔能为我至庄取米耶?”犬摇尾若应状。至夜,置一布囊,并简系犬背上。犬由水窦出,至庄鸣吠。居者开门,识其犬,取简视之,令负米还。如此数月,以至城开。孙氏合门赖以不馁。愈爱畜此犬。后数年毙,葬于别墅。至其孙彭年,语龙图赵师民,刻石表其墓,日“灵犬志”。
淳熙中,王日就,字成德,分水县人,少负侠气。夜猎,从骑四出。有畜犬,呜呜衔衣,捶之不却,且道且前。怪之,亟随以归。明日复视其处,虎迹纵横,叹曰:“犬,人畜也,犹知爱主。吾奉父母遗体,不自爱,可乎?”遂散其徒读书。
湖州颜氏,夫妇出佣,留五岁女守家,溺门前池内。家有畜犬,入水负至岸,复狂奔至佣主家作呼导状。颜惊骇归家,见女伏地,奄奄气息,急救乃苏。
滁州一寺僧被盗杀死,徒往报官,畜犬尾其后。至一酒肆中,盗方群聚纵饮,犬忽奔噬盗足。众以为异,执之到官,讯服。
沈处士恒吉,尝畜一金丝犬,长不过尺,甚驯。处士日宴客,犬必卧几下。后三载,处士病,犬即不食。数日,处士卒,殓于正寝,犬盘旋而号,竞夕方罢。停柩者期年,犬日夜卧其侧。将葬,遂一触而毙。
刘釗,铁岭卫人,畜一犬,出入必从。钊常以马负薪山中,犬亦从。一日,犬忽独归,向钊子国勋鸣跃不已。勋异之,随其所往,见钊为盗所杀,弃尸石间,取其马去。勋为营葬毕,人皆罢归,犬独守冢不去,日夜悲泣,泪湿草土。数日,抉土及棺,死棺旁。
淮安城中民家,有母犬,烹而食之。其三子犬,各衔母骨抱土埋之,伏地悲鸣不绝。里人见而异之,共传为孝犬。
常州芮氏,家贫,日饲犬以糠粃。其邻为富室姚氏,犬多余食,所限仅一小竹篱。姚犬每向篱窦低声摇尾,若招呼状。芮犬蟠曲卧地,唯昂首相应,绝不过食其余粒。如是以为常。
马
秦叔宝所乘马,号“忽雷驳”,常饮以酒。每于月明中试,能竖越三领黑毡。及胡公卒,嘶鸣不食而死。
伪蜀渠阳邻山,有富民王行思,尝养一马,甚爱之,饲秣甚于他马。一日乘往本郡,遇夏潦暴涨。舟子先渡马,回舟以迎行思,至中流,风起船覆。其马自岸奔入骇浪,接其主,苍茫之中,遽免沉溺。
毕再遇,兗州将家也。开禧中,用兵累有功,金人认其旗帜即避之。后居于霅。有战马,号“黑大虫”,骏驵异常,独主翁能御之。再遇死,其家以铁絙羁之圉中。适遇岳祠迎神,闻金鼓声,意谓赴敌。马嘶,奋迅断垣而出。其家虑伤人,命健卒十人挽之而归,因好言戒之云:“将军已死,汝莫生事累我家!“马耸耳以听,汪然出涕,喑哑长鸣数声而毙。
龙泉县有白马墓,即开国勋臣胡公深所乘之桃花马也。公以征陈友定,遇害,其马驰归门外,悲嘶殒绝。夫人义之,因葬焉,号为“白马墓”。
天顺中吴之嘉定姚生,素心险异,尝构怨于母弟陆某。陆充粮长,乘马自本都夜归。姚候至中途无人,操刃伏于桥下。马亦觉之,至桥,踯躅不进。陆加鞭楚,马始进,而已杀桥下矣。是夜,月暗更幽,寂无知者。马逸归,对陆妻惊嘶不已,若有诉状。妻知夫必死非命,持灯尾马后,至一旷野,夫果死焉。妻又谓马曰:“吾夫尸虽得,然正犯不得,何以雪冤?”马即前行,首撞姚门。见姚,啮之蹴之。其妻执以闻官,乃弃姚市。
孙办事家有马生驹,甚奇。令牡交其母以传种,子母俱不肯,乃涂其身以泥而交焉。及洗出本色,母子皆跳躅以死,人号为“烈马”云。
流寇破河内,县尹丁运泰骂贼被磔。所乘马,贼骑以入县,至堂下,大嘶人立,狂逸不可制,竟触墙死。
和硕亲王有良马曰“克勒”,犹汉言枣骝马也。高七尺,自首至尾长可丈有咫,耳际肉角寸许,腹下旋毛若鳞甲然,翘骏倍常,识者谓是龙种。王甚爱之。王薨,马蹢躅哀鸣,未几随毙。
骡
明末张贼破蜀城,蜀藩率其子女宫人投井死。王所乘白骡踯躅其旁,亦跳入殉焉。后樵苏者当阴雨暝晦时,于蜀宫故址,往往见白骡出没蔓草间。
张行人鹤洲,讼系西曹,以常所乘骡抵逋于人。骡悲鸣不食。一日,堕其新主,自逸归。王西樵吏部与张同患难,目击其事,感之,作《义骡行》。
羊
邠州屠者安姓家,有牝羊并羔。一日欲刲其母,缚上架之次,其羔忽向安前双跪前膝,两目涕零。安惊异良久,遂致刀于地,去呼童椎,共事刲宰。及回,遽失刀,乃为羔衔之,致墙根下,而卧其上。屠遍索方觉,遂并释之,放生焉。
猫
唐时北平王家猫,有生子同日者,其一死焉,有二子饮于死母,母且死,其鸣咿咿。其一方乳己子,若闻之,起而听,走而救,衔其一置于其栖,又往如之,反而乳之,若己子然。
姑苏齐门外,陆墓一小民负官租出避。家独一猫,催租者持去,卖之阊门铺商。忽小民过其地,跃入怀,为铺中所夺,辄悲鸣,顾视不已。至夜,衔一绫帨,内有金五两余,投之而去。
仁鱼
海中有“仁鱼”,尝负一小儿登岸,偶以鬐触伤儿,儿死。鱼不胜悲痛,亦触石死。
鳖
宋傅庆中家得一大鳖,其婢不忍杀,放之沟中。年余,后婢有病,将卒。夜有大鳖,被泥登婢胸冰之,遂愈。
黄德瓌家人烹鳖,将箬笠覆其釜,揭见鳖仰把其笠,背皆蒸烂,然头足犹能伸缩。家人愍之,潜放河泾间。后因患热,将殛,德瓌徙于河边屋中将养。夜有一物,徐徐上身,觉甚冷。及曙,能视,胸臆悉涂淤泥。其鳖在土间,三曳三顾而去。即日病瘥。
蟹
松江干山人沈宗正,每深秋,设簖于塘,取蟹入馔。一日,见二三蟹相附而起,近视之,一蟹八腕皆脱,不能行,二蟹舁以过簖。沈叹其义,遂命折簖,终身不复食蟹。
蝌蚪
绍兴郡丞张公佐治,擢金华守。去郡,至一处,见蝌蚪无数,夹道鸣噪,皆昂首若有诉。异之,下舆步视,而蝌蚪皆跳踯为前导。至田间,三尸叠焉。公有力,手挈二尸起,其下一尸微动,汤灌之,逡巡间复活,曰:“我商也,道见二人肩两筐适市,皆蝌蚪也。意伤之,购以放生。二人复曰:『此皆浅水,虽放,人必复获;前有清渊,乃放生池也。』我从之至此,不虞挥斧,遂被害。二仆随后尚远,有腰缠,必诱至此,并杀而夺金也。”丞命急捕之,人金皆得。以属其守石公昆玉,一讯皆吐实,抵死,腰缠归商。
蜂
正德间,镇江北固山下,有群蜂拥王出游,遇鸷鸟攫杀之。群蜂环守不去,数日俱死。杨邃庵相公一清,令家伻瘗焉,表其上曰“义蜂”,亲作文祭之。
太仓张用良,素恶胡蜂螫人,见即扑杀之。尝见一飞虫,投一蛛网,蛛束缚之甚急。忽一蜂来螫蛛,蛛避。蜂数含水湿虫,久之得脱去。因感蜂义,自是不复杀蜂。
[张山来曰:佛氏谓蠢动含灵,皆有佛性。今读此录,不其然欤?]
海天行记 钮琇玉樵
海忠介公之孙述祖,倜傥负奇气,适逢中原多故,遂不屑事举子业,慨焉有乘桴之想。斥其千金家产,治一大舶,其舶首尾长二十八丈,以象宿;房分六十四口,以象卦;篷张二十四叶,以象气;桅高二十五丈,曰擎天柱,上为二斗,以象日月。治之三年乃成,自谓独出奇制,以此乘长风破万里浪,无难也。濒海贾客三十八人,赁其舟,载货互市海外诸国,以述祖主之。
崇祯壬午二月,扬帆出洋。行至薄暮,飓风陡作,雪浪粘天,蛟螭之属,腾绕左右,舵师失色。随风飘至一处,昏霾莫辨何地。须臾,云开风定,遥见六七官人,高冠大带,拱立水次。侍从百辈,状貌丑怪,皆鱼鳞银甲,拥巨螯之剑,荷长须之戟,秉炬张灯,若有所伺。不觉舟忽抵岸,官人各喜,跃上舟环视曰:“是可用已。”即问船主为谁。述祖不解其意,匆遽声诺。
诘朝,呼述祖同入见王。约行三里许,夹道皎如玉山,无纤毫尘土,至一阙门,门有二黄龙守之,周遭垣墙,悉以水晶叠成,光明映彻,可鉴毛发。述祖私念曰:“此殆龙宫也!”又逾门三重,方及大殿。其制与人间帝王之居相似,而辉煌嶻嶪,广设千人之馔,高容十丈之旗,不足言矣。王甫升殿,首以红巾围两肉角,衣黄绣袍,髯长垂腹。众官进奏曰:“前文下所司取二舟,久不见至,今有自来一舟,敢以闻。”王曰:“旧例二舟陈设贡物,今少一,奈何?”众曰:“贡期已迫,臣等细阅此舟,制度暗合浑仪,以达天衢,允宜利涉。且复宽大新洁,若将贡物摒挡,俟到王宫,以次陈设,似无不可。”王允奏,曰:“徙其凡货凡人,涤以符水,速行勿迟。”众唯唯下殿,仍回至舟,将人货尽押上岸,置之宫西琅玕池内。唯述祖不肯前,私问曰:“贡将焉往?”众曰:“贡上天耳。”述祖曰:“述祖虽炎陬贱民,而志切云霄,常恨羽翼未生,九阍难叩;幸遘奇缘,亦愿随往。”众曰:“汝浊世凡人也,去则恐犯天令,不可。”中有一官曰:“汝可具所生年月日时来。”述祖亟书以进。官与众言:“此人命有天禄,且系忠直之裔。姑许之。”俄顷,舁贡物者数百人,络绎而至。赍贡官先以符水遍洒舟中,然后奉金叶表文,供之中楼。次有押贡官二员,将诸宝物安顿。述祖私窥贡单,内开:赤珊瑚林一座,大小共五十株;黄珊瑚林一座,大小共七十株,高者俱一丈四五尺。夜光珠一百颗,火齐珠二百颗,圆大一寸五分;鲛绡五百匹,灵梭锦五百匹;碧瑟瑟二十斛。红靺鞨二十斛;玻璃镜一百具,圆广三尺,各重四十斤;玉屑一千斗,金浆一百器,五色石一万方。其他殊名异品,不能悉记。
安顿已毕,大伐鼍鼓三通,乃始启行。逆风而上,两巨鱼夹舟若飞。白波摇漾,练静镜平,路无坦险,时无昼夜。中途石壁千仞,截流而立,其上金书“天人河海分界”六大字。众指示述祖曰:“昔张骞乘槎,未能过此。今汝得远泛银潢,岂非盛事!”述祖俯首称谢。
食顷之间,咸云:“南天关在望矣。”既而及关,赍贡官、押贡官各整朝服,舁宝诸役,俱易赭色长衣,亦令述祖衣之,登岸陈设。足之所履,皆软金地,间以瑶石嵌成异彩。仰视琼阙璿堂,绛楼碧阁,俱在飘渺之中,若近若远,不可测量。门下天卿四员,冕笏传旨,令赍贡官入昊天门,于神霄殿前进表行礼。述祖及众役叩首门外,唯闻乐音缭绕,香气氤氲,飘忽不断而已。随有星冠岳帔者二人,为接贡官,察收贡物,引押贡官亦入,行礼毕,玉音宣问南方民事,北方兵象,语甚繁,不尽述。各赐宴于恬波馆,谢恩而出。于是集众登舟。
述祖假寐片时,恍忽不知几千万里,已还故处。因启领所押货物与同行诸人。王下令曰:“述祖之舟,曾入天界,不可复归人寰。众伴在池,宜令一见。”则三十八人,俱化为鱼,唯首未变。述祖大恸,前取舟官引至一室,慰谕之曰:“汝同行人,命应皆葬鱼腹,其得身为鱼,幸也。汝以假舟之故,贷汝一死。尚何悲哉?候有闽船过此,当俾汝归。”日给饮食如常。
居久之,忽有报者曰:“闽船已到。”王召见,赐白黑珠一囊,曰:“以此偿造舟之价。”命小艇送附闽船,抵琼山还家。壬午之十二月也。家人蚤闻覆溺之信,设主发丧,乍见述祖,惊喜逾望。述祖亦不言所以,但云狂风败舟,幸凭“擎天柱”遇救得免。次年入广州,出囊中珠,鬻于番贾,获赀无算,买田终老。康熙丙子,粤僧方趾麟亲访述祖,具得其详。时述祖年已九十六,貌如五十岁人。
[张山来曰:若非有年月姓名,便如读《太平广记》矣。
先君尝疑李賀《白玉楼记》,谓九州万国语言文字,各不相同。今观此,则上天果与中华同矣。余谓长吉事属荒唐,今读此文,则是实有其事。但不识所谓“天人河海分界”六大字,以及贡单所列,为篆乎,为楷乎?为中国文字乎,为各国文字乎?真不可晓。]
虞初新志卷十九
七奇图说 西洋南怀仁
上古制造弘工,纪载有七,所谓“天下七奇”者是也:
巴必鸾城。
铜人巨像。
尖形高台。
茅索禄王茔墓。
供月祠庙。
木星人形。
法罗海岛高台。
公乐场附,海舶附。
一、亚细亚洲巴必鸾城:瑟弥辣米德王后,创造京都城池。形势矩方,每方长五十里,周围计三百里,城门共一百处,门皆以净铜为之。城高十九丈,阔厚四丈八尺,以美石砌成。城楼上有园囿树木诸景,引接山水,涌流如小河然。造工者每日三十万人。
二、铜人巨像:乐德海岛铜铸一人,高三十丈,安置海口。其手指一人不能围抱,两足踏两石台,跨下高广,能容大舶经过。左手持灯,夜则点照,引海舶认识港口,以便丛泊。铜人内空,从足至手,有螺旋梯升上点灯。造工者每日千余人,凡十二年乃成。
三、利未亚洲厄日多国孟斐府尖形高台:多禄茂王所建,地基矩方,每方一里,周围四里;台高二百五十级,每级宽二丈八尺五寸,高二尺五寸;顶上宽容五十人。造工者每日三十六万人。
四、亚细亚洲嘉略省茅索禄王茔墓:亚尔德弥细亚王后,追念其夫王,建造茔墓。下层矩方,四面各有贵美石柱二十六株。穿廊圆拱,各宽七丈余。内有石梯至顶,顶上铜辇一乘,铜马二匹,茅索禄王像一尊。其奇异:一制度,二崇高,三精工,四质料纯细白石筑造。将毕,王后忆念其夫王,怅闷而殂。
五、亚细亚洲厄佛俗府供月祠庙:宏丽奇巧。基址建在湖中,以免地震摧倒。高四十四丈,宽二十一丈,内有细白石柱,凡一百五十七株,各高约七丈。庙内多细石绝巧人像。庙外四面各有桥,以通四门;桥最宽阔,以细白石为之。正门前,安置美石精工神像。筑工者至二百二十年乃成。
六、欧逻巴洲亚嘉亚省供木星人形:斐第亚,天下名工,取山中一最坚大石,雕刻木星人形,身体弘大,工精细巧,安坐庙中。时有讥笑者语工师曰:“设此宏大之躯起立,宁不冲破庙宇乎?”工师答曰:“我已安置之,万不能起立。”
七、法罗海岛高台:厄日多国多禄茂王建造,崇隆无际。高台基址,起自丘山,以细白石筑成。顶上多置火炬,夜照海艘,以便认识港涯丛泊。
古时七奇之外,欧逻巴洲意大理亚国罗玛府营建公乐场一蜒,体势椭圆,周围楼房异式四层,高二十二丈余,俱以美石筑成。空场之径七十六丈,楼房下有畜养种种猛兽诸穴,于公乐之时,即出猛兽,在场相斗。观者坐团圆台级,层层相接,高出数丈,能容八万七千人座位。其间各有行走道路,不相逼碍。此场自一千六百年来,至今现存。
海舶百种不止,约有三等。小者仅容数十人,用以传书信,不以载物。其腹空空,自上达下,唯留一孔,四围点水不漏。下镇一石,一遇风涛,不习水者尽入舟腹,密闭其孔,涂以沥青,使水不进;操舟者,缚其身于樯桅,任水飘荡。其腹空虚,水不沉溺,船底有镇石,亦不翻覆。俟浪平,舟人自解缚,万无一失。一日可行千里。中者容数百人,自小西洋以达广东,则用此舶。其大者,上下八层,高约八丈。最小一层,镇以沙石千余石,使舶不倾侧震盪。二、三层载货与食用之物。海水得淡水最艰,须裝千余大桶,以足千人一年之用,他物称是。上近地平板一层,中下人居之,或装细软切用等物。地平板外,则虚百步,为扬帆习武游戏之地。前后各建屋四层,为尊贵者之居。中有甬道,可通头尾。尾建水阁,可纳凉,以待贵者游息。舶两旁列大铳数十门,其铁弹有三十余斤重者。上下前后,有风帆十余道。桅之大者,二十丈,周一丈二尺;帆阔八丈,约需白布二千四百丈为之。铁猫重六千三百五十余斤,其缆绳周二尺五寸,重一万四千三百余斤。水手二三百人,将卒锐士三四百人,客商数百。有舶总管贵官一员,是西国国王所命,以掌一舶之事,有赏罚生杀之权。又有舶师三人,通天文二士。舶师专掌候风使帆,整理器用,吹号头,指使夫役,探试浅水礁石,以定趋避。通天文士专掌窥测天文,昼测日,夜测星,用海图量取度数,以识险易,知里道。又有官医,主一舶疾病。有市肆贸易食物。大舶不畏风浪,独畏山礁浅沙;又畏火,舶上火禁极严,千人之命攸系。其起程但候风色,不选择日时,亦未尝有大失。若多舶同走,大者先行引路,舶后尾楼,夜点灯笼照视。灯笼周二丈四尺,高一丈二尺,皆玻璃板凑成。行海昼夜无停。有山岛可记者,指山岛行,至大洋中,万里无山岛,则用罗经以审方。审方之法,全在海图量取度数,即知舶行至某处,离某处若干里,瞭如指掌。
[张山来曰:极西巧思独绝,然吾儒正以中庸为佳,无事矜奇斗巧也。]
讱庵偶笔 新安汪口口
孝感县一妇,不孝于姑,雷下击之。妇急以血袴蒙头,雷为所厌,歘然坠地,形如鹰而稍大。其家以香汤沐浴之,奉于香火座上。雷仍自褫其翅羽,其家又为作法事,一旦风雨飞腾而去。此妇自以为得计,每出入必挟血片自随,一日河边漂衣,天无纤云,忽闻雷轰,妇已毙矣。
[张山来曰:鬼神之属,类恶污秽,污秽之取恶固宜,但往往偶一相值,即不能运其威灵,诚不可解。我若为雷神,则以柳下惠“尔焉凂我”之度量,效皋陶“执之而已”之用法,并行不悖,亦何不可?]
康熙癸丑,上海县有人以假银买猪三十六头,又有他人以钱四百託买一头,同载入舟。俄而疾雷揖篷轰击,三十六头,一时皆毙。独一头无恙。则用钱所买者也。卖猪人以假银买卖,为人所执,讼之于县。县官诘之,供云:“实系卖猪得来,非某假造。”官问:“汝识其人否?”曰:“买猪人虽识其貌,不识其住处。而载猪之船,现在郎家桥。”于是押同舟子物色其人,果获之,县官痛责枷示焉。
[张山来曰:雷所击者,不孝与用铜为多,而光棍不与焉,则何也?吾非谓不孝与用铜不当击,只以光棍为更当击耳。雷之不及光棍,殆亦畏之耶?抑多而不胜击邪?]
高怀中,业鳝面于扬州小东门,日杀鳝数千。一婢悯之,每夜分,窃缸中鳝,从后窗抛入河,如是积年。一日面店被焚,婢踉跄逃出,为火所伤,困卧河滨。夜深睡去,比醒而痛减,火疮尽愈。视之,有河中污泥,堆于疮处,而地有鳝行迹,始知向者所放生来救之也按医书:河底泥,能涂汤火伤。高感其异,遂为罢业。及拆锅,下有洞穴,生鳝数石盘其中,尽举而纵之河。
上海朱锦,初投潘尚书为家人。后其子游泮,入谢于公。潘曰:“汝子已系朝廷士子,可以门生礼见,勿复作主仆观也。”即检其靠身文书还之。朱不胜感激,曰:“荷洪恩,须当报效,庶慊微心耳。”潘曰:“我富贵已足,何赖于汝?”朱恳请不已。潘沉吟再四,乃曰:“现今文庙圮坏。汝能修葺,贤于报我远矣!”朱即独力营缮,颇称华焕。此事已过百余年,人亦无有忆及之者。顺治己亥科,会元朱锦亦上海人,官翰苑,至康熙壬子殁。临卒时,文庙正梁,年久朽坏,亦以是刻崩殒。视其建造之姓名,即朱锦也,始知会元乃其后身。事详《上海志》。又缙云郑赓唐,天启丁卯孝廉,亦以儒学为兵火所毁,躬自督造,晨夕不辍。其子唯飏、载飏相继登进士。今人唯知崇饰寺观,以希冥福,而于幼所诵法之圣人,反秦越视之。抑知东家氏之灵爽,固若是其彰彰也乎!
[张山来曰:此事若论功,当以潘为首,而朱次之,岂为潘已富贵耶?至于不报前之朱锦,而报于百余年后之同名者,则又何也?]
仪真孔姓者,于荒年购得《孔氏家谱》,遂诣县冒陈圣裔。时值变乱之余,圣胄散落,县为申请,得补奉祀生,遂于家安设圣位。然其人无行,淫人之妻;夫死,遂娶为妾;而己妻亦有淫行,乡里薄之。邻有塾师,夜梦一儒者乘车,上竖一旗,题曰“司马牛”,弟子从者甚众,皆头带包角巾罩于髻上,方项有带者,语塾师曰:“来日此处有事,汝当避之。”觉而骇甚,如言避去。至午后,火发,孔姓者从外奔归,见火势尚缓,亟入,欲攫其谱。甫进门内,火忽四合,夫妻遂焚死。
[张山来曰:此事予犹及见之。然亦此人不肖,故遭此报耳。]
柳轩丛谈 寄园寄所寄
婺源江君辅,幼工奕,称国手。年十七,忽一人扣户,称江北某家,延请角技。君辅袱被随之往,月余,抵中州某宦宅。其人先入内,见某宦,诈云:“吾途穷,鬻吾子为归串。”既得金,立契,复涕泗曰:“父子情,不忍面别,请从后门去,免吾子牵衣惨状也。”宦信之。君辅方久坐堂上,讶无出肃客者。忽一鬅头婢肩水桶,目江大声曰:“尔新来仆,速出汲。”江惊异,厉声争之。宦从内出,持券示曰:“尔父卖尔去,复何云?”江曰:“异哉!君数千里遣使迎我手谈,乃为此不经语乎?谁为吾父?”出所著《奕谱》呈宦证之。宦大惊曰:“汝果能胜我,言即不谬。”甫对着,君辅连胜数局,宦爽然,深相礼貌。其地有国手,从无出其右,宦忽请对局,辅又连胜。宦大喜,待为上客,盘桓数月,作书叠荐好奕钜公处,获金数百归。
[张山来曰:此当是某宦故作狡狯耳!不然,卖子为仆,岂不睹面而遽成交邪?]
啸虹笔记 寄园寄所寄
篆学图书,多出于新安,为他郡所不及。如汪梦龙,休宁西门人,名涛,字山来,多膂力,人呼之“梦龙将军”。真草隶篆,以及诸家书法,无所不精。每写一家,从不致杂入一笔。大则一字方丈,小则径寸千言。铁笔之妙,包罗百家,前无古人。少时至楚中贩米,逆旅暇日,偶至一寺,见衣冠者十余辈,在佛殿以沙聚地,成字径丈,曰“岳阳楼”。山来笑谓曰:“是可以墨书也,何艰于八法乃尔耶?”众惊愕,因白之郡守,延入署,煮墨一缸,山来以碎布蘸墨,书于扁上,顷刻成。守叹赏久之,因嘱山来落款于后,曰“海阳汪涛书”。至今楼虽屡修,而此匾不能易也。其徒王言,字纶紫,北门人。纶紫篆书出宦光之上,隶书直追中郎,至于行楷,各尽其妙。
[张山来曰:仆与汪君同字山来,彼于书法精妙乃尔,仆则十指如悬锤,深以为憾。岂灵秀之气,为彼所独得邪?犹忆为童子时,得一图章,形扁而空其中,一面刻“月色江声共一楼”七字,一面刻“雪夜书千卷,花时酒一瓢”二句,俱朱文。其傍一刻“辛酉秋日篆”五字,又“汪涛”二字,一刻“山来”二字。今此石尚存箧中。向亦不知山来为谁,由今观之,真足发一笑也。]
燕觚 钮琇玉樵觚胜
宣城高检讨遗山,言其族兄某,于崇祯中训蒙村庙。暑夕散徒,纳凉庭间,忽见庙殿青灯影影,因从窗楞窥之。内有一人,危冠方袍,南面而坐。两傍童子以次侍立,约十余人,深目巨鼻,貌极狰狞。高拍窗惊呼,殿内人从容徐步出揖曰:“吾亦师也。所训诸徒,皆三十年后公侯将相。上帝悯其目不识丁,欲使稍习文字,略知仁义。天下将乱,孑遗之民,不至被其卤莽啖噬也。吾身隐少微,适奉帝命来此,分方授业,暂假庙席,月余事毕矣。”语后入殿,息灯,寂无所见。
[张山来曰:公侯将相中,尽有“没字碑”在,想未在村庙中读书耳。然皋、夔、稷、契,所读何书?即不识字,未为不可。但徒为舞文辈地耳!]
京城东偏有民家,生一女,能言之岁,忽曰:“我工部郎中郑濂妇也,何以在此?我欲归我家矣。”迹郑之居,与女家相去二里许,某秘之,不以告。女甫能行,即出户觅郑居。或时趋出巷外,其家辄抱持之,防其逸。而女之求归益坚,不得已,以闻于郑,郑乃迎之,盖八龄矣。重堂邃室,皆若素游,直入踞床,南面而为妇言曰:“我之子与媳安在?不速出见?”众方匿笑旁睨,濂适自外来,起而曰:“我别夫子日久,岂遂不相识耶?”笼箧之庋,香履之存,靡不一一指点其处。郑郎中以事近怪,不逾宿而遣之。然闻者惊相传告,旋彻内庭。今上召询濂,濂不敢隐,因命续再世之婚。濂辞以“年齿甚悬,且臣之子已生孙矣,居室名言,恐有未顺。”上曰:“天命之也,待十三岁而婚,谁曰不宜?”濂奉旨届期成礼,伉俪如初。
[张山来曰:不识定情之夕,亦有所痛楚否?]
豫觚 钮琇玉樵觚胜
永城有张生者,屡就童子试,不遇。读书芒砀山天齐寺。攻苦之暇,散步殿庑,见东帝座下判官像貌伟丽,戏拊其背曰:“人间安得如公者,吾与论心订交乎?”是夕,生篝灯禅堂,披简孤坐,忽闻扣门声,且曰:“君所愿交者来矣。”启扃而迎,则昼所见判官也。始颇疑惧,继稍款洽。坐谈之顷,温语庄言,纚纚动听。生且喜得佳友。由是定更辄来,夜分乃去,率以为常。生久之与习,因自陈轗轲有年,莫测荣枯所诣,乞其搜示冥册。神颦蹙曰:“君无显秩,即一芹犹难撷也。奈何?”生不觉愤恸,坚请为之回斡。神徐曰:“当为君图之。”阅数夕至,曰:“已得之矣。山东某邑,有与君同姓者,应于明年入泮。吾互易其籍,可暂得志。然事久必露,君其慎之!”嗣后神不复见,生亦归里。试果获售,悉如神言。浮沈黉宫十余载,忽梦神仓皇前诉曰:“吾因与君一日之契,潜窜衿录,已蒙帝谴,法当远戍。兹行与君永别耳。”生觉而惘然。未几,亦以试劣被黜。
[张山来曰:神虽因生被谴,而爱才若此,殊足千古!]
李通判者,山西汾州人。其前世为乡学究,年逾五旬,闲居昼卧,梦二卒持帖到门云:“吾府延君教授,请速往。”挟之上马,不移时,至一府第,如达官家。青衣者引之入,重闼焕丽,曲槛纡回,最后书室三楹。坐顷,两公子出拜,锦衣玉貌,皆执弟子礼。日夕讲课不辍。书室外院,地逼厅事,时闻传呼鞭笞之声,特不见主人为怪,且不晓是何官秩。请于二子,二子曰:“家君即出见先生矣。”未几,主人果出,冠带殊伟,晤语间,礼意款洽。学究因言:“晚辈承乏幕下,久且阅岁,不无故园之思。”主人微晒曰:“君至此,已不可归。然自后当有佳处,幸勿复多言。”学究凄然不乐,竟不知身在冥府也。一日,主人开宴,邀学究共席。辞以寒素不宜与先辈抗礼,强之乃行。厅事设有四宴,扫径良久,一僧肩舆而至,极驺从之盛,曰“大和尚”。又一僧至,如前,曰“二和尚”,直据南面两宴。学究、主人,依次列坐。主人与二僧语,学究皆不解。酒果亦并非人间物。酒半,忽见一梯悬于堂檐,二僧出蹑之,冉冉而去。主人促学究从而上,攀援甚苦,倏然堕地,则已托生本州李氏矣。襁褓中能语如成人,但冥府有勿言之约,不敢道前世事。生四岁,握笔为制义,评骘其父文,可否悉当。后登崇祯乙榜。顺治初,通判扬州。天兵南下,出迎裕王。王手掖之,如旧相识,曰:“当时事犹能记忆耶?”一笑驰去。潜窥裕王状貌,即所见“二和尚”也。而“大和尚”未知出世为何如人。
窦四者,沈丘槐店窦生之佃也。康熙庚午夏日,四妇将逼娩期,梦黑丈夫颀而髯,谓之曰:“我欲暂托汝家,幸勿加害,当有以报。”次日之晡,产一龙,蜿蜒逾尺,鳞角俱备,项间有黄鬃如马鬣,拂拂而动。妇极惊怖,意欲斫除。忽飞蟠屋梁。因忆前梦,姑置豢焉。不三日,骤长数丈,夭矫游行,就乳则体仍缩小,如初生时。熟习日久,饲以鸡卵,亦能啖也。沈丘范令,亲往其家视之。
[张山来曰:不知此龙何以报母?]
秦觚 钮琇玉樵觚胜
崇祯末,蒲城人屈曼者,为县隶,性嗜酒。一日持檄下乡,中途醉卧,夜半乃醒。时朗月如昼,见古槐树间,有年少书生,乌巾绒袍,仰月呼吸。俄而口吐一珠,色赤于火,以手承弄。曼踉跄而前,遽向生手夺取吞咽。生怒争不已,既而曰:“假汝经年,仍当归我耳。”随失所在。曼吞珠后,觉体甚飘忽,举念即至其所。旋有黠者,雇曼入省会投文,距西安二百余里,食顷已到,并不见其跋涉之迹。试之他事皆然。众咸谓其得隐形术。适御史巡蒲,录诸讼牒,怨家重赂曼,径入堂掣牒,左右无见者。御史微觉阶前有半体人,案牒翻翻自动,心甚骇异,急以所佩印重按,忽得人手,其全体亦遂现。立命箠毙。曼埋逾夕,其地坟起,成一小穴,若有物出入状。盖书生取珠为之。
[张山来曰:屈曼得珠,反以自毙,想亦书生启御史之衷耳。]
吴觚 钮琇玉樵觚胜
嘉兴东门外,有史痴者,娶妇甚美,遣之别嫁,佯狂行乞于市。所乞之家,货必倍售。以是遇其来,辄施以钱。或有过门不入者,虽招与之,掉头不顾也。蓬首,发如乱丝;沍寒时,身衣单衫,以破絮缠两足,日至河中濯之,曳冰而走,琤琮有声,以为乐。乞钱沽酒,饮辄醉,余钱置道旁墙隙中,云:“有缘者任得之。”间与人言祸福,多奇验。有老妪素相识,忽诣之曰:“诘朝当有少钱助汝。”是夜,即于妪门端坐而逝。人闻其死,争致赙钱,妪果大获。既举棺,轻若无人,盖尸解矣。
余所交“海内三髯”,一为慈溪姜西溟,一为郃阳康孟谋,其一则阳羡生陈其年也。其年未遇时,游于广陵,冒巢民爱其才,延致梅花别墅。有童名紫云者,儇丽善歌,令其执役书堂。生一见神移,赠以佳句,并图其像,装为卷帙,题曰“云郎小照”。适墅梅盛开,生偕紫云徘徊于暗香疏影间。巢民偶登内阁,遥望见之,忽佯怒,呼二健仆缚紫云去,将加以杖。生营救无策,意极彷徨,计唯得冒母片言,方解此厄。时已薄暮,乃趋赴母宅前,长跪门外,启门者曰:“陈某有急,求太夫人发一玉音。非蒙许诺,某不起也。”因备言紫云事。顷之,青衣媪出曰:“先生休矣!巢民遵奉母命,已不罪云郎。然必得先生咏梅绝句百首,成于今夕,仍送云郎侍左右也。”生大喜,摄衣而回,篝灯濡墨,苦吟达曙。百咏既就,亟书送巢民。巢民读之击节,笑遣云郎。其后紫云配妇,合卺有期矣,生惘惘如失,赋《贺新郎》赠之云:“小酌荼蘼酿。喜今朝钗光钿影,灯前滉漾。隔着屏风喧笑语,报道雀翘初上,又悄把檀奴偷相。扑朔雌雄浑不辨,但临风私取春弓量。送尔去,揭鸳帐。〇六年孤馆相依傍。最难忘,红蕤枕畔,泪花轻飏。了尔一生花烛事,宛转妇随夫唱。努力做藁砧模样。只我罗衾浑似铁,拥桃笙难得纱窗亮。休为我,再惆怅。”此词竞传人口,闻者为之绝倒。
[张山来曰:闻髯在水绘园,每年索俸三百余金。辟疆讶其多,髯曰:“我不须金,但以某郎伴我,一夕一金耳!”然不知为紫云、为杨枝也。]
合肥宗伯所宠顾夫人,名媚,性爱狸奴。有字乌员者,日于花栏绣榻间徘徊抚玩,珍重之意,逾于掌珠。饲以精粲嘉鱼,过餍而毙。夫人惋悒累日,至为辍膳。宗伯特以沉香斫棺瘗之,延十二女僧,建道场三昼夜。
[张山来曰:此猫享用太过,但不识工于捕鼠否?]
虞初新志卷二十
三侬赘人广自序 苏州汪价三侬啸旨
余小时读书西圃,以林鸟为里舍。每展卷,自首讫尾,方理他册,不抽阅,不中辍。坐必竟夜,不停晷,不知寒饿,不栉发頮面。
一夕,正拈枯管作时论,忽闻棂外呦呦鬼声,自思不敢为孽,伯有、彭生断不我厉,我岂畏倛头恶刹者耶?燃火迹之,声出竹畦中,见一败叶为蛛丝所罥,风入窍中鸣。余始悟曰:“向以为鬼而嗥者,即此是也。”又一夕,疑耳室有偷儿在焉,持杖逐之。见颀然而立者,人也;以杖横击,偷之衣纷然而坠,但无声息。遽以灯照,乃老苍头浣其故衣,悬之室中。因思天下事原无实相,皆是人以其意造之,嗣是无疑惧心。
余尝为牧猪奴戏,凡讌集诩为豪举,辄得大采。又尝事狭斜游,每遇名姝,无乞介人缠头者,或反以橐金佽助膏火。二者皆有利焉,宜其溺矣。忽思轻侠亡赖,非大雅所乐闻,正当一尝恶趣,即解脱耳。一意敕断,更不复为。
向应京兆试,数见刖于有司。友人同斥者,多惝怳悲惶,泪簌簌雨下。余则廓落宴笑,犹故吾也。甲申当国变,天地裂崩,邑令修故事,群士大夫临于县庭,口呼大行,含辛以为泪。余独号踊,几不欲生,平日泪不轻挥,谓其近于妇人也;自丧二亲以来,中心抽割,唯此一恸。
余鲜兄弟,止仲子一人,早游芹水,会逢世乱,乃隐于市。端木货殖,亦何所讥?阃以内,妻妾二人,雍容井臼,各生二男,共保抱之,无异视。四子友爱,一如同产。二氏皆先我化去。奉倩哀殒,蒙庄鼓歌,俱失物情之正。余唯顺天委运,礼以制哀而已。诸子善承吾教,亦喜诵古人书,亦竞为歌诗,亦嗜杯酌,亦精于奕,亦涉书林画苑,亦好作四方游。余尝戏语曰:“诸如类我,不忝以生,颓老不遇,幸无克肖。”今皆得成遂,皆有妻孥,皆服章缝为圣门弟子,骎骎乎有进取之意,得者自得,失者自失,不以萦老人之怀。
至若朋友,吾性命也。愿言结契,莫非俊人;率尔相遭,便如夙昔。脱口披肝膈之言,对面领诗书之气。有若志迹乘离、判若行路者,即其人可知矣。鼎新以后,同学吾友,仕粵东者死兵合浦令陈室臣,大埔令蒋文若,化州守曹蜚孟,粤西者死疾兴安令王非台,宰峄者死墨误峄县令吴丕能,帅河北者死颠连河北左营游击沈元培,贡大廷者死于鬼、于盗侯公羊病而死祟,张政起为盗劫杀,仕兗仕苕仕汾者,皆以真朴不能突梯上官,并见黜落兗州通判项莘友,武康令吴定远,平遥令朱兼两,以进士为吏部选人,沉废数十年,不能沾一命者多有。
嗟嗟!士人著进贤冠,为南面贵人,可谓荣矣!乃累累遭挫辱,终其身困踣不聊,以至死。余虽不幸,犹得优游林水,泰然以韦布老。酒国诗城,长为三侬汤沐邑,此非天纵之耇民哉?余一生遭罹,大抵平乐,间有奇厄,冥冥之中,默为提救。壬申,随先君官楚,道经彭泽。江岸忽崩,檣柁尽折,舟压其下,料无生理。食顷,有声{门赤}然,舟浮水面,是岁家中不戒于火,藏书数万卷悉成灰烬。归而典衣赁屋,复集数千卷。乙酉城陷,为乱兵所掠,仅存零帙,遍从书肆配合,其粗有头讫者,又得数百卷。辛卯,被一穷戚胠窃殆尽。于三四年中,节汤糜之费,又聚得数十卷。丁酉遇祸,皂隶入吾室,枵然乌有也;见几上书,捆之以去。因忆往昔平阳书乘,珍护甚严,唯恐饱蟫鼠之腹。乃于二十余年之内,一灾于火,二灾于兵,三灾于盗,四灾于皂隶,可胜叹哉!乙酉,江左鼎沸,海上帅纵兵劫民舍,口呼缚儒冠者,破我闼而入,剿掠靡遗,余几被絷,越墙而仅免。己亥,入豫州,过老儿庄,群盗截劫。一魁曰:“彼书生者,行李可怜,不足供东道。”大笑扬鞭而去。
余于行路,凡三遇虎。壬申,先君命余至荆州谒贺惠藩,道经玉泉山,有虎踞崖。仆夫骇走,虎跃入田,攫一鸡,掠余马尾越涧去。庚子,游密之超化砦,饮于张鉴空山斋,红蕊侑酒,不觉狂醉,扶置马上,鼾然据鞍而行。闻从人欢噪声,次日始知有虎引二子饮涧中,都无动色。甲辰,游富春山,登子陵钓处,因访桐君,见山凹绝巇,一白额虎坐瞷溪流。余与众客方侧行岩下,虎张爪竖尾,欲来扑人。众客噤战俯地,余拱手语之曰:“山君山君,闻声久矣,今日得瞻神采,幸无妨我去路。仆所携三寸弱管耳,当挥斥成长律奉献。”虎点首者三,一啸跳入丛莽。与众客越宿樵子之庐,燃灯疾书五排六十韵。天方曙,以诗焚故处,祝之曰:“一言相赠,余不爽约。君有英神,能无印可乎?”是夜,梦虎头人来谢教,持鹿酒共酌。兴正酣,为役夫催起,乃惊失之。
余短于目,穷睫之力,不及寻丈,道途拱揖,不辨为谁。迨老而视不加眊,昏暮能审文字点画,灯下书红笺,能作细楷,以光常内敛也。相传文人目多眚,归咎读书焚膏继晷,以致损明。此言近诬,殆由天分。宋学士作《咨目瞳文》,罪其失职,冤矣!余诎于目,而耳倍聪,嘤嚶私语,虽远必闻,睡梦之中,有声即觉。四足者无羽翼,予之角者去其齿,殆是之谓乎?贱目眶大而睛露,有议其蜂目不祥、鹰目为暴者,此世俗之惑也。古有兽其形而人其心者,羲、农之牛首而蛇身是也;有人其形而兽其心者,桀、纣之长巨姣美而筋骨越劲是也。而又何法相之足去乎?
余足不健于行,然亦曾走百里,不见苦攰。至如登山觅胜,扪萝跻险,命且不惜。不能守“齿刚舌柔”之说,好齮龁刚物,未六十而齳然落其二。时逞舌锋,以言语抵忤人,人以不堪。初时不省,后乃悔之。吾年既迈,有客相见,必减我年数,誉我以红颜,则其为衰惫,亦可知也。
余在蓉江,受异人术,能炼臂为铁,听力士仡如虎者张拳击之,余臂无恙。至十数击,而彼拳萎苶,不能举矣。海昌查伊璜尝言有豪客者,铁臂与余无二。客本武林窭人也,伊璜宴客湖心亭,客艧破舟畔索酒,伊璜拉与同饮,酣叫尽欢。饮毕,悉以余馔赠之。后客仗剑从军,底定闽粤,以功帅于交广之间,锡有封爵。伊璜以明史事挂累,客感酒食之惠,阴为营救,冤乃白。同一臂术耳,客以窭而侯,余特用之以戏,犹是孱书生也,可哂也!
庚子,擢得白发,为文以骂之。白发对以肊曰:“鹿,仙畜也,千年而苍,又千年而白。龟,四灵之一也,五百年而紫,又五百年而白。然则白也者,物老而圣,斯足以当之。”余由是得老而娱,得白而喜。吾愿天下学道人,共闻斯语。
余南土弱夫,素倚舟楫,与鞍辔不相谋。随李御史渡河,撤舆而马,御史振策逐余马而驰,余身若翥霄堮之外,目迷阴曀,耳轰怒涛,始而惊,既而爽,终而安焉。后此群骑并出,余马必先骛。崇祯末,习射于石岗之汝南书墅,弓张矢落,同学者以为笑。余愤欲胜之,味射义“志正体直,持而审固”之语,悬的者三匝月,心柔手熟,忽焉大进。以是知人不贵自然,贵勉然。性不可恃,而习有可通,大抵然矣。
余善饮而不善啖,饭可二缶,常食不能噉大脔;客之饕者,喜并余餐。侨朔方者数年,日食蒸饼不托之属,生酱鲜葱有同嗜焉,归而馔且兼人,反觉稻粱之寡味。五岁时,私闯酒室,垂首盎面,吸取浮醴,遂至沉顿。家人遍索,乃酣卧于瓶罍之侧。长而僭称大户,常时列宴,众客支离,狂花病叶,独沛国朱抡生搴旗对垒,终夕不言散,时有“朱鸡啼”、“汪天亮”之目。主人悦,间亦取憎侍者。
计余一生,曾有二醉:壬寅,与合肥龚伯通饮于怀庆之高台寺。同饮者,王蜀隐、沈云门。所饮者,五香柿酒,此朔方烧醴之最俊者。四人篝灯细酌,自酉达卯,倾二罌无剩沥,饮时但觉甜美可人,无茗艼意。从者报曰:“日高舂矣!”四人启户而视,触受风色,心目迷眩,一时俱倒。余睡至日晡而复。三公者,相对哕咯,病不起者累日。是年在邺之旅舍,候李御史行旆,痴坐无憀,闻西郊演剧,观者甚众,趁步一往。台之旁,列肆酤酒,士商聚饮,不觉流涎,因选席而坐,傲然独酌。已而兴发,拉客中之豪者并釂,拇战不已,遂曼及他席。大众轰饮,余玉山颓矣。彼此造次,未及叙姓氏,亦未识余邸舍,群起而掖余,舁之野庙神幔之前。迨晓,怪笑而回。“名教中自有乐地”,昔贤所云,时复戢之。
余不习铛杓,而洞于茶理。友人戴惕庵,为邑之陆羽。余时过领日铸,以消七碗之兴。及至杞子国,有马布庵者,又卢埜之后劲也。一枪一旗,居然独步。尝戏语之:“若与吾乡惕庵共品泉源,正未知谁当北面。”余于甲辰偶然禁酒,有句云:“我当上奏天帝庭,酒星谪去补茶星。”此亦老侬谩言,非实尔也。性好食醋,失此则诸味不调。又好秋末蟹、夏初蚕豆,二物充庖,不想他味。人以汪生所嗜,不殊屈到之芰、姬文之昌歜。近日俗尚食烟,余每语人:“奈何以火烧五脏?请观筒中垢腻,将何以堪?”其人猛省,誓不再食。少焉忆之,便渝戒矣。病酒之夫,狂饮不待明朝;难产之妇,好合何须满月?嗜烟之酷,乃至同与酒色,何惑溺也!
余家常乏,独衣冠必鲜整。人目之,若雄于財者。然少而惜福,茧丝不以附内体,服之矜重,不轻为尘涴,即至褛裂,亦不轻掷。《记》曰:“敝帷不弃,为埋马也。”尝记先大夫于余入泮时,制一西洋布袍,凡遇佳节良讌,则衣之,几三十年,不之澡濯。有劝余改作亵衣者,贾子曰:“冠虽敝,弗以苴履。”先人所赐,吾不忍也。先人之敝庐,不过数楹,团聚家人,三世不易其旧。余日坐卧者,止于半舫,围塞书卷,栉比鳞次,容我头足一席地耳。俯仰之余,不见其窄。出而翔步王公之第,崇构迢峣,霞垂云耸,佘处之落落然,了无与也。“公自见其朱门,贫道如游蓬户”,大智之言,岂欺我哉!
余爱楼居及庋板之房,不耐卑庳下湿。又爱短檐净几,其窗四辟,晨起披襟,爽受风日。如入闇室幽暧,便闷欲绝。又爱舟行,放浆芦洲蓼渚之间,率其宕往,有会心处,嗒尔忘归。余向不喜浴,虽夏月,亦止以巾拭汗,老始习之,乃觉除淹消瘕,体气荣杨,即沍寒,且乐就澡室焉。
余得天强固,不婴重疴,偶尔违和,亦不用药,医之以至清之酒,医之以至快之书。辛巳午月,贱体忽惫,头涔涔作楚,一日夕不思汤饵,若染时疠者。适有饷余佳酿,呼至床头开看,芬香拉鼻,急命温之。取太史公《荆轲传》连饮连读,瞬息之间,拍案而起。古书难信,切不可以身试方。吾友贾静子,睢阳才人也,体有不适,欲行“倒仓”之法。余诤之曰:“奈何于腹中演戏法?”不听,一服之后,下泄不止而毙。岂惟药石,即平时饮膳,皆可伤人。余尝于醉后饮养花宿水,不死;于相国寺僧舍误中鲜菌毒,不死;此小人倖免也。子美死于白酒牛脯,太白纵饮采石,捉月而亡。李、杜,诗人之魁也,皆以轻率自殒其生,可不慎哉!
壮时不免房帷之好,后乃以渐而淡。至为汗漫游,遂与色远。即燕赵歌姬,充列侑饮,从无一人沾昵者。北妓入席,见客即拜,立而执役,主人加之诃叱。余命之入坐,诸执事悉令隶人司之,北人且谓介人坏其乡俗礼貌。知命之年,便绝婉娈,友人俱诮其假,席间每引为笑资。李賸斋至谓“五十断欲,不如捐馆作泉下人”。彼长余四龄,竟以啖牛胾,淫一妖妪而殂。夫精、气、神,人之“三宝”,而丹药之壬也。先祖遇一异人,授以“龙虎吐纳”之法,习练四十年,道成,夏月盖重衾卧炽日中,无纤汗;冬以大桶满贮凉水,没顶而坐,竟日不知寒。余以骨顽无仙分,不之向学,然于玄牝要诀,颇熟闻之:大要以宝神啬精为主。世之愚伦,纵情雕伐,以致阳弱不起,乃求助于禽虫之末。蛤蚧,偶虫也,采之以为媚药;山獭,淫毒之兽,取其势以壮阳;海狗以一牡管百牝,鬻之助房中之术。何其戕真败道,贵兽而贱人也!且方士挟采阴之说,谓御女可得长生,则吾未见蛤蚧成丹、山獭尸解、海狗之白日冲举也。
记诵之外,无时不亲操诸务,盥漱泛扫,不以烦厮役。花则手灌之,草则手薅之,鱼鸟则手饲之。或杂伍渔樵,或混同佣乞,或时与童稚相嬲,掷弄觽鲽以嬉,故年虽近髦,人以为有童心。举步轻跃,容色亦不衰,不似龙钟齿豁人。年来游兴不减,梦想时在湖滣岳麓。诸子惜余筋力,柅余车不得远行。在家闲极,有花即看,有酒即饮,有对弈者即终日。老友相值,即解杖头以醵;缁流之上者,乐共余谈;余亦乐坐旃檀之室,谓之清时小太平。适与红裙会,方袍骨董,不至以唐突取厌。赠邗水桂姬有“休将量大欺红袖,但得情痴恕白头”之句,非乞怜语,佳人会生怜耳。
孙子数人,与长者点定文字,粗为疏解。群小则牵绕衣裙,分枣栗与之,各餍所欲而往。分之必均,偶有参差,聚而向老人计较,尤可爱也。
余行李半天下,所至以客为家。客两河者,前后十数年,始于察荒李御史幕,怀孟薛宗伯知之,呼至其家,与仲蒨二兄读书翕园。后为贾大中丞召修省志,别去。越三年,会吊宗伯之丧,黄门卫公先生正在读《礼》,留与崥山草堂,商榷今古。又为洛阳太守朱灿煌邀阅试卷,别去。介人之久于兹土者,实以宗伯父子恩分滋深,故依刘御李,马首不能他指耳。时沈宫詹绎堂先生分巡大梁,清慈明允,为海内岳牧表。余驱车八郡,历收河岳之英,倦则以钧阳清署为归焉。其他逆旅主人,无不款暱如戚属。水行则戒榜人无妨缓棹,柯上逍遥;陆行则常与执辔者试走,舍舆马而徒,恣其流览。余之所为通,余之所为介也。
余殚精音律,于古今离合之义,无不博综。吾邑陆君扬,弦索化工手也,从余考订音声,字有讹舛,悉为厘正。遂使八风二十四气,相为嘘吸。海内名公卿,以及文章之士,皆与之游,其名直达禁掖。擘阮传人,乃以介人为导师,亦可异也。余尝作一想,取尼父《猗兰操》、桓子野《挽歌》、孔明《梁父吟》、谢安《洛生泳》、嵇康《广陵散》、袁山松《行路难》、李太白《乌夜啼》,令相如鼓琴,桓伊吹玉{⺮遂},高渐离击筑,祢衡挝渔阳鼓,君扬出而欹冠短袖,为之提掇其间,左顾右盼,意气激昂,拨清弦,发哀弄,人声天籁,云委雪飞,一洗梨园法曲之陋,顾不乐哉!
博塞之事,盛于魏晋,近日士大夫,皆以奉十斋打叶子为名流雅尚,相煽成风,浸淫海内。余不之效,只是黑白二子,比势覆局,“木野狐”之诮,恐亦在所不免。当余少贱,颇耽戏术,射覆藏钩,与夫“顷刻花”、“逡巡酒”之类种种幻化,皆所熟谙。至于召请乩仙,尤极灵响,即非真仙,当亦才鬼。己卯应试失利,情怀愺恅,舞仙童以释闷,令其搬演杂剧,穷姿尽态,有老梨园所不到者。一时传播,男妇聚观,拥塞堂庑,终日哄笑,匝月而不散,窗几悉遭挤毁。余深悔其贱,固逃匿于外以谢之。世俗无聊,动拈骰子以卜。乙亥试,玉峰,同寓友人,竞卜休咎。余一呼而六子皆赤,果于是年入泮。先君六旬时,遘疾弥月,医药不能疗。余心焚灼,抱骰盆跽于中庭,祝曰:“大人病果无患,幸赐吉征!”一掷而五子各色,独一子旋转不定。余默恳之,一跃而成顺色,病亦旋瘳。昔寄奴喝子成卢,明皇叱子成四,慈圣之侧立不仆,光献之盘旋三日,精诚所注,符应立呈,樗蒲有神,岂虚也哉!
余与汉阳李云田偶过汴市,见有争钱而相搏者。云田曰:“古人名钱曰刀,以其铦利能杀人也;执两『戈』以求『金』,谓之『钱』,亦以示凶害也。”余曰:“执两『戈』以求『金』,谓之『钱』,执两『戈』以求『贝』,谓之『贱』。执『十戈』以求『贝』,则谓之『贼』而已矣!”云田曰:“两『戈』一『金』,当更有精义。子试说之!”余曰:“两『戈』不敌一『金』,钱真神物也!”云田曰:“得一『金』而来两『戈』,岂不可危?”余曰:“操两『戈』以求一『金』,亦复何畏?”有一老父笑而前曰:“此贪者之必济以酷也。敬领两公高论,老夫快极!惜王介甫不得一证斯言。”
乙巳,从三衢假道至汾水、开化道中,资斧告匱,伥伥乎靡所骋。适遇一蒙馆,其馆师教读“心广体胖”,“胖”音为伴。余入语之曰:“先生误矣。胖,蒲官切,当读如盘。”馆师日“门下精于翻切乎?愿受台教。”因教以上字母,下韵脚,中间过脉,如“经坚丁颠”诸诀,一一指授,呼调数四。令其师弟同余念诵,一堂之中,齐声唱和。初如小儿喤喤学语,舌本都强,少焉渐觉柔利。至数百遍,而趁口以出,自然通协。主人闻之狂喜,出揖余曰:“等宇切法,里俗罕传,村塾蠢儿,肉橐衣楦,何幸得公提诲!请问公姓氏,今将何往?何为停车于此?”余实告以前往江右,行李空乏之故。主人曰:“是不难。”命家僮立取青钱文绮见饷。余拜受之,得以即时就道。余于字学,童而习之,音义略无讹舛,不谓浪游乃受其益,以解字而得酒食,以切韵而得钱财,是亦学圃之美谈也。
二氏皆视世人蠢俗,故一以冲举歆之,一以轮回惧之。余明于死生之故,不溺其说。然其标旨清微,振辞高妙,有足豁懵人之阂塞者,故夫道家之六甲秘文、万毕神木,释氏之三车要义、四谛真言,罔不洞究。我若静地修玄,不在采芝咽液;高座说法,不在竖拂拈槌,将使上清羽客,鳖守丹炉;大善知识,都向篱门外瞌睡也。
余不信星相家言。李虚中、唐举,世无其人。二家推余限度,按余部位,皆云至贵之格,公卿将相,早于年三、四十内得之。人多以此佞余,余初亦喜闻其佞。逮其后来,往往不验。今阅七十甲子矣,黄粱熟矣,痴梦不复作矣,虽欲信之,又乌得而信之?
又不信师巫之术。吾疁多有女巫,召人先灵与人叙语。余幼随家人往,果于隔户隐隐有声,家人白日见鬼,哭而问讯。余恶之,从后闼密侦,见一人垂首瓮中作语,遂发其奸。余在河南,与李御史同谒嵩岳,见有所谓“马子”者,托神附体,俨坐堂檐;执绳棍者,森列左右。愚民朝山者,有不谒神座,竟拜“马子”酬愿而去。忽而恫喝逻索,众皆惊窜,财如阜积。余恶之,令御史皆缚之至,众“神”叩头,哀乞免死。
声色移人,余性亦有殊焉者。喜泉声,喜丝竹声,喜小儿烺烺诵书声,喜夜半舟人欵乃声;恶群鸦声,恶驺人喝道声,恶贾客筹算声,恶妇人詈声,恶男人咿嚘声,恶盲妇弹词声,恶刮锅底声。喜残月色,喜晓天雪色,喜正午花色,喜女人淡妆真色,喜三白酒色;恶花柳败残色,恶热熟媚人色,恶贵人假面乔妆色。至余平日,有喜色,无愁苦色;有笑声,无嗟叹声。窃谓屈原之《九叹》、梁鸿之《九噫》、卢照邻之“四愁六恨”、贾谊之“长太息”、杨雄之《畔牢愁》、殷深源之“咄咄怪事”,皆其方寸偪仄,动与世怼。惜不与介人同时,为作旷荡无涯之语以广之。
余不识金钱之数,不知方物之值,不闻营殖之方,不设会计之籍。傥然而来者,傥然而去。室中忽盈忽虚,若与阿家翁无与焉。年七岁时,族伯亡,应余承祧。有宗人出而争嗣。郡司马某当谳,得宗人赇,袒之。余起告曰:“争为人后者,利其产耳。儿不愿如俗情奉人宗祀。”遽辞以出。司马谓先君曰:“有是佳儿,宜不赖此!”其为志大财疏,自童龀已然矣。倾余行箧,从无十金之积。白镪青蚨,亦数来数往,但不恋清寒吾辈人。余曾坐皋比,收诸生修脯;亦曾心织笔耕,卖文字作生活;亦曾以文应采风之使,得受前茅上赏。不以事生产,不以食孱孱八口,床头阿堵,不知何故咄嗟而散?
余最僻古器,幸而购得,宝玩不已,倘或失去,经时怏怏,如忆故人。向在东都,所得当道之赆,悉置三代尊彝,真赝各半。橐负抵舍,家人意其貲重,启视之,确确然皆邙土中物也。余夸而家人笑,不久即星失。假使余囊金以归,要亦垂手尽,不能作临沮守钱翁。人言介人痴,不痴也。
向有三畏:畏盗,畏猘犬,畏笑面多机智人。不幸旋触党人怒,卒吹蜮沙,兴文字狱,执余而囚之。余日事著述,若不知有狴犴者。客谯余曰:“子才之不戢以至于斯,今犹是放宕其辞以自骋乎?”余曰:“马迁腐刑,居蚕室而著《史记》;陆平原临刑曰:『古人立言以垂不朽,吾所恨者,予书未成耳!』蔡中郎被收,请黥首刖足,继成汉史。此三贤者,介人之师也。子乌足以知之?”或又引善恶报应之说曰:“子有何恶而遘此刑狱?”余曰:“盗跖为暴,肝人之肉而食之,卒得上寿。柳下惠操行修洁,以黜辱没其年。崇侯虎进炮烙以痡百姓,国灭不与其难。西伯修德行仁,囚于羑里。司马魋欲杀圣人,终柄宋国。仲尼贤过尧舜,拘于匡、围于蒲、微服于宋。信如报应之语,则是盗跖、崇侯、司马之善报为不爽,而柳下、西伯、仲尼之恶报为断如也!有是理乎?”
知己之恩,侔于生我。古人云“士为知己者用”,又云“士屈于不知己,而伸于知己”,又云“感恩则有之,知己则未也”,又云“天下有一人知己,可以不恨”。甚矣知己之难也!而余之生也,凡得知己者十。发未燥,应童子试,甬东谢象三先生目之曰:“渥洼之神驹也,困以盐车,恐未得千里腾逸。”此一知己。楚黄曹石霞先生令疁,月两课士,余辄冠一军。迨解官,放浪西子湖与白门诸山水间,连手吟唱,狂叫绝倒。此一知己。光州唐雪灵先生,选邑士廿人,时校艺于衙斋,文必面阅,必戒诸少隽者奉余为经师;辛卯之役,谓余必抡元。及报罢,仰天嚄唶,至于流涕。此一知己。湘潭沈旭轮先生李吴,三简首诸士,曰:“时文中古文,盲、腐二史,其鼻祖也。终恐不利时官之目!”此一知已。之莱李琳枝先生,以省方试士,拔余罪隶之中,弁冕都人士,序予文曰:“介人之文,能令人悲,亦能令人怒;能令人喜,能令人下酒,能令人已疾。是介人以文生天下,而群伧乃欲报之以杀,忍乎哉?”此一知己。河阳薛行屋先生,人伦渊薮,坐余澹友轩,相与订千秋业。余断梗,又折角如意也,而先生折官位辈行以交,诧为“珠采玉英,希世之宝”,此一知己。七闽黄石斋先生,讲学湖上,弟子数千人,蚁升庑下。《易正》一书,荃蹄爻象,妙契图先,独以授余,曰:“沧桑而变,唯此子不刊其书。谯周之得文立藩卫门墙,吾何恨矣?”此一知己。吾乡之文,久没云雾中,潜壶许子,与余力刷之,并草松陵,分题汉上,他无可与语者。尝曰:“有志三代,同心二人。”此一知己。上洋妓王翩仙,姿才无辈,颇不近贵人。得余文,必焚檀拜读,读已又拜;相对清谈,无一语堕人间粉泽者。此一知己。有授伪秩官人,偕邑中雕面少年,密谋倾余。事且露,主者曰:“斯人制作,胚胎大家,必将羽仪天下,必务杀之。”再击不中,叹曰:“才士固不可杀!”爱我之口,无可准的。若辈方欲割我以刃,而肯称为“大家”、呼为“才士”,此亦一知己。李献吉,前朝之文人也,葬于崆峒山,冢已崩阤,几出狸首。颖人无过而问焉者,余语禹州史太守:“张良洞旁黄石冢,聂政墓侧姊嫈坟,大抵荒唐,为土人耳食语。独明诗人李献吉墓,埋骨不过百年,没于丰草,碑识无存焉。为太守者,所当急为表治,以培风雅。”守即鸠工往茸,余亲为舆土而封,出故碑而重泐之曰:“明诗人李梦阳之墓”。云间彭燕又,当代之文人也。以五十年老孝廉,授汝宁司李,才华震荡,不屑以肺石绳人。或议其有文才,无吏干。一日来谒李御史于汴署,余从屏后觇之,见其内衷红褶,心为窃骇。御史甚加礼遇,肃之坐,谈论甚洽,茶凡三点,燕又渐忘分位,以足加膝,哆口横议,旁若无人。御史微哂,无憎意,入而呼余曰:“子见夫狂司李乎?”余曰:“见之,才不检制,幸夫子怜而恕之。”御史曰:“我无责乎尔。天下岂皆爱才者?恐终以是祸。”未几,巡方使者会稿至,御史谓余曰:“彭司李挂弹章矣!款迹累累,罪且不测。”余切恳御史转旋,为文人留一生地。御史难之,曰:“直指驻节彰德,汴之去邺也远;疏发,追无及矣!”余为跽请,乃删其重大者数条,遣一干役,策飞骑诣直指所,追还原疏,更为改缮。燕又得从薄谴以归。余初不令燕又知也。
余方童丱,尝梦一人,纤细娟好,自称“金銮否人”,以绿沉笔一矢授余曰:“乾德初,蒙公见借,今以奉还。”由是文思大进,放骋词涂,不可捉搦。患难后,于资善僧寮,曾昼梦作文,有朱衣人裂而掷之地。余启之曰:“岂以文受祸,不当更费隃糜耶?今后但为蹢涔杯水之文,不复为惊涛怒壑之文;但为软面滑口之文,不复为聱牙棘齿之文;但为依篱傍闼之文,不复为开疆凿嶂之文;但为女子镜奁娇昵之文,不复为丈夫棨戟森峨之文。如是可乎?”朱衣人色霁而去。及余提笔,匠心独诣,其为砰奇如故也。又梦朱衣人怒诃曰:“违吾意旨,由汝虎视文林,但无望龙门烧尾!”余乃绝意金闺,日与麵生者为友,上追风人,下逮三唐吟老,遥相鼓吹。
余壮盛时,力为时文,若科目可旦暮掇焉者。甲午,同考官某,与余有神契,欲收之夹袋,密相招,授以关节。余惊复之曰:“科名为何物,可以闇汶获之?且余命多蹇剥,恐非桂籍中人,文之售不售,无所逃命。若使一日诡遇,是与命拗也,人祸天谴,均有之矣!”当事怪恨,便与余绝。老而力为古文。岁戊午,薛黄门卫公先生谋之要津,欲以“博学宏词”荐,余上札启谢曰:“价夙遭屯难,沉痼书城,雕虫琐事,不足名家,实乏史材,无容忝窃。宏博之称,非所据也。且也山麋野性,不乐冠裳;岂其濛汜余年,顿忘丘首?孝然窜河渚,仲蔚没蓬蒿,匹夫有志,不可回也。”固辞而后已。刑部伴阮刘公,结三十年中州缟紵,近为侍从亲臣,出督芜关税,迎余栾江之署,饮酒赋诗。公于署前方池之上构一新亭,镌御赐“松风水月”字为之额,朝夕瞻对,题曰“敬亭”,志不忘君也。余为之颂,系之以诗。复命日,拟以余才缓颊左右,余恳止之曰:“草泽寒蜩,久甘噤伏,岂可以不祥名字,上干帝座?”公为默然,退语幕客曰:“此公老钝,命与才违。”余之古今文,洵非逢年之物,天下钜公,谬以富贵相貽,此世间诩为奇遇,蠖屈鼠拱感涕以受者,而余顾麾而去之,若将凂焉!然则介人七尺,其为不翥之末翎、早飘之败叶也,审矣!
向集自少至老所为诗古文辞,删九而存一。客见之,问曰:“其中所称最快意之作,可得闻乎?”余曰:“流落散人,实多笔墨之乐,试为足下略言一二。李御史察荒两河时驻节归德,余入谒,御史手授《丙申诗刻》一册,凡百有余首。余回寓,命从者焠灯酾酒,依韵和之,漏五下而卒业。黎明投入宪府。御史立邀进署,大呼曰:『君以一夕敌我一年,才之相去,奚但百倍而巳!』遂留幕,内。可为大快者,此其一。
“河阳妓小红儿,性豩,善饮,常倚其量以压人。一日,余取大觥容数升者奉之,红儿不辞,曰:『我善酒,尔善诗,尔成一诗,我尽一爵。今日试以诗酒一决楚汉。』余吟红饮,酣对数巡,红儿微有醺态。余乃一连叠詠,红不能支,跽而乞降。余纵之睡,自吟自饮,坐客各举杯称贺。可为大快者,此其二。
“缪侍读念斋先生过疁,有青楼何嫒以诗晋谒,备陈堕落苦状。侍讲心恻,呼其嬤尽偿所值,听其择人而字,无他染也。余作《种德记》以赠之。一夕,余病不能饮,而为酒纠,为之约法曰:『苟有犯,不能饮者,罚以酒;能饮者,罚以诗。』即以缪侍讲损金与何媛落籍为题。众闻以诗赠缪,皆应曰:『诺!』一客曰:『奈何能饮而不罚之酒?』余曰:『若以酒罚能饮者,则是赏也,非罚也。』余乃随罚随吟,令小童录之,计所为诗,竟得免酒三十二瓯。侍讲笑曰:『昔人讌集,诗不成者,罚依金谷酒数。未闻有不与饮而罚之诗者,有之,自介人始矣。』余私喜曰:『不意于风雅林中,而得逃酒法。』余素负酒人之名,每罚即俯首受之,无可解免,此番乃得以诗硬抵,公然强项不饮,众不敢哗。可为大快者,此其三。
“戊子入乡闱,号舍中啾然有声,其鸣甚哀。余信为场屋文鬼,大声诵余向日《秋啸》诗曰:『三年龌龊逢逻卒,七义光芒吓主翁』,其声遂灭。有顾香王者,邑之才士,以不得青其衿而死。余为立传,人阅之,喜其描情绘意,有若写生,无不颐解。己酉,客上箬僧伽舍,邻寓有二生,披而读之,忽相抱而哭,至于失声。余惊问之,彼亦负奇诧傺,而不得一遇者,其为此态也,盖重有所伤也。我之诗,可以妥鬼精灵;我之文,可以役人情性。可为大快者,此其四。
“周少司农栎园先生,被蜚语中以闽事,穷极栲讯,终无赇证。时臬司李官以谳决失轻,此次逮问,与司农同系刑部,死者数人,滞于狱者八载。世祖忽念无辜,有贷死意,廷议改流宁古,将为散戍征人。升遐之日,特谕放令还乡。辛丑,偕王过客司李束藁南归,道经雪苑,留宿宋公牧仲家。余适邂逅。宋出上赐先相国古画同观。司农一一赏鉴毕,列坐开宴。余曰:『姑缓之,请再观今画。』取余所著《火山客谯》阅之。诸公叫读不已,都忘杯箸,鼓掌而笑,巾帻尽欹。主人劝且饮。诸公曰:『得此奇文,愈读愈快,正如身入龙藏,争看宝贝,唯恐其尽,谁肯撤而去之?』竟阅达旦,不备宾礼。可为大快者,此其五。
“覃怀沈云门,嶔崎异人,与余订金石交。艰得子嗣,颇制于内,不容置妾媵。秘一人于外宅,产一男聪颖明俊,且八龄矣。托为里人儿,携至家。夫人见而惊异曰:『阿渠家生此九苞凤?』云门进启曰:『此即夫人子。』讯得其实,夫人大喜逾望,涓日为育麟之宴,亲朋制锦称庆,文皆属余捉刀。一为中书段玉美,一为给谏薛卫公,一为河北大将军鲍济宇,一为大总戎鲁璧山,一为怀庆太守彭悟山;一为张乾雅诸同学兄弟。一日之内,横笔挥霍,悉副其请,无一雷同门面语。可为大快者,此其六。
“庚子修豫志,午日,贾大中丞邀饮开府,谈次论及诸葛孔明、王景略二人优劣,互有异同。适襄城余令献襄酒三百器,陈列阶前,诸同事并启分贶。中丞笑曰:『请诸公各草《葛王优劣论》一篇,佳者悉持去,不须分也。』诸同事闻言贾勇,各就席构思。余伸纸摇笔,不加点窜,俄顷而稿毕。中丞令余口诵,余音辞郎鬯铿戛,中丞为之击节叹赏,诸同事皆撤笔长嘘,自坏己作。余进揖谢赐。督军校四人,担酒于前,余拥之徐步而出。可为大快者,此其七。尝见馆孩村腐妄为诗文,多有口自吟诵,忭手点头、自鸣其得意者,若稍知痛痒,则不然矣。韩愈曰:『小称意则人小怪,大称意则人大怪。』刘蜕曰:『十为文不得十如意。』则求余所为最快意之作,当又绝少也。”
有议余文多游戏者。余曰:“方朔之《客难》,假难以征辞;崔实之《答讥》,因讥以寓兴;崔骃之《达旨》,寄旨以纬思;韩愈之《释言》,凭言以摅志;扬雄之《解嘲》,托嘲以放意;班固之《宾戏》,随戏以逞怀也。”客曰:“子云拟经之徒,孟坚述史之士,奈何鼓其舌颖,以笔墨为游戏乎?”余曰:“昔孔子目冉父为犁牛,斥宰予为朽木,睹仲由之好勇,取暴虎以示规;闻言偃之弦歌,举割鸡以志喜。游戏之语,虽圣人有所不废,而况为圣人之徒哉?”少辨方言,作《侬雅》四卷。蒙难时,作《火山客谯》十五卷,《广禅喜》一卷。会有感喟,作《鼠吓》五卷。豫游最久,作《中州杂俎》二十四卷。同人问讯,作《千里面目》六卷。老闲半舫,作《化化书》十二卷、《人林题目》八卷、《蟹春秋》一卷。《三侬赘人诗文全集》,未定卷数。今虽衰臷,踵门而乞文者,必应之,如偿夙逋,不以为疲。后有作者,得吾书而秘之中郎之帐,听之;如李汉序韩文以行,寿之百世,听之;即不然,如张伯松不喜《法言》,叱覆酱瓿,亦听之。
[张山来曰:文近万言,读之不厌其长,唯恐其尽,允称妙构。
予素不识三侬,而令嗣柱东,曾通缟紵,因索种种奇书,尚未惠读,不知何日方慰予怀也!]
板桥杂记 余怀澹心
金陵为帝王建都之地,公侯戚畹,甲第连云,宗室王孙,翩翩裘马。以及乌衣子弟,湖海宾游,靡不挟弹吹箫,经过赵李。每开筵宴,则传呼乐籍,罗绮芬芳,行酒纠觞,留髡送客,酒阑棋罢,堕珥遗簪。真欲界之仙都,升平之乐国也。
旧院人称“曲中”,前门对武定桥,后门在钞库街。妓家鳞次,比屋而居,屋宇精洁,花木萧疏,迥非尘境。到门则铜环半启,珠箔低垂。升阶则猧儿吠客,鹦哥唤茶;登堂则假母肃迎,分宾抗礼;进轩则丫鬟毕妆,捧艳而出;坐久则水陆备至,丝肉竞陈;定情则目挑心招,绸缪宛转。纨绔少年,绣肠才子,无不魂迷色阵,气尽雌风矣!
妓家仆婢称之曰“娘”,外人呼之曰“小娘”,假母称之曰“娘儿”。有客称客曰“姐夫”,客称假母曰“外婆”。
乐户统于教坊司,司有一官以主之,有衙署,有公座,有人役、刑杖、签牌之类。有冠有带,但见客则不敢拱揖耳。
妓家分别门户,争妍献媚,斗胜夸奇。凌晨则卯饮淫淫,兰汤滟滟,衣香满室;停午乃兰花茉莉,沉水甲煎,馨闻数里;入夜而擫笛搊筝,梨园搬演,声彻九霄。李、卞为首,沙、顾次之,郑、顿、崔、马,又其次也。
长板桥在院墻外数十步,旷远芊绵,水烟凝碧。迴光、鹫峰两寺夹之。中山东花园亘其前,秦淮朱雀桁绕其后,洵可娱目赏心,漱涤尘襟。每当夜凉人定,风清月朗,名士倾城,簪花约鬓,携手闲行,凭栏徙倚。忽遇彼姝,笑言宴宴,此吹洞箫,彼度妙曲,万籁皆寂,游鱼出听,洵太平盛事也。
秦淮灯船之盛,天下所无。两岸河房,雕栏画槛,绮窗丝障,十里珠帘。客称“既醉”,主曰“未归”。游揖往来,指目曰:“某名姬在某河房”,以得魁首者为胜。薄暮须臾,灯船毕集,火龙蜿蜒,光耀天地,扬槌击鼓,蹋顿波心。自聚宝门水关至通济门水关,喧阗达旦。桃叶渡口,争渡者喧声不绝。余作《秦淮灯船曲》,中有云:“遥指钟山树色开,六朝芳草向琼台。一围灯火从天降,万片珊瑚驾海来。”又云:“梦里春红十丈长,隔帘偷袭海南香。西霞飞出铜龙馆,几队娥眉一样妆。”又云:“神弦仙管玻璃杯,火龙蜿蜒波崔嵬。云连金阙天门迥,星舞银城雪窖开。”皆实录也。嗟乎,可复见乎!
教坊梨园,单传法部,乃威武南巡所遗也。然名妓仙娃,深以登场演剧为耻。若知音密席,推奖再三,强而后可,歌喉扇影,一座尽倾。主之者大增气色,缠头助采,遽加十倍。至顿老琵琶、妥娘词曲,则只应天上,难得人间矣!
裙屐少年,油头半臂,至日亭午,则提篮挈榼,高声唱卖逼汗草、茉莉花,娇婢掩帘,摊钱争买,捉腕捺胸,纷纭笑谑。顷之,乌云拥雪,竟体芳香矣。盖此花苞于日中,开于枕上,真媚夜之淫葩,殢人之妖草也。建兰则大雅不群,宜于纱橱文榭,与佛手木瓜同其静好。酒兵茗战之余,微闻香泽,所谓王者之香,湘君之佩,岂淫葩妖草所可比缀乎?
南曲衣裳妆束,四方取以为式,大约以淡雅朴素为主,不以鲜华绮丽为工也。初破瓜者,谓之“梳栊”;已成人者,谓之“上头”。衣衫皆客为之措办,巧样新裁,出于假母,以其余物,自取用之。故假母虽年高,亦盛妆艳服,光彩动人。衫之短长,袖之大小,随时变易,见者谓是时世妆也。
曲中女郎,多亲生之女,故怜惜倍至。遇有佳客,任其留连,不计钱钞;其伧父大贾,拒绝勿与通,亦不顾也。从良落籍,属于祠部。亲母则所费不多,假母则勒高价,谚所谓“娘儿爱俏,鸨儿爱钞”者,盖为假母言之也。旧院与贡院遥对,仅隔一河,原为才子佳人而设。逢秋风桂子之年,四方应试者毕集,结驷连骑,选色征歌,转车子之喉,按阳阿之舞,院本之笙歌合奏,回舟之一水皆香。或邀旬日之欢,或订百年之约。蒲桃架下,戏掷金钱;芍药栏边,闲抛玉马。此平康之盛事,乃文战之外篇。迨夫士也色荒,女兮情倦,忽裘敝而金尽,亦遂欢寡而愁殷。虽设阱者之恒情,实冶游者所深戒也。青楼薄倖,彼何人哉!
曲中市肆,精洁殊常。香囊云舄、名酒佳茶、饧糖小菜、箫管琴瑟,并皆上品。外间人买者,不惜贵价;女郎赠遗,都无俗物。正李仙源《十六楼集句》诗中所云“市声春浩浩,树色晓苍苍。饮伴更相送,归轩锦绣香”者是也。
虞山钱牧斋《金陵杂题绝句》中,有数首云:“淡粉轻烟佳丽名,开天营建记都城。而今也入烟花部,灯火樊楼似汴京。”“一夜红笺许定情,十年南部早知名。旧时小院湘帘下,犹记鹦哥唤客声。”旧院马二娘,字晁采“惜别留欢恨马蹄,勾阑月白夜乌啼。不知何与汪三事,趣我欢娱伴我归。”“别样风怀另酒肠,伴他薄倖耐他狂。天公要断烟花种,醉杀扬洲萧伯梁。”“顿老琵琶旧典型,檀槽生涩响零丁。南巡法曲谁人问?头白周郎掩泪听。”绍兴周禹锡,喜听顿老琵琶“旧曲新诗压教坊,缕衣垂白感湖湘。闲开闺集教孙女,身是前朝郑妥娘。”郑女英,小名妥娘,载《列朝诗选?闺集诗》中“新城王阮亭《秦淮杂诗》中有二首云:“旧院风流数顿杨,梨园往事泪沾裳。樽前白发谈天宝,零落人间脱十娘。”“旧事南朝剧可怜,至今风俗斗婵娟。秦淮丝肉中宵发,玉律抛作残笛钿。”以上皆伤今吊古、感慨流连之作,可佐南曲谈资者,录之以当哀丝急管。黄浩翁云:“解作江南断肠句,世间唯有贺方回。”倘遇旗亭歌者,不能不画壁也。以上纪雅游
[八琼逸客曰:此记须用冷金笺,画乌丝栏,写《洛神赋》小楷,装以云鸾缥带,贮之蚊龙箧中,薰以沉水、迷迭,于风清日白、红豆花间开看之可也。]
余生万历末年,其与四方宾客交游,及入范大司马莲花幕中为平安书记者,乃在崇祯庚辛以后。曲中名妓,如朱斗儿、徐翩翩、马湘兰者,皆不得而见之矣。则据余所见而编次之,或品藻其色艺,或仅记其姓名,亦足以征江左之风流,存六朝之金粉也。昔宋徽宗在五国城,犹为李师师立传,盖恐佳人之烟没不传,作此情痴狡狯耳。“风乍起,吹绉一池春水”,干卿何事?“彼美人兮,巧笑情兮,美目盼兮。”“中心藏之,何日忘之!”
尹春,字子春,姿态不甚丽,而举止风韵,绰似大家。性格温和,谈词爽雅,无抹脂鄣袖习气,专工戏剧排场,兼擅生旦。余遇之迟暮之年,延之至家,演《荆钗记》,扮王十朋,至《见娘》《祭江》二出,悲壮淋漓,声泪俱迸,一座尽倾,老梨园自叹弗及。余曰:“此许和子、永新歌也,谁为韦青将军者乎?”因赠之以诗曰:“红红记曲采春歌,我亦闻歌唤奈何。谁唱江南断肠句,青衫白发影婆娑。”春亦得诗而泣,后不知其所终。嗣有尹文者,色丰而姣,荡逸飞扬,顾盼自喜,颇超于流辈。太平张维则昵宠之,唯其所欲,甚欢。欲置为侧室,文未之许,属友人强之,文笑曰:“是不难,嫁彼三年,断送之矣。”卒归张。未几文死,张后十数年乃亡,仕至监司,负才华,任侠,轻财结客,磊落人也。
李十娘,名湘真,字雪衣。在母腹中闻琴歌声,则勃勃欲动。生而娉婷娟好,肌肤玉雪,既含睇兮又宜笑,殆《闲情赋》所云“独旷世而秀群”者也。性嗜洁,能鼓琴清歌,略涉文墨,爱文人才士。所居曲房秘室,帷帐尊彝,楚楚有致。中构长轩,轩左种老梅一树,花时香雪霏拂几榻。轩右种梧桐二株,巨竹十数竿。晨夕洗桐拭竹,翠色可餐,入其室者,疑非尘境。余每有同人诗文之会,必至其家。每客用一精婢,侍砚席、磨隃麋、爇都梁、供茗果。暮则合乐酒宴,尽欢而散。然宾主秩然,不及于乱。于时流寇讧江北,名士渡江侨金陵者甚众,莫不艳羡李十娘也。十娘愈自闭匿,称善病,不妆饰,谢宾客。阿母怜惜之,顺适其意,婉语辞逊,概勿与通。惟二三知己,则欢情自接,嬉怡忘倦矣。后易名贞美,刻一印章,曰“李十贞美之印”。余戏之曰:“美则有之,贞则未也。”十娘泣曰:“君知儿者,何出此言?儿虽风尘贱质,然非好淫荡检者流,如夏姬、河间妇也。苛儿心之所好,虽相庄如宾,情与之洽也;非儿心之所好,恐勉同枕席,不与之合也。儿之不贞,命也如何?”言已,涕下沾襟。余敛容谢之曰:“吾失言,吾过矣!”十娘有兄女曰媚姐,十三才有余,白皙,发覆额,眉目如画。余心爱之,媚亦知余爱,娇啼婉转,作掌中舞。十娘曰:“吾当为汝媒。”岁壬午,入棘闱。媚日以金钱投琼,卜余中否。及榜发落第,余乃愤郁成疾,避栖霞山寺,经年不相闻矣。鼎革后,秦州刺史陈澹仙,寓丛桂园,拥一姬,曰姓李。余披帏见之,媚也。各黯然掩袂。问十娘,曰:“从良矣。”问其居,曰:“在秦淮水阁。”问其家,曰:“已废为菜圃。”问其“老梅与梧竹无恙乎?”曰:“已摧为薪矣。”问:“阿母尚存乎?”曰:“死矣。”因赠以诗曰:“流落江湖已十年,云鬟犹卜旧金钱。雪衣飞去仙哥老,休抱琵琶过别船。”
葛嫩,字蕊芳。余与桐城孙克咸交最善,克咸名临,负文武才略,倚马千言立就,能开五石弓,善左右射,短小精悍,自号“飞将军”。欲投笔磨盾,封狼居胥,又别字曰武公。然好狭邪游,纵酒高歌,其天性也。先昵珠市妓王月,月为势家夺去,抑郁不自聊,与余闲坐李十娘家。十娘盛称葛嫩才艺无双,即往访之。阑入卧室,值嫩梳头,长发委地,双腕如藕,面色微黄,眉如远山,瞳人点漆。叫“请坐”,克咸曰:“此温柔乡也,吾老是乡矣!”是夕定情,一月不出,后竟纳之闲房。甲申之变,移家云间,间道入闽,授监中丞杨文骢军事。兵败被执,并缚嫩。主将欲犯之,嫩大骂,嚼舌碎,含血噀其面,将手刃之。克咸见嫩抗节死,乃大笑曰:“孙三今日登仙矣!”亦被杀。中丞父子三人同日殉难。
李大娘,一名小大,字宛君。性豪侈,女子也而有须眉丈夫之气。所居台榭庭室,极其华丽,侍儿曳罗绮者十余人。置酒高会,则合弹琶琶筝瑟,或狎客沈元、张卯、张奎数辈,吹洞箫,唱时曲。酒半,打十番鼓。曜灵西匿,继以华灯;罗帏从风,不知喔喔鸡鸣、东方既白矣。大娘曰:“世有游闲公子、聪俊儿郎,至吾家者,未有不荡志迷魂、没溺不返者也。然吾亦自逞豪奢,岂效龊龊倚门市娼,与人较钱帛哉?”以此得“侠妓”声于莫愁、桃叶间。后归新安吴天行。天行钜富,赀产百万;体羸,素善病,后房丽姝甚众,疲于奔命。大娘郁郁不乐。曩所欢胥生者,赂仆婢通音耗。渐托疾,荐胥生能医,生得入见大娘。大娘以金珠银贝纳药笼中以出,与生订终身约。后天行死,卒归胥生。胥生本贫士,家徒四壁立,获吴氏资,渐殷富,与大娘饮酒食肉相娱乐,教女妓数人歌舞。生复以乐死。大娘老矣,流落阛阓,仍以教女娃歌舞为活。余犹及见之,徐娘虽老,尚有风情。话念旧游,潸焉出涕,真如华清宫女说开元、天宝遗事也!昔杜牧之于洛阳城东重睹张好好,感旧伤怀,题诗以赠,未云:“朋游今在否,落拓更能无。门馆恸哭后,水云秋景初。斜日挂衰柳,凉风出座隅。酒尽满襟泪,短歌聊一书。”正为今日而说。余即出素扇以贻之,大娘捧扇而泣,或据床以哦,哀动邻壁。
顾媚,字眉生,又名眉,庄妍靓雅,风度超群,鬓发如云,桃花满面,弓弯纤小,腰肢轻亚。通文史,善画兰,追步马守真,而姿容胜之,时人推为南曲第一。家有眉楼,绮窗绣帘,牙笺玉轴,堆列几案;瑶琴锦瑟,陈设左右;香烟缭绕,檐马丁当。余常戏之曰:“此非眉楼,乃迷楼也。”人遂以迷楼称之。当是时,江南侈靡,文酒之宴,红妆与乌巾紫裘相间,座无眉娘不乐。而尤艳顾家厨食品,差拟郇公李太尉,以故设筵眉楼者无虚日。然艳之者虽多,妒之者亦不少。适浙东一伧父,与一词客争宠,合江右某孝廉互谋,使酒骂座,讼之仪司,诬以盗匿金犀酒器,意在逮辱眉娘也。余时义愤填膺,作檄讨罪,有云:“某某本非风流佳客,谬称浪子端王,以文鸳彩凤之区,排封豕长蛇之阵;用诱秦诓楚之计,作摧兰折玉之谋。种夙世之孽冤,煞一时之风景”云云。伧父之叔为南少司马,见檄,斥伧父东归,讼乃解。眉娘甚德余,于桐城方瞿庵堂中,愿登场演剧为余寿。从此摧幢息机,矢脱风尘矣。未几,归合肥龚尚书芝麓。尚书雄豪盖代,视金玉如泥沙粪土,得眉娘佐之,益轻财好客,怜才下士,名誉盛于往时。客有求尚书诗文及乞画兰者,缣笺动盈箧笥,画款所书“横波夫人”者也。岁丁酉,尚书挈夫人重过金陵,寓市隐园中林堂。值夫人生辰,张灯开宴,请召宾客数十百辈,命老梨园郭长春等演剧,酒客丁继之、张燕筑及二王郎,中翰王式之,水部王桓之串《王母瑶池宴》。夫人垂珠帘,召旧日同居南曲呼姊妹行者与燕,李大娘、十娘、王节娘皆在焉。时尚书门人楚严某,赴浙监司任,逗留居樽下,褰帘长跪,捧卮称“贱子上寿”,坐者皆离席伏,夫人欣然为罄三爵,尚书意甚得也。余与吴园次、邓孝威作长歌纪其事。嗣后还京师,以病死。殓时现老僧相。吊者车数百乘,备极哀荣,改姓徐氏,又称徐夫人。尚书有《白门柳传奇》行于世。
董白,字小宛,一字青莲。天姿巧慧,容貌娟妍,七八岁时阿母教以书翰,辄了了。少长,顾影自怜,针神曲圣,食谱茶经,莫不精晓。性爱闲静,遇幽林远涧,片石孤云,则恋恋不忍舍去。至男女杂坐,歌吹喧阗,心厌色沮,意弗屑也。慕吴门山水,徙居半塘,小筑河滨,竹篱茅舍。经其户者,则时闻咏诗声或鼓琴声,皆曰:“此中有人。”已而扁舟游西子湖,登黄山,礼白岳,仍归吴门。丧母抱病,赁居以棲。随如皋冒辟疆,过惠山,历澄江、荆溪,抵京口,涉金山绝顶,观大江竞渡以归。后卒为辟疆侧室,事辟疆九年,年二十七,以劳瘵死。辟疆作《影梅庵忆语》二千四百言哭之,同人哀辞甚多,惟吴梅村宫尹十绝,可传小宛也。其四首云:“珍珠无价玉无瑕,小字贪看问妾家。寻到白堤呼出见,月明残雪映梅花。”又云:“念家山破定风波,郎按新词妾按歌。恨杀南朝阮司马,累侬夫婿病愁多。”又云:“乱梳云髻下妆楼,尽室苍黄过渡头。钿盒金钗浑抛却,高家兵马在扬州。”又云:“江城细雨碧桃村,寒食东风杜宇魂。欲吊薛涛怜梦断,墓门深更阻侯门。”
卞赛,一曰赛赛,后为女道士,自称玉京道人。知书,工小楷,善画兰鼓琴,喜作风枝袅娜,一落笔,画十余纸。年十八,游吴门,居虎丘。湘帘棐几,地无纤尘。见客初不甚酬对,若遇佳宾,则谐谑间作,谈词如云,一座倾倒。寻归秦淮,遇乱,复游吴门。梅村学士作《听女道士卞玉京弹琴歌》赠之,中所云“昨夜村头吹筚篥,教坊也被传呼急。碧玉班中怕点留,乐营门外卢家泣。私更妆束出江边,恰遇丹阳下渚船。剪就黄絁贪入道,携来绿绮诉婵娟”者,正此时也。在吴作道人装,然亦间有所主。侍儿柔柔,承奉砚席如弟子,指挥如意,亦静好女子也。逾两年,渡浙江,归于东中一诸侯。不满意,进柔柔当夕,乞身下发。复归吴,依良医郑保御,筑别馆以居。长斋绣佛,持戒律甚严,刺舌血书《法华经》,以报保御。又十余年而卒,葬于惠山祇陀庵锦树林。
玉京有妹曰敏,颀而白如玉肪,风情绰约,人见之,如立水晶屏也。亦善画兰鼓琴,对客为鼓一再行,即推琴敛手,面发赪。乞画兰,亦止写篠竹枝兰草二三朵,不似玉京之纵横枝叶、淋漓墨沈也,然一以多见长,一以少为贵,各极其妙,识者并珍之。携来吴门,一时争艳,户外履恒满。乃心厌市嚣,归申进士维久。维久宰相孙,性豪举,好宾客,诗文名海内,海内贤豪多与之游。得敏益自喜,为闺中良友。亡何,维久病且殁,家中替。后嫁一贵官颍川氏,三年病死。
范珏,字双玉,廉静,寡所嗜好。一切衣饰歌管、艳靡纷华之物,皆屏弃之。惟阖户焚香瀹茗,相对药炉经卷而已。性喜画山水,摹仿史痴、顾宝幢,槎枒老树,远山绝磵,笔墨间有天然气韵,妇人中范华原也。
顿文,字小文,琵琶顿老女孙也。性聪慧,略识字义,唐诗皆能上口。授以琵琶,布指濩索,然意弗屑,不肯竟学。学鼓琴,雅歌《三叠》,清泠泠然,神与之浃,故又字曰琴心云。琴心生于乱世,顿老赖以存活,不能早脱乐籍。赁屋青溪里,荜门圭窦,风月凄凉。屡为健儿伧父所厄,最后为李姓者挟持,牵连入狱;虽缘情得保,犹守以牛头阿旁也。客有王生者,挽余居间营救,偕往访之,风鬟雾鬓,憔悴可怜,犹援琴而鼓,弹“别凤离鸾”之曲,如猿吟鹃啼,不忍闻也。余说内乡许公,属其门生直指使者纵之,复还故居。吴郡王子其长主张燕筑家,与琴心比邻,两相慕悦。王子故轻侠,倾金钱,赈其贫悴。将携归置别室,突遘奇祸。收者至,见琴心,诧曰:“此真祸水也!”悯其非辜,驱之去,独捕王子。王子被戮,琴心逸,后终归匪人。嗟乎!佳人命薄,若琴心者,其尤哉!其尤哉!
沙才,美而艳,丰而逸,骨体皆媚,天生尤物也。善弈棋,吹箫度曲。长而修容,留仙裙,石华广袖,衣被灿然。后携其妹曰媺者,游吴郡,卜居半塘,一时名噪,人皆以“二赵”、“二乔”目之。惜也才以疮发,剜其半面;媺归吒利,郁郁死。
马娇,字婉容,姿首清丽,濯濯如春月柳,滟滟如出水芙蓉,真不愧“娇”之一字也。知音识曲,妙合宫商,老伎师推为独步。然终以误堕烟花为恨,思择人而事,不敢以身许人,卒归贵竹杨龙友。龙友名文骢,以诗画擅名,华亭董文敏亟赏之。先是闽中郭圣仆有二妾,一曰李陀那,一曰珠玉耶。圣仆殁,龙友得玉耶,并得其所蓄书画瓶砚几杖诸玩好古器,复拥婉容,终日摩挲笑语为乐。甲申之变,贵阳马士英册立福王,自为首辅,援引怀宁阮大铖构党煽权,挠乱天下。以至五月出奔,都城百姓焚烧两家居第。以龙友乡戚有连,亦被烈炬,顷刻灰烬。时龙友巡抚苏松,尽室以行,玉耶亦殉,婉容莫知所终。龙友父子殉难闽峤,母丐归金陵,依家仆以终天年。婉容有妹曰媺,亦著名。又有小马媺者,轻盈飘逸,自命风流。真州盐贾用千金购得,奉溧阳陈公子。公子昵之,未久,并奁具赠豫章陈伯玑,生一子一女,如王子敬之有桃根也。
顾喜,一名小喜,性情豪爽,体态丰华,趺不纤妍,人称为“顾大脚”,又谓之“肉屏风”。然其迈往不屑之韵,凌霄拔俗之姿,则非篱壁间物也。当之者似李陵提步卒三千人抵鞮汗山入陿谷,往往败北生降矣。汉武帝《悼李夫人赋》有云“佳侠含光”,余题四字颜其室。乱后不知从何人以去,或曰归一公侯子弟云。
米小大,颇著美名,余未之见,然闻其纤妍俏洁,涉猎文艺,粉掐墨痕,纵横缥帙,是李易安之流也。归昭阳李太仆。太仆遇祸,家灭。
王小大,生而韶秀,为人圆滑便捷,善周旋。广筵长席,人劝一觞,皆膝席欢受。又工于酒,纠觥录事,无毫发谬误,能为酒客解纷释怨,时人谓之“和气汤”。扬州顾尔迈,字不盈,镇远侯介弟也,挟戚里之富,往来平康,悦小大,贮之河庭。时时召客大饮,效陈孟公、高季式,授女将军酒正印,左右指麾,客皆极饮沾醉。有醉而逸者,锁门脱履,卧地上,至日中乃醒。时吴桥范文贞公官南大司马,不盈为揖客,出入辕戟,有古任侠风,书画与郑超宗齐名。
张元,清瘦轻佻,临风飘举。齿少长,在少年场中,纤腰踽步,亦自楚楚,人呼之为“张小脚”。
刘元,齿亦不少,而佻达轻盈,目睛闪闪,注射四筵。曾有一过江名士与之同寝,元转面向里帷,不与之接。拍其肩曰:“汝不知我为名士耶?”元转面曰:“名士是何物?值几文钱耶?”相传以为笑。
崔科,后起之秀,目未见前辈典型,然有一种天然韶令之致。科亦顾影自怜,矜其容色,高其声价,不屑一切。卒为一词林所窘辱。
董年,秦淮绝色,与小宛姊妹行,艳冶之名,亦相颉颃。钟山张紫淀作悼小宛诗,中一首云:“美人在南国,余见两双成。春与年同艳,花推月主盟。蛾眉无后辈,蝶梦是前生。寂寂皆黄土,香风付管城。”
李香,身躯短小,肤理玉色,慧俊宛转,调笑无双,人名之为“香扇坠”。余有诗赠之云:“生小倾城是李香,怀中婀娜袖中藏。何缘十二巫峰女,梦里偏来见楚王。”武塘魏子一为书于粉壁,贵阳杨龙友写崇兰诡石于左偏,时人称为三绝。由是香之名盛于南曲,四方才士,争一识面以为荣。
珠市在内桥旁,曲巷逶迤,屋宇湫隘。然其中有丽人,惜限于地,不敢与旧院颉颃。以余所见,王月诸姬,并著迷香、神鸡之胜,又何羡红红、举举之名乎?恐遂湮没无闻,使媚骨芳魂,与草木同腐,故附书于卷尾,以备金陵轶史云。
王月,字微波,母胞生三女:长即月,次节,次满,并有殊色。月尤慧妍,善自修饰,颀身玉立,皓齿明眸,异常妖冶,名动公卿。桐城孙武公昵之,拥致栖霞山下雪洞中,经月不出。于牛女渡河之夕,大集诸姬于方密之侨居水阁,四方贤豪,车骑盈闾巷。梨园子弟,三班骈演,水阁外环列舟航如堵墙。品藻花案,设立层台以坐状元。二十余人中,考微波第一,登台奏乐,进金屈卮。南曲诸姬皆色沮,渐逸去。天明始罢酒。次日,各赋诗纪其事。余诗所云“月中仙子花中王,第一嫦娥第一香”者是也。微波绣之于帨巾,不去手。武公益眷娈,欲置为侧室。会有贵阳蔡香君名如蘅,强有力,以三千金啖其父,夺以归。武公悒悒,遂娶葛嫩也。香君后为安庐兵备道,携月赴任,宠专房。崇祯十五年五月,大盗张献忠破庐州府,知府郑履祥死节,香君被擒。搜其家得月,留营中,宠压一寨。偶以事忤献忠,断其头,函置于盘,以享群贼。嗟乎!等死也,月不及嫩矣。悲夫!
王节,有姿色。先归顾不盈,后归王恒之。甘淡泊,怡然自得,虽为姬侍,有荆钗裙布风。妹满,幼小好戏弄,窈窕轻盈,作娇娃之态。保国公买置后房,与寇白门不合,复归秦淮。
寇湄,字白门。钱牧斋诗云:“寇家姊妹总芳菲,十八年来花信违。今日秦淮恐相值,防他红泪一沾衣。”则寇家多佳丽,白门其一也。白门娟娟静美,跌宕风流,能度曲,善画兰,粗知拈韵,能吟诗,然滑易不能竟学。十八九时,为保国公购之,贮以金屋,如李掌武之谢秋娘也。甲申三月,京师陷,保国公生降,家口没入官。白门以千金予保国赎身,匹马短衣,从一婢南归。归为女侠,筑园亭,结宾客,日与文人骚客相往还,酒酣耳热,或歌或哭,亦自叹美人之迟暮,嗟红豆之飘零也。既从扬州某孝廉,不得志,复还金陵。老矣,犹日与诸少年伍。卧病时,召所欢韩生来,绸缪悲泣,欲留之同寝,韩生以他故辞,执手不忍别。至夜,闻韩生在婢房笑语,奋身起唤婢,自箠数十,咄咄骂韩生负心禽兽,行欲啮其肉。病甚剧,医药罔效,遂死。蒙叟《金陵杂题》有云:“丛残红粉念君恩,女侠谁知寇白门?黄土盖棺心未死,香丸一缕是芳魂。”以上纪丽品
金陵都会之地,南曲靡丽之乡。纨茵浪子,潇洒词人,往来游戏,马如游龙,车相接也。其间风月楼台,尊罍丝管,以及娈童狎客,杂伎名优,献媚争妍,络绎奔赴。垂杨影外,片玉壶中,秋笛频吹,春莺乍啭;虽宋广平铁石为肠,不能不为梅花作赋也。一声《河满》,人何以堪?归见梨涡,谁能遣此!然而流连忘返,醉饱无时,卿卿虽爱卿卿,一误岂容再误。遂尔丧失平生之守,见斥礼法之士,岂非黑风之飘堕、碧海之迷津乎?余之缀葺斯编,虽曰传芳,实为垂戒。王右军云:“后之览者,亦将有感于斯文也。”
瓜洲萧伯梁,豪华任侠,倾财结客,好游狭斜。久住曲中,投辖轰饮,俾昼作夜,多拥名姬,簪花击鼓为乐。钱宗伯诗所云“天公要断烟花种,醉杀瓜洲萧伯梁”者是也。
嘉兴姚壮若,用十二楼船于秦淮,招集四方应试知名之土百有余人,每船邀名妓四人侑酒,梨园一部,灯火笙歌,为一时之盛事。先是嘉兴沈雨若,费千金定花案,江南艳称之。
曲中狎客,则有张卯官笛,张魁官箫,管五官管子,吴章甫弦索,钱仲文打十番鼓,丁继之、张燕筑、沈元甫、王公远、宋维章串戏,柳敬亭说书。或集于二李家,或集于眉楼,每集必费百金,此亦销金之窟也。张卯尤滑稽婉腻,善伺美人喜怒。一日偶触李大娘,大娘手碎其头上骔帽,掷之于地。卯徐徐拾起,笑而戴之以去。
张魁,字修我,吴郡人,少美姿首,与徐公子有断袖之好。公子官南都府佐,魁来访之。阍者拒,口出亵语,且诟厉,公子闻而扑之,然卒留之署中,欢好无似。移家桃叶渡口,与旧院为邻。诸名妓家往来相熟,笼中鹦鹉见之,叫曰:“张魁官来!阿弥陀佛!”魁善吹箫度曲、打马投壶,往往胜其曹耦。每晨朝,即到楼馆,插瓶花,爇炉香,洗岕片,拂拭琴几,位置衣桁,不令主人知也。以此仆婢皆感之,猫狗亦不厌焉。后魁面生白点风,眉楼客戏榜于门曰:“革出花面蔑片一名张魁,不许复入。”魁惭恨,遍求奇方洒削,得芙蓉露,治之良已,整衣帽,复至眉楼,曰:“花面定何如?”乱后还吴,吴中新进少年,搔头弄姿,持箫擫管,以柔曼悦人者,见魁则揶揄之,肆为诋诃。以此重穷困。龚宗伯奉使粤东,怜而赈之,厚予之金,使往山中贩岕茶,得息颇厚,家稍稍丰矣。然魁性僻,尝自言曰:“我大贱相,茶非惠泉水不可沾唇,饭非四糙冬舂米不可入口,夜非孙春阳家通宵椽烛不可开眼。”钱财到手辄尽,坐此不名一钱,时人共非笑之,弗顾也。年过六十,以贩茶、卖芙蓉露为业。庚寅、辛丑之际,余游吴,寓周氏水阁,魁犹清晨来插瓶花、爇炉香、洗岕片、拂拭琴几、位置衣桁如曩时。酒酣烛跋,说青溪旧事,不觉流涕。丁酉再过金陵,歌台舞榭,化为瓦砾之场,犹于破板桥边,一吹洞箫。矮屋中一老姬启户出曰:“此张魁官箫声也!”为呜咽久之。又数年,卒以穷死。
岁丙子,金沙张公亮、吕霖生、盐官陈则梁、漳浦刘渔仲、雉皋冒辟疆盟于眉楼。则梁作盟文甚奇,末云:“姓盟不如臂盟,臂盟不如心盟。”
中山公子徐青君,魏国介弟也。家赀钜万,性豪侈,自奉甚丰,广蓄姬妾。造园大功坊侧,树石亭台,拟于平泉、金谷。每当夏月,置宴河房,日选名妓四五人,邀宾侑酒。木瓜佛手,堆积如山;茉莉珠兰,芳香似雪。夜以继日,把酒酣歌,纶巾鹤氅,真神仙中人也。福王时加中府都督,前驱班剑,呵导入朝,愈荣显矣。乙酉鼎革,籍没田产,遂无立足;群姬雨散,一身孑然,与佣丐为伍,乃至为人代杖。其居第易为兵道衙门。一日,与当刑人约定杖数,计偿若干。受刑时,其数过倍,青君大呼曰:“我徐青君也。”兵宪林公骇问左右,有哀王孙者,跪而对曰:“此魏国公之公子徐青君也,穷苦为人代杖。此堂乃其家厅,不觉伤心呼号耳。”林公怜而释之,慰藉甚至,且曰:“君尚有非钦产可清还者,本道当为查给,以终余生。”青君跪谢曰:“花园是某自造,非钦产也。”林公唯唯,厚赠遗之,查还其园,卖花石、货柱础以自活。吾观《南史》所记,东昏宫妃卖蜡烛为业;杜少陵诗云:“问之不肯道姓名,但道困苦乞为奴。”呜呼!岂虚也哉!
同人社集松风阁,雪衣、眉生皆在,饮罢,联骑入城,红妆翠袖,跃马扬鞭,观者塞途。太平景象,恍然心目。
丁继之扮张驴儿娘,张燕筑扮宾头卢,朱维章扮武大郎,皆妙绝一世。丁、张二老,并寿九十余。钱虞山《题三老图诗》末句云:“秦淮烟月经游处,华表归来白鹤知。”不胜黄公酒垆之叹。
无锡邹公履游平康,头戴红纱巾,身着纸衣,齿高跟屐,佯狂沉缅,挥斥黄金不顾。初场毕,击大司马门鼓,送试卷。大合乐于妓家,高声自诵其文,妓皆称快。或时阑入梨园,氍毹上为“参军鹘”也。
柳敬亭,泰州人,本姓曹,避仇流落江湖,休于树下,乃姓柳。善说书,游于金陵,吴桥范司马、桐城何相国引为上客。常往来南曲,与张燕筑、沈公宪俱。张、沈以歌曲,敬亭以弹词,酒酣以往,击节悲吟,倾靡四座,盖优孟、东方曼倩之流也。后入左宁南幕府,出入兵间。宁南亡败,又游松江马提督军中,郁郁不得志。年已八十余矣,间遇余侨寓宜睡轩中,犹说《秦叔宝见姑娘》也。
莱阳姜如须,游于李十娘家,渔于色,匿不出户。方密之、孙克咸并能屏风上行,漏下三刻,星河皎然,连袂闲行,经过赵、李,垂帘闭户,夜人定矣。两君一跃登屋,直至卧房,排闼哄张,势如贼盗。如须下床,跪称:“大王乞命!毋伤十娘!”两君掷刀大笑,曰:“三郎郎当!三郎郎当!”复呼酒极饮,尽醉而散。盖如须行三。如须高才旷代,偶效樊川,略同谢傅,秋风团扇,寄兴扫眉,非沉溺烟花之比。聊记一条,以存流风余韵云尔。
陈则梁,人奇文奇,举体皆奇。尝致书眉楼,劝其早脱风尘,速寻道伴,言词切至。眉楼遂择主而事,诚以惊弓之鸟,遽为透网之鳞也。扫眉才子,慧业文人,时节因缘,不得不为延津之合矣。
十七、八女郎,歌“杨柳岸晓风残月”,若在曲中,则处处有之,时时有之。予作《忆江南》词云:“江南好景本无多,只在晓风残月下。”思之只益伤神,见之不堪回首矣!沈公宪以串戏擅长,同时推为第一。王式之中翰、王恒之水部,异曲同工,游戏三昧,江总持、柳耆卿依稀再见,非如吕敬迁、李仙鹤也。
乐户有妻有妾,防闲最严,谨守贞节,不与人客交语。人客欲强见之,一揖之外,翻身入帘也。乱后,有旧院大街顾三之妻李三娘者,流落江湖,遂为名妓。忽为匪类所持,暴系吴郡狱中。余与刘海门梦锡兄弟及姚翼侯、张鞠存极力拯之,致书司李李蠖庵,仅而得免。然亦如严幼芳、刘婆惜,备受箠楚决杖矣。三娘长身玉色,倭堕如云,量洪善饮,饮至百觥不醉。时辛丑中秋之际,庭兰盛开,置酒高会,黄兰丛及玉峰女士冯静容偕来。居停主人金叔侃,尽倾家酿,分曹角胜,轰饮如雷,如项羽章邯钜鹿之战,诸侯皆作壁上观。饮至天明,诸君皆大吐,静容亦吐,髻鬟委地,或横卧地上,衣履狼藉。惟三娘醒,然犹不眠,倚桂树也。兰丛贾其余勇,尚与翼侯豁拳,各尽三四大斗而别。嗟乎!俯仰岁月之间,诸君皆埋骨青山,美人亦栖身黄土。河山邈矣,能不悲哉!
李贞丽者,李香之假母,有豪侠气,尝一夜博输千金立尽。与阳羡陈定生善。香年十三,亦侠而慧,从吴人周如松受歌,玉茗堂《四梦》皆能妙其音节,尤工《琵琶》。与雪苑侯朝宗善,阉党阮大铖欲纳交于朝宗,香力谏止,不与通。朝宗去后,有故开府田仰以重金邀致香。香辞曰:“妾不敢负侯公子也。”卒不往。盖前此大铖恨朝宗,罗致欲杀之,朝宗逃而免。并欲杀定生也,定生大为锦衣冯可宗所辱。
云间才子夏灵胥作《青相篇》,寄武塘钱漱广,末段云:“二十年来事已非,不开画阁锁芳菲。那堪两院无人到,独对三春有燕飞。风弦不动新歌扇,露井全飘旧舞衣。花草朱门空后阁,琵琶青冢恨明妃。独有青楼旧相识,蛾眉零落头新白。梦断何年行雨踪,情深一调留云迹。院本伤心正德词,乐府销魂教坊籍。为唱当时《乌夜啼》,青衫泪满江南客。”观此可以尽曲中之变矣,悲夫!
附录:盒子会
沈周作《盒子会辞》,其序云:“南京旧院,有色艺俱优者,或二十、三十姓,结为手帕姊妹。每上灯节,以春檠、巧具、肴核相赛,名『盒子会』。凡得奇品为胜,输者罚酒酌胜者。中有所私,亦来挟金助会,厌厌夜饮,弥月而止。席间设灯张乐,各出其技能,赋此以识京城乐事也。”辞云:“平乐灯宵闹如沸,灯火烘春笑声内。盒奁来往斗芳邻,手帕绸缪通姊妹。东家西家百络盛,装肴饤核春满檠。豹胎间挟鲤冰脆,乌榄分欃椰玉生。不论多同较奇有,品里输无倒赔酒。呈丝逞竹会心欢,裒钞裨金走情友。哄堂一月自春风,酒香人语百花中。一般桃李三千户,亦有愁人隔墙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