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筠廊二笔

  

  余老而失学,欲继炳烛之勤,而灵源翳塞,明童昏如。尝窃自笑吞纸可以果腹,食字可以饱蠹,世即有之,吾弗能已。然以结习驱使不能自休,辄欲效海南宗人,晨夕陈五经拜之。冀以略识字于万一者,而匆匆尘块中,亦不暇以为。以是之故,凡以文字见遗者多至累帙,少至尺幅寸笺,谨拜而受之,虽不能卒业,心窃敬爱向往焉。牧仲先生见示《筠廊二笔》,本天咫,极民彝,朝章国是,前言往行具焉。余独能读之终篇,忘其老而倦也。先生以学术为吏治,两开府于东南,所至事集民和,以其暇则益覃精古学,著书满家,《筠廊偶笔》其一也。今兹晋冢卿,总百官,任大事繁,而诵诗读书为文章益不衰,此余之所以尤爱敬而向往者也。先生方以圣主眷遇之隆,出其胸中万卷书,尽展底蕴,以赞襄太平无疆之大业,而余且游优卒岁于山巅水涯,得先生所为《筠廊》之三笔及四、五笔不已者,坐卧读之,抛午枕之书,饱残年之饭,乐雨忘忧,不知其老之至也,则余所得于先生者不其多哉!康熙四十又五年四月十三日,泽州同学弟陈廷敬书。

  

  

  筠廊二笔卷上

  

  王文成题开先寺壁云:“中丞不解了公事,到处看山复寻寺。尚为妻孥守俸钱,至今未得休官去。三月开花两度来,寺僧倦客门未开。山灵似嫌俗士驾,溪风拦路吹人回。君不见富贵中人如中酒,折腰解酲须五斗。未妨适意山水间,浮名于我亦何有。”余每讽此诗,枨触不少。

  

  金明昌有七印:一曰“内府葫芦印”,二曰“群玉秘珍”,三曰“明昌宝玩”,四曰“明昌御览”,五曰“御府宝绘”,六曰“明昌中秘”,七曰“明昌御府”。又宋宣和天水双龙印,有方圆二样,法书用圆,名画用方。宣和、明昌二帝题签,法书用墨,名画用泥金。又宋高宗御府手卷画前上白引缝间用乾卦圆印,其下用“希世藏”方印,画卷尽处下方用“绍兴”二字印,墨迹不用卷上合缝卦印,止用其下“希世”小印,其后仍用“绍兴”小玺。见秀水汪玉水《珊瑚网》。

  

  曩于京师拟同阮亭尚书选古今二十五家诗,为曹子建、阮嗣宗、陶渊明、谢康乐、玄晖、陈伯玉、张子寿、王摩诘、孟浩然、杜子美、李太白、韩退之、韦苏州、柳子厚、苏子瞻、黄鲁直、陆放翁、元遗山、高季迪、何大复、徐昌毂、高苏门、皇甫子安、子循、郏继之,惜未能卒业。

  

  《晋书·徐邈传》云:“豫章太守范宁,欲遣十五议曹下属城采求风政,并吏假还,讯问官长得失。邈与宁书曰:‘知足下遣十五议曹各之一县,又吏假归,白所闻见,诚是留心百姓,故广其视听。吾谓劝导以实不以文,足下日昃省览,庶事无滞,则吏慎其负而人听不惑,岂须邑至里诣,饰其游声哉?非徒不足致益,乃是蚕渔之所资,又不可纵小吏为耳日也。自古以来欲为左右耳目者无非小人,皆先因小忠而成其大不忠,藉小信而成其大不信,遂使君子道消,善人舆尸,前史所书,可谓远识。况大丈夫而不能免此乎?”此论深得大体,余所服膺,然伺察之风不可开,而壅蔽之害亦宜去。必也公听并观,如舜之明目达聪,乃为善治耳。

  

  先文康起家阳曲令,常云:“前生不善,今生知县;前生作恶,知县附郭;恶贯满盈,附郭省城。”虽雅谑,亦官箴也。白乐天《有感》诗云:“莫养瘦马驹,莫教小妓女。后事在目前,不信君看取。马肥快行走,妓长能歌舞。三年五岁间,已阁换一主。借问新旧主,谁乐谁辛苦。请君大带上,把笔书此语。”俗称扬州养女者为养瘦马,当本诸此。

  

  李崆峒、康对山身后皆遭发掘之惨。李墓在禹州大阳山,顺治间被发,为卢龙韩子新收葬。康墓在武功近郊,数年前亦被发。形已消化,而双目炯炯如生,与陈武帝须生白骨大相类。余有诗纪其事。

  

  邵青门长蘅云:“咏物诗最难,即少陵咏物亦非至处。”余云咏物有二种:一种刻画,如画家李小将军,则李义山、郑谷、曹唐诸人是也;一种写意,工者颇多,要以少陵为正宗。必如青门言咏物非少陵至处,岂《房兵曹马》、《蕃剑》、《萤火》诸什犹有所不足乎?青门又云:“《画鹰》一首,句句是画鹰。杜之佳处不在此。所谓诗不必太贴切也。”余于此下一转语,当在切与不切之间。偶记元明人数诗,清丽可喜,附录于后。

  

  

  虞道园《蛾眉豆种》:

  种豆南山忆故乡,蛾眉分种喜封囊。

  底须飞鹄能衔子,来许蹲鸱共瀹汤。

  玉碗茶香分瑟瑟,瑛盘樱颗间煌煌。

  燃箕煮釜催诗句,更约邻翁共佛珠。

  

  王秋硐《瓦甒》:

  老雨崩崖为尔开,野人携赠入芸斋。

  埏陶有意存三代,奠献曾经备两阶。

  上拥圆吭蹲野鹤,中横皤腹怒池蛙。

  钓深免汝居危地,时插秋香慰老怀。

  

  《糟鱼》:

  霜刀截断玉腴芳,暖贮银罂酿粉浆。

  锦尾带赪传内品,金盘堆雪喜初尝。

  解醒未减黄柑美,隽味能欺紫蟹香。

  一箸厌馀成醉卧,梦横沧海听鸣榔。

  

  江右董萝石《豆芽》:

  芜蒌亭后得褒封,金甲银钩夺化工。

  滤尽宿泉冰有骨,种成深盎土无功。

  秋涵素质琼丝脆,水泛残衣黛粒空。

  野蔌纷纷登俎豆,凭谁为荐玉玲珑。

  

  万茂先《黄牡丹》:

  石栏行处乱闻香,红紫光中别有妆。

  侧面檀痕摇翡翠,重楼瓦色照鸳鸯。

  邓通鼓棹临花阵,豪客轻衫过粉墙。

  金带围开清赏后,广陵嘉事属姚黄。

  浅碧深红处处逢,青皇何意漏秋容。

  莺身近户光相照,蝶翅惊丸蜡自封。

  影伴毂城怜石瘦,愁连古碛觉沙浓。

  遥知九锡东风候,独立宣麻近九重。

  三千队里斗春晖,独洗闲妆见自稀。

  步月故披君后服,行春偷着圣人衣。

  野花过蝶风深浅,斗酒听鹂色是非。

  为里为裳君莫问,六宫齐拜上皇妃。

  

  丙辰、丁巳间,遇吴门薛东滨芬于长安,颇极文酒之乐.其《感怀和阮亭尚书》诸什,大有少陵风格。别去将三十年,访其踪迹不可得,即吴下亦无一人知者。

  

  附诗:春风变原草,乡思入南湖。户罥虫丝网,田抛蟹舍租。展诗忆宗武,检帖寄官奴。愁听边笳入,谁堪揖竖儒。近得归乡梦,端居读反骚。歌声调昔昔,亭子望劳劳。王濬西风利,哥舒北斗高。于时岂无事,懒癖耐爬搔。已判长种菜,焉用叹无车。七日立春后,两行挥泪书。星浮项籍剑,草误子云居。好在门前柳,青归绕碧渠。四校横徂处,萧条虎豹村。青袍来魏地,白练约花门。驻日衔新酒,寻河失故源。全应随梦蝶,半已化穷猿。

  

  顺治朝平凉府修城,掘地得石碣。一刻唐张说《钱本草》,樊厚书,书类《圣教序》。一刻皮日休《座中铭》,书类颜鲁公《多宝帖》。《钱本草》云:“钱,味甘,大热有毒,偏能驻颜,彩泽流润。善疗饥寒困厄之患,立验。能利邦国,恶贤达,畏清廉。贪婪者服之以均平为良,如不均平则冷热相激,令人霍乱。其药采无时,采至非理则味臭,及既流行,能役神灵通鬼气。如积而不散,则有水火盗贼之灾生;如散而不积,则有饥寒困厄之患至。一积一散谓之道,不以为珍谓之德,取与合宜谓之义,使无非分谓之礼,博施济众谓之仁,出不失期谓之信,入不妨己谓之智。以此七术精铢,方可久而服之,令人长寿。若服之非理,则溺志伤神,切须忌之。”

  

  《座中铭》云:“恃道轻于人道,果不足贵。夸艺傲于俗艺,果能害己。怨宁失乎忘,惠宁失乎施,谦宁失乎过,敌宁失乎避。誉高不足乐,誉中必有毁。名高不足荣,名中必有议。不足防乎滥,有余戒之侈。无行纤巧机,无用奸欺智。夺权思已权,夺位思己位。谤人思己过,危人思己坠。藿食想饥夫,其食即饱矣。粗衣思冻民,其衣即温矣。何以拒佞人,无信己之美。何以处权门,无徇己之意。勿为仁义诈,勿作贞廉伪,勿为矫俗高,勿取要君利。一敬思众侮,一爱思百忌。伤是人之非,伤非己之是。在贫若思富,富者思季氏。在贱若思贵,贵者思宰嚭。稍盈念扑满,稍溢念欹器。吾道谅如斯,何忧复何耻。”

  

  益都相国孙文定公廷铨有《与麴生绝交诗序》云:“麴生者,市井人。族大蕃衍,居满天下,如青蝇集止,有人处则来如。闻其先兴于夏后氏时,尝困左右干夏后,将挟媚道以沉溺惑蛊王心,王觉而疏之,故五子之歌、妹邦之诰、宾筵之诗,皆咨咨致儆焉。至于春秋为祸弥笃,若齐庆氏、郑良宵氏、楚令尹子玉、邾夷射姑,追惟祸本,亦罔非厥辜。所不废绝者,以材近祝史,能事鬼神,又善为人居间侑客,可优俳畜耳。汉高帝微时,与其支孙遇武媪家欢甚,数顾之。及有天下,尝因朝集引入未央宫谒太上,太上为之怡颜,殿上皆称万岁,自是遂得出入禁中,不复呵止。孝惠帝时,齐悼惠王来朝坐帝上,太后怒甚,令于宫中伏甲刺王,赖帝觉之,未发逸去。城阳景王时尚少,忿其如此,及为朱虚侯人宿卫,阳尊事生,为斩诸吕亡命一人,卒诛锄之,自后诸麴散在人间。知人阴事、为作刺客奸人者亦少瞿瞿焉。元狩以来,其待诏掖庭,及与朝士游者,猥杂多故,不可悉纪,盖尝扼于东方朔,踣于灌夫,憎于班伯,嘲弄于扬雄,而晋魏之际,人主尚通,流俗放诞,嵇阮诸贤扇其余风,与生处者皆昏酣废事,尔后益不可制,官方为益荒矣。惟往来陶家者朗朗有节,人不厌之。向余乡诸麴,或在平原,或在青州,自称督邮从事,闻之未接。后一遇之亲串间,主人或称其贤,固以属余,匆匆为一握手而去,然犹且惭颜敛眉,惘惘不自得也。顷之有故人自远方来,贫家无欢,以生名为好客,适停闾左,飞竹索招之不至,会姓名已达客所,从室人之谋,倒顿橐囊,得百钱为贽,复往招之,然后逡巡徐来,来又不尽欢。客觉其意,辞去不顾,余始意生岂养虚近利,意气非真,将由交浅意不展耶!既余经营四方,南北旗亭,时一交臂,虽情杂楚越,风味略同,惟在燕市傍金台居者,游最久。每佳日清凉则至,疲暑则不至。退食闲暇,高朋在坐则至,公庭吏人簿书填委则不至。顾苦性不择人,好行小惠,甚乃佻佻。舍上客不顺,与僮儓下走酬酢款语于垆间,傞傞屡舞,此尤狂且故态为可憎也。余在统均历一考也,贺者在门,又有两生承制牵羊布币而至者,客延与语,皆叹曰:‘天家使温茂有醇行君子人也,市气尽矣,惜晚得之。’嗟乎,自余投林卧疴,故旧凋零,扶衰破寂,不免以旧意望生,不谓挟持两端,每于众中遭其侮弄,使人目眩心烦不可向迩。春朝秋夕,触事恨人。昔人有云‘贞女不以家贫改节,石交不以失势陨怀’,如生所为,宁堪酬对,裴徊顾恋,受侮将多。作为此诗绝之云尔。”

  

  诗曰:“驭沓来何许,前席有麴生。参持清浊意,谬得贤圣名。举世悦滑泽,执手意易倾。初为礼法设,转与淫蝶并。区区挟瓶智,修饰益骄盈。令人发狂疾,举动祸罗婴。昔我穷读日,憔悴世人轻。感君时一顾,风雨听鸡鸣。虽来不须臾,澹澹见交情。既蒙提携力,追我于上京。招邀群贵门,所至得逢迎。披服或金玉,旅进多琴筝。嘉宾四面会,亲之如弟兄。腾欢心所愿,意得智纵横。俯仰登光禄,翱翔人紫庭。一朝见天子,左顾列前楹。时余亦台府,公宴侍承明。龙舸昆池赏,鹰台九日登。君王赐颜色,飞腾藉德馨。欢娱一以散,投老返柴荆。亲戚罗故园,桃李布南荣。常思嘉节会,为君调玉笙。宁知初意易,非复少年行。臭味变中肠,差池暗自惊。弦歌未及已,头岑意不宁。芳菲空满堂,与谁而目成。四座俱欢畅,衰鬓独惺惺。凭君侮老意,吹人断肠声。畴复堪潦倒,烂熳尽平生。逝当永离绝,行矣莫留停。”

  

  代答诗曰:“麴生避席对,主人一何愚。贱子虽薄劣,家世颇有馀。含醇修令德,仿佛类玄初。馨香从风发,颜色日敷腴。处为韫匵玉,行为待价沽。一为君子使,三人承明庐。荐璧鸣前导,招贤托后车。何以酬嘉德,丝绳絮玉壶。何以陪?燕,炰鳖暨烹鱼。逢君腾达日,燕市顾当垆。黾勉自雕饰,因风托贱躯。盈盈席上待,冉冉府中趋。殷勤唯我有,斟酌自谁无。何意平原客,中遭遇谗谀。瓶罍皆成耻,醉饱亦惟辜。群迷还自困,遗恨在狂且。百壶随显父,一石侍淳于。但恢江海量,吾焉为祸枢。请借席前地,再一试驰驱。高堂陈宝瑟,香閤泛金凫。君其凭轼坐,观我戏前除。越席遥赐爵,促坐对腾觚。曲调先心变,投琼当而呼。短长嘲陛楯,饥饱弄侏儒。悲者为之喜,惨者为之舒。霍然病良已,何必读素书。嘈嘈逐客令,作计太迂疏。坐客闻此言,雄辩惊四隅。麾之不能去,颦蹙将何如。沉吟复沉吟,请君瓮中居。”

  

  康熙二十一年六月初三日上谕部院诸臣:“朕因天气炎热,特奉两宫避暑瀛台。今幸天下少安,四方无事,然每日侵晨,御门听政,未尝暂辍,卿等各勤职掌,时来启奏,曾记《宋史》所载赐诸臣于后苑,赏花钓鱼,传为美谈。今于桥畔悬设罾网,以待卿等游钓,可于奏事之暇,各就水次,举网得鱼,随其大小多寡,携归邸舍,以见朕一体燕适之意。谁谓东方曼倩割肉之事不可见于今日也。特谕。”时臣荦官刑部郎中,躬逢其盛,谨稽首录此。

  

  尝见一斧砚,铭曰:“立武以形,含英以理。李帷昼开,邺尘秋起。濡墨渟毫,壮心不已。”

  

  南昌徐巨源世溥《友评》云:久客他山,不复聆佳人謦欬。今夏一入郭门,东西瞻盼,真如伧父,至于拱揖倔强,应对疏略,其所以异于田舍翁者几希。自笑比之苏耽,幸不为市儿弹击耳。乍见仲韶,握谈竟日。既暑且雨,留滞街南,自觉可贱,幸子庄寓楼可坐,时来憩语,笔墨之事,无不共之,主人亦不以为厌也。因杂取诗话书品评所遇同人,为子庄一笑。十七日见仲韶以后,故友新交渐遇多矣,或见其诗与文者一并及之。朱仲韶本自僻奥,理性孤微,涉乱,貌悴而神益渊,乍见如卜肆中所画鬼谷子。初似顽拙,然愈传愈怪,古意终不可磨没也。康小范神气暄扬,于摧折后,刻自和光,如古器出土,为吴中好事者摩挲,锦袱檀函,但见光采,不复可寻斑剥。刘子山行步历落,肩膊沓拖,然自有士云初年风气。昔人谓嵇绍如鸡群野鹤,乐令曰:“君独未见其父耳!”于子山亦云。周羽聪好奇,其质固自闲秀,如拗性女郎,厌恶时妆,别欲自出簪制髻式,殊不知体貌本佳,反为膏沐自撄劳累。杨依依诗画字画,举体皆轻,如初春丝絮蘸水舞风,初无着处。刘建公刻意矜尚,句咏点画,纤毫不苟,而不肯着璀璨处,如名妓入道,其淡泊矜饬皆非本色,可爱处乃在人人俱欲近之耳。邓君胤不事边幅,固自父风,尚有一种,如雨后树木欲晴未得时,秀色皆为尘雾所蔽。黎耆尔诗有陈伯玉之风,作字立意为险,如猛兽奇鬼.初非正则,然要是间气。昔刘玄德见孙伯符,从阼阶上行,步殆不能复前,此君其吾目中伯符与。饶林上细理缓性,自制义外毫发不以分力,如修炼道士,望月吸日,只想飞升,更无余事。朱居六风气奕奕,触事玲珑,棋如韩信木罂度井陉而不作背水计,画如韦伯将悬空书榜而了无怖色,支道林所谓爱其神骏者也。子庄如名山远峙,其中树木水石,寺观桥亭,色色有之,而初不自表见,游者至则随所欲求,一一得之。余不佞如折本旧贾,重入宝山,物物能辨而不能买,亦复无可售者,而旧时相好者作谑及闻者探奇,不知此人已一无所有,而只抠破衲败絮结缚处终日索宝。辛卯秋为子庄书,世溥。

  

  徐巨源,真南州高士,所为文章,取适已意,若他人不过唱莲花落.意在乞钱而止耳,然未免口角太峻,遂得奇祸,其著作必传无疑也。记丁酉入三山,携巨源新稿见周栎园先生,先生阅不两三叶,叹之再四,谓巨源生气已尽,恐不久人世。当时以为悬拟太过,及归途次建武,果得巨源恶信,此自周公法眼,知之在笔墨之外也。巨源老而穷,穷且不得其死,天既生之而更磨折顿挫以尽其意,不识生者何意。李商隐序李长吉,谓其抉溜性情,故不得寿得贵,则巨源之死宜矣。癸卯春正月廿四灯下偶检巨源旧稿,不胜怃然,同朱子庄共为叹息,黎士弘跋。

  

  余到南州三载,求徐巨源文翰甚渴,自陈伯玑所刻《榆溪集》外,即片纸不可得。今岁春闻罗饭牛诵巨源赠诗云:“青山已是无常主,更写青山卖与谁。”又云:“记得扁舟初过访,草堂门外水齐天。”令人讽叹不已。兹又从朱子庄得巨源《友评》一卷,手书六百八十九字,文既散朗冷隽,字复本色。其引喻玲珑超脱,直是晋人风味。米海岳云:“前贤征引迂远,如龙跳天门,虎卧凤阙。”是何等语。吾所论要在入人,不为溢辞,知此者可与读巨源此卷。辛未闰七月四日绵津山人荦跋。

  

  徐巨源评友九人,合已得十则。句法疏宕,引喻处似嘲似谑,虽不必识其人,而其人之才与艺宛在目也。昔太史公作小赞一二语,逼肖其人,此评有之。第其中有剌谬者二。按《魏史》,韦诞字仲将,善楷书,明帝立凌霄观,误先安榜,乃笼盛诞,辘轳长垣引上,使就题之,去地二十五丈,诞甚危惧,既下头鬓皓然,是悬空书榜者,乃仲将非伯将也。又《世说》云,人有语王戎曰:“嵇延祖卓卓,如野鹤之在鸡群。”戎曰:“君未见其父耳!”今谓乐广语,亦非。虽然,巨源特信手行文,兴到笔落,岂暇屑屑考据,作村学究说故事耶。支道林善标宗会,而章句或有所遗,谢太傅曰:“此九方歅之相马,略其玄黄,取其神骏。”予于巨源亦云。钱塘吴允嘉跋。

  

  祥符周雪客在浚《晋稗》载二事,其一正统朝于忠肃谦巡抚太原,有《悯农》、《采桑妇》二诗,先文康于天启朝令阳曲,手书刻县治屏上,至今犹存。《悯农》云:“无雨农怨嗟,有雨农辛苦。老夫出门荷犁锄,村妇看家事缝补。可怜小女年十余,赤脚蓬头衣蓝缕。提筐朝去暮始归,青菜挑来半粘土。茅檐风急火难炊,旋爇山柴带根煮。夜归夫妇聊充饥,食罢相看泪如雨。将奈何,有口难论辛苦多,嗟尔县官当抚摩。”《采桑妇》云:“低树采桑易,高树采桑难。日出采桑去,日暮采桑还。归来喂叶上蚕薄,谁问花开与花落。二眠才起近三眠,此际只愁风雨恶。割鸡裂纸祀蚕神,蚕若成时忘苦辛。但愿公家租赋给,一丝不望上侬身。丁男幸免官府责,脂粉何须事颜色。收蚕犹未是闲时,却与儿夫勤稼穑。”其一阳曲县治有先文康诗版云:“黄口儿依母,卖儿完母钱。分明割己肉,何待别人怜。”此诗家集未载,敬为补入,知公诗文散佚者多矣。

  

  偶得蒲州朱牧所撰关侯祖墓碑,事奇而文不雅驯,以示吾友冯子山公。山公走笔作《记》一篇,庶足与侯并不朽矣。

  附《记》:天之生圣贤也,必钟祥于世德之家,故大孝尊亲,成思贻父母令名。予尝慨汉寿亭候,生而忠贞,没为明神,庙貌遍宇内,血食绵千古,而其祖若考名氏独阙轶无考,侯在天之灵必有?然隐痛者。予每遇河东博闻之士,必周咨之,不可得。康熙十七年戊午,解州有常平士于昌者,读书塔庙。塔庙,侯故居也。昌昼梦侯授以“易碑”二大字,惊而寤,见浚井者得巨砖碎之,砖上有字,昌急合读,乃纪侯之祖考两世,讳字生卒甲子大略,循山而求得墓道焉,遂奔告解州守王朱旦。朱旦作《关侯祖墓碑记》,记中载候祖石磐公讳审,字问之,和帝永元二年庚寅生,居解州常平村宝池里。公冲穆好道,以《易》、《春秋》训其子。卒于桓帝永寿三年丁酉,享年六十八。子讳毅,字道远,性至孝,父没庐墓三年,既免丧。于桓帝延熹三年庚子六月二十四日生侯,侯长娶胡氏,于灵帝光和元年戊午五月十三日生子平,其大略如此。昔赵宋时刘廷翰官贵,当追封三代,少孤,其大父以上皆不逮事,忘其家讳,太宗为撰名,亲书赐之,载在《宋史》,以为美谈,亦以教孝也。而况侯之祖若考皆有名氏载圹石,章章可考者,顾忍轶之哉?朱旦又言桃园结义之俗说宜辟,伏魔大帝之称号宜更,其论甚正。商丘宋公尝言壮缪恶谥,当易以嘉名,候既杀身成仁矣,尚可以成败论乎!予并存斯盲也,以俟议礼君子。钱塘冯景敬记。

  

  古今事有相类者。北魏长孙子彦尝坠马折臂,肘上骨起寸余,命开肉锯骨,流血数升,言笑自若,时以为逾于关侯。楚熊渠子夜见寝石以为虎也,射之没镞,及知其为石,再射之不入矣。此事已开李将军之先。又北周李远猎于莎栅,见石于丛薄中,以为伏兔,射之镞入寸许,视之乃石。文帝闻而异之,赐书曰:“昔李将军有此事,公今复尔,可谓世载其德矣。”隋元胄,文帝托以腹心。当帝为周丞相,赵王招谋害帝,帝将酒肴诣王宅,王引帝人寝室,胄坐于户侧,王令其二子进瓜,因将刺帝。及酒酣,王欲生变,以佩刀子刺瓜,连啖帝,将为不利,胄进曰:“相府有事,不可久留。”王叱之曰:“我与丞相言,汝何为者。”叱之使却,胄嗔目愤气,抽刀入卫。王问其姓名,胄以实对,王曰:“汝非昔事齐王者乎,诚壮士也!”赐之酒,曰:“吾岂有不善之意耶,卿何猜警如是。”王伪吐,将入后阁,胄恐其为变,扶令上座,如此者再三。王称喉干,命胄就厨取饮,胄不动,会滕王逌后至,帝降阶迎之,胄耳语劝帝速去,帝不悟曰:“彼无兵马,何能为?”胄曰:“兵马悉他家物,一先下手,大事便去,胄不辞死,死何益耶!”复入座,胄闻室后有被甲声,遽请曰:“相府事殷,公何得如此?”因扶帝下床趋而去,赵王将追帝,胄以身蔽户,王不得出,赵王恨不时发,弹指出血。及诛赵王,帝受禅,曰:“保护朕躬成此基业,元胄功也。”此事与鸿门樊将军何以异耶!

  

  北魏李崇奉诏封蠕蠕,戎服武饰,志气奋扬,时年六十九,干力如少。又傅永年逾八十‘,盘马奋稍,常讳言老,每自称六十九。余今年政七十矣,念之惘然。

  

  四明周屺公斯盛语余曰,曾于友人处见盂内水贮一螺,主人日:“此异物也。”另取水一盂,入盐少许,置螺其内,螺壳开,飞出一蜂,高尺许,蜂尾一线缀壳内。飞舞良久,以螺还原盂,蜂遂缩入。其理殆不可解。

  

  泰州宫紫阳中明崇祯癸未榜十八名,为诗四房李翰林士淳首卷。紫阳孙懋言巾今癸未榜十八名,亦为诗四房李编修凤翥首卷。当懋言公车北上,梦祖与之履,喜曰:“是绳祖武之兆也。”果符其言。

  

  余分巡通永时,以公事过上谷,倡修杨忠愍遗祠,其四世孙聪福,以公《寿徐华亭文贞序稿》一纸见赠,文笔严正,具至大至刚之气,如其为人,书法亦大似文信国。装池宝弆,不啻鲁敦周彝。当时从聪福求阅《劾分宜疏稿》,以途中被窃对,惋惜数年。后,聪福之侄运条来吴,语及此事,运条曰,此疏实未失,今与《谏马市疏》并存祠中,其伯聪福所言,盖恐余留而不归耳。噫,奈何以鄙夫视我耶!快慰之余,因并纪之。

  

   附文稿:君子之寿,当图不朽之真,而所以寿之者,贵有恳恳相勉,倦倦相成之义,琐琐年数之末,颂祝之私,皆所不取也。世之言寿者,不过曰享年有永而已,然命禀自然,固一定不易,年岁自积,于人之贤不肖无与焉。若以此为寿,则夫帘肆崛岩翁伯张里哆顣冥蠢怀残秉赋者,庞皓威蕤,不可胜数,且多不逾百年耳。过此以往,即绝景吞响,堙灭无闻,虽谓之不寿亦可也。惟夫修诸已者,道德卓荦,建诸用者,勋业赫耀,垂诸后者,典谟炜晔,则邈无纪极,可与天地相终始,夫是之谓不朽而寿之所以为真也。今夫言寿之至者奠天地若,然天地之所以为寿者,非谓其形体不毁已也,以覆载之德,生成之功,无声无臭之教,足以父母万物无穷耳,否则亦冥然翕聚之气,块然凝结之质而已,非所以悠久无疆亿载不朽者也。是故人知寿于年者为寿,而不知寿于理者斯寿之真;知寿于身者为寿,而不知寿于天下者斯寿之大;知寿于目前者为寿,而不知寿于身后者斯寿之永。非深达始终之故,善权修短之算者,孰能论寿于命数之外,而不求寿于年数之间乎?恭惟我夫子,黄阁元老,黑头相公,以年言之似尚未可以寿之者,然观诸所修为者,所建立者,所垂后者,半生积累,已足垂万年不朽。视世之昏耄罔生、无所寄付者,修短之相绝也;亦犹萧艾夕枯之与松柏久茂也,荣辱之相背也,亦犹衣赭舆台之与危轩华衰也,已不可同年语,况由此而进焉。其所为不朽者,当益宏远峻懋,谓不可以寿之乎!昔丙年岁,二三子称寿于三槐堂,尝记夫子举爵为令曰:“太上立德,其次立功,其次立言,其次言寿。”再令曰:“立德要知似德之非,立功要知贪功之戒,立言要知尚口之穷,言寿要知罔生之辱。夫德,寿之基也;功,寿之舆也;言,寿之华也。”即樽酒教令之间而不朽之道备矣。然三者见其始而未见其终,着其端而未究其极,则诚门弟子之深惧。继自今上之果能永肩一德,不惕威改节以悦俗固宠;次之果能以身殉国,事专报主,建掀揭非常之功;次之果能崇正论,主国是,排邪议,黜枝叶,有格非反经,垂教范世之益;终之能居之以恒,至老不变,不先贞后黩,蹈所谓似德贪功、尚口罔生之愆。则可以辉名昆鼎,勒伐金册。三者垂万年不朽,寿即享万年不穷,而琐琐年数之末,诚不足言矣。使或较龄算之短长,略行谊之臧否,急一身之利害,视天下之治乱若秦越然,则已往之行隳于垂成,将来之年俱为虚假,斯不善自寿者之为,固知夫子必不尔为也。噫,夫子一身任天下之重,则所以图不朽者不得不持之以有终,天以天下之责付于夫子之身,则所以寿平格者不得不锡之以有永,又何俟门弟子琐琐劝勉颂祝之乎哉!

  

  右明赠太常少卿谥忠愍椒山杨公所馔寿序,原稿一纸,乃以寿其师徐少湖者,文见集中。忠愍平时以浩然刚大、诚正义烈之气,发为文章,为心画,虽翰墨间有未工,犹当殁世宝若拱璧,况字与文俱清劲不苟,如其为人乎,真可与颜平原、文文山两公所作鼎峙并传者也。少湖系徐文贞公无疑,盖世庙时别无他徐为阁臣者,文贞入内阁,年尚未及六十,《序》云黑头相公是也。忠愍气节既自不朽,序中又以此期文贞,后来东楼伏法,皆出文贞之力,辅相两朝,勋名烂然,是师是弟信乎其能不相负矣。稿藏于忠愍裔孙家,因感牧仲先生重葺椒山废祠之谊,携此为赠。闻又有忠愍劾分宜二十四大罪疏,其原稿装潢成卷,前贤题识甚夥,并携置驴背上,欲以示牧翁,中道不知为何人窃去,牧翁痛加惋惜。琬谓公英爽在天,至今存想其风采犹凛然若生,决不令此卷湮没尘埃中,盍姑少俟之。康熙二十七年端午日,长洲后学汪琬拜观并盥手敬题于卷尾,时年六十有五。

  

  是卷虽无岁月款识,然忠愍之裔酬恩牧仲先生者,钝庵先生断以为寿华亭相稿。读其言,刚大之气塞天地,贯古今,信忠愍笔也。华亭与忠愍、琅琊皆尝胆吞肝东楼,而两先生又华亭门下士,琅琊寿华亭愤发于酌者之词,纚纚激昂,与忠愍相表里。而余又见楚郭文毅寿归德沈公八十序,述患难,列谗构,亦复如之。古人不屑松柏冈陵其师如此。忠愍稿载本集未及见,见于牧翁先生署中。忧危刻厉,如睹其心,至大节日月悬之不赘也。戊辰十月抄梅川后学张仁熙谨识,时年七十有九。

  

  按东楼罪状成,或问于华亭,当入椒山一段否。华亭曰:“不可。明主不为人臣受过,果若是,严公子诘朝骑款段出都门矣。”携印挟吏定律,俄顷而忠愍之气伸。其不入忠愍者,乃所以大慰忠愍者乎。两公炯炯?眸,相视莫逆。仁熙再识。

  

  明世宗时杨忠愍劾分宜有十罪五奸疏,熹宗时杨忠烈劾魏珰有二十四大罪疏,两疏并垂国史,可与日月争光也。钝翁跋中误以二十四大罪疏属忠愍,当是一时讹笔,或老人健忘耶?漫堂夫子偶出示此卷,因为正之。康熙甲戌夏五毗陵郡长蘅。

  

  淄川高念东先生官刑侍时,余为郎,受知于公,倡和恒至丙夜。公冲口而出,皆香山、放翁高致。其《琼花观诗》云:“锦帆千里赴雷塘,小杜风流事亦荒。何处琼花归劫火,萧萧鸭脚满长廊。”又《京师清明》云:“故园小圃又东风,杏子樱桃次第红。明日春明门外路,清明消遣马蹄中。”又《冯易斋相国博过松云庵见访》云:“户倚双藤禅宇开,无人知是相公来。相看一笑忘朝市,风味依然两秀才。”记冬夜于德州谢方山重辉寓斋,见公为五禽之戏,先脱去重裘,须臾赤身引颈,汗霪霪如雨下,座客为之惊叹。当其致政归,一对祖饯如云,汤潜庵斌适使竣还朝,迫送国门外,语余曰:“仆生平以未识高公为恨,今亲其言论丰采,令人尘心都尽,抑何幸耶。”王尚书阮亭常述公三事:一公少宰家居时,夏月独行郊外,于堤边柳阴中乘凉,一人车载瓦器抵堤下,屡拥不得上,招公挽其车,公欣然从之。适县尉张盖至,惊曰:“此高公,何乃尔?”公笑而去;一达官遣役来候公,公方与群儿浴河内,役亦就浴,呼公为洗背,问高侍郎家何在,一儿笑指公曰:“此即是。”役于水中跪谢,公亦于水中答之;一公赋诗兀坐斋中,一无赖子与公族人相角,走诉公,且以头撞公,家人奔赴劝之去,公徐问曰:“此为谁,所言何事?”盖公方酣吟毫不挂念,其胸次为何等耶。湘潭王山长送公还山诗甚佳。

  

  附山长诗:晴郊风雨斩然新,端为临歧啸咏人。亭畔柳枝先带绿,陇头梅信已含春。有根慧业多生种,上声。无系轻装五岳身。不比堕驴犹恋世,逍遥真觉远埃尘。聚散如萍浑不期,行藏有道更何疑。宦情自是怀来少,公事非固欲了痴。撒手悬岩皆坦步,冲肠嬉笑总新诗。辩才无碍圆通在,岂仅犹龙柱下师。千古冠裳旧帝畿,几人谈笑咏歌归。抽簪便戴鹖冠子,解缦旋更大布衣。(公行时着布袍)。入蛰神蛟藏爪鬣,行空天马卸街机。等闲俟命能居易,不待行年始悟非。相依不厌话频频,为喜天机烂熳真。道广岂能无泛爱,机忘自可历风尘。文人结习由多识,上座机锋欲现身。笑指寒岩枯木语,三冬暖气又回春。

  

  王荆公《百家唐诗选》二十卷,沦没已久,余曩得残帙八卷,付山阳丘迩求迥刻行,近复得乾道间盘谷倪仲傅旧本,所亡十二卷皆在,更属迩求续刻,称全书矣。按荆公此选,唐贤遗弃最多,殊不满人意。或疑此非真本,不知荆公凡事孤行一意,全不犹人,此选出公手订无疑,但未尽善耳。严沧浪《诗话》云:“荆公《百家诗选》,如沈、宋、王、杨、卢、骆、陈拾遗、张燕公、张曲江、贾至、王维、独孤及、韦应物、孙逖、祖咏、刘眘虚、綦毋潜、刘长卿、李长吉,皆大名家,均未入选。李、杜、韩、柳以家有其集故不载。荆公当时似但据宋次道所有者选之。

  

  乃序言:‘观唐诗者观此足矣。’岂不诬哉!”近王阮亭尚书亦云:“三复荆公此选,不解其意义所在,以为古物宝惜之则可,以为佳选则未也。”

  

  山东臬司厅事前一青石白纹,宛然七级浮图,曾为一署官窃去,司役追取,署官怒而掷之地,裂为两段,今仍安旧处。同里沈文端公鲤为明神宗朝名相,居乡有万石家风,余藏公家书一通,字字皆省身克己之学,每一展阅,如闻晨钟,发人深省。王阮亭尚书已采入《续名臣言行录》,今载识于此。

  

  附文端家书:本府粮厅魏公祖有书礼寄到京上,家下备贺礼并书送去。学道考试毕,速寄信来。王父母赐扁,曾央大哥往谢否?尔此后只以不相见为主,宁可礼上差些,勿要开了此端。出入公门,招惹是非,且受劳苦,拜客只可骑马,不可乘舆。家下凡百俭素恬淡,不要做出富贵的气象,不惟俗样,且不可长久。大抵盛极则衰,月满则亏,日中则昃,一定之理,那移不得。惟有自处退步,不张气焰,不过享用,不作威福,虽处盛时,可以保守。近者江陵张老先生一败涂地,只为其荣宠至极,而不能自抑,反张气焰,以致有此,可为明鉴。我今虽做热官,自处常在冷处,必不宜多积财货、广置田宅,使身终之日,留下争端,自取辱名。尔能体我此意,凡百学好,已知持满之道,只愁尔一向来做得门面大了,无富之实,有富之名,日后子孙不免受累。为今之计,要损些田土,减些受用,衣服勿大华美,器用宁可欠缺,留些福量,遗与后人,此至理也。留意!留意!秋夏粮要委定冯运,及早上纳,多加与些火耗。各庄上人常约束他,莫要生事。舍与穷人绵袄一百个,趁早预备。亲戚中贫者孤寡者,(此下缺数行)既糊涂到此田地,你与之辩论何益?此后只任他胡说,任他疑惑,不必发一言,不必生闲气,暮年光景,顷刻可过,何苦如此,只图洒落为快也。文姐有娠,临生产时,寻一个省事的收生婆看。钟老速打发来罢,他有八十余老母。周务本急欲回去,王魁且留他跟我,九月间要随驾上陵。我求归之意已与申老先生说过,尚未见许,过日再图。沈埭近日颇知读书、讲书、作文与处家之事,都晓的些,可寄信与尹中峰宅上,说明年亲迎。粟庵不知几时起身,房已替他寻下。八月廿一日书。书中所云多至言格论,除随时一二事外,其余宜不时观览,自有益处。坊牌既不能止,随府县建在那处,只不可妨碍人家。既有自备木料,官木料不必用他的。吾年近九旬,官居极品,百凡与人应酬体貌,自宜简重,若上司与本处公祖父母礼必不可少者,不得不与相见,闲常枉顾只可以居乡辞谢之而已,仆仆往来,不无太亵。出门如见宾,入虚如有人。独立不愧影,独寝不愧衾。

  

  右归德沈文端公家书一通,字字圣贤忠恕之旨,予方欲续《名臣言行录》,因从牧仲判院借归,手录藏之。然以文端公敬慎如此,而犹不免四明之忌、妖书之狱,震动天下。吁,可畏哉!康熙十六年夏五新城后学王士稹谨跋。

  

  明神庙中缄退廉恪,尚有古遗风,文端翼翼拜牌,出于悱恻,岂伪哉!而四明构之,党议实始,究之妖书之狱久而愈白,过不在文端也。文端细行必谨,尝闻之牧仲先生。文端寿,族子聚祝,喜而哗,箸碗皆声。文端从容言:“吾家不下宋栗庵,然亦有一事不及。”众骇问,文端曰:“栗庵族食,碗箸无声耳。”众凛凛。今读先生家报,肃如万石风规,乃知从容一训亦家政之余也。先生又云年近九旬,官居极品,其言若此,如坐抑戒武公其上而恍惚遇之。康熙戊辰十月杪梅川后学张仁熙谨识、时年七十有九。

  

  余康熙庚戌撰《筠廊偶笔》,载宋拓《淳化帖》第九卷事,中多缪误。后二十八年丁丑得原石,始为正之,刻跋其后。

  

  附跋:宋郡南有幸山堂,为宋高宗驻跸之所,明崇祯中沈氏浚池得石一片,两面刻字,乃《淳化帖》九卷、第一二两版王献之书也,旁有“陈怀玉镌”四楷字,董文敏见而爱之,后寇乱失去。康熙丁丑,余侄(土寿)偶掘地复得,拓以寄余,笔画道劲,精采奕奕,为北宋刻无疑。按《阁帖》祖本用枣版,而陈简斋云:“太宗刻石,宠锡下方。”则《阁本》固有石刻也。南渡后摹刻者纷纷,曹士冕《法帖谱系》云:“襄州刻本第九卷《大令帖》,毁于王旻之变。”余曩撰《筠廊偶笔》,即以此石为襄州所失,不知旻变在理宗端平三年,以地以时,相去远甚。且既毁矣,安得复出?今为正之,别刻一石附帖后,俾旻(土寿)永宝焉。余曩以西江诗派论课士豫章,率昧于题旨,鲜当人意者。新建张吏部扶长泰来致政家居,耄年好学,撰《江西诗派图录》,首述吕居仁所定宗派,次总论,次小传,次与客问答,甚盛举也,暇日摘录于此。

  

  黄山谷以下凡二十五人:陈师道、潘大临、谢逸、洪朋、洪刍、饶节、祖可、徐俯、林敏修、洪炎、汪革、李(钅享)、韩驹、李彭、晁冲之、江端本、杨符、谢(上艹下过)、夏倪、林敏功、潘大观、王直方、善权、高荷、吕本中。此浚仪王伯厚《小学绀珠》定本也。胡氏《苕溪渔隐》与《山堂肆考》有何(岂页)而无高荷,且列洪朋于徐俯之后。《豫章志》有高荷、何颙而无何(岂页),吕本中复不在二十五人之中。恐传钞有误,今并记之。

  

  附扶长《论略》:说者谓居仁作图,既推山谷为宗派之祖,二十五人皆嗣公法者。今图中所载,或师老杜,或师储、韦,或师二苏,师承非一家也。诗派独宗江西,惟江西得而有之,何以或产于扬,或产于兗,或产于豫,或产于荆梁?似风土又不得而限之矣。或谓三百五篇而后,作诗者原有江西一派,自渊明已然,至山谷而衣钵始传,似宗派尽于二十五人也。及考绍兴初晁仲石尝与范顾言、曾裘父同学诗于居仁,后湖居士苏养直歌诗清腴,盖江西之派别。坡公谓秦少章句法本黄子,夏均父亦称张彦实诗出江西诸人。范元实曾从山谷学诗,山谷又有赠晁无咎诗:“执持荆山玉,要我雕琢之。”彼数子者,宗派既同,而不得与于后山之列,何也?吕公尝撰《紫薇诗话》,见诸篇什者,仅八九人而止,余悉无闻焉,抑又何也?闻公尚有《师友渊源》一书,惜未之见。大抵宗派一说,其来已久,实不昉自吕公也。严沧浪论诗体始于《风》、《雅》,建安而后,体固不一,逮宋有元祐体、江西体,注云元祐体即江西派,乃黄山谷、苏东坡、陈后山、刘后邨、戴石屏之诗,是诸家已开风气之先矣。居仁因而结社,一时坛蝉所及,遂有二十五人,爰作图以记之,讵必溯其人之师承,计其地之远近欤。观吕公自序,有云:“同作并和,虽体制或异,要皆所传者一。”其崖略殆可睹矣。宋大中丞牧仲先生采风,以此命题,友人有过蓬户而下问者,聊书此意以答之。犹恐世远言湮,即举二十五人之姓氏,索其详而不可得,乃纪厥爵里,遍览群籍,摭拾遗事,录其有关于宗派圉者,人各立一小传,编次成帙,名曰《江西诗社宗派图录》,俾后之学诗者得以览焉。

  

  蕲州顾黄公景星有《后哭曹石霞诗》,载石霞归柩事甚奇,可哀亦可敬也。

  

  附诗并序:胤昌字石霞,麻城人,崇祯十二年乡试第一,十六年进士,授嘉定知县,不事吏治,左迁福建照磨,转入云南。顺治八年,潜归里,内院洪檄致军中,佯狂谩语,醉吐污洪茵,又以诗诮之,遣归,益放浪,托于佛仙。父某,前永昌府判,卒于官,顺治十七年云南始八版图,胤昌扶病奔丧,甫入境,有文氏四岁儿迎呼胤昌名,诵其闱牍曰:“我汝师也,己卯主试章正宸,我是也,与君同行矣。”无何儿殇。胤昌奉父母之丧,并挈明滇南督学黄冈何闳中枢,至昆明病剧卒。家人虑道远,寄置何柩,胤昌轻重不发。其弟曰:“兄为何公柩也邪。”舁何柩至,数步又止。其弟曰:“兄为何公先辈且客也。”前何柩乃发。

  

  予闻其事,作《后哭石霞诗》,康熙九年七月二十七日记。紫府韩苏未足疑,九泉杜郑尽交期。君亲恩重生难背,滇岭跳还死较迟。白马望中犹待友,黄泉归去亦寻师。孤臣墓志知谁托,即事还堪野史题。东坡见梦于莫养正为紫府押衍,韩魏公紫府真人也,石霞亦降乩云与章先生皆紫府判事,事毕当生山东云。

  

  康熙十年五月十八日,镇江府迅雷烈风,昼晦如夜,掣去漕船一只、民船二只,不知去向。月河镇地方,陨酒数十坛,平置河侧。四面山地方,掣去乡民庄建源房屋百间,瓦砾无存,伤死男妇无算。远见四龙斗于云中。是日也,楚中亦大雨,寒凓如冬。顾黄公有《龙蠥诗》。

  

  附诗:虎头沉寒湫,乖龙驱不起。玄黄斗何事,去簸江海水。生灵与息壤,上帝爱莫比。谁怒钱塘君,作蠥万人死。连年淮泗溢,更苦黄河徙。幽豫连荆扬,赤地几千里。米粟民之天,所重非酒醴。汝龙寓何意,夺彼而与此。糟(米离)可醊,醉乡难与理。恐此复偶然,天心敢揆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