晏林子
明 赵釴
●引
晏林子退耕山中五年,因避俗驾,日把书坐茂林,见尺鹦往来飞鸣,声如互答,辄辗然大笑曰:“此吾忘形友也。”意有所得,取木叶书之,渐至数筐。儿子辈易以剡藤,复穴败叶树下,留此笥中。昔戴颙持柑听黄鹂,以为俗耳针砭,诗肠鼓吹,此吾与尺晏论事耳。故曰《晏林子》云。嘉靖戊午秋日。
●卷一
阎立本善画,至荆州见张僧徭旧迹,曰:“徒虚得名耳。”明日又往,曰:“犹近代佳手。”明日又往,曰:“名下定无虚士。”因坐卧观之,留宿其下。呜呼!吾辈见前辈著作,初盛气观之,自为能过。及学稍有得,然后觉其用意深远,邈然难及,因手之终日不忍释去。是以学者甚不可有易心,易心生则学不进。
昔晦堂老子尝问山谷“吾无隐乎尔”之义。山谷诠释再三,晦堂终不然其说。时暑退凉生,秋香满院,晦堂因问曰:“闻木犀香乎?”山谷曰“闻。”晦堂曰:“吾无隐乎尔。”山谷乃服。此正吾夫子无隐之教,得晦堂发明透彻。所谓四时自行,百物自生者也,但学者不能随处见得。
苏子由云:“读书须学为文,余事作诗耳。”吾有旨于其言,学者覃一生精力,白首于王、孟之门而不忍去。然竟何所发明,信诗者文之余也。
范景仁与司马温公,皆上疏谕律尺之法,又与光往复论难,凡数万言。往在馆职,唯议乐不合,弈棋以决之,君实不胜。后二十年,君实在西京,往候之,不持他书,唯持向所说乐论八篇,争论者数夕不能决,又投壶以决之,景仁不胜。君实叹曰:“大乐还魂。”二公论乐而终之以戏何,所以平胜气也。胜气难平,唯在虚心观理。若词锋甚锐,则宜暂止,少选气和,是非自见。故人知有言之辨,而不知无言之辨,辨之至者也。如复墨守,牢不可改,知者代作,留俟百世可也。
徐师川,山谷外甥也,晚年欲自立名。客有称其源自山谷者,不乐。答以小启曰:“涪翁之妙天下,君其问之水滨,斯道之大域中,我独知之濠上。”夫古人称人之善,必本其所自,而学者自述,亦曰:“某氏某氏之学,今师川名成职重。”遂俯视外家,不有涪翁,以至后世父子兄弟,亦各立门户,自成一说,以相雄长。古道荡然尽矣。尝闻颍滨于东坡亡后亦曰:“此后文字,人不谓家兄手定矣。”颍滨且然,他尚何责哉?昔陈无己与晁以道,俱学文于曾子固,无己晚得诗法于黄鲁直。他日二人论文,以道曰:“吾曹不可负曾南丰。”既而论诗,无己曰:“吾此一瓣香,须为山谷道人烧也。”二公自能用情。
柳惔与兄悦小时齐名,王仆射一日造世隆宅,世隆谓诣己。及至门,唯求悦与惔,遣为世隆曰:“贤子俱有盛才。一日见顾,今故报礼。若仍相造,似非本意,恐年少窥人。”呜呼,安有入人之室,见其子而遗其父者乎?虽为爱才,实已长傲。而为之子者,挺然受长者之顾,亦自忘其有父,贤者若是乎?噫!年少未能窥人,人可以窥年少矣。
张新安少与颜光禄邻居,颜谈议饮酒,喧呼不绝。新安静翳无言,后颜于篱边闻其与客语,设胡床坐听,辞义清玄。颜指谓坐宾曰:“此中有人,由此不复酣叫,此吾人最受伤处也。”然则昔之酣叫,尽谓坐上无人乎?因人以为疏密,所失多矣。古人闺阁之中,相对如宾,何况见客?然闻言知谨,亦见省发。
贾淑性至险害,邑里患之。林宗遭母丧,淑来修吊,既而孙威直后至,见林宗受恶人吊不进而去。林宗遽追谢曰:“贾子厚诚凶德,然洗心向善,仲尼不逆互乡,故吾许其进也。”后淑憾悟,终成善士。此正见吾儒作用,隘者不为,孔孟之后,惟明道识得此意。
建元中,都下舛杂,且多奸盗。上欲立符伍,家家以相检括。王仲宝曰:“京师翼翼,四方是腠。必也持符,于事既烦,理成不旷。”谢安所谓不尔何以为京师,人皆以是称谢太傅。然则京师之所谓广大,顾在是乎?迩来都城多盗,往往候门相第,阴入篡取,莫能穷诘。而奸作不时潜入,中朝事体,夷庭无不诇知。欲立保伍,人至不敢夜行,殊亦废事。识治体者当自有说。
张九龄奖爱李泌,常引至卧内。九龄与严挺之、萧诚善,挺之恶诚好佞,劝九龄绝之。九龄独念严太苦劲,不若萧软美可喜,方命左右召萧。泌在旁率尔曰:“公起布衣,以直道至宰相,顾喜软美者乎?”九龄改容惊谢,因呼小友。以九龄犹喜软美,交道可知矣。然则正直难偶,何但君臣,此古人所以有恶绳之叹也。
今道家用符法禁咒,不甚信之。及读《稽圣赋》,谓鸩善禁咒,其性甘带,能咒大石使起,取蛇食之。其禁石时,举翅而行前却,如道士禹步,则石力然而起。断木善为禁法能曲爪画地为印,则穴之塞自开,飞辄以翼墁之。今鼠窃用其印,以发扃钥,信然。则天地间有正术必有邪术,未可谓全无也。
萧颖士严酷异常,有一仆事之十余年,颍士每加箠楚,辄百余,不堪其苦。人或激之使去,其仆曰:“我非不能他从,所以迟留者,特爱慕其博奥耳。”呜呼!主人博奥,于僮仆何与?虽受鞭挞,犹不忍弃去。此其好德之心,可与汶汶者道哉!今人子弟之于父师,少加诃责,已不能堪,去此仆远矣。
陆相知举放崔群,后群知举。陆氏子简理被黜,群妻李夫人谓群曰:“子弟成长,盍置庄园。”公曰:“今年已置三十所矣。”谓知举放三十人也。夫人曰:“君非陆贽门生乎?君掌文柄,陆氏子无一得仕者。如以君为良田,陆氏一庄荒矣。”群无以对。夫举士,公典也。宁树桃李为门户地乎?崔之言,市道也,羞称为宣公弟子。然则不举陆氏子,是乎非乎?曰:“顾其才何如耳?如其不才,黜之非我。”虽然,世少厚德,尝见霍渭崖有门人请宴,诺之。至日不往,封书一册,送之宴上,乃罗峰张相公祭文也。当时霍与张同主试,张公故,门人独无言,霍以是愧之。曰:“死且不奠,生而食我,宁有敬心乎?”一时门人皆惭谢而退。由是观之,良田多失,不独陆氏就荒也。
王求玉除尚书仆射,素有脚疾,常还家卧,不时入直。江夏王启宋文帝曰:“王球诚有素誉,颇以物外自许。端任要切,或非所长。”帝曰:“诚知如此,要是时望所归。昔周伯仁终日饮酒而居此职,盖所以崇素德也。遂见优客,后以白衣领职。”呜呼!收时望者,要在得贤任事。乃仅取充位,恶得为贤?宋之君臣,两失之矣。近世亦有以虚名得美地,纵职业不能,人犹恕之。盛名亦复累人若此。唐常衮当国,崔祐甫在中书,舍人岑参初掌纶诰,称疾不宿直。崔以舍人职在枢密,今疾久杂局,衮曰:“此子羸疾,诸贤岂不能容?”崔曰:“相公若知岑疾,不当迁授。既居此地,安可以疾辞王事乎?”亦自有见。
宋庞籍以工部侍郎为枢密使,言近世养兵务多而不精,请与中书议简汰之法,仁宗疑焉。籍曰:“偿有一夫之呼,臣请以百口偿之,卒省兵八万人。我朝营兵虽多,老弱居半,又皆京师游荡之夫。及内臣家僮子侄,代役其中,盖隐射月粮马匹,租草衣絮,实未尝身亲行伍也。”昔马文升在本兵时,尝奏白简汰卒,讹言腾沸。孝庙呼至御前止之,及今以为口实,莫敢议及。余巡视团营时,以是为言,逆鸾竟不行,岂真不可汰耶?能行之有道,亦自无哗。大抵士君子苟且立朝,不肯任怨,率多类此。
蜣螂,五六月之间,经营秽场之下,车转粪丸,至浊者也。久之成蠕白,如尸解仙去,其尸解时必入土。余尝掘而视之,其形似蝉。夫蝉饮露,至清者也。而蜣螂能化而为之,岂非恶浊而求为清者乎?则贪夫亦可化而为廉矣。抱朴子曰:“玄蝉洁饥,不羡蜣螂秽饱,卒能去秽忍饥,则又足嘉。”然则清者必多饥乎?故君子不以饥渴之害为心害也。
陈颖,南昌人,业进士,题汉祖庙曰:“项羽英雄犹不惧,可怜容得辟阳侯。”遂得狂疾而卒。夫醇谨者自无口过,而憸夫不但好讦人私,往往轻伐古昔,卒被人非神谴,以口灭身,孰为幽冥可欺?伤哉!
石季伦尝与长水校尉孙季舒酣宴,孙慢傲过度,季伦欲表免之。裴叔则闻而谓之曰:“季舒酒狂,四海所知,足下饮人狂药。责人正礼,不亦乖乎?”吾闻长者之言,不觉瞿然。夫以醉语细故,动相苛责,诚非旷度。饮者不自操持,率以酒失求原,大非善事。如遇偏心人,则灌夫之祸,前车可鉴。今又有人假酒佯狂,敢行欺侮,酲醒谢过,罪归曲生,则又济恶助奸,蔑德甚矣。
阳城年长不肯娶,语群弟曰:“吾与若孤茕相育,既娶则间外姓,虽其处而益疏,我所不忍。”群弟义之,亦不娶,遂兄弟同处终身。呜呼!此吾之所未解也。异姓入门,最易离间,有道者处此,亦自有法。今欲全友爱,忍废人伦,所谓因噎去食者也。贤者之过,亦能害事。抱朴子曰:“免不牝牡,腾蛇不交,不可谓贞。”此未足称也。
温大雅将改葬其祖父,筮者曰:“若葬此地,当害兄而福弟。”大雅曰:“若得家弟永康,我当含笑入地。”葬讫岁余果卒。呜呼!术者每持是说以惑人,令益疑翳。吾乡有张姓者,兄弟甚友爱,丧母卜地,一僧指曰:“近舍有佳兆,但弟不利。”弟即拜谢曰:“兄如富盛自当恤我。”葬后,季室子孙,遂至逃绝。与此相类。然则地理天道,不相统贯耶?一言偶中,百世传疑。今兄弟众多,常有数年争胜,不葬其亲者,谁与决之?
崔公儒是韩魏公夫人之弟,魏以执政日,用监司有非其人者。公儒曰:“公居陶镕之地,宜法造化为心。造化以蛇虎者害人之物,故置蛇于薮泽,置虎于山林。公今何乃置之通衢,使为民害。”呜呼!此古人所以物物为之所也。后世当轴者,率引用子弟私人,列置要地,不复问其修职与否。甚至乱政,亦所不计。其亦未以造化为心乎?吾尝三复斯言。
陆慧晓为晋熙王长史,立身清肃。僚佐造见,必起送之。或语曰:“长史贵重,不宜妄自谦屈。”陆曰:“我性恶人无礼,不陆不以礼处人。”又未尝轻士大夫。或问其故,陆曰:“贵人不可轻,而贱者乃可轻。人生何容立轻重于怀抱?”呜呼!此长者之言也。今人于坐立称谓之间,好为低昂,自为持体,往往颜色词气,变态立异,殊为可笑。吾师欧阳南野公,尝见一士夫方欢洽,忽报属吏见,即敛容厉声。公曰:“安得为此?”曰:“见属吏当如是。”公大笑曰:“此好作生人相也。”亦是涵养朱未定。
司马德操盛德绝伦,有人临蚕求簇箔,德操自弃其蚕而与之。或言凡损己赡人,谓彼急我缓,今彼此正等,何缘如此?德操曰:“人未尝求己而不与。将惭,何有以财物令人惭者?”此与微生乞醯事何异?”孔子美之。
盖微生好直,尝以佞讥孔子。孔子举乞醯以美微生,能委曲以行其德。非徒直者,后人以为贬辞,非矣。此自盛德事,何庸贬刺?与纤纤以有无为情者不同。
范孟博迁光禄勋主事时,陈仲举为光禄勋,范执公仪诣陈,陈不止之,范怀恨投板弃官而去。郭有道闻而让仲举曰:“若范孟博者,岂官以公礼格之。今成其老,就之名,得无自取不优之议?”仲举乃谢孟博。裴澥为陕府录事参军时,李洴公充观察。始至,官属谒讫,令别召裴录事,坐与之语,且云少顷有燕,便请随判官同赴。及燕,三召不至,公怒,召澥让之曰:“某忝公之官长,以素闻公名,兼朝中亲友话公美事,思接从容,故超越礼分,而约赴燕。遂累召不来,何相忽之甚也?”澥正色言曰:“中丞细思之,未知谁失,必也正名。各司其局,古人所守,其敢忘之?中丞府中,自有宾僚,某走吏也,安得同之?”洴公曰:“老夫过矣。”澥退,洴公,命驾访之,置在宾席。呜呼!君子以礼自处,亦以礼处人。礼者何?名分之谓也。孟博以公仪见,乃责人以礼外相崇,裴澥则坚自卑执,不受人分外之礼,贤者器识何别?
何思澄终日造谒,每宿豫作名纸一束,晓便命驾,朝贤无不悉狎。所在命食,有人方之娄护,思澄欣然当之。呜呼!此巧宦之一端也,人至今能之。昔范蜀公有子弟赴官乞书诣见朝贵,公不许,曰:“仕宦不可广求人知,受恩多则难为立朝。”抑何超然远览,彼肯向人庭前与槐柳并列者耶?”
法秀师尝语黄鲁直曰:“公作艳歌小词,可罢之。”鲁直曰:“空中语耳。非杀非偷,不至坐此堕恶道。”师曰:“君以邪言荡人淫心,使逾礼越禁,其罪岂止堕恶道而已?”鲁直由此不作词曲,此真可以戒矣。今人好为淫词,使歌者习之,媟亵闾里。如圣人作,当在流放之列。其有以前贤为戏,罪且无赦,岂止堕冥道而已?儒者亦复为之。法秀之言,诚为善诱。
连庶为寿春令,县有淮南王旧垒在山间,州守议取其甓为城。庶曰:“弓矢舞衣,传之百世,藏于王府,非为必可用。盖以古之物传于今,尚有典刑也。”垒因是得存。呜呼!今人好坏前贤遗像,其亦未闻此论乎?尝见仕人,因邑中碑刻,世多求者,辄令断毁。曰:“为地方去累。”非惟不知好古,其忍心甚矣。使输议,当与祖龙焚书同科可也。
苕谷谓古今人作明妃辞曲多一意,唯吕居仁独不蹈袭。其诗云:“人生在相合,不论胡与秦。但取眼前好,莫言长苦辛。君看轻薄儿,何殊胡地人?”夫诗在言志,岂贵新奇!此何指谕?呜呼!是诗也,使李陵闻之,诚中阿堵。若诵于苏子卿之侧,当咋舌自愧矣。
唐王义方为魏征所知,征欲妻以夫人之侄,王辞不取,俄而征薨,王乃取女。人问其故,曰:“初不附宰相,今感知己故也。”元移刺子敬有良马,平章政事完颜元宜索之。子敬以元宣为相,不与,后元宜罢守东京,子敬乃以此马赆行。古人用情乃若此。今人有求,率意取色受,朝有抗词,暮有隐祸,不得申臆于去住存没之时也。二相忘情得失,并足嘉尚。
向子平读《易》至损益卦,嚼然叹曰:“吾已知富不如贫,贵不如贱,但不知死何如生耳?”为子嫁娶毕,敕家事断之云:“当如我已死。”与同好禽子夏俱游五岳名山,不知所终。呜呼!今人常虚怀物外,雅慕向公曰:“嫁娶未毕,尚滞佳期。夫嫁娶何与吾事?吾人自为儿女作驵僧耳。俗缘难断,终阻遐踪。儿女催人,何能了了?终是透此关窍不得尔。”每念及此,常曰:“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圣人不仁,以万民为刍狗;父母不仁,以儿女为刍狗。”
崔彦玄清虚寡欲,以简正见称。初和士开擅朝,曲求物誉,诸公因此颇为子弟干禄。世门之胄,多处京官,彦玄二子,并为外任。弟廓之从容言曰:“拱扩幸得不凡,何为不在省府之中,清华之所,而并出外藩,有损家代。”彦玄曰:“吾立身以来,耻以一言自达。今若进儿,与身何异?”卒无所求。此真可以励俗。近世纷纷乞恩,抑何不达?
张,熙宁中,梦行入空中,闻天风海涛,声振林木。徐见海中楼阙金碧,琼琚琅佩者数十人,揖出纸请赋诗。细视笔砚,皆碧玉色。且戒之曰:“此间文章,要似隐起鸾凤,当与织女机杼分巧,过是乃人间语耳。”成一绝句云:“天风吹散赤城霞,染出连云万树花。误入醉乡迷去路,旁人应笑忘还家。”有仙人曰:“子诗佳绝,未免近凡。”观此可以知作诗之旨。夫诗贵情景稳称,作帝王家诗,不得用田间语。若赋野叟林翁,使内殿秘阁事,恐菜馅中著麟脯不得。
赵承旨孟ぽ初至京,会诏集百官于刑部议法,众欲计至元钞二贯赃满者死。承旨抗言其非,曰:“始造钞时以银为本,虚实相权。今二十年间,轻重相去至数十倍,故改中统为至元。又二十年后,至元必复如中统。使民计钞抵法,疑于太重。古者以米绢民生所须,谓之二实,银钱与二物相权谓二虚,四者为直,虽升降有时,终不大相远也。以绢计赃,最为适中。况钞乃宋时所创,施于边郡,金人袭而用之,皆出于不得已。乃欲以此断人死命,似不足深取也。”卒夺众议。又论王虎臣不宜往按总管赵全及谕奉御彻里论桑哥丞相之恶,吾常伟之。曰:“承旨立朝大节,总总可称。乃独称其字画,何也?”史官杨载亦称孟ぽ之才,为书画所掩。知其书画者,不知其文章;知其文章者,不知其经济之学。乃知多技累人也。故法秀师亦尝让李伯时,为士大夫而以画名。行已可耻。又作马,忍为之耶?伯时恚曰:“作马无乃例能荡人心堕恶道乎?”师曰:“公业已习此,则日久思其情状,求为神骏,系念不忘。一日眼光落地,必入台胎无疑,非恶道而何?”伯时大惊,不觉身去坐榻。曰:“今当何以洗此过?”师曰:“但当画大士像。”伯时遂画此像,妙绝天下。夫以冥道相诱,虽非至论,谓士夫作画,行已可耻,亦名言也。学者当知所重,毋托辞于游艺焉。
虞伯生与元明善,俱以文章著,二人相得甚欢,至京师乃复不相下。董士选自中台行省江浙,二人送至都门。士选曰:“伯生以教道为职,当早还。复初宜更送我。”伯生还,明善送至二十里外,士选下马入邸舍中,为席酌酒同饮,举酒属明善曰:“士选以功臣子出入台省,无补国家,惟求得佳士数人,为朝廷用。如复初与伯生,他日必皆光显,然恐不免为人构间。复初中原人,仕必当道。伯生南人,将为复初摧折。今为我饮此酒,慎勿如是。”明善受卮酒,跪而嚼之,起立言曰:“请公再赐一卮,明善终身不敢忘公言。”乃再饮而别。呜呼!古人爱才,曲为保护若此。今朝中有一人以此为心,则善类全矣。
吕子义往省一友人,嫌其设酒食,怀干粝而往。主人盛为供馔,子义出怀中干粝,求一杯冷水食之。此古今人所共高者,但置主人何地?如不可共食,则不当往省。因思王江州欲识陶渊明,不能致。渊明尝往庐山,王令渊明故人庞通之赍酒具于半道栗里要之。渊明有脚疾,使一门生二儿举篮舆。既至,欣然便共饮酌,俄顷王至,亦无忤也。终是胸中洒练。
富郑公为枢密使,英宗初即位,赐大臣永昭陵遗留器物。已拜赐,又例外独赐郑公如干。郑公力辞,东朝遣小黄门谕公,此微物,不足辞。虽家人亦以为不害大体,屡辞恐违中旨。公曰:“此固微物,要是例外也。大臣例外受赐不辞,若人主例外作事,何以止之?”竟辞不受,此王魏公所以有美珠之憾也。
魏文帝为五官中郎将时,天下向慕,宾客如云。邴根矩独守道持常,若非公事,自不妄举动。曹公微使人从容问之,邴答曰:“吾闻国危不事冢宰,君老不奉世子,此典制也。”曹公深重其言。德宗令王叔文直东宫,太子欲言宫市之弊,人皆赞美,叔文独无言。罢坐,太子谓叔文曰:“君何独无言?”叔文曰:“太子视膳问安外,不合辄预他事。陛下在位岁久,如小人杂间,谓殿下收取人心,则安能自解?”太子闻之曰:“苟无先生,安得闻此言?”观此二事,则知所以安储君,全臣节矣。昔王勃在沛王府时,诸王方共斗鸡,勃戏为沛王檄英王鸡。高宗见之大怒曰:“此殆交构之渐,即日窜勃,轻动若此,岂不悲哉!”
御史台有阍吏,隶台中四十余年,善评其优劣。每以所执之梃,待中丞之贤否,中丞贤则横其梃,否则直其梃。此语喧于缙绅。凡为中丞者,唯恐者梃之直也。范讽为中丞,闻望其峻。一日视事次,阍吏忽直其梃。范大惊,立召问曰:“尔梃忽直,岂觊我之失耶?”吏初讳之,苦问,乃言曰:“昨见中丞召客,亲谕庖人造食,指挥数四。庖人去,复丁宁之。大凡役使者,受以法而观其成,苟不如法,有常刑矣。何事喋喋?若使中丞宰天下,不止一庖人之任,皆欲知此喋喋,不亦劳而可厌乎?某心鄙之,不知其梃之直也。”范大笑惭谢。此言似觉知大体者。尝见达官分置下人,语多不详,及其失误加责,亦已后时。大都与庸人言,不得不多,与君子言,不得不简,自有详略耳。昔张茂先问孔明言教何碎?李密曰:“昔舜禹皋陶相与语,故得简大温诰。与凡人语宜碎,孔明与言者无己敌,言教是以碎耳。”茂先大善其对,此真得君子之心。若直梃者,所谓下人强作解事者。
裴晋公不信术数,每语人曰:“鸡猪鱼蒜,逢箸则吃。生老病死,时至则行。”《诗》曰:“民之质矣,曰用饮食,不识不知,顺帝之则,此之谓也。”今人慕仙悦佛,妄念盈腔,乃欲变食,便可永算,可谓不知顺天者矣。然清心寡欲,节食颐贞,亦是美事,但不可有妄心耳。
晋朱伺有武勇,江夏太守杨珉问将军击贼,何以多胜?伺曰:“两敌相对,惟当忍之。我能忍,是以胜。”夫两军相向,勇者先登,今不贵勇而贵忍,此真一字千金,兵法也。”尝问教师曰:“两人相斗,胜负未分,能先决乎?”曰:“后动者胜,盖已见形故耳。”是以君子贵养气。老子曰:“君子知天下之不可先也,而后之,以此。”
庆历中,余靖欧阳修蔡襄王素在台中,力引石介为谏官,执政亦欲从其请。时范文正为参政,语同列曰:“石介刚正,天下所闻,然性亦好异。若使为谏官,必以难行之事,责人主以必行。少拂其意,则引裾折槛,叩头流血,无不为矣。主上虽富有春秋,然无失德,朝廷政事,亦自修举,安用如此?”人服其言。后温公欲用张无尽,尝问东坡,坡云:“犊子虽俊可喜,终败人事,不如求负重有力,而驯良服辕者。使妥行于八达之衢,为不误人也。”温公遂止。观此,可见志刚气锐,终非远到。东坡以气节自负,乃为此言,亦是作刽子斩人后,渐有觉悟耳。
宋帝尝问丈夫冠妇人髻,皆高大,何耶?令狐德对曰:“冠髻在首,君之象也。晋之将亡,君弱臣强,故江左士女,衣小而裳大。宋武帝受命,君德尊严,衣裳随亦变改。此近事验也。”由是观之,服之不衷,所关甚重,君子必不随时变迁,以媚时好。重服所以重吾身也。
兽之中,闻獬豸触邪,又有名牛形狗声者食禽兽。逢忠信之人,则啮而食;逢奸邪之人,则捕禽兽以饷之。邪正不同,兽类且然。世固有崇显奸回,屏黜善良者,亦其秉懿好德之心,得于天者自少耶?噫!
魏元忠上封事曰:“汉拜韩信,举军惊笑。蜀用魏延,群臣觖望。此富贵者易为善,贫贱者难为功也。故阴阳不和,拔士为相,蛮貊不庭,擢校为将。”予尝谓选将求材,无论卒伍,擢校之言,足为至论。夫世禄损智,纨生愚,专属将门,往往失士。今募兵乃取之民间,而论将多拘于世类,此偾师所以成风,而军威由之不振,主国是者当有远鉴。
昔仲长统著《昌言》,人皆谓详观时蠹,成昭政术。其《损益篇》有曰:“彼君子居位,为士民之长,固宜重肉累帛,朱轮四马。今反谓薄屋者为高,藿食者为清。既失天地之性,又开虚伪之名,使小智居大位,庶绩不咸熙,未必不由此也。得拘洁而失才能,非立功之实也。以廉举而以贪去,非士君子之志也。夫选用必取善士,富者少而贫者多,禄不足以供养,安能不少营私门乎?从而罪之,是设机置阱,以待天下之君子也。”噫!以是为言,是导贪长欲,顾足以厉人臣之节乎?今闻有道之士,亦曰居乡则一介不取,柄用则挥金不顾,人皆以为通,似亦非中正之论也。
●卷二
昔白乐天素善李绅而不入德裕之党,素善牛僧孺、杨虞卿而不入宗闵之党,素善刘禺锡而不入亻丕文之党。尝赋有木八章,其弱柳樱桃枳橘杜梨野葛水柽凌霄,以讽在位与附丽权势者。其八章则曰有木名丹桂云云,则托以自谓。若然,其真可以群矣。
郄超少卓荦,父好聚敛,积钱数千万,尝开库任超所取。超性好施,一日中散与亲故都尽。若超可谓能掩父之过者矣。尝闻吕泾野以少宗伯归,其子向家僮索求宦资,无有,遂致笞责。泾野觉,竟闻于官,治其罪。夫以泾野为父,乃有是子。以郄为父,乃得郄超。然则鸾宁有种乎?子之才不才,信有命矣。
褚彦宣少秉高节,常非从兄彦回身事二代,闻彦回拜司徒,叹曰:“彦回少立名行,不意披猖至此。门户不幸,乃复有今日之拜。使彦回作中书郎而死,不当是一名士耶?名德不昌,遂令有期颐之寿。”呜呼!人之所至难得者寿,而彦回反为多寿所累。此孔子所以责原壤也。昔箕子论五福,亦必以好德为言。好德非福,乃所以致福者尔。人而无德,虽亲如兄弟,而反望其促。虽圣友如孔子,而亦恶其不死,然后知夭死不足惜,而死有余责,然后足悲耳。
唐待制先与丁晋公为友,后居水柜街,宅正相对。丁将有弼谐之命,唐迁居州北。或问其故,唐曰:“谓之入则大拜,数与往还,事涉依附。经旬不见,情必猜疑,故避之耳。”后晋公南迁,唐曰:“丁之才术李赞皇之流,动多静少,任智而鲜仁,可以佐三事,但不可冢百官耳。”呜呼!此不惟有知人之明,亦且得避嫌之道,可谓善处友者取以为法。
戴叔鸾少便诞节,居母丧时,兄伯鸾居庐啜粥,非礼不行。叔鸾食肉饮酒,哀至乃哭,而二人俱有毁容。或以问叔鸾,“子之居丧,礼乎?”叔鸾曰:“礼所以制情佚,情苟不佚,何礼之论?夫食旨不甘,故致毁容之实。若味不存口,食之可也。论者不能夺。”呜呼!此情实之论也。今人哀不足而礼有余。词甚戚而貌益腴,视此愧矣。但情既不佚,又能中礼,食既不甘,并能变食,始为善道。叔鸾此举,要亦矫世者,非自以为当也。
武侯将军田仁会诬奏侍御史张仁,高宗临问,仁惶惧失次。韦仁约历阶进曰:“臣与连曹,颇知事由。仁懦不能自理,若仁会眩惑圣听,致仁非常之罪,则臣事陛下不尽,臣之恨也。请专对其状。”词辩纵横,音旨朗畅,高宗深纳之。乃释仁。夫代人辨对,非素致为时所重者不能,而高宗雅能容之,君德恢然大矣。今人虽有密友,稍蒙外议,恒恐余波相及。即推而远之,能代直于当事者之前尚少,况以君父临之乎?然仁一遭诬奏,便惶惧失次,亦非雅度。尝见吏郎林东城、许石城二公,为台官所论,例应奏辨。林恚郁,不能作一词。许既自陈,又复为林公代作,朝士以是观二公器度。
蒋公琰在大司马府,东曹掾杨戏素性简略,公琰与语,不时答应。或构戏于公琰曰:“公与戏语而不见应,其慢上殊甚。”公琰曰:“人心不同,各如其面。面从后言,古人所戒也。文然欲赞吾是耶?则非其本心。欲反吾言,则显吾之非,是以默然。是文然之快也,乃更以为慢耶?”呜呼!当国者必有如此度,然后可与言天下事,否则从风靡矣。后人未及拜官,先学作诺,时事可知已。
潘孟杨在德宗朝为翰林学士,恩渥极异。有一京尹伺候累日不得见,乃遗阍者三百缣,刘夫人知之,谓潘曰:“岂有为人臣,使京尹愿一见,遗奴三百匹缣?其危可知。”遽劝潘避位。夫遗缣求见,其人足鄙,而其权势能使人以一见为重。夫岂无?自今士夫欲倚权门,先交欢僮仆,甚至投刺称号,卒以此败。皆用权者炫赫之过也。善乎胡存斋参政,能折节下士,南北士大夫,有经其地,无不愿见者。每患阍人不为通。是日苟不出,即悬一牌于门曰胡存斋在家。呜呼!开门延贤,犹恐贤者不至,岂有拒贤者于门庭之外乎?可以鉴矣。
韦斌谪靳春时,李邺侯以处士放逐。中夜同宴,屡闻鸱音,韦流涕。邺侯曰:“此声,人以为恶。苟以好音听之,则无足悲。”请饮酒不闻音者浮以大白,坐客皆企其声,终夕不厌。夫自有声,无与人事,而人苦忌之,抑何不达?昔有牝鸡夜鸣,主人烹之。明日怀忧以问伊川先生,先生曰:“彼妄鸣,自合烹耳。于人何与?然其家亦无他。尝闻道家言人姓名,具在阴司。欲学道,须变姓名,远游四方,庶可逃避。”此亦掩耳避者也。
卫兹弱冠,与同郡巷文生同称盛德。郭林宗与二人俱到市,卫子许买物,随价酬直,文生讠此诃,减价乃取。林宗曰:“子许少欲,文生多情。此二人,非徒兄弟,乃父子也。”后文生以秽货见捐,子许以烈节致誉。予于服饰器用之类,率不能辨,往往托之于人,一售即止,不复相疑。见士友中,必手自揣量验估,偿不相值,数反不已。尝侧厌其多事,及其既用之后,予物先弊,乃叹为人所欺。今见子许,亦足自解。
孔恂及齐王修识刘元海必乱,许劭知曹操为乱世之奸雄,潘纟舀知王敦必反,王衍识石勒将为天下患,汉高知吴王濞必乱东南,王叔文知刘辟必乱蜀,张九龄识安禄山必乱,吕诲知王安石必误天下,陈识蔡京为国家贼。天下之大蜮,数公不知从何而知,真为先见。
今内府财物,未进十库,先户、工二司主政验之,然后从西安门入。又特敕台谏各一人,同内臣验收。其法非不甚密,近内臣用事,专论常例,不复辨其物之美恶,虽台谏亦不能主持。以致百姓交纳倍费,又不足以供国家之用。虽府库充盈,实皆朽滥,所谓官民俱困也。尝见唐开元初,杨崇礼为太府少卿,虽钱帛充牣,丈尺间皆躬自省阅。时议以为前后为太府,无与为比,擢拜太府卿。时太平且久,御府财物山积,以为经杨卿者无不精好,辄为怅然。感念弊政,何时可已?
明帝末年,颇多忌讳,因之犯忤致戮者十有七八。僧瑾每以匡谏,恩礼遂薄。时周颙入侍帷幄,瑾谓颙曰:“陛下比日所行殊非。俗事讽谏,无所复益,妙理深谈,弥为赊缓。唯三世苦报,最切近情。檀越傥因机候正当,陈此而已。”颙乃习读法句、贤愚二经,每见谈说,辄以为言。帝惊曰:“报应真当如此,亦宁可不畏。”因此犯忤之徒,屡被全宥。夫谄佛阿上,固非直道。因事启纳,多所解悟,亦不失其为忠。张文隐公尝欲诠释《道德经》,删《正道藏》诸书,定为一说以献,竟不获就,赍志而没。惜哉!
昔陆羽著《茶经》,常伯熊复广煮茶之功。李季卿宣谕江西,知伯熊善煮茶,召伯熊执器,季卿为再举杯。至江南,有荐羽者,召之。羽衣野服,挈具入,季卿不为礼。羽愧,更著《毁茶论》。至宋蔡君谟著《茶录》,造大小龙团,欧公闻而叹曰:“君谟士人,奚至作此?作俑者可罪。”夫饮食,细事也,君子处世,岂不能随时表见?乃于茶铛水瓮中立名,其于激顽起廉,风猷劣矣。学者犹称雅致,反让季卿。吾谓季卿能赈水厄,功亦不小。
舒州医人李惟熙善论物理,云菱芡皆水物,菱寒而芡暖。菱开花背日,芡开花向日故也。今仕人以近侍为热官,以外臣为冷官,亦以去日有远近与?
河间王次子晦私第有楼,下临酒肆,其人尝候晦言曰:“微贱之人,虽礼所不及。然家长幼不欲外人窥之,家迫明公之楼,出入非便,请从此辞。”晦即日毁其楼。吾尝游江南,见一士人,忌邻家高第,乃计向背造宅舍,使楼脊直犯其门,以相厌害。夫古人不欲临高窥人,况肯损人自利耶?风俗薄恶甚矣。
杨城召为谏议大夫,见诸谏官纷纭言事,细碎无不闻达,天子厌苦之。城方与二弟痛饮,人莫窥其涯际。有谒城者,城引之与坐,辄强以酒。客辞,城辄自饮。客不得已,乃与城酬酢。或客先醉卧于席上,或城先醉卧客怀中,竟不听客语,呜呼!此韩公诤臣之论所由作也。夫言官贵知治体,或人言其细,我举其巨,人或多言,我独无言。鹤立鸡埘羽仪自在,乃以酒自乱,岂君子安身之术耶?后韩熙载在南唐,多置女仆,昼夜歌舞,客至杂坐。熙载语僧德明云:“吾为此行,正欲避国家人相之命。”僧问何故避之,曰:“中原常虎视于此,一旦真主出,江南弃甲不暇,吾不能为千古笑端。”噫!相命可逃,乱世易避,达人玄识,嘉遁有途,岂网罗真能弥空,而黄鹄无由举耶?此皆以刘院为宗,佯狂避世,君子中庸,殆不如此。
人之所以贵长年者,岂无谓哉?以父子兄弟,日相保聚;亲戚朋友,日相呼乐而贪生。乃欲一旦灭情去性,超然仙境,纵能得道,以风为驭,以云为车,以时为月,以日为年,以琳琅为宫,以珠玉为食。五伦尽去,四大以解,亦何益乎?昔老子有云:“大块劳我以生,佚我以死。夫以死为佚,正谓耳目不交,心志无虑。复还大化,冥然忘形,若犹强留人世,浪寄乾坤,时异世殊,亦自感怆。便使颓然忘念,而生人之理,荡然俱失。既不能经纶宇宙,又不能兴乱持危。虽神气常生,亦与鬼物无异。”吾尝谓仙者有形之鬼,日中可见。鬼者无形之仙,幽暗乃出。况四大强合,终难久存。而世人纷纷,遐想举,反致揠苗丧生,求延得促,觉也晚矣。昔范忠宣公云:“人或相勉以摄生之理,不知人非久在世之物。假如丁令威千岁化鹤归乡,见城郭人民皆非,独存亦何足乐与?”吾心豁然相契,乃益信其灼灼耳。
今之学者,得一把茅覆顶,便非朱攻陆,毁道骂佛,实阴藉其意,而阳乙其文。标置门户,争为一祖。细求其实,无甚发明,毕竟何所裨益?昔唐文宗喜经术,宰相李石因言施士匈《春秋》可读。帝曰:“朕尝见之,穿凿之学,徒为异同。学者如浚井,得美泉而已,何必劳苦旁求,然后为得。”美泉之言,有味哉!殊可深绎。
唐文宗尝谓左右曰:“若不甲夜视事,乙夜观书,何以为人君?”此言当为帝王法。此所以奸宦相戒,毋令帝王读书,见前古治乱兴亡之迹,亦是仿此。
王介甫、吕晦叔同为馆职,当时馆中皆名士,每评论古今人物治丧,众人之论,必于于介甫。介甫之论,又为晦叔止。能止人言,必识见过人始得。介甫偏执一生,独心服晦叔。急于引用,后论新法不合,乃叹晦叔有共工兜之奸,不知平日心服者何?可见知人不明。一日诸士论刘向言天下事,反复不休,或以为知忠义,或以为不达时变,未决。介甫来,众问之,曰:“刘向强聒人耳。”众意未满,晦叔来,又问之,则对曰:“同姓之卿与?”众乃服。观此,则知止人言不易也,而二公深浅见矣。
孙权谓吕蒙蒋钦曰:“宜学问,自开益。”蒙曰:“军中多务,不及读书。”权曰:“孤岂用卿治经为博士耶?但今涉猎见往事耳?”蒙始就学,所览见,旧儒弗及。夫将以智为上,将不知学,则智无由生,虽勇力过人,仅百夫之敌耳。今人论将,不知出此。昔楚子及诸侯围宋,宋公孙固如晋告急,于是乎搜于被庐,作三军,谋元帅。赵衰曰:“可,臣亟闻其言矣。说礼乐而敦诗书。诗书,义之府也。礼乐,德之则也。德义,利之本也。君其试之。”乃使将中军,卒退楚师。由是观之,将可不知学哉!今之将者一字不识,徒以弓马为事,亦何当于折冲。稍能谈说前事,则又赵括者流。此武事所以不竞也。噫!
司马文正公云:“登山有道,徐行则不困,措足于实地则不危”。此游山诀也,不但可以登高,予且用以涉世。
黄巢作乱,帝遣田令孜击之,亲饯章信门,赍遗丰优。然卫兵皆长安高资,世藉两军得廪赐,侈服怒马,以诧权豪。初不知战,闻选皆哀哭,阴出资雇贩以备行阵,不能持兵,观者寒栗。今团营兵大率类此。前庚戌之变,参将陈灿领兵三千,防守陵寝。迨贼忽至,止四五十骑,兵皆跪迎瞑目,令解甲先献,引颈受刃。后灿坐以失律,余兵例犹给赏。禁兵不足用,自古然矣。
祖士言深好弈棋,王处叔谓之曰:“禹惜寸阴,不闻数棋。”祖云:“聊用忘忧耳。”处叔曰:“古人遭时,则以功达其道。不遇,则以言达其才。故否泰不穷也。今晋未有书,而天下倾覆,旧事荡灭。君少长王都,游宦四方,华夷成败,皆在耳目,何不记述?使有裁成。昔应仲远作《风俗通》,崔子真作《政论》蔡伯喈作《劝学篇》,史游作《急就章》,犹行于世,便为没而不朽。当其同时,人岂少哉!而皆无闻,由无述作也。故君子疾没世而名不称,况国史明乎得失之迹,何必博弈而后忘忧哉!”祖喟然叹曰:“非不悦子之道,力不足也。”呜呼!吾尝有感于兹言。今悠悠之徒,一登仕籍,即傲然自足。谓簿书奔走,可以长守禄位,不复事诗书矣。又有好诞任达,率以游燕为欢,见人著作,转相嗤笑曰:“为人办覆瓿者,动以萧雍州恭为言。”恭见梁元帝居藩,动心著述,厄酒未尝妄进。每语人曰:“下官历观人世,多有不好欢乐,乃仰眠床上,看屋梁而著书。千秋万岁,谁传此者?劳神苦思,竟不成名,岂如临清风,对朗月,登山涉水,肆意酣歌?夫未能闻道,辄自著述求名,诚为可笑。”然与潦倒杯酒,沈惑揪枰,浪度一生者,亦自有间。昔李琰之每休假之暇,恒闭门读书,不交人事。常语人曰:“吾所以好读书,不求身后之名,但异见异闻,心之所愿。是以孜孜搜讨,欲罢不能,岂为声名劳七尺也?此乃天性,非为力强。”嗟夫!吾尝云“得书能遂生前乐,好学非干身后名。”每诵琰之此语,不觉神鬯。同心之言,何可多得?
二王是韩持国婿,一日访苏端明,端明因问讯持国。王曰:“公自致政来,尤好为欢。尝谓身已癃老,且以乐声自娱。不尔,无以度日。”东坡曰:“残年正不应尔,愿为某传一语于持国。”顷有一老人,未尝参禅,而雅合禅理,死生之际,极为了然。一日置酒大会,酒阑语众曰:“老人即今且去。”因摄衣正坐,奄奄欲逝。诸子惶□遽呼号曰:“大人今日乃与世诀,愿留一言为教。”老人曰:“本欲无言,今为汝恳,只且第一五更起。”诸子未喻。老人曰:“惟五更可以干当自家事。”诸子曰:“家中幸丰,何用早起?举家诸事,皆是自家,岂有分别?”老人曰:“所谓自家事,是死时将得去者。吾平时治生,今日就化,可将何者去?”诸子颇悟。今持国自谓残年,请二君言与持国,但言某请持国干当自家事,与其劳心声酒,不若为可以死时将去者计也。夫以暮年耽于声乐,固为过计,而坡老善诱其说止此,岂无有别说更可怡老者乎?然亦可为吾辈小歇肩方也。
武三思妓素娥,有殊色,狄梁公请出之,忽失所在。于堂奥中闻兰麝芬馥,附耳而听,即素娥语曰:“某花月之妖。帝遣奉公言笑。梁公,时之正人,不敢见。”邪不干正,于此可见。
向雄经事钟会,会诛后,雄收敛营葬。晋文王召雄责之曰:“往者王经之死,卿哭于东市,我不问也。今钟会作逆,又辄收葬,若复相容,如王法何?”雄对曰:“昔先王掩骼埋,仁流枯骨,当时岂先卜其功罪?今王诛既加,于法已备,雄感义收葬,教亦无阙。法立于上,教宏于下,何必使雄违生背死,以立于时?殿下雠枯骨,以为将来仁贤之资乎?”晋王称善。后柳仲逞先为牛奇章辟客,后李卫公知其无私,奏为京尹。仲逞谢曰“自言不期太尉恩奖及此,仰报盛德,敢不如奇章公门馆。”卫公不以为嫌。仲郢常感卫公之知。大中朝,李氏无禄仕者,仲郢领盐铁,特取卫公兄子从质为推官,知苏州院,令以禄利瞻南宅。时令狐为宰相,不悦。仲郢与书曰:“任安不去,尝自愧于昔人。吴咏自裁,亦何施于今日?李太尉受责既久,其家已空,遂绝丞尝,诚深痛恻。”深叹美,即与从质正员官。夫二贤之言,不惟理即顺正,而辞亦畅达,能使怒者忘怨。抑其厚谊高致,自能感悟。世人虽有恩奸,傥遇嫌忌,远自逊避,背德忘交,亦所不惜。用情之薄,遂至于此。存此二事,以敦世风。
庞相判太原日,司马温公适ヘ并州。一日,彼檄巡边,温公因便宜命诸将筑堡于穷鄙而不以闻。后为西羌所败,杀一副将,朝廷深讶庞公擅兴,诘责不已。庞公既素重温公,略弗自言。久之,遂落使相,以观文殿学士罢归,庞公益默不一语,温公用是得免。夫以身庇人,尤人所难。昔闻石塘公为大司寇时,尝与三法司会题,适廷尉后奏,上怒,降首事者一级。时公已兼宫保,腰玉矣,乃削兼官,僚属劝公自明,公不辨曰:“尚书犹在也。”后任冢宰一考,复赐玉。人皆服其雅量,见前辈风流,令人羡慕无已,然温公轻举,亦自可戒。
王令明兄鉴颇好娶敛,广营田业,令明意甚不同。尝谓鉴曰:“尊何用田为?”鉴曰:“无由何由得食?”令明曰:“亦复何须得食?”昔王思寂旧野在钟山,有田八十余顷,与族及故旧共佃之。常语人曰:“我不如郑公业有田四百顷,而食常不周,以此为愧。若有田能如此作用,亦自不恶,但以聚敛营之,诚无用田为。”
范忠宣既薨,朝廷赐碑额曰“世济忠直”。时唐君益知颍昌,为表其居曰“忠直坊”。正平语尹益:“荷公厚意,但上命揭于墓隧,假宠于范氏。若施之康庄,以为往来之观,非朝廷意也。”君益言:“此州郡之事,于君家无与。”正平曰:“先人功名,何待此而显?且十室之邑,必有忠信,流俗所尚,识者所止。异时不独吾家为人嗤诮,公亦宁逃于指议?故敢以力请。”时李端叔官于许,语君益曰:“顷胡文恭知苏州时,蒋希鲁致政归,文恭尝学于蒋,乃表其第为‘难老坊。’蒋公见之不乐,曰:‘此俚俗歆艳,内不足而假之人以为夸者,非所望于故人也。’时营缮已毕,文恭因其尝获芝草,遂更为‘灵芝坊’。文恭退而语人曰:‘识必因德而后达,蒋公之识如此,非吾所及也。’”君益闻端叔言,遂撤范氏之坊。呜呼!昔人识度乃尔。今率假重于人,得有司片板数字,悬之宅里,以相夸耀甚有乞建求助,上以此为惠,下以此为恩,一时成风,恬不之愧,亦见世变。
凡新羊入群,为群羊所触,不相亲附,火烧其尾则定。夫羊,义兽也,见虎不避,群斗争死,乃触新附者何耶?不轻合耳。惟不轻合,故能相许以死。此所以有道者不轻定交,一与之交后,死生患难,不相背弃,故不得不难其始。
王克敬尝为两浙盐运使,温州逮盐犯,以一妇人至,克敬大怒曰:“岂有逮妇人行千里外,与吏卒杂处,污教甚矣。自今毋得逮妇人。建议著为令,今法司中鞫狱,每事必□有一二妇人,启衅证佐皆由此等。常见男子易屈,妇人足智难理,京师四方之极,乃尔溷乱,竟莫能革,何由兴化?外郡以逮妇为最辱,往往构讼连年不解,亦司理者无复以克敬为心耳。”
卢思道聪明俊辨,年十六,中山刘松为人作碑,以示思道。思道读之,多所不解,乃感激读书,师事刑子才。后复为文示松,松不能甚解,乃喟然叹曰:“学之有益,岂徒然哉?”因就魏收求异,书数年才学兼著。以此知士不可一日不学。若更知所以学,不但善变素丝,天地造化在我矣。
向玄季有义学才能,立身方雅,与袁太尉、徐司空,颜扬州并相友善。后扬州贵势当朝,玄季犹以素情自负,不相推下。范伯玉戒之曰:“名位不同,礼有异数,卿何得作曩时意耶?”玄季曰:“我与士逊心期久矣,岂可一旦以势利处之?”噫!交道甚难,在士逊则当忘势,在玄季犹当异礼,非曰曲徇,所以全交尔。
明皇友悌,古无有者,尝以书赐弟宪等。魏文帝诗曰:“西山亦何高,高高殊无极。上有两仙童,不饮亦不食。赐我一丸药,光耀有五色。服之四五日,身轻生羽翼。”朕每言服药而生羽翼,宁如兄弟天生之羽翼乎?陈思王之才足以经国,诏止朝谒,卒使优郁。魏祚未终,司马氏夺之,岂神效丸耶?呜呼!吾每读天生羽翼之言,不觉怆然动念。尝见家人翁止生一子,念其孤立,每以为忧。及连举数子则喜,以群枝相附,飙风不惊。及其长大,各立门户,则互相雠隙,反结外姓,以为强辅。恐其室人,是自翦其羽翼,而假人为重者,卒生祸乱。而昔之强辅,终非一体,亦皆散弃。始知友生不如兄弟,嗟无及矣。
●卷三
读书贵神散。昔支道林谈,善标宗会,而章句或有所遗时为守文者所陋。谢安闻而善之,曰:“此乃九方之相马,略其玄黄,取其骏逸,善学者顾不以记诵为能也。”故谢显道诵史不遗一字。程子以为玩物丧志,亦是此意。
昔戴安道就范宣学,视范所为,范读书亦读书,范钞书亦钞书。唯独好画,范以为无用,不宜劳思于此。戴乃书《南都赋图》,范看毕咨嗟,甚以为有益,始重画,谓看画有益于读书。吾所未解。
刘献之博观众籍,人有从之学者,辄曰:“人之立身,虽百行殊涂,准以四科。要惟德行为首,子若能入孝出悌,忠信仁让,不待出户,天下自知。傥不能然,虽复多闻博识,不过为士龙乞雨,眩惑将来。其于立身之道何益乎?”由是学者高其行义,不敢造门。今见博学之士,以才华耀世,群竞尚之,因是骄纵,竟以恶终。则昔之强记多识,适以助过遂非。虽不足以欺目前,而后世诵其言,或有想见其为人者,又殊可深罪。
刘尹郡为政清整,门无杂宾。时百姓好讼官长,诸郡往往为相举正。刘曰:“夫居下讪上,此弊道也,古之善政,司契而已,岂不以敦本正源,镇静末流乎?君虽不君,下安可以失礼?若此风不革,百姓将往而不反。”遂寝不问。夫官多不法,若置而不问,则留民害。若因讼言以去长吏,则来者不振。尝与一当道言曰:“宜却民言而以他事去之,则法行而堤不裂,始为政体。然又有因是而大与民雠者,可胜叹论。”
王粲好驴鸣,将葬,文帝临其丧,顾语同游曰:“王好驴鸣,可各作一声送之。”赴客各一作驴鸣。噫!此可为令乎?驴鸣本无可悦耳。王好孙子荆驴鸣,张南渠亦好驴鸣,亦何咄咄异人?戴叔鸾母好驴鸣,叔鸾每作驴鸣以悦之。夫子以是悦母,友以是悦朋,君以是悦臣,皆不可晓。
王汝南少无婚,自求郝普女,父昶以其痴,会无处,任其意,便许之。既婚,果有令姿淑德,生东海,遂为王氏母仪。或问汝南,何以知之?曰:“尝见井上取水,举动容止不失常。未尝忤观,以此知之。”呜呼!今人不知择妇,惟重世系,岂知鸾凤宁有种乎?王公超识至此,其英才挺生,不独有女德云。
《孔氏志怪》曰:“卢充者,范阳人。家西三十里,有崔少府墓。充先冬至一日出家西猎,见一獐,举弓而射,即中之。獐倒而复起,充逐之,不觉远,忽见一里门如府舍,门中一铃下有唱家前,充问此何府也?”答曰:“少府府也。”充曰:“我衣恶,丹阝得见贵人?”即有人提补新衣迎之。充著尽可体,便进见少府,展姓名,洒炙数行。崔曰:“近得尊府君书,为君索小女婚,故相延耳。”即举书示充。充父亡时虽小,然已见父手迹,便戏叹无辞。崔即敕内令女郎庄严,使充就东廊。充至,妇已下车,立席头,其拜,为三日毕,还见崔。崔曰:“君可归矣。女有娠相,生男当以相还,生女当留自养。”敕外严车送客。崔送至门,执手零涕,离别之感,无异生人。复致衣一袭,被褥一副,充便上车,去如电逝,须臾至家。家人相见,悲喜推问,知崔是亡人,而入其墓,追忆懊惋。居四年,三月三日临水戏,忽见一犊车,乍浮乍没,既上岸,充往开车后户,见崔氏女与三岁男儿共载,充见之欣然,欲捉其手,女举手指后车曰:“府君见人,即见少府。”充往问讯,女抱儿还充,又与金碗别,并赠诗曰:“煌煌灵芝质,光丽何猗猗?华艳当时显,嘉异表神奇。含英未及秀,中夏罹霜萎。荣曜长幽灭,世路永无施。不悟阴阳运,哲人忽来仪。会浅离别速,皆由灵与祗。何以赠余亲?金碗可颐儿。爱恩从此别,断绝伤肝脾。”充取儿碗及诗,忽不见二车处。将儿还,四坐谓是鬼魅,佥遥唾之。形如故,问儿谁是汝父,儿径就充怀。众初怪恶,传省其诗,慨然叹死生之玄通也。充诣市卖碗,高举其价,不欲速售,冀有识者,欻有一老婢问充得碗之由,还报其大家,即女姨也。遣视之,果是。谓曰:“我姨姊崔少府女,未嫁而亡。家亲痛之,赠一金碗著棺中,今视卿碗甚似,得碗本末,可得闻不?”充以事对,即诣充家迎儿。儿有崔氏状,又似充貌。姨曰:“我舅甥三月末间产,父曰春B12温也,愿永强也。”即字温休,温休盖幽婚也,其兆先彰矣。儿遂成为令器,历数郡二千石,皆著绩。其后生植,为汉尚书。植子毓,为魏司空,冠盖相承至今也。余尝闻高太史谈,河南有一鬼户,甚奇,窃疑其说。今读孔氏传,若相符云。河南村中有一妇,负娠以疾逝,后二年,其夫至一酒肆,见架上布被,目属久之,盖其妇敛时物也。问曰:“此物奚至?”酒保曰:“有一妇人时以市饼。”曰:“此妇何在?”曰:“薄暮当至。”因窃视之。至夕,其妇果至,怀数饼而去,乃踪迹之,及墓遂隐。次日告亲友,发冢开棺,见尸如故,有一儿坐其旁,举而视之,笑语俱人。因扌归,后成立,生数子,今将四五十丁,乡人称为鬼户。由此观之,宇宙间何所不有,但人不及见耳。
五色,尾有毛,如船柁,小于鸭,性食短狐,在山泽中,无复毒气。故□赋云:“寻邪而逐害。”此鸟盖溪中之敕邪逐害者,故取以为服。陈昭裕《建州图经》曰:“溪于水渚宿,先少,若有敕令然。又其浮游,雄者左,雌者右,群伍皆有式度。”今科中皆服,而揖独尚左,或取义于此。
李文靖所居陋巷,厅事无重门,颓垣败壁,不以屑意。堂前药阑坏,夫人戒守舍者勿葺以试公,公经月终不言。夫人以语公,公笑谓其弟曰:“岂可以此动吾一念哉!”而韩魏公所至,辄起宫室,务求广大庄丽,人亦未尝以是短之。可觇二公所存不同,故规模亦别。
余友汪子苦性急,栉发不顺,即拔发。蒙巾偶引他发,即裂其巾。诸事称是。余尝笑曰:“人七情互用,安得独行多怒?人皆忧其达日何以居位。”余日政尔不达,后果以贫卒。一日读中兴书,见王述性急,尝食鸡子,以箸刺之,不得,便大怒,举以掷地。鸡子于地圆转未止,仍以屐齿辗之,又不得,嗔甚,复取入口中,啮破吐之。王羲之闻而大笑。此与汪子何异?述固急,后遇谢无逸,以事相忤极骂。述正色面壁不动,谢去良久,问左右曰:“去未?”答云已去,然后复坐。性急乃尔能容,此固小巫见大巫,不觉自屈。知世复又有善怒者,因书以为诫。
恒冲以将相异宜,才用不同,忖己德量,不及谢安。故解扬州以让安。自谓少经军镇,乃为荆州,闻苻坚自出淮淝,深以根本为虑,遣其随身精兵三千人赴京师。时安已遣诸军,且欲外示闲暇,因令冲军还。冲大惊曰:“谢安乃有庙堂之量,不娴将略,吾量贼必破襄阳而并力淮淝。今大敌果至,方游谈示暇,遣诸不经事年少而实寡弱,天下谁知?吾其左衽矣。”俄闻淝上大捷,渐慨而薨。呜呼!此何足死也?吾方美之。夫让扬任荆,推贤也。遣兵内援,忠国也。知贼所向,审机也。淝水成勋,当共为国喜,反重为己愧,此桓车骑之所以止于车骑也。
王戎子绥,欲取裴遁女。绥既早亡,戎过伤痛,不许人求之,遂致老无敢取者,此亦用情太过也。裴室亦能久留其女,此谊倍笃。后庚亮儿会遭苏峻难,其妇诸葛彪女也,将改适,与亮书及之。亮答曰:“贤女尚小,故其宜也。感念亡儿,若在初没,彪视遁何如哉?”
吕夷简生四子,皆颖异。与夫人语,四儿它日皆显重,不知谁作宰相,吾将验之。一日,四子居外,夫人令小鬟击四宝器,贮茶而往,教令至门,故跌而碎之。三子皆失声,独公著凝然不动。夷简谓夫人曰:“此儿必作相。”元祐中果大拜。夫父母之视子,自言语学识,起居动作,皆可觇验,必待碎器而后见乎?盖人之器量,于成败得丧处最易见,故以此试之。然文靖独先忍碎四宝器,亦见量处。大丈夫以量为先。
彭城元伯楚历典二郡,早丧妻,不肯娶。临终敕子便留葬,无取汝母丧柩。若亡者有知,往来不难。若无知,只为烦耳。此可为超识远迈常情。今仕人在外,幼子弱女虽间关,必载还本土,祗是俗情不割耳。昔有友人为小官,卒于贵州,予劝卜葬于彼,人皆以为不情,不知古有行之者,书此以证吾言之非妄。
王司徒谧与远公书曰:“身年始四十,而衰同耳顺。”远答曰:“古人不爱尺璧而重寸阴,观其所存,似不在年耳。檀越既履顺游性,何羡遐龄”?人称善诱。此与孔子朝闻夕死之语,互相发明。
吉安永丰山中,有地名回龙坑,极为崇峻。文山先生一日奉皇后避乱过此,为元兵所追,走入坑中,兵益近,自度不免,乃祷于山曰:“若赵室尚可延长,此峰当倾,横绝山口,以遏来兵。”山峰遂崩。兵至路迷,遂不能。度山中有毛姓者,族甚众,因留其家,凡二日,始去。村中蛙声甚闹,后问曰:“乱鸣者谁?”曰:“蛙也。”曰:“何用苦闹?”蛙声遂绝。至今此村蛙不鸣。先时毛姓造一床,甚华,但寝其上,则摇动不宁,遂不敢用。适后至,则以奉后,床不复动,亦异事也。毛姓到今犹繁,毛与郭给舍有亲,给舍与余言如此。郭永丰人,名汝霖。
元文敏公元善参议中书日,会朝廷遣蒙古大臣一员使交趾,公副之,将还。国主赍以金,蒙古受之,公固辞。主曰:“彼使臣已受矣,公独何为?”公曰:“彼所以受者,安小国之心。我所以不受者,全大国之体。”主叹服。今使臣册封宗室,或封外国,多用武臣为正,文臣副之。武臣不但受其赠金,反多索焉。文臣则不受,或原于此。其所仪刑者甚远也。
余尝读水心叶公进卷曰:“今俗吏欲抑兼并,破富人以扶贫弱者,意则善矣。此可随时施之于其所治耳,非上之所恃以为治也。夫州县狱讼繁多,终日之力不能胜,大半为富人役耳。是以吏不胜忿,常欲起而诛之。县官不幸而失养民之权,专归于富人,其积非一世也。小民之无田者,假田于富人,得田而无以为耕。借资于富人,岁时有急,求于富人,其甚者,佣作奴婢,归于富人。游手末作,俳优技艺,传食于富人,而又上当官输,杂出无数。吏常有非时之责,无以应上命,常取具于富人。然则富人者,州县之本,上下之所赖也。富人为天子养小民,又供上用。虽厚取赢以自封殖,计其勤劳,亦略相当矣。乃其豪暴过甚,兼取无已者。吏当教戒之,不苛宰相,顾喜软美者乎?”九龄改容居。不宜豫置疾恶于其心,苟欲以立威取名也。夫人主既不能自养小民,而吏先已破坏富人为事,徒使其客主相怨,有不安之心,此非善为治者也。”此论甚得治体。按《周官》十二政,曰安富,曰恤贫,贫者恤,富者安,此圣人之政所以为平,故万物各得其所。
卫灵王死,夫人无子,傅妾有子。一日谓傅妾曰:“孺子养我甚谨,子奉祀而妾事我。吾闻主君之母,不妾事人。今我无子,于礼斥绌之人也,得留幸矣,又烦孺子,我甚惭。愿出居外,以时相见,甚便。”傅妾泣曰:“夫人欲使妾氏受三不祥耶?事君不终,一不祥也;夫人无子而婢妾有子,二不祥也;夫人欲出居外,使婢子反居内,三不祥也。妾闻忠臣事君无懈,孝子养亲患无日也。妾岂敢以少贵之故变妾之节哉?”退而谓其子曰:“吾闻君子奉上下之仪,修先古之礼,顺道也。今夫人难我,将欲居外,使我居内,逆道也。处逆而生,岂若守顺而死。”欲自杀,夫人闻之惧,许留终养。噫!若卫夫人者,可善处子母嫡庶之间者矣。夫子王则母后,礼也。礼无二后,则忌生矣。忌则不终,故秦尊华阳则废芊后,与其废也宁外,故曰善处子母嫡庶之间也。而傅妾则自以为罪,而要之以死,则尤难矣。亦夫人素所处者得其心也。不然,长信宫之行,恐自不免矣。
吾闻德清有女狱山,问之,曰:“有姚恢者,县之千秋乡人,东汉时为清州刺史,时与沈戎为婚姻。县东北有柯田,山水嘉甚,恢谋定居,其女泄之沈氏,为戎所夺。恢愤,赚女归宁,竟囚之苎溪之北山墟间,至死不悔。戒其后三世不得举女。”女狱山,即恢囚女处也。呜呼,异哉!田居,细事也。竟以是而灭天性之恩,世固有若人者。语云:“虽有亲父,安知其不为虎。虽有亲兄,安知其为狼,人情大可畏矣。”
昔景公成路寝之台,逢于何遭丧,请于晏子曰:“于何之母死,兆在寝台牖上,愿请合骨。”晏子曰:“嘻,难哉!为子复之不得,将若何?”曰:“小人将左手拥格,右手捆心,立饿枯稿而死,以告四方之士曰:‘于何不能葬其母者也。’”晏子见公,为于何请。景公作色曰:“古之及今,子亦尝闻有葬人主之宫者乎?”曰:“古之人,其宫室节,不侵民居,今夺人之居,广为台榭,使死者畜哀,生者畜忧,不如许之。”公曰诺。于何葬其母,涕氵夷而去。噫!景公晏子,俱盛德事也。难哉!于何又能誓死,得如所请,则尤难矣。余甚疑之。夫人主之宫,死者穴之,世宁有是理乎?但当卜地,官为之改葬,使得合焉。则民得偿地之便,而宫亦无入鬼之凶矣。晏子亦未之思耳。呜呼!若此者,可以为难矣,仁则吾不知也。
尝读《后汉书》,见李固既策罢知祸遣三子归。时燮年十三,姊文姬,为赵伯英妻,贤而有智。见二兄归,其知事本,泫然独悲。曰:“李氏灭矣。”密与二兄谋,豫藏匿燮,托言还京。有顷,难作,下郡收固三子,二兄受害,文姬乃告父门生王成曰:“君执义先公,有人古之节,今委君以六尺之孤,李氏存灭在君矣。”成乃将燮乘江东下,入徐州界,令变名姓,为酒家佣,而成卖卜,各为异人,阴相往来。燮受从学,酒家异之,因以女妻燮,燮专精经学十余年,闻梁冀诛而灾青屡见,史官上言,宜有赦令,又当存录大臣冤死者子孙。于是大赦,并求固后嗣,燮乃以本末告酒家,酒家具车重厚遣之,皆不受,遂还乡里追服。姊弟相见,悲感旁人。既有戒燮曰:“先公正直,为汉忠臣,而遇朝廷倾乱。梁冀肆虐,吾令宗祀血食将绝,今弟幸而得济,岂非天耶?宜杜绝众人,勿妄往来。慎无一言加于梁氏,加梁氏则连主上,祸重至矣。唯引咎而已。”燮谨从其诲,后王成卒,燮以礼葬之,四节为位祠焉。晋辛宪英,辛田女也,适羊耽。宪英弟敞,为大将军曹爽参军,司马宣王将诛爽,因爽出闭城门,司马鲁芝将爽府兵斩关出城赴爽,来呼敞俱去。敞问宪英曰:“天子在外,太傅闭城,门人云将不利国家,于事可得尔乎?”宪英曰:“天下有不可知,然以吾度之,太傅不得不尔。明皇帝崩,把太傅臂以后事付之,此言犹在朝士之耳。且曹爽与太傅,俱受寄托之任,而独专权势,于王室不忠,于人道不直,此举不过诛爽耳。”敞曰:“然则事就乎?”宪英曰:“得无殆就,爽才非太傅之偶也。”敞曰:“然则敞可以无出乎?”宪英曰:“安可不出?职守、人之大义也。凡人在难,犹或恤之,为人执鞭而弃其事,不祥。”敞遂出,宣王果诛爽。敞叹曰:“吾不谋于姊,几不获于义。”逮钟会为镇西,宪英谓从子羊祐曰:“会在事纵恣,非持久处下之道,吾畏其有他志也。”祐曰:“季母勿多言。”其后会请子为参军,宪英忧曰:“他日见钟会之出,为吾国忧之,今日难至吾家。”固请国马文王不听。宪英语曰:“行矣戒之。古之君子,入则致孝于亲,出则致节于国,在职思其所司,在义思其所立,不遗父母忧患而已。军旅之问,可以济者,其惟仁恕乎?”竟以全。吾于史中见二女才智,有非丈夫所能及者,俱以知全其弟,全其子,可易得哉!因录以传,孰谓生女不关门户哉?
汝南周翁仲妇产一女,会屠者妻产一男,翁仲妻密以钱易屠者之男。后翁仲作北海相,使见鬼主簿周光与儿同祭先茔,主簿回,谓翁仲曰:“祭所但见屠儿,弊衣褴褛,持刀割肉,别有人带青绶,彷徨东厢不进,何也?”翁仲乃持剑问妻,妻具陈其事。翁仲曰:“凡有子者,欲承先祖,先祖不享,何用?”遂以车马送还屠家,往迎其女,此于《风俗通》,因知祭享诚不可妄。古云神不歆非类,信矣!近闻湖南一学士无子,阴构有娠者,取以为妾,遂生五男。今族人皆外之,不许入庙编牒。若然,是不但欺其先祖,实自欺耳。作此何益?
汝南王叔汉父子方,出游二十年不还,叔汉作尚书郎,人告子方死于汝南,即遣兄往迎丧。叔汉发哀,诏赙钱二十万。既而子方从苍梧回,叔汉诣阙乞纳赙钱,受虚妄罪诏将相大夫会议之。博士任敏议云:“凡人中寿七十,视父同侪亡,可制服也。子方任远,人指其处,不可验也,罪不可加焉。”诏许还钱复本官。此事世多有之。昔一仕人误传病故,铨曹遂作缺补注一官二人,因以一人他徒,铨曹遂遭浮议落职,良以远言易伪,不可不审。
今之仕人,率多拘忌。凡营造婚葬行来,必选日卜时,少有违碍,则以为不吉。坐客言笑,偶犯所讳,辄终身仇之。及见东汉顺帝时,廷尉吴雄自孤宦致位司徒,雄少时家贫丧母,营人所不封土者,择葬其中,丧事趣办,不问时日。医巫皆言当族灭,而雄不顾及。子诉,孙恭,三世廷尉,为法名家。初肃宗时司隶校尉下邳赵兴,亦不恤讳忌,每入官舍,辄更缮修馆宇,移穿改筑,故犯妖禁。而家人爵禄,益用丰识,官至颖川太守。子峻,太傅,以才器称。孙安世,鲁相,三叶皆为司隶,时称其盛。桓帝时汝南有陈伯敬者,行必矩步,坐必端膝,呵叱狗马,终不言死。目有所见,不食其肉,行路闻,便解驾留止。还舍触忌,则寄宿乡亭,年老方举孝廉。后坐女婿亡吏,太守邵夔怒而杀之。时人多谈为证,因录之以开世俗一禁云。
隋起居注王劭以古有钻燧改火之义,近代废绝,于是上表请变火。其略曰:“臣谨按周官四时变火,以救时疾。明火不数变,时疾心兴,圣人作法,岂徒然也?在晋时有以洛阳火度江者,代代事之,相续不灭,火色变青。昔师旷食饭,云是劳薪所焚。晋平公使视之,果然车轴。今温酒及炙肉,用石炭柴火,竹火草火,麻ぼ火,气味各不同。以此推之,新火旧火,理应有异。伏愿远尊先圣,于五时取五木以变火,用功甚少,救益方大。纵使百姓习久,未能顿同。尚食内厨,及东宫诸主食厨,不可不依古法。吾味其言,以古人改火,其意义至深远也。然亦非难行之之事。后世偷惰,于细事不肯一为之,况望其他乎?”余谓不能行之天下,犹可行之一家。即毋论顺时救患,亦足以见师古之一端也。
隋牛弘尝从容问刘炫曰:“案周礼士多而府史少,今令史百倍于前,判官减则不济,其故何也?”炫对曰:“古人委任责成,岁终考其殿最,案不重校,文不繁悉,府史之任,掌要目而已。今之文簿,恒虑覆治,锻炼若其不密,万里追证百年旧案。故谚曰‘老吏抱案死’。古今不同,若此之相悬也。事繁政敝,职此之由。”噫!此后世通弊也。今簿书委积,而磨勘之使,冠盖相接,自谓尽法,实徒滋奸,亦何益于政理?故省官不若省事,千载名言,何时得去掾吏,使我心目豁然,亦一快也。
隋辛彦之拜徐州刺史时,州牧多贡珍玩,唯彦之所贡并供祭之物,高祖善之。顾谓世臣曰:“人安可无学?彦之所贡,稽古之力也。”高祖以是为学力,尤为有见。
仪同三司左仆射刘臻无吏干,又性恍惚,取悦经史,终日覃思。至于世事,多所遗忘。有刘讷者,亦任仪同,俱为太子学上,情好甚密。臻住城南,讷住城东,臻尝欲寻讷,谓从者曰:“汝知刘仪同家乎?”从者不知,寻讷谓臻还家,答曰:“知。”于是引之而去。既扣门,臻尚未悟,谓至讷家,乃据鞍大呼曰:“刘仪同可出矣。”其子迎门,臻惊曰:“汝亦来耶?”其子答曰:“此是大人家。”于是顾盼久之乃悟,叱从者曰:“汝大无意,吾欲造刘讷耳。”尝闻莆学士陈公音终日诵读,脱略世故。一日往谒故人,不告从者所之,竟策骑而去。从者素知其性,乃周回街衢,复引入故舍。下马升座,曰:“此安得似我居?”其子因久候不入,出见之,曰:“渠亦请汝来耶?”乃告以故舍。曰:“我误耳。”与此大相类。乃知天下事未尝无对,可资一噱。除公尝考满,当造吏部,乃造户部,见征收钱粮,曰:“货赂公行,仕途安得清?”司官见而揖之,曰:“先生来此何为?”曰:“考满来耳。”曰:“此户部非吏部也。”乃复出。其可笑者多类此。
河东柳,隋帝甚重其学,尝引入内阁论事。每与嫔后对酒时,逢兴会,辄遣命之至,与同榻共席,恩若友朋,帝犹恨不能夜召。于是命匠刻木偶人,施机关,能坐起拜伏,以像。帝每在月下对酒,辄令宫人置之于座,与相酬酢而为欢笑。夫古今君臣相得者多,未有如此之甚者,其何术致此?观其与嫔后同榻共食,大低便佞为人主所狎耳。然亦大异事。
阮裕在剡,曾有好车,借者无不皆给。有人葬母,意欲借而不敢言,阮后闻之,叹曰;“吾有车而使人不敢借,何以车为?”遂焚之。夫古人有车,惟恐人之不借。今人有车,惟恐人之借。古今人相远若此。要之,能以物公之于人,非有道者不能。昔孔子不借。盖于子夏以护其短,而子路之志愿,惟以车马衣裘与人共,在贤者且以为难,他可知矣。
许询、王循论理,共决优劣,苦相挫折,王遂大屈。许复执王理,王执许理,更相覆疏。王复屈许,谓支道林曰:“弟子向语何似?”支从容曰:“君语佳则佳矣,何至相苦?耶岂是求理中之谈哉!”今人请学论事,各求理胜,往往词色俱厉,甚至作书互争,多至千百言,使者往返四三不止,亦是涵养未定。
戴安道从东出,谢安石往看之。谢本轻戴,相见但论琴书,戴既无吝色,而谈琴书甚妙。谢悠然知其量,此安道之所以为安道也。其视不对米价何如有道者,其度量语言自别。
王莽之子宇,非莽所为,身先被杀。褚渊之子贲,非渊失节,遂不复仕。人之无道,父子之间,亦不能容,况他人乎?士诚不可以世类论也。
《齐循吏传》载周洽历句容、曲阿、上虞、吴令,廉约无私,卒于都水使者,无以殡敛,吏人为买棺器。齐武帝尝非洽曰:“洽累历名邑,而居处不理,遂坐无宅死,令吏衣冠之。此故宜罪贬,无论袤恤。”乃敕不给赠赙。呜呼!此岂人君之言乎?今仕人亦复有是其说者,是亦仲长统之见也。
梅圣俞作《碧云》,其言专讦士人,而于范仲淹、文彦博、庞籍攻之尤力,且言多涉阴私,秽媟可笑。以圣俞乃为此,其终身坎轲,不得大用,得非天道与?孰云外史之言为可信哉!谗舌一鼓,千载受诬,奸人多以是害人,于百世之下可罪也已。
●卷四
林时隐博学多闻,深明象纬,聚书数千卷,皆自校仇。语子孙曰:“吾与汝曹获良产矣。”昔先正亦云:“积书以遗子孙,子孙未必能读。”吾尝笑其言。夫积书所以尚友古人,自广闻见,岂徒遗子孙为功名计耶?若恃是为产,恐亦易徒。昔杜暹家藏书,皆自题跋尾,以戒子孙,曰:“损俸买来手自校,子孙读之知圣道。鬻及借人皆不孝。”似亦过为著意。与李赞皇惜平泉花草,其意相同。噫!此岂一家能数百年物耶?吾每蓄书,辄祝之曰:“愿长有贤者披阅,不使虫鱼相侵,更得展用。即为得所,但惜书过甚,不轻批点。友朋相借,犹有吝心,亦是痴态未除。”
平继叔研综经籍,多所通究。安贫乐道,不营资产,衣食常不足,妻子不免饥寒。二子并不率父业,好酒自弃。继叔忿其世衰,植杖巡舍□□而哭,不为营事婚宦。亲知每以为言,继叔曰:“此辈会是衰顿,何烦劳我?”乃别构精庐,置经籍其中。一奴自给,妻子莫得而往。时有珍味,呼时老东安公刁雍等共饮敢之,家人无得尝焉。处不肖子,只得如此。昔丁晋公在光州,亲知皆会,至食不足,转运使表闻,有旨给京东房钱一万贯,为其子数月呼博而尽。临终前半月,已不食,但焚香危坐,默诵佛书,以沈香煎汤。时呷少许,临化之际,神识不乱,奄然而逝。此则为不肖子所苦矣。殊失料理,可为一概。
何敬叔在政清约,不通问遗尝。岁俭,夏节忽榜门受饷,共得米二千八百石,悉取以代贫人输租。有问余者曰:“此可为法乎?”笑曰:“此急救良方也。”
冯京知制诰日,韩琦为相,京数月不一见。琦谓其傲,以语富弼京妇翁也,使往见之。京曰:“公为宰相,而京不妄诣,乃所以重公也。岂傲哉?”昔王旦以张师德可惜,谓其三见宰相。以此观之,京此处高于师道,王公此处高于韩公,韩公犹责人往见,他可知矣。
曾布以翰林院学士权三司使,坐言市易事,落职,知饶州。舍人许将当制,颇多斥词。制下,将往见曾曰:“始得词头,深欲缴纳,又思衅隙如此,不过同贬耳,于公无益。其中语言,颇经改易,公他日当自知。”曾曰:“公不闻宋子京事乎?昔晏元献当国,子京为翰林学士,晏爱宋才雅,税一第于近处居之。遇中秋,晏公启宴召宋,出妓饮酒,达旦方罢。翌日罢相,朱当草词,极诋斥。方子京挥毫之际,昨夕余酲尚在,观者亦骇。盖此事由来久,何足校耶?”许亦怃然而去。余尝闻谏垣中一人与一部卿甚厚,偶以事相忤,已具奏论列,犹饮其家,倾倒而去,少选而言章上矣。明日又复往,顾曰偶议论不合,故相辨证,非伤之也。古今人情反覆多同,可慨也已。
周墀节度郑滑,表韦澳在幕府,会墀入相,私语澳曰:“卿何以教我?”澳曰:“愿公无权。”墀愕然。澳曰:“爵赏刑罚,人主之柄,公无以喜怒行之,俾庶官各举其职,则公敛衽庙堂,天下治矣。乌用权?”墀叹曰:“吾先居此,得无愧乎?”呜呼!此真可以为万世法。诚使为相者,以人才进退之权付之天官,兵马之权付之司马,钱谷之权付之司徒,刑罚之权付之司寇,而吾一一责其成功。如不得人,则亟请易之,天下何忧不治?后世以公家之权,济私家之用,政事日非,率皆由此。虽然,权亦自能累人。昔王安石在侍从时,每言唐太宗令谏官随宰相入阁,最切于治道,所当举行。及入政府,孙莘老李公择请举行之。安石不可,曰:“是又益两参政。”何与前言异也?此惟恐太阿之柄,持之不专,其志难行。宁能免于用权,故卒以专偾事。
范蜀公镇,至和中,尝论中书主兵,枢密主民,三司主财,各不相知。故财已匮而枢密益无兵穷,民已困而三司取财不已。今户部司钱谷,兵部司军马,连岁虏骑日骄,边塞多事,议者兴言筑墙增堡,募兵纷纷不已。户部转输,多出额外数百万,度支不继,率请裁抑。二部题请,常令廷臣会议不决,与此何异?尝见户部王柳滨在部时,每抗沮兵部所议。未几,转兵部职方,户部诸郎相庆曰:“柳滨去,知钱粮诎乏,不致妄与矣。”已而所用日增,且言某藏可动,某储可支,户卿夏松泉衔之,竟表免削职。一人之身,旬月异官;一人之心,旬月异趋。此无他,地分不同耳。以是知会计不可不详且豫也。
秘书监姜皎得罪,张嘉贞附会权幸,请加诏杖。俄而皎死,后广州都督裴先下狱。帝问法当如何,嘉贞复援皎例。时张说进曰:“臣闻刑不上大夫,以其近于君也,故曰士可杀不可辱。向者姜皎官是三品,亦有微功,若其有犯,应死即杀,应流即流,不宜庭辱,以卒伍待。况律有八议,勋贵在焉。皎事既不可追,先岂容复滥?”上然其言。嘉贞退谓说曰:“何言事之深也?”说曰:“宰相者,时来即为,岂能长据?若贵臣尽当可仗,但恐吾等行当及之。此言非为先,乃为天下士君子也。”嘉贞有惭色。由此观之,殿陛鞭扑,至宋始弛耳。所以养成士习,正直满朝,大都士不惮削职,亦不避远窜。但恶辱体受刑,死于杖下,当国者往往藉是以箝谏官之口,顿忘国体,恐亦自不免也。
王佛大临荆州,甚得民和。桓南郡时在江陵,既为本国,且奕叶故旧,常以才雄驾物,王每裁抑之。南郡尝诣王,通人未出,南郡乘舆径入,王对南郡鞭门干,南郡怒去,王亦不留。,夫对客鞭人,长者不为,而乘舆径入,亦非所以事邦大夫礼也。士者往往恃故旧,望人以格外相容,不惟难行,抑且自损。
张安道与欧阳文忠,素不相能。安道守成都日,文忠为翰林,苏明允父子,自眉州走成都,将求知于安道。安道曰:“吾何足为重?”乃为作书办装,使人送至京师,谒文忠。文忠得明允父子所著书,亦不以安道所荐为嫌,大喜曰:“后来文章当在此。”即极力推挽,天下高此两人。夫爱才公心,人皆以引用为私。近见杨费诸公,人之所用,己必斥之。未几,己之所用,人亦斥之。往往才智之士,遭相臣一盼者,动摈弃终身,更不追论公私,以为进退,良可叹惜,视前辈风流远矣。
蔡子度自豫章征为吏部尚书,傅季友时与徐羡之共管朝政,蔡因傅隆以问季友。若选事悉以见付不论,不然,不能拜也。季友以语羡之,羡之曰:“黄门郎以下,悉以委蔡,吾徒不复厝怀。自此以上,故宜共参同异。”蔡曰:“我不能为徐干木署纸尾也。”遂不拜。夫审而后入。既不忤人,亦不失己,真可为法。
学者要有伟量渊衷,使人不能窥其涯矣。方为人道之器,常见士夫群聚,少负寸长,急于自见,往往以声色示人,令其望而知辨,皆不能善藏故耳。昔徐羡之自布衣以局度超居廊庙,朝野推服,谓有宰臣之望。沈密寡言,不以忧喜见色,颇工弈棋,观戏常若未解,当世倍以此推之。尝与谢晦、傅亮宴聚,晦、亮才学辩博,羡之风度详整,时然后言。郑鲜之叹曰:“观徐、傅言论,不复以学问为长。”魏阳元为钟毓后将军长史,毓每与参佐射,阳元尝为筹画。后遇朋人不足,以阳元满数,毓初不知其善射,阳元既容范间雅,兼发无不中,举莫能敌。毓谢而叹曰:“吾之不尽卿才,有如此射矣。夫使人知之不尽者,必其藏之有余。若一见而知底里,浅也甚矣。”
李光颜初任都统,韩弘恶光颜忠力,乃饰名姝,教歌舞,遣使以遗光颜曰:“公以君暴露于外,恭进侍者,慰君征行之勤。”光颜大会将校,引使者以待姝至,秀曼都雅,一军惊视。光颜曰:“战士皆弃妻子,蹈白刃,奈何以女色为乐?为我谢公。”因呜咽泣下,将卒数万皆感激。呜呼!感人原不在多,仅仅数言,已足以夺韩弘之魄,而收军士之心,卒致敛手削地,皆由于此。大抵奸雄巧于伺人,多以声色货利,少不自持,卒为所窥。有识者自能察识。所谓上将伐谋,殆多类此。
庾哀尝与诸兄过邑人陈准,诸兄友之,皆拜其母,哀独不拜。准弟徽曰:“子何以不拜吾亲?”哀曰:“夫拜人之亲者,将自同于人之子。其义至重,哀敢轻之乎?”遂不拜。昔侯霜欲与王仲回交友,仲回被征,霸遣子昱候于道,昱迎拜车下,仲回下答之。昱曰:“家公欲与君纳交,何为见拜?”仲回曰:“君房有是言,丹未之许也。”夫不轻拜人之亲,与不轻受人子之拜,可见古人交道最谨。彼岂轻为然诺,有匪人之吝者耶?
纪僧真得幸于齐世祖,容表有士风,尝请于世祖曰:“臣出自本县武吏,逢圣时阶荣至此。为儿婚,得荀昭光女,即时无复所须,唯就陛下乞作士大夫。”上曰:“此由江谢沦,我不得措意,可诣之。”僧真承旨诣,登榻坐定,顾命左右曰:“移吾床远客。”僧真丧气而退,以告世祖。世祖曰:“士大夫故非天子所命。”呜呼!世祖安得有此人君之言?以天子不能与人一士大夫。然后为天子,后世官阶多从中赐,以致纷纷陈乞,朝政浊乱,皆由官职不重故耳。惜哉惜哉!昔优人李可及,擢为威卫将军,曹确曰:“太宗著令,文武官六百四十三,谓房乔曰:‘朕设此待天下之贤人士,工商杂流,正当厚给以财,不可假以官也。今而位将军,不可。’此谓至论,愚尝谓工匠杂流,官当止于文思院,但因功以品禄,若以卿寺之衔与之,终非所以别九流也。”
司马温公言,昔与王介甫同为郡牧判官,包孝肃为使,时号清严。一日牡丹盛开,包公置酒赏之,公举酒相劝,某素不喜酒,亦强饮。介甫终席不饮,包公不能强也,以此知其不屈。昔王丞相导,同大将军敦,饮于石季伦崇家。崇出妓劝酒,不饮则杀之。导素不能饮,是日沽醉,敦独不饮。至杀三妓,导劝之,敦曰:“杀彼家人耳,于我何与?”竟不饮。此皆大不近人情者,所为必如此,然后能乱天下。吕公以安石貌似王敦,信然。
王述初因家贫,求试宛陵令,愿受赂遗,为州司所检,有一千三百条。王丞相使谓之曰:“名父之子,不患无禄,屈临小县,甚不宜尔。”述答云:“足自当止,时人未喻也。”后屡居州郡,清洁绝伦,禄赐皆散之亲故,始为当时所欢。然则仕人必先自足其欲,而后可以为廉乎?后虽清洁,亦何补于宛陵之涂炭,然始为蜣吉,终为玄蝉,犹为善变。今人初第,刻意厉行,要致虚名。及其位高,乃纵滥。如孙盛为长沙太守,颇营资货,桓温遣部从事至郡察知之,重其高名不效,反与温笺,辞旨放荡则又出,清波人污池,去述远矣。
晁秘监以集句示刘贡父,贡父曰:“君高明之识,辅以家世文学,何至作此等伎俩?殊非我素所期也。”吾尝谓集古人句,譬如蓬荜之士,适有佳客,既无自己疱厨,而器皿肴蔌,悉假贷于人。收拾,意欲强学豪奢,而寒酸之气,终是不去。非如贵公,供帐不移,水陆之珍,咄嗟而办。由此观之,集句真不足重。昔王介甫素好集句,尝以此困人,人尝以久假不归讥之。后咏石砚,为东坡所屈,使闻此言,尝更愧恨。
韩持国喜声乐,遇极暑,辄求避。屡徒不如意,则卧一榻,使婢执板缓歌不绝声,展转徐听,或颔首抚掌,与之相应。往不复挥扇,以此避暑,恐不如姚崇骑骝游茂林中,更为清适。
庆历中,上用杜衍、范仲淹、富弼、韩琦任政事,孙之翰为谏官,尝家居,石介过之。介言富公言滕宗谅等守庆州,用公使钱坐法,杜公则欲置宗谅重法,范公则欲薄其罪,富公欲抵重法,则惧违范公,欲薄其罪,则惧违杜公,不知所决。翰曰:“守道以为如何?”介曰:“窃虑之。”乃叹曰:“法者,人主之操柄,今富公是不知有法,而未尝意在人主也。”呜呼!不论法而先论宰相之意,此天下之所以不平也。不如此,则法且不行,可奈何?此亦难过责富公。夫法者君相所持以平天下者,今宰相以意为重轻,苟一于任法,虽不失平,然互有异同,终不成狱。衰季之世,事多若此。不然,徒成一去国之名耳。若杜范则犹可以理事,非凡相比。
昭宗时,有一弄猴,颇驯,能随班起居,昭宗赐以绯号“孙供奉”。朱梁僭号,令此猴随班起居,猴望见全忠,径趋跳跃奋击,遂被杀。吾尝叹明皇之象,后唐之猴,可流芳百世矣。此二兽者,其亦国土之报与?卫懿公之鹤,乃独不然。愧之愧之!
景德中,李迪、贾边皆举进士,省试皆不与。迪以赋落韵,边以“当仁不让于师论以师为众,”与汪疏留,乃奏乞特收。王文正公为相,曰:“迪虽犯不考,然出于不意,其过可恕。边特立异说,将令后生务为穿凿,破坏科场,渐不可启。”遂收迪而黜边。今人不遵朱注,务为奇说,致令后生方习六甲,即欲弹射朱陆,亦自多事。
曾子固与王荆公友善,后神宗以问子固云:“卿与王安石相知最早,安石果何如?”子固曰:“安石文章行谊,不减杨雄,以吝故不及。”神宗遽曰:“安石轻富贵,似不吝也。”子固曰:“臣所谓吝者,以安石勇于有为而吝于改过耳。”神宗颔之。孔子曰:“如有周公之才之美,使骄且吝,其余不足观也。”吾是益验,训吝谓吝于改过,尤妙。
李观作文,不旁沿前人,时谓与韩愈相上下。及观少夭,而愈后文益工,议者以为观文未极,愈老不休,故卒擅名。陆希声以为观上辞,故辞胜理。愈尚质,故理胜辞。虽愈穷老,不能加观之辞。观后愈死,亦不能逮愈之质。夫文贵质多而不贵文多,于此可见。此韩公所以起八代之衰也。
桓文林姑是杨司空夫人,文林父卒,姑赴哀,止于传舍,整饰而入,文林心非之。及劳问,终无所言,号哭而已。司空遣吏奉祀,因县发取祀具,悉拒不受。后每至京师,未尝舍宿杨氏,用情若此,良可据矣。今人率以贵盛骄其戚属,令人茹恨,可以为鉴。
后唐张文礼素不知书,亦无方略,唯于懦兵之中,萋菲上将,言甲不知进退,乙不识军机,以此军人推为良将。呜呼!士人中亦有得此术而取高位者,大都驰中驷以当下驷,愈自觉其骏逸耳。孔子恶子贡好与不若己者处。亦是此意。
《真经》曰:“学道如穿井,形愈深而去土愈难出。”此与《孟子》掘井之论相似。颜子未达一间,还是有余土在。
马季良善鼓琴,好吹笛,达生任性,不拘儒者之节。大将军邓骘闻季长名,召为舍人,非其好也,遂不应命。后客游凉州,会羌乱米贵,关西道堇相望,季长既饥困,乃叹息曰:“古人有言,左手据天下之图,右手刎其喉,愚夫不为,所以然者,生贵于天下也。今若较寻尺羞,灭无资之躯,殆非老庄所谓矣。”遂应骘召。尝见后人有非为贫而仕之,言以未免为饥寒所累。要之,圣贤涉世,不苟求异,禄仕亦未为害道。
昔罗友少有美韵,不持检节,好伺人祠,往乞余食,虽营署市肆,不以为羞。时在桓温府,桓责之曰:“君太不达,须食,何不就身求?乃至于此。”友傲然不屑,答曰:“就公乞食,今乃可得,明日已复无。”桓大笑之。后举为襄阳太守,举其宏纲,不存小察,甚为吏民所安。裴休披毳衲于歌妪院,持钵乞食,曰:“不为俗情所染,可以说法为人。”贤者何得为是?吾恐脱俗,良不在此。近闻唐伯虎高才被弃,遂恣意放浪,狂态百出。尝变服乞食虎丘山,遇游客赋诗不就,遂从旁续成,朗吟数联。客惊前视,即大笑而去。人皆以为达,而不知越礼违教,所损甚大,亦由罗友、裴休作俑于前也。以是为通达,君子耻之。
张天锡在北,数游宴园池,颇废政事。时有谏者,天锡曰:“吾非好行,行有得也。”观朝荣则敬才秀之士,玩芝兰则爱德行之臣,睹松竹则思贞操之贤,临清流则慕廉洁之行,览蔓草则贱贪秽之吏,逢飚风则恶凶狡之徒。若引申触类,庶无遗漏矣。夫与其得之于心,不若见之于事,实政未能及人,慢游徒为玩物,此止可间一行耳。昔东坡在杭,尝云了郡事于湖中,吾犹病之,此饰词欺人,何足为法?
《紫微贞经》曰:“为道者譬持火入冥室中,其冥即灭而明烛存。财色于己,如小儿贪刀刃之蜜,其甜不足美口,即有截舌之患。”夫蜜刀之喻,可谓切譬,但不知冥室中自有常明者在,不待持火自外来也。
景祐末,西鄙用兵。大将刘平死,议者以宦官监军,主帅不得专,致平失利。或请罢诸帅监军,仁宗以问宰臣吕文靖公,公曰:“不必罢,但择谨厚者为之。”仁宗委公择之,对曰:“臣待罪宰相,不当与中贵私交,何由知其贤否?愿诏都知押班保举,有不称者与同罪。”仁宗从之。翊日,都知叩头乞罢监军宦官,士夫嘉公有谋,夫不动声色,坐罢监军。哲人举事,固自不凡,陈窦之祸,皆由谋之不足也。是以君子立朝贵有智。
参寥尝与客评诗,客曰:“世间故实小说,有可以入诗者,有不可以入诗者,唯东坡全不拣择,入手便用。如街谈巷说,一经坡手,似神仙点瓦砾为黄金,自有妙处。”参寥曰:“老坡牙颊间,别有一副甫钅卢,他人岂可学耶?”座客无不以为然,城诗不及文,亦坐此病。诗若淘洗不尽,则珠玉瓦砾,杂然并陈,总不成文。此数十位圣贤中,著一个屠沾儿不得。
有真人问人曰:“子尝弹琴,弦缓何如?”答曰:“不鸣不悲。”又问弦急何如?曰:“声绝而伤悲。”又问缓急得中何如?答曰:“众音和合,八音妙奏矣。”真人曰:“学道执心调适,亦如弹琴,道可得矣。”此言见道。
李文靖为相,专以方严重厚,镇服浮躁,尤不乐人论说短长。胡秘监谪商州,久未召,尝与文靖同为制诰,闻其拜参政,以启贺之,诋前居职罢去者,云吕参政以无功为左丞,郭参政以酒失为少监,辛参政非才谢病,优拜尚书,陈参政新任失旨,退归两省,其誉文靖甚力。文靖慨然不乐,命小吏封置别箧,曰:“吾岂真优于是,亦适遭遇耳。乘人之后而讥其非,吾所不为,况欲扬一己而短四人乎?”终为相,秘监不复用。呜呼!此真足以塞谄佞之途矣。夫执政之门窥伺者众,不以贿进,则以佞人。贿进者其害浅,佞入者其机深,一不加察,则颠倒是非,赞成邪僻,其害有不可胜言者,噫!秉政者了此,则事可过半矣。
王沂公在阁下日,杨文公性诙谐,一时僚友,无不被其狎侮。于沂公,独曰:“第四厅舍人,不敢奉戏。”夫自不为戏易,使人不敢戏难,此岂无道至此?然戏谑最害事,文公竟以此得罪。吾有此病,故存前车,用诫后乘尔。
宋朝引试,率在八月中。韩魏公当国日,二苏将就试,黄门忽卧病,魏公辄奏上曰:“今岁召制科之士,惟苏轼、苏辙最有声望。今闻苏辙偶病,未可试,如此人兄弟中,一人不得就试,甚非众望,欲展限以俟。”上许之。
黄门病中,魏公数使人问讯,既闻全安,方引试,比常例展二十日。夫古人欲得一士,虽裂防破格,不以为私。今人严于避嫌,一字之差,率标黜之,安能得士?然防之益密,而用意益奸,往往厚棘丛中。私植桃李,乃知禁密不足以杜奸,而适足以滋奸也。噫!
唐李景庄老困场屋,每被黜,母辄挞其兄景让。一日,宰相谓主司曰:“李景庄今岁不可不收,可怜彼兄每岁被挞。”由是始得第。釴为弟子时,家君甚严,每试有司,不在前列,辄怒。自吾母以及于兄弟,皆辱及之。吾少嬉戏,吾母与吾兄弟皆含泪劝学,曰:“勉之。吾等不见尔荣,先受尔累。”后得第,皆私贺曰:“自是父可无骂矣。”今见景庄,不觉怆然。
李锡之为芦城令,变苦泉为甘泉。包山旧无三班,谓蛇、虎、雉也。自侯景之乱,乃有蛇虎。是山川之气,因人而变也。又闻人有饮狂泉而狂者,有饮盗泉而贪者,是人心反因山川而变,可谓不善变矣。昔吴隐之有清操,曰:“泉安能易我心?”一饮而去,后不闻饮盗泉者化而为廉。则隐之清德,乃不如李锡之政乎?理不可穷若此。
汉崔瑷临终顾命曰:“夫人禀天地之气以生,及其终也,归精于天,还骨于地,何地不可藏形骸?勿归乡里。”遂留葬洛阳。呜呼!然首丘之论非乎?要其终与季札之意相同,亦达者之高致也。
汉姜伯淮与弟仲海、季江,俱以孝行闻,友爱天至,常共卧起。及各娶妻,兄弟相恋,不能别寝。以系嗣当立,乃递往就室。噫!此可以砭杨氏兄弟之谬矣。
金华长仙乡民十有一家,自以甲乙第其产,相次执义役,几二十年。吴芾舆致十一人与宴,更其乡曰循理,里曰信义。此十一人者,惜不知其姓名,真可师也。今一家兄弟子侄,每遇户役,辄相告争,况邻里乎?当以此为法,惜未一试行之。
宋张孝祥早负才俊,殿试问师友渊源,人皆攻程氏专门之学,孝祥独不攻。高宗擢第一人,召对百言,皆切时政。后所至有声,但初登第,出汤思退之门,后知平江,张浚荐之,召赴行在。渡江初,朝议惟“和战”二字,张浚主战,思退祖秦桧之说,力主和,孝祥出入二公之门,而两持其说,君子惜之。夫孝祥于思退,今所谓座主门生也;于张浚,今所谓举主门生也,是皆有恩于我者,固当报之。然皆同立危朝,当以国事为重,不当以私议为党。何则?所重有甚于恩者,故私情有不暇顾也。若以恩言,则师生之恩,孰如君父?君父有过,尚且谏诤,而况于师生乎?如孝祥者,能调和其间,同归于正,上也。否则直言是非,奉身而退,乃依附隐忍而两可之,下矣。吾友李一吾,赵甬江门生也。尝耻出其门,未有一言相假借,在孝祥上矣。
延熹元年党事起,太尉陈蕃争之不能得,朝廷寒心,莫敢复言。贾彪谓同志曰:“吾不西行,大祸不解”。乃入洛阳说城门校尉窦武、尚书霍武等讼之桓帝,以此大赦党人。李膺出曰:“吾得免,此贾生之谋也”。先是岑至以党事逃亡,亲友多匿焉。彪独闭门不纳,时人望之,彪曰:“传言相时而动,无累后人。公孝以要君致衅,自遗其咎,吾以不能奋戈相待,反可容隐之乎?”于是咸服其裁正,以党禁锢卒于家。夫贾公能奋身以救党人,而不肯开门以纳公孝,其视破族屠身相继灭亡者何?如东汉诸公虽慷慨澈昂,徒自取衅端,亦何补于国家?若贾公真可为法,处波荡之中而独能自立,信非有道者不能。
●卷五
张龙湖先生拜相内直,旬日始出,门人往贺,先生曰:“何不吊我?”人皆谓先生不乐撰文,故有是说,竟不寿。余曰:“不然。昔岑文本拜中书令,有忧色,母问之,答曰:‘非勋非旧,责重任高,所以忧也。’”有来贺者,辄曰:“今日受吊不受贺。”先生之意,或本于此。
宋庆历中,劫盗张海横行数路。将过高邮,知军晃仲约度不能御,喻军中富民,出金帛,具牛酒。使人迎劳,厚遗之。海悦,径去,不为暴。事闻,朝廷大怒。时范文正公在政府,富郑公在枢府,郑公议欲诛仲约以正法,范公欲宥之。争于上前,富公曰:“盗贼公行,守臣不能战,不能守,使民醵钱遗之,法所当诛,不诛郡县无复肯守者矣。闻高邮之民疾之,欲食其肉,不可释也。”范公曰:“郡县兵械足以战守,遇贼不御而反赂之,此法所诛也。今高邮无兵与械,事有可恕。小民醵财免于杀掠,理必喜而云食其肉,传者过也”。仁宗从之,仲约由此免死。夫赂贼安民,此仲约一时苟全之计,然犹可诿曰猝至无备。至于边防,则戍守素严。近日边将力不能拒,每先期赍金帛方物,求免入寇,寇问所之,则指示他路。故上谷赂,则犯云中,云中、上谷俱赂,则犯辽蓟,纷纷效尤,遂致边备大弛,以至海防亦有然者。是皆仲约之遗术也。可胜叹哉!
唐文宗自太和乙卯后不乐事,稍闻则必有叹息之音。会幸三殿东亭,因见横廊架巨轴于其上,谓修已曰:“斯开元东封图也。”因命悬于东庑下,举玉如意指张说辈数人,叹曰:“使吾得其中一人来,则吾可见开元矣。由是惋惜之意,见于颜色。遂命进美酎尽爵,从步辇归寝殿。”又一日语李右相曰:“吾思天下事难理,则进饮醲酎以自醉解。”夫为君上乃亦忧事不治而以酒自解者乎?夫事不治,则当广求贤才以自辅。如张说辈,岂绝世而难得者,此其不足有为可知已。近闻上谷有抚臣报虏至,辄呼火酒,连进三觥。再报,则鼻息轰轰如雷,及觉,则虏已钞掠出境,又抽毫作报捷疏矣。乃知曲生能扫愁,其功甚大。
梅宛溪为余言,山东有人能腹中语闻于有司,有司鞫之,腹中人能自言其冤。曰:“吾山西布客,一日出游,偶醉卧道旁,道人李美者,与张成兄厚,能采生折割人,见吾醉卧,夜私杀之,取其心肺并七窍,烹熟,与张成食之,吾遂入于腹中而不能去。”问张成,成输服,曰:“初食时昏醉,二日始省人事。”后觉腹中有物相碍,唧唧如人语,呼之辄应。每饭,吾不能多食,食多,内辄喧呼击之。”又曰:“夜卧则从口出,出时如蚯蚓然,长可五六寸。天将明,则从鼻中入,入则复言。”问曰:“李美既杀汝,汝能知李美处,吾擒治之以报汝仇。”曰:“李美者,淮安人也,可无擒治,吾今当死。”曰:“何也?”曰:“成化时,吾为贼,夜遇李美途中,因杀之夺其资。张成兄弟与吾有隙,为吾所杀,吾当死酬之。”李美昔为谁,张成昔为谁,皆能言其名字里地。曰:“汝能出,何不他去?”曰:“既受约,不能背,十年后当自去也。”曰:“汝夜出为何?”曰:“出则入寺庙,窃听其言,即日所语于人者也。”曰:“寺庙有神乎?”曰:“有。大都与人间事同。”曰:“日中有神否?”曰:“有。与人出入道中,或乘马,或徒行,遇贵人则避,余则行走无妨也。”张成兄弟遂坐法。此皆二司并两院所亲问得其言如此。因知杀人者必杀之,纵能逃于有司,而不能逃于鬼神。故曰:“明则有刑罚,幽则有鬼神,可畏也己。”后与毛双渠语,双渠曰:“吾巡历山东时,亲闻其言如是。”书此为报应之一端云。
山东有一耕者,侵及邻人之垅,邻人与之哄,击杀之,已抵其罪。后一年,近邻有生子者,能言前世事。曰:“吾前为某人所击杀者,吾妻子尚在,欲往观之。”父母怪而问故,曰:“吾死后见阴司,阴司悯其误毙,因命复生,曰:‘当为某人子’。以二鬼押送。时日尚早,引避溷中,顷有登溷者,鬼曰:‘此即汝父也’。曰:‘我与之友久矣。年且长,宁为若子’?即欲去,鬼强持之。将暮,挟至房栊外,见妇人将产,曰:“此即汝母也’。吾复乞脱,二鬼持之益力,须臾子诞,二鬼将吾从囟门送入,其子即哭,二鬼行,吾力出脱,其子不能哭。二鬼复入视曰:‘果逃矣’。时吾隐及架脚下,鬼寻获,复送入囟门,忽按之,吾遂昏顿,其子复哭,良久始放,吾附形矣。后虽欲避去不能。今吾家门户事,吾尽知之,可负吾往。至其家,历历述说生平事。其暖昧人所不及知者,与妻言之不妄。”又指示前所耕地疆界具悉,前抵罪者犹未决,因诉于官曰:“吾杀人,罪当死。今所杀者复生,吾可无死。不然,则死者生矣,而生者复死。吾以死酬谁乎?”有司召而问之,果如其言,罪虽不释,良可笑也。因知吾人果四大强合,形有时而尽,而神则无所不之也。故得道者逸形以育神,乃能久视。是日曹宪副复言此事。曹名金,河南人,与宛溪同入允者。宛溪名守德。宁国人,先为山东提学,故所闻同。
宋吕献可没,温公志其墓,论献可为中丞时,有幸臣弃官家居者,朝野称其才,天子引参大政,献可抗章条其过失,曰:“误天下苍生者必此人也”。所谓幸臣,盖指荆公云。志未成,监牧使刘航仲通自请书石,既见其文,仲通迟回不敢书。时安石在相位也。仲通之子安世因代书曰:“成父之美可乎?”仲通又阴属吕氏诸子勿摹本,恐非二家之福。时蔡天申为西京察访,厚赂镌工,得书以献安石。初欲中温公,安石得之挂壁间,曰:“君实之文,西汉之文也。”昔庚戌科大学士张公主试事,策引苏辙“重臣权臣论”为问。时王翰林与张公论文有隙,试录未上,先使人驰进一册于首相,其意有在,后相公亦不问。小人之中伤人,率多如是,可畏也己。
礼曰:“凡执技以事上者,祝史射御医卜及百工,不二事不移官,出乡不与士齿”。观于此,古人轻技甚矣。今如工作之类,以卿大夫之官官之,反有齿先于士者,与先王之意大相远矣。
周建外朝之法,左九棘,孤卿大夫位焉,群士在其后;右九棘,公侯伯子男位焉,群吏在其后;面三槐,三公位焉,州长众庶在其后。夫树棘,取其心赤而外刺;槐,怀也,言怀来人于此而与之谋也。古人植一木,且有深意,使人懔而感焉。如唐之退朝花底散,归院柳边迷,则无所取义,徒为佳丽耳,去古远矣。
昔韩公雍作镇两广时,峒蛮方炽,公追斩大藤峡,岭表悉安,遂于梧州开府听治。每宾客过,必厚赠,军前所费无算,而士皆尽力。后代者至,则拘拘绳墨,无复公之洞达,而政绩亦不逮前。至今称度量廓大者,犹诵说韩公,而不知韩公之平两广,不在于用物之侈,而在于谋略之妙也。嘉靖中,东南倭乱,赵甬江往督战,能以喜怒祸福人,自巡抚下至有司,无不惴惴趋命,以赂相悦,动以数千,往往讳偾军为有功,以诡获为真俘。又有力至于内者,言无不应,稍拂意,则诋以罪,辄致丧身。东南缘此大困,仕人以是竞进。赂愈重则迁转逾速,议者反目为边才,指顾视理法者为狭小多忌,不足重任。一时远近化之。凡军中粮饷,皆为馈遗,不复顾念尺籍,而浙中尤甚。士夫过者,视其官之清要,多者三四百金,少亦不下一二百金,士夫亦以此多之。彼盖以韩公为法,韩公且以是败,而况不及韩公者乎?此捧心学西子者也。
五季时,欧阳纥召阳春太守冯仆至南海,诱与同反,仆遣使告其母冼夫人,夫人曰:“我忠贞两世,今不能惜汝而负国也。”遂发兵拒境,帅诸酋长迎章昭达,昭达至始兴,纥惧,出屯淮口,多聚沙石,盛以竹笼,置于水栅之外。昭达令人潜行斫笼,因纵火舰突之,纥败,擒之,斩于建康市。冯仆以其母功,封信都侯,迁石龙太守,遣使者持节册命冼氏为石龙太夫人,赐以绣宁安车鼓吹麾节卤簿,如刺史之仪。昔汉高以天下之故,不顾太公,而卒全其太公。冼氏以守国不顾其子,而卒全其子。汉高以智,冼氏以义,合而观之,两奇事也。若妇人则尤为难矣。
字书谓伥为虎役,盖人不幸毙于虎者,其神魂不散,被虎所役,为之前导,是伥可谓鬼之愚者矣。噫!今人国破家亡,反臣事其人,为之致力,岂非伥之类也哉?不自以为愚,反谓明于去就,可哀也已。
东平有东门子王德元者,学全真之道有得,后学者至,必问其姓名。其人曰:“某姓甲名乙。”则斥之曰:“何诳我也?”其人骇而问焉。是诲之曰:“汝未生之前,岂有姓耶?且生于其家,则姓某姓,强名耳。汝执其强名者以为真姓,非汝姓也。彼盖以真性为姓,故以今得者为强耳。”学者如是,可谓吾忘我矣。其言大有开发,又尝问人曰:“汝年几何?”曰:“某若干岁矣。曰:“若干岁,何处安身立命乎?所谓若千岁者,世以此约言之耳。共所以为汝者,自无始劫以来,不可以岁数也。”此真足以齐死生,等彭殇矣。视蒙庄之言,更易觉悟,读之豁然。
隋诏牛弘等议定舆服仪卫制度,以何稠为太府少卿,使之营造。稠参会古今,多所损益。衮冕画日月星辰,皮弁以漆纱为之,务为华盛以称上意。课州县送羽毛,民求捕之,殆无遗类。乌程有高树,逾百尺,上有鹤巢,民欲取之不可,乃伐其柯。鹤恐杀其子,自拔氅毛投于地,时人称以为瑞。吾闻鹤千年始巢于木,木必乔枝,可谓灵矣,然犹不免焉。至于拔翮救子,得者不以为愧而反瑞之,则是自断其尾,自啮其脐,以遗人者,亦可表贺献颂矣。如此而欲不亡,得乎?
韩昭侯谓申子曰:“法度甚未易行也”。申子曰:“法者见功而与赏,因能而受官,今君设法而听左右之请,所以难行也”。昭侯曰:“吾自今以来,知行法矣。寡人奚听乎?”一日,申子请仕其从兄官,昭侯曰:“非所学于子也”。听子之谒,败子之道,可乎?申子辟舍请罪。噫!今之论政者,何以异于?是尝见台谏建言崇俭素,而己之宫室衣服宴饮则侈。谕驿传之苦则言可出涕,而于亲故则假文乘传,惟恐应之不恭,于奔竞者则丑诋禁止,而于己则计日求升,甚有俸在人下,以力超出之,名曰闰位。他日可升四品京堂者求补五品,可升大九卿衙门者求补小九卿,不一年即复他转,是何自败于其言耶?恐亦当避申子之舍。
东坡有曰:“日日出东门,寻步东城游。城门抱关卒,怪我此何求。我亦无所求,驾言写吾忧”。章子厚评之云:“前步而后驾,何其上下纷纷也?”东坡闻之曰:“吾以尻为轮,以神为马,何曾上下乎?”参寥子谓其文过似孙子荆曰:“所以枕流,欲洗其耳,然终是诗病”。此皆不善论诗者,非惟不能诗,且不能游。夫游览者,遇山水花木佳处,缓步纵观,稍远方倦,亦多命驾。如江南游者,多泛舟至山麓,迤逦寻径,径有肩舆候客,多乘以入山赏。毕,复还舟中,傥有诗纪行,便兼言舟车,亦不为复。且步且驾,方见其妙。若无是事,而虚为是言,则为病矣。必如子厚之论,则竹竿之论曰:“淇水悠悠,桧楫松舟。驾言出游,以写我忧”。亦纷纷上下矣。
徐子仁篆书甚工,尝见千文篆本,以为当传。有道士沈祖鹏曰:“惜一字差耳。”曰:“何字?”曰:“‘晋楚更霸’,‘霸’字当篆作‘伯’字。今作霸,谬耳。”余曰:“是谁为之说?”曰:“耶雉山之言也”。余莫能辨。及读《左传》,成公二年,齐国佐对晋人曰:“四王之王也,树德而济同欲焉。五伯之霸也,动而抚之以役王命”。黄震曰:“天下之主谓之王,诸侯之长谓之伯,此指其定位而名也。《左传》四王之王,上如字,下音旺。五伯之霸,上伯字,入声,下霸字,去声。王字无别体,故同用王字。伯字有霸字为别体,故上用伯,下用霸。正音为静字,旁声为动字,则齐楚更霸,用霸,未为谬也。”
石季龙造大武殿,初成,图画自古圣贤忠臣孝子烈士贞女,皆变为胡状。旬余,头悉缩入肩中,惟冠衮发仿佛微出,季龙大恶之,秘而不言。吾读至此,不觉毛发竖立。夫古之贤圣忠烈,亡者或数百年,或千年,犹不肯为人所辱,胡后之人乃甘心臣虏,亦独何心?人谓死者无知。由此观之,其贤圣忠烈精英不爽之气,虽千载尚流行宇宙间也。
初邹浩召自新州,入对,帝首及谏立后事,奖叹再三。询谏草安在,对曰:“已焚之矣”。退告陈,曰:“祸其在此乎?”异时奸人妄出一缄,则不可辨矣。蔡京用事,乃使其党伪为浩疏,有刘后杀卓氏而夺其子以为己出,欺人可也。讵可以欺天乎之语。帝诏暴其事。遂册立茂为太子,而窜浩于昭州。夫焚谏章,美事也,乃亦有不尽然者,此类是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