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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萤窗清玩》 [明]佚名著

  

  第一卷连理枝

  第二卷玉管笔

  第三卷游春梦

  第四卷碧玉箫

  

  

  第一卷

  连理枝

  词曰:

  而今细说鸳鸯谱,一字情千缕。楚馆秦楼,洛浦天台,快活真如许。个中莫问关情处,诉出花将语。才子佳人,富贵功名,好事传千古。———调寄仄韵《少年游》

  天地而生一秀士,生一佳人,奇矣。天地而生一秀士,必生一佳人;生一佳人,必生一秀士,又奇矣。天地而生一秀士佳人,必予之以才情,联之以缘分更奇矣。天地而生一秀士佳人,必增之以智力,显之以功名,可谓奇外之奇矣。如今录及宋初一段奇事,真是天地捏造,造物逞才,可为千古秀士佳人同声称快。

  昔宋艺祖代周而兴,奄有九有,平南定北,混一江山,特以英雄割据之余,骤难扫荡。黄巾丑类,蚁聚蜂屯,以故操觚染翰之人,犹且佩剑弛弓,思建殊勋于帝室也。其时有一宦者,姓李讳英,字粲之,山东之莱州人也。娶妻金氏,贤而慧,早卒。李公义守不续,仅遗一怀抱孤儿,年甫三岁。一日,为侍婢抱出门前,遇一相士,指曰:“此儿乃将相器。”及李公登进士第,出莅太仓。甫抵官,值崇明县青龙港水患,漂没民居。公忧且忖思曰:“吾闻地多水患者,必多水精。崇明,吾属下也,安可不救。”遂乘马往崇明,登高遍望,数其港口,约十余处。乃命石工造成十石犀,每港口立一犀,以厌水精。盖犀能辟水,以石为之,石固土精,又可克水。自是水不复浸。闻之于朝,改迁松江府尹。时其子年#岁,因取名水平,志其功也。喜水平生得质性聪明,丰姿俊爽。不烦教诲,日诵万言。虽少小髫龄,却有光风霁月襟怀,海阔天高意量。以故,缙绅耆宿,每来携以偕游。登名山,访古迹,试以诗赋,倚马可成。或以饣华饣罗瓜果啖他,他则即物赋诗,以谢嘉惠。或以幽义奥旨相质难,他则舌如利剑,口若悬河,雄辩高谈,动惊四座。虽李泌早慧,刘晏天聪,不特无此雄才,并亦无此雅度。

  一日,李公与客燕坐。客有归班侍郎桃之春、学士张邦直、司勋苏刚、进士王瑞、刘庄诸公在焉。时李公思刻公堂楹联,呈诸公制稿。诸公谦让未就,忽水平侍侧,从容进曰:“此联无烦诸公思索,昔孔孟二夫子,已制有了。”李公顾叱曰:“蠢才,焉敢放肆!”诸客曰:“令郎博洽多才,当必别有见识,何妨说来一听。”水平曰:“此联是孔子起联头,孟子结联尾,人人晓得,不消小子说了。”诸客听得,相顾疑惑,俱道:“实实未晓得来。孔孟既不同时,又不同事,怎又同做公堂首对?即就孔子摄鲁相,孟子为齐卿,也未闻有甚公堂对联。”水平曰:“诸公既不肯说,待小子说来,以资一笑。那孔子起的联头是:‘身修而后家齐,家齐而后国治。’孟子结的联尾是:‘天时不如地利,地利不如人和。’此非齐齐整整的为官对联么。”诸公听了,齐声叫好。都道:“即此便是现成绝对,不必别寻了。”李公亦点头微笑。

  时庖人进膳至,桃侍郎笑谓水平曰:“我欲出四书一句请对,限以四书对之,但莫怪唐突盛情了。我出‘沽酒市脯’四字。”水平曰:“不过‘蔬食菜羹’耳,有何盛情。”苏司勋曰:“这四字对得有情。我亦有一句请对:‘惟酒无量’。”水平曰:“如水益深。”张学士曰:“这等句平淡无奇,故他易对。我用叠字法出句:‘源泉混混’。”平曰:“此亦易耳,用维石严严。”刘进士曰:“我依此法出:尚见帝帝。”平曰:“可对将朝王王。”苏司勋喜曰:“此四字对得工巧绝伦,我出句:无耻之耻。”水平曰:“可对:知和而和。”王进士曰:“我又用叠句法出:兼所爱兼所爱。”平对曰:“居之安居之安。”刘进士曰:“我出恶得为恭俭恭俭。”平笑曰:“此孟子已自对有了。此之谓寇仇寇仇。”张学士曰:“我出个古人用宁武子。”平曰:“可对滕文公。”桃侍郎曰:“止三字耳,对得何等工稳。我用古人名出句,叠字法。太王王季。”平曰:“此句人人晓得,可以曾子子思对之。”刘进士曰:“我亦用古人出句,隔只叠字法。微子微仲。”平曰:“季随季马呙。”王进士曰:“再用古人出句,异样叠字法。时子因陈子。”平曰:“物不孤生,语不独说,既有那句,自然必有这句。可对周公谓鲁公。但四书中古人,可对者甚繁。如葛伯、叶公、子夏、景春、西子、南容、王孙贾、公子荆、王子垫、公孙朝等,岂能枚举,虽对得,不足奇也。”王进士笑曰:“我想个四书所无者难难他,用同类字边法,出江淮河汉四字。”张学士笑曰:“此句果然出得新颖,看他如何对?”水平亦笑曰:“对句虽有,未知袒裼裸裎四字,可合尊意否?”苏司勋拍掌笑曰:“妙绝,恰好这四个字,也是一样字边,对得的当工稳,可谓因难见巧。愚还有四个字,是虎豹犀象,此系山族之物,限以水族对,何如?”平笑曰:“若限水族对,越发撞着会稿矣。鼋鼍蛟龙,不知好否?”张学士曰:“我还想有三句隔只叠字法,未知可对得?”水平曰:“得与不得,说来请教也可。”张学士曰:“博也厚也高也明也悠也久也。”桃侍郎摇头曰:“六句共十二字却隔以六个也字,四书实实无此格了。”李公亦曰:“这未免苦人所难了。”众人都道:“要他于四书中别寻此等句法来对,这是万万不能的,不若任从他书寻几句来对罢。”张学士曰:“他必别有意思,何必过虑。况他曾说,有那一句,自必有这句作对,岂此句便对不得的。”水平曰:“这十二字,委实难对。”时众人都替他告免,平忽拊掌曰:“有了,请诸公听听,我用劳之来之匡之直之辅之翼之,可对得否?”众人皆齐声称:“妙,难得此六个之字,对得凑巧,可称绝对。”李公亦心焉喜之。桃侍郎曰:“还有四书集句一首,敢请对成?”水平曰:“愿请教。”桃侍郎出对曰:

  有童子,不虑而知,诵其诗,读其书,博学于文,甚矣,后生可畏。

  水平曰:“小子何知,不敢当此盛赞。敢不恭对,以助一笑。蠡测管窥,所不免也。”

  惟大人,既明且哲,治则进,乱则退,从容中道,诚哉,仁者不忧。

  诸公听毕,都道:“集成句,难得如此浑成,语语如自己出,尤各各妙有针对。”水平曰:“草草应酬,何足挂齿。”李公亦暗地喜悦,但发冷笑而已。桃侍郎顾谓李公曰:“观令郎少小孩提,英气逼人,奇姿焕发,性灵天亶,直迈老成,真所谓取青紫如拾芥者也。异日状元宰相,岂过分哉。”苏司勋亦曰:“古来神童早慧,代不乏人。然虽有令郎之博学奇才,而却无令郎之雅量伟志,宁馨儿知其非池中物也。”李公曰:“小畜无知,尊前放肆,不蒙嗔责,已出万幸,何敢当诸公盛称。”张学士曰:“令郎聪明冠世。器量包天,诸公之言,诚非过誉。”王刘二进士,亦称赞不已。李公曰:“小畜蠢饨,固不堪言。诸公若以其可教而辱教之,俾苍蝇得赴骥尾,亦未始非小畜之幸也。”侍郎曰:“令郎平时可常诵习否?”李公曰:“小弟禄薄官贫,兼以童稚未暗,尚未遣师教诲,每日亦即闲散无拘,听其作辍而已。”桃侍郎曰:“此却不难,寒舍旧有馆师,教训小顽,并及小女,师系本郡杨清。此人博洽多才,曾举孝廉,堪为令郎入门一助。何不就屈令郎大驾,到彼一游耶。”李公曰:“凤囿龙池,岂容俗物打搅。兄既有此盛意,尚容小弟三思。”水平在旁曰:“名师益友规劝切磋,此诚美事盛情。兼以年伯栽培,诸公赞劝,不可却也。”李公曰:“既如此,贤兄盛情厚德,容异日伸谢可也。”桃公大喜,约定进馆吉日,方同诸公作别散回。

  原来桃公住于府西之紫溪村,离城不过数里。公旧任兵部侍郎之职,因以天下鼎沸,世事瓦解,遂与张苏诸公解印回家。后闻艺祖登极,乃以手加额曰:“吾徒始见天日矣。其正配王氏,生下一女,名碧仙,年七岁。一子,名梦红,年五岁。俱是颖悟异常,性由天纵,而碧仙尤极英敏乖巧,美丽如仙。公与夫人抚爱而珍惜之,有若异宝。是年正在遣师教诲,姊弟两人,遂读书于麟凤轩。日诵千篇,而腹笥殷富。

  是夜,桃公以水平来学,故告知夫人。夫人甚是喜悦。届期,水平乘轿而至。先参圣毕,然后拜杨孝廉,以及桃公,并碧仙、梦红依次相见,三人握手,如平生欢。才命坐,适有侍婢至,说夫人请见公子。水平曰:“本待拜谒,何烦见召。”乃随婢入到后庭,拜见王氏夫人,夫人亦敛衽答拜。因见水平礼数步趋,温文尔雅,暗暗称羡。乃曰:“久闻公子年少老成,天分卓越,今日一见,可谓名不虚传。但不知曾读几年诗书?”水平曰:“能言即诵,至今已四年了。”夫人抚其背而加之膝。适碧仙入,又加之右膝。夫人顾谓左右曰:“生子当如李公子,若梦红辈,直鳅鱼耳。”水平曰:“令郎吞并经史,乃蠹鱼,非鳅鱼也。”夫人曰:“经史岂可妄谈。吾向读书,曾有素所未解之案,请公子一裁。昔夷齐,耻食周粟,隐首阳山,采薇而食,又不与人交接,不知他的采薇歌,何由传出人间来?真令人不可解。”水平曰:“那时却有一人听得。”夫人曰:“是何人听得?”水平曰:“是一采苓人听得。诗不云乎,采苓采苓,首阳之巅。大约就是此人听闻了。”夫人点头微笑曰:“急智辨来,虽属戏语,却唤醒后人多少愚梦。”在旁侍婢,亦俱解颐。碧仙曰:“此固近理,但按古书所载,谓夷齐隐首阳,而却周粟,兴歌采薇,途遇一妇,问曰:‘二子何往?’夷齐答曰:‘吾耻食周粟,欲往采薇耳。”妇曰:‘普天之下,莫非王土,土既周之土,则薇亦周之薇也,恶可食。’于是,夷齐遂饿而死。由是观之,则采薇之歌,其殆此妇听来乎?”水平笑曰:“小姐多读未见之书,当必有确凿之论。若所云者,特戏言耳。”夫人大喜,命侍婢取一玉麒麟赏之。水平系于纽上,拜谢而出。

  及晚,桃公备盛席,以享水平。酒甫数巡,平即推醉。桃公曰:“公子雅有海量,何不赏光。”水平曰:“主人盛情,将奈小生腹无酒蟹,不能饮了。”碧仙停杯曰:“此却何说,到要请教。”平曰:“大凡善嗜酒者,腹中必有酒蟹,以消化之。初生时尚小,日后渐嗜而渐大,故其人愈饮而愈多,实非别有酒量也。推之善嗜肉者,其腹必有肉鼠,好嗜鱼者,其腹必有腥虫。那腥虫长数尺,出可盈斗,有则奇疾生焉。至于嗜茶者,其腹必有茶精。那茶精形如牛脾,口目俱具,每饮茶,则茶精纳之,故不饮则致病。小生浅见则如此,不知可合否?”碧仙曰:“公子博览群书,故有此奇闻异见。虽茂先《博物》,子年《拾遗》,未之详也。”杨孝廉曰:“多学而识,名不虚传。金马玉堂,拭目可俟。”水平曰:“学生讠剪陋寡闻,得窥门墙,只聆教益,实出万幸,至老师如此过许,学生岂能当之。”孝廉倍加敬爱。自后,水平、碧仙、梦红三人,合志同心,殚精力学,自诗书经传,诸子百家,地理天文,无不洞悉。一连读至十二岁,梦红亦十岁矣。

  一日杨孝廉谓桃公曰:“三子功穿经史,学究天人,工夫至此,所谓青胜于蓝矣。今后但须养其德性,活其真机,玩物适情,以移其气,迨至临场,握笔自然,挥洒汪洋,取功名如拾芥也。”桃公点头曰:“存养省察,原是要着。”自后全无拘束,任其自适。或游戏月下,或谈笑花间,少无嫌疑,宛如好友。

  一日,水平与碧仙游于醉春园,赏积石池之并蒂莲。倚栏并立,接耳闲谈。仙注视并蒂莲花,不觉微笑。平曰:“小姐何笑?”仙曰:“吾爱此花之多情耳。”平曰:“果然匀红并艳,意态撩人,真不啻才子佳人,倚肩并坐矣。”仙叹声曰:“物类有情,诚非虚语。即如连理树、并蒂花、同心兰、相思竹、比翼鸟、比目鱼、翡翠、凤凰、鸳鸯、蛱蝶等,莫不缠绵固结,终始不离,人奈何独厚其生,而情不能如物耶!”水平曰:“情之于人,贵乎善用,亦冀其可用。甚或误其情,而所从非偶;薄其情,而有始无终;纵其情,而放荡不羁;矫其情,而矜己绝俗。此固不足以深论。至欲致情,而无可致之术,欲钟情而无可钟之人,徒太息于才美之难逢,搔首而叹彼苍之过吝。斯诚吾徒恨事也。小姐此言,可胜浩叹。”碧仙曰:“物不孤生,花不独发,天地既生有第一的奇男子,必生有第一的妙佳人,或相隔于千里万里之天,或相聚于一室一隅之地,迨至情孚福到,自然如针引线,曲就良缘,斯固造物之成心,而亦鬼神所注目也。”水平曰:“诚如斯言,则小姐异日,必配第一的奇男子矣。”仙曰:“公子异日,亦必配第一的妙佳人矣。”两下相顾微笑。忽有双鸳鸯,从叶底引颈而出,随波鼓翼,飞舞翩然。平靠着碧仙香肩观之。仙看到会意处,不觉以扇击栏,低声谩谩而歌曰:

  鸳鸯鸟,鸳鸯鸟,文采风流娇且小。

  天然佳偶长相随,双舞双栖碧沙沼。

  歌声滴滴,如啭黄鹂。平听得意兴清狂,抚其背曰:“吾二人得如此鸟足矣。”碧仙羞得脸红,转面忍笑。须臾,日景停午,粉汗俱流,平以巾拭碧仙脸。展视之,见汗汁色若桃花,芬香透鼻。惊喜曰:“昔人谓杨妃汗红而香,今见小姐始信。”碧仙曰:“夏日可畏。一至于此。”遂携手随柳乘凉而归。

  次日午后,水平苦热,独避暑于牡丹亭。倚花徘徊,俏然而立。见群蝶戏舞,注目观之。忽有人在背后,以扇击其肩曰:“对花乘风,此等佳趣,怎么自家受用,却不邀我一游耶?”水平惊顾视之,乃碧仙也。因笑曰:“偶然至此,非敢相违。”仙见其手拈花枝,遂吟曰:

  绝世一名花,何时落君手?

  君意即看花,那知花颜瘦。

  水平曰:“花颜之瘦,吾非不知特花不肯解语耳。”适有一蝶,飘然至前,平亦指吟曰:

  嗟嗟尔蛱蝶,花下独徘徊。

  纵有寻春意,花心恨不开。

  碧仙微笑曰:“花心开不开,待其时耳,花又岂能自主。”水平曰:“时固宜待,但若至春酣花发之时,未知肯怜此蝶无枝可栖否耶?”碧仙曰:“蝶自蝶,花自花,既不相干,何怜之有。”平曰:“小姐之言差矣。夫蝶者,飞虫之美。花者,植物之奇。造物既厚其生,斯世宜珍其品;使名花而落狂蜂之手,好蝶而栖野草之枝,而始怨大造之不仁,故使姻缘之颠倒,斯亦悔之已晚矣。”碧仙曰:“事纵由天,岂能相强。”平默然良久曰:“然则小姐独无愿望之人耶?”仙摇头曰:“无之无之。”平又默然良久曰:“我等一般幼小,尔何太不晓事。”仙曰:“尔固晓事,但不知愿望何人?”平曰:“吾所愿望者,比飞燕少肥,比玉环少瘦,才高苏蕙,色绝夸娥,若得他结个同心,共成佳偶,则三生之愿足矣。”仙听得玉面含羞,背面暗笑。平曰:“今日园林沉寂,何不一吐心腹。”仙曰:“人非草木,孰无是心。君既见询,定当告诉。”说讫,迟徊不语。平固请问,仙欲言不言者久之。然后,附耳低谈,胡说几句。水平侧耳而听,却又不闻。忽攒眉曰:“说又不说,怎么含糊吞吐,令人听不分晓。”仙乃曰:“如此,即得尽情相剖了。吾之所愿望者,愿得会弹琴、会饮酒、会写字、会吟诗,则今生之愿足矣。”水平叹声曰:“恁持重说来,我道是愿望甚么,却想出这没要紧的事业,得不令人恼煞。”碧仙曰:“此外还有甚么要紧。”水平低声曰:“人生世上,五伦为第一着。五伦又以夫妇为第一着,夫妇又以择配为第一着。为小姐计者,当思选秀士,拣才郎,并蒂同心,以成千秋之佳偶。倘少差一念,致误终身怨偶,到头悔之晚矣。”仙曰:“吾不嫁人,有何怨偶?”平曰:“男大当婚,女大当嫁,圣训在昔,小姐焉能外之。”仙微笑曰:“天上有玉女,地下有碧仙,若劝得玉女从夫,方劝得碧仙愿嫁。”水平再欲进言,忽隔花有婢女声,即得匆匆散去。水平自是,眷念碧仙不已。

  不觉三冬聿度,交到初春。好鸟吹箫,名花献锦。醉春园内,红绿齐芳。桃侍郎前于隆冬,颇患寒疾。至是风和日丽,自觉神气俱清。乃于二月花朝,邀约李公、张学士、苏司勋并诸缙绅等,饮酒于醉春园,作竟日之乐。先是李公举觞,具称杨孝廉教诲之德,并桃侍郎培植之恩。二公谦退不已。杨孝廉曰:“令郎性由天纵,才驾儒林,治生学问粗疏,妄以木锥刻玉,殊觉惭愧惭愧。”适水平手执柳枝,从牡丹亭而来。张学士呼而问之曰:“汝所执者,杨枝乎?柳枝乎?”平对曰:“此柳枝也。”张学士曰:“何以辨之?”平曰:“大者杨,小者柳。杨秉阳之性,故叶之向上者为杨。柳秉阴之性,故叶之向下者为柳。”张公点头曰:“此诚然也。然吾见世之男女送行,朋友饯别,往往折柳相赠,此何义也?”平曰:“以小子愚见,大约以柳木易生,随处生长。凡人之去乡,正如柳之离干去乡者,望其随处皆安,正如离干者亦可随地皆活。故为是祝愿耳。”苏司勋曰:“天下之木,皆本天生。而柳独列于二十八宿之位,何也?”水平曰:“柳乃寄根于天,倒插斜栽,无不可活。其絮飞漫天地,沾沙著土,亦无不生。盖其得木精之盛,而到处畅达其生理者也。其光茫安得不透着天汉,列于维垣哉。”苏公点头曰:“如此辨论,乃是格物穷理之论。尤有一说相问:古今人皆以萱草谕母,不知何所证据?”平曰:“萱音同谖,谖草即晋稽康所论忘忧草也。诗云,‘焉得谖草,言树之背’。背北堂也。按婚礼,北堂为妇洗之所。故后世相沿,以北堂谓母,而有萱堂之称。细考经文,殊属无谓。若唐人堂阶萱草之诗,乃谓母思其子,有忧无欢,虽有忘忧之草,亦如不见,非以萱比母也。”说讫,又曰:“愚尝见医书,谓萱草一名宜男,以萱谕母,义或本此。”诸公点头称是。

  桃公方欲劝酒,忽见碧仙逐一流莺,穿花拂柳,娇憨躲闪,不敢近前。乃谓曰:“今日在座诸公,俱系通家伯叔,吾儿何须退避。”碧仙应声近前,欠身而坐。须臾,酒行三献,肴及羊膏。张学士曰:“羊有跪乳之礼,德行可加,理宜勿食。”桃公曰:“不然,羊性劣而小力,所谓用无可用,而观无可观者也。非祭祀宴享,何以畜之。”有缙绅徐品端曰:“吾见史称,晋武帝平吴之后,荒于酒色,宫中乘羊车,任其适而幸之。宫人望幸者,多以盐汁洒地,竹叶插户,冀欲引羊。据此想来,则羊尚可驾车矣。”桃公曰:“羊车之事,吾素深疑。焉有狠劣之羊,而能驾车者。史书所云,必有所指。”碧仙听得,低头微笑。苏司勋曰:“才女何故哂笑,得毋别有高见否?”仙正色曰:“女流浅见寡闻,何敢与论史册。但尝考《隋书舆服志》,所云羊车,一名辇车,其制如轺车,金宝饰,紫锦!,朱丝网,以女童二十人,皆梳两髻,服青衣驭之,以出自护军羊王秀所造,故名羊车,非真以羊驾车也。插竹洒盐,岂非附会其说欤。”诸公咸叹其高见。苏司勋立意难他,乃问曰:“俗云,仪狄造酒,未知是否?”仙曰:“按造酒,乃土皇,非仪狄也。”苏曰:“世之云杜康,又何人耶?”仙曰:“杜康乃土皇讹音,盖世人传说之误耳。”苏曰:“古人谓饮茶始自三国,不知可是?”仙曰:“按吴志韦曜传,言孙皓饮群臣酒,期以七升。曜不能饮,以茶代之。以此为饮茶之证,非也。尝阅《飞燕别传》,言成帝既崩,后一夕寝中惊啼,侍儿呼问方觉,乃言曰,吾梦中见帝,帝命赐坐进茶。据此,则西汉已有啜茶之说,非始于吴也。或又曰,诗谓:‘谁谓荼苦,其甘如荠’。荼即茶也。据此,则前古先有啜茶之说,又非始于汉也。”徐品端曰:“才女论古有识,愚有一说,愿得其详。昔虞舜崩于苍梧之野,尧二女哭舜而沉诸湘,后在湘水为神。人咸谓湘君为娥皇,湘夫人为女英,其说未知是否?”仙曰:“湘神自湘神,帝女自帝女,焉可诬也。即考路史所载,亦谓湘神为舜二女,非尧二女也。”徐曰:“舜亦有二女乎?愿闻其名。”仙曰:“按《山海经》云,舜娶葵比氏,生宵明烛光是也。”徐曰:“若然,则舜又有三妻矣。”仙曰:“又按《大戴礼?帝系篇》云,舜娶尧之子,谓之女“。又《汉书?地理志》云,陈仓有上公明星祠,乃黄帝之孙,大舜之妻。据此看来,则舜且有五妻矣。然舜有一兄一弟,二姝二子。弟与子之名,人咸知之。兄与妹之名,人未必知也。”徐曰:“妹名甚么?”仙曰:“按纲目注谓,舜妹名伙手。又《列女传》谓,舜有女弟系。至兄之名,已不传矣。”徐曰:“名既不传,何以知其有兄?”仙曰:“尝见《越绝书》云,舜父顽母#,兄狂弟傲,是以知之。”苏司勋曰:“高见不差,愚又闻,唐世有状元韩衮者,云是韩昌黎之后,殊失证据。”碧仙曰:“韩衮,乃昌黎正孙也。昌黎之子曰昶,亦登第,因改金根车为金银车,人皆笑之。昶生二子,长曰绾,次曰衮,俱擢登第,而衮为状元。又昌黎孙,有名承者,亦状元及第,为时闻人。然则,韩氏状元,又不特一衮矣,要之吾徒稽古,贵核其真,俗本相沿,每多舛错。即如介之催一人,坊本所注,有谓姓介名推者,有谓姓介名之推者,且有谓姓介之名推者。盲谈瞽说,迷误将来,殊为可恨。夫子摧,介休人也。姓王,名光,字子催。其曰介,及其地也。其曰催,表其字也。其曰之,语助辞也。何得谓其姓介名推哉。”诸公听了相顾叹服。

  张学士喜谓水平、碧仙曰:“一席之内,有两神童。今日之游,良为罕觏。汝等盍各制小令一首,以快一观耶。”二人应曰:“谨承尊命,乞赐命题。”张曰:“此乃游春赏花之地,李公子可做《游春词》一阕,调寄《醉春风》。桃小姐可做《赏花词》一阕,调寄《醉花阴》。此无笔墨,各回书案写来可也。”二人应命回去。平谓仙曰:“此词题太寻常,若依寻常数语填去,有何生色,宜用集曲牌体制之。”仙然之,俄而稿就,捧笺齐出。张学士接着曰:“已制成么?何其敏捷乃尔。”诸公俱离坐拥看,见水平《游春词》云:

  锦帐初春初到,刮地春光好。晓来风送海棠春,早早早。花柳分春,玉楼春树,沁园春草。喜太平春闹,花醉春风扫。迎春乐处奈愁何?恼恼恼。乍燕春台,锦堂春去,画堂春老。———调寄《醉春风》

  桃碧仙赏花词云:

  昨夜后庭花点缀,正赏花时节。尽日语花娇,沉醉花阴,斗百花奇绝。一丛花映黄昏月,蝶恋花须折。遍地落花红,闲惜花飞,揉碎梅花雪。———调寄《醉花阴》

  诸公览毕曰:“写游赏处,含蓄不露。押牌名处,浑脱无痕。佳句奇人,可称双绝。”张公谓碧仙曰:“久不见面,却已造就如许奇才。道蕴、文姬,无此早慧。但不知芳龄几何了?”仙曰:“今春已十三岁了。”张公点点头,又顾水平曰:“兄台呢?”水平对曰:“虚负虚负,今春亦十三岁了。”张公笑曰:“难得如此。年纪相同,才貌相若,吾欲躬先作伐,替他们结个良缘,诸公以为何如?”众人同声赞贺,即有桃、李二公,各自谦逊。张公曰:“不然,良缘夙缔,嘉偶天成,今日之遇,乃天也。违天不祥,何故却之。”二公方才应允。时碧仙听得,不觉玉脸含羞,转面他顾。水平以目斜视,欲挑笑之。仙忍笑不得,闪掩而去。平蹑其后,暗随之。既赶上,叩其肩曰:“玉女,果愿从天耶?”仙佯怒曰:“不愿不愿。”说讫,不觉相视而笑。至晚席罢,诸公散归。

  越数日,李公遣夫人,以花冠一顶,凤钗一对,赍之。婚盟遂定。后桃公以并处不便,乃令碧仙深居闺阁,以习女红。自是,音容两不相通矣。是年,李公亦令水平归山东,入童子试,遂于是年游庠。佳音至时,李公颇喜,并回书以勉励之。

  其时,碧仙独处深闺,纱窗寂寞,每念旧时嬉戏,心辄怅然。兼以天下盗贼蜂起,人民鼎沸,若守此喁喁儿女态,终是无益身家。因家传有两口青霜宝剑,乃羊头精钢百炼而成,切玉如泥,十分犀利。于是厌习女红,专学剑术。花前月下,随地舞之。行则必携,坐则必佩。忽忽学至十六岁,俱已娴熟精妙,法术入神。每一舞,则影捷流星,光惊闪电,锋芒隐现,若风前乱滚梨花,剑气飞奔腾,似天上骤飞雪片,以水洒泼,几不沾身。

  一日桃公见而语之曰:“吾儿生长深闺,纤锦抽丝,是其素业,何必舍女子之常土,而习此丈夫之术哉。”碧仙曰:“不然,方今神器迁移,群凶未靖,学此剑术,虽不能安邦定国,亦可以护命保身。若再安不思危,恐此间祸不远矣。”桃公曰:“虽然,天下当学者尽多,何必专事此业。”仙曰:“昔卫夫人看舞剑,而悟书法之妙。吾学舞剑,即学书法也。”桃公笑而不语。

  是年,东粤惠州府霍山贼反。那霍山在龙川县东北八十里,顶高七千七百七十丈,周回三百六十里,峰峦秀耸,凡三百六十,可居者七十有二,巨壑大谷,多有可耕。故河源谢骥,龙川罗熊,渠魁二人,招集群丑,结巢于此。是岁二月,拥贼二十余万,直奔荆南。虏掠乡村,催拔城郭,天下震慑,遐迩怆惶。两湖文书,连片告急。表闻艺祖,赫然震怒,诏两湖提督,征兵讨之。贼固守城,而不之战。冬十月,贼忽弃城而去,逶迤趋赶,骤驻浙西。其时,浙西疫气盛行,水土不利。明年正月,移驻江南,贼势猖狂,锐不可御。

  桃侍郎闻信大惊,急呼王夫人并碧仙,商议避难。桃公曰:“贼匪多众,此地不足容身,当速图之。”碧仙曰:“不如进城暂避,可保无虞。”夫人曰:“如此虽好,只是吾儿深闺娇养,怎好经见外人。”仙曰:“此特暂时从权耳,欲免大难,小节所不计也。且今日城中,非男即女,如我女流辈,何止数千。倘母亲真欲藏羞,孩儿亦自有策。”夫人问:“何策?”仙曰:“可着舅子衣服,扮做男妆,混于稠人中,孰来深辨。”夫人曰:“此方少可。”是晚,束装停当,以俟明早进城,笳鼓悲鸣,惊不成寐。比及天晓,仙梳洗毕,乃取梦红衣服穿之,戴上儒冠,纳下云履,温文尔雅,宛然一美貌丈夫。王夫人从旁审视,不觉好笑。甫装毕,忽闻人声潮涌,炮响山颓。群呼曰:“贼至矣!”桃公大惊,急带家人,望城而走。碧仙亦佩起宝剑,跨上骏马,随后而行。将至城,忽然鼓角喧天,旗旄蔽日,幔山帐野,风卷而来。桃公策马入城,惟碧仙后至,城门已闭。公回顾不见碧仙,知不得入。急登城望之,方欲呼唤,贼已临城。见仙绕城而走,后面数贼,紧紧追之。看看近来,仙急掣青霜宝剑,回首一挥,贼器俱断,贼大骇而回,仙乃策马望空奔去。桃公暗暗祷祝,两泪潜然,望至不见乃已。

  时碧仙走了片时,方欲缓步,忽有四贼,从路旁突出,猛然近前,拦住去路。仙藏过宝剑,从容谓曰:“列位谩些,吾人困马乏,不能斗矣。列位如有要马者,可就按住丝缰,待我下来。”四贼个个争要,齐来按缰。仙急出剑斩之,四手俱断,并倒于地,仙乃夺路飞奔。走至日晚,殆百余里,遂歇宿于旅店中。次早问店主曰:“此是甚么地方?”店主曰:“过了松江府,此娄县界也。”仙曰:“有贼否?”店主曰:“贼势浩荡,何地无之。”仙即结束马匹,觅路起程。

  一连走了两日,路经常州,偶值大雨滂沱,只得寄寓佛寺。众檀越询知来意,咸与慰劳。明旦侵晨,仙倚寺门观望。忽一伙男妇,肩挑背负,其声哗然。众檀越询知,咸叫有贼,仙大惊,跨马出门,匆匆而去。走至日午,方少安心。自想曰:“吾苏东南诸属,已为贼匪所屯,不如向西北奔走。若至山东,可无忧矣。”一路上沉思暗想。途经一山,木石崎岖,道路险峻。正立马观望,忽有无数偻儸,从山上滚滚下来。挥斧横刀,一混拦住。大叫曰:“来的何人,怎么不交买路银子?”仙怒曰:“鼠辈休得无礼!皇皇之路,何人不行,要甚么买路银子。”偻儸曰:“管尔甚么皇不皇,若无银子,便是我们饶尔,怕寨主亦不饶尔。”仙曰:“寨主何人?”偻儸曰:“寨主乃苏郡下第秀才,姓柳名遇春。因以天下未平,强盗四起,故来此招军买马,以决雌雄。君胜则从君,贼胜则从贼。大则欲兼有天下,小亦图割据一方。尔系远方人,亦闻知我主声势否?”碧仙曰:“欲成大事,何必见此小利。”偻儸曰:“吾辈人多马众,不广收小利,何以资生。尔看那山路,上上落落,这非来纳路银么?多则十两八两,贫则三钱二钱,快些纳来,早早赶路。”碧仙曰:“银子委实没有,权记账簿,下次纳清。”说讫,夺路驰去,众偻儸大喝赶来。走过山曲,忽前面一拥偻儸,扬旗而至。仙大骇,奔入谷中。闻背后火炮轰天,顽石俱碎。仙长吁曰:“吾命休矣。”众偻儸疾跑向前,连人带马,勒上山去。俄闻擂鼓压笛,寨主坐堂。云板数点,值堂传呼曰:“犯者何人?速拿究治。”碧仙应声而入。那寨主捋须竖眉,睁目喝曰:“吾数年坐镇于斯,凡过客居民,悉皆贡税,汝何敢斗胆抗拒,违吾法度耶!”碧仙曰:“吾闻,图大事者,不贪小利。行王道者,先洽人心。今大王坐镇一隅,欲窥天下,务须推恩布惠,收拾人心,何竟贪小利而迫远人耶。且吾观此山,巨壑堪耕,平坡可种,不思滋根务本,而徒区区然听税于人,恐异日兵革一临,而内库罄悬,外助瓦解,覆卵倾巢之祸,将不免矣。”柳寨主大怒曰:“吾带甲二十万,猛将千员,朝廷屡欲加兵,不敢正视,汝何得出不祥之言以乱军心耶。”说讫,喝刀斧手推出斩之。

  适后寨夫人,以他故出寨。见群刀手欲斩一人,气宇非凡,深为惋惜。因问曰:“汝何人,竟遭此祸?”碧仙曰:“吾乃松江府桃侍郎之子,名白山,因逃贼避难,误至于斯。匹身而来,有何银子。乃以索路银不得,拘迫上山,比究责时,我不过详陈利害,斟酌机宜,却谓我出言不祥,合行斩首。”因将对寨主之言,细述一遍。夫人听了曰:“审机度势,竟是达人之言,务本滋根自是要着,大王何昏昧如此。”说讫,把碧仙上下偷视良久,不觉点头微笑。忽寨内传呼曰:“大王有令,摧要速斩速斩。”夫人叹曰:“大王如此恼怒,号令既行,不能救矣。”乃唤群刀手近前,吩咐曰:“大王既欲斩此人,尔们可如此如此,如此如此。斩了报过大王,我自有个主意。千祈要听吾言。”众刀手齐声应诺。须臾,一声炮响,一颗血头献入寨内。那寨主柳遇春,望了一望,喝教将首级悬路示众。

  柳遇春方欲退堂,忽见后寨夫人疾趋而入。遇春接着曰:“夫人有何急事?”夫人长叹曰:“吾夫妇祸不远矣。”遇春失色,问有何祸?夫人曰:“大王平素精明,今日抑何冒昧,亦曾知误斩此人否。此人乃松江桃侍郎之子,名白山,因匹身逃贼,以至于斯。尔道避难而来,有何银子,即言少率直,亦须看朝廷面上,厚遣下山,使朝廷知我量宏,大臣感吾德盛,异日或有争战,亦可藉为表见,以明我不叛于朝廷。奈何以小小微银,结天下无穷之怨耶。况乎我过既彰,彼气必壮,我自起无端之衅,彼得出有名之师,斯时以正诛邪,以顺制逆,我虽拥二十万之众,而内资不给,外助无人,恐孟城一山,不旬日而悉为¥粉矣。且昔日树旗起义之时,大王曾言曰,君胜从君,贼胜做贼。今太祖奉天登极,内安万姓,外抚四夷,群丑暴行,伫看殄灭。大王久欲通诚纳款,归附明廷,乃既不能结之以情,并且构之以怨,朝廷纵有包天括地之量,又安能容我丑徒耶。”遇春听得面如土色,愀然曰:“夫人之言,诚是至论。然业已见杀,为之何哉”。夫人微笑曰:“业已杀着,夫复何言。大王勿忧,吾有一策,使得两家化怨成恩,变忧作喜,包管无事,今晚老身设宴后寨,请大王至彼商量。”遇春曰:“此事尽在夫人主张,今晚一定到后寨去。”说讫,犹懊悔不已。夫人离坐出来,再唤前刀手吩咐曰:“此事谩些喧扬,看我今晚作用。”众应诺。

  夫人自回后寨,适见其女柳青青骑射回来。夫人曰:“吾儿回了么?儿呵,尔知尔父的祸事否?”青青变色曰:“儿实不知,尚待见教。”夫人就把误杀桃白山之事,备细诉知。柳青青大惊,顿足曰:“若然,则吾辈不知死所矣。”夫人乃屏退侍女们,向青青耳边细说几句。青青听了,喜色曰:“如此可无忧矣。”夫人回顾无人,又向青青耳边言:“不止如此,我又欲如此如此。尔意以为何如?”青青听了,踌躇未决。夫人曰:“吾儿只管放心,决不致汝有不妥当处。”青青乃曰:“既如此,悉惟母亲主张便了。”

  至晚,夫人命庖人盛备酒馔,广设几筵。一面令人出外迎请遇春,并请各营官将。须臾,遇春驾到,各营官将,亦陆续俱到。望见后寨堂上,炉烟袅袅,华烛煌煌,琴瑟谐鸣,箫笙叠奏。而堂上堂下,彩灯密挂,酒席杂陈,烛火灯光,如同白昼。遇春心下疑惑,登至上堂,夫人迎着,遣之上座。遇春方欲问故,忽见夫人举手一招,柳青青从东阶而出,桃白山从西阶而出,朝着自己,比肩拜来。遇春大骇曰:“此人既杀,何以在此?鬼耶?神耶!”说未了,拂袖疾走,大呼救命。众将大惊,一拥上前。夫人扯住遇春曰:“大王休慌,听我说个明白。桃公子罪不该杀,大王既知之矣。今日临斩之际,老身适有事出寨,经过斩场,问起因由,深为惋惜。又想起女儿才色出众,年已长成,久选佳郎,未能如愿。恰好桃公子乃高门子弟,才貌相当,欲令他结个姻缘,以慰平生之愿望。故特请大王,并列位到此,共定婚姻。一白前情,二饮喜酒,未知可合尊意?”遇春听了,形神始定。问:“今日所杀何人?”夫人曰:“吾嘱刀手,取狱中应死者替之。即时桃公子已令潜入后寨矣。”遇春大喜曰:“今日之事,固觉妄为。非夫人如此设施,不特失今日之良缘,并且启后来之祸事,真吾辈之福也。”于是满寨军将,无不传知,咸称夫人处事精详,转祸为福。夫人遂命行拜礼,扶入洞房。须臾,各营官将,纷纷拜贺。遇春接待毕,依次入筵,进酒擎杯,欢呼畅饮。

  时碧仙与青青,入至洞房,房设二席。碧仙就左席,青青就右席,两旁侍女,罗列如云。或擎灯,或打扇,或酌酒,或扶杯。兰麝之香,芬芳满室。两下酒至则微饮,肴至则轻尝,更漏渐阑,侍女渐散。青青亦揭开锦巾,止以扇半掩而已。青乘隙偷视碧仙,真乃傅粉何郎,凝脂杜义,风流俊秀,宛若玉人。眼到处,芳心颇动。仙亦微窥青青久之,暗想曰:“果然好个绝世佳人,设若我变作男儿,则今夕遭逢,可称满愿矣。”须臾席罢,侍女散归。碧仙阖上房栊,青青亦倚床兀坐。仙见房壁上刀剑罗列,弓箭杂悬,因秉烛逐一观之。顾青青曰:“卿亦素好武艺耶?”青勉强应曰:“然,恨不精耳。”仙观遍,又把案上书册翻捡一回,高剔银缸,朗然而诵。青青坐得不奈,已自寝了。仙读师旷《禽经》,见二句云,“鸇鸇之智,不如鸾。周周之智,不如鸿。”因问青曰:“经云‘鸇鸇周周’,此何鸟也?”青推为不知。仙又曰:“薛道衡谓,麟为般般‘凤为足足’,此何意见?”青又推为不知。于是仙屡问,而青青悉推不知。未几而鸡鸣,未几而昧旦,仙犹阅书未息,而青青已勉强下床矣。

  次日,遇春盛备酒肴,燕享碧仙,命女乐吹弹歌舞以侑之。席间各谢昨日误犯之罪。遇春曰:“昨公子滋根务本之言,诚为要论。想老夫辟守兹土,人马多众,费用亦繁,而仓无积粮,鼎无宿食,是以晓夜忧虑,未尝敢忘。不知公子有甚良谋,可使兵强粮足耶?”碧仙曰:“吾闻国以民为本,民以食为天。若欲兵强,必先粮足。夫孟城,常府之胜地也。平坡旷地,随处可耕。为今计者,既已按寨分营,亦必按营分遂。按遂分庐,营有长,遂与庐亦各有长。每庐兵几名,牛几头,田几亩,尽数均派,各治其田。辟田之法,先焚其茅,后锄其地,耕芸插获,一如常工。待其成熟登场,丰则行什二之征,凶则依什一之例。乡寡轻重,悉酌其宜。比及三年,私家既盈,公廪亦阜。如此则粮足,粮足则兵强,兵强则人畏。然后导以礼乐,教以人伦,推恩以结民心,救难以隆物望。由是进可以战,退可以守,出而抗天下不难矣。如日拘民贡税,索民钱银,勉强支持,朝不预夕。上而激朝廷之怒,下而结黎庶之仇。一旦兵连祸结,而外税不入,内用不充,枵腹从军,坐而待毙矣。又何必区区然,倚食于人哉。”遇春拱手曰:“公子金玉之言,真经邦之要道,治世之良谟也。敢不敬佩,以见施行。”于是殷勤劝酒,饮至日暮,仙已微酣。遇春命侍女扶仙归床,仙托醉而卧。

  这晚,柳青青先唤侍儿把案上书籍,并壁上刀剑,一概捐去,片纸寸木,搬运一空,止留银缸一盏而已。青青兀坐半晌,然后解衣就寝,侧身就仙。仙喻其意,却装睡熟。青青偎眠许久,情觉难堪。或作呻吟,或假咳嗽,或伸足而故挑其股,或翻身而频擦其肩。仙却做鼻息如雷,熟睡如故。青青暗想曰:“谓他是愚的,他又满面风流;谓他是乖的,他却不知快乐。真不可解。”一时情欲难禁,将碧仙玉体紧紧抱住,咬牙瞑目,左支右持。须臾,遍体酥麻,玉露淫液。仙恐识破下体,诈惊醒来,含糊问曰:“鸡已鸣否?”青青措意曰:“群鸡皆鸣,惟一木鸡不鸣。”仙知其意,暗笑忖曰:“到此地位,工夫尤难,人情皆然,难怪他也。”

  次早,柳遇春遣人请碧仙同游,登高指画。谓某处可以结屋,某处可以开田。观及寨前,谓某处可以伏兵,某处可以守隘。游至日午,方才回来。仙见青青,云髻蓬松,香鬟散乱。因问曰:“卿今日何不理发?”青青吁曰:“岂无膏沐,谁适为容哉。”仙叹曰:“吾非不知,特以今日成婚,未承亲命,故未敢擅行房礼耳。”青青喜色曰:“原来郎君有此贞心,有此孝念,妾一时不察,几玷圭璋。今宜各保全躯,以俟尊亲之命可也。”于是,整妆理发,相敬如宾。至晚,离枕而卧。青青问及碧仙逃贼情状,仙从头备细述之。且曰:“吾在此虽颇放心,而离乡之日,未卜存亡,不知家君怎般凄楚也?”说讫,呜呜咽咽。青青亦嗟叹不已。

  一日碧仙欲回乡省探父母,青青曰:“贼尚屯据盛府,攻打城池,郎君那里去得。”仙曰:“吾正欲探此消息,相机而行,不足忧也。”青青曰:“欲探消息,吾遣数人代去,何必亲履险途。”碧仙曰:“吾思亲之心,结不可解。虽不能遽归乡里,愿得一见故墟,亦可少慰耳。”青青苦留不住,乃曰:“君既要去,亦须告知父亲。”仙曰:“然。”遂出前寨,见柳遇春,具道回乡探亲之意。遇春亦以盗贼为言,仙曰:“吾随机而动,可止则止,可行则行,不必虑也。”遇春曰:“公子如此决意,焉敢强留。”仙喜而退。是夜,仙与青青,各诉衷曲,彻夜不眠。比及向明,遇春遂邀仙饮饯。既毕,遇春已令人整顿行装。仙复回见青青,青青曰:“郎君此去,何日来耶?”仙曰:“多则一月,少则半月。”青青长吁曰:“相聚未几,匆匆已散,天长地阔,欲睹无从。今而后,惟幸梦中相见耳。”言讫,珠泪泫然,香腮俱湿。仙曰:“相见有日,卿其放心。”青青不已,并题一律以赠仙:

  万点飞花匝地飘,春风送客思寥寥。

  河流不似归鞍急,雁影难追去路遥。

  别泪乱随红雨落,残魂潜与白云销。

  欲知此日离情绪,十里江头几柳条。

  碧仙感泣曰:“心乱如麻,不能和矣。”因亦步韵,强成一律云:

  杨花不耐乱风飘,独寄松萝慰寂寥。

  关寨无边人落寞,家山不见梦迢遥。

  银缸剔尽心犹在,蜡烛烧残泪未销。

  今日分携垂柳下,离情相对一条条。

  碧仙和毕,草草起行。青青送且嘱曰:“万事小心,勿贻妾虑。”仙应诺,珍重而别。出至寨外,遇春与夫人已候路旁。遇春曰:“倘得消息也须速来,勿令人悬望也。”仙曰诺,拱手作别。取路下山,纵马加鞭,悉遵归路。忽背后有人呼曰:“公子谩些。”仙立马道旁,其人至前曰:“我青青小姐有言,恐公子路费不充,谨送白银百两,聊当饯赠。方才匆匆送别,竟忘却了。”遂把银子献上,仙推却一番方受。曰:“小姐如此盛情,教小生怎能图报,尔可代我多多拜谢,说小生没齿不忘。”乃拳拳致意而去。

  行至日暮,即听得山前谷后叫杀连天。仙正勒马观望,忽背后林下,突出数骑。大喝曰:“过者何人,还不下马。”仙大惊,寻路别走。贼亦如飞赶来。仙策马奔驰,登山跃水,走至夜半,方渐按辔徐行。时值二月中旬,月明如昼。远见朦胧树色,隐隐有茅屋一间。仙腹正饿,往叩其门。俄一老妪出迎,瞿然曰:“贵人夜半降临,当有缘故?”仙曰:“吾松江人,逃贼至此。人马俱困,乞借一宵。”妪许之,遣人草舍。俄妪进膳至,仙曰:“近闻贼匪何如?”妪曰:“闻得攻打松江府城,幸得府尊李英设计守之,不致城陷。”仙自是略觉放心。次早饭毕,仙以银子酬之,妪力辞不受,仙感激不已。

  于是晓行夜宿,不问西东,行了三天,渐不闻贼。这日偶歇旅店,问主曰:“这是甚么地方?”店主曰:“此扬州府甘泉县哩。”仙暗想曰:“初意欲回故土,转意欲再往常州。怎因流寇所迫,却误走恁般远路。这也罢了,目今江南随处皆贼,从此通淮安往兖州,即消半月。何不趁此便路,过山东地暂避一时呢。”决过主意,取路而行。果然通淮安入兖州,骏马如飞,旬日已到。仙既入兖,但见士民乐业,盗贼不惊。喜曰:“吾今得安乐所矣。”遂卜居于鸣凤山之望仙岩。其山层峦叠嶂,高秀嵯峨,四面长江环绕如带。其岩则玉洞天成,石室四达,中有炼丹鼎、仙女盘、登仙梯、明镜石。白云云爱云逮,绿树菁葱,真仙境也。

  碧仙初至之日,先一夜,内有镜溪禅师,梦佛相谓曰:“明日桃大将军避难到来,吾辈切须保护。”镜溪觉而异之。明日,镜溪率众檀越伫候岩门外,恰好碧仙到来。镜溪大喜迎之,遣入方丈,率众参礼,仙亦答礼。镜溪曰:“敢请公公贵居?”碧仙曰:“敝邑松江。”镜溪曰:“莫非姓桃么?”仙曰:“然。”镜溪曰:“系避难而来否?”碧仙曰:“然,老禅师怎得知到。”镜溪笑而不答。仙曰:“小生逃贼至此,欲乞宝刹,暂借安身,未知可肯见赐?”镜溪点头曰:“相公放心,此不消说了。”是晚饭罢,镜溪秉烛谓碧仙曰:“从此小门穿过,那边有讲法堂。堂后有凌霄阁,相公可到彼歇息罢。”碧仙离坐随行,经过了杨柳亭,穿出葡萄架,弯弯曲曲,才到凌霄阁来。阁上几案杂陈,图画满挂。云窗月牖,清雅宜人。镜溪略谈片刻,已自去了。自是碧仙安居无事,或登山玩水,或听鸟看花,或饮酒云中,或吹箫月下。琢句追章,积稿成帙。闲则焚香拜佛。暗暗祷告,愿得双亲免祸,自己无殃。这不必细表。

  却说那流寇,自本年正月,从浙西移徙江南。首困松江,连日攻打,围至半月,未能破城。贼营军师黄璐,因仿吕公车之法,造成数车。车广丈余,高与城等。上起板屋,下装四轮,中可伏贼百人。由车过城,如履平地。这里李公探知其实,遂于城上多竖巨木,即以辘轳转运巨石,升系木上。俟其车至,堕石击之,车悉毁碎,贼众死者甚多。次日,大驱贼兵,从东南二门,努力攻打,至暮方退。李公来日生下一计,先谕西北两门军士,切勿移动,偃旗息鼓,不许喧哗。止教些少闲人,往来城上,却要多备矢石火炮,以妨贼攻。又谕东南两门军士,悉要登城擂鼓扬旗,以示准备。这日贼营军师黄璐跨马遥望,绕城一周。回谓贼首谢骥与罗熊曰:“吾辈屯寨东南,一向攻打亦取东南,今彼悉撤兵于东南矣。东南既实,西北必虚。今夜可先遣一军,明击东南,却遣一军暗袭西北,则城可得矣。”谢骥等大喜称善。是夜,先令黄璐引贼五千,多携火把,擂鼓呐喊,虚击东南,后令大将张阿龙引贼五千,多带长梯,暗取西北。调拨毕,骥与熊亲自统贼五万,随后接应,准备入城。

  时李公见东南贼火光烛天,但擂鼓呐喊,却不攻打。暗喜曰:“彼果用明攻暗袭之计矣。”遂令西北军士藏火待之。及张阿龙引贼潜来,驾梯欲上,忽城上驳铳齐响,矢石纷飞。贼大惊,倒身而逃。李公令大开四门,冲杀出来。东南贼殊不提防,各自逃窜。李公率兵逐火剿捕,杀贼数千。谢骥罗熊知事不济,已自退了。须臾,阿龙、黄璐陆续逃回。黄璐曰:“吾闻知府李英素有才能,今日始信。然城难取,不宜久居矣。”罗熊曰:“往那方去才好?”谢骥曰:“不如取苏州,苏州百物丰盈,若得苏州胜松江几倍了。”众称是。

  次早昧旦,拔寨启行。赶数日,将至苏州城。黄璐令每人各携生草一束,倍路赶到。以草投之,草积成山,高与城等。张阿龙手执大旗,先跃城上,立杀数人。城中不及提防,辟门惊走。随后贼众一拥而入。自是贼声赫奕,远近惮之。警报至京,艺祖命兵部督捕侍郎中都曹秦良,统兵二十万以讨贼徒。师抵苏州,连战不利。时李公以松江围解,乃募附属乡勇,得数万人,杀奔苏州,剿捕流贼。一日有贼万余,从消夏湾驾桴而上,虏掠民居。李公率乡勇从后抄截之,杀其大半。李公回寨谓众曰:“贼既知我截他,明早必来挑战。可分兵为两半,一半出两旁山曲埋伏,听寨中炮响冲杀出来。一半伏在寨中,偃旗息鼓,多设弓弩,暗守寨门。彼见寨门不开,必以为怯,待他迫近悉发弓弩射之。”调拨既毕。那日谢骥等闻李公截杀,果然大怒。次早令张阿龙领贼五万,杀奔寨前。但觉阒无人声,寨门坚闭。阿龙曰:“彼怯矣。”遂驱贼众攻打。忽寨内一声炮响,驳如山裂,箭似蝗飞。阿龙知是中计,急欲退去。忽背后山谷伏兵齐出,风卷杀来。阿龙匹马当先,且战且走。贼众落后者,悉为所擒。李公令解往秦良大寨,秦良见杀得兴起,次日亲约李公一同进兵。

  时黄璐见阿龙败回,谓谢骥曰:“李英足智多谋,真我心腹之患。吾欲用反间之计,令秦良与他疑忌,良必劾其罪夺其权。若李英不得用兵,则秦良不足忧矣。”。商议未了,忽伏路马飞报说,秦良李英会合进兵,离城不远。黄璐遂令贼众开城接战,专击秦良一军,官军不能抵敌,退后便走。李公知官军无用,亦不战而逃。黄璐率众追之,且传令齐呼曰:“凡遇李府台者不许杀害。”贼军独追官军,不及而返。秦良回至本寨,点阅人马,折了三千。又闻李公全军而还,不伤一个。心中自觉羞怒,暗想:“今日贼众怎么都道勿杀李英,今果不伤一人半人,是何缘故?莫非李英与贼结连?我明日试令他进兵,看他举动,便可察其情弊,识其真伪了。”

  次日,秦良遣使持节,到李公营中令公进兵。说本部随后接应。公不知其意,遂统率乡勇,直捣苏城。秦良自统大军,登高观望。那边黄璐探得李公兵到,谓罗熊谢骥曰:“此是秦良疑忌李英,欲试李英情弊也。吾今计可行矣。”遂引众而出,列陈东郊。黄璐立马阵门,大呼曰:“请李府台打话。”李公跃马出到门旗,黄璐拱手婉容曰:“公已立了大功,何必相迫如此。”公答曰:“吾奉天子命剿灭贼徒,若不及早改邪,教汝早晚纳首。”璐曰:“改邪归正之意筹之熟矣,今感明公威德,敢不听从。倘明公罢兵松江,吾亦不据苏州矣。”李公曰:“诚如汝言,得毋失信。”黄璐连称不敢,说讫,把手一拱,罢阵回城。李公不敢进袭,亦引兵回。时秦良在高处望得亲切,见李公与黄璐阵前谈话,不战而回,以为真的与贼结连。欲劾其罪,暗地怀恨。时李公粮饷欠缺,因遣人诣秦良大寨请粮。秦良却之,且谓“与贼有私,不战而退,养此反叛之兵何用。”使者回报,具述秦良之言。李公大惊,乃谓众曰:“秦良既不录吾功,并又诬吾罪,如此猜嫌妒忌何足与谋。吾辈若不早归,祸将及矣。”即日率众散归松江。秦良以独力难持,自觉畏怯,亦退于松江青浦县下寨。

  黄璐知此消息,谓谢骥等曰:“李英既已罢兵,秦良自亦退避,此皆彼此疑忌所致也。吾今再设一计,令秦良自斩李英,英既死则良可擒矣。”于是拔寨弃苏城,迫近松江郡界屯扎。黄璐令贼散捉乡民,须臾得数人至。黄璐亲解其缚,予以酒食。且羡曰:“吾看公等皆英雄勇略之人也。”乡民大喜,欢饮至醉。黄璐曰:“吾有一事相托,列位未知谁敢应承?”众乡民都道:“我敢应承。”黄璐择一精壮乖格者问曰:“这位似更有用,未知可叫名甚么?”其人曰:“我名李三。”璐乃出一封书信,谓之曰:“汝可带此封书,偷近松江府,不必入城。却从松江府寻取青浦县而来,只要使秦良的伏路军捉得。若秦良问尔所自,尔说自府城来,若问来有何故,尔即说欲往苏州卖买。他若搜出封信,尔可如此如此答他。他必有重赏放尔回矣。”李三一一记念,藏过书信,潜往松江。却取径转来青浦,经白石岭。

  时正黄昏,果为官兵巡哨所拘,解至大寨。秦良升帐问曰:“汝何人,怎么昏夜至此?”李三曰:“吾乃府城居民李三,欲往苏城贩货。不识路径,误至于此。”秦良叱曰:“苏城已为贼据,有甚么货,岂非糊乱说么。”李三故作战兢不能答。秦良愈疑曰:“此人来往不明,必有诡故。”遂教左右遍搜其身,果于襟中得一密书,层层封固。书皮写着“启上罗谢二兄台亲拆”九个字。秦良遂层拆开,书内却无别词,仅封着“核阑”二字。后有半行小字云:同盟弟李英谨订,名下并有李英戳记。秦良将核阑二字细玩一番,忽然省悟。乃谓李三曰:“此事吾已知之,汝若直招,免汝死罪。”李三犹支吾抵塞,不肯认真。秦良喝教行刑,李三乃曰:“大人听小的招来,此委系李府尊结连贼党刻期献城,故托小的寄书。实不干小的之事,求大人饶命。”秦良曰:“既如此,然原书既已拆坏,待我依旧样修书一封,汝仍带至贼营呈进。只说是李府尊原封,切勿说被我看见也。吾今就将计就计,教他们死在须臾。”即谕从军书记,即刻依原封修成,交付李三,并赏银子。秦良犹再三吩咐,切勿漏泄。李三假应过,回到贼营。黄璐唤入问曰:“事济否?”李三笑曰:“颇如尊命。”因将秦良替书呈上,并具述始末。罗熊曰:“此是甚样做作?”黄璐曰:“此是假为李英密书,书内那“核”字,拆解是十八日亥时。那“阑”字,拆解是东门。意即作李英约我们于十八日亥时,由东门取城的。却故使秦良看见,使他着实信李英与我结连。待至期我诈如约进兵,攻取东门。则秦良之信愈坚,李英之死愈速矣。李英若死,秦良其能逃乎?”罗熊等大喜,叹为好计。

  比将至期,黄璐令阿龙引贼五万,虑攻东门。且嘱曰:“秦良今夜必然提防,此去不过诈作践约,切勿深入重地,致被他截杀也。”阿龙领计先行,黄璐自率五万,随后接应。是时秦良果谓李英真欲献城,这晚遂拨官兵四路埋伏。至亥时,阿龙引贼潜至。秦良出伏兵击之,贼已先遁去了。时李英正巡城,闻外面风声不好,急令举火,满城纷然。秦良即道举火为号,大怒。

  次日遣使持令,宣取李英到营。叱而责曰:“朝廷何负于汝,汝敢结连贼党,约期献城。”李公大惊曰:“这话那里说来,卑职初次保守全城,继且募兵剿贼,捐躯赴难,颇建微勋。乃大人既不表录其功,而且诬陷以罪,是何意也?”秦良曰:“汝休支吾,待本部说出汝的机关,教汝死且无怨。在昔苏城时,本部会汝合兵,不幸失利,贼追且呼曰:凡遇李府台者不许杀害,此一证也。次日令汝进兵,汝但与贼私谈,不战而返,此一证也。近又截得汝的密信,是约贼于本月十八日亥时,由东门取城的。贼果如期而至,幸本部先知情弊,四面埋伏,击退贼兵,此一证也。今日机谋败露,汝还欲强辩么?”说讫,把截得的原书出示,李公看毕曰:“这实非卑职之书,必是贼辈行反间之计,大人休要误信了。”秦良叱曰:“非汝之信,那有汝的戳记?”喝教左右拿禁军中。

  桃侍郎等闻知大惊,纠合张学士、苏司勋、杨孝廉并郡内诸缙绅等,联呈保结,代为辩冤。秦良那里肯准,一面移文详知督抚,一面拜表伸奏朝廷。表内具道李英与贼结连,谋为不轨,历举前三事为证。并将搜得李公密书进呈。艺祖览表,诏解李英回京,临御亲究。有都察院正都御史沈洪奏言:“李英剿贼有功,治绩素著。陛下恩深遇厚,岂敢遽怀贰心。此必贼辈畏他智能,行反间计以削其权耳。乞圣明详贰心。此必贼辈畏他智能,行反间计以削其权耳。乞圣明详察。”艺祖准奏,命大理寺狱丞暂且监囚,俟靖贼后究察。

  时李公之亲威故旧,咸以此事驰书于水平,教他速逃,以防祸及。水平屡得凶音,恸哭几绝。随即关钥门户,装束而逃。思欲潜往汴京,以探李公消息。于是经济南出兖州,跋涉月余,甚觉困顿。又因李公为官廉洁,家无私积。路费不充,只得寄寓兖州,典卖诗画作饣胡口计。不半月,声名大噪,车马填门。买字求诗,手不暇给。一时惊动了那个归家詹事,姓李名祥。住于西城之倚翠庄。平昔慷慨恢宏,品望特重。这日深聆李生名誉,亟令备马来访水平。平倒履出迎,加意款待。茶罢,各叩姓氏里居。水平答曰:“小生系本省莱州,姓李名友兰,表字楚香。落魄穷途,休得见笑。”李祥喜曰:“原来也是姓李,这就是一家了。”两下闲话半晌,李祥乃曰:“近闻贤侄词铿金玉,笔走龙蛇。盛誉传扬,如雷贯耳。兹以敝画四幅,乞题佳句,增&屋光,未知可肯见赐否?”李水平欠身曰:“愚侄学识粗疏,何堪挂齿。倘不嫌亵渎,敢效微劳。”李祥大喜,呼仆启匣,取出画图。李水平接展视之,第一幅江淹送客图,是春景。第二幅谢安赠扇图,是夏景。第三幅陶潜归隐图,是秋景。第四幅刘备访贤图,是冬景。看毕赞曰:“墨迹惨淡,情景入神,真名画也。”遂铺于案上书之。李祥曰:“怎么不先起稿?”李生笑曰:“拙稿已成腹中矣。”举笔挥洒,运动如飞。

  第一幅江淹送客图正书:

  长亭春草碧黄昏,旧是江郎滴泪痕,

  惆怅一轮南浦月,千秋长照别离魂。

  第二幅谢安赠扇图草书:

  赠别徒论玉与金,何如一扇意偏深,

  好教携向东阳去,留得仁风播古今。

  第三幅陶潜归隐图隶书:

  一谢荣名出帝乡,秋风江上急归航,

  故园松菊长相待,松自青青菊自黄。

  第四幅刘备访贤图篆书:

  几望茅庐意未通,鸣驺频逐落梅风,

  岂知汉国三分势,已在先生午梦中。

  李祥在旁,随书随看,既毕。喜赞曰:“诗格浑脱,字法精奇。信笔挥成,愈征敏妙。有才如此,可谓名不虚传矣。”李生阁笔曰:“恭承钧命,敢献墨猪,贻玷佳图,尚希恕罪。”李祥感甚,命仆取白银四两酬之。致意曰:“蒙赐佳章,不腆润笔,祈为哂纳。”李生辞曰:“拙笔俚句,何敢言酬。既忝一家,理亦不必,即可心领罢了。”李祥再三致意,李生再三固辞。祥曰:“如此,愈令愚叔感激无地了。”言讫,辞归。

  次日,祥具酒遣使邀生。生谓使曰:“本欲拜候,何烦宠召。”乃偕使至倚翠庄。李祥接待,一如宾礼。俄而酒至,逊坐就筵。话至酒酣,李祥问曰:“观贤侄年少翩翩,才雄学富,正宜大展骥足,以取功名。乃徒溷迹于江湖城市之中,等风絮浮萍之失,所抑又何也?”李生不觉触动隐恨,泪潸潸然。欲诉真情,恐碍于事。乃另说曰:“愚侄怙恃早亡,家门冷落,零丁孤苦,口不自供。一纸功名,久屏度外矣。”李祥叹惜良久曰:“今贤侄欲作何策,以图终身。”李生曰:“控诉无门随遇而安而已。”祥曰:“此终非久计,吾有一言相问,可肯见容?”李生拱手曰:“愿听指教。”祥曰:“吾等既同一家,贤侄无亲,愚叔无子,欲效螟蛉蜾蠃,结为父子之亲,终身相托何如?”李生深思曰:“吾今浪迹无依,何不权且依附。倘异日倚他势力,得白吾父冤情,那时就为其半子,亦所分愿。”乃应曰:“叔父不以侄为不肖,鞠为义子,以拯其灾,是犹起白骨而肉之者也。敢不惟命。”李祥大喜,馆生于家。越数日,祥率生谒祭祖宗,宴会宗族,具告此意。宗族戚友等,咸称许而嘉赞之。自是钱谷簿书,宾客祭祀,事故世务,悉委李生。生闲则玩水观山,以习弓矢。李祥见其弓马娴熟,心愈羡之。尝问曰:“贤契不特文事高奇,并且武备精妙。有几多工夫岁月,却学成文武双全。”李生曰:“方今世界扰乱,各欲保身,吾已学此三年矣。”

  一日持弓跨马,射鸟云游。恰好来至鸣凤山。由石径天梯逐级而上。忽闻古树深处,隐隐有洞箫声,嘹亮清腔,仙气栩栩。生入林审视,乃一俊童。因问曰:“汝却何人,恁般自在。”童停箫曰:“吾名小松,乃镜溪禅师遣以服事桃相公的。”生曰:“桃相公何人?”童曰:“相公乃江南松江人,今年逃贼至此。”生曰:“如今安在?”童曰:“今早登山,游入白云深处。叫我在此等候。”生曰:“吾欲候见一面,未知可就回来?”童曰:“相公每出游山,或晏或暮,未定归期。贵官若欲见他,请到敝岩少坐。”生大喜,令童带行。踞石穿林,来至岩下。生举目四望,真个青山绿水,茫无际涯。而泉石清奇,林壑秀美,尤极胜概。进数步,已是洞门,忽见石壁上龙蛇飞舞,墨迹淋漓。书有一律云:

  突兀神京势峭然,山容水色望无边,

  玄关永锁千秋月,碧洞遥吞万壑烟。

  鹤舞云梯风树晚,龙蟠石磴老松眠,

  间排羽驾聊登览,疑是蓬莱第一天。

  诗后写“江湖散人桃白山题”八个字。李生暗赞曰:“体格庄严,声调雄壮,真雅士也。”再纵步进入殿前,恰遇镜溪禅师自西厢出,施礼相见,各通姓名。生说是本籍人,姓李名友兰,表字楚香。小松又替说欲见桃相公之意。镜溪大喜,遣诣凌霄阁待茶。李生举首,见座上又书有诗云:

  炼鼎烧丹入素秋,闲云野鹜日悠悠,

  禅关月上僧翻卷,静院花开客倚楼。

  寒树远随仙鹤舞,长桥常挂玉龙浮,

  个中悟得非非想,坐对空山碧水流。

  诗后具名如前。李生念讫,正向镜溪称赞,忽外有人吟曰:

  偶挈壶觞跨鹤游,麻姑邀我入丹邱,

  醉回朗把般经诵,顽石闻时也点头。

  吟声柔媚,如啭流莺。镜溪离坐曰:“桃相公回矣。”言未了,桃碧仙已上阁来。施礼相见,宾主而坐。彼此互叩姓氏里居,桃碧仙答系松江人,名白山。李生又托是本郡人,名友兰。因他二人,自十三岁隔别以来,至是已各十八岁,久不相见。又因李生水平,改名改郡,桃碧仙又女做男装。湖海相逢,各出逃难,实也各不识认了。至于前头婚约,亦各暗地忧思,要不敢向人访问也。时二人闲话燕坐,谈及文章事业,意趣性情甚相投机。

  看看日暮,镜溪盛设酒席,畅饮酣谈。内有豆腐羹味甚美,镜溪啖及,问李生曰:“吾等念佛吃斋,多以豆腐为馔,是何意义?且未知豆腐造自何人?”生答曰:“豆腐乃汉淮南王刘安所造,刘安素好仙术,筑台静居。尝有异人谓之曰:子欲求仙,先洁口食。吾示子制造豆腐,品洁而味甘,食之成仙。因取枕中异方授之。安依法制造,始以传世,用以吃斋,是之取耳。”镜溪曰:“糖霜又何人所造?”生曰:“唐大历间,有僧号邹和尚,隐居伞山。常畜一驴,偶因其驴,犯山下黄氏蔗田。黄见僧请偿。僧曰:吾教汝窨蔗为糖,利当十倍。则糖固邹僧所造也。”镜溪曰:“食盐始自何时?”生曰:“昔古宿沙初作,煮海为盐。其法成后,种类百出。其名有苦散形饴之各别,其色有青红黑白之分殊。或出于石、于木,或出于井、于崖。出处虽多,要不如出于海者,为最广耳。”镜溪曰:“凡物各有由来,吾辈食而不察,可谓木偶。”未几鸡鸣席散。镜溪自回禅房。

  李生酒醉,先卧于碧仙床上。碧仙兀坐半刻,欲待就寝,又暗忌男子同床,只得伏案而睡。忽忽梦魂杳杳,得回故乡,与桃侍郎并夫人等相见。并于醉春园得与李生嬉游,光景宛似当初。继又梦至孟城山,与柳遇春会。俄柳青青请入房中,各诉离情,放声长叹。忽然惊觉,自己思前想后,未免滴下泪来。此时曙色已开,李生亦起。见碧仙凭几不寐,面有泪痕,因问曰:“桃兄独坐不眠,泪痕尚湿,不知有何隐恨?”碧仙遮掩不住,即得应曰:“匹身远迈,未得还乡,是以悲耳。”生曰:“贤兄独居寡偶,尽日无聊,终非妙事。寒舍离此不远,何不枉驾一游。暂且屈居,消遣忧虑。待至盛邑宁靖,然后一路还乡何如?”碧仙曰:“贤兄高情雅谊,教小弟刻骨难忘。但小弟鄙意似未可决。”李生再三劝驾,碧仙俱未允承。午饭后,李生辞归,碧仙携手下山,相送不舍。李生抵家,李祥问:“昨日何往,经宿方回。”生具说于望仙岩,遇桃白山是以留宿。李祥曰:“桃白山何人?”生曰:“系江南松江府人,其人品才学可谓世间未有。”李祥曰:“有此奇士,明日当往访之。”

  次日,偕生往望仙岩,与碧仙见,具道渴慕之意。碧仙谦逊且喜,执礼甚恭。祥见仙言语温柔,姿容娇丽,十分倾爱。暗想:“恨他生是男人,若是个女人,殆胜于毛嫱西子多矣。”须臾,茶罢。李祥口口叹惜碧仙。李生谓仙曰:“昨日之言,未知尊意决否?与其块然独居,何如知己同游之为愈也。”李祥亦极力相劝,碧仙方才允承。仙又向镜溪祈借小松偕往,镜溪许之。仙即令小松束装行李,自佩宝剑,别过镜溪,与李祥、李生偕行而归。祥令与生馆于书斋,待以宾礼。每日探景玩物,甚觉快心。

  时七月中旬,山东秋闱期近。李祥以本籍,替生捐纳监底,令生入闱。生挽碧仙偕行,到省候试。生恐为故郡人识认,每日杜门独居。比届期,生忽偶感寒疾,卧病不起。因与碧仙商议,令仙进场替之。玉貌相同,无人觉察。至放榜日,本议李友兰第一,嫌其监底,抑在五名。李生闻报,惊喜下床,病亦渐愈。荣归日,李祥大宴戚族。以庆乐之。人谓李祥福德兼隆,宜得贤嗣。祥又询知碧仙代考,感叹不谓李祥福德兼隆,宜得贤嗣。祥又询知碧仙代考,感叹不忘。明年春,李祥令生进京,赴春官之试。仙亦偕往。金榜发后,李生以会元登第,受职翰林。

  一日偶闲,生乃潜访其父李公下落。具副厚礼,私谒大理寺狱丞。狱丞饮之,酒且醉。生乃曰:“吾有年伯李英,以讨贼有过,得罪朝廷。见监在此,吾欲拜见一面,可肯见容?”狱丞允诺,令一卒引生至监。生见李公,诈称年伯,李公会意,亦以年侄称之。父子相逢,悲咽不敢下泪。李公曰:“年侄何故至此?”生曰:“愚侄赴试春官,蒙圣上恩赐登进士第,受职翰林。今日少闲,特来探候。”李公暗地惊喜,但不敢问出情由。李生曰:“年伯只管放心,异日朝廷自有公论,以伸年伯冤情也。”说讫,忍泪出监。狱丞接着再饮,生乃辞回。

  其时朝廷屡有警报,因去年夏四月,西番英圭黎反。遣大将阿南罗,统众三十万,捣破玉关。拔取西凉、安西诸郡。催城破郭,势极猖狂。边报入朝,艺祖震怒。诏敕骠骑大将军许亮统兵西征。许亮素性骄横,嗜酒好杀。军士怨望,咸怀贰心。临阵以来,多见败绩。后因番人用反客为主之计,一夜之内连败七营。于是退守临洮,不敢出战。阿南罗大驱番众,晓夜攻城,城内粮草不充,势在危急。许亮无策,急写表章,问众将谁敢出围,入朝请救。有部将张直慨然接表,率众数百,突出重围。连夜奔回,启闻艺祖,具奏城危粮缺之状。艺祖览表大惊,急会群臣商议却敌。都察院正都御史沈洪,出班奏曰:“临洮乃西隅屏障,临洮有失,则汉中天水诸郡,日见动摇。恐西安二十州,不复为国家有矣。宜亟遣大将,提兵星夜救援,乃为上策。”艺祖曰:“英圭黎乃西番强悍之国,非得智勇足备,有大将才者,未可往解此围。未知卿等有何壮猷,堪当此任。”群臣皆畏西番强悍,未敢开言。

  忽又有江南巡抚上表,奏说镇江为流贼谢骥等所破。中都曹秦良连次战败,退避松江。乞主上再拨精兵,速图恢复。艺祖览表毕,问计于群臣,群臣未敢进说。艺祖叹曰:“番人起外构之患,流贼贻内顾之忧。朕诚无德服人,羞对天下。卿等既不肯用命,朕当提兵亲讨,以慰民心。”说罢,怏怏回宫,群臣亦没趣而散。是晚月色微明,艺祖假寐不安,凭几兀坐。忽然睡去,梦至御街。俄见二虎,跃然至前,伏地而拜。拜毕,一虎向西而去,一虎向东而去。艺祖诧异,忽惊醒来。暗解梦中所见“虎者大将之象。向西去者,征西番也。向东去者,征江南也。岂御街之内,有其人耶?”

  遂潜开私门,微服而出。左窥右探,来至御街。忽有一隙纸窗,灯火明彻。里面说话,声音含糊。艺祖叩门视之,乃两个白面书生,讨论经典。见艺祖至,离坐相迎。彼此让坐,各不相识。那书生先叩艺祖姓名,艺祖答曰:“老汉姓白,居城外王家庄。未审二位贤台,贵居尊姓?”一答曰:“小生姓李名友兰,山东兖州人也。”艺祖曰:“非今科第四名进士者乎?”李生曰:“然。小生学识粗疏,叨蒙圣恩赐录,殊觉自愧。”艺祖又转叩碧仙,仙答曰:“小生姓桃名白山,江南松江人也。”艺祖又问:“曾登榜否?”仙答曰:“小生学问谫陋,兼以敝邑扰乱,至今尚未游庠。”艺祖叹惜不已。偶见窗壁间挂有长联一首,墨迹苍老,字法一新。其联云:

  按古今事,读古今书,论邪正贤奸,要具千秋碧眼;

  生天地间,禀天地气,处君臣父子,须存一点丹心。

  艺祖暗想曰:“看此联气节性情,伟然冠世。他们才识品概,必有大过乎人。又见壁间宝剑雕弓,悬挂殆满。因问曰:“二贤台素习文章,怎又多列武具?岂少年壮志,欲见殊勋耶?”二人齐答曰:“方今流寇未靖,不过藉此保身。无力无权,何勋可建。”艺祖曰:“近闻江南贼匪,移据镇江,如此猖狂,未知何时宁靖?”李生叹曰:“若使松江府尹李英,独握兵权,不被诬陷,则贼已无死所矣”。碧仙曰:“小生居敝邑,时闻李府尊德政覃敷,治绩素著。今诬以通贼之罪,而抹其讨贼之功,可谓千古冤账。”李生曰:“只因秦良先妒李英立功,故贼得施反间之计耳。”艺祖听得,暗记在心。但问曰:“未知那贼,实有几多万数?”碧仙曰:“初起霍山时,止二三十万。至今约四五十万了。”艺祖曰:“如此愈纵愈强,愈难剿除矣。”碧仙曰:“不难,吾视除贼辈犹反手耳。”艺祖曰:“贤台果能除乎?”仙曰:“吾自不能,别有能杀此贼者。”艺祖惊问何人?碧仙曰:“此人乃一下第秀才,姓柳名遇春,苏郡人也。前因感愤世乱,乃聚众数十万,屯寨于常州之孟城山。布惠施恩,久有归附新朝之意。小生与他亲厚,倘若兵权在握,不过片纸文移,教他速起精兵,匡扶帝室,他必乐效其劳矣。由是设计剿贼,又何难耶。”艺祖点头曰:“然。吾闻孟城山,蓄兵养将久矣。但未知其何心,今闻皇上欲遣将出征,廷臣未有良策,不敢领旨。贤台能调他军马,何不请旨效劳,立功于世耶?”碧仙曰:“此不过闲话谈谈,小生一介白衣,焉敢妄谋图事。”

  艺祖应过,又曰:“近来西番英圭黎反,去岁初夏,打破玉关。今年初春,拔取安西、西凉诸郡。大将许亮,现困临洮。今皇上遣将救援,廷臣亦畏怯未往。窃恐临洮有失,蚕食深来,吾辈悉为番俗矣。”李生曰:“海外诸番,星罗棋布。而于日本朝鲜以外,则西岛为最强。其大者有英圭黎,于丝蜡、佛兰西、荷兰,大小西洋,皆强悍莫敌之国。性情兔狡,习俗狼贪。舟车军械,精于中土。非诸番比也。今彼孟浪长驱,势莫能御。为将者,务须审其利害,察其性情,骄则示弱盈之,贪则以饵愚之,勇则以智取之。若徒角力相衡,与比混战,未见其得胜算也。”艺祖曰:“为将之道,当如之何?”李生曰:“洽以恩,孚以信,赏必行,罚必严。外安而内危,胆大而心小。知彼知此,知进知退,知机知势,知实知虚。惧而好谋,疑而善决。静则如水,动则如雷。不以小胜而自盈,不以小败而自怯。尽心竭力,动出万全。此为将之大体也。”艺祖曰:“比如欲救临洮当用何策?”李生曰:“善将兵者,审机度势,因时制宜,千变万化,出奇无穷,固未可以成见拘也。”艺祖曰:“贤台既有深谋,盍效宗悫请缨立功沙漠。”李生曰:“大敌当前,披坚执锐,非有勇力不可。”艺祖曰:“昔武侯纶巾羽扇,力无缚鸡,而帷幄运筹千里决胜。东征北伐,二十余年,何尝亲临矢石耶。”生曰:“朝廷自有能人,若小生辈弗敢闻也。”艺祖见李生、碧仙谈论军机,深得胜算,暗地喜悦。想晚来梦见二虎,必应在他二人。于是道声失陪,致别回去。李生谓碧仙曰:“看他仪表堂堂,留心君国,恐是大臣察夜未可知也。”碧仙曰:“正是,我亦疑之。惜未曾问他现任甚么官。吾辈说话,殊太放肆。”

  时艺祖潜回宫中,焚香祝告卜之,得雷地豫卦甚吉。次早昧旦,圣驾临朝,文武官僚,两班鹄立。有钦天监监正趋跪御前,奏言:“臣观天象,见荧惑天理星晦,当主边疆肃靖,盗贼消除。又见参代三星熠熠有光,主得良将精兵,扫清宇内。乞陛下速降明诏,宣播朝野,有能征番灭寇者,封万户侯。必有贤才,奋袂而兴,以匡帝室者矣。”艺祖览奏大喜曰:“卿言正合朕意。”即令殿头官领旨,往御街宣召新进士李友兰,暨布衣桃白山,一同上殿。殿官领旨,直往御街,寻至李生寓馆,宣谕旨意。生等拜诏毕,暗想不知圣上何故见召,十分惊疑。正忙未了忽又报圣旨至,宣桃白山听旨。旨谓:桃白山身属布衣,未堪面圣,兹准御赐进士衣冠,如例以便登朝。

  碧仙拜毕,不敢迟疑,与李生急着衣冠,上朝见驾。至阶下,二人鞠躬稽首,拜伏丹墀,山呼万岁。

  艺祖亲启纶音,宣召上殿。二人起身,附首抠衣而升至殿前。屏气敛容,五拜三叩。艺祖大悦,各赐平身。谓曰:“朕昨与卿等谈论军机,知卿等伟略雄才,为皇国栋梁之器。故特破格征召,以寄耳目股肱。此殆天授二卿,以措邦家于磐石也。”李生等方知。夜来相会的正是天子。惶恐奏曰:“微臣未识圣颜,轻忽冒渎,罪该万死。”艺祖曰:“此无足怪,不必奏闻。方今流贼猖狂,万民骚动。东贼乱于内,西番叛于外。朕实菲才薄德,不能清孽宁人。以至黎庶遭殃,大臣被困,实朕之罪,何辜于人。朕欲命将兴师,恢复西隅,扫平东郡,未知卿等肯为朕分劳否?”生等奏曰:“微臣蒙陛下不世隆恩,虽粉骨碎身未能图报。今陛下欲兴义举,剿灭群丑,以奠邦家。斯诚宇内所厚望,亦臣等所乐捐躯也。特恐臣等碌碌庸才,寡谋少算,稍或挫失,有损国威。所关非细故也。伏乞圣明详察。”艺祖曰:“卿等素裕谋猷,决能胜任,何必过虑。朕闻疑人勿用,用人勿疑。朕诚嘉赖二卿,尚其毋废朕命。”生等衔之,再拜领旨。艺祖大悦,敕赐印绶,诏封李友兰为征西大都督,统辖西安诸路军马。封桃白山为平东大元帅骠骑将军,统辖浙南诸路军马。各带御林军十万,刻日兴师。又取出宝剑二张,各赐其一,诏以不遵军令者斩之。顾李生曰:“临洮之困甚急,亟宜救之。若失临洮,全师陷矣。”又顾碧仙曰:“诚如卿言,招抚柳遇春归顺朝廷,合兵讨贼,以扶社稷,以奠邦家。倘立殊勋,均有重赏。”又嘱二人曰:“军国重务也,边疆大事也,战斗危机也。任大责重,卿等勉之。”生等再拜领命而出。圣驾亦回宫。时朝内诸臣纷纷私论,咸谓军国重事,不宜任此白面书生。其时李生、碧仙,各点兵将,陈师号令,飨社祃牙。

  先说李生一边,统领十万御军,分为五队。以金吾将军郑鸿为前队,奉国将军杜昌为后队。轻车都尉张明为左翼,上骑都尉胡敏为右翼。自己居中,大金吾李刚副之。以骁骑尉李振文为帐前将军,徐浩为中军参谋,张琏为运粮使。并征取西安、兴安、西宁、延绥、宁夏、西凤、兆岷、平阳、黄石、定海、金衢及西川各路兵马,统共大军四十万,刻日取齐,望西进发。一路上,文移告急连片飞来。俱说英圭黎国主亲统大军。围困平凉,攻击甚急。李生令倍道而进,直抵陇西。离番将阿南罗营五十里下寨。李生谓参谋徐浩曰:“吾欲先救平凉,救平凉即以救临洮也。”徐曰:“欲救平凉,却又屯近临洮何也?”生曰:“吾阳则迫临洮,而阴实图平凉。欲彼防于临洮,而疏于平凉也。彼疏而我密之,则机可乘,而围易解矣。平凉既解,临洮安能久乎。”徐深然之。

  未几探马回报,说英圭黎国主,攻打平凉不下,离城三十里屯营。又分左右二营,左营是番将祝奇屯之,右营是番将夷丙屯之。其阁川水路可通临洮者,舟楫连接不断,却有些小军士守之。李生听了,谓徐浩曰:“彼分三营,恐防劫寨,以互相救应也,可就用劫寨之策胜之。”遂升帐,唤集诸将听令受计。令“郑鸿率铁骑军十万,从狄道渭源潜出平凉,夜劫番主大寨。但要多执火把,擂鼓纳喊,且勿近前。待他两寨兵至,合杀出来,急就灭火遁逃,潜无影响。待他两寨兵退,然后乘暗冲寨,以散其兵。又令张明率铁骑军五万,亦从前路抄出平凉。若番将祝奇往救中寨,汝则袭其左寨。又令胡敏率铁骑军五万,亦从前路抄出平凉。若番将夷丙往救中寨,汝则劫其右寨。三路俱要约时举事,左右二路各宜暗袭,不可明攻。若彼知之,必先各守本寨,未可胜矣。但彼败走,路径不测,不宜远追。只要纵火烧山,吾自有救临洮之策。”三人领计,取路先行。又令“杜昌率兵二万,潜往阁川。只看平凉火起,尽夺番人舟楫,暗据其中,其守舟番兵切不许走漏一个。择其壹贰畏死者,厚赏而用之。”因附杜昌耳边,授以密计,如此如此。“则临洮围困亦必解矣。”杜昌大喜,领计而行。又令部将黄升至前谓曰:“番将阿南罗闻番主兵败,必移兵救应,取径阁川,彼不得渡川,必走鸡头山矣。汝可率兵五万,于山间多竖旌旗,虚作埋伏。令彼投金佛峡去,汝却潜伏峡中,先以木石塞其出路,从中击之。吾自引兵杀入峡口,则番将可擒矣。”黄升亦领计潜去,依令而行。调拨既毕,生令移屯高阜,以望兵机。

  其时郑鸿、张明、胡敏等,带率军马,晓夜奔驰,将至平凉,合兵一处。是晚分兵劫寨,郑鸿中路先行,张明、胡敏左右俱起。鸿令军士多执火把,大擂大喊,直迫番主寨前。番兵大惊,一齐放箭。番主令举起号火,以招两寨救兵。时左寨祝奇,右寨夷丙,遥望中寨火起,各自引兵救之。番主亦开寨门,合兵杀出。郑鸿令众军一齐灭火,暗地遁逃。番兵追赶一程,杳无影响。番主大笑曰:“既来打劫,怎又遁逃。中国人真个无用。”遂令祝奇、夷丙分兵各回。祝奇回至左寨,忽见满寨尽是汉军旗号。祝奇大惊,怎么自家的寨,倒先失了?只得望大寨奔来。时夷丙亦回右寨,忽见守寨军马纷纷暗窜叫,说右寨已被汉将胡敏用铁骑军袭了。夷丙大惧,亦即奔来大寨。恰好会合祝奇,奔入大寨。才至门,忽寨里大炮一声,大军杀出。为首一将,大叫:“汉大将军郑鸿在此,鼠辈还不降么?”祝奇、夷丙大惊,夺路奔走。郑鸿、张明、胡敏各引兵大杀一阵,亦不远追。

  祝奇等奔至四更,追兵已远,见天际残月已上,方才按辔徐行。忽听后面人马奔驰,旌旗飘荡,山崩海倒滚滚追来。祝奇长叹曰:“追兵至矣,如之奈何?”夷丙厉声曰:“到此地步,若不决一死战,岂不束手待烹。”急令军士傍野依山,摆列以待。俄而追兵果至,祝奇、夷丙率兵冲之。只听那来军齐声叫曰:“此处有伏兵截杀,何处逃生。”须臾,举军皆哭拜乞饶命。祝奇、夷丙听得声音,疑是自家人马。问之,果是番主中军奔来。祝奇等亟至番主驾前,泣拜于地,各诉失寨之故。祝奇问:“主上何故来迟?”番主言:“被汉将张明、胡敏从左右寨夹追杀来,因回头与他厮杀,故奔在后。”夷丙曰:“如今往何处屯兵。”番主曰:“大将阿南罗现在临洮,即宜屯兵在此,以便照应。昔出兵之日,吾曾寄书于佛兰国主,令他起兵十万,前来助战。想他早晚当必到来矣。”遂退于松山下寨。

  时郑鸿、张明、胡敏等,既劫散番寨,遂依李生之计,纵火烧山。那杜昌潜在阁川,望见平凉遍山火起,知是获胜。急驱军士尽夺番船,守船番兵,尽行拿住,不漏一个。杜昌各赐酒食,好言慰之。即唤一二畏怯者,私谓曰:“汝二人欲做官否?”二番卒曰:“得免一死便好,还望做甚么官。”杜昌曰:“吾有一事欲托尔们,倘得成功不但性命生全,且有高官封赏,未知尔们肯从否?”二番卒满口愿从。杜昌曰:“汝等可诈称国主军兵,奔往临洮。报入阿南罗大寨,说国主三寨,被汉将郑鸿等冲劫,现今败走松山。汉军围困甚急,望将军提兵渡川速救。若说得他提兵来救,便算尔们有功。”二番卒受计而行。一路上私相酌曰:“我等昔在本国,不过是一军兵,有何恩宠。今若济了此事,就在中国做官,岂不好么?”果然来至临洮,报入阿南罗大寨。具说:“国主三寨俱失,败走松山。汉军困之,危在旦夕,望将军渡川速救。”阿南罗大惊曰:“汉军大寨,现屯陇西,怎么却在平凉打劫。吾主有失,安能独生。”即刻尽拔全师,望松山而去。

  将至阁川,杜昌令尽摆舟船,傍近江岸。待番兵至,竞欲下船,忽船里火炮齐轰,弓弩乱发。番兵落水死者无数。阿南罗大吓曰:“怎么船只也被汉军据了?”急得欲退回头,忽后面汉骠骑将军许亮,开城引军追来。李生在高阜望得,亦驱兵杀来。郑鸿、张明、胡敏等正回兵渡川,亦与杜昌登岸杀来。水陆四路夹攻,阿南罗不敢交战,夺路奔走。至鸡头山,遥见烟尘蔽空,旌旗隐现。阿南罗指曰:“那里必有埋伏,吾偏不中他谋。”遂转投金佛峡来,峭壁悬崖,车马难进。委委曲曲,尽入峡中。有带路军叫说:“前面有木石塞断出路。”说未了,忽山上木石滚滚而下,驳炮轰天。黄升尽出伏兵,绕峡击下。番兵死者几半。急欲窜回,后面四路追兵已将峡口封住。阿南罗无处措手,跃石壁上,立杀数人。李生挽弓射之,应弦而倒,众军拥上缚住。番兵将校,悉为所擒。李生统会全军,解回本寨。

  时值昏夜,军士加餐,生颇酒酣。升帐执法,喝帐前校卫,快押番将前来。众将应声,早把阿南罗拖跪帐外。李生曰:“无知鼠辈,罪所当诛。若肯降从,免汝一死。”阿南罗稽首曰:“元帅若肯开恩,乞释吾缚,定当归降。”生即教侍卫尽解其绳,阿南罗诈作叩首谢恩,暗于股间拔出利刀一口,翻身入帐,直跃案上,望生刺来。生急倒身闪时,忽然血光闪处,一颗人头阁然坠地。灯烛俱灭,几案倾颓。众将急来相救,却摩不见李生,惟一死尸僵卧地上。齐声叫号曰:“总督不好了。”一时仓皇失措,黑暗里却捉不着阿南罗。纷纷嚷嚷,乱了许久。参谋徐浩顿足曰:“都督若死,吾不独生矣。”亟呼军士取火照寻,东摸西探,却不知阿南罗所在。有军士进帐报曰:“方才人声初乱时,我等见一人从帐后突出。此时黑暗不辨,想必是阿南罗了。”众将俱道:“一定是了。”遂一齐向帐后追拿,直闹至后寨之外,俱寻不见。徐浩曰:“料他走且不远,速发兵于寨外,四路追之。”

  遂回帐欲传令,忽见李生凭案端在,旁无一人。众将个个吓异,不敢开言。李生曰:“众将军却往那里去?”众将曰:“吾等去追捉阿南罗。”生曰:“他已被我杀了,何消追捉。”徐浩曰:“方才黑暗不辨,吾等误谓都督遭凶。闻说有人从帐后突出,以为阿南罗,是以追耳。”生笑曰:“怪得众将军如此着忙,初那阿南罗,乍跃案上,举刀刺来。吾急闪过身,乘暗掣剑,信手挥去,恰好斩落他头颅。吾遂拿其头,从帐后径往寨北,招降今日所缚番兵。方才转从帐前回来,喝教燃烛,重整几案。却未曾遭彼之凶也。”众将听知,方才明白。只因灯烛俱灭,故看得不真切了。时李生既获大胜,闻番主全师未退。尚屯松山。正欲进兵讨之。

  忽探马回报,说番主纠合佛兰国兵十万,长驱大进,直渡阁川,屯于西平之野。李生曰:“彼军跋涉远来,人马疲困,利在速战。”次日,李生升帐。出令先教郑鸿引军十万,直抵番营,列阵挑战。只消如此如此,诱他入石门山来。又教张明、胡敏各引兵一万,埋伏山门两旁。待他过时,截其归路。却要多积薪草,纵火拒之。乃命参谋徐浩监守营寨。亲与副都督大金吾李刚,帐前将军骁骑尉李振文统兵十万,潜伏于石门山。先令军士尽刈山顶草茅,填塞涧谷,准备放火。

  时郑鸿引军十万,杀奔番营。番主大怒,令大将祝奇驱兵接之。障野幔山,各排阵势。阵门开处,祝奇纵马挥斧,直取郑鸿。鸿举刀相迎,略战数合拨马便走。祝奇挥兵追来。郑鸿奔了一程,回马再战,不数合又奔一程。看看祝奇赶将上来,鸿再回马交战,不数合又走。直奔了四五十里,祝奇追赶不及,方才鸣金回军。行不二里,郑鸿驱兵擂鼓,倒从背后追来。恼得祝奇性起,大喝今番若不赶到他寨,决不回兵。遂拨马努力再追,郑鸿回马又走。约十余里,诱到石门山来。跃石穿林,逶迤而进。忽前面号烟起处,伏兵齐出,矢石交攻。郑鸿亦回马按兵截住山口。祝奇知是中计,叱退军马,欲出石门。忽两旁突出伏兵,左有张明,右有胡敏,拦截门外,投薪举火,烈不可当。祝奇欲进不能,欲退不得,束手无策。回望处,遍山火起,烈焰腾天。巨涧长溪,非火即水。番军十万之众,不为炭定为坭矣。祝奇并力运斧,劈开火球,引数十骑,冒烟突火,寻径而出。攀崖傍石,偷出重山。不觉撞着张明,挥兵追杀一阵。亏得夷丙照应兵到,方得搭救回营。这里李生大获胜捷,亦收兵回寨去了。

  时祝奇回至本营,入见番主。伏地请罪。番主令起曰:“胜负兵家之常,何足深罪。愿将军尽心效力,以复阿南罗之仇。”祝奇曰:“复仇不难,臣有一计,包管三日之内,教他片甲不回。”番主喜问何计?祝奇曰:“臣今夜引兵五千,往投彼寨请降。诈说今日兵败回去,吾主责我违令,按法行诛。吾心不甘,特来私降。待他收留寨内,主上可在此静候佳音。倘若有机可乘,臣自驰书相约。那时刻期举事,连夜劫营。主上外攻,臣为内应,事必济矣。”番主曰:“恐彼不信奈何?”祝奇曰:“臣去之后,主上即遣使到彼拜求,诈称祝奇陷兵背国,吾主痛恨入骨,得啖其肉而甘心焉。若肯缚还祝奇,情愿罢兵归降。如此,彼必无疑矣。”番主大喜称妙。是夜,祝奇引兵五千,望李生大寨而来。先教守门军士,报入帐中。说番将祝奇引兵来降。李生闻报大喜,教引祝奇进来。祝奇匍匐近前,哭拜于地。诉说今日兵败,吾主责以违令贪追,推出营门,喝行斩首。幸斩官与我素厚,纵之使逃,故特夜率部兵,暗来请降。”李生曰:“那时可曾有人保救?”祝奇曰:“虽即救之,吾主不听。”生曰:“汝邻国尽可托身,何必投我敌国,处生死不定之险。”祝奇曰:“中国文物之地,五谷丰美,四时调和,久深慕之,故愿相托。且以都督量包天地,定必怜犬马之余生也。”生点头微笑。徐浩进曰:“番人狡诈性成,不宜遽信。”那李刚、郑鸿等,一班官将,都进案前,俱说“祝奇此来必是诈降,都督休信误了。”生叱曰:“公等如此多疑,何以取信于外国乎。吾得祝将军,可卜早晚成功矣。”众官再欲进谏,忽报有番使至。李生命入,问之,番使再拜曰:“逆犯祝奇,既已违令丧师,并又背君降敌。吾主恨他入髓,欲得其肉啖之。乞元帅许归祝奇,情愿相与罢兵。终身归降,不腆之贡,谨以犒军。”说讫,献上许多金银珠玉。祝奇听了大哭,拜李生乞命。说“宁愿在此听令,不愿回国断头。都督若肯相留,定当舍身报国。”李生喜甚,好言慰之。转谓番使曰:“视奇乃世之猛将,今既相投,吾当赖他成功,安肯放他回国,以受戮辱。原来礼物,悉许携还。”番使犹诈作请求,李生只是不许。番使乃接回礼物,再拜出营。回至寨中,具言李生果信祝奇之降。番主大喜,专候祝奇音信刻期劫营。

  时李生既得祝奇,着实欢喜。令结一舍,祝奇居住。嘉肴美酒,赐予甚隆。其随降番兵,亦令傍寨结营,以听调用。徐浩等甚是不悦,咸私谓曰:“都督不久必中番人之计,吾等早晚须要加意提防。”越数日,李生忽得恶疾,倒卧在床,气塞目瞑,甚觉危笃。众官将仓皇失措,无不就榻问安。次日侵晨,病势甚极。祝奇闻及,亦来问候床前。生命祝奇坐叹声曰:“吾素善养身,竟遘此疾,可知祸患不可逆料,生死不可预期。但在此大敌当前,重兵在握,忧虑交迫,则疾病愈深。吾明日欲退兵渭城,俟病愈再来可也。”祝奇勉强应过,退回舍中,暗想曰:“今都督病势既危,不理军务。正好乘机劫寨。若待他退守渭城,难措手矣。”遂修密书一封,暗令番兵驰报番主。番主得书大喜,令右将夷丙,调兵十万,候夜劫营。

  至日暮时,这边前将军郑鸿,骠骑将军许亮,正同入帐问病。李生唤近问曰:“公等欲我病愈否?”郑鸿等曰:“都督乃三军之主,运筹决策,悉俟都督一人,安有不望病愈者。”生曰:“吾教公等以愈病之方,公等夜来,只须如此如此,依令而行。切莫使遍寨知,到那时吾此病体自必尽愈了。”郑鸿、许亮大喜而出。须臾杜昌至,李生又教些密话,切要依令而行。杜昌亦大喜出。又须臾,李刚、徐浩、张明、胡敏、李振文、黄升并诸官将等,陆续皆至,各候晚安。李生曰:“今晚似觉少瘥,聊设薄酌,愿与公等一聚。”众人曰:“须得都督痊愈之后,才可放心。”生曰:“公等勿忧,不妨畅饮。”未几庖人入告席备,生令诸人序坐饮之。并令乐工,品竹弹丝,歌舞侑酒。众官暗想:都督病且未愈,怎么有此兴头。

  饮将夜半,忽有军士趋入报说,寨外有军马鼓噪而来,恐是番兵夤夜劫寨。众官将大惊失色,纷纷入帐告生,俱要开寨接战。生笑曰:“就有番兵到来,安敢劫寨。只管欢饮,莫要慌忙。”说未了,又有军士入报说,来军迫到寨门了。李生跃身而起,传令急开寨门,只听外面将校进门欢呼,齐叫得胜。众官疑惑不定,拥出帐外视之,却原是自家军兵,缚着十余员番将,骤拥而至。后面郑鸿、许亮二将亦握令进来。众官纷纷趋迎,争问明白。郑鸿等曰:“还问都督便知。”说未了,李生已整冠出来,升帐而坐。喝教押番将跪近前来。李生顾众官将曰:“公等知此缘故否?”众官皆云不知,“望都督见教。”生笑曰:“吾非病也,前者祝奇引兵诈降,吾固明知,不过欲乘间约期,外攻内应耳。吾特将计就计,先诈得病,以示我有隙之可乘。又诈言明日欲退渭城,以速他举事于今夜。俟他暗通消息,约兵夜来。吾却令郑鸿、许亮二将,暗暗伏兵击之。果然料的不差,今夜竟获胜捷了。”众官将听了,方才明白。个个喜跃,俱说“都督老谋深算,吾等一向都在梦中。正疑都督怎么把祝奇轻易信了,却原有此妙计。”时杜昌亦遵李生吩咐,暗防祝奇。闻外面动了兵机,亦将祝奇缚住,推至帐前。生怒叱曰:“鼠贼,欲用诈降计,以劫我军。汝谓瞒得过我否?”祝奇低首不言。生喝令推出营门,与十余员番将一同斩首。时番将夷丙,引兵劫寨,被郑鸿等截杀,战脱逃回,启知番主,说“彼有准备,以致败回。”番主顿足曰:“此计又败,如之奈何。”

  次日,生令许亮带兵十万,直迫番营,大骂挑战。番主大惧,不敢出迎。许亮骂至申时,方才回去。一连挑战数日,番兵只是不出,李生无计可施。偶一夜,生与徐浩散步军中。瞻望天象,生忽喜曰:“五日之内,番主可擒矣。”浩问其故,生曰:“尔看月入天毕,毕乃天之雨师,月入其中,当主阴雨。不出三日,必有大雨滂沱,吾自有计可破之。”浩又问:“何谓天毕?”生指曰:“西方那八星,似爪叉者是也。毕星一名罕车,一名天马,一名浊。明大则吉,移动则霖。今既移动,月又临之,是以知其将雨也。即刻趋回帐内,令杜昌率兵二万,潜往阁川。择下面陕隘者,筑一大堤,以蓄水势。其支流分派者,亦遍塞之。杜昌领命而去。生又令军士多造木筏,以驾水军。

  不二日,果然浓云’天,大雨如注。生登高观望,但见阁川水面,势如天倒。声若雷奔,巨浸弥漫,竟似玻璃世界。生回营,令众将曰:“番兵屯西平之野,地湿而低。水势汪洋,必被淹没。今日一定登山避水了。可乘木筏,绕山击之。”众将大喜,驾起数千木筏,遥望番营,冲波而去。筏前多结草束,以便藏身。此时洪水滔天,漂山泊海。还有甚么番寨。生令四散遥望,忽见一座山上旌旗杂乱,人马喧哗。傍石依林,无处逃避。生尽驱木筏,围绕射之。番兵叫喊连天,中箭落水,死者无数。番将夷丙恼得性起,挥刀奋力,破浪跃水,方欲跳上木筏。那边李生眼快,挽弓射来,夷丙遂死水中。自巳刻战至申时,彼此乱射,番兵山上,箭弩皆空。生率军上山,一并擒之,解回本寨。

  生升帐,押过番主,跪于帐前。叱而责曰:“大胆鼠徒,敢怀不靖。思我国民,和岁稔,将广兵强,讲武修文,雅称盛治。况今圣天子嗣天位,功高宇宙,德沛华夷。上帝鉴钦,下民归附。汝等偏邦小国,文无孔孟,武乏孙吴。当思臣妾于天朝,以沐恩膏于帝室。乃不度德量力,敢兴戎马,蚕食皇图,抗拒天兵,盘据边郡。如此反状,当得何罪?”番主曰:“远臣辟处西岛,安敢遽犯天朝。因闻天朝贼寇大兴,纷纷割据,远臣一时不察,妄欲窥觑边陲,得罪天朝,万死万死。”李生曰:“流寇鼠辈,现有大将剿除,不日必然殄灭。但按汝之罪,固不容诛,本帅姑下赦状,放妆回国。汝当恪守臣职,归顺天朝,未知汝肯降从否?”番主稽首曰:“元帅若启殊恩,放臣归国,定当年年贡职,万世不敢言兵。”李生许之,叫他纳过降表,方才放去。时西岛诸戎,闻英圭黎发兵起叛,亦都兴兵,欲取边邑。至是闻番主既败,遂各自逃回了。李生又进兵,过平凉出河州抵玉关。荡扫边隅,关塞肃静。然后大犒将士,奏凯班师。李生亲制露布文,一路宣布。其文曰:

  臣闻,乱华者讨,猾夏者诛。振古于兹,罔有攸赦。是以黄帝行征于补遂,大舜致讨于有苗。夏启严有扈之诛,高宗放鬼方之伐。以至周逐犭严狁,汉击匈奴。并严铁钺之加,以正豺狼之罪。稽其时,则东际溟洋,北通溯漠,悉修职贡于天家。南连瓯越,西极暹罗,咸听指令于帝室。是用辑五兵而不试,统四境以常清。恭惟皇帝陛下,明侔日月,德合神明。带砺山河,抚黄图而叶黄裳之吉,皈章土宇。握赤符而开赤地之功,深仁既沛。于民生美利,更敷于山泽。驱枭鸱而歼虎豹,神武惟扬。补天地而洗乾坤,皇猷允塞。惟兹大宝,天实钦之。蠢彼西岛狼群,英黎犬族,逆天动众,启危巢不靖之图。接地兴兵,犯上国必诛之令。甫侵沙塞,复叩潼关。流矢射天,长戈指阙。噬我疆土,锄我边陲。毁我城池,戮我士庶。毒王师以虿尾,穿高墉以鼠牙。反状既彰,皇怒斯赫。爰下奉天之诏,乃兴降雨之师。期鏖西野之兵,效破东山之斧。视民如子,上帝在所必钦。应敌以兵,圣人之不得已。鬼神幽赞,天地合谋,臣等上藉天威,用彰天讨。十分赤胆,请缨!南越之头。一点丹心,砺剑断西胡之臂。剚刃者披襟而会,齿剑者投袂而兴。握令登坛,鼓六车句而用命。祃牙飨社,铎万众以知方。虎将桓桓,熊兵矫矫。凛威风于破竹,扬杀气于前矛。旗扬万里之烟云,鼓撼半空之风雨。声塞天地,怒震山川。鞭断河流,矢穿月骨出,音鸣则谷应。庚中翻平地之洪波,叱咤则山颓,甲外涌滔天之巨浪。跨崇山而驻跸,填巨海以临冲。运诸葛之枰心。独操胜算。奋姜维之斗胆,克壮殊猷。纵虎驱羊,以石压卵。分兵暗袭,合左右直拔三营。遣将明攻,统水陆大挥四路。牙旗指顾,日月无光。角鼓铿鞫,鬼神亦泣。破强兵于金佛,燃猛将于石门。彼运穷谋,托降将以里通外合。我依来计,出奇兵以径截横攻。乘天雨以图功,筑阁川而淹敌,俘其臣主,执彼军兵。群加貙虎之诛,共快鲸鲵之戮。枭首十万,斩将百员。曝骨露尸,愁云惨暗。凝魂结魄,寒日曛沉。胡马尽笼东流,血若十洲渤海。戎兵皆败北,舆尸如三角昆山。明降英黎,遁逃吐鲁。收陇上全凉之郡,复关中十座之城。驻马黑山头,敛氛祲而瞻白日。洗兵黄河口,拨云雾而睹青天。关塞具安,山河大定。斯皆天威赫濯,圣德汪洋,假鈇钺于黄农,法征诛于虞夏。师直而壮,聿将驷伐之功。兵和而强,遂奏鹰扬之绩。从此舞两阶之干羽,已觌德于龙光。上万寿之杯觞,更承恩于虎耳。爰伸月捷,用慰天颜。

  生又制《鹧鸪天》词教军士唱之,以消跋涉之苦。词曰:

  虎贲连镳志气雄,长驱万里出蚕丛。

  无边雷鼓摇山岳,一啸还惊天地空。

  刀偃月,马嘶风,飞霜沾满铁胎弓。

  丹心荡扫河山险,金阙先观上将功。

  一路上,兴歌奏凯,况瘁俱忘。回至京师,艺祖令诸亲臣出郊迎接,慰劳赏犒,自不必言。

  其时碧仙既与李生同领将令,封李生为征西都督。封碧仙为征东将军。李生自去征番。碧仙亦往讨贼。碧仙调兵点将,号令登坛。以提督崔玉为先锋,总兵杨温为合后。护军校尉王植为帐前将军。统领十万御军,直望浙南进发。并传檄宣谕两江金华、九南、安游、奇瓜,沿江徐州、寿春、袁州、临江、吉安各镇,共征人马十万。刻期取齐,听候调用。各处接檄,悉点精兵从征。其檄文云:

  盖闻萑泽行征,共正豺狼之罪。黄巢致讨,特严蛣蠾之诛。恶极则宜示天威,罪贯则必张王法。伊古运世之主,莫不靖兵燹以定国。清妖孽以宁人者也。方今圣天子嗣天位,道该五泰,德配二仪,命受三灵,庆乾龙之无咎,功成五位。法坤象之含章,出苍震以制四方。见黄离而朝,万国开疆拓土。兆金牛玉马之祥,平地成天。征赤凤黄蛇之瑞,化雨遍黄图之外。六羃归心,德风敷赤县之中。八区引领,举奇干善方。条支若水,悉皆来宾而来王。自乌孙、黑齿、吕宋、文莱,莫不是将而是附。下民归戴,上帝鉴钦。乃有林吉罗熊、雷江谢骥、啸屯屯之猰獡,拥片片之貔貅。奋螳臂以行凶,蛇旋上国,张猬毛而作孽,蜂拥危巢。己卯初春,自奥东而驱湖北。庚辰正月,由浙西而抵江南。虏掠乡村,劫夺市井,焚毁屋宇,屠戮人民。士庶含冤,遍曝蓬蒿之骨。妻孥饮恨,长招杨柳之魂。威福兼行,鬼神共怒。凶残已极,天地为愁。犹复盗窃皇图,觑觎神器。催城破郭,频磨鼠石鼠之牙。拔郡屠邦,屡触羝羊之角。肆鲸吞于宇内,效豕食于秦中。某志切君民,心存社稷。久痛倾巢之卵,常哀漏网之鱼。爰兴帝命之师,载整神威之旅。雄兵百万,具穿皮拔角之奇能。虎将三千,负蒙虎驱牛之伟。略剑气冲乎霄汉,鼓声震乎山川。车槛槛,马萧萧,震地惊天,撼动四方之风雨。戈森森,旗淠淠,幔山障野,拨开万里之烟云。猿鹤之师,不可道也。鹳鹅之阵,岂徒然哉。公等上荷君恩,下隆物望。奉天朝之骏业,扶帝室之鸿图,宜存捧日之心,共作擎天之柱。缮乃甲胄,修乃戈矛,树乃旄旗,练乃士卒。同心协力,共钦玉琥之符。尽节效忠,毋废简书之命。执此傀儡,族此侏离,荡扫山河,致升平之永福。抚安士庶,进康乐以成书。氛¥既消,元勋斯策,橐弓脱剑,喜歌飞雁之诗。奏绩扬功,庆饮颁鱼之酒。国家幸甚!宗社幸甚!

  檄文到处,各会军兵。碧仙暗修密书二封,遣小松先往江南常州府,潜往孟城山,投一书与柳遇春。遇春接书,拆开细看,书内具言天子开恩,招抚归正。并诏合兵讨贼。书后又教有讨贼密计。如此如此。遇春看了大喜曰:“桃公子一向不知消息,令我时常忧虑。原来却已知遇朝廷。但不知大军现在何处?”小松曰:“大军将至江宁,离镇江贼营不远了。”遇春一面待饭小松,一面入后寨说与夫人并柳青青知道。并言书中讨贼之计,青青闻桃公子做了高官,十分欢喜。谓遇春曰:“朝廷既有明旨招抚,父亲归正讨贼,最合我们素愿。况桃公子所教讨贼之计,可谓深算老谋,一鼓便可成功。如此机会,不可失也。”遇春大喜曰:“汝言极合我意。”遂出前寨,谓小松曰:“汝可上复桃元帅,说柳遇春愿一一依计而行。”小松应过,告别下山。又往松江府来,别出碧仙一封书信,投入秦良大寨。书内具言:“近闻孟城柳遇春,率众下山,虏掠城市,大人可发兵剿之。至若镇江诸贼,吾自亲身剿捕。”秦良看毕,问小松曰:“桃元帅可曾到镇江?”小松曰:“现在江宁,不日必到。秦良曰:“汝上复元帅,孟城之贼,吾自当之。”小松应过,取路而回。

  碧仙大军已至镇江,离贼营二十里下寨。小松入寨复命,碧仙问曰:“秦良知我寄书柳遇春否?”小松曰:“元帅教我勿说他知道,他那得知。”碧仙曰:“不知方好,此计若宣扬事难济矣。”时柳遇春谨依碧仙之计,即日尽拔人马,往困常州。分为前后二队,遇春将前队,夫人与青青将后队。那青青身穿锦花战袍,腰系芙蓉绣带,胸挂菱花小镜,足穿飞凤花鞋。头戴花冠,额缠罗帕。腰悬宝剑,手执雕弓。坐绣鞍,驰骏马。飞舞轻走乔,装束宛似天仙。左右侍女百人,各执干戈,悬弓佩剑,环侍护卫。前后队统兵二十万,浩浩荡荡,直取府城。探马回报秦良,良遂移兵常州,屯寨拒敌。连次交战,不分胜负。

  时碧仙既屯镇江,休养数日。提督崔玉,屡欲进兵。碧仙曰:“我军远来疲困,不利速战。越二日,贼将张阿龙引贼迫营,大骂挑战。碧仙登高观望,见贼分为三路,个字而来。中队器械鲜明,车旗齐整。左右两队,半是老弱,器械稀疏。遂即回登帐堂,唤众将曰:“我观贼阵,中路人马精悍,左右两路,老弱不堪。彼重中路,而轻左右也。我则略其中路,而取其左右。左右既败,中路安能独持。崔将军可调精兵五万,冲其左路。左路既退,乃夹攻中路。杨将军可引精兵五万,冲其右路。右路既退,亦夹攻中路。王将军可引兵五万,御其中路。但须以弓弩阻当,切不可骤撄其锋。待至左右夹攻,不妨驱兵追杀。如此则彼胜中路,而败二路。二路既败,则中路亦旋败矣。”三将接令大喜,引兵各出。王植中队,正与阿龙中路相迎。阿龙正欲交锋,觉官军箭如雨泼,不敢骤进。崔玉一军冲其左路,左路交战不过,回望而逃。崔玉略略追之,转攻中路。杨温一军冲其右路,右路方在浑战,见左路已败,亦即遁逃。杨温分半追之,一半合攻中路。王植见阿龙阵后已乱,乃驱人马,鼓噪而前。三队夹攻,阿龙不能抵当,夺路而走。三队合兵追杀,赶十余里,方鸣金收军。

  是晚,碧仙令王植引兵万余,往镇江城,暗暗擂鼓呐喊。贼众登城观望,但见四面昏黑,不知多少官兵,十分惊疑,坚守不出。一连如此三夜,贼众惊惕不安。军师黄璐谓罗熊、谢骥曰:“官军连夜虚攻,欲我困于守夜耳。俟我军既倦,却故闲一夜不来,令我军放心安眠,彼乃三更暗袭,以为必得此城也。为今之计,可令张阿龙分兵十万,离城十里别屯一营。倘官兵夜来劫城,则阿龙出寨击之。倘若劫寨,则吾等开城救之。或城与寨俱劫,亦合城与寨攻之。如此可保无虞矣。”罗熊等大喜称善,遂令张阿龙领兵十万,离城十里屯营。

  碧仙探知详细,是夜令杨温引兵五万,往阿龙寨外呐喊如前。阿龙不知虚实,必不敢出。又令王植引四万,潜往城边四方伏住。若城中贼出救寨,一齐鼓噪警他。二将领命而去,杨温来至阿龙寨前,暗地擂鼓呐喊。阿龙果不敢出。城中贼众,听得外寨声沸,方欲开城救援。忽王植四面伏兵鼓噪齐进,黑暗里不知虚实。急得坚闭城门。杨王二军,亦自回复。碧仙笑曰:“贼怯矣,来夜吾先取城,后得其寨。”遂令崔玉挑选精兵一万,假装贼人旗号,并造一万黄巾,至来夜教精兵个个束装,扮做贼人一样。谓崔玉曰:“将军可带精兵,各携薪草,潜往阿龙寨外,举火烧薪。阿龙必不敢出,然后如此如此,则城可得矣。”崔玉领计引兵而去。又令杨温曰:“将军引军五万,离城三里,暗地伺之。待崔将军进城举事,一同照应合兵迫他,则寨亦得矣。”杨温乃引军依令伺候。

  时崔玉引精兵一万,依贼装扮,潜至阿龙寨前,举火烧薪,呐喊片刻,遂举起贼人旗号,直奔镇江城来。急叩城门,叫说:“我等是张阿龙军马,因被官军打劫,烧了寨棚,急得奔回城中,快些开门,追兵将至。”贼众见来军果是自家旗号,悉戴黄巾,坦然不疑,开门放入。崔玉挥刀跃马,率军入城。杀声震天,举刀乱劈,贼众方知中计,个个惊惶。急开北门乱奔。阿龙外寨,此时杨温一军亦至。并力追杀,迫至寨前,举寨乱忙。阿龙喝止不住,亦与俱走。官军杀出延陵界口,方才罢回。这场杀得血流成渠,贼毙数万。于是纠集余党,屯于丹阳县东。碧仙既复镇江,驰书报捷。遂即拔寨,迁进丹阳。贼闻官军迫来,累日坚守不出。忽一日,接得孟城柳遇春书信,谢骥拆与罗熊、黄璐读之。其书曰:

  愚自举兵常州,屡与秦良拼战,互相胜负,未获全功。然秦良善疑少算,未足为忧。桃白山足智多谋,深为可虑。此迩来辙迹,量公等所共知也。抑闻之,兵分则寡,势合则强。与其孤立无援,曷若同心相助。愚欲与公等合兵,并力以击白山。白山若败,则秦良在掌中矣。此诚胜着,愿与公等图之。

  谢骥看毕,问黄璐曰:“此事军师以为何?如允与不允,悉听军师处断。”黄璐将书细玩,踌躇未决。罗熊曰:“我等新败势孤,并力合兵最为上策。况柳遇春兵强马壮,若来相助,即日可破官军。此若不从,悔之何及。”谢骥曰:“此言正合我意。”遂嘱黄璐修书,回复遇春,说愿从合兵之意。遇春得书大喜,遂与夫人、青青即日拔寨,移往丹阳,离贼营二里屯驻。谢骥等接着,欢喜慰劳。诉说近日兵败之事。遇春曰:“公等放心,来日待我亲战一场,教他知我军利害。”谢骥等大喜,以为必破官兵。屠猪宰牛,两军浑饮。是日探马回报碧仙,说常州贼柳遇春移来丹阳,与贼助战。众将闻报,无不暗惊。碧仙喜笑曰:“数日之内可破贼兵矣。”众将疑而问曰:“贼众加倍添兵,元帅反言易破何也?”碧仙曰:“到日便知,何必多问。”

  次日柳遇春统众十余万,前来挑战,耀武扬威。碧仙唤王植听令曰:“将军可带兵十万,往迎遇春。只宜输不宜赢,输则贼合而可图。赢则贼分而难破矣。”若败走之后,必须尽弃盔甲,不许齐整而回。王植听见,句句相反,心甚疑惑。但军令既出,不敢不遵。遂率兵出营,以战遇春。略战数合,拨马败走。遇春统众追之,王植教败军尽弃军器,车骑、盔甲塞满中途。遇春收拾入车,满载回寨。谢骥接着大喜,深赞其能。留于营中,盛酒相待。席间,遇春谓谢骥等曰:“我看这些官兵,不难即破。来日可倾两寨之众,我等亲率,以击官兵。并力夹攻,俟彼败走,然后蹑尾迫上,以冲其营,则官兵无葬身之地矣。”谢骥等大喜称妙。饮至夜半,遇春回至本营。私与柳青青斟酌,如此如此。又唤心腹勇猛者十余人,教他明日看我举刀为号,如此如此。算计已定。

  次日会合罗熊、谢骥,亲共带兵。只留黄璐看守寨棚。张阿龙为先锋,遇春自将中队。谢骥在左,罗熊在右。统会两寨人马,浩浩荡荡,望官军大寨而来。遇春教军士齐呼,挑桃白山亲战。碧仙会意,唤集众将听令曰:“柳遇春自将中路,不必御之。崔将军可引兵五万,迎阿龙前队。杨将军可引兵五万,迎谢骥左路。王将军可引兵五万,迎罗熊右路。不必公等力战,自在今日成功。吾当亲提大军,随后分应。”调拨既毕,驱兵出营。崔玉一军,正遇阿龙。方欲交战,那遇春在后,举刀一挥,那十余心腹猛军,已把谢骥、罗熊缚住拖下。又有数个直缚阿龙,阿龙奋力角开,夺路而走。遇春匹马如飞,绕呼自家军兵,并力杀贼。这边碧仙亦驱兵杀来,贼众大惊。俱道柳遇春怎么如此反心,竟合杀我们人马。一时四散乱窜,哭声震天,碧仙急传令曰:“贼首既已被擒,汝等降者俱免死罪。”于是余贼皆愿降。

  时张阿龙力猛,匹马战脱,知是遇春反心,急望本寨逃回。将至门,忽门里飕的一声,一箭射至。阿龙侧身倒撞,跌下马来。原来柳青青,夜来既与遇春斟酌停当,待罗熊、谢骥二贼倾众往战,遂引兵据其寨棚。杀散守寨余徒,并缚黄璐。恰好见阿龙逃脱回寨,急在寨内放箭射来,中其额前,倒撞下马。青青割其首级,并解黄璐,到碧仙大寨献功。黄璐见了遇春,厉声曰:“汝合兵之计,吾固疑有阴谋,因罗熊决意允从,故落汝圈套耳。”遇春叱曰:“吾奉天子明诏,剿灭贼徒。若非用此良谋,安得倾巢覆卵。”遇春又把碧仙书中教此密计,向崔玉诸将备细说知,诸将方才明白。须臾,碧仙升帐,喝押谢骥、罗熊、黄璐三人,跪于帐前。问曰:“松江府尹李英,杀贼有功,汝等是何人诡谋,用反间计,却诈以通贼假书,致他陷害。那个肯直招出,免其死刑。”谢骥、罗熊皆说:“此计实黄璐所出。”碧仙转诘黄璐,黄璐曰:“事已至此,何妨说来。此计实我所为。”因将前谋备细招出。碧仙录过口状,遂喝推罗熊、谢骥斩首寨前。留黄璐回京,以作口证。随即招抚百姓,与遇春、夫人、青青等,班师拔寨,奏凯回京。碧仙路成一律云:

  吹笳伐鼓闹吴东,壮士长驱气若虹,

  金镫敲残归路月,铁骑冲破插天峰。

  三边关塞寒烟外,万里家乡晓梦中,

  共庆河山重带砺,早朝金阙奏肤功。

  柳青青亦成一律云:

  金戈耀日下南京,扫尽尘氛万里明,

  数点寒乌栖远幕,千鞭归马出连营。

  收回集庆三边郡,重整南徐百里城,

  今日华夷开一统,绿窗犹拟颂升平。

  一路上,碧仙、青青多著诗词,不暇殚述。驰驱逾月,乃抵京师。艺祖命朝贵出郊慰劳。恰好李生征西,亦于是日回到。艺祖大喜,赏犒六军。碧仙寄遇春等于寓馆中,乃与李生暨众将军等上朝面驾,禀覆军命。艺祖悉命赐坐,谓曰:“朕簿德菲躬,忝居帝位,羌戎抗命,寇盗相侵,抚顾当躬,诚深自责。幸得卿等,效忠戮力,弥缝其缺,匡救其灾。上扶宗社之危,下启民生之福。虽萧曹管乐,何以加焉。”李生、碧仙齐奏曰:“圣德洋洋,天威赫赫,此是陛下威德加绥所至。臣等犬马之任,安敢居功。陛下过嘉,弥深惶恐。”艺祖大悦,命酌御酒赐之。生与碧仙各将功劳册呈上。艺祖览及征东册,内录有女将柳青青,箭射阿龙,绳捆黄璐,并据贼寨之事。艺祖惊喜曰:“柳氏女效命疆场,拔营斩将,洵属殊功奇事。可知我朝人才多众,闺阁幼女尚能用兵,来朝准许入朝,一例封赏。”说毕驾返。李生等亦俱退朝。碧仙回寓,将旨意告知遇春,以及青青。青青欢天喜地。

  次早征西、征东诸将帅,并柳遇春、青青,一概上朝。诸将拜舞毕,遇春乃率青青,拜伏御阶,山呼万岁。艺祖宣赐上殿,青青低垂粉颈,轻举金莲,纤手抠衣,谩步而上。登至殿,五拜三叩,不少失仪,礼数步趋,雍和有度。两班文武,都看得呆了。艺祖细看,颜色大悦。宣近谓曰:“卿乃金闺弱质,年尚葳蕤,却能斩将拔营,立功朝庙。朕诚嘉赖多矣。朕尚念古来才女,吟诗作赋,代不乏人。欲如卿效命疆场,功垂竹帛,洵属从古未觏。”青青娇啭莺声,附伏奏曰:“臣妾陋室鸡雏,妄图#事,罪该万死。即少效犬力,亦不过阴凭国福,阳藉天威,圣德神功,非臣妾所敢闻也。陛下过褒,战兢无地。”艺祖大悦,赐同遇春隅坐。随即按功封赏,诏封李友兰为两江总督转运使兼都察院右都御史。封桃白山为山东转运使,巡抚山东全省地方,兼都察院右佥都御史。二职俱兼理粮饷、军务、盐法。封柳遇春为兵马都监,巡简五城。封柳青青为镇国夫人,领侍卫司御。其从征诸将,悉皆升赏。众人受封毕,山呼万岁,稽首谢恩。

  须臾,御宴告备。艺祖谓众曰:“朕德薄才微,忝居天位,任大守重,夙夜不遑康宁。今赖卿等,戮力扶持,外抚四夷,内锄群丑,扫清海宇。措国家于磐石之安,社稷股肱,洵罔愧也。朕愿与卿等倾杯少酌,以见明良交泰之隆。此刀略分言,情聚气谊而略礼法之举。务须尽欢而饮。纵有微愆,所弗计也。”李生等齐奏曰:“圣恩荡荡,圣德洋洋。臣等顶踵胥捐,罔能报效万一。”稽首谢恩毕,方序爵就席。艺祖命另设一席于殿隅,令柳青青饮之。女侍二人,奉其酒馔。此时玉阶之下,笙簧叠奏,琴瑟齐调,曼舞清歌,奏乐侑食。未几酒行九献,乐奏三终。艺祖传下旨意,命李友兰、桃白山、柳青青各制策勋诗一章,进呈御览。并命内侍,各赐笔墨金笺。三人领旨,各自挥毫,询目之间,三诗俱备。内侍接进御案,艺祖亲览。

  李友兰诗云:

  天骄万里走鸣珂,斩棘披荆夜枕戈,

  未放鹰扬探虎穴,先教龙战靖鲸波。

  于今刀剑成牛犊,无复边隅起鹳鹅,

  自是圣明能奋武,重来收拾旧山河。

  桃白山诗云:

  天威一怒定南都,百万貔貅扫却无,

  刀剑已教开枳棘,腥膻那复据萑苻。

  二三蔀屋歌飞雁,八九荒城看走驴,

  今日义旗清孽后,山河千载壮皇图。

  艺祖曰语气雄壮,格律庄严。其忠君爱国之忱,霭然言表。深得大臣之体。又览柳青青诗云:

  几月金陵动警烽,王师初振鼓咚咚,

  旗挥云影频催敌,车走雷声屡折冲。

  四路金戈惊劈忽,一群玉轴笑从容,

  于今华夏为家日,万国衣冠拜九重。

  艺祖喜曰:“闺阁中有廊庙气,可谓文武兼备,才色双奇。合前二诗,足显我国文明之化。”命内监取出龙凤绣袍三袭,卧犀玉带三条,以均赐之。三人稽首谢恩,与众官将退出。忽有穿宫太监传出皇后旨意,宣召柳青青入宫。青青应召,入见后驾。参拜毕,后赐之坐。深嘉其功,青青谦奏如前。有内侍奏言:青青等在殿前赋诗,甚得圣意。后闻奏大喜,因指壁上昭君图,命青青题之。青青应旨题曰:

  夏庭妹喜能倾国,周室褒妃亦破家,

  不是明妃归虏去,当年汉鼎已分瓜。

  后读而喜曰:“古人有明妃怨、明妃曲、明妃吟、明妃诗。历代以来,题咏者何止千百。然或惜明妃之薄命,或詈画工之不仁,千载一词,从未有惜及汉家天下者。得卿如此翻案,别出新裁,直可尽掩前人矣。”遂命侍儿取出凤簪一对赐之。并敕銮仪卫,驾车荣送青青回寓。

  时李生与碧仙既退朝回,生酒醉发蒸,披襟倒卧。碧仙偶过床侧,见李生襟系一物,色光莹然。仙拾而视之,乃一玉麒麟也。碧仙审视许久,忽省悟曰:“此物乃昔日我母亲所赏李水平的,怎得在李友兰?恐友兰就是水平么。”因偷把李生面宇细认,暗惊喜曰:“是矣,因他改名易郡,又隔了数载,遂令我不识认来。”一时感念昔时聚首,今日流离,旧恨刺心,不觉香泪偷下。

  比至晚,李生醉醒,起身与碧仙促膝而坐。碧仙故意提及李公被陷冤情,李生不觉长叹数声,且继以泪。碧仙诈不知而问曰:“贤兄与他是何亲眷,却要如此伤心。莫非以同尊姓么?”李生曰:“弟与贤兄,恁久相知,亲如骨肉。今夜更阑人静,只得与兄直说了。李公乃小弟之父也。昔因家父被诬遭陷,待罪朝廷。弟恐祸及家门,故遂改名逃避。原名水平,非友兰也。后因萍游兖府,衣食不给,只得依附李祥。因祥谓自己无儿,小弟无父,遂以同宗联派,育为父子之亲,非得已也。于是托其籍贯,连捷登第。遂蒙圣上知遇之隆,今日虽获微名,而子立朝廷,父囚监狱,境遇至此倍觉难堪矣。闻兄道及,能不伤悲。”碧仙慰之曰:“贤兄但请放心,令尊君冤情,弟已押贼审得口状,待来日入朝见驾,定当启奏圣聪。包管此冤可白了。弟回京之日,本以此念为先。因饮至策勋,忙未暇及耳。”李生曰:“贤兄白得此冤,愚父子感恩戴德,百世不忘矣。”碧仙曰:“贤兄与弟,亲如骨肉。贤兄之父,即小弟之父也。何恩德之可言。”

  一时谈来说去,已觉漏下三鼓,斜月照窗。生遂与碧仙同床横卧。李生遽问曰:“盛府松江有桃公侍郎,贤兄可同他乡族否?”碧仙诈答曰:“否,止同宗耳。贤兄何故问他?”李生曰:“小生随任松江时,曾得与其女碧仙,并其子梦红,同砚数载。后年少长,遂与碧仙订过婚盟,至今隔别七年。流贼蜂乱,一向不通消息。恐以人遥年长,别嫁他人未可知也。”碧仙暗地羞惭,勉强应曰:“桃侍郎量宏而信孚,断无薄幸之举,必终属贤兄妙缔,不必虑也。”李生曰:“闻说贤兄与青青姐,有韩女吉之盟是否?”碧仙曰:“然,昔小弟逃难孟城,蒙柳夫人辱爱垂青,命与青姐结拜。但弟以未得亲命,至今尚在悬空。俟异日告假归家,禀命成礼可耳。”李生曰:“喜贤兄如此厚福,获配此镇国夫人。夫妇齐荣,至足乐也。”碧仙微笑曰:“恐贤兄获配碧仙,又胜于青姐多矣。”时二人谈得酣极,彻夜不眠。比至五更,碧仙遂起整衣冠,上朝见驾。金阙开处,艺祖临朝。碧仙与诸文武参拜毕,趋跑跪御前,扌晋笏奏曰:“臣桃白山,惶恐惶恐,启奏吾主陛下。臣昔奉旨征吴,照得松江府尹李英,御贼精严,保全城郭。继且招募乡勇,剿杀贼匪几数万人。后因贼逞诡谋,假通贼之书,而行反间之计。值中都曹秦良,糊涂不察,参议成罪,上蔽圣聪。臣想李英奉职辛勤,既抹其剿贼之功,且陷以通贼之罪,无辜获戾,情实堪怜。今吾主明侔日月,烛照如神。伏乞圣明鉴察是非,明分曲直。使大臣得以忠心报国,奸邪不能逞志施谋。斯固臣下所深期,而亦宇内所厚望也。臣现有口状在此,乞吾主圣明究之。”奏毕,遂将黄璐口供呈上。艺祖阅遍,问曰:“黄璐安在?”碧仙曰:“臣已拘至午门外俟之。”艺祖命侍卫拿黄璐跪前,临案亲究。黄璐仍将前谋直招。艺祖震怒,喝将黄璐斩首。随用御笔判曰:“秦良讨贼无功,劳师慢旨,已堪究治。况复被贼愚弄,妄参功臣。按法行刑,合宜斩首。姑念旧时微绩,削职免死,屏退归田。李英讨贼保城,奇勋屡见。无辜获戾,情更堪怜。宜锡褒封,以彰传绩。准领秦良原职。”判毕,秦良正欲奏辨,艺祖喝仪卫解其印绶,杖出朝门。碧仙再拜。旨意一下,大理寺遂释李公之囚。李公疾趋登朝,拜伏谢恩,领职纳印。艺祖深加赞赏,并抚慰之。

  自是李公父子重逢,悲喜交集,向碧仙感激不已。李生再将李祥育为义子,培植成名,备细告知,李公亦甚铭感。越数日,李生等联合上表,乞恩告假,归家完婚。艺祖准奏,并赐李公暨柳遇春同归,主理婚事。柳遇春与青青、夫人等先行。向碧仙嘱咐婚事,自不必说。碧仙潜出密书,交与青青,且嘱曰:“此书内有密语,卿抵家之后,方许拆开。”青青将书收纳,珍重而别。李生与碧仙亦随后起行。朝内诸公卿咸至长亭,赋诗折柳,饮饯相送。行至歧路,碧仙又出密书一封,交与李生。嘱曰:“此书内有密语,兄抵家之后,才许拆开,勿与人同读为妙。”李生亦将书纳过,别路各归。

  其时柳遇春与夫人、青青,回至孟城。安顿已毕,众兵将亦自各守管庐。柳青青每日思念碧仙,寝寐不释。猛省碧仙临别交下书信,取出拆开读之。恰好夫人回房,因与青青细看书意。其书曰:

  辱承樛顾,获订兰盟。义重情深,如山似海。妹诚铭感多矣。然天地既判阴阳之数,男女终难假借之形。妹每自顾微躯,未尝不惜此良缘,思变男儿于幕府也。妹自己卯正月,贼迫松江。改饰男装,流离避难。托侍郎之女以为子,拆碧仙二字以更名。假态装颜,以诳于世。止以杜尔时之祸患,非计图今日之功名也。厥后遂蒙青盼,旋缔红丝。此际相从,良非得已。窃以良缘自有天公作主,佳人岂无君子之逑。如尊姊者,惠质兰姿,文章盖世,未必守此终老区区于小妹之一人也。呜呼,形质既成,千金莫赎。此情此事,复何言哉,复何言哉。然而妹筹之深矣,李子友兰,原讳水平。李公之令子也。幼从公任,以至松江。与妹同研,业经数载。年少长,以父执撮合,遂获成盟。至今彼此流离,虽不相识,而当年盟誓犹可践言也。妹今欲启奏圣旨,乞准尊姊与妹同事李郎。依恋终身,少消初愿。至于吾辈婚约,须再俟之来生可耳。鄙见如此,未审尊意以为何如?

  青青与夫人看毕,惊相顾曰:“原来桃白山原是女身,吾辈一向却被他瞒得过了。”一时传知大寨柳遇春。遇春趋入后寨,索碧仙书读之,亦惊讶不已。因顾青青曰:“书中之意,吾儿以为何如?”青青羞涩不能对。遇春又曰:“桃白山既系女身,从前婚约悉可抹却了。然吾观李友兰,才情德貌宛然。当日白山方之吾儿,可称三妙。今白山欲行义举,绾合吾女同事李郎,此诚美事全,情不可违也。”青青点头强应曰:“父亲之言,正合儿意。”于是遇春、夫人皆退出。青青自想曰:“我只道昔日花烛夜时,怎么桃白山不晓房事,原来他却也是女身,岂不可笑呵。”忽又想曰:“我初以得事白山,最为深愿。今又与白山同事李朗,愈觉愿外加愿矣。”一时想得快活,凤体俱酥。专候碧仙奏请,不在话下。

  时李生既与碧仙临歧分别,乃同李公并小松驰归山东。既入兖,李生对李公曰:“李祥家离此不远了。”公曰:“既经其居,理宜造府拜谒。”于是望倚翠庄而来,既至庄前,先将名刺投入。李祥接得大喜,急整冠服,出庄迎之。登堂叙礼,逊坐进茶。祥与李公各叙寒温,诉旧相识。祥又问:“会曾闻宗兄讨贼衔冤,无辜获罪。今日怎得解释?”李公曰:“愚弟一向讨贼,颇建微勋。区区之心,堪对天日。后因贼众挟诈,施反间之计,露通贼之书。而秦良嫉妒小人,旋且酿成罪案,真千古未有之冤也。幸得平东大元帅桃白山,拘贼审究,始获真情。申辨于朝,遂蒙宥赦。”李祥曰:“弟自闻兄被陷,连日感愤,甚为不平。只道朝廷肉食万人,怎无一公直良臣,代为排解。今幸桃白山挺身出力,申辨冤情,庶几义士忠臣,得以扬眉吐气矣。但未知宗兄可曾复职?”李公曰:“蒙圣上御判,迁兵部督捕侍郎,接手秦良之职。秦良已摈斥归田矣。”李祥曰:“如此也算圣恩宠渥了。他如桃白山荡寇功高,未知又擢何职?”李公曰:“桃白山巡抚山东,掌诸路转运使。今亦告假还吴了。”祥转问李生曰:“义儿征靖西番,功驾白山而上,受何显职?”李生答曰:“蒙圣上隆恩,诏受转运使总督两江之职。”李祥曰:“如此就宜赴任,怎也乞假回来?”李生曰:“承家父之命,回家完娶耳。”祥诧异曰:“昔日义儿曾说父母俱亡,今又说承父之命何也?”李生曰:“昔因家父获罪朝廷,儿恐祸及,逃避出门,故自不敢认真耳。”祥又问曰:“令父何人,获甚么罪?”李公遂答曰:“正是小弟。”李祥惊喜曰:“原来吾义儿正是宗兄令郎,真分外可喜之事。”因将昔日义育李生之意,尽情诉来。李公听毕,点头曰:“此事小豚已曾告知,但吾辈既同一家,吾之子既兄之子也。分承宗祀,理所宜然。异日倘有发祥,断不绝吾兄之望也。”李祥甚喜,馆之书斋。连日欢谈,淹留半月。

  一日,李生偶捡行匣,得碧仙临歧所遗封书。暗想曰:“昔桃白山言此书内有密语,准许回家拆开。不知他写些甚么?就在此开看,也不妨事。”遂将书开拆,暗地细细读之。其书曰:

  暌隔芝仪,倏经数稔。相思入骨,玉翠俱消。恨不得飞向东莱,以慰离忧于昕夕耳。妾自己卯春月,流寇东下,弥漫松江。妾遂改装,萍游逃难。出云间,过昆陵,越东楚,抵山阳。跋涉忧劳,天涯泪满。回念花前月下,与郎君握手谈心时,真觉悲恨交深,寸衷如割也。幸也数载驰驱,一朝遇合。既孟城而遇青姐,订百年好合之盟。且兖府而遇郎君,结两载斯文之雅。由是忝附骥尾,知遇朝廷。扬名显身,得以保此全躯,以奉君子,亦足慰耳。特以功名易就,岁月难留。既定前盟,宜践旧约。但既与君子,订结缡之好,旋与青姐期破镜之缘。可以女体而妻郎君,安能男身而夫青姐。□□二配,事难兼全。妾欲上乞圣恩,俾得与青姐同事君子。使心望交慰,情义两全。度亦君子之所甚愿也。

  李生读至一半,惊喜曰:“谁知桃白山就是碧仙,我恁久都未晓得,岂非痴呆。倘昔日萍水相逢,早经识破。则一时遇合,已成两载夫妻矣。”后又看至愿与青青,同事君子等处。不觉拊掌喜曰:“小生何福,消受得两位佳人。仙姐呵,青姐呵,叫小生怎不喜煞也。”一时神魂飘荡,□喜欲狂。因将落笔数句揭开,将后半幅呈出李公与李祥同看。李公看毕,惊跃曰:“不意桃白山就是碧仙,原因逃贼流离,改为男相。遂得置身廊庙,建立殊勋。奇事奇人,千古双绝。”李祥问曰:“桃白山既系碧仙,未知碧仙系何人之女?”李公曰:“碧仙乃松桃江侍郎之女,自幼聪明颖悟,与其弟梦红诵读数年。遍览群书,奇才冠世。时小豚随任到彼,过蒙桃公错爱,获与碧仙成盟。至今飘别多年,各无音耗。初未知其流离如此也。”李祥曰:“原来如此,但其书中又言,欲上请旨意,俾与柳青青同事终身。此义未知可否?”李公曰:“初碧仙逃至孟城,柳遇春曾以青青妻他。他欲合结因缘,以全彼此情义。此诚美事,不可不从。”李生喜之甚。”

  越二日,遂与李公拜别李祥,归莱州去。小松亦回望仙岩,将此事对镜溪禅师说知。言桃白山乃松江桃侍郎之女,名碧仙。因避贼改装,如此如此。镜溪曰:“吾昔闻说,桃白山拜将征东,已叹初头梦佛所称桃将军至此之言,最为灵验。岂知他还是女子也,奇人奇事,旷古罕闻。”

  其时碧仙自与李生分路,归至江南。所历彭城、通州、金陵、京口、会稽、延陵各郡,遍颁告示,招抚居民。百姓闻是白山,无不燃烛焚香,拜迎于路。及归至松江,府尹刘诚,出城迎接。碧仙托病免礼,寓官廨中。次日即具名帖,径投桃侍郎门外。桃公得帖,慌忙出迎。桃公曰:“闻大人昨日辱临,正欲拜谒,何反劳大人枉驾。”碧仙知父亲也不识认了,但答曰:“既系一家,则愚侄亦子弟之辈,叔父尊执,何为逊词,教愚侄受罪不起来,宜以私礼相见便了。”桃公拱手曰:“敢不惟命。”遂遣入于麟凤轩,逊坐献茶,一如常礼。碧仙曰:“愚侄因困顿途中,偶感恶疾。馆廨公地,甚觉闹人。愿借贵居,少养数日。”桃公曰:“既是如此,敬当允承。特恐草舍茅庐,难下高贤之榻耳。”碧仙曰:“叔父休得遇谦了。”于是道声失陪,上床而卧。梦红欲入拜见,仙亦以疾辞之。桃公乃退回去,因将此事告知王氏夫人。且夸桃白山美貌才高,少年得志。至晚设席,碧仙托疾不起。但索蔬水成餐。比至更深,碧仙悄悄起来,推开窗四望,但见霜封旧径,月冷疏林。醉春园中风景顿异。念及昔时游戏,今日飘零,触动芳心,凄然泪下。是夜独坐不寐,自开行匣,取出新买的罗衣凤履,锦帕罗裙。扮就原妆,以俟天晓,拜见父母。

  次早桃公起身,欲见白山,请安问疾。正与夫人少坐,忽见一个女子,手执扇巾兑,突入房中,趋至面前,伏地哭拜。公与夫人大惊,急忙扶起。问曰:“汝何人,怎么如此?”那女子呜咽答曰:“吾乃女儿碧仙也。”夫人定睛细认,果是碧仙。口称可怜,抱置膝上。泣问曰:“吾儿苦呵,一向失散多年,寻访不见。只道屈死贼手,今日怎得回来?”碧仙抹泪,遂将昔日逃散情状,至常州,过扬州,越淮安,抵兖州,居望仙岩。如何遇李生,如何遇天子,如何拜将讨贼,如何保奏李公,自始至终,备细告诉。桃公与夫人,听得惊喜欲跃。问曰:“昨日来的桃白山,可是吾儿么?”碧仙曰:“然。”桃公抵掌不已。夫人又问曰:“吾儿在兖州获遇李郎,未知那时可复相识?”碧仙曰;“初头各不复识,末后认得昔日母亲赏他的玉麒麟,才审得他的真名哩。但那时我虽识他,他仍未曾识我。”桃公叹曰:“吾儿流落多年,吾等心肠俱裂。以为无相见之期矣。不意却与李郎同登廊庙,建立勋名。于万无一生之中,而成万不一见之业。真为父之所不料者也。然吾闻征东一役,吾儿以外,著功册者,则有柳遇春、柳青青二人。那青青亦闺阁女流,未知有甚大过乎人之处?”碧仙曰:“柳氏女精于箭法,而暗于军机。其才智品量,不减孩儿之下。圣上赞其才色双绝,文武兼长,岂寻常儿女所可比哉。”说讫又曰:“因此上,儿又想起一桩奇事,昔孩儿逃难常州,过孟城山,因柳遇春索路银不得,几至遭戮。幸得柳夫人怜爱,百计讨脱。令与青青成婚,非奇事么?”桃公与夫人齐声笑曰:“这又奇了,但吾儿将别之日,可对他说出来历,辞他婚姻么?”碧仙曰:“别时亦曾遗书说明,但婚姻却未辞的。儿意欲奏请圣上,乞准青青同归李郎勿负他属望之情可也。”此桃儿点头曰:“比诚雅谊美举,奇人快事,吾儿好为之。”时一家大小闻之,咸惊喜入见,自是远近传诵,叹为旷世奇闻。

  其时张学士、苏司勋、杨孝廉、徐品端及王刘二进士,暨诸缙绅戚族等,无不造门庆贺。桃公祭祀宴享,忙了多时。一日少闲,碧仙写就表章,拜付京师,上启艺祖。艺祖亲览,铺于龙案,读曰:

  兵部左侍郎臣桃之春,臣女白山,昧死惶恐,谨奏皇帝万万岁陛下,伏承眷命,宠锡褒封,恩德宏深,有如天海。臣妾虽衔环结草,顶踵胥捐,安能报陛下以万一哉。臣妾初本青衣,绿窗素守,叨逢圣世,得殚厥修。六七观文章,首及女诫。十五好剑术,气等男儿。身虽处乎闱中,志实周于宇内。此臣妾畴昔心迹,不敢不尽于陛下者也。越值群丑未靖,流播三吴,蜂拥蛇旋,肆其螫毒。臣妾乃儒巾装束,逃避于常扬淮兖之间。沐苦含辛,萍流湖海者三载。原其始意,止欲保余生于梓里,非敢希宠命于枫宸也。比抵鲁国,遇李都督于旅次间。暌隔多年,不复相识。初未审其为盟婿也。后以气义故,随诣天京,甫拜天颜,旋膺天眷,遂得瞻依天日,受陛下知遇之隆,非不幸中之大幸欤。昔木兰从军西塞,而终显其名。崇嘏首夺状头,而官居相掾。以及林妙玉,韩兰夷、韩夫人、平阳公主,诸哲女辈,皆克成名立业,彪炳人寰。抚念微躯,何堪媲美,乃得以区区荏弱,效君国以犬马之劳亦已荣矣。虽然宇宙有难窃之禄位,古今无可假之功名。陛下殊恩,匪不思报,而智寡不足以理烦剧,德薄不足以树风声。而或以乳臭小娃,妄干天朝之爵位。俯仰上下,何以自安。伏乞陛下,别选循良,以守妾职。使妾得退居闺阃,行国政于家政之中。率作蚕缫,以供国用,亦未始非万不报中之一报也。至于臣妾婚约,未获定评,昔日处常李友兰已盟瓜葛,今时遇变柳青青更托松萝。一理相从,两难兼致。伏乞陛下圣明裁酌,俾臣等各慰鄙忱。则臣等戴德衔恩加倍无地矣。诚恐诚恐,昧死谨奏。

  艺祖览毕,龙颜惊喜。顾群臣曰:“朕只道桃白山为芸阁儒生,却乃是兰闺静女。足智伟略,克奠江山。奇事奇人,千古未有。虽夫人城娘子军之目何足道哉。”于是命殿头官,将表章宣知群臣。群臣听毕,咸拜舞称贺。齐奏吾主功德动天,自宜降此祥瑞。以彰运会之盛,治化之隆。旷览前朝,未之有也。艺祖大悦问曰:“其表中言及两许婚约,似难兼全,其意盖欲与青青同归友兰也。未审卿等是何裁处?”都察院正都御史沈洪奏曰:“臣闻物以类聚,人以群归。才子佳人,合宜伉俪。乞陛下破格恩赐准许许友兰、白山、青青等结为三妙之缘。以彰我朝人才之盛。”艺祖准奏,即降诏赐白山、青青同妻友兰,白山既辞官职,改封为定国夫人,许闻国事。

  旨意既下,三处都极喜欢。李公两面寄音,约来年二月十四日,会在桃家庄入赘。柳遇春准约,预为盛备妆奁,送青青到桃家庄来,与碧仙同居。绣锦刺花,最为契合。桃公与夫人见青青冰姿玉貌,性慧神清,贞静幽闲,为闺中秀。与碧仙一体怜爱。青青亦执礼甚恭。

  交至春,星期在迩。李公命生往赘,掉驾松江。及泛舟渡江,生偶倚船头,目奄目奄睡去。不觉翻身落水,竟淹死江中。其魂魄逐浪随波,浮沉于涯氵矣之际,因见有二龙自江中出,乃乘而升之天。须臾,有舟人呼解缆声,生乃猛然惊醒。原非真淹于江,却是偶然一梦耳。生自忖曰:“吾梦中得乘二龙,当应今番乘龙之兆。”及既至,桃公仍馆生于麟凤轩。届期行礼成婚,按名定分,则碧仙居正,青青次之。秀士佳人,各满素愿。其洞房之事,不必琐言。聊缀短赋一篇,以志其喜。赋曰:

  溶溶月夜,淡淡春光。莺传细曲,花妒新妆。珠帘半卷,玉漏初长。娇藏金屋,人醉瑶房。燃蟠膏之宝炬,郁龙脑之奇香。鼓云璈之锦瑟,飞闻苑之霞觞。饫瓀珉之精膏,饮蓝桥之琼浆。讶王母之瑶池,疑神女之高唐。梦栩栩其未休,乐融融其未央。允奇逢兮蓬岛,亦佳会兮兰昌。未几帐挂芙蓉,床开瑇瑁。按枕薰衾,捐装解珮,帘幕轻掩,侍儿纷退。双玉俏立,银缸斜背。媚眼偷凯,芳心暗碎。娇柔推却,羞怯万态。既半辞而半就,亦又惊而又爱。陈玉体于筦簟,香汗湿其粉黛。遂翡翠之双双,拥鸳鸯之对对。于是偎香倚玉,覆雨翻云。轻松绣带,谩展罗裙。酥胸璧合,玉股香温。阴阳和而交媾,天地浑而氤氲。忽魂梦之飘扬,真混沌之不分。繄一刻之风流,何千金之足云。听低谈兮絮絮,奈细语兮难闻。未几天清地宁,云收雾散。罗袜离披,香鬟历乱。抹脂粉之痕,挥风流之汗。东阁月斜,墙阴过半。银钩谩挂,玉体轻按。渡意兴以眉际,送殷勤于枕畔。喜今夕之奇缘,遂绸缪而达旦。美矣哉,趁此芳时,用庆佳期,维士与女,云胡不夷。见者动颜,闻者解颐。怨女听之而肠断,旷夫念之而泪垂。享无限之风流,叹终古之如斯。所由芸窗之寒士,而乐述此以传奇也。

  绸缪后,李生重剔银缸,高挂罗帐。左拥碧仙,右抚青青。哑然笑曰:“天地间,最好看的,莫如美人。其坐也好看,立也好看,行也好看,睡也好看。喜也好看,怒也好看,笑也好看,愁也好看。生的也好看,画的也好看。身上百体,门门好看。闺中百物,件件好看。饥的看他也忘餐,渴的看他也忘饮。忧的看他也成乐,愁的看他也成欢。令人不移步的看,不转睛的看。来的又对面看,过的又回头看。隔窗隔帘也要看,隔花隔水也要看。未看时即要得看,得看后又想复看。不厌五次十次看,并不厌百千万次看。推此心直要处处得看,日日得看,时时得看,刻刻得看。个个得看,前古的美人皆为我看,今世的美人尽为我看,即后来的美人亦无不为我看也。”说讫,哈哈大笑。明年生偕之抵京,拜命守职。越五载,李公卒于京。生率家扶柩归莱州,居忧三年,遂不复仕。后桃碧仙生子三人,曰琮、曰瑰、曰瑞。柳青青生子二人,曰琼,曰王番。生乃以瑞继李祥之后,俱克绍前徽,各膺显秩云。

  总论:

  烟花子曰:此传标其题曰《连理枝》以桃李柳三家,固结缠绵,有合乎连理之义也。看他全传,将桃李柳三人,写得异艳奇香,翘然物表。而当日英光浩气,犹觉咄咄迫人。又不同一味娇柔喁喁儿女也。

  水平以儒修而该将略之才,已是五分难写。至碧仙以蛾眉而备龙韬之选,更是十分难写了。所以稗官俗说,于此等传,往往夸以勇力,藉以神通,资以法术,虚夸诞妄,直可当一狗屁观。所以然者,以其出情理外耳。此传妙在先写桃碧仙,改装逃难一层,便好把碧仙做个男子观了。然后写到登朝拜将,扫靖南都,便见写来都是情理中人。说来都是情理中事。险则甚险,险而不离其平。奇则甚奇,奇而不失其正。所以然者,以其在情理中耳。视俗本之夸以勇力,藉以神通,资以法术者,相去何啻天渊者哉。

  作文而出于寻常情理之外,固不佳。作文而拘于寻常情理之中,亦不佳。必也事固在乎寻常情理之中,事实出于寻常意料之外。如桃碧仙、柳青青等,真是人人信而有之,人人乐而称之,却非人人预而料之者也。

  第二卷

  玉管笔

  词曰:

  好事由天设,何论人工拙。任阻天涯,自然同室,自然同穴。问当时,那得个中情?有口浑难说。最是同心结,千古无休歇。世事浮云,一般造就,一般磨灭,独这些快事与奇人,长似天边月。———调寄《小桃红》

  夫秀士佳人,妙人也。海誓山盟,至情也。嘉偶良缘,美事也。有如此之妙人,自然有如此之至情;有如此之至情,自然有如此之美事。生之者天地,成之者鬼神。其出虽无定时,而其遇终有定局也。究其所以然者,则惟大专(物故显其奇。留千百年之灵秀菁华,萃一二人之才情色泽。全功尽用造出绝妙的人,赋就至切的情,作合最美的事。委委曲曲播弄而成,使上下古今,知造化真有奇妙之处。噫,造人而至于秀士佳人,则人之菁竭矣。用情而至于山盟海誓,则情之种真矣。成事而至于嘉偶良缘,则事之美极矣。夫是以骚坛雅士录传奇者,恒以闺阁为先。而一日风流,遂为千秋话本也已。

  先朝庆历间,有周生者,讳德闻字允升。湖之衡州人也。少孤而贫,其父周祯早卒,父弟祥以乡荐,仕至九江府尹。其兄德明,放荡不羁,世业日隳。母张氏深恶之,而莫可教也。还喜周生,生得体貌端庄,质性聪慧,喜诵读,寡交游。幼时张氏以经传教之,能记且解。张氏尝抚其背谓之曰:“昔尔父年少苦勤,赍志早卒。尔兄又浪荡废业,决不成人。则继阿叔而振家声者,惟尔一人耳。尔其毕尔学业,取尔功名。使上蒙天子之恩,下继先人之志。则为母百年苦节,亦可含笑于九泉矣。”生感而泣曰:“愿遵母训。”遂书张氏之言为座右箴。自是昼夜研精,刻不释卷。数年后,自三坟五典,八索九丘,百家众流之论,阴阳图纬之学,周洽敏捷之辨,支离覆#之数,天文地理之说,山海尔雅之奇,无不诵习而熟其文。研究而穷其理。诗文词赋,众体俱工。尝有书斋杂咏十绝。录其二云:

  更阑月色透窗纱,历落空阶树影斜,

  闲读仙书犹未罢,且携樽酒酌梅花。

  又云:

  晓夜焚膏已十年,浮槎终隔万重天,

  何时掉向云衢路,独步琼林第一仙。

  又《望江南》词一阕云:

  幽闲地,孤读复孤眠。万卷诗书归眼底,暗将藜火自熬煎,铁砚欲磨穿。凄凉处,雪案抹寒烟。秋水磨成空敛锷,毫光直透九重天,夺锦是何年?

  其平时所为文章,不可殚述。是年十五岁,试童子军。题是君子所贵乎道者三,其小讲云,且世之贵乎君子者,贵其有用世之才乎?尤贵其有修己之道耳。夫道不取乎泛,举其重以该之,而道之体尊。道不取乎多,握其数以图之,而道之旨约。宗师奖其年少,首选青衿。明年春科试,案临以一等第一,补入优廪。

  一日张氏谓之曰:“汝叔父自莅九江,三年于兹矣。人遐日远,未见一片家书。吾欲令汝往探一遭,未知可能去得?”生对曰:“儿有此意久矣,但儿既匹身长迈,兄又浪迹远游,菽水之间,即将谁望。”张氏曰:“汝嫂贤慧,我亦康强,汝其勉之。”适其嫂奉茶至,亦为之劝勉。生乃拜曰:“谨承慈命。”张氏叮咛曰:“山高水阔,处处小心。”生诺而退。越数日,束装行李,携家仆阿三偕行。路上困顿无聊,为之作歌曰:

  我征徂西兮,阻且长。行踪靡定兮,使心伤。羌陟于山兮,山嵂嵂。欲涉于水兮,水洋洋。肆烟尘兮,溟漠。顾天地兮,微茫。立马兮,瞻望;望九江兮,天一方。

  徐行数日,路经岳州。忽于曙色开处,遥望见风波浩荡,银浪汪洋,声撼山川,气蒸天地。盖已至青草湖矣。生大喜,偕仆而往,泛舟渡湖。生舟中指谓仆曰:“南面一山,木石苍茫,烟岚掩映。所谓青草山者非耶。”此时浪影波光,一望无际。生喜且想曰:“吾闻青草湖,南接汉湘,北连洞庭。东纳汨罗,泱漭弥漫,为荆南之巨浸。安得周游一遍,以识天下之大观耶。喜是日风轻浪静,一苇如飞。曾不崇朝,已抵东岸。由此辞岳州,渡洞庭,过吉安,统计几二千里。一路上,逢场饮酒,触景题诗。古迹所存,备极游玩。所以驰驱月许,自觉况瘁俱忘。

  忽一日,有客自豫章来,适与生寓。闲话间,谈及豫章风景之胜,文物之奇。生性好游,遂作豫章之想矣。退而谋之仆,仆不可曰:“从此通袁州,往九江,即消几日便到。还游甚么豫章,添上无穷的路来。”生曰:“乘便耳。吾意已决,汝勿多言。”次日,开船进发。不数日,而造临江,寓于府城之仁和巷。居无何,忽一日闻门外有喧哗声。生出视之,见一士人,年过三十。怒狠狠的骂说甚么:“张凤仙恃才傲物,凌辱斯文。到底要出我这肚气。”且骂且行,奋然而过。生讶之,问于馆主人。主人曰:“从此仁和街通过,就是百花巷,中有一妓女,叫做张凤仙。去岁被鬻至此,闻说他生得十分伶俐,又有高才。但他生性忒过硬些。初到时,鸨母劝他接客,他死不听。有贵介公子,挥黄撒白,求一夜欢,他全不经心。只管作诗取笑。或有以淫词调戏的,他便拔剑相寻。他说只要考得过,他情愿终身服事。至今考来考去,也没有个中他的意思。方才行过的士人,必是考他不过,被他取笑了。”生曰:“以上府文华盛地,岂无一雄才伟略的压倒了他?”主人曰:“若要好文章,好诗赋,到也有人。但他的才情十分敏捷,执笔便成。考他的,也要执笔便成。少待思索,他便揶揄嘲哂。所以来考的,只此一着,往往输过了他哩。”生闻而悦甚。明日往访之,过百花巷中,但觉:

  楼阁参差,帘栊掩映。炉香馥郁,物色辉煌。弦管均调,前而歌兮,后而舞。杯盘错列,此而醉也,彼而醒。卖笑楼前,列着两行粉黛。迷香洞里,摆开一簇胭脂。听滴滴之娇声,俱道东客来,西客去。睹翩翩之妙态,无非左边送右边迎。薮是风流,信可乐也。门无关锁,亶其然乎。

  生且看且行,至一大院,重门坚闭,寂寞无声。门上大书“花关”二字,旁悬一绝云:

  六朝金粉二乔才,都自瑶池谪降来,

  为报世间尘俗客,非仙休得上天台。

  后写豫章才女张凤仙书。生正看间,有小青衣自小门出。年可十五,顾生者久之。忽指曰:“门上这两个字相公识否?”生曰:“我不识,尔道是甚么字?”青衣曰:“我道是花开二字。”生笑曰:“花真开耶?妙妙。且问尔名甚么?”青衣曰:“我名小梅,尔也姓甚么,名甚么,来此做甚么?”生笑曰:“我姓胡名蝶,闻尔说花开,故来采花哩。”小梅嘻嘻笑曰:“咦,尔这句话,我也晓到了呵。怕我娘子听闻,教尔吃苦不了也。”生曰:“娘子可曾在此?”梅曰:“不在此,还往那里去。”生曰:“尔可传语娘子得知,说小生要来拜访。”说讫,袖出银子二钱赏之。梅接过名帖,入见凤仙,说门外有人请谒。凤仙接柬,见书着桂阳周德闻拜。因教小梅出回复曰:“娘子说,向来所谒,全是恶薄少年。没一个雄才雅士,今不愿枉费笔墨了。请自便为妙。”生笑曰:“我亦岂枉费笔墨耶,只消两合笔锋,当要斩关而入矣。”然枉道求合,有志者岂肯为之。因和其门前一绝云:

  剧怜国色与天才,冒逐东风趁晓来,

  不信神仙犹薄幸,空缘采药到天台。

  写毕拂袖而归,小梅将其言与诗,禀知凤仙。凤仙听了,曰:“诗意固佳,然不肯枉道求合,更是加人一等,此雅士也。汝亟为我访之。”小梅曰:“他年才十六七岁,却是个伶伶俐俐的后生。俊俏风流真可人意,想他一定有些才调了。”

  越二日,小梅出买果子。遇生于观音庵前,具致凤仙称许之意。遂邀生诣院外,遣入耳房坐之。生谓小梅曰:“汝可上禀娘子,说胜负之下,笔不饶人。倘小生输于娘子,情愿抱首而归,甘拜下风。倘娘子输于小生,速即纳首献关,勿复眼高于顶,凌辱文士也。”小梅应诺。将其言入告凤仙。凤仙笑曰:“此大言欺人耳。以文坛惯战之将,断不至败过了他。”因取花笺写成一绝,令小梅传出与生曰:“须要信笔和成,不许思索。生取原唱看之,却写着回文体一绝云:

  春桃落地满残红,日暖浮烟紫苑东,

  新柳绿时游客醉,人窥晓鸟语林中。

  生看毕曰:“我道是甚么难题,此最易耳。”因一笔和成,传入凤仙看云:

  春来到处落花红,袅袅清风晓阁东,

  新水绿波光映日,人游满径草洲中。

  时凤仙啜盏茶未完,小梅已奉诗入。惊喜曰:“如此才当得敏捷二字。”及看诗毕,赞曰:“字句融浑,无堆砌痕。回文体诗,可称上乘。”因命小梅开花关第一门,遣生入小房坐之。房颇精洁,杂悬图画诗章,壶盏杂陈,茶温可啜。而第二重门,仍是坚闭。须臾,小梅又奉一笺至。上写:“花月联珠体联韵”七个字,其起句云:

  花满园池月满林,

  生遂联平昃二句传入云:

  花红月白兴难禁,名花得月添新色,

  凤仙联平昃二句传出云:

  皓月临花吐好阴。月下花羞开并蒂,

  生又联平昃二句传入云:

  花间月喜照同心,愿教月与花常好,

  凤仙结句云:

  花不飘零月不沉。

  凤仙联毕,不觉遑然心动。快然心喜,畅然心开。双展蛾眉,抵掌称赞不已。又命小梅开第二重门,请生进小厅坐之。厅又更精雅,璃屏朱箔,玉案金炉,多所供玩。而案上悉列糖饴瓜果,随意啖之。生抬头一观,见第三重门,仍又坚闭,心中颇有愤意。小梅笑谓生曰:“相公造福,向来考的,也没一个得入头关。今相公连破二关,其第三关如反手矣。”生亦笑曰:“任凭他坚关百重,今日也要破关斩将的。”小梅曰:“我且先做个说客,教娘子火速割地请盟,使相公得以入关告谕。”言讫,由旁门而入。须臾,小梅手捧一木盍出来。木盍内具有水一杯、玉一块、莲一朵、钱一文。谓生曰:“娘子,请相公猜个迷,猜出便许相见。”生遂书一绝云:

  才是青钱选,心同白玉坚,

  两情深似水,愿作并头莲。

  书完,令梅传入。仙得诗叹曰:“此知己也。舍斯人吾将焉归。”遂一面教小梅披绣闼,启纱窗,卷珠帘,抹玉几。重温壶茗,添起炉香。一面修饰更衣,悬珠)玉,既妆毕。又令小梅奉香汤锦巾,诣生坐所,与生洗尘。生浴罢,整起冠服。忽第三关,呀的一声,朱门豁处,闪出一个美丽、娇妆、艳色,宛似天仙,趋生揖之。前导而入,行遍花径,通出柳阴,穿过了川字栏,上到了亚字槛,诣一静室里。壁悬图画,座列琴书,宝鸭香浓,银缸火耀。凡珍奇玩好之具,充塞其中。及礼毕,坐定茶罢。凤仙曰:“贱人不量,傲慢先生,得罪多矣。”生答曰:“才人自重,大略相同,无足异也。”仙曰:“贱人蓬户庸才,涂鸦自愧。蒙先生惠然适驾,赐教佳章,可谓逢迎之幸。”生曰:“久聆芳闻,未承大教,故特抛砖引玉,以增旅况之辉。蒙娘子折节下交,俾得登龙门而游蟾窟,皆娘子赐也。”仙曰:“先生高许,殊足愧人。其秋波转处,见周生真个仪容秀丽,气宇轩昂,举止端严,精神潇洒,有谢家宝树风致。周生春色迷处,想凤仙生得面如傅粉,唇若涂朱,玉体轻盈,琼姿莹洁,有楚氏香莲风致。两下微窥,交相爱慕。仙喜而问曰:“敢请先生贵处何乡,盛族何氏,所为何事,欲往何方?望乞见教。”生具实对。且曰:“因慕上府胜景,故特乘便一游。休得见笑了。”仙曰:“史迁之文,半由阅历,文人游览何以笑为。倘贱人身比先生将与登昆仑之墟,游蓬莱之岛,醉西江之月,挽南浦之云。泛五湖,飘四海,遍六合,达八荒。正不知其游至何,穷乐至何极耳。”两下谈得酣畅,不觉笑将起来。

  半日间,说地言天,谈今论古。不觉夕阳西坠,树影东移。生欲言归,锦席间,早已鼎鼐杂陈,壶觞错列矣。仙离坐曰:“先生辱临,无从致敬。少具薄酌,聊达微忱。生固辞,仙不许曰:“知己相逢,何消过却,还是作熟为妙。”生感甚谢而就席焉。须臾,小梅奉壶,凤仙把盏。殷勤致劝,转递相催。既开筵而坐花,遂飞觞而醉月。低斟浅酌,倾杯闻豆蔻之香。巧笑娇谈,举箸见樱桃之破,海棠春睡足,酒晕红颜。杨柳夜眠迟,情撩翠黛。问世间有如此之风流否也。神仙府求这般的快乐得乎。未几,月挂东山,风游北径。大罗天上长辉,牛女之星。古树林中,似谱凤凰之曲。凤仙饮到乐极,志气益豪。谓生曰:“先生如此才华,如此品格,龙门雁塔,其殆捷足先登矣。”生曰:“否,青衿耳。”仙曰:“然则其池里蛟龙耶,异日飞向天衢,行云施雨易易耳。”生曰:“固所愿也,其如命何。”仙曰:“君子固穷,无伤也。”

  凤仙此际不觉锁上双眉,愁容可掬。生疑而问曰:“今夕风流佳会,正可开心张颜。娘子作此情形何也?”仙恻然曰:“先生说一命字出来,遂令侬有不可解之处。”生曰:“有甚隐情,既属相知,何妨直白。”仙不言,但俯首而已。生固请再三,仙乃长吁答曰:“忝同知己,安可不言。事已至此,又何妨言。但言之痛心,故心不欲言,言之苦口。故口不能言耳。贱人固豫章良家女也,幼而孤母早卒。蒙先君以诗书教训,是以少获诸心。十五年前,固将托良媒而招佳婿矣。无何而先君亦卒,孤身孑立,举目无依。而族之无赖等,或分财产,或析田园。张氏一门,殆无遗物。且托言贱人无礼强鬻于斯。以飘香吐艳之身,而置诸逐臭趋膻之地。古来薄命佳人,真不是之甚也。兴言及此,能不伤悲。”言讫,声色凄然,涔涔而泣。生亦嗟叹不已。慰之曰:“学问文章,鬼神所忌。有才如此,难免其然。无足异也。犹幸其名似辱,其节自高。倘肯刮目垂青,何愁无并蒂同心之会。还请自重,毋乱芳心。”仙拭泪曰:“诚如君言,实所甚愿。相知之雅,千古难逢。恐终为泉下之尘,不得似天边之月也。”生沉吟者久之,忽曰:“前所谓花开并蒂,月照同心者何也?”仙曰:“此惟先生自裁,蒂之并不并,心之同不同,非贱人所得专也。”生曰:“依此言者若何?”仙曰:“贱人寥落闲花,倘蒙先生收拾,实出万幸。”生曰:“如此则情既定矣,愿亦足矣。然终于此而已耶?抑不终于此耶?”仙曰:“婿如先生,虽居*室,情所甘愿。至于正室之位,贱人决不敢当。其别图之可也。”生点头道:“如此才容易了。”仙曰:“还有一言相问,许否?”生曰:“试说来。”仙曰:“先生休怪者,窃以先生寰海游人,行踪靡定。设异日功名富贵,招赘高门。此时眷恋新婚,忘却旧识,还肯于千百里外,拾尘中之落蕊否耶。倘如此言贱人宁死黄垆,不能抱琵琶而过别船矣。”生乃洒酒于地曰:“娘子何情深而言浅耶,谓予不信,有如此酒。”仙起而谢曰:“贱人失言,得罪得罪。”

  适小梅温酒进来,见凤仙余愁未解,说话支吾。因曰:“娘子毋愁者,我想前日不如此,今日安得乃如此。今日不如此,后日安得又如此。后日既如此,今日可不必如此也。”仙点头微笑曰:“良然,良然,汝固善解人意。”梅曰:“小婢有个歌儿,将以侑酒。许否?”生喜曰:“妙得,妙得,汝歌来者。”梅冷笑一声,摇头动脚,击几歌曰:

  蛱蝶复蛱蝶,蛱蝶恋桃花。

  今夜恋桃花,明年飞谁家?

  歌喉宛转,其声冥然,生听毕曰:“这妮子好诬人,蝶见桃花焉肯更飞者,还有否?”梅曰:“有,有。”因又歌曰:

  桃花复桃花,桃花喜蛱蝶,

  今夜喜蛱蝶,明年枝满叶。

  仙听毕曰:“这妮子好诬人,桃花喜蝶焉肯改变者。还有否?”梅笑曰:“还有个儿,只要些赏。”生乃出一扇赏之,不受。仙拔一钗赏之,不受。曰:“惟酒为妙。”仙乃酌而赐之。梅饮且歌曰:

  蛱蝶恋桃花,桃花喜蛱蝶,

  花蝶两相宜,春心只共知。

  生等喜而笑曰:“这个才妙,才妙。”梅乃嘻然笑,遽然兴,提起银瓶,满酌二盏。捧一盏与生曰:“相公以己成人,饮这杯儿喜酒。”捧一盏与仙曰:“娘子因祸得福,饮这杯儿喜酒。”一时觥角求交错,逸兴遄飞。正所谓,酒逢知己千杯少也。未几参横斗转,月落乌啼。灯烛晦明,杯盘狼藉。生已酩酊大醉,兀倚琼筵,几至玉山颓,而瑶树倒矣。仙问曰:“先生醉么?”生曰:“然,且甚。”仙谓梅曰:“汝可治解酒汤来。”遂向内安排衾枕,扶生上床。低声曰:“先生安眠毋躁。”生胡应过。须臾,梅奉汤至,生强饮之。既毕,复睡。久之,迷梦中闻声滴滴然,有唱西厢曲者。唱云:“今夜和谐,犹是疑猜,露滴香埃,风静闲阶。月射书斋,云锁阳台。我审视明白,难道是昨夜梦中来。”曲未终,生忽惊觉。展帐视之,乃凤仙也。因吟曰:

  旧曲已沉厢外月,何人犹作古人情。

  仙笑而顾曰:“先生醒耶,梦耶?”生曰:“梦中来耳。”仙曰:“前所云者,其谓之何?非欲作古人之情,不过记古人之事耳。”生曰:“张崔之事,其取之乎?”仙曰:“乐而淫,郑之遗也。窃不取。”生曰:“娇红若何?”仙曰:“聚而散其有,狐梁之遗恨焉。”生曰:“卢李若何?”仙曰:“美已哉,淑女君子南国之旧也。”生遽起曰:“娘子论古有识,请与谐谈。”仙乃钩起纱笼,倚床并坐。两下各举所见,尔一桩,我一桩。说说笑笑,肆其恢谐。

  一时间,眼角传情,个中渐有不可问之处。生笑曰:“还有一桩故事,最足快人。”仙曰:“愿闻之。”生曰:“女床山,有一女须国。其人性情幽雅,举止风流。汉刘+所谓温柔乡者是也。风土景物,种种可人。国之上有云髻山,螺髻,-,其光可鉴。每遇山花灿发,必主国人远行。其阳则有蛾眉山,形如卧蚕。苍翠如画。山之前,盈盈两沼,名曰秋波。每遇秋波转时,见者不觉心醉。由此而下,有玉唾泉。又由此而下,则有玉液泉。其泉在玉峰之上,以口微吸,其味甘香。其峰滑腻温柔,双双峙立。唐明皇酷爱此地,以新剥鸡头肉比之。国之左右有五指山,瘦小纤纤,参差卓立。当国之前,有玉门关。朱门粉壁,细草零星。杳冥怪奇,为万民出入之所。关之内有滴水岩,即水帘洞也。探以圆物,水淫淫然。每一月间,必有桃花水一出,固国中最奇之景也。其娇花异草,则有夜合花、含笑花、解语花、姊妹花、帝女花、合欢花、并蒂花、同心结、连理树、忘忧草、返魂香、玉笋、金莲,不可胜计。其花品最劣者,名鸠盘茶,一遇杨柳眉开,芙蓉面放,桃腮滴艳,杏脸含娇。而游其国者,辄不禁有秀色可餐之叹。其时,西天有安乐国王,素为欲海所溺。迁居于愁城中,因其夜国中灵台欲火大起,国王勃然曰:此必女须国所致也。乃以索风流债为名,命阳货统率意马精兵,洋洋溢溢,箕踞于女须国上,列迷魂阵,入摄魄关。女须国主大惊,急命阴大夫御敌。阴大夫大开幕府,笑谓阳货曰:寡小君辟处女床,与上国夙盟世好。十数年之上,未闻交兵。不虞君之涉吾地也何故?阳货对曰:昔汝先君命我寡君花王曰:女须一国汝实偕之,以狎泥同室。赐我寡君美上至云髻,下至桃源,左至五丁,右至五指。汝贡玉瓜不破,寡君是征。婴儿溺河而不出,寡君是问。女须国主叹曰:事急矣,阴大夫乃陈花兵,列月阵,相持于渡迷津。阳货勃然大怒,挺身直进。三攻两打,大破玉关。阴大夫,吓然叹曰:阳货深入颈矣。两下浑战数合,初以火攻,继以水战。把一个玉关都浸做活泼泼地。那阳货战得神疲力竭,方才倒身出来。嗣后昼夜相持,而风流债愈不可算矣。女须国主困甚,乃与内府谋曰:我虽高垒深沟,彼却强弓毒矢。每月战斗,徒令血流成河,终是无益耳。不如奉还其子,方可少休。内府然之,乃令婴儿乘紫河车,由玉关而出。一索而得男,再索而得女,三索而又得男。安乐国王喜甚,相与罢战休兵。而红梦场中,遂藉为风流之故事矣。”

  周生说讫,笑谓仙曰:“这件故事好听么?”仙不能言,但掩面大笑。笑软,则投于生怀。生醉态犹在,高兴倍加,遂揽其纤腰,推倒床上。仙犹娇笑不止。而自觉其绣带之轻松,罗裙之半展矣。忙揽住曰:“先生真耶?”生笑曰:“娘子假耶?”仙犹宛转娇辞,而生则细细揣摩,尽力就裂而已。那时但见:

  下一个微斜凤眼,上一个轻拂蛮腰。春色初浓,梦断穿花蛱蝶。秋波暗转,飞来戏水鸳鸯。既醉月而沉风,遂撩云而拨雨。碧桃口里,含残五夜之霜。青草池边,浥遍三更之露。这事情是知其不可,那时节欲罢而不能。百种风流,未之有也。十分滋味,不亦乐乎。

  事毕,仙谓生曰:“贱人去岁迄今,眼空四海。许登钓台者,惟君一人。是身虽涉于烟花,而志实犹同于冰玉也。然今夜既如此矣,微躯所属,非君而谁。惟愿有始有终,毋贻千古之羞,则幸甚。”生曰:“这个自然,何劳过虑。”相与谑浪笑敖,遑问夜如何。其无何而鸡鸣喈喈,鸟鸣嘤嘤。又无何而虫飞薨薨,燕飞泄泄。噫,晨光其熹微矣。东方其既白矣。起视东窗日已红矣。二人乃徐徐下床,相顾惊笑,娇羞困倦,莫可具状。俄,小梅奉盘至。偷视周生者久之。又转视凤仙者久之。又俯视自己者久之。忽笑曰:“今朝风气凉些,怎么管起甚早。”生笑曰:“惜花耳。”梅曰:“解语花不惜,还要惜甚么花?”仙忍笑佯怒曰:“汝忒多言,待汝得阿郎时,任汝日夜同睡才好。”生曰:“这妮子颇可人意。”及梳洗毕,用过早膳,生乃步回寓中。

  仆问曰:“相公昨夜往那里去?”生诈曰:“朋友相邀哩。”仆曰:“原来是朋友邀了。”嗣后生悉往凤仙处宿,累夜皆然。忽一夜,偶遇故友,扯往花船,作游宴之乐。那花船乃剪花为船,内贮舞妓歌姬,以及琼筵玉几,琴瑟琵琶等物。浮游于江渚之上,其灯烛掩映,管弦杂奏。远望之,如月宫之谱霓裳,亦韵事也。生自想曰:“百个花船,当不似一花关耳。”屡欲辞归,为友所阻。及晓,乃访凤仙。由角门绕花阶,直达寝所。忽闻仙于窗内读杨容华新妆诗云:

  宿鸟惊眠罢,房栊乘晓开,

  凤簪金作缕,鸾镜玉为台。

  妆似临池出,人疑月下来,

  自怜终不见,欲去复徘徊。

  仙闻窗外有履声,启户视则生也。隔帘笑曰:“先生昨夜失约,当罚以为后戒。”生曰:“果然失约该罚,那样罚法?”仙笑曰:“或诗或词,立成一首,方许进入。否则请回。”生笑曰:“易易耳。”遂信口吟《隔溪梅》一词云:

  闲寻春色到天台,步慵抬。行遍香埃,随柳上闲阶。朱门呀的开。个侬当户笑咳咳,讶人来偷觊,帘前微露凤头鞋,闲吟鸾镜台。

  仙喜曰:“妙妙,可以将功赎罪矣。”遂迎入,坐于案前。论及杨氏新妆诗。生曰:“此诗多见群书,惟《朝野佥载》一书,并记其事。谓其性敏慧,幼能文。其父盈川训之,不数年,而尽窥经史。世间诚有如此奇女子,如此妙才人,真令人有肠断萧娘之感。”又叹曰:“才难,才难。得诸男子固难,得诸女子则尤难。呜呼,举世昏昏,而欲求昏衢之巨烛焉,盖亦难矣。”仙曰:“宇内茫茫,未可量也。”生曰:“当今之世,可称才女者,仅得娘子一人耳。”仙曰:“才女之号,贱妾焉敢当之。所有者,恐将不止才女耳。”生惊问曰:“娘子女流,得毋有所见否?”凤仙曰:“颇幸一遇,”遂开花箱,取出小书数卷曰:“先生试看者。”生展而览之,见题其书曰:“静香小草”标其名曰:“豫章王玉兰稿。”其中歌赋诗词,古今文体,无不具备,兹不尽载。约录诗词各数,为好事者览焉。

  春闺晓望

  春到深闺兴倍赊,晨光寒映碧窗纱,

  莺校密织青丝柳,燕剪轻裁紫锦花。

  风暖长烟空野岸,日晴残雪散盐沙,

  卷帘遥望南山外,得意清溪水一涯。

  闺情

  呖呖黄鹂唤晓眠,愁多无力倚床前,

  千般夜梦迷蝴蝶,一点春心托杜鹃。

  暗抹啼痕羞对镜,欲施妆艳懒加钿,

  无端窥向纱窗外,魂断桃花又着妍。

  秋夜望月

  万里长空月一团,清光照彻玉楼寒,

  姮娥夜挂飞夫镜,素女秋扶出海盘。

  未拥桐阴来锦席,渐移竹影上雕栏,

  此生此夜不常有,独立闲阶着意看。

  春兴

  最爱新春景,无边好物华,

  松高云作叶,梅老雪添花。

  曲唱林间鸟,歌传井底蛙,

  今朝幽兴足,敲火煮清茶。

  春园夜宴

  纷纷红雨地,淡淡白云天。

  席照梧桐月,窗横杨柳烟,

  风轻群籁寂,露湿百花鲜,

  未尽杯中酒,棠阴已八砖。

  望春月

  一样青天月,今宵倍皎然,

  梨花初借色,梅萼更添妍。

  淡荡新池水,清光出谷泉,

  广寒深锁处,不见羽衣仙。

  秋兴

  萧疏桐叶夜,冷淡菊花秋,

  锦瑟曾弹未,琼杯可醉不。

  情随风袅袅,心与水悠悠,

  此乐伊谁共,空庭月一钩。

  望雪

  今朝天降雪,到处白潺潺,

  即道盐铺地,旋疑玉满山。

  梨花和雨乱,柳絮逐风闲,

  遥望寒江上,蓑翁钓未还。

  闺词二首

  晓日曈曈映画楼,新花开遍碧江头,

  无端帘外双飞蝶,惹动深闺万种愁。

  其二

  寂寂香闺尽日暇,无言无语弄琵琶,

  深居不觉春归去,空见帘前有落花。

  白燕

  一别鸦村露满衣,闲抛玉剪故飞飞,

  藏梨梦觉池塘晚,自向银屏戴月归。

  诗余

  梅花

  梅花素映黄昏月,暗点芳姿浑白雪,索笑凝神,独占江南第一春。水边低放飘香玉,自怯春寒偏倚竹。愁绝东风,万点催残色易空。———右调《偷香木兰花》

  春词三阕

  春色芳菲一遍,处处风拖柳线。独立数残红,又被飞花扑面。堪羡,堪羡。试听啼莺语燕。———右调《如梦令》

  其二

  春到处,尽芳华。青风开柳叶,白露着梅花,好天涯。四境苍烟绿雾,半窗红日丹霞。无限春情何处寄,弄琵琶。———右调《春光好》

  其三

  晓日上迟迟,丽景良时。猛听垂杨深处,啭莺儿。花发几多枝,乱舞胭脂。妙的寒蝉压笛,鸟吟诗。———右调《上西楼》

  游春词二阕

  今朝春色真堪喜,一遍千红万紫。柳有清阴,梅有清香,妒煞无言桃李。金轮晓日当空挂,消散了云罗雾绮。盼到处,满园光景,满天清气。林际微风又起,吹送小莺歌,声声入耳。幽思潜消,清兴徐来。触处芳华皆是。闲随戏蝶绕花阴,印遍了苍苔屐齿。快乐呵,莫令东君去矣。———右调《花心动》

  南园春信正相宜,杏脸桃肌。千红万绿争浓艳,露花儿湿透胭脂。只想游人早到,谁教戏蝶先知。海棠深处鸟栖枝,闲语移时。翻身蹴落新红片,识甚么弱质娇姿。尽道一般兴事,如何双锁愁眉。———右调《风入松》

  其诗词文赋,不可胜观。内有拟离蚤二十八篇,拟演连珠三十章。自述道情曲五套,及十二楼赋、五岳赋、五湖赋,俱脍炙人口,篇长不能备录。生甫阅十之一,不禁骇然、惊跃然。喜曰:“芳心香口,绝妙好词。怎见一斑,已知全豹。比之杨女,此作真不啻云云之于泰山,望之自觉形小耳。”仙曰:“他平昔嗜学爱才,雅好著作,此特其一二耳。”生问曰:“娘子可识他否?”仙答曰:“乡邻耳,焉得不识。”生曰:“谁家之女?”仙曰:“系豫章王御史之女,静香其字,玉兰其名也。”生曰:“年纪若何?”仙曰:“与贱人同庚,十七岁耳。”生曰:“面貌若何?”仙曰:“玉体冰肌,风流窈窕,妙人也。”生听得神情飞舞,喜曰:“奇女也,小生何福焉得一见斯人耶。”仙曰:“论因缘耳,奚必福也。”生遑然问曰:“然则其扌票梅耶,抑桃夭耶?”仙答曰:“迨吉耳。”生沉思半晌,忽摇头曰:“难、难、难。”仙会其意,微笑曰:“先生其欲乘龙耶?”生笑而不言。仙曰:“易甚。”生请其故。仙曰:“静香红叶空题,恨无黄李。倘一旦拔识先生,吾知郄氏东床,断不外王家之逸少也。”生曰:“王谢门高,焉能以蒹葭而倚玉树。”仙曰:“静香抱负非凡,固重才华而轻门第者。先生有意正室其尚,千万图之。”生暗喜,默念诸心。由是而豫章之游愈决矣。

  过月许,乃向凤仙具陈,欲游豫章,抵九江省候叔父等故。仙曰:“先生如此,焉敢相留。倘到豫章,静香之念不可忘也。”生曰:“至情至理,敢不听从。”是夜盛列壶觞,饮饯别之宴。绸缪眷恋,情态堪怜。一个说旅馆萧条,一个说深房寂寞。正所谓忧从乐致,兴尽悲来也。及晓生乃告辞,交相赠物,以为记念。仙长吁曰:“一心万里,只在须臾。触目兴怀。实难自禁。”言讫泪珠珠下。小梅旁曰:“英雄不洒离别泪,娘子岂未之闻耶。”相与偕送。生顾曰:“千万珍重,珍重千万。春风多厉,强饭为佳。”仙亦嘱曰:“吴山越水,处处小心。无贻妾虑是幸。”生诺而去。

  于是挑行李,挂征帆,一苇如飞,望东而棹。两岸猿声啼不住,轻舟已过万重山。水陆数日,直坻豫章。寓于府城之醉春馆。无何那老仆以况瘁故,偶感恶疾,未几而亡。生悲之,遣道陈斋,寄柩于弥陀寺。事毕,费用颇冗,囊橐俱空。朝夕饔飧,渐作曲衣饣胡口之态。久益甚,馆人索资不得。出之,转寓于紫竹庵。有小僧叱之者,生笑曰:“百姓苦而耕诸田,秃奴逸而享诸室,小生得志,比类而诛,所不待再计也。”内一禅师名月波,闻而异曰:“良士也,毋忽。”命小僧饭之。饭毕,又茶之。月波乃出问曰:“书生盛居何省?”生高应曰:“湖。”曰:“何州?”曰:“衡。”曰:“何姓?”曰:“周。”月波微笑曰:“小书生,忒狂些。”生大笑曰:“老和尚亦怕否。”月波曰:“汝果能属对么?”生曰:“尔止会吃斋耳。”月波顾谓众僧曰:“这士子举口成文,绝妙绝妙。”生又答曰:“诸秃奴摩头无发,大奇大奇。”

  正说间,忽一长者,仪容肃穆,自外而来。入方丈与月波见,月波指生谓长者曰:“伊颇聪慧,自道为湖广衡州人,今早流落在此。”那长者把生上下一看,见生丰姿秀丽,皎如玉树临风前。而衣服冠履殊太淡薄。呼而问曰:“汝固湖人,因何至此?”生诈答曰:“因来贩货哩。”长者曰:“汝货安在?”生曰:“昨因风猛舟沉,今早匹身至此,还有甚么货。”长者曰:“原来如此,但汝还欲何往?”生曰:“归无家,去无货。吾将老于是乡矣。”长者曰:“后生年富力强,焉作此语。”言讫,作思量状。生乃请其姓氏,月波作答曰:“人人都识,王御史老爷。汝贩货惯走此地,怎么反不识得。”生暗想曰:“此必凤仙所称王玉兰之父,王御史无疑矣。”时王公思了一会,问曰:“我欲带汝回家,任汝一事,饣胡汝一口,可否?”生暗喜曰:“何不乘此机会图见玉兰一面耶。”遂应曰:“得仁公收留,实为万幸。但不知任甚么事?”王公曰:“老夫诸般事务尽有代理,惟欠掌书帖的一人,灌花木的一人。若掌书帖的,只消会写字便好,灌花木的颇费力些,两般惟汝自定。”生暗想道:“掌书帖的,默守静室,殊大无聊。灌花木的,游乐园林,倘那玉兰小姐看花折果,得窥一见,未可知也。”乃应曰:“写字吾不能,灌花可。”王公纳之。

  茶毕,辞过月波,带生绕街而行,达南门外。远望见一所居庄,楼阁参差,树林荫翳。前环翠水,后倚青山。壮丽中饶有清致。俄而渡一桥,过一寺,行遍了许多闲林曲径,才到得门来。遣诸耳房待茗,王公坐而问曰:“汝取名甚么?方才未曾相问。”生诈答曰:“小姓周名爱兰。”王公未解其意,但曰:“这名颇佳,颇佳。昔有周子爱莲,今有周郎爱兰矣。”又问曰:“看汝身材秀雅极,似文学中人。怎么沉沦至此?”生恐露圭角,故作愚状。答曰:“小的贫贱者流,商计度日,那晓得有甚么文学的。”公曰:“汝有父母兄弟否?”生曰:“全无。”公曰:“有妻室否?”生曰:“未。”公叹曰:“极爱汝如此身躯,而却落寞如此,殊甚可惜。也罢,倘汝肯安心在此。当代汝娶个内人,与汝作对哩。”闲话晌许,命小仆寓生于万花园之小房中。生随仆穿过横廊,由小门出,便是万花园矣。生安顿毕,放踱其中。但见:

  千林拥翠,似游锦石之山。万径摇红,如入众香之国。海棠睡足,杨柳眠迟。樱含樊素之唇,荷放六郎之面。李矣则沉朱浮素,兰兮则并蒂同心。桃之夭而实离离,葛之覃而叶漠漠。烟笼芍药,梦回玉帐杨妃。水浸芙蓉,醉倒银床西子。莺歌兮桂殿,蝶舞兮兰宫。竹君子雅韵堪夸,闲鼓湘灵之瑟。松大夫高风可挹,遥弹子夜之琴。金谷奇观,玉津胜览。岂羡曲江之杏,谩夸绣岭之梨。

  一时,目看名花,耳闻好鸟。神情飘荡,栩栩欲仙。忽行到柳影浓时,花阴深处。隐露小楼一座,回廊曲槛,制度深严。绿树遮窗,奇花映户。生跃然喜曰:“此女亘娥之月宫也。此王母之瑶池也。此宋玉之东墙也。此张拱之西厢也。吾今渐入佳境矣。”立望间,忽闻楼上笑声说曰:“小姐,尔看这对蝶儿舞得好呵。”又有答曰:“果然好些,待我拍下来者。”忽有轻罗小扇,向窗拍之。那蝶渐舞渐去,那扇亦且拍且追。忽而露玉指掺掺,忽而露玉臂皎皎,冰雕雪塑,煞是惊人。生目注神凝,满胸痴痒,不知搔处。忽闻吟声曰:

  怪他蛱蝶真无赖,偏向愁人作对飞。

  这两声儿,就如雏燕初喃,新莺乍啭。吟讫,把窗外梅树,折其新枝。又吟曰:

  攀来窗外树,收起树中花,

  莫使狂飞蝶,时时绕碧纱。

  此时玉体凭窗,早已春光尽泄矣。生放开眼光一望,真个是:

  面似芙蓉乍放,眉如杨柳初开。香鬟三尺绾金钗,妆尽千般妙态。绰约浑如素女,轻盈谩道吴娃。轻抬玉指折红梅,惹动花心欲碎。

  生不觉神思飘荡,魂魄消沉。欲饱看时,而窗已掩。偶立半晌,长吁而归。因唱花笺曲云:

  神仙归洞天,空余杨柳烟,只闻鸟雀喧。门掩了,梨花深院,粉墙儿高似青天。恨天不与人方便。难消遣,乍流连,有几个意马心猿。

  回至寓房,自以见面为幸,颠喜欲狂。想曰:“其白如玉,其香如兰。玉兰、玉兰!真不愧其为玉兰矣。”又想曰:“况其芳心香口,触物成吟。凤仙之言真不诬也。”取出纸笔书一绝云:

  修竹千竿水一湾,柳阴深处隐红颜,

  世人浪说天台远,今日叨逢咫尺间。

  是夜思来思去,展转伏枕,刻不成眠。或诗或词,一唱三叹。及晓捱起身来,入径穿林,灌来灌去。灌一树,玩一树。灌一花,看一花。且曰:“花呵,我这般服事妆,汝可设色张颜,与我做个同心结者。”又灌并蒂兰曰:“兰呵,小生爱汝久矣,汝肯许小生一并蒂否哩?”又灌蝴蝶花曰:“蝶呵,闻汝蝴蝶善媒,小生将欲求汝也。”

  说间闻背后潜步声,顾之,则青衣也。手执花枝,向生问曰:“昨闻请有灌僮周爱兰者然耶?”生曰:“然,娘子何名者?”答曰:“秀英、秀英。”生曰:“侍小姐者然耶?”英曰:“然。”生曰:“小姐安否?”英不答。生又曰:“小姐可常看花行乐否?”英又不答。生又曰:“小姐可曾定聘否?”英勃然曰:“小姐何人,岂汝所得问者。住口且罢,否将无容。”

  因回谓玉兰曰:“那新来的灌僮,见花问花,见草问草。自言自语,痴得恁般可笑。”玉兰曰:“他痴即痴,癫即癫,管他做甚。”秀英曰:“他又问小姐安否,看花否,定聘否?被我骂了几句,他才住口哩。”兰带怒道:“狂奴贱仆,煞可恼人。倘或再依然,决当重责无任。”

  生灌罢,怅怅而回。暗想曰:“不得小姐垂青,终是屈无益之身,而鲜有济之事。必须露些圭角,悚动了他。待他把眼了些,然后款款致意,或可一二。”忽忽捱过月余。

  时值隆冬,寒气凛冽。小姐等垂帘掩户,未尝下楼。生极悒悒。值一朝柑果大熟,香气催人。闻呀的开门声,窥之见秀英冉冉而出。择柑折之,生近问曰:“娘子怎么久不出来,那柑甜心熟面相待久矣。”英不应。生曰:“小姐玉体安否?”英倒竖凤眼,怒曰:“无礼狂童,敢在此卖乖讨便。待说知老爷,要尔吃苦不了哩。”骂讫,提起一柑,望生便掷。生避之,冷笑一声,吟曰:

  愧生不是潘郎貌,何幸佳人掷果来。

  英喻其用意之妙,改容曰:“尔会吟诗么?”生曰:“会两句儿。”英曰:“待我试试,”因指日曰:“今朝晓日新晴,尔若举口吟得才算。”生应声吟曰:

  一轮红日涌山阿,散出祥光满大罗,

  笑煞微微西蜀犬,空劳惊望吠声多。

  意以蜀犬吠日,喻英之骂己也。英曰:“尔道我是微微之犬,我又道尔是小小之蛇。”生又笑吟曰:

  世人莫道蛇无角,他日成龙也未知,

  不信但看天上月,偏留缺处待圆时。

  英曰:“这个诗癫尔,再吟得一首,当以百钱赏尔。”生又笑吟曰:

  情又痴兮诗又癫,花中逸客酒中仙,

  伊如欲赏骚人意,只要风流不要钱。

  英曰:“胡说,胡说。风流岂易许人。”遂持柑回去,笑谓玉兰曰:“那周爱兰竟是个诗癫,信口便吟,全不思索。”因将前诗并话悉念出来。玉兰听了曰:“不知何处得来,焉有一灌童而敏捷若是者。”英曰:“若是袭来的诗,怎得句句恰合如此。”玉兰曰:“不是成诗,必是套语。细思这等诗句,词粗意精,非风雅之儒,决不能致。尔道风雅之儒,而肯托业至此否?”英然之。而生之意,愈不得伸矣。度过残腊,交到来春。

  其时豫章郡中,雅育英才。而文人雅士等,遂创文学之会。以卜得失,以励工夫。创会之法,先约一二十人,或三四十人。每人捐银几何,该得众银几何。统数按定,买田纳税,以为赏支。乃公举一公正名人,以掌数监考。每年止考春秋二次。春季以二月十五为期,秋季以八月十五为期。考后监师阅卷发案,然后行赏。将是年租银,分为两季。除监师束金外,第一的赏银几何,赏绫罗绸缎几何,赏笔墨纸砚几何,席位居首。第二的减之,席位居次。第三的又减之,席位居三。第四的谓之副车,赏微银无他物,席位居四。以下的谓之败军,有宴无赏。案后即宴,兴歌奏乐,列舞于前。既毕,乃以玻璃彩轿,弹丝吹管。送第一的并赏物回家。如有入学及科甲的,又有别租资养,不复入考。只任择自己贤子弟一人充之。时王御史于滕王阁下,筑一考场。纠合诸生,暨其子王兆麟等,共百数十士,结诗文会。公选德州府进士李世德,以为鉴师。是年二月中旬,考期已至,王兆麟整备文具,拟欲入场。生觉之,询知其故,问曰:“仆欲入场服事公子,并窥佳作,可否?”原来生曾与公子,谈及些诗文,公子悦之。故此一说即允。生曰:“恐场规有禁否?”公子曰:“尝有携仆入者,未之禁闻。”比届期,生偕往。至滕王阁下,便是试场。门悬有规数条云:

  一试期:春以二月十五日为期,秋以八月十五日为期。届期必齐,风雨不改。

  一场期之日,限于寅刻点名,申末邀卷。逾寅者扣名,逾申者不阅。

  一试题,大率试记识者居多,进场文具,许带笔墨砚水等物。书卷纸包,一概严禁。

  一誊文,不许多涂多乙,逾百字者不录。

  一试诗近体外,加以拟古数章。既系拟古之题,必须代出古人情景乃为佳构。如有背古破体,及言不雅驯者,暨置遗车。

  一迩来多士,于时艺则刻意求工,于典籍则全无博览。殊失洽闻强记之意。兹于诗赋外,加以策问三道,释典十条。如有诗赋虽工,而典策不足者,亦置弗录。

  一策问及释曲,俱以条对详明,考核精确为佳。篇之短长可勿具论。

  时主师端坐堂上,多士猬集,候点门前。及点到王兆麟,生乃携文具相随而入,坐于号房。兆麟闲指迎月亭、积芳池诸景致与生看。而外面江流激石,作潺潺声。生喜曰:“王子安所谓人杰地灵者也。”俄点名毕,主师传下题来,诸生蜂拥而观。见题目是:

  滕王阁怀古七律一首(不拘韵)

  春日即景回文体一首(韵限东之青)

  花蝶联珠体七律一首(每句联三字)

  积芳池首尾回环一首(限池字韵)

  拟班固白雉颂一章

  拟始元黄鹄歌一阕

  拟尹伯奇履霜操拟齐处士朝飞操

  惜春词一首(调寄玉楼春每句集一曲牌每曲牌集一春字)

  惜花词一首(调寄蝶恋花每句集一曲牌每曲牌集一花字)

  渭阳玉瑛赋(以阳为韵)

  竹夫人传

  策问三道问咎繇世谱问鸟鸣嘤嘤解问今文尚书古文尚书中文尚书之说

  释典十条天龙一指燕台二女昆仑三角说诗四家凤鸣五音佛氏六通北斗七星穆王八骏明珠九品丹林十仙。

  诸生看罢,面面相觊,都道题难。王兆麟走回号房,录出题目。谓生曰:“这些题真个奈何人,诗赋犹可苟成,只这典策,那里假得。”生笑曰:“诗赋也不可苟,典策亦不为难。公子读破万卷书。怎么这些就晓不得。”兆麟曰:“书曾读过,但于典籍纪载,每苦其繁,见过一半又不见一半。只见过的,亦止记得一半,又忘却一半。就如这十条典故,便是谁人,都记不全了。”生曰:“无虞,且为之。倘有遗忘,敢请补入。”麟口只应,心犹以生为不能。于是研墨濡毫,欲起滕王阁怀古诗稿。须臾,得起二句云:“故阁嵯峨倚碧霄,重门洞豁景偏遥。”以后苦思苦索,不复更成一字了。但口念滕王高阁临江渚之句。生在旁看得性起,慨然曰:“大夫为文,摘异搜奇独具只眼。何必借他人酒杯,浇自家土块乎。倘不见嫌,敢为公子续成也。”麟喜,以笔授之。生遂续成怀古一首,麟阅遍,惊喜曰:“高妙入神,胜我十倍。盍将我起韵改去。”生曰:“起韵景偏遥三字,恰好生发下意不必改了。”麟曰:“汝既能诗,肯将全卷构成,当有重赏。”生曰:“倘不嫌亵渎,愿效微劳。但勿道个赏字为妙。”麟大喜,令生临笺。生曰:“恐招物议,公子自书可也。”于是生以口授,麟以笔书。半日之间,全卷誊备。麟乃交上卷子,携生出扬。抵家,麟在王公前,极誉生才敏捷。今日的卷,字字皆他所为。诗赋精工,典核广博。非寻常士子可比。王公摇头曰:“恐未必然。即是尔怠于构思,故令他糊涂抹过也。”越二日,主师发案,首选的则王兆麟。王公始惊异,索原卷阅遍,叹曰:“此大手笔也。”翻阅至再,乃传入,令玉兰小姐赏之。并说周生代作之故,兰亦惊异。展卷于案上读云:

  滕王阁怀古七律一首

  故阁嵯峨倚碧霄,重门洞豁景偏遥,

  西山雾重天低树,南浦云开水汜桥。

  明月自留歌扇影,垂杨还曳舞人腰,

  可怜千载繁华地,寒雨凄风一寂寥。

  春日即景回文体一首(韵限东之青)

  青青柳色晓园东,蝶逐间林满树丛,

  屏列远山云拥翠,户临新水雪飘红。

  玲珑玉管歌迟日,闪掩鲜裙舞暖风,

  亭月上时游客醉,瓶倾尽日几人同。

  花蝶联珠体七律一首(每句联三字)

  蛱蝶花开蝶与期,何花无蝶恋花枝,

  蝶来蝶觉花开日,花落花催蝶去时。

  蝶戏花心花更媚,花迎蝶意蝶应痴,

  花间蝶傍花房宿,蝶醉花香蝶自知。

  积芳池缩句回环体一首(限池字韵)

  积芳池水映菱枝,水映菱枝两岸垂,

  两岸垂杨花半落,杨花半落积芳池。

  拟班固白雉颂一章

  白雉白雉,载集天都。振乃皓羽,效灵素乌。+惟明皇,厥德覃敷。厥德覃敷,帝乃永锡之符。

  拟始元黄鹄歌一阕

  相彼黄鹄,金其羽,玉其足。饮于池,集于木。行--兮,飞逐逐。出入禁御,唼喋蓬茜。嗟尔灵祥,宁同羽族。

  拟尹伯奇履霜操

  予将远逝兮,满地飞霜。寒不可履兮,。不可襄。芦衣凛冽兮,我心忧伤。在昔有虞兮,号泣穹苍。吁嗟哉载,世莫我知兮,吾守吾常。

  拟齐处士朝飞操

  雉兮雉兮,飞高天。雌雄相逐兮,搏朝烟。相彼鸟兮,何得所。吁嗟予兮,空自怜。

  惜春词一阕(调寄《玉楼春》每句集一曲牌,每曲牌集一春字)

  尽道玉楼春色盛,还喜画堂春未竟。

  连朝闲赏沁园春,春水来时开一镜。

  花柳分春娇欲竞,半径海棠春掩映。

  共携玉盏醉春风,醒回一曲宜春令。

  惜花词一阕(调寄《蝶恋花》每句集一曲牌,每曲牌集一花字)

  李子花开真足羡,沉醉花阴。月照梨花面,满地落花红片片。卖花声里春光变。几日后庭花尽炫,残腊梅花,坐惜花飞遍。蝶恋花枝深复见,赏花时入洛阳殿。

  渭阳玉瑛赋(以阳字为韵)

  爰有玉瑛,在渭之阳。雅称仁宝,不斲而章。萃菁英于沕穆,成质象于洪荒。展川岳之效珍,允天地之陶炀。品既重于玙璠,美且媲于珩璜。匪韫石而含真,乃在水之中央。具两间之精气,含万象之灵光。其远而望也,则辉腾贝阙,彩彻龙堂,遥通紫气,近混丹良。岂虹飞而霞映,何水碧而波煌。讶欲即而仍离,若欲盖而弥彰。色陆离而靡定,影闪掩而微芒。其近而相也,则无瑕无病,非琢非戕,华兮匪白,琮兮匪黄。光怪瑟若,奂乎其扬。质温润以坚贞,声清越以丁当。固织女不得而奉,岂河伯所得而藏。斯固天生之神物,而为圣世之余庆也。繄惟汉文有道,受命而王。但贵于德所,宝惟藏臧。教敷六羃,化洽八方。道臣民以三物,修朝野以五常。储圭璋于术序,怀瑾瑜于胶庠。功既隆于宇宙,德且格于穹苍。乃锡之符,乃降之祥。此玉瑛之所由见,而汉祚之所弥昌也。猗欤皇哉。

  竹夫人传

  竹夫人者,孤竹国之裔。其祖千户侯,产于渭川,聚族营生。以节直传世,如中书君、楮先生等,亦皆以文事名焉。固山林之盛族也。忆夫人初生时,载寝之地,载衣之裳。其母以锦绷裹之,惜其纤小也。及长,轻盈萧洒,有林下风。坡公酷爱之,得与之居。即食无肉而不恨也。后值炎夏之辰,新妆初罢。适为某翁所悦。聘之以归,作清夜之乐。见之者,窃喜其遍体风流,而惜无齐眉之雅焉。无何青女司权,翁以夫人冷面寡情,渐为时俗所忌。复娶汤婆子,以伴寒衾。故夫人之恩爱遂绝。而夫人虚心冷眼,寂无怨叹之声。犹冀翁之复念也。既而长夏初交,翁之热肠如旧。乃迎夫人于侧室中,拭目整容,亲与沐浴。仍盟旧好,恩爱如初焉。噫,若夫人者,宠之而不矜,弃之而不怨。其殆有古节妇之风欤!

  策问三道

  问咎繇世谱

  粤稽古咎繇,名庭坚。生于曲阜偃地,赐姓偃。即轩辕有郭氏之后,颛顼高阳氏之子也。世史所载,轩辕之子曰昌意。意子曰颛顼。顼子曰幕,国于虞。及苍舒、隤敳、梼□、大临、龙降、庭坚、仲容、叔达等八人者。齐圣广渊,谓之八恺,而繇居其一。繇幼而喑,形同鸟啄,面如削瓜。初仕陶唐,后佐有虞氏,而官大理。敷其五刑,弼其五教。爵为秋伯,封之于皋。淮南子曰:“咎繇喑而为大理,天下无虐刑,此其明验也。嗣是神禹受禅,繇乃陈知人安民之谟,荐之于天,授之以政。自唐及夏,历仕三朝。及卒,禹泣而恸曰:“天何不欲平治天下耶?”命葬于六城之东,今寿州安丰县,东都坡内,大冢斯在。即封其子偃或等于英六。复分其支庶甫侯于邕。至春秋鲁文五年,楚子燮并英六灭之,而其嗣微矣。后如偃、英、许、莒、蓼、六,诸族,及越大夫之皋如,汉九江王之英布者,其盖咎繇之苗裔欤!

  问诗经鸟鸣嘤嘤解

  诗云:伐木丁丁,鸟鸣嘤嘤。嘤嘤之义,诸说不同。有泛指众鸟而言,有专指黄鸟而言。泛指者,如郑笺所谓嘤嘤鸟声是也。专指者,如禽经所谓莺鸣嘤嘤是也。然稽秦汉以前说者,不专以嘤嘤属黄鸟。其说启于张平子之东京赋,继于梁昭明之锦带书,成于白乐天之作六帖,及唐人莺出谷、莺求友等诗。博稽群书,别无证据。其盖相沿而误耳。惟李绰之尚书故实,王楙之《野客丛书》,骏之最当,辨之颇详。细读经文,益叹二公之言为不谬。为之断曰,嘤嘤之义,正文与注俱未指名泛指鸟声,似为得解。谓黄鸟者,其殆后人之附会欤!

  问今文尚书古文尚书中文尚书之说

  昔仲尼得帝魁迄秦穆之书,三千二百四十篇。断远取近定为世法者,百有二十,是为尚书。尚者上也,上古之书也。其所谓今文者何也?秦火之后,书册无传。汉文时,济南伏生胜者,素习尚书,为旧秦博士。秦亡年老,乃授晁公。厥后欧阳夏侯之徒,悉学诸伏生。而写以汉文字,故号之曰今文也。其所谓古文者何也?汉武帝前,鲁共王欲广游宴之宫,而毁孔子之宅。于重壁下,悉获尚书,凡数十篇。皆科斗文字,有圣裔孔安国者。为之考论文义,定其可知,故称之曰古文也。其所谓中文者何也?伏生既授欧阳生,生又授于夏侯氏。此尚书所以有欧阳夏氏之学也。厥后,刘陶推大小夏侯欧阳三家,及古文是正文字七百余事,纂而成书。故名之曰中文也。此三者,字虽有古今之异,篇亦有多寡之殊,然不失圣经之旨焉。则一也。岂若梅颐张霸辈,创伪以乱真者哉。

  释典十条

  天龙一指

  天龙一指,法指也。寂光境云,俱胝和尚,不知姓氏。尝有尼,戴笠执锡,绕师三匝。云:道得即拈笠子,三问皆无对。尼乃去。旬日天龙和尚至,师具述前事。天龙乃竖一指示之,师大悟。谓众曰:吾得天龙一指头禅,一生受用不尽。言讫,示寂。

  燕台二女

  王嘉拾遗记载:燕昭王时,广延来献二女,曰旋娟、曰提嫫。玉质清丽,芬香袭人。登于崇霞之台,蔽以单绡之幄。饴以丹泉之粟,饮以王需珉之膏。然后设以麟文锦席,散以荃芜香尘。二女舞之,逾时无迹。其曲曰萦尘、曰集羽、曰旋怀。人谓王好仙术,故元天二女,托形降生云。

  昆仑三角

  昆仑志,称昆仑山形跨宇内,势压西番。万嶂千峰,高蔽日月。其绝顶者,有三角焉。其一角正北,曰阆风巅,在阊阖中。其一角正西,曰县圃台,天帝所居。其一角正东,曰昆仑宫,王母所治。更有金台、紫馆、玄室、丹房。左带瑶池,右环翠水。非飚车羽驾,不能至焉。

  说诗四家

  四家者,齐鲁韩毛也。山堂考索载:齐诗始于辕固。固授始昌,昌授后苍。传及翼伏师匡,而齐诗盛焉。鲁诗始于浮邱伯。伯授申公,公授孔安国。传及瑕江贤贺,而鲁诗盛焉。韩诗始于韩婴。婴授赵子,赵授蔡谊。传及王食长孙,而韩诗盛焉。毛诗始于毛亨。亨授徐敖,敖授马融。传及郑元贾逵而毛诗盛焉。毛诗既行,而三家掩矣。

  凤鸣五音

  郭璞曰::凤瑞应鸟也。孔演图曰:凤为水精,生于丹穴。非梧桐不栖,非竹实不食,非醴泉不饮。身被五德:首文德,翼文顺,背文义,腹文信,膺文仁。鸣中五音:昏鸣固常,晨鸣发明,昼鸣保长,举鸣上翔,集鸣归昌。雄鸣即即,雌鸣足足。古者圣人出,而凤凰来仪,非瑞应之鸟哉。

  佛氏六通

  维摩经云:佛身,即法身也。从六通生。何谓六通?一曰天眼通,见远方之色。二曰天耳通,闻障外之声。三曰神境通,飞行隐显。四曰他心通,水境万虑。五曰宿命通,神知已往。六曰漏尽通,慧解累世。

  北斗七星

  甘氏星经云:斗为帝车,运于中央。象号令之主,取运动之义也。其四星,方形为魁。三星直指为杓。第一星曰天枢,二曰天璇,三曰天机,四曰天权,五曰玉衡,六曰开阳,七曰瑶光。一为天,二为地,三为人,四为时,五为音,六为律,七为吕。一主秦,二主楚,三主梁,四主吴,五主赵,六主燕,七主齐。一主天,二主地,三主火,四主水,五主土,六主木,七主金。斗之系固多矣。

  穆王八骏

  拾遗记载:八骏一名绝地,足不践土。二名翻羽,行越飞禽。三名奔霄,夜行万里。四名超影,逐日而行。五名逾辉,毛色炳耀。六名超光,一形十影。七名腾雾,乘云而奔。八名挟翼,身有肉翅。又穆天子传云:天子命驾八骏之乘,右服骅骝,而左绿耳。右骖赤骥,而左白义。天子主车,造父为御。次车之乘,右服渠黄,而左逾轮。右骖道骊,而左山子,伯天主车,参伯为御,奔戎为右。东南翔行,驰驱万里马。

  明珠九品

  蚌之阴精凝为珠,可以照乘辟寒,可以辟尘辟火。鲛龙龟鳖,或皆有之,而蚌为贵耳。南越志及续博物志皆云:珠有九品,径寸八九者为大品。珠一边平似覆釜者,为珰珠。珰珠之次为走珠,其次为滑珠,其次磊;珠,其次官珠,其次雨珠,其次税珠,其次葱珠。斯皆得天至厚,而为物之最贵者也。

  丹林十仙

  楞严经所称十种仙者:一食道圆成,地行仙。二药道圆成,飞行仙。三化道圆成,游行仙。四精气圆成,空行仙。五润德圆成,天行仙。六吸粹圆成,通行仙。七法术圆成,道行仙。八思忆圆成,照行仙。九感应圆成,精行仙。十觉悟圆成,绝行仙。是等皆于人中炼心,不修正觉,别得生理者也。

  玉兰阅卷毕,惊喜赞曰:“锦绣之口,金玉之音,列宿之胸,生花之笔。浑雄富丽,不足尽之。周氏子何人,而固才华若此。”王公曰:“我乍看他仪容秀雅,知非庸碌中人。不意他更有高才,足以出人头地,必奇士也。”玉兰曰:“英雄落魄,自古有之。此人学问才华,足以驰骋今古。异日前程,未可量也。愿父亲其厚待之。”王公曰:“吾向曾叩他学业,问其家门。他每抵塞支吾,不肯倾心吐露。真不可解。他今既自露圭角,正可审个的当了。”乃出唤仆往召周生,说有话相问。公于堂俟之。玉兰以一向未见过周生,遂潜往于屏后窥看。须臾,周生随仆而进,登至画堂。鞠躬待问,生得:

  皎如玉树,秀若琼兰。态度端凝,精神淡荡。珠辉玉润,休夸傅粉何郎。月湛霜明,谩羡凝脂杜义。霞轩轩兮李太白,月朗朗兮夏侯初。石氏无双,信是风尘外物,谢家第一。堪称将相中人。

  王公唤问曰:“公子试卷,系汝所为么?”生对曰:“不敢,不敢。小仆无知,万望恕罪。”公曰:“汝既抱负非常,自当乘浮楂而依日月,乃为得计。怎么卑身慝迹,放浪于池塘苑囿间耶?”生想:“此时若不露出真身,恐终无济于事。”遂答曰:“大人恕小生欺罔之罪,敢不具陈。生委系衡州邑庠生周祯之子,即九江尹周祥之侄也。先君早亡,惟承母训。去岁十五,幸捷童军。母固歉之,且恐终止也。命生前往九江,亲炙家叔,重加煅炼,以待秋闱。路闻盛府风景清嘉,人物俊秀。故特乘便至此,以为一世奇观。不意囊橐俱空,遂至中途落魄。实非小生所心乐也。”王公大喜曰:“原来如此何不早先直说,老夫自有相帮哩。”既而曰:“老夫不识泰山,致令英雄屈辱,惭愧多矣。”生曰:“小生蓬茅贱士,袜线微才,何云英雄。为长折枝,理亦应尔,何云屈辱。”公又问曰:“如今还思功名否?”生答曰:“登云捧日未惬鄙怀也。”公大悦曰:“贤契才学高奇,志愿远大。异日出入将相,悉可拭目俟之。”乃复馆生于闲闲轩,待以宾礼。

  时玉兰在屏后,听生说得,暗地惊喜。潜步回楼,谓秀英曰:“汝谓周郎何如人者?”英曰:“不晓得他。”兰曰:“汝忒没些眼儿,既曾见他,怎么将这样人物,一浑抹倒了。不闻汝赞他一句,则他一声。”英曰:“我曾道他诗癫,小姐不信便罢,还赞做甚。”兰叹曰:“未睹其外,安信其中哉。”乃袖出卷子与英看,并述生堂上应对之言。英喜曰:“原来是个饱学秀才,可惜,可惜。”兰曰:“黄香之才,天下无双。谢晦之貌,江左第一。周郎其兼之矣。”英点头微微而笑,忽又哈哈大笑。笑罢,又叹一声。兰询其故?英曰:“有所深思,有所极惜耳。”兰又询其故,英曰:“思则不能言,惜则或可说。”兰曰:“惜甚么?”英曰:“惜小姐生不是个男人,若是个男人,与周郎月下花间,微吟浅酌,岂非快事。”兰曰:“快则快矣,其如我之不好何。”英曰:“咦,小姐还要作生些,珠玉在前,安肯弃而弗顾否。”兰曰:“我真个弗顾,汝不肯弃,汝自为之。”英笑曰:“我道说甚,秀英有敢大的福分,消受得个样的丈夫。”说讫俱笑。兰曰:“汝真没分晓。”英亦曰:“我真个没分晓。”兰曰:“不晓便罢,与尔何干。”英曰:“虽然伯劳飞燕各西东,吾不忍也。”兰嘿然。英微微讽之,兰故不听。

  越二日,英遇生于水镜亭。着意窥之,果然美貌撩人,丰神绝世。俯首默默,若有所思。英低咳一声,遽避去。生览而挽曰:“娘子佳者。”英回顾曰:“做甚么?”生曰:“有话相问。”英曰:“问甚么?”生欲言不言者久之。英又去,生又挽之。英曰:“我来尔又不问,我去尔又要问。我住尔又不问,我去尔又要问。当问就问,不当问则勿问。”生问曰:“小姐玉体安否?”英答曰:“半安半不安,何劳动问。”生曰:“小生则日不安,夜不安,时时不安。”英曰:“谁叫尔不安?说与我听做甚。”生曰:“虽然娘子必有安刘之策者。”英曰:“汝读书人,不闻静而后安,安而后虑乎。”生曰:“虑则虑矣,如不能得何。”英曰:“说个得字,真是难了。”生曰:“小姐近日曾一念小生否?”英曰:“似念着些。”生曰:“娘子可周旋其间,此事若成,死不忘也。”英曰:“亦曾言之,奈小姐性儿硬些,坚不肯听。”生曰:“夸娥、织女尚且从夫,伦理中人,焉能外此。娘子殷勤致意,岂小姐真铁石人耶。”英曰:“秀英无能为矣。无已盍遣媒求之。”生曰:“在小姐耳,小姐若愿,奚必媒。小姐不愿,焉能媒。”英沉吟一会曰:“君倘诚心,神仙且降,况小姐乎。只管放心,决不虚负。”生喜甚,并嘱咐之。英诺而去。且想曰:“这样好姻缘,古今罕有。倘或当面错过,还向那里寻求。必须想个计儿,成就他两人的美事才好。”

  回至阶前,见小姐轻倚朱栏,对花浩叹。英会其意,喜曰:“机可乘矣,乃佯曰:方才闻周郎与老爷说,要往九江去。小姐知道么?”兰恍然若有所失。问曰:“真个么,不知老爷许他否?”英曰:“老爷只道不敢强留,怎得不许。”兰恻然。英又故把些花木闲话说一会。兰曰:“汝可劝周郎再住几日儿者。”英曰:“他去即去,与我们何干,留他做甚?”兰曰:“虽然无干,留他停时,我自有个区处。”英曰:“有甚么区处?”兰曰:“将践汝前日所言耳。”英曰:“此惟小姐自为之。秀英没分晓,不会作媒哩。”兰笑曰:“汝不会作媒,偏又会还嘴。岂不知我非木石,能独无情。昔特许于心而饰于口耳。这个意思汝不知道,所谓没分晓者非耶。”英喜曰:“原来小姐有此深情。秀英实不晓得,所以多口了。”兰曰:“事须速图,周郎一去,将无及矣。”兰似有忧色。英笑曰:“周郎原未言去,特欲探小姐实意,故设此事哩。”兰沉思半刻曰:“虽然我诚如此,但未知周郎果有主意否?”英曰:“周郎有张敞般情,尾生般信。他说始至之日,睹小姐拍蝶吟诗,美貌高才,倾心爱慕至于今。其钟情于小姐者切矣。其寄意于小婢者多矣。婢以未合小姐,故特隐忍不言,惟嗟两美相逢,徒为画影耳。”兰长吁曰:“君子多情,我却一向如梦,辜负多矣。”语讫,为之恻然。

  自是幽思深情,结不可解。乃书莺花词二阕,以摅其怀。书成置诸妆次,偶为秀英所见,取纳袖间。至晚月明时,英以研墨故,误污其手。索水不得,乃出洗于印月池。适生步月林间,闻拂水声,窥之,则英也。生戏曰:“池非洛水,焉得神人?”英抹手曰:“我非洛神,郎君得非陈王否?”生曰:“掬水月在手,娘子戏得乐些。”英曰:“有事在心,焉能乐此。”生问曰:“今日之事,小姐何以言之。”英曰:“不愿,不愿。”生叹曰:“如此,则吾命休矣。”英曰:“否,戏之耳。”乃探袖取莺花词与生曰:“此小姐摅怀句也。”生展于月下看之,乃最高楼词二阕。其一咏莺云:

  多愁处,切莫听春莺,宛转一声声。昨夜庭前呼皓月,今朝窗外报新晴。语闲愁,啼远恨,诉幽情。这一个闲歌花下过,那一个娇声林上和。求故侣,恋新盟。孤音不似同音好,人心难向物心倾。费深思,劳梦想,动魂惊。

  其二咏花云:

  多愁处,切莫看春花,新发遍家家。万种含情迎晓日,一般妒艳映流霞。惜娇姿,怜妙态,怨芳华。空占了南园幽雅韵,怕落了东风缭乱阵。朝着面,暮飞沙。名花浪说颜如玉,愁人自觉泪如麻,益凄其添,展转倍咨嗟。

  生曰:“小姐其真有此情么?”英曰:“然,且深焉。”遂将栏下之言,细述一遍。且曰:“若不如此着急他,他还要饰口好听。”生喜曰:“妙个说客,合从之计行矣。”英曰:“虽然还有虑。”生问何虑?英曰:“那老爷与夫人,酷爱小姐有如怀中美玉,掌上明珠。不知要择甚仙子神郎,才肯拟配。恐他微有不合,此事亦难必成。”生曰:“夫人则吾不知,若老爷固已微示其意矣。”英曰:“老爷曾说过否?”生曰:“也未,但常赞小生之抱负,又叹佳偶之难逢。其意有然,特未宣诸口耳。”英曰:“老爷首肯,夫人焉能外之。倘异日妙事一成,君可忘秀英是个媒婆否?”生曰:“个样媒婆,自然要谢。”说讫,相视而笑。时秀英俏立月下花间,愈觉玉体含光,冰肌着色。风流飘洒,媚态撩人。正值破瓜时节。生已忍耐不得,暗向秀英股里轻轻探来。英曰:“做甚么?”生笑曰:“要的。”英曰:“要甚么?”生曰:“要那里事。”英曰:“甚么叫做那里事?”生指曰:“要尔两腿间的玉瓜儿哩。”英低声曰:“尔忒想,这乃女子们深藏的宝物,岂肯轻易与人。”生笑曰:“到此地位,是谁都难。焉有饿虎见羊,而能弗食否?”说讫,便松其带,便展其裙。英变色曰:“君独马单枪,敢至此奋然搦战,岂谓月阵可攻耶?岂谓花城可夺耶?岂谓玉关可破耶?岂谓金锁可开耶?”生曰:“量力而行之,相时而动,其谁曰不可。”秀英力拒之。生又曰:“月下花间,人不知,鬼不觉,正好我们做事。怎又要作生起来。”英叹曰:“不然,贱妾一芥微躯,岂能自惜。独惜君子读书明理,德比圭璋,立品敦行,以期不朽。倘一旦毫厘之错,遗千古羞。岂不将片刻之欢,自致终身之大累乎。惟幸君子俯纳微言,垂怜薄质。忍所不忍,容所难容。使君为烈烈丈夫,妾亦是贞贞女子可也。”生意少阻,乃置英于膝。解其扣,披其襟。把那白如玉,软如绵的娇乳儿,细细抚摩。温柔滑腻,莫可具状。弄了一会儿,又看一会儿。又笑之惜之一会儿。英不能辞,但含羞慝笑而已。生谓曰:“吾不能早用子,今急而求子,是寡人之过也。虽然子其怨我乎?”英答曰:“服而舍之,何怨之有。”生喟然曰:“鸡肋,鸡肋,吾无奈鸡肋何矣。”乃纵之去。且曰:“莫令小姐知道呵。”英顾笑曰:“我定要说小姐知道,问尔还肯这般否?”生曰:“尔若说时,我定要这般的。”英曰:“尔愿要只是不得。”生曰:“我偏要得。”英曰:“我又道尔不敢来。”生径擒之。英却冷笑一声闪入,门儿呀的掩了。

  回至楼,兰戏之曰:“好个新人,恭喜,恭喜。”兰口即说眼只向秀英裙里窥来。英讶曰:“恭甚么喜?”兰笑曰:“汝与周郎月下佳期。藉花园以为洞房,倚明月以为花烛,假垂杨以为帐。借芳草以为毡。交颈同心,岂非快事。”英笑曰:“小姐未眠,安得说梦。”且矢曰:“予所否者,天必厌之。谓予不信,有如。日。”兰笑曰:“干柴烈火,焉得不燃。天日何干,肯管此事否?”英叹曰:“小婢乃轰轰烈女,周郎乃落落丈夫,野蝶间花未可诬也。”兰曰:“若否,一洗濯耳,何太久为。”英曰:“偶遇周郎,谈及前事,故尔。”兰笑曰:“否,戏之耳无异。”又问曰:“周郎云何?”英曰:“意极殷勤,情极恳挚。不足以言语传也。”兰悒悒为之慨然。时生既纵秀英,踌躇花下。企望小姐,如隔天潢。因诵亵词句云:

  身无彩凤双飞翼,心有灵犀一点通。

  又成五古一首云:

  月殿影朦胧,飞身杳难到,

  雾怅重重遮,那见嫦娥貌。

  独立几徘徊,形影自相吊,

  欲诉与桃花,又恐桃花笑。

  须臾,风回露滴,寒气侵人,乃就卧于闲闲轩。春色恼人,耿耿不寐。适次日,有胡姓者慕玉兰,遣媒求婚。意颇殷勤,并具诗文一册,嘱公点定。意盖欲显其才也。王公阅遍,传入与兰。兰知其来意,阅毕,顾谓英曰:“作亦颇佳,然终是剪红拾翠,无甚奇趣。”英曰:“比周郎者若何?”兰微笑曰:“执鞭可矣。”乃搦笔欲批。英曰:“彼好意来,也须赞些好话。”兰曰:“这个自然。”乃书字谜一绝于卷末,传出与王公。公看其批语云:

  十八年来公与侯,凡间独听小虫秋,

  秦淮不见佳人唱,酒肆良朋已半休。

  公读过,竟自废解。又玩数遍,自想曰:“首句是丁固事,次句是欧公事,三句是杜牧事,末句是王仲事。意殆以此四公比胡氏子耶?”乃携以质周生。生阅甫终,遂书松风水月四字于上曰:“这就是小姐的批语了。”公大悟曰:“此谜是这样猜了。”又想曰:“观此批语,其文之有理趣,已略可知。小姐得毋属意于胡否?”乃入而询于兰,兰但问何人晓得批语。公云:周生。兰笑曰:“我固知是他也。”公曰:“胡家子与周郎其才孰愈?”兰曰:“大巫小巫安可比拟。”公正待着想,忽见书案上题有《望江南》一词云:

  和氏璧,弥洁更弥坚。何事楚王终未识,席间待献已多年。埋到欲生烟。

  公见之,知兰素属意于生,而怨己之不纳也。于是意遂决,乃出谓胡媒曰:“小女年幼,未可造舟,汝可为我辞之。”媒诺而去。是晚公谓夫人曰:“我看那周家郎,人物标致,才学非常。欲将他与小姐结个良缘,也慰我两人的素愿。”夫人作色曰:“胡说,我小姐千金贵体,怕没有甚么王孙公子做个阿郎。怎又要这个家奴来,老爷莫不是癫了。”公曰:“汝妇人们,那晓得此事。”夫人曰:“谁不晓得,只是门不当,户不对。一则致辱小姐,二则贻羞家门,三则取笑亲戚。我小姐又不是木雕成泥捏就的,怎么轻弃了来。”公知其不可与谋,乃止。

  次日,夫人谓玉兰曰:“汝父亲忒过蒙憧,怎要将汝金枝玉叶,拟配了周二郎。亏我折倒了他,不致我女受累哩。”兰怅然,嘿嘿不语。夫人又曰:“我想那周郎,家道既贫,身名亦贱。世上尽多高门子弟,怎要这个穷秀才。”兰曰:“周郎多文为富,何尝贫。厚德足贵,何尝贱。郎总贫贱,恐富贵莫加焉。伊虽富贵,曾贫贱不若耳。”夫人曰:“岂不闻读万卷书,不如蓄一囊钱。我女往时明白,怎也似父亲一般蒙憧了。”兰曰:“匹夫薄卿相,韦布傲王侯,在人耶,在钱耶?”夫人曰:“虽然卿相王侯,也原是富贵的人,未必匹夫韦布比得他过。”兰顿足转面艴然曰:“说到富贵两字,真个恼人。”夫人厉声曰:“汝性儿硬,不准我说呵。异日叫饭不来,呼茶不到,那时就莫怪为娘的错置了尔哩。”兰口不能言,但偷垂珠泪而已。夫人知语不合。暗想除非黜开周氏子便好。乃密伺周生短处,媒孽于王公之前。公知其诬,不具论。夫人计极,转诬生与秀英私,言必逐生,勿坫闺范。公意不然,但唯诺而已。

  一日,夫人想得一计。乃诱秀英近前诈嘱曰:“汝可往闲闲轩,拈列女传一部回来。”英曰:“我那晓得甚么列女传。”夫人曰:“周二郎在座,唤他寻来。”英曰:“我怎可与男子相见。”夫人曰:“昔为灌童,今为熟客,畏他做甚。”若英诺而从,遂去。夫人又回谓王公曰:“方才偶过闲闲轩,闻室内有谈笑声,想是有客来者。”公亦不觉其谋,答曰:“既有客来,待我出见便是。”夫人曰:“周二郎在彼,何必老爷亲陪。”公曰:“天下有以主待客,焉有以客待客之理。”遂起身出闲闲轩来。时秀英正在房中,与周生寻捡《列女传》。东箱西架,并无此书。英方转身欲出,而公适至。见英甚疑之。问曰:“汝女子们何故至此。”英曰:“是夫人叫我来取《列女传》的。”公叱曰:“此处有甚么《列女传》,还不快回。”英带羞而出。生亦自觉不雅,满面羞惭。公益疑之,只不说话,坐半晌回去。至阶,夫人闻履声,知公回至,乃诈捧壶出,唤仆谓曰:“汝拿此茶往书斋去,奉客一杯者。”公挽住曰:“没有甚么客来。”夫人曰:“明明有谈笑声,非客而谁。”公曰:“秀英耳。”夫人佯讶曰:“秀英闺阁中人,何故至彼。”公曰:“他说是夫人叫往取书的。”夫人曰:“我又不甚识字,还要甚么书。这都是婢子诬人了。”公点头曰:“咦,怨女旷夫,这事情怎么瞒得我过。”忽又怒曰:“若然,则周氏子真不可留矣。”夫人曰:“此事未知真否?且谩些唐突了他。”公曰:“往日尚是耳中闻得来的,还未可信。今日明明眼中见得的,那有不真。今番实要出他,誓不相留也。”夫人犹诈为劝解。轻一句重一句,热一句凉一句。说得王公五腑火腾,怒不可遏。

  时秀英适过窗外,尽听所说。大惊,回诉于兰。兰曰:“此夫人欲逐周郎,故设此谋,以加罪耳。”英吁曰:“欲杜周郎婚约,有话任说。何遽以此陷人。”说讫,欷/而泣。兰亦嗟叹之。英挥泪曰:“小婢何足重轻,独惜两璧相逢,终然瓦解耳。”兰曰:“母氏之谋既行,父亲之意亦变。今日之事,虽有张苏舌剑,范蔡唇锋,而欲中秦楚而求成焉,盖亦难矣。”英曰:“然则乐昌之镜终破耶,延平之剑终分耶,合浦之珠终去耶。果尔,则百劫尘中,空作三生之梦矣。”兰不语,但悒悒而已。英又曰:“谋事在人,成事在天。请小姐谋之,人心既至,天眼自开也。”兰犹有难色。英又曰:“此事我思之详矣,毫厘之差,千里之谬。倘徒区区,有阻千载下,其谓之何。吾恐叹小姐守礼者无多,而笑小姐薄命者不少也。”兰默思久之,乃曰:“事已至此,不得不如此了。”英问其意,兰曰:“今夜可约郎于花前月下,立定婚盟。待郎异日富贵荣归,遣媒议事。夫人能不动念否?”英喜曰:“小姐此言,深合我意。”

  至夜,云空月朗,天气清和。兰乃令英邀生及阶,遇生倚月伴花,作依依状。英低声曰:“先生夜未就枕,岂与月花有约耶。”生惊喜答曰:“否,春色闹人眠不得耳。”英近前曰:“今日之事,先生曾知也否?”生曰:“不知。”英乃将夫人诱他寻书,欲令老爷嫌疑,以绝婚约等语,细细说来。生长吁曰:“若然,则此事休矣。”英曰:“无虞,请到花园,自有佳话。”遂挽生偕行,穿过了杨柳阴,踏遍了牡丹影。忽见荼0架下,俏立着一位佳人。秀雅端庄,满天丰韵。英顾谓生曰:“还认得拍蝶美人否?”生惊喜,急整冠服,以半礼见之。兰亦束袖敛衽,徐徐答礼。礼毕,复以扇蔽面。生曰:“小生俚俗寒儒,穷途落魄,过蒙尊大人垂怜下纳,德义兼深。自顾微躯,殊深愧赧。”玉兰轻启朱唇,娇声滴滴,答曰:“自昔先生驾临,未知卞璧,辱慢之罪,固不容辞。讫至文会开时,窥先生之一斑,想先生之全豹。乃知文渊学海,尽属先生。陆海潘江未之过也。妾诚愧悔交迫,爱慕兼深。故特略内外之嫌疑,以聚文人之好会。俾得一亲雅范,以魁天下英才。而先生惠然肯来,不以长揖见拒,真逢迎之幸也。”生曰:“小生樗栎微才,一经未达。小姐盛赞,何以克当。”兰曰:“贱妾岂敢虚称,先生何须过逊。权请暂坐,以接清谈。”命秀英铺下花巾,同坐于白石片上。英随以香茗进之。

  生曰:“莺梭密织青丝柳,燕剪轻裁紫锦花。此非小姐佳句乎?错采镂金,真令人有梦刀停笔之愧。”兰曰:“此鄙作也,何以觏之。”生曰:“径寸之珠,具目人自然识得。”乃备述遇凤仙巅末。兰喜曰:“先生亦识凤仙耶?”生曰:“颇见一面。”兰曰:“先生曾知道他由来否?”生曰:“知之,薄命红颜,深为婉惜。但他说与小姐有旧,其然乎?”兰曰:“然,琢句交杯,颇称莫逆。回念旧好,曷禁伤怀。为之唱叹不已。”转问曰:“一别三秋,未尝相见。不知他近日作何情状?”生曰:“登钓台,而钓巨鲤。遴选三载,未获一人。许登龙门者,惟小生一人耳。尔道如此柔弱花枝,匹身四海。邈权贵于一芥,贱黄白若1土。其笔锋舌剑,真令飞将心寒。鏖战以来,从未有能斩关而入者。非女中之大豪杰而能若是乎?”兰喜曰:“然则非先生断不能斩此关矣。”相顾而笑。兰曰:“先生谓其才何如?”生曰:“春椒秋菊,未足相方,固小姐之副车也。”兰曰:“仙姐随风弱絮,语委尘嚣。不意于悲愤中,获遇先生,可谓不幸之幸。”生曰:“小生才疏学谫,浪迹天涯。落魄之余,得以登瑶池而见王母,非仙之幸,实生之幸也。”兰曰:“妾正有未解之事,请先生详之。窃以先生负江淹之奇才,抱解缙之壮志。时非贾谊,年少韩琦,正可弭笔天庭。吐其气于白日,青云之地,乃竟抽身海外,托迹园间。自绁龙媒于枥下耶。此妾之所不解也。”生叹曰:“小姐爱生,可谓深矣。然生岂薄功名,而甘放浪者哉。特以红绿难逢,而青紫易拾耳。”兰犹不解其故。生乃曰:“愿小姐宽天地之量,高日月之心。俾小生得罄孤衷,向小姐尽情一剖,死且无憾。”兰曰:“有话但说,毋为逊词。”生叹声曰:“生自与凤仙会面时,聆小姐之芳名,睹小姐之佳作。倾心酷爱,刻骨不忘。故不辞千里之劳,而图一面之识。计穷智尽,得至于斯。去岁迄今,忘餐废枕者数矣。心枯肠断者屡矣。梦魂所属者,非小姐而谁。不意天假之缘,得小姐垂青刮目。今夜之会足慰孤魂矣。”玉兰听得心头酸处,不觉珠泪潸然。长吁曰:“原来如此,先生怀如此之孤衷,抱如此之隐情,负如此之幽恨,设如此之深想。我玉兰蠢然罔觉,竟似了木石中人。雅谊芳情,辜负多矣。”又曰:“以妾蓬茜之姿,而折君松柏之节。千载下其谓之何?将叹君子之多情,而笑玉兰之冷面也。”

  秀英谔然曰:“先生落落,小姐轰轰。既未相知,何以相爱。此言具可勿论。所可虑者,今日之事耳。愿先生与小姐着实商之。”兰曰:“是在先生耳。”生曰:“这甚么说。”兰曰:“妾蒙先生深情,感先生雅意。特沥肝胆,以定终身。”生曰:“婚姻重事,内承亲命,外待媒言,非我等所得专也。”兰曰:“媒言或可待,亲命实难承。既娘娘见阻于前,复爷爷见信于后。若必拘以定礼,守以常经,则今日之因缘,窃恐终成虚望也。”生曰:“如夫人何。”兰曰:“夫人势利心多,彼盖薄先生寒微耳。今如尔我计定,共订山盟。异日先生衣锦荣归,遣媒拟事,夫人能不含笑而允否。”生曰:“异日未卜其然,今日已有可虑。”兰问何虑?生曰:“小姐乃柔弱花枝,焉能自主。恐一时难违父命,别许高门。即小生异日荣归,而人面桃花,不知何处矣。侯门一入深如海,从此萧郎是路人。将今日海誓山盟,岂不付诸流水耶。”兰怃然曰:“君何不谅之甚耶。妾虽柔弱微躯,昏庸陋质。而于志节二字,无不持之甚,定操之甚。严设不幸,刀锯在前,鼎镬在后,妾宁束手待烹,此身可死,而心终不可变也。今生不偶,愿订来生。来生不偶,愿订三生。生若为薄命之人,死当作风流之鬼。决不至推移靡定,等弱絮之随风,浮萍之逐浪也。郎君其勿忧之,惟望郎君早占鳌头,以偕凤侣。幽怀夙愿,共了诸心。倘再荏苒年华,则贱妾之终身却将谁望。有志之士,岂可使青萍结绿,不长价于薛卞之门耶。”这一场话,说得周生心又酸,气又豪,色又喜,泪又落。慨然曰:“小姐既有冰玉心肠,小生岂无铁石肝胆。有此志节,夫复何忧。吾辈何人,断不肯与草木同腐也。”因指天月同誓曰:

  皎皎青天(生),溶溶明月(兰),

  假尔有灵(生),听兹盟诀(兰),

  吾节坚贞(生),吾志壮烈(兰),

  山兮可颓(生),海兮可竭(兰),

  惟此同心(生),亘古不灭(兰),

  如背斯言(生),碎身拔舌(兰),

  天月有灵(生),俾成缔结(兰)。

  誓毕。时明月为之增光,群花为之着色。适秀英采得一并蒂桃,请生与小姐各啖之。生顾英笑曰:“投我以木桃,愧生无琼瑶之报耳。”英笑答曰:“匪报也,愿先生与小姐,永以为好,有如此桃足矣。”生曰:“娘子,雅有深情。异日有成,誓不忘也。”兰曰:“今日英姐索书之故,君其知否?”生曰:“非夫人诈为之计耶?”兰曰:“然也。”生曰:“夫人如此加诬,老爷亦已入信。这般冤债,教小生何以辩之。”兰曰:“事已酿成,何从置啄。为今之计,远避为佳。君须打点登程,往九江去。一以杜物议,二以图荣名。这些小是非,不久必有白矣。”生唱叹低回,似有怨别之意。兰为之解曰:“先生且行,相见有日。妾岂铁石人者哉。但事已至此,不得不然耳。”生曰:“小生喉头之寸气,心头之点血,尽在小姐一人。一旦割然远离,其能无相思烟水之嗟否。”兰曰:“先生放心,自有佳期为慰。”说讫,命秀英取出玉管笔一枝,赠生曰:“此笔乃贱妾玩好之奇,谨以赠君。为异日相见之质。”生收下,亦以沉香扇赠之。兰又出白银一封,进生曰:“聊具饯仪,为文场润笔。”生慨然不辞,谔然曰:“大丈夫不乘驷马车,誓不复见小姐耳。”兰大喜曰:“此妾之所心祝也。但郎君此行,须知急流勇退。光阴似箭,毋误佳期。楚水吴山,小心为妙。”生诺,各嘱珍重,眷恋而别。

  时值三月初际,日暖风和。生乃告知王公,束装就道。公私愤未释,颇不相留。然其爱生之情,终未尽割。亦具白银数十,以赆周生。生固辞不受,并谢顾育之恩,感激不尽。公不可强,相送出门。不觉爱心复盟,握生手曰:“贤契此去,可复睹乎。”生曰:“可见则见,不可见则不见。”公曰:“贤契一身千里,道途险阻,吾深忧之。”生曰:“男儿志在四方,涉水登山,是其素位,无虑也。”生说此话,其色甚壮。说讫,慨然起行。公立望之,为之叹惜。后公散步于闲闲轩,入周生之寓房,登周生之卧榻。遗下诗稿,不下百余。内有孤栖鸟曲一首。上有小序云:

  生素读圣贤之书,立圣贤之品。洁身砥行,质比圭璋,固可信也。无何矫寓于斯,有侍女来讨书者,主人见之,疑与生会。生冤甚,无从致辩。爰赋此曲,以自鸣焉。

  曲云:

  孤栖鸟,绕幽枝。未迁乔,逐时悲。暮餐秋菊英,朝饮明月池。岂是恋春芳,何以东风欺。潜身独哀鸣,不知怨阿谁。聆此嗷嗷声,吾生竟如斯。顾我何所尤,旋生嫌与疑。抱此耿耿怀,孰从而见之。欲诉与天公,如聋复如痴。鸟音兮我闻,我心兮鸟知。寄一落落言,与汝长相期。守道以待终,令名庶可垂。

  公阅遍,半疑半释,乃入而语夫人。夫人以生已去,方把前谋直告。且曰:“吾恐老爷真要婿他,故作此离间之计耳。”公勃然曰:“如此诬陷,好屈煞人。倘或不容,岂非大误。”夫人自知不是,亦不则声。公又曰:“我一向隐忍于心,未曾审他半句。他也那里知道今日之去,必为此也。”一时懊悔不已。夫人曰:“一个穷秀才,何关轻重。他去便罢,何必惜他。”公怒曰:“愚蠢贱人,误事至此,真可恨恨。”时夫人有一侍女,名春花者。旁闻此语,告之秀英。英转告之玉兰。兰喜曰:“此事若明,可无忧矣。”按下兰等不表。

  且说周生辞王府起行,匹身长迈,伶仃独步,愁苦交深。隐恨幽情,寄诸笔墨。尝于舟中,作一丛花词云:

  半江绿树影重重,云散碧天空。青春白日浑如梦,辜负了一簇春红。梦断巫山思深,湘水何处觅飞鸿。木兰独驾路匆匆,幽怨锁眉峰。江烟海月伊谁共,凄凉处,一望无穷。万斛闲愁,一担别恨,寂寞寄东风。

  跋涉半月,坻九江城。与叔子周祥相见,祥讯及家事,为之凄然。馆生于官廨中,遣人侍事。祥每公余,必与生坐。叩生所得,直是学海文渊,富丽浑雄。一问百对,祥喜,甚期以大器。忽忽交到初秋,场期在迩。祥乃促生旋反,以入秋闱。生乃辞归,望湖返驾。不满一月,已抵省垣。生未暇回家,居省以待。届期入闱就考,三场卷罢。金榜大开,而首录者则生也。生以年少登科,声名大噪。主考杨懋修者,深嘉器之。许为木天巨笔。鹿鸣宴罢,生乃荣归。光耀门楣,举家喜极。祭祀宴享,诸事务毕,已是初冬。

  生又打点进京,赴春官之试。时杨懋修亦返京复命,向诸僚友辈,极誉周生。诸友咸慕之,悉与生见。晋接间,聆其言论之雄伟,挹其志气之高华。皆指而目曰:“此廊庙之巨器也。”既而春闱期至,生入棘闱,场事未完,忽然疾作。但草草图就而已。既罢,复娱杨公。公叩其所作,生以疾对。公怅然者久之。乃问曰:“原稿记得否?”生曰:“细忆可得,”公命生抄录,自坐席旁看之。稿未竟,公喜色曰:“此杰构也,决中无疑。”迨春榜开,生果中第十二。时生疾尚未愈,杨公深为忧之。居无何,殿试又至。是日天开文运,圣驾威临。文华殿中,严严肃肃,望旌旗而淠淠,听弦管而喧喧。仪卫森然,官员卓尔。正所谓,金阙晓钟开万户,玉阶仙仗拥千官者也。生虽勉强就试,而神气昏然。场罢,阁臣擢取三卷,呈上御览。天子御笔点定,金榜大开。生适膺探花之选。

  生以少年登第,远近蜚声。故畿内诸名门,咸欲招之为婿。有闻生受知于杨公者,则央杨公理之。生心恋玉兰,悉辞不允。杨公因谓生曰:“贤契少年及第,男女居室,何不念之。”生唯唯。公曰:“得毋未快所选乎?予有故人王勉斋者,为御史官,有令媛,美而慧,极善文辞。勉斋挂冠时,曾以择婿嘱我。迄今数载,未获所从。今贤契龙文凤姿,殆足慰东床之选者。欲荐贤契,以结鸳俦。贤契其或首肯么?”生问曰:“王勉斋其系豫章王公否?”杨公答曰:“然。”生曰:“颇如所闻,倘幸玉成,感荷靡尽。特恐枳棘之林,非鸾凤所栖耳。”公大悦,慨然担当。生益喜甚,诸僚友闻及亦深赞之。适有豫章之客者,杨公乃修封信以赍王公。时玉兰年已长成,王公甚急之,终以未获快婿为憾。及接得杨公此信,乃拆而读曰:

  远疏芝宇,日切葭思。烟水云山,每怀靡及。兹际春花笑客,晓燕归巢,而遥忆仁兄于山林泉石间,自觉宦海沉人,徒增扼腕耳。曩者,择婿之嘱,弟诚铭之。蒿目邦畿,亦云罕觏。窃见探花周德闻者,湖之衡州人。凤逸龙蟠,雅称佳士。而畿之阀阅辈,辙求为坦腹王郎。生犹待之,胥未之允。盖其所期许者大,而所慰愿者少也。弟爰以令媛故从中撮合。用讯于生,生固闻之,为之首肯。而诸友兄等,亦闻而赞曰:邦之彦,邦之媛,斯固天生嘉偶,而为人间快事也。弟不敏,恐辱钧命。俟异日遣生请谒,以听尊裁。爰<丹兰,并候近祉。

  王公把书想曰:“前所见者,周爱兰。今所闻者,周德闻。二子孰贤,犹未可定。然爱兰穷而未达。德闻显而已荣。况为受知杨兄,其殆不同凡响者。适玉兰小姐造房省候,公乃以书示之。”兰看毕,双锁蛾眉,低头不语。公问曰:“汝意下若何?”兰又不答。公曰:“周德闻少年及第,殆非他人可比。”兰曰:“孰有如周爱兰者。”公曰:“周爱兰虽有抱负,未掇巍科,恐非高门雅配。”兰曰:“用舍在人,穷达有命。以是定去取则固矣。况周二郎,才高志大,岂终为枥下材哉。”公曰:“泉流不归,山两落不上天。我观二郎,怨愤交深,能保其去而复来否?况二郎在日,我虽有意,尚未及言。周子德闻,乃为公荐。则前日之事,未可定。今日之书,正足凭也。”兰曰:“前日之意,我与二郎曾言之,证之于秀英,质之以玉笔。则二郎安得不来耶。”公变色曰:“呀,汝有是事耶?男女私谈,礼义安在?”兰曰:“从权耳。”公曰:“事属嫌疑,何以取信?”兰曰:“有天地日月鬼神可信,此心可以对天地,岂不可以质父亲耶。”其激烈之气,见于词色。公沉思晌许,乃曰:“汝心尽乎?”兰曰:“尽矣。”公曰:“汝志坚乎?”兰曰:“坚矣。”公曰:“汝言定乎?”兰曰:“定矣。”公曰:“汝望切乎?”兰曰:“切矣。”公曰:“俟异日请见,以决从违。”适夫人偶过窗前,尽听所说。乃入曰:“周爱兰未协所愿,固不足从。周德闻未见其人,亦未可决。其缓图之可。”

  后值六月中旬,夫人返驾临江,作归宁之举。将亦为其父寿焉。其父居临江府城,姓文讳昭明。尝为九江提督。夫人既至,祝寿事毕,亦未遽归。一日,夫人赴同族之宴,傍午方回。路逢一伙从人,骤拥玻璃彩轿,大喝而过。轿内坐着一位贵介公子,年少翩翩,气宇轩昂,丰姿俊美。背后金牌两面,书着翰林院编修职衔。直抵府衙,方才停轿。夫人目送一会,心许曰:“我何福招得这样女婿,愿亦足矣。”原来轿内的不是他人,乃周生也。周生在京师待诏,诸事务毕,乃返九江。适其叔周祥迁临江之任,故亦随任在此。是日有事外出,达晏回衙,恰为夫人所遇。昔日夫人固识生面,此时富贵装饰,却也不认得了。

  夫人回去,备述所见,问于其父文公。公曰:“此周府尊之公子也。”原来周祥无子,令周生嗣之,故称公子。夫人曰:“好个公子,那样人物,平生实未曾见过。”文公曰:“人材固奇,即他少小年纪,连科及第,这真奇了。”夫人曰:“不知他曾受室也不?”文公曰:“我尝问于周府尊说未曾受的。”夫人曰:“想女儿玉兰,年已长成理当定匹。去岁他父亲欲许周氏子,叫名爱兰。虽是个秀才,却甚寒酸无状,事也终阻。今又有友人荐一佳士,亦姓周名德闻。又谓未见其人,亦未可定。我看那周公子,年纪才貌,种种相当。欲令与女儿结个姻缘,不知他肯相愿否?”文公曰:“甥女与周公子才貌相若,门户相当,怕不一说就允。”夫人曰:“就烦父亲一说何如?”公曰:“诺。”文公乃具柬帖,入见周祥,备陈夫人约婚之意。祥固逊之,文公致款再三。祥乃入而与生酌,生闻而知为玉兰也。暗喜称允。祥出而许于文公,公归而语之夫人,夫人深喜之。复推文公入立婚书,并索定物。祥定以琥珀簪一对,凤凰钗一双,转达夫人。事定,夫人乃返豫章之驾。

  抵家,兰闻夫人归,入室问候。夫人命坐于侧,爱怜者久之。喜色曰:“我为尔得一快婿,今无忧矣。”兰暗吃一惊,嘿然不语。转是王公曰:“夫人才去月余,何得人容易若此,必非佳婿也。且问选的谁者?”夫人曰:“是临江周府尊的佳公子,姿容俊雅,年少登科。老身固曾见之,恐周子德闻不是若也。”王公曰:“府尊的公子便好么?”夫人曰:“富贵人家,又胜周爱兰多矣。”兰听得周爱兰三字,不觉刺动芳心,珠泪偷垂,转面他顾。王公曰:“周爱兰且不必言,周德闻又未曾见,周公子亦未必定。惟待异日会同,任择为妙。”时玉兰步回妆楼,思夫人言,恐夺其志。忧愁交迫,伏枕忘餐。渐觉玉削香消,卧病不起。夫人着了慌,连进汤药,兰俱却之。问其病根,但娇叹而已。

  其时,周生既居临江,临文应事,未有暇日。值一日清燕少故,乃往百花巷访张凤仙。入其家,则满目荒凉,花草凋谢,那有甚么张凤仙。生疑之,正欲转步,有老妪自小房出。生以凤仙问之,妪曰:“张凤仙去岁春间,已不在此了。”生曰:“他却往那里去?”妪曰:“闻说他夜半出行,不知所往。”生怏怏而回。越数日,有京使来,呈上杨公书信。书内专要周生,往豫章进谒王公,以议婚约等事。生暗想曰:“前有小姐之盟,中有杨公之荐,后有夫人之约。父母媒妁亦已兼之,此去豫章,事必成矣。”生喜甚。禀命于周祥,祥许之。生遂打点盘缠,鼓豫章之棹。

  既至,复矫寓于紫竹庵。从行之徒,蜂拥而入。那月波师,闻堂外有喧哗声。出视之,与生礼毕待坐。月波见阶下列着,辛未科探花一副金牌。彩轿鸣锣,填塞门外。月波甚讶之,问曰:“敢请老爷尊姓?”生笑答曰:“可认得乞饭书生否?”月波恍然想得,乃率诸徒,请昔日欺慢之罪。生悉抚慰之,月波感焉,备极款待。次日,生装束毕,直投王公庄来,先将拜帖传入。王公接帖,见上写着周德闻之名,乃入而语夫人。夫人有周公子在心,殊不理会。公知其不可,自忖曰:“倘协吾愿,即日许成,看夫人能奈我何否?”公欲出,夫人急曰:“吾已许定周公子矣。望老爷着实辞他。”公不答,即管着上冠服,下堂迎接。须臾生进来,公揖之。历阶而进,直抵堂上,行宾主之礼。既毕,坐而献茗焉。

  公把生微窥,极似周爱兰色相。正在疑甚,生遂叙去年眷属之谊,并别后契阔之情。公跃然惊喜曰:“原来杨兄所称,正是贤契。只因前后异讳,遂令老夫错认了来。若非今日说明,犹有两端互执之虑。”生曰:“前名爱兰者,乃小名非命名也。以称于老大人尊前,理必如此耳。”公大悦。时秀英闻说周氏探花郎进谒,自潜于堂后听之,欲定王公从违也。及闻说,周德闻即是周爱兰。着意窥之,果然也。英大喜,回报于玉兰。兰正卧病在床,闻之,精神顿爽。遽然起曰:“是耶,非耶?”英曰:“是也。”兰喜曰:“如此,吾无忧矣。”其时,有传此话于夫人者。夫人半疑半信,亦于花屏后窥之。适王公以有事退入,夫人迎着谓曰:“这事可笑呵!这客官非他人,却原是临江的周公子。”公瞿然曰:“这越发奇了。恐夫人认得不真。”夫人曰:“体貌宛是,怎得不真。”公曰:“可闻得临江府尹讳名甚么?”夫人曰:“姓周名祥。”公悟曰:“果然无疑,这就是爱兰的叔子了。”夫人曰:“爱兰是他,周德闻周公子亦是他,非可笑么?”公曰:“若依我昔日之言,事早已定,何至委曲如此。”俄,此语又闻于玉兰。兰大喜曰:“一而二,二而三,三而一。可谓奇外之奇矣。”与秀英宛转谐谈,娇笑不已。

  公出而问生曰:“令叔大人,今升授何职?”生对曰:“改任临江。”公曰:“贤契可是由临江掉驾否?”生曰:“然也。”公笑曰:“这真奇事了,想昔日贤契屈驾寒舍时,老夫欲以小女结个姻缘,以慰夙愿。后因有故,事亦中止,是一次也。及贤契返驾荆南,连科及第。此时人遐路远,各不相知矣。而恰有杨伯荐之,是二次也。及贤契随任临江,此时维日更久,几不相识矣。而适又为拙荆遇之,约以丝萝,一说而就,是三次也。合看来,事出三番,人即一个。参差颠倒,幻尽奇观。若非天作之缘,安能巧合乃尔哉。”生暗喜辞曰:“材非松柏,安施2萝。大人此言,恐难从命。”公曰:“天作之合,违天不祥,何却焉。”时庖人入,告备席。公命开筵于闲闲轩。导生饮之,备极款待。生问及王兆麟何往?公说:“出就外傅去矣。”一时清谈畅论,寄兴恢谐。时秀英隔帘窥之,惹得遍体酥麻,不知搔处。心赞曰:“果然好个伶俐的郎君,眼得见与小姐做一对儿好夫妻,死且瞑了。小姐,小姐,不知尔下日怎商议谢我哩。”生虽微觉之,不敢视也。饮至斜阳西坠,方才停杯。生欲归,公重以婚事属生,并订婚期,殷勤无已。临行,公犹出狐裘一领赠之,生衔甚,致谢回寓。

  越数日,生带侍从,将返临江。中途间,忽遭山寇行劫,盘缠行李,一掠而空。生率诸仆从力斗之,奈众寡不敌,尽被伤杀。贼徒等悉获财物,四散鬻之。尚有彩轿金牌,毁于路上。二日之内,传遍豫章。俱说周探花经过某山,被贼劫杀,连仆从财物,都丧尽了。话传及王公,举家闻之大惊失色。公曰:“风闻之言,未可信也。”乃出而询于人,人皆然之。又尝往大街中,见故衣客有鬻狐裘者。公取看之,上有鲜血一点,恰是往日赠周生的。公骇然,亦不细问,急转回家。刚至门,忽一仆由内奔出,怆怆忙忙。大喝曰:“正要寻老爷回来。”公忙问其故,仆指耳房曰:“入这里便知。”公入房中,见一来人,满面血痕,衣衫烂坏,凭几危坐。作呻吟声。公问曰:“汝何人,怎么如此?”那人叹声曰:“我乃周老爷家仆也。”遂诉说被劫之事,且曰:“随行十余辈,尽被杀伤。除我受伤少些,故奔走得到此哩。”公曰:“闻说周老爷被杀是否?”那人曰:“甚有胆力的都死,况老爷力无敌鸡,便有百个,都也休了。”说讫,放声大哭。公知其实,回告夫人,亦哭起来。当时玉兰闻之,大叫一声,登时气绝。秀英急告夫人、王公,闻之大惊。急投之方,既苏,口不能语,但欷/淹泣而已。公慰之曰:“来者所言,未经眼见,则周郎之生死,犹未可知。须遣人往临江探个是非,便知端的。”遂令一仆往探之。兰犹泣卧啼眠,连日不起。

  越半月,探者回来,说周老爷未曾遭凶,只死家丁数个。并将周生书札呈上,王公公披之,果周郎手笔也。书内具道人寡贼众,毙仆五人。愚婿潜慝芦间,幸免此难。细述一遍。书后重订入赘日期。公阅毕,以示玉兰。一家闻之,方才安乐。打点奁具以待婚期。时周生潜脱此殃,偕二三仆从,奔回临江,具把寇端,告知叔父。周祥乃移文总督,伸奏朝廷。出将兴兵,剿除贼党,此是后事。生计所掠去等物。几值数百金,然心固轻之。独失去玉兰贻的玉管笔,乃极懊恨。兀居数日,复访张凤仙于花关中。入室穿房,并前番的老妪亦不见了,一时凄惋不已。

  度过残腊,已是来春。二姓婚期,卜将不远,生与周祥计议亲事。复往豫章,行纳采之仪,及奠雁之礼。僚友来贺,车马填门。弦管旌旗,千般闹热。周生着上冠服,加上簪缨。兀立中堂,待行拜礼。须臾,珠帘卷处,簇拥出一位新人。玉裹金装,珠围翠掩,鲜艳夺目,芬香袭人。众侍女扶至中堂,行拜礼毕,然后送入洞房。饮合卺之宴,房中左右二席,各坐饮之。侑以弦歌,薰以兰麝。金炉吐篆,银烛摇光。月桂抱金瓶,秀英扶玉盏。劝肴劝酒,备极殷勤。酒至数巡,秀英是个乖性儿的,先教诸侍女各散睡了。自立于小姐之旁,捐开小姐锦巾,止以一扇掩映。生与玉兰互相窥看,彼也暗喜道:“真好个千秋佳婿。”此也暗喜道:“真妙个百代佳人。”两下魂魄飘扬,芳心欲碎。生忍耐不得,笑曰:“这段姻缘,分头自选。颠来倒去,恰只在小生一人。旷古奇闻,真快事也。”兰不答,但暗转秋波,低头微笑而已。生乐甚,倾壶覆盏,吃个不休。秀英闪近生前,低声曰:“郎君少饮些,醉了误事。”生会意,点头笑曰:“然也。”秀英知趣,唤集侍女,彻了壶觞。自己薰暖衾窝,扶小姐于银床上。捐去服饰,放下罗帏。并附小姐耳朵边,沉沉吟吟,不知吩咐些甚么佳话。且曰:“春风微凉,寝衣又薄,小姐好安寝罢。”说讫,带笑故出。

  生乃轻遮绣户,暗掩纱窗。重添华烛,高剔银缸。披开锦帐,潜上牙床。游安乐之国,入温柔之乡。抱晶莹之软玉,偎馥郁之温香。忙穿花之蛱蝶,惊戏水之鸳鸯。于是款款推心,低低致语。又爱又惊,欲辞欲许。着无限之娇羞,寓无穷之兴趣。芳心乱而惚惚,娇声笑而絮絮。既倒凤而颠鸾,遂撩云而拨雨。少焉,春夜交深,玉露淫淫,精神飘荡,魂魄消沉。风流汗落,粉黛油侵。绕阳台之梦,堕碧玉之簪。柳叶翠欲落,梅花瘦不禁。极一天之快意,慰两地之幽忱。斯固订三生于片石,而值一刻之千金也。予尝有洞房四绝,附录于此,为好事者览焉。

  其一曰:

  烛灭篆烟微,呼鬟掩玉扉,

  低头弄裙带,不自解罗衣。

  其二曰:

  素手携团扇,半掩梨花面,

  欲顾复低头,怕与郎相见。

  其三曰:

  兀坐意憧憧,潜惊夜半钟,

  问他来睡否,但说尔由侬。

  其四曰:

  背面倚银床,含羞觊玉郎,

  罗衾薰个暖,欲就又徬徨。

  个中快乐,人间仅有,天上全无。生房礼毕,弹着小姐香肩,笑曰:“小生素非刘晨,幸得伴仙人枕席,偎香拥玉,何乐如之。今而后毕生之愿足矣。”兰不应,转面微笑。生复被衣展帐,揽玉兰于怀间,细细抚摩,遍体观玩。看其面,暗道:“莲面生春。”看其眉,暗道:“眉黛青蘋。”看其眼,暗道:“眼横秋水。”看其鬓,暗道:“鬓纵巫云。”看其发,暗道:“发光可鉴。”看其口,暗道:“一点朱唇。”看其足,暗道:“金莲三寸。”看其手,暗道:“玉笋一群。”看其语,暗道“樱桃略破。”看其笑,暗道:“三楚精神。”看其坐,暗道:“座中菩萨。”看其卧,暗道:“醉倒文君。”看其体,暗道:“芬香秀丽,真个是神仙中人。”生看到神思迷处,重伸雅意,再觅鸳鸯。兰惊得玉面含羞,忙揽裙带,低声曰:“一之为甚,其可再乎。”生笑曰:“二吾犹不足,定于一吾弗能已矣。”兰曰:“一朝而获十,而子为我愿之乎。”生曰:“不敢请耳,固所愿也。”兰曰:“后生可畏,如之何?”生曰:“男女居室,其味无穷,何畏焉。”兰笑曰:“又赞其妙,吾不信也。”生曰:“不信,请尝试之何如?”兰曰:“其有所试矣不可。”生曰:“非疾痛害事也,却之,却之何哉。”兰笑而不言,任生展转。生乃再鼓精神,作竟夜之乐。时秀英于窗处窃听,尽晓所为。因情所牵,欲不能禁。为赋《如梦令》词,以解庆:

  今夜佳郎美女,浑倒鸳俦一处。揭起碧纱笼,做尽翻云覆雨。真趣,真趣,试听低谈絮絮。

  是夜夫妇谈及昔时遇合,今日双成,快乐风流,彻夜不眠。兰问及凤仙近状,生以不知所往告之。相与叹惜不已。自后生与玉兰,朝云暮雨,月酒花诗。曲尽恢谐,眷恋忘返。一日有临江客至,投一书与生,生接拆之,乃凤仙所寄也。书云:

  宇宙茫茫,知心有几?万有所值,孰不钟情。妾自跌足尘嚣,四年于兹矣。往来触目,曾几何人。求一二知己良朋,殊未之觏。抚兹弱质,每怜薄命如花。而卓氏丝桐,空留虚调耳。越自去岁春间,君驾宠幸,甫领大教,复挹兰仪。区区之心,庸以少慰。所可异者,一迎目际耳。而君则惊妾为笼中凰凤,妾则奇君为池里蛟龙。情谊兼深,肝胆具沥。所谓知己,孰与加焉。及君远栖异域,妾亦寄寓尼阉。将以避权雄而待君子也。一心千里,心望刀头。凭吊而今,泪涸者数矣,肠断者再矣。忘餐废枕者,又屡矣。梦魂所属,非君而谁。兹闻君足捷青云,身衣白日。妾诚悲喜交集,以为君子扬眉。但自顾微躯,依然孑立。孤衷怅怅,谁与同之。东望豫章,徒增忉怛耳。倘君尚念前盟,肯垂青眼。拾尘中之落瓣,以度余香。俾得善始善终,免致风摇雾锁。君之惠也,妾之愿也。为此谨布鲤糺,以候尊裁。楮短情长,搦管呜咽。天有尽日,心无巳时。惟君子怜之!

  生得书,方知凤仙矫寓尼院。然终恐玉兰有碍,未敢开言。因此绕乱心肠,计亦终阻。一日与兰对坐,不觉长叹一声。兰讶之,再三盘诘,生乃曰:“心有所虑耳。”兰问何虑?生乃出凤仙书示之。兰接看毕,微笑曰:“君与仙姐,何志之坚耶?何情之结耶?”生曰:“知己相逢,实难遽割。”兰曰:“君其欲之乎,两斧伐孤树,吾不愿也。”生噫曰:“将以成其志耳,卿既不愿,吾又安可强之。”兰笑曰:“否,戏之耳。仙姐吾之知交也。吾之事,既蒙仙姐先荐之。仙姐之事,可不自吾玉成之。乞速迎归,以慰饥渴。”生大喜。居过满月,乃携玉兰、秀英同返临江。生率新人,谒见周祥。祥大喜,令居后阁。

  明日,兰亟劝生往访凤仙。生然之,直抵尼庵。问张凤仙何在?有老尼把生望一望,合掌曰:“非探花郎耶?”生曰:“然,安得赏识。”尼曰:“张娘子曾达书于君,非君又安知娘子在此。”生曰:“既如此,敢烦引见。”尼乃前导,诣一小厅,遣坐奉茶。因顾左房,隔帘呼曰:“张娘子那里,周郎来矣。盍复整原装出来相见。”忽房里有惊喜声。须臾,湘帘响处,张凤仙冉冉而出。两下执手,悲喜交乘。于是相对而坐,各叙契阔。仙叹声曰:“去岁自君远离,孑身独守。恐为豪贵所迫,故假为女道士,矫寓于斯。蒙老师傅见收,得以安居度日,感激多矣。及闻君连科及第,妾诚得为君子吐气扬眉。今君果惠然肯来,共续鸾胶于昔日。真不负前番之苦志也。终身之幸,何待言哉。”生又将重访花关不遇告之,仙甚为感叹。仙又问往豫章玉兰之事,可曾遇合。生点头曰:“事济矣。”遂将托为灌园,其中离散遇合,始终曲折,备细诉知。仙听了,叹声曰:“君用情至此,可谓深矣,切矣,尽矣。苦尽甘来,固其宜矣。但今王小姐现在何处?”生曰:“现在此府城,吾欲偕娘子携归衡州也。”仙大喜,二人又闲话移时,约了归期,生乃辞去。

  居月许,生念母嫂独处,慨然思归。先约凤仙于江头待之,自率玉兰、秀英拜辞周祥。纠同凤仙,相与偕返。兰途中复与仙遇,问及被鬻苦情,凤仙甚为凄悲。玉兰甚为惋叹。驰驱半月,回至衡州。生率玉兰、凤仙拜母及嫂。母等见两位新人,如花似玉,欢喜非常。念生离家数年,既享荣名,复偕佳偶。此番际会,岂比等闲。于是开庆贺之门,设宴享之筵。行祭祀之礼。门楣生色,远近蜚声。生念秀英旧好,娶于三房。三位夫人,孝母敬嫂,有加无已。并其兄德明,亦化于善。一家喜庆,人咸慕之。生念昔日从行家仆,死于豫章,寄柩弥陀寺。乃遣人盘归葬之。

  一日玉兰捡凤仙花箱中,得玉管笔一枝。上有“静香清玩”四小字。惊曰:“此我昔日赠周郎物也,莫非周郎转赠仙姐否?”乃携以问生,生见亦惊曰:“吾昔在某山被寇时,已曾失去此笔。不知仙姐何处得来?”因转以问仙。仙曰:“有人携入尼庵鬻之,吾以数银购得耳。”生曰:“真凑巧事了。”玉兰曰:“此殆天教妾以贻周郎,而转使周郎以贻仙姐也。”因与偕笑不止。

  明年秋,生之兄德明,以国子监纳选县丞。旋擢河南许州、分州,复迁襄城县知县。盖德明素有胆量,刚决有为。故屡见奖于上司。生之嫂亦随任在官,多所劝勉。

  后生为豫章太守,生欲之任。挈家偕行,玉兰喜曰:“此天助我以归宁之举也。”既莅任,生乃令玉兰、秀英归宁王公以及夫人。夫人抱玉兰加之膝曰:“不意吾女儿至有今日。”翌日,生母张氏,亦以姻戚往谒之。彼此喜欢,款留数日。既返,生视事毕,亦往拜王公。是年王公之子兆麟,亦以弟子员登江西乡荐第二。明年登进〔下原缺十一字〕内阁大学士户部尚书。周德明官〔原缺六字〕兆麟官至江南巡抚。其亲戚贵盛,赫绝一时。而令子贤孙,遂贻谋于勿替云。

  总论:

  烟花子曰:“写周生如神龙出现,捉摸不定。写玉兰如出水芙蓉,亭亭可爱。写凤仙如石壁奇花,可望而不可即。但周生与凤仙之事易,周生与玉兰之事难。文妙在写周生灌花园一着,为周生识玉兰张本。又妙在写周生试文会一着,为玉兰盟周生原由。至其写玉兰选的周爱兰,王公选的周德闻,夫人选的周公子,是化一为三。至末后写周爱兰,无非周德闻;周德闻无非周公子,是又转三为一。写得委曲变化,幻成一段奇观。奇事,奇人,可称一快。

  或谓凤仙之事,可以不书。而不知玉兰、凤仙缺一不可。非凤仙又安肯荐玉兰以居嫡。非玉兰又安肯容凤仙以居次乎?凤仙之事,玉兰固终之,而玉兰之事凤仙实始之也。

  周生之谒凤仙,情何殷殷。凤仙之拒周生何矫矫。然而周生非轻身也,其量高也。凤仙非轻世也,其品重也。周生凤仙,各自〔以下原缺二十字〕周生灌园之举,是计穷力尽,万不得已而为之。所谓君子之身可大可小,丈夫之志能屈能伸。固不消以枉尺直寻,代为解说也。

  

  

  

  《萤窗清玩》 下 [明]佚名著

   第三卷

  游春梦

  词曰:

  天地等蜉蝣,雾卷云收。人生能有几春秋?莫把青春虚度了,特地埋头。银汉邈悠悠,织女牵牛。也寻快活,也风流。自古谁如天上月,与世长留。———调寄《浪淘沙》

  词意盖谓人生百岁,光阴如白驹之过隙。必须及时寻个自在,方不辜负终身。就如上界女牛,亦且岁岁渡河,寻个风流快活。何况人生世上,日去一日,年复一年。忽忽悠悠,不目旬目而星星白发矣。余旧制有闲居赋一篇,其起处云:

  人生好似路旁蘖,才自荣兮才又折。人生好似天边月,才自圆兮才又缺。一日纾徐十日忙,能得几回闲里歇。君不见,瑶池玉洞有神仙,饮酒看花年复年。黄鹤倒骑浑不顾,一朝游遍九重天。如今我亦爱闲居,般般世事都如愚。万丈红尘争扫却,不看山水就看书。

  赋意亦即要人忙里偷闲,及时行乐。如此卷中所载,先朝一桩故事,真能出烦恼之城,游安乐之国。而得人生之大自在者也。天崇间有刘生者,讳诏,字子章。闽之崇安人也。有轶才,性疏荡。高量伟志,卓尔儒林。年甫十三,已游黉序。十五而占蟾宫之首,十六而题雁塔之名。其凌轹于云路间者,往往令人退避。是年十七,守职词林。适其族人刘克宽,舆内侍谋奸,事觉弃市。生恐波及,托故而归。时其父刘世昌,正迁浙西瑞州府尹。甫莅任,生往省之。父以生之未暗也,寓之耳房。夜则责之攻书,日则与之视事。生素旷荡,苦于所拘,而不敢辞也。不觉梅中雪尽,柳上春来。丽景良辰,引人入胜。

  生偶倦坐窗下,忽一僮驰一骏马,飘然而来。生问焉往?僮曰:“往游春耳。”生曰:“吾偕之可乎?”僮曰:“可,吾方欲指引于君,君当少待。”说讫且去,俄而复至。随后一马,令生骑之。倏忽间,来抵一庄。楼阁参差,竹树阴翳。生问曰:“此何所也?”僮微笑不言。有倾,一青衣飘然而出。揖生曰:“何方贵介,请抵草舍进茶。”生足局足脊不自安,请之再三,生始下马。偕进,诣一阁,珠帘半卷,绣户微开。柳映纱窗,花眠玉砌。正立望,忽有双美人,娇妆艳服,揭帘而出。相视惊喜如平生欢。既遣坐,生知为豪贵眷属,屏气消声。而二美人则雅意殷勤,清谈娓娓。坐立口频笑,芬香袭人。须臾,有青衣进曰:“酒温矣。”于是二美人扶生入席,畅饮酣谈。旨酒嘉肴,星罗棋布。生颇饮得有兴,忽见案上有诗一首,生取而览之。题曰:“春楼晓望。其次韵云:山雨染云为柳叶,江风剪水作梨花。生吟咏至三,叹为佳句。及酒微醉,生起辞归。至中途,而僮已俟于树下。生曰:“子何先已在此?”僮曰:“吾有急,故欲归,特于此俟君耳。但君此番遇合,异日必有奇逢。君其记之。”说讫,满目烟云,而僮已不知所往。生亦迷离恍惚,魂魄消沉。猛然醒来,却是一场幻梦。

  仰视窗际,月色已落,烛焰微明。因而凭案挑烛,沉思梦中光景;觉目触处,犹睹美人之色。耳听处犹闻美人之声。兰麝之香,依然透鼻。自想曰:“这场梦幻,不似寻常。其中必有实人实境,特我未得身历耳。况那僮来去古怪,其云此番遇合,异日必有奇逢。恐是神仙降世,指引吾辈因缘未可知也。”想到妙处,不觉拊掌自喜。忽又想曰:“但是梦中所见地方,不知其属何处。今就以我寻那两美踪迹,亦何异大海捞针。想到难处,又不觉抚膺自叹。因研墨制梦美人赋一篇云:

  夫何春宵之明媚兮,月朠朠而吐光。群花榀萮于东畹兮,郁香奇馜之奇香。纷万籁之窣窣兮,乐融泄其未央。渡蒙茸以延伫兮,顾宇宙之微茫。怅孤身之嬛亻翟兮,慨古人之云亡。蓝桥邈而莫睹兮,洛浦阻而且长。魂□黯其欲销兮,徒览影以自伤。夜迟迟其未艾兮,倚南窗而独宿。横忧怀之怲怲兮,驰灵魂之逐逐。神缥缈其□飞兮,若徘回于楚岫。纠葐蒕之长林兮,灿孱颜之华屋。步容与其未造兮,徒龙钟而踯躅。忽荃蕙之幽畹兮,声喁喁其喧黩。聊引步以觊觑兮,惊伊人之如玉。容女句女俞以修佼兮,含渥饰而如天。宝髻耸而峨峨兮,垂髾美而且卷。星眸炯而精朗兮,修眉淡而联娟。笑□妗而妩媚兮,声啁噍而动怜。披□瑶之环珮兮,销翡翠之螺钿。彼毛嫱而于兹兮,又何足以呈色。将夸娥之降世兮,讵或可以争妍。质□纱其幽闲兮,志解泰以窈窕。既皎皎于霞外兮,亦亭亭于物表。淡忄音□以安和兮,纡闲跬而临眺。乃相这于繁阴兮,独重吾以俊肖。若仿佛有旧兮,第莫测机缘之冥杳。忻相对以宛转兮,恣呢呢之妍笑。谭□口弄絮絮兮,揽纨袂以相邀。揭湘帘而并入兮,盼红闺而寂寥。陈嘉言以晤对兮,吐兰气之飘飘。布羽觞于锦席兮,饫王需珉之醇膏。大白浮而交错兮,极其乐之陶陶。聿茗□而枕藉兮,寄遥情于素毫。心凯康而莫明兮,意缱绻而莫搔。诉真愫于窾曲兮,伸月盟以劳骚。忽忿忿而索别兮,或轩袂以称遽。揽余手以送情兮,声呜咽而不能语。悲相对而饮泣兮,情泪泫而如雨。步迟迟而回盼兮,乃使我屏营而不忍去。神情怖而颠倒兮,独仓皇而失据。灵魂□而忽返兮,遂恍惚而不知处。宿鸟群而交噪兮,觉东方之已曙。嗟灵梦之云异兮,心茕茕而悠悠。忆芳踪之宛在兮,觉音容之尚留。劳余心以忍怛兮,苦展转以衔忧。曾不知彼姝之何在兮,伥伥乎吾将焉求。呜呼,仙耶、神耶!何离幻以光怪兮,乃栩栩其未休。使余心之苑结兮,耿万古与千秋。

  一日,生有友人建一山阁,工甫告成,邀生偕游。并求题咏,生乘马以往。日晡方归,路经一庄。画栋飞云,珠帘卷雨。山环水绕,壮丽深严。而庄前一旷花园,林木菁葱。亭台璀璨,奇花异卉,妒艳争红。生见园门半开,勒马门前。眷恋赏望,忽窥见杏花深处,俏立一绝色佳人。绰约轻盈。宛如仙子。生看得魂消魄散,几欲撞下马来。那美人亦闪掩徘徊,半藏半露。又恐生见,又恐生之不见。但闻娇声滴滴,问青衣曰:“马上谁家粉面郎,焉敢窥室家之好如此。一时愈觉娇羞宛转,欲去又不忍,欲住又不能。生不觉目注神凝,如痴如醉。扼腕而叹曰:“这相思害煞我也。”俄闻隔花有咳嗽声,那美人偕两青衣,敛衽遽避。生偶立半晌,亦怅然而回。是夕茶饭俱忘,蒙被倒卧。长吁短叹,殊不胜情。捱至鸡鸣,犹自神思萦萦。一夜何曾合眼,乃起拂笺搦管。挥成三绝,以摅怀。

  立马迟迟对夕阳,归途刚遇杜韦娘,

  只因未识刘公子,笑问谁家粉面郎。

  其二云:

  寻芳我过宋家东,十里花香逐晚风,

  春色满园遮不住,一枝浓杏透墙红。

  其三云:

  红妆冉冉下红楼,谩步苔阶采石榴,

  刚被刘郎迎一笑,走回花下暗低头。

  按,三诗纯是写人写景,而情自在个中。适其时城南有一宦者,姓白讳庆云,字景龙。旧为浙江盐运使,晚年归田。生父刘公甫莅瑞州,即与交厚。是时白公偶遘恶疾,沉卧缠绵。刘公令生探之。生曰:“不知路径奈何。”刘公曰:“城南十余里一庄,山水回环。焕然华丽者是也。”生退而喜曰:“此非遇美人处耶?刘阮天台吾今可得重访矣。”于是策马就道:“望庄而来。既抵门,投刺请谒。俄有小公子出,揖而进之。历阶而升,直诣高堂。施礼逊坐,及茶毕。生即造榻,见白公问安。曲陈刘公遣来省探之意。白公十分感激,款款慰劳。乃呼侍儿,扶起身来,与生接谈。未半晌,生起索别。白公不许,曰:“今日乍见贤台,自觉精神顿爽。吾等既系通家之好,何妨聚首数天,以慰老夫饥渴耶。”生曰:“家父悬悬,理宜复命。”白公曰:“就令来仆先回,禀复严命便是。”生犹四顾踌躇。公曰:“不然老夫自卧病以来,事务家门无人料理。而小顽凤翔,年幼未暗,不能自筹。今日敢留尊驾者,只欲贤契暂为分任耳。”生慨然曰:“既如此,老伯尊命,敢不敬承。”公大喜。馆生于得月堂。自后宾客往来,钱谷出入,悉听刘生裁处。

  时值花朝令且,柳日芳辰。日丽云开,澄就玻璃海宇。花明柳暗,缀成锦绣江山。禽啼帝子之魂,草长王孙之恨。马嘶风于紫陌,醉客寻芳,鸠唤雨于青林。佳人拾翠,堪叹客愁无奈,转怜春色有情。生于是日闲坐无聊,散步阶外。行到小门开处,却是一旷花园。亭榭参差,池林沉寂。花呈锦簇,鸟奏笙歌。刘生傍柳随花,纵其游赏。忽至小亭一所,翼临清池。额之曰:“一镜亭。”精洁清幽,珍玩四塞。生知是家人游宴之所,少歇其上。但见亭上琴书罗列,图画杂悬。案上一壶,贮酒殆满。生捧起微吸,忽觉香透肺肠,真玉液也。于是对花引盏,聊饮数杯。不觉美酒困人醉,卧于竹床之上。须臾,半梦中闻,声呖呖然呼曰:“春花秋月,尔们快来看看,此间睡者何人。”俄闻一个应曰:“此刘公子也。他寓于得月堂,何故在此昼寝。”又有一个曰:“此非马上的粉面郎耶?”三人惊喜而笑。又有一个曰:“昔人谓六郎面似莲花,看此郎又当在莲花之上。”

  刘生梦中徐徐醒来,把手一伸,把眼一抹,蹶然而起。惊得那美人无处躲闪,羞怯不自安。生就而揖之曰:“小姐何人?若非玉女下凡,定是夸娥降世。”那美人含羞答礼,以袂掩口而应曰:“妾小字玉环,白公之女也。”生曰:“小生因今日花态撩人,误造小姐贵居,万祈雅量。”白玉环曰:“令尊与家君有兄弟之谊,则吾辈亦有兄妹之情。既系通家,何须介意。”于是彼此让坐,乃命春花洗盏,秋月献茶。刘生微把玉环审视,忽暗惊曰:“此非花下佳人耶?”既而审视至再,又暗惊曰:“此又非梦中美女耶?”转又将春花、秋月审视,竟是梦中所见的青衣。而外面楼阁园林,宛然梦中所历光景。一时声声称异不已。玉环曰:“郎君初临,何故诧异如此。”生遂将昔日梦游此地,细细述来。玉环曰:“天下事岂有如此,断乎无之。”生曰:“吾固知小姐之不信也,但梦中曾见小姐案上一诗,题曰:春楼晓望。还记诗中有:‘山雨染云为柳叶,江风剪水作梨花,’之句。未知是否?”玉环骇然曰:“是矣,此乃初春之际,与表妹金月娥唱和之诗。以此想来,真为郎君神魂所觏矣。奇绝,奇绝。”说讫,也诧异不已。

  生曰:“令戚金月娥何许人也?”白玉环曰:“系本省吉安府人,初生时,其母梦月宫素娥降室,故以命名。而其母则家慈之姨也。昔姨丈早岁登第,为湖广黄州别驾。一载而卒,斯时姨母,左携弱女,右抱孤儿。孤苦零丁,忧劳交迫。家慈伤其孤特,邀他母子至此同居。与妾同研,最为相得。而月娥尤质性敏慧,才高道蕴,学迈班昭。尝谓妾曰:“朝廷若开女科,则状元榜眼,当在吾等之手。是真以闺阁而抱庙廊之志者也。今七载矣。姨母久欲还归故里,以为他择配完婚。今岁初春,飘然远别,云山渺渺,欲睹无从。未知十载深情,复得一朝聚首否也。兴言及此,往往伤怀。”言讫,嗟叹不已。生曰:“姊妹懿亲,岂有终无聚首之理。不足忧也。但金月娥既负奇才,其旧时所为诗文,当必存而未泯者,乞赐一览。”玉环曰:“数年积稿成帙,恐难一览而终。君不惜数日之留,方可尽阅。”因指小屏上一幅花笺曰:“此吾等临别时唱和之作也,君读此也可知其大概了。”生离坐即而读之。

  其第一首,是白玉环起韵云:

  十年相伴碧窗纱,天上飞琼萼绿华,

  夜静闲阶同对月,春深曲径共看花。

  拈将针线情弥切,谈到诗书意倍赊,

  今后分携天海外,芳心如棘泪如麻。

  其第二首是金月娥步韵云:

  芳心如棘泪如麻,万里云天道路赊,

  寒雁听来犹有恨,故园归去已无花。

  重门锁断春秋色,两地催残岁月华,

  安得更逢前日会,十年相伴碧窗纱。

  其第三首又是金月娥唱韵云:

  十年相伴碧窗纱,日写黄庭诵法华,

  每对金樽同斗草,更拈玉管共题花。

  离情独与啼鹃惨,别绪纷随去雁赊,

  低首自怜缘分薄,芳心如棘泪如麻。

  其第四首又是白玉环和韵云:

  芳心如棘泪如麻,烟水云山望眼赊,

  含笑已非连理树,忘忧翻作断肠花。

  归途恨指孤帆远,异地愁惊两鬓华,

  若是五更寻旧梦,十年相伴碧窗纱。

  刘生读而复读,叹赏不置,曰:“喁喁儿女语,却本丹心血性,结撰而成,故为佳也。至于如此缩韵唱和法,前人实未有此格。闺阁得此,自可特拔千秋。”玉环曰:“当时别恨刺心,离愁割胆。神情交瘁之际,有何佳句成章。贴诸屏上者,欲往来触目动心,不啻如见其人也。”生曰:“忙时若此,则平时之制作,可想而知。古今来,才女佳人,如卿之姊妹者,盖亦罕矣。”玉环曰:“吾辈闺阁女流,虽有文章可观,而无事业可纪。亦不过风流自赏,不旋踵而已。等尘灰奚足贵也。如郎君才高望重,名登竹帛,业著简编。既擅誉于生前,复流光于身后。而使天下万世,知奇男子中,有郎君之一人良足贵耳。”生曰:“此未尽然也。夫事业固可惊人,而文章亦堪垂世。固未尝以男女异也。诚如卿言,则伊古来,有男子而成事业者矣,而简册所载者,能有几人。有女子而擅文章者矣,而经传所传者又何止一人。总之,廊庙有廊庙之名,闺阁有闺阁之誉。即如汉之班,而班昭自可与超固而并誉。晋之谢,而道蕴自可与安朗而同称。他如杨氏容华,苏家小妹,无非以文章之彪炳,而垂闺阁之休光。亦何尝以父子家人建事业于廊庙者,而相掩也。”玉环喜色曰:“聆君明言,茅塞顿解。古谓得一知己而无憾者,正妾今日之谓也。”

  二人复谈移时,玉环乃离坐曰:“今日闺中有事,暂请告退,尚容后会,再接清谈。”言讫,率春花、秋月,冉冉而回。刘生恍然追望,如有所失。自悔曰:“我一向思念花下佳人,梦中美女。怎么同坐半日,竟未曾挑逗他一言,岂非痴呆。”忽又想曰:“梦中所遇两个美人,其一既系白玉环。其一必系金月娥矣。小生何福,幸偕一个成亲,虽死九泉,亦可以含笑矣。”于是自行自忖,怅然以归。明日,生复潜往一镜亭,冀欲再睹玉环也。及至,则花阴寂寂,阒无人声。为之惆怅不已,兀坐晌许,因取案上纸笔,书一绝云:

  忆昨天台路已通,特来重访水晶宫,

  池亭寂寞人何在?惟有桃花映水红。

  刘生写完,朗诵一遍。忽外面有人厉声曰:“人何在,还是寻甚么人。天台路,也不容俗士窃到。怎么在此糊涂乱写呢。”说未毕,已跃亭中。非他人,乃春花也。刘生笑曰:“娘子一向温柔,何故反面如此。天台总非俗士可到而游,昔日之天台者,非刘郎耶?”春花曰:“我甚么反面,只恶尔识得两行字,熟得几句书,便要弄斧班门。在此卖弄笔墨,岂欺吾等全不知诗耶。”说讫,转面忍笑。生曰:“焉敢欺娘子,以不知诗。只是一时有感而成,佳与不佳,所不计也。何故见责如此。”春花曰:“岂不闻泰山之上,更有泰山。沧海之外,更有沧海。若在他人,则尔或可抗衡一二,只是吾等眼下,岂容尔豪气凌人。但尔既谓能诗,我且与尔考过一考,看尔怎样。”遂拈出纸笔置于生前,生曰:“娘子何相迫如此,小生何曾自谓能诗耶。”春花曰:“尔先迫我,怎得是我迫尔。今番尔便说到百句不能,也不免一考了。”生犹逊谢推阻,春花曰:“尔何怯我如此。”于是一面说话,一面吟诗,顷刻之间,已成一绝。送与刘生看曰:“尔能和此一首否?”生曰:“能与不能,何妨领教。其诗云:

  小亭春半绮筵开,不问人情即问才,

  谩道青衣无彩笔,飞琼今已下瑶台。

  生看毕,暗暗惊喜曰:“原来春花亦有诗才,就与他唱和一番,也是幸事。况我今日正要显个手段,令玉环看重十分哩。”因临笺醮笔,顾春花曰:“娘子佳作,铿金戛玉,颖异凡音。真所谓强将之手无弱兵者也。敢不步韵,以志弗忘。”遂一笔和成,递与春花曰:“下里之词,幸勿见哂。”春花接看云:

  大曲休将细眼开,涂鸦那识谪仙才,

  请看一管如椽笔,扫却人间玉镜台。

  春花看毕,正色曰:“郎君之诗,固不能赞一词矣。妾闻有高人之识者,必有过人之量。今妾故意凭凌谑浪,以戏郎君。而君果处之恬然,毫无怪责,是真有高人之识,而有过人之量者也。妾于此虽欲誉之,而何能尽于口。虽甚爱之,而何能罄其情哉。”生此时方知,春花前头,厉色厉声,乃戏己也。因微笑曰:“吾非有过人之量,但此心见了娘子,便动个可怜之念,深爱之情。虽有微愆所弗计也。”春花听了,十分铭感。

  忽从玻璃窗,窥见玉环倚柳俏立,临水观鱼。急呼曰:“小姐好自在呵。婢子今日鏖战词坛,败于刘郎之手矣。”玉环顾而笑曰:“吾知汝今日谑浪刘郎,轻敌若此,安得不败。”春花曰:“小姐何不出胸中百万甲兵,决一死战耶。”玉环曰:“战吾不能,当为子求成耳。”言未已,上至小亭。春花遂呈唱和二诗观之,玉环阅遍,笑顾春花曰:“云云亭亭,焉敢与泰山比势。此即汝所云班门弄斧者也。”春花曰:“婢子固不堪言,但今日才秀登坛,岂容辜负。小姐倘有雅兴,也当与刘郎唱和数章。”玉环点头曰:“良然,良然。吾正欲与刘郎步韵联章,以志一时遭际之幸。”刘生亦大喜称妙。玉环曰:“今日妾乃词坛之主,宜先起韵,庶免强主压客之讥。”遂依春花原韵,挥成一绝。命春花呈与刘生曰:“率直写来,莫怪唐突。”生览其诗云:

  杏花楼上雀屏开,玉尺端归女秀才,

  不是萧郎尘外客,岂容轻上凤凰台。

  生看毕曰:“吐属雄伟,浩气横秋。薤露阳春,可谓曲高和寡。”因信笔和就,命春花传与玉环曰:“愧小生巴里庸词,安敢抛砖引玉。幸小姐香奁妙手,还期点石为金。”玉环接诗览云:

  一点春心结不开,半缘爱色半怜才,

  蓬莱纵隔三千路,终要乘风上钓台。

  玉环览而赞曰:“吐谈作锦,咳唾成珠。黄鹤一章,洵令青莲阁笔。”因复成一绝,传与生云:

  十载香闺一镜开,长留鉴拔状头才,

  骚坛墨客知多少,未许期登玉女台。

  生又和一绝云:

  昔时彩笔梦花开,曾檀金銮夺锦才,

  为道相如能赋客,也应重与醉琴台。

  玉环接看毕,命唤取秋月到亭上。谓之曰:“吾等今日和诗作乐,尚欠司录一人。汝可在此做个誊录罢。”因将以前数诗,交付秋月,教他捡一空册,将前诗逐一登录册中。复又构成一首,命春花传与刘生云:

  芳心一点为君开,今日叨逢倚马才,

  翰墨同缘真有种,妾身翻愧祝英台。

  刘生看竟,转付与秋月登录。亦和成一首云:

  感卿何幸笑颜开,坦腹惭非逸少才,

  卓氏丝桐慵未抚,直须携手入花台。

  玉环看了正色曰:“君以逸少自待,事尚可原。至以卓氏待妾,则将以淫奔之事属之矣。丝桐未可轻弹,花台岂容遽入。”因信笔挥一绝,以示生云:

  寥落闲亭笔阵开,止将词赋会英才,

  春心不与花心发,莫把金台当凤台。

  刘生微笑曰:“金台惟贤士可居,即凤台亦惟贤士可到。萧郎之外又何人哉?”遂和一绝云:

  十分春意向谁开,辜负巫山作赋才,

  神女也知心匪石,有情应许梦阳台。

  玉环看罢,执诗在手,低首无言者久之。生会意,为之谢曰:“小生性溺情狂,冒渎小姐,万勿见怪。”玉环曰:“吾等男女唱和,已属嫌疑。所为之诗,务须对得人过。幸勿以淫词见戏为妙。”复又书一首以明志云:

  十丈红尘扫却开,悔教今日误怜才,

  瑶池不许狂风度,深锁重关上绿台。

  生阅竟,付与秋月登录,因和一绝,以解玉环之意云:

  自古同心解不开,况逢国色与天才,

  虽然浪说高唐事,争逐区区下镜台。

  玉环复成一绝,传与刘生曰:“国色天才,固堪相爱。但礼法所在,宜共闲之。生接诗读云:

  羞颜素掩几曾开,深泥郎君不世才,

  明月未堪厢下待,神交惟在望英台。

  生失笑曰:“得小姐神与之交,虽死黄泉实为无憾。”乃和成,唤春花递与玉环。其诗云:

  一种春心两样开,深闺何事苦招才,

  古来薄命知多少,酷惜明妃去紫台。

  玉环见诗,笑谓生曰:“君为明妃惜,吾则为明妃幸,何也?使明妃紫台终老,亦不过大汉一宫人。何如一曲琵琶令,千载文士骚人,凭吊于无穷也。”言未已,而诗已成。

  碧桃初破柳初开,红绿丛中各逞才,

  低首自怜春色好,却离露井与章台。

  生得诗,看曰:“今日红绿初匀,促膝谈心,何章台露井之足云离也。”因和之云:

  有情连理亦同开,何况奇香值异才,

  自古莺花终有主,莫教纷散落泉台。

  玉环曰:“君才自高,终为莺花所累。”因又书一绝云:

  清思异境自天开,七步翻成八斗才,

  学海骊珠惊独得,知君终与属兰台。

  生看罢曰:“蒙卿过褒,愧赧弥甚。”遂和云:

  桂林曾诩一枝开,今日方惊咏雪才,

  才子若非班马辈,断难握笔到鸾台。

  玉环接诗,谓秋月曰:“今日遇文坛飞将,刀笔困乏,不能敌矣。汝盍代我接战一场。”秋月乃临笺成一绝云:

  几度红窗绣幕开,何缘叨遇冠天才,

  愿教青帝常为主,柳绿花红卖酒台。

  生见诗喜曰:“娘子诗意,颇慊鄙怀。”因和成,令秋月登录。

  青眼垂兮碧眼开,幸逢佳会愧无才,

  卿如有分终怜我,应与重游弄玉台。

  时秋月录毕,喜而赞曰:“合观诸作,真可谓锦绣之口,星宿之胸,金玉之音,刀锋之笔。其声大而远,其词丽而工。吐珠玉于行间,神惊鬼泣。拨烟云于纸上,斗落星寒。擅五字之长城,倒三江之巨水。镂金错采,何殊陆海潘江。拾翠剪红,颖异春椒秋菊。笔参造化,直追踪俊逸参军。思入风云,更媲美清新开府。跨青兰之小技,凌红杏之雄才。登李杜之骚坛,殊堪并驾。入刘陶之艺苑,更可齐驱。”刘生听了,暗叹其举口成章。因问曰:“二位娘子,不知何时而学,却也成如许奇才。若无小姐,则二位也可冠绝一时了。”秋月曰:“吾等久侍小姐笔砚间,岂不闻近朱红,而近墨黑乎。”生喜色曰:“满亭才丽,触目琳琅。今日遭逢,可谓毕生大幸。”时大家交相赞羡。春花曰:“吾等何足道,昔金月娥有侍儿小莺者,其在此伴读时,博洽多能,尤出吾等之上哩。”生听了,愈叹慕不已。时正谈得酣畅,玉环就教春花回取酒馔,与生酌之。并令秋月、春花隅坐侍宴。

  酒至数巡,春花不觉掩口失笑。生问:“娘子何故见哂?”春花笑曰:“婢子因饮酒食肉,便想起一桩笑事,所以可笑。”生曰:“既有可笑之事,何不说来一笑。”春花曰:“昔有一痴翁,每自谓其精通论语。平日一举一动,总要效着论语的话头。一日拿着一本论语,白文乱天喊读。其子呼食饭,不出。问其故,答曰:‘吾要学夫子个发愤忘食哩。’至晚,子又呼食饭。翁虽出食,却两口而止。子又问其故,翁曰:‘吾要学君子食无求饱哩。’次日,其子以翁食,少以肉供之。而翁却不食肉。子又问其故,翁曰:‘吾要学论语那句不食肉哩。’其子沉思曰:‘论语中何曾有不食肉这句书?’翁怒叱曰:‘汝狗才读盲书眼,怎么这句书就想不起来。待我念与尔听,不食色恶。不食臭恶。不食失饪。不食不时。不食割不正。不食不得其酱。不食肉。虽多不使胜食。这句非不食肉么?’其子笑曰:‘错将几个不食字,连下读了。’翁不服曰:‘理解宛然,怎说读错。’一日,翁卧病,其子以药汤进之。翁不肯服,其子问:‘何不服药?’翁曰:‘吾要学论语那句,死而无悔者。’其子曰:‘无理之句,何必学之。’翁曰:‘圣人之言,如何无理?’后翁竟以疾而亡。小婢念及于此,是以笑耳。”刘生听了,笑个不休。

  玉环顾生曰:“这妮子雅善滑稽,每出一言,往往令人喷饭。”春花曰:“昔又有一童,最善滑稽。每对人都称自己尽通三教。一日有人问曰:‘汝既尽通三教,汝谓儒家夫子是何人?’童应曰:‘夫子是个女人,观夫子所云,我待价者也。若非女人,何以待嫁。’人又问曰:‘释家释迦是甚么人?’童复应曰:‘释迦也是个女人,观金刚经云:跌坐4坐。若非女人,何以有夫有儿?’又问曰:‘道家老子是甚么人?’童仍应曰:‘老子也是个女人,观道德经所云:吾之所患者以吾有身也。若非女人,何以有身?’”

  刘生曰:“滑稽之言,全在无理中说得有理。所以可恶而复可笑。”玉环曰:“这妮子,任尔举一件物,他都说得一般笑话来”生曰:“既如此,今日饮酒,就说酒中一句笑话罢。”春花曰:“昔有一人好嗜酒,一日与众酒徒入一酒家。窥见床下置一旧瓦壶。以手探拿之,壶颇重,以壶藏有酒也。喜甚,以口微吸,却是一壶宿溺,臊臭不堪。自思曰:‘吾既错饮此溺,还要诳他们饮之,方不被他们取笑。’于是连声称曰:“好酒,好酒。’中有一个也好嗜酒的,听得口中流涎。接过壶来吸之,觉臭气通肠,亦知是溺也。因也诳之曰:‘果然,好酒。尔们何不尝尝?’又有两个夺壶争饮。于是鳞次诳去,到最后一个,将壶中的溺不觉啜得干干净净了。大家心中明白,暗自叫苦。却又面面相视,不敢做声。”

  时春花说到此处,刘生已笑倒几上。春花曰:“陆士龙何善笑如此?”刘生曰:“娘子有此聪明,若用之于文章一业,当有大可观处。”玉环曰:“他也曾学过文章,但都是嬉笑怒骂之作。曾见其幼时作有时文一篇,是吾老矣三字题,还记其后比云:目不睹日月之色,耳不闻雷霆之声。视听徒思,莫辟残年之聋聩。而回忆千驷驰驱之日,真觉血气之既衰也。则抚耄期之朽骨,而蜂须鹤发,已不堪对镜而徘徊。腰也,而若弓之弯。背也,而若驼之负。鞠躬尽瘁,空嗟晚岁之艰难。而回念琅玡游豫之时,真觉精神之顿减也。则缅暮景之残躯,而鲐背龟形。窃不禁临流而慨叹嗟乎。人非似玉,伤鸠杖之空扶。齿欲成珠,痛鸡肋之莫嚼。今而后,吾惟愿衣帛而食肉焉可耳。”

  生听而笑曰:“游戏嘲哂,妙语解颐。其云千驷驰驱、琅5游豫,更能切合景公着想。”玉环曰:“妾自与月娥赋别之后,闲愁郁结,寂寞无聊。幸得他们嬉笑排解耳。”正说间,忽有白公侍儿来,说老爷叫唤小姐。玉环乃匆匆而去。

  刘生亦匆匆而回,是晚对烛萦思,终以不曾剖一心腹为恨。少焉东方月出,溶溶素女斜倾,出海之盘皎皎。姮娥高挂飞天之镜。玉环是夜有感不寐,偶与春花、秋月赏月花间。俄闻琴声泠泠然,沨沨然。自得月堂风送而出。缓急疾徐,音韵清绝。玉环侧耳曰:“此刘郎所鼓也。”乃偕春花等,潜往窗外听之。但闻唱西厢调云:“况是落红成阵,风飘万点正愁人。昨夜池塘梦晓,今朝阑槛辞春。粉蝶怎沾飞絮雪,燕泥已尽落花尘。系春情短柳丝长,隔花人远天涯近。有多少六朝金粉,三楚精神。”唱毕,抚琴而叹曰:“琴呵,可怜尔无知音赏呵!尔盍与我送个好音,到我那小姐玉雕成,粉捏就的耳朵儿里者。小姐呵!尔那里知小生吃的甚苦呵!”玉环听得柔肠寸断,不觉长吁一声。生闻而惊喜曰:“窗外其有子期耶?”乃舍琴而出,即视之乃玉环也。

  生喜色曰:“月色融融,花阴寂寂。小姐夜半至此,不知有何妙意,见教小生。”玉环曰:“无心而来,无心而去。那有甚么妙意。”生无可着语。玉环又曰:“所谓隔花人远天涯近者,指何人耶?”生曰:“请小姐试思之。”玉环曰:“莫非欲以西厢事相待否?”生曰:“非也,此不过因春惜春,以曲奏曲。岂故为小姐而云然耶。”玉环吁曰:“虽然君子多情,莫谓佳人无意。君云尔者,果其为春计耶?抑其为妾计耶?倘有深情,何妨共剖。”生曰:“忆自梦中一接,花下一迎,隐恨幽情,不堪言喻。倘不以刘昭为可弃,乞早决一主意,以慰终身饥渴之思。不然苦恨交深,恐终为情而死耳。”玉环恻然曰:“佳人才子,畴独无情。妾之思君何异,君之念妾然。女流不足以谋事,乞君速倩月老,以约良缘。庶几燕婉之求,不致鸿离于鱼网也。”生大喜曰:“金玉之音,是由久旱而逢甘雨者也。定当尽心图事,以了宿缘。断不肯两美相逢,等诸画饼也。”

  时秋月在旁,微笑而吟曰:“劝君莫结同心结,一结同心解不开。”生聆而笑曰:“然则娘子独无相爱之情耶?”秋月曰:“爱则有之,情实无也。”生曰:“草木无情,娘子其草木同类否?”秋月叹曰:“非谓此也,第以用情而得慰其用情之心,则情固足为妙事。用情而或拂其用情之念,则情转足以累人。古如飞烟悬梁,尾生抱柱。未始非因情致死也。夫用情而至于死,又何如无情之草木,自生自植,漠不相关者之得大自在哉。”生曰:“此意谁不晓来,只是男女之间,其一种欲芥情根缠绵固结。有刀割之而不断,锯解之而不开者,又何容人之用不用耶?”玉环亦曰:“男女之情,圣人不免。试即情之一字而推广之,则凡君敬臣忠,父慈子孝,兄爱弟敬,夫唱妇随,无非本至性至情之所流贯而致者也。使以情而用之,家则阋墙之衅不兴而家齐矣。以情而用之,国则争战之风不作而国治矣以情而用之,天下则万民温厚,四海雍和而天下亦平矣。又孰谓情之不可用哉。”

  春花在旁抗声曰:“这何必与他论,他只管嘴上说得好听耳。他昨夜与我同寝时,曾谓我云:‘吾观刘郎,那种风流,令人倾爱入骨。若得他伴过三夜,便教死也甘心。’此非他也乐为情死么?”生与玉环听了,鼓掌齐笑。惟有秋月含羞带怒,无限娇羞。生抚其背曰:“佳人果尔有情,将与相伴百年,何止三夜而已。”春花戏且笑曰:“若伴至百年,他便是千死万死,亦必甘心了。”秋月醋意曰:“尔也谩谓无些陋态,昨夜不知何人,钻入被窝时。咬牙切齿,把我腰股紧紧抱住,左擦右捱。问他何故如此?他笑应曰:‘我把尔当个刘郎看。’”秋月说到此句,不觉也失笑起来。生听而笑曰:“二位均有深情雅意,只怕小生福薄,不能消受恁多。倘有因缘,誓不忘也。”时立谈许久,玉环复以婚约叮咛。乃徐步曰:“露湿罗衣,妾不堪矣。请安寝。”遂各散归。翌日生复俟玉环于一镜亭,不遇而返。

  越数日,生甫晨起。闻外面有叩窗声,启视之,则春花也。生惊喜,叩其来意。春花以双柑进之,具道玉环相馈之情。并示得成双而甘心之义。生曰:“吾向重访小姐,望空一遭。不知小姐寝坐之间,可曾念及小生否?”春花曰:“小姐近日,欲吟诗而兴不畅。欲弹琴而韵不调。或伏枕而沉思,或倚栏而浩叹。正所谓玲珑骰子安,红豆入骨相思知不知者也。”生甚为感激,方欲畅谈。忽白公之子白凤翔,直诣小房。呼曰:“子章兄安在?”生急令春花潜退,徐徐掩窗。乃出应曰:“在此,何故见召。”凤翔曰:“刘伯伯遣使至,宣兄急回。”生惘然如有所失。答曰:“既是家君宣召,定当速归。”乃呼使者问召归之故?使者曰:“因太老爷闻说,吉安府为流寇所掠,念着一个故友,欲令少老爷往探一遭。”生听个明白,方才入辞白公。时白公病已渐痊,但说任从尊便。且亏劳刘生不已。

  生乃按备鞍马,作别起行。出了外门,穿入竹径。忽见春花旁立以待,着词曰:“小姐闻君有远行之举,特命小婢至此嘱咐,劝君速去速回,切勿耽阁流连,以误大事也。”生恻然曰:“事在怆忙,正恨未能话别。乞代启知小姐,说小生暗然魂消也。”春花曰:“山高水阔,珍重为佳。望勿忧虑伤躯,致为风露所犯。”说讫,袖出一绣包,递与生曰:“此小姐近日所制,正欲奉赠郎君,聊作饯仪,以为记念。言尽于此,君其行矣。”遂取径潜步而回。生犹回望楼园,唱叹数四,方才策马。路上将所贻绣包玩之,却绣着一对鸳鸯,缠绵交颈,欲为异日之兆也。旁有小字两行云:“鸳鸯绣出从君看,莫把金针度与人。”暗赞曰:“细意熨贴,可称绝妙针神。薛灵芝有此巧工,无此妙想。”因悬佩于衣襟间。

  归至府城,入见刘公。禀复问候毕,公命坐曰:“迩闻吉安流寇打劫,为父有一知交在彼。系府籍杨柳村人,姓杨讳谷字式亭。旧在京都,最为厚契。一向契阔已久,未曾探个居处。目今流寇横行,又未知如何下落。为父欲令汝往探一次,以尽朋友思念之情。但须处处小心,勿贻而父挂虑耳。”生再拜曰:“谨承严命。”次早携仆按马,望吉安而来。数日之间,已抵府境。

  明日投刺以谒杨公,公接其柬曰:“温陵年侄刘昭顿首拜。”大喜,整冠出迎。遣诣客堂,分宾而坐。茶毕,杨公开言曰:“令封翁别来无恙?”生对曰:“幸蒙尊顾,颇获平安。”杨公叹声曰:“愚叔自与尊君隔别以还,寝寐萦怀,与时俱积。今日一见贤侄,宛然如对刘兄。悲喜交集,少慰离忧之感。”生亦致刘公离索之思,并慰问患难之意。杨公曰:“厚蒙令尊君顾问,愈令愚叔感激难忘。因敝邑近岁凶荒,邑中饥民,结巢夺食。去岁冬际,却招动数千海寇,虏掠村墟。郡中遭害者,不可胜数。愚叔纠合近方乡勇之众,并力御贼,至今颇获安全。然残暴未休,终觉一无宁日以安耳。”生亦为之太息。杨公曰:“向闻贤侄,琼林得意。授职词林,正堪脱颖而出。怎么急流勇退,匿迹归家何也?”生以刘克宽谋奸事发告之。杨公听了,顿动爱国忧君之念,慨叹至再。及晚设宴待生,劝盏殷勤,备极款洽。既毕,宴寝生于映雪斋。生对烛未眠,兀无聊赖。闲将书匣偶捡,忽见素纸一幅。抄录有古风一篇,题曰:螺川遇寇有感。其诗云:

  螺川寇盗如蜂集,四望云山烽火急,

  寥寥附郭数江村,戈戟林林旌旗立。

  寒烟溟漠绕连营,远近悲笳彻夜惊。

  万骑千乘逐尘雾,无边剑气与班声。

  可怜若辈奇男子,前领精军操毒矢,

  同驰虎卫来沙坡,戮力攻坚马前死。

  鼓衰刀折人忙忙,红血和霜沥战场。

  悲风万里哭声绝,魂魄沉沉曛夕阳。

  妻孥相对不胜愁,日日倚门望戍楼。

  白雪片片人何在,千家涕泪相和流。

  旄倪络绎尽惊窜,远近仳离聚又散。

  几回相望未相逢,不知谁存谁蒙难。

  人生自古岂不没,何至沙场为枯骨。

  嗟嗟翘首问天公,何时兵革才休息。

  诗后写:螺川才女金月娥作。刘生看遍,又惹起爱慕月娥一点深怀。暗想:“月娥每作一诗,往往令人传写如此。不知何日天公有眼,使得风吹来、水送去,见他一面否也。”居半月,生终以玉环所约为虑,乃向杨公辞归。公固苦留,而生意甚决。既出府境,取路西昌。生以名区,暂为淹滞。时值四月八日,村寺僧民设龙华之会。生尽日游赏,路上有感。偶成一诗:

  八日龙华会,群开浴佛场,

  九真呈宝相,五水注灵香。

  薄饼终朝设,回幡尽日扬,

  马蹄轻践处,肠断又梅黄。

  居无何,忽有海寇数万余,由清江弥漫而至。泰和、龙泉、吉水诸邑,联络不绝。生怅归途隔塞,复返吉安。杨公曰:“贤侄若听吾言,何至空劳跋涉如此。”生自是复寓于映雪斋,独居寡俦。思归愈切,恨不得生就双翼,飞向于玉环之前也。偶一日,杨公外出,倍觉无聊。乃挟矢持弓,绕林射雀。适一雁至,生挽弓搭箭,飕的射之。中其胸,而雁未毙,伏叶少歇,带箭奋飞。忽落忽腾,约二里许而止。生愤甚,取径追来。比至树边,而雁堕矣。生驻足一望,却原是满林竹柳,遮掩着一所孤村。村前一庄,尤为壮丽。亭堂楼阁,高敞入云。珠箔银屏,灿同仙府。而外面鲜花缀户,弱柳横窗。竹籁松声,清韵远致,真胜境也。

  生怜红惜绿,赏玩流连。闲步间,忽闻有声滴滴然笑曰:“小莺,尔看这榴花开得好呵。古谓五月榴花照目红,似为今日咏者。”生聆而知为尤物也。着意窥之,不见。潜步窥入,又不见。顿足曰:“闻其声,而不见其身何也?”正在怅望,忽荼0架下,走出一绝世佳人,细步飘摇,娇柔欲倒。笑逐一蝶,举扇拍来。生视之,真个似玉生香,如花解语。不觉情狂志荡,遂戏曰:“此探花郎也,怜之,怜之。”那佳人惊退花间,以团扇自蔽。却又微露半面,窃窥刘生。刘生看得满胸痴痒,信口吟曰:

  谁家美女独婆娑,玉脸凝香淡扫蛾,

  想是长天风猛浪,月宫吹落小嫦娥。

  那佳人听了,嫣然微笑。把扇一招,令那侍女近前。沉沉吟吟,似是吩咐些话。那侍儿点头会意,走向生前。作色曰:“何处狂徒,怎么擅入桃源重地。”生揖而进之曰:“小生姓刘讳昭,字子章。系闽中建宁府崇安县人。幼诞天聪,才名素著。年甫十六,早捷南宫。计服职翰林者两载矣。时以朝廷多故,乞假归家。而家君适擢瑞州,是以随任到彼。因旧岁贵邑遇盗,家君命生至此探一故交。射雀闲游,误犯贵禁,幸为宽恕。”侍女问曰:“所谓故交,是何人也?”生答曰:“杨柳村杨式亭是也。生居此半月,归抵西昌。适遇流贼弥漫,归途隔塞。是以复返在此,寓于映雪斋中。终日悬悬,非得已也。”侍女改容曰:“然则郎君乃当世名流,我小莺有眼无珠,冒渎尊驾,岂非得罪。”生惊喜曰:“娘子既系小莺,则那小姐莫非金月娥否?”小莺曰:“然也,何以知之?”生叹声曰:“生自睹小姐之佳作,闻小姐之芳名。爱慕深情,有如山海。恨不得逢迎一面,以慰断肠裂腹之思。今日赏识春风,真觉悲欢之交集也。”言讫,潸然泪下。小莺也叹声,转去禀知月娥。只看那月娥,听了小莺禀复,不觉愁锁双蛾。沉思半晌,复又吩咐,令小莺进谓刘生曰:“小姐有言,郎君洵妙人也。但闻声见作之言,实难骤解。本欲奉问,以晰狐疑。然此间内外猜嫌,实非男女接谈之地。请君暂退,倘异日逢迎有幸,定当诘个因由耳。”言讫,回挽月娥,冉冉而去。穿过竹径,闪人小门。忽闻呀的一声,已觉双扉尽掩。生犹痴恋不置,踵诣门前,欲呼而不敢则声,欲见而无从钻目。徬徨眷恋,低徊而叹息者久之。顾盼间,忽见门外粉墙上,书有绿字一行云:

  新妆初罢下楼东,戏逐流莺入树丛。

  字盖揉叶汁书也。生知为月娥所题,却为甚两句而止。因亦取叶汁续成一绝云:

  行到鸾台深锁处,一枝浓艳笑春风。

  写毕自吟自语一会,忽笑曰:“珠帘一隔如万重山,便在此哭到明朝,终也无人怜惜耳。”乃拂袖而归,路上自思曰:“我看那月娥也,果然梦中所见。然昔但望风吹来、水送去,谁知却是雁引去蝶招来也。”

  时月娥与小莺,虽闪入小门,将扉掩住,却从门隙,窥生举动。见他自言自语光景,不觉都暗笑起来。须臾,回房,谓小莺曰:“我看此郎,有宋玉般情,梁鸿般信,潘安般貌,司马般才。所遇如此人,可谓九泉无恨。”小莺曰:“小姐莫非拔选卢储否?”月娥叹声曰:“人遐室远,谁与图全。空怜薄命佳人,枉遇多情才子耳。”小莺曰“既有深情,盍效红拂故事。”月娥不悦曰:“子欲我改装私奔耶?月娥何人,肯为此事否。”小莺曰:“否,小婢劝小姐改装以图,非劝小姐改装以奔也。”月娥问曰:“怎么图法?”小莺曰:“我想小姐生长深闺,虽戚族居邻,罕曾识面。就那刘郎,今日一顾,也未必识认得真。小姐何不改换男装,以与刘郎一会。逮谈到情洽处,然后问他婚姻之事。如他既有闺人,则亦不必着想了。如曰无之,然后如此如此,打醒他,看他如许痴情,当必欢喜应允也。”月娥曰:“恐被他识破时,能保全璧而归赵否?”小莺曰:“小姐只宜戒闺中之羞缩,学男子之轩昂。岂就遽能识破耶?”月娥曰:“尔盍与我偕往一遭者。”小莺曰:“不可,我方才与他对语,却被他一双利害眼,看得眉发都真。我若相偕,反为所识。”月娥又思量良久,乃决个意思。

  明日取出一疋纨罗,制成一套衣裳冠履。是晚黄昏之后,捐开兰麝,束起支鬟。带上峨冠,着上儒服。垂绅执扇,伟然美貌丈夫。闲踱房中,徘徊顾盼。问小莺曰:“可相像否?”小莺在旁,不转睛的呆看。微笑答曰:“像甚像甚。若小姐果然男子,又令我害煞相思矣。”月娥取镜自照,不觉也笑将起来。谓小莺曰:“如此情形,未免羞人答答。于是趁着月色,来抵映雪斋前。左边一窗,灯火辉煌,珠帘高卷。里面书声□哔。读李义山亵词曲云:“昨夜星辰昨夜风,画楼西畔桂堂东。身无彩凤双飞翼,心有灵犀一点通。”读至此处,杂以嗟叹之声。月娥细听之,知生之念已如此也。乃造窗外,以指微敲。刘生曰:“何人叩窗?左边小门未关,何不进入。”月娥乃旋至,小门开处,直抵刘生寝房。

  生闻背后有步履声,回顾之,却是一贵介公子。面如刻玉,肤若凝脂。皎皎珠辉,亭亭玉立。不觉惶然起敬,离坐施礼曰:“敢请仁兄,贵族名区,小弟聆教无缘,怎么却蒙光顾如此。”月娥朗然答曰:“小生姓黄,居于锦石村。所距贵寓,才二里耳。”生曰:“仁兄乃儒雅名流,今夜光临,不知有何见教?”月娥答曰:“自仁兄辱临蔽邑,聆仁兄之骏誉,仰仁兄之鸿才,慕躏瞻韩,萦萦梦寐。今值月明如画,故特乘闲过访,以识当世儒宗。何幸仁兄不弃蒹葭,得慰高山之仰,真天缘之奇遇也。”刘生曰:“小弟论文而无半豹,论学而失全牛。视兄之学海文渊,何异以蠢蠢萤光,而与太阳争映也。而兄则谦以处己,高以赞人。抚念微躯,能无愧惭。”月娥曰:“非也,实念仁兄弱年腾达,名震天京。而小弟匏弃无聊,未能以苍蝇而依骥尾耳。”刘生曰:“吾等虽乍为相识,实订终身知己之交。务须畅志开怀,以庆同心之雅。这些互谦互赞的客套,到也不消说了。”

  说讫,取出葡萄美酒夜光杯,摆列席间,邀月娥以共饮。月娥不敢却,就席。引杯,问生曰:“何酒肴之甚便如此?”生笑曰:“小弟每漏交三鼓,必饮数杯。但无他肴,即些干肉便妙了。”月娥曰:“诗酒琴棋客,其仁兄之谓乎?”正款饮间,尔敬我一杯,我酬尔一盏。淋漓畅饮,谈笑恢谐。惟有月娥暗暗提防,恐为酒累。每酒入口,则潜以锦巾吐之,而生不及觉也。生微醉,因笑谓壁上画图中一美人曰:“卿与小生伴坐半月矣。今夜生等知己宴会,何不为生等称觞以助兴耶?”月娥笑视之,见壁上悬一幅美人临妆图。玉貌绛唇,神彩奕奕。对镜自照,眉色如生,叹为写生妙手。生曰:“此小弟拙画也。弟因昔日连日清闲,偶绘此图,以供幽玩。倘仁兄不惜珠玉,乞为赠一佳句,以慰美人之魂可乎?”月娥曰:“小弟墨猪陋笔,焉敢亵渎佳图。”生解图铺于案上,以笔授之,曰:“何妨,何妨。勿作客话。”月娥乃凭案醮翰,不假思索,一挥立成。凤舞龙飞,最为精妙。其诗云:

  强临鸾镜照红颜,注目含情不语间,

  伴坐未经迎一笑,偏构春梦到巫山。

  生大喜曰:“诗意绝妙,字法绝佳,确是画上美人,不涉脂粉套语。佩服,佩服。”因又开匣取出一幅,令月娥再题。月娥展开视之,也画着一个执扇美人,低头凭窗愁容可掬。若有所思者然。月娥更不推辞,题一绝曰:

  手持团扇浑无语,泪痕暗滴梨花雨,

  斜倚纱窗锁翠眉,不知寄恨人何处。

  生看写毕,悬图于壁。赞赏曰:“以秀士之风流,写佳人之窈窕。得心应手,语语传神。真可为此图增色。”于是月娥赞画,刘生赞诗,玩赏一会,方又引杯复饮。

  时刘生酒热汗出,取雅扇披襟扇之。月娥在旁,见生襟间系一绣包,光彩夺目,因索解一观。生大惊,忙敛住曰:“不可,不可。”月娥见生神色惊变,强取就灯观之。却绣着一双交颈鸳鸯,旁绣有两行小字是:鸳鸯绣出从君看,莫把金针度与人之句。因问曰:“此莫非尊嫂所制否?”生曰:“非也,小弟无缘,未曾获配。”月娥又问曰:“抑莫非美人之贻耶?”生又曰:“非也,小弟玉洁冰清,未有城隅之俟。”月娥曰:“仁兄此物,其中必有跷蹊。忝在知心,何妨指示一二。”生曰:“一言传播,万网难收。此事实难启齿。”月娥曰:“今夜人静更阑,出仁兄之口,入小弟之耳,有何传播。”刘生初犹抵托不认,后以月娥殷勤诘问。又因酒后情狂,乃将昔日与白玉环如何相逢,如何唱和,如何约誓,备细告知。月娥听得暗地吃惊。探之曰:“然则仁兄佳秀相逢,阳台之梦,殆不虚负了。”生摇头曰:“否,否。那玉环贞静端庄,凛不可犯。即那时与他晤对,也竟忘男女情形。将平日的云雨狂情,不知消归何处。”月娥自思曰:“以玉环姐姐的德性,大约也不至如此,因就释然不疑。”但转问曰:“兄既与玉环有金石之盟,但不知父命媒言可曾的当?”生曰:“此时不过指心私订,约定姻缘。至于父命媒言,尚待异日归时,遣人撮合耳。”月娥曰:“然则兄与玉环志甚坚矣。”生曰:“言渝金石,生死难磨,事若不谐,愿以死就。固坚之甚者也。”月娥听了,沉思者久之。

  生转问曰:“玉环有表妹金月娥者,云与仁兄同村。未知可曾识面?”月娥见问到自己身上,暗地着忙。但胡答曰:“颇逆一面。”生曰:“兄谓其才色何如?”月娥曰:“若论白玉环则未之知,若论那月娥,其貌其才,可谓遗世特立。”生曰:“然吾曾见与玉环赋别二首,及螺川遇贼一首,可谓名不虚传。”月娥回念:刘生向者,闻芳名见佳作之言,此时方才明白。因开言曰:“仁兄与玉环虽有私盟,而事之成不成尚未可料。今月娥兰闺迨吉非伊一年,以仁兄盖世文人,何不思以委禽,以成百年之佳偶耶?而区区于未定之玉环,默以听待。吾窃为仁兄虑也。”生曰:“吁言犹在耳,事岂欺心。设或难成,岂无良策。吾宁为薄命汉,不愿为薄幸郎也。”月娥知事不济,带闷不言。须臾,向生索别。生挽其手曰:“月沉夜黑,不能去矣。吾等以一夜之新交,订百年之好友。何妨共榻,以畅心谈。月娥不可,生固留之曰:“若不附从,是见嫌也。”月娥无奈,只得允从。

  生乃设二枕于榻间,挽以同寝。月娥侧身贴墙以卧,十分羞怯,如伴虎眠。又想胸前玉乳颇酥,恐为所觉,迫得时时遮护。而刘生则展转反侧,身无宁时。左也道着个玉环,右也道着个玉环。月娥暗地可忧,又暗地可笑。忽刘生移同一枕,捱近身来。低声笑曰:“小弟因酒后情狂,云雨之需甚急矣。何幸天送一佳人至此,以与吾等发泄耶。”月娥曰:“吾观世之秀士佳人,往往于花柳之事有甚焉者。”生曰:“纵由他们平日性情飘逸,意趣幽闲。生成个旖旎温柔,学就个风流潇洒。所以遇一秀士,值一佳人,便如蝶之得花,鱼之得水。其一种芳情雅趣,真有可意会而不可言传者也。若世俗之狂童淫妇,非无男女之欢,然不过习其固然,行其故套。亦何异于虫蛇禽兽之蠢然罔觉者,亦有雌雄之感哉。”月娥曰:“我想好色与贪色不同,秀士佳人自是好色的。淫妇狂童自是贪色的。好色者如接其貌,无异入花红柳绿之场。听其声,无异游燕语莺啼之地。是在情趣,而不在形迹者也。贪色者,则究其意,何曾有怜香惜玉之芳情。论其人,亦徒为拨雨撩云之丑态。是又在形迹,而不在情趣者也。其间薰莸异味,香臭殊途,岂可同日而语哉。”生大喜曰:“天下同形者,无不同情。秀士之于佳人是也。天下知心者,无不知音,仁兄之于小弟是也。”

  须臾,彼此神倦声消,俱各睡熟。月娥是个心惊的,先自觉来。却不知何时,被刘生按一手于胸前,加一足于股上。心甚惊虑,徐徐摆开。下榻时,而宿鸟争喧,窗纸微赤。乃呼生告别,生既醒,遽下榻曰:“小弟乍与兄会,如临明月清风,俗虑凡襟,荡涤殆尽。今何匆匆遽别,何不再聚一宵耶。”月娥曰:“后会有期,何必流连忘返。”生只得握手相送,出至小门,叮咛曰:“后有闲隙,万望再临。”月娥曰:“然,但小弟与杨公未有交情,今后往来,莫令知道为妙。”生曰:“诺。”月娥乃冒露而行,生目送曰:“这个哥哥,绰约温柔,宛如处子。不生作兰闺静女,却生作芸阁书生,令人恨恨。”

  时月娥回至庄前,天色已晓。暗由花柳深处,潜叩小门。小莺出开双扉,忽欲惊避。月娥曰:“吾妹何故退避?”小莺定睛一看,笑曰:“原来是小姐回了。我道是何处客人。”月娥乃闪上妆楼,改着罗衣,对镜理发。小莺旁问曰:“小姐,庶几全璧而归否?”月娥曰:“几乎,几乎。幸甚,幸甚。”莺又问曰:“所谋之事,可以有为否?”月娥摇头曰:“万难,万难。”莺曰:“怎样难法?”月娥遂述刘生与玉环订盟之语,备细诉知。莺曰:“他们既无媒灼之言,父母之命,则其中事实尚易解勾,是何难也。”月娥曰:“他等以死相誓,志愿甚坚,未可解矣。”莺曰:“刘郎将何以图之。”月娥曰:“他只待异日归家,央媒撮合而已。”小莺听了沉思晌许,忽拍掌喜曰:“今日之事,宜先下手者为强。吾今为小姐想得一条妙计,能使刘郎不念玉环,而小姐的因缘也可卜八分成就了。”月娥曰:“吾妹有何妙计?”小莺乃附到耳边,细说如此如此。月娥听了,微笑点头曰:“妙甚,妙甚。”小莺曰:“但宜缓图,十日之外,方可举事。”

  不觉悠悠忽忽,交至七月初旬,小莺谓月娥曰:“事可举矣。”月娥乃依计,修成一封假书。令小莺唤一老家人,叫名老实头。属咐曰:“杨柳村有杨姓人,现在府城开一酒店,汝可识否?”老实头答:“店号永兴,怎么不识。”小莺曰:“汝可拿此封书,投入永兴店里。只道是瑞州府旅客所寄,教他转交回杨柳村杨式亭老爷处来。”老实头应诺,前往府城,寻至永兴店所。将书交与店主曰:“昨有瑞州客至,投有一封书信。道是寄与贵村杨老爷的,烦为转交。”店主接过,亦不细问。竟将书达与杨公。杨公拆开外皮,而内面一层封皮,却写着:刘少老爷号子章亲拆九个字。因又转交刘生,生问此信从何处交入?杨公曰:“是从府城永兴店交入,闻说昨日有瑞州客至,付托此书。”生料是玉环所寄,因杨公在坐,不便开拆。须臾,杨公退出。刘生乃潜将来书细细拆开,暗想:本处贼匪横行,玉环尚能通个音信,其思念之切,已略可知。因细读其书云:

  薄命妾白玉环,沥血稽首。奉书于子章刘兄旅次。握别以来,梦魂俱断。云山邈邈,欲觏无从。惟日望征旆旋归,以践旧约为慰。今日言犹在耳,事忽刺心,家严谓妾长成,择婿弥急。名门子弟,接踵相求遴选。而今已与邑张氏子定议矣。事闻及妾血泪交流,几欲捐躯。苦为所阻,而回念灯前月下,与郎君把臂谈心。而东望螺川,弥增呜咽耳。嗟乎,前言未践,空期鸾凤之欢。严命难违,遂致鱼鸿之叹。此情此恨,终古难消。惟愿郎君,记取绣包,期结鸳鸯于来世可耳。事非得已。妾岂甘心。临纸欷歔,墨泪俱竭。君其谅妾否?抑其怪妾否?玉环再拜启

  刘生看毕,肝肠碎裂,神智昏沉。暗想:“玉环当日,盟誓谆谆,心坚意切,怎么竟为所夺。”又想曰:“盟誓固所可念,父母实也难违。况女子们柔弱花枝,却也不能自主。”忽又想曰:“观此书意,则玉环真有万不得已之势,万无可解之情,特不能见我一决耳。然我想张家,亦不过计个婚盟,未必就遽完娶。吾今可作速回去,与玉环出个良图。或如红绡之窃负而逃,或如飞烟之结发以死。断不肯甘心看过,以致抱恨于千秋也。”一时穷思苦想,不觉恻然心碎,惨然神伤,黯然魂销,潸然泪下。明日诣杨公所辞别,公曰:“贼势弥漫,将焉适归。”生固请再三,而公终不许。生垂首丧气,拥榻而眠。晓夜悲歌,寝食俱废。不觉神思过度,忽然生起病来。杨公忧之,遣医视治。生冥然吁曰:“吾非病也。”公会意曰:“莫非不遂所愿耶?”生信口应曰:“然。”公曰:“请为愚叔言之。”生不语。公曰:“无妨也。”生不得已,乃曰:“昔愚侄居瑞州白盐运家,其女玉环窥之而爱,遣侍女造室达意。约为婚姻,将为百年计也。今者,言犹在耳,事已刺心。”言至此,遂取出来书。令杨公看,公接看毕,叹声曰:“原来如此,可知人生因缘有定,岂可强哉。”因又曰:“贤侄放心,吾当为汝择一佳配。”言讫而出。

  越数日,偶一夜生正凭几危坐,急见昔夜会的黄公子,飘然而来。原来金月娥因用了假书之计,料知刘生必信。故复改装至此,以下说辞。生见而喜曰:“小弟连日悬悬,今夜始至,何相视之疏也。”月娥曰:“弟因时务纷纭,未获与兄晤对,甚为抱恨。”生离坐酌茶进之。月娥微窥刘生,见其骨瘦如梅,知为假书所误。乃诈作诧异曰:“弟与仁兄乍别月余,而玉润珠辉,抑何消瘦乃尔?”生摇头嗟叹不语者三。月娥诈为不知,问曰:“吾等知己之交,有甚苦衷,何妨共道:“生乃曰:“弟与玉环旧日之盟,仁兄而知之矣。今若此。”因又取出假书,令月娥观之。月娥强为阅遍,诈叹曰:“古来才子多情,佳人有意。而究多有始无终者,只为父母所夺 耳。观此书意,为玉环惜。安得不为吾兄惜哉。”生听此言,不觉心头酸处,泫然掩泣。月娥叹曰:“吾兄洵多情人也。但以六合广四海之众,岂无一出类拔萃之佳人,堪与吾兄伉俪哉。而独区区于玉环之一人何也?”生曰:“佳人难再得,仁兄岂未之闻耶。”月娥曰:“敝村有才女金月娥者,向曾与兄言之。其貌其才,可称双绝。今尚摽梅迨吉,未逢坦腹王郎。以仁兄贵介名流,正堪共结同心,以庆郄王之佳偶也。”生点头曰:“然,是亦足矣。恐彼不允,又将奈何。”月娥曰:“倘兄果有是心,包管十分成就。”生大喜曰:“就烦吾兄为理何如?”月娥微笑曰:“我无能为,令伯杨公可矣。”生于是主意遂决。二人又叙些闲话。夜月上后,月娥乃归。

  明日杨公适造生室,谓曰:“吾为尔择个佳人,今得之矣。”生问得者何人?公亦以月娥告之。生喜曰:“正合鄙怀,敢烦老伯作伐。”公允诺,乃将此事回与赵氏夫人商量,教夫人行事。夫人曰:“此美事也,当为他们作成。”乃乘轿抵金家庄。月娥之母金夫人,闻而迎之。遣诣私厅叙坐。谈话一会,赵夫人乃开言曰:“令媛年纪几何了?”金夫人曰:“小女今年一十八岁。”赵夫人曰:“芳龄少长,未知已获乘龙么?”金夫人曰:“否,遴选至今,未逢快婿。”赵夫人曰:“然则尊嫂当似何人,才可称快呢?”金夫人曰:“近闻贵府来有一位名流,云是瑞州刘府尊的令子。弱龄擢第为翰苑英雄,未曾习见其人,即看他贵介名流,也有十分超卓了。得如此人,才算是为快婿哩。”赵夫人嘻然笑曰:“今日到来,正为此事。怎么这般凑巧,莫非天地使然。”遂将刘生求婚之意,款款具陈。金夫人听得洽意洽心,声声称愿。须臾,用过午膳。赵夫人又叮咛一遍,方才辞归。生闻之欢喜非常,余病尽愈。乃择一吉日,以凤凰簪一对,金步摇一对,送诣金家订盟。那边月娥闻知此音,喜从天降。亦具绣云履一双,金如意一双答之。取两心如意之义。于是两家婚事遂定。

  其时序临九月,白玉环以望生未返,甚切忧思。偶一夜,独剔银缸,儇儇兀坐。推窗四望,则明月斜照。新菊悠扬,触动愁怀。吟一绝以写恨:

  银蕊迟迟玉漏催,孤灯剔尽自徘徊,

  不堪夜夜楼头月,照到篱边菊又开。

  次日风气双清,水天一色。篱边新菊,灿若堆金。白公望之而动秋兴也。乃邀府尹刘公,教谕梁敏斋及邑绅林景龙、朱毅亭等。于一镜亭,作赏菊之会。刘公等,登亭一望,果然黄英灿烂,翠叶离披。冷艳幽香,可餐可爱。须臾,席备。白公揖刘公居左,敏斋次之,景龙次之,毅亭又次之。白公主位以待,酒酣后,白公请曰:“幽赏未已。高谈转清。公等雅负雄才,乞赋佳章以增花色。”诸公正在推让,忽春花手捧花笺,敛容进曰:“小姐云,蒙诸公掉驾赏光,谨奉一诗,聊以贿酒。”诸公大喜称妙,铺于席上,挨肩读之。是咏菊一律云:

  满径黄花冒晓烟,浮金剪蜡望无边,

  千重色夺三秋景,万里香飘九月天。

  芳意浓薰彭泽酒,幽情透入少陵笺,

  亭亭晚节真清绝,不与繁葩竞可怜。

  诸公阅遍,惊顾交赞。刘公曰:“次韵词意雄浑,声调清越。第三韵语似平直,然曰浓薰、曰透入,则化板直为洒脱矣。结韵品格绝高,直是在闺而有贞静之风。在朝而有直清之概。”朱毅亭曰:“望无边三字,跟上满径,起下万里千里。而以晚节字结上三秋九月,清字结上芳意幽情。通体结构严密,组织自然。香奁咏菊之诗,此为绝唱。”梁敏斋问白公曰:“令媛点点年纪,不知是何学力,却造成如许鸿才。墨客骚人,应焚笔砚。”白公曰:“小女生时,有些奇处。内子临产之夜,梦见上界元妃下降,授以玉环。内子吞之,及觉而产。异香满室,灵光耀人,故就以玉环命名。他自幼颖悟聪明,诗赋文词,援笔立就,非所学也。”刘公曰:“梦兆奇者颇多,昔小儿昭,初生时,内子梦西方一星,从空而堕。内子拾起少玩,即纳襟间。及觉来,则腹中如龙之蟠,如珠之走。一时毫光透室,祥云护房而昭遂生焉。亦奇梦也。”林景龙曰:“原来如此,其为儒林冠冕,不亦宜乎。”梁敏斋曰:“才子佳人,均是菁英诞降。弟欲撮合二位佳秀,结个天缘。二公以为何如?”时刘白二公互相谦逊,却当不过敏斋出首;林朱赞成。刘白二公只得应允。于是准以敏斋为理,随捡吉课,以订婚盟。于是玉环之盟又定。

  比时春花偶步花下,备闻此语,回告玉环。玉环听得玉体酥麻,喜从天降。以手加额曰:“秋菊姐,尔真我玉环的恩人呵。”及至冬十一月,西昌、龙泉、吉水诸县贼退。玉环之母白夫人,遣仆抵吉安,探望金夫人并月娥的消息。玉环闻及,因也潜修一信。密教仆至吉安时,顺便投入杨柳村杨家庄来。仆诺而往。行数日,已抵吉安。先将玉环一书,投到杨柳村杨公处。公见封上写着刘生姓号,因转交于刘生。生曰:“来仆安在?”公曰:“在堂上。”乃出呼仆造房见生,生命之坐。问之曰:“白老爷近来无恙?”仆曰:“颇获康宁。”生又问曰:“此信果系何人所寄?”仆对曰:“委系白小姐所寄。”生曰:“闻说白小姐已与同邑张氏定盟,至今可曾成礼?”仆曰:“那有此事,少老爷却从何处听来?”生曰:“昔瑞州有客至,曾为我道及,颇可征信。”仆曰:“无之,无之。”生曰:“不瞒尔说,吾昔日寓白府时,蒙小姐隔帘一顾,便教春花达意,以订终身。虽然暗约私盟,而片语所关,时时在念。今秋七月,却接得小姐来书云云。具言亲命难违,已与张家定议。至今中怀耿耿,犹觉心痛如刺也。”仆听了,亦疑惑不定。生乃拆玉环之书,读云:

  远疏芝宇,蝶梦难成。久隔兰仪,鸳情如结。斯诚饔飧莫释,寤寐不忘者也。兹值雪妆玉树,冰结银盘。寒雨连江,肠断陌头杨柳。飘风沸户,魂消井上梧桐。泪和竹露齐倾,人与梅花并瘦。茫茫淅水,遥连风雨孤舟。叠叠吴山,长锁烟云翠黛。一泓苦海,精卫难填。万里离天,女娲莫补。蕉心几碎,依然长恨。钗分柳眼将穿,不见乐昌镜合。此情此况,孰与堪焉。惟望郎君,早挂心旌。旋驱意马,刀头唱罢,载歌君子阳阳,马首瞻回,无复佳人寂寂。庶可慰离魂于两地,并以图夙愿于三生。伏枕修书,言不尽意。临纸呜咽,墨泪俱倾。惟君子怜之。

  曩者,订盟之语,时铭诸心。握别以来,每以未克践约为虑。会于三秋九月,家君与尊大人及诸缙绅等,觞于敝园之赏菊亭。对花流杯为竟日之乐。有谈及者,竞许吾等为一时佳秀,宜缔良缘。同辈弥缝,婚约遂定。妾甫闻及,喜欲忘餐。深思事属人谋,而实缘由天定也。谨报佳音,以慰夙愿。

  其书后有闺思十绝。其一云:

  思君一刻抵三年,午梦初回两泪涟,

  不信天公犹解意,频将雁字寄云笺。

  其二云:

  思君一刻抵三春,空里浮花梦里身,

  低首自怜还自叹,更将心事诉何人?

  其三云:

  思君一刻抵三秋,万里离情万斛愁,

  恼煞梁间双燕子,对人何事语绸缪。

  其四云:

  思君一刻抵三冬,冷冷青灯五夜钟,

  今后香闺端不锁,与郎相约梦中逢。

  其五云:

  思君一刻抵三旬,寂寞空窗翠黛颦,

  无奈寒衾新睡觉,残魂犹逐异乡尘。

  其六云:

  思君一刻抵三时,日日低吟古别离,

  惆怅个中人已远,懒抬明镜画蛾眉。

  其七云:

  思君一刻抵三朝,蜡烛成灰泪不销,

  弱质偏多愁里病,强将罗带束纤腰。

  其八云:

  思君一刻抵三生,花落花开月几更,

  闻说云洲多柳线,请郎看取别离情。

  其九云:

  思君一刻抵三阳,愁绝山高与水长,

  为祝郎身无苦患,水仙祠上几焚香。

  其十云:

  思君一刻抵三期,生别何堪当死离,

  连日纱窗慵未辟,懒看花下蝶双飞。

  又付有杂思四首。其一云:

  呖呖新莺报晓筹,凌晨树影半当楼,

  何堪寒雨凄凉处,桃李无言泪也流。

  其二云:

  独抚丝桐思悄然,个中情事岂能传,

  知心惟有天边月,长照池塘并蒂莲。

  其三云:

  翠减香消泪两行,相思真个断人肠,

  谁能为借毛君笔,画出愁容寄粉郎。

  其四云:

  去年虚度又来年,话到青春倍可怜,

  绿树浓荫休再误,倩郎早觅买花船。

  生看毕曰:“依此书,则小姐尚未与人成盟。但昔日之书,却是何人寄的。”因修一回书,并将昔日伪书,一同封固。仆在旁看生修书既毕,接纳于袖,乃辞别往金家庄。适杨公造生室,问来书何意?生笑曰:“这事情,怪怪奇奇。原来白玉环,却又未曾与人订盟的。”因将来书与杨公看。公看毕,亦疑惑难辞解。生曰:“我等所订之盟,此处绝无知者。怎又有造假书诳我如此。弄得我颠倒起来。恐金白二家,当有一番议论也。”杨公曰:“贤侄可谨藏前后二书,以为质证。见得非故意如此,使他二家也无怨言。任二家说直说横,一定也得一个作配,不必虑也。”生于是遂作归计。时来仆既辞刘生,遂寻路来抵金家。向夫人与月娥等,曲达白夫人与玉环探望之意。金夫人与月娥感激一会。乃曰:“此处贼匪横行,日无宁刻。老身欲挈此家小,再抵瑞州去也。”仆曰:“白夫人正也这般吩咐,夫人果有这意思就当作速起行了。”明日,金夫人与月娥执拾器用,教家仆看守房舍。乃携小哥并小莺,望瑞州而来。

  一日,月娥船上无聊,偶偕小莺俯瞰江水。忽遥见邻船帆下,俏立着一位秀雅书生。月娥熟视之,惊谓小莺曰:“汝谓此郎何人?”莺曰:“莫非刘郎否?”月娥微笑点头曰:“然也。”月娥呼舟人快些进船,而生已一苇如飞,邈不可及。月娥甚为怏怏。水陆数日,已抵瑞州。仆先回家,报知白夫人以及玉环小姐。二人闻及,连忙出迎。母女喁喁,欢天喜地。乃遣入旧时住处,详叙寒温。须臾,白公入见金夫人。命月娥与小哥拜之,白公命坐。问金夫人曰:“甥女别未至载,容宇又稍长成,未知可逢快婿否?”金夫人曰:“正也才算得了。”白公问得者何人?金夫人曰:“就是刘府尊的公子,刘子章是也。”白公大惊曰:“吾向曾与刘公祖约及,以玉环与刘子成盟。怎么又有甥女订盟一事?”金夫人亦惊曰:“原来如此,但那时人遐地远,各自为谋,实不及知也。”于是面面相顾,白夫人曰:“事已至此,他们也不是别人。就令他们同嫁刘郎也是妙事。”白公曰:“如此虽好,只是嫡庶难分?”金夫人曰:“他们既有姊妹之序,则长者居长,次者居次,又难甚么。”白公喜曰:“如此才容易了,只是也先要对刘公祖说知。”言讫而出。

  时玉环与月娥在旁听得,个个暗喜。玉环乃暗牵月娥衣袖,潜回兰房。私谓曰:“今日的事情,我家是在刘公祖处定盟,自是公的。尔家是在刘郎处定盟,自是私的。尔也休得妄想了。尔但须寻个计策,别选佳郎。若云二女一夫,吾不愿也。”月娥愀然长吁曰:“此在姐姐之处置耳,妹更何策之可施耶。倘姐姐肯念小妹之一点深情,怜小妹之千般隐恨,收为负薪执爨,实所甘心。设或不容,则惟有就死尊前,以俟刘郎于地下。断不能舍心别嫁,含千秋莫解之愁也。”说讫,粉颈低垂,珠泪交下。玉环忙以巾拭其泪曰:“妹妹可怜呵,阿姐偶戏一言,怎么认真如此。好教我肠儿都断了,心儿都酸了哩。”春花在旁曰:“小姐也太没像些人气,只管自己戏得爽快,不顾人气死了来。”月娥不觉亦反愁为笑。玉环乃谓月娥曰:“妹妹,尔知我今日有二十倍足愿否?”春花忙接嘴应曰:“我知了,得嫁刘郎十倍足愿也。得与金小姐同嫁刘郎,又十倍足愿也。合来是二十倍否?”于是三人拍掌大笑。

  这晚饭后,玉环与月娥剪烛闲谈。春花、秋月、小莺侍坐左右。月娥乃戏玉环曰:“小妹近来神智昏倦,不能拈针。姐姐可愿代我刺一绣包否?”玉环曰:“那有不愿,只不知妹妹要刺甚么样的?”月娥笑曰:“我只要绣个鸳鸯交颈,又刺两行小字云:‘鸳鸯绣出从君看,莫把金针度与人’,这便妙了。”言未毕,回顾小莺,掩口而笑。玉环知是嘲己,不觉玉面微赤曰:“不瞒妹妹说,此物委系昔日所赠刘郎的,不识妹妹如何得知。”月娥笑曰:“我近日学得个六壬掌诀,最有灵验。能知人间私事私情,就如姐与刘郎席上和诗,亭中饮酒,般般妙事,我都晓得到哩。”玉环听了,越发疑讶起来。春花曰:“这定是刘郎说与尔听了。”月娥曰:“呸,羞答答,我一个深闺女子,怎么得与刘郎扳谈。”玉环心甚疑惑,细问那里知道。月娥只是笑而不言。玉环曰:“尔笑得快乐,即不顾人烦闷。”月娥低声曰:“我有甚快乐,争似姐姐和姐夫月下花间,偷香窃玉,更是快乐呵。”玉环变色曰:“尔看阿姐是甚么人,怎么诬我至此。”月娥笑曰:“非诬也,烈火干柴,自应尔尔。”玉环有口难辩,但指天日,矢之曰:“予所否者,天必厌之。谓予不信,有如白敫日。”月娥大笑曰:“天日那管此事。”春花曰:“金姐怎得就以常情测人呢?”月娥又顾春花笑曰:“妹子知趣人,莫非也得尝些余味否?”春花顿足叫屈不已。月娥见玉环垂首沉思,暗暗好笑。乃托词问曰:“有槟榔否?今夜嘴觉淡些。”玉环徐应曰:“待我看看,遂开镜台小箱,摸得数片,各分啖之。内中捡出一封书信,是今日家仆从吉安回交入刘生所复的信。因这日事故忙忙,不暇展阅,暂置箱中。于是将来拆开,对灯读之。月娥与众侍女等,都一齐挨肩共读。其书云:

  自唱阳关,倏经半载。离愁别恨,与日俱深。惟遥祝芳卿寝食安和,顺时偕吉为慰。生自今春三月,始抵螺川。即欲言归,以慰饥渴。将奈龙泉、吉水诸县,权雄猬集,流寇蛇旋。南望故关,飞身莫过,良可恨也。是以迁延日月,淹滞于今。近况萧条,不堪言喻。虽曰身处螺川,而实神归瑞府矣。比者,梅香入梦,雪片敲窗。睹物伤情,谁能遣此。而回忆花晨月夕,与芳卿握手谈心,此景此情,已难复觏。每一感触,不禁涕泗滂沱。而独对韶光,真觉惜分惜寸矣。即卜归期,以谐夙愿。北风多厉,少虑为佳。愿卿其放心待之。

  乍接佳音,离愁顿破。衷情既慰,能勿快然。特以疑信交参,鄙怀终有未释耳。前于七月初秋,会有瑞州客者,投一书与生。道为白家密信,阅及书意,其中云云。生固不敢疑芳卿之负约,窃又疑严命之难违也。遂尔忧疑交迫,日积于怀。饮恨含愁,卧病于床者旬日矣。无何螺川有金氏者,与杨伯素属通家。谓心慕生,欲以女妻。生恐俱失,权与成盟。比及青鸟音来,始知芳卿之不贰也。事已至此,夫复何言。欲背彼盟,实难启齿。卿其为我处之。原接假书,一并付览。

  书后又有客思十绝。其一云:

  思卿远隔万重山,恶木无穷压故关,

  身恨不如王谢燕,直须飞过五云湾。

  其二云:

  思卿远隔万重江,素泪频弹湿绛窗,

  最足凭栏肠断处,闲鸥随水一双双。

  其三云:

  思卿远隔万重河,日月如轮去又过,

  无奈天边孤影雁,声声唤得别愁多。

  其四云:

  思卿远隔万重溪,漠漠征尘一望迷,

  赢得冬来秋又去,可怜红日几东西。

  其五云:

  思卿远隔万重滩,千里征途一剑寒,

  人比梧桐连夜雨,时时剩得泪阑干。

  其六云:

  思卿远隔万重天,百啭乡心夜不眠,

  客舍萧条惊岁暮,不堪重读采薇篇。

  其七云:

  思卿远隔万重林,梦逐凄风夜夜深,

  宛似蓬瀛惊岁暮,不堪重读采薇篇。

  其七云:

  思卿远隔万重林,梦逐凄风夜夜深,

  宛似蓬瀛天海外,只教相忆谩相寻。

  其八云:

  思卿远隔万重烟,思到穷时益悄然,

  争似卿家双凤枕,朝朝夜夜伴卿眠。

  其九云:

  思卿远隔万重云,身似梅花瘦几分,

  苦是愁多更漏永,凄风寒雨隔窗闻。

  其十云:

  思卿远隔万重关,一幅云巾几泪斑,

  安得奇方堪缩地,忽然相遇杏花间。

  又付有杂思四首。其一云:

  忆别芳颜又一秋,残魂夜夜逐筠州,(即瑞州)

  无情最是清江水,犹为离人向北流。

  其二云:

  落月斜侵满屋梁,孤灯挑尽意茫茫,

  连宵未适还乡梦,一枕狂魂泪两行。

  其三云:

  宝鸭香消思已阑,罗衾愁绝五更寒,

  可怜半夜梅花月,一样风光两地看。

  其四云:

  云山叠叠水悠悠,一日相思当九秋,

  无奈寒斋沉寂处,空阶独坐望牵牛。

  后写愚夫婿刘子章拜复

  玉环看毕,惊疑曰:“那假书是何人造的,却道我与张家成盟呢?”正在沉思,因见月娥背面忍笑,又回顾小莺。而小莺亦望上月娥欲笑。玉环知其中必有跷蹊,忽悟曰:“我明白了,那假书必是妹妹所造,以诳刘郎。使刘郎绝念了我的旧盟,然后附就了尔的新约。新约亦定,则今日才可同嫁刘郎了。妹妹尔道是否?”月娥遑然起谢曰:“诚然诚然,休怪休怪。只是小妹不得已而作此计者。一是情深在姐姐,一是爱煞在刘郎。只要聚首终身,才算毕生愿足。至于专房正位,小妹焉敢望之。”玉环曰:“吾等同体同心,又何嫡庶之别。只是此中缘故,我却未晓到来。其在刘郎,素闻妹妹之芳名,见妹妹之佳作,固无不愿。妹妹乃深闺素守,却从何处拔识刘郎,就起终身之计呢?”

  月娥曰:“因一日刘郎射雁闲游,误至敝居,是以相识。然那时不过聊通姓氏,却未曾道及其他。”玉环曰:“即是偶然相识,怎又将我私盟私约,亭前饮酒,席上和诗,以及所赠绣包之事,一并都说出来。何交浅言深如此?”月娥笑曰:“这又是因一夕,妹妹到刘郎映雪斋中,与郎同寝一宵。问得此绣包之故,是以言及耳。”玉环惊问曰“妹曾与郎同宿耶?”月娥答曰:“然也。”玉环声低笑问曰:“起来裙带短些儿否?”月娥曰:“姐莫非疑有云雨之事耶?无之,无之。”玉环哑然笑曰:“尔何瞒我之甚也。佳人才子,乍得同衾。况一个是孤客萧条,一个是深闺寂寞。拟其相须之急,有不啻饿鸡之见谷,饥虎之得羊者。而谓其徒同衾枕,不起拨云撩雨之情,有是理否耶?”春花亦曰:“佳秀初逢,竟不举事,天下也断无此愚士子,天下也断无此呆佳人。想是怕小姐怪他先尝,故不肯直招耳。”月娥曰:“二位那知其中缘故。”乃将昔日男装会刘生之故,细细说来。且曰:“尔道如此蹈险履危,方能干成此计,则吾情之苦为何如也。”玉环笑曰:“原来如此,妹妹此举,可谓入虎穴而履虎尾者也。倘被刘郎看破,奈何,奈何。”月娥曰:“小妹所为,断无失着。即或被郎看破,当亦似姐姐和诗饮酒作如是观,不至就及于乱也。”秋月在旁曰:“二位姐姐,尔嘲我,我嘲尔,几至笑煞了人。”玉环笑曰:“不是这般,怎得恁多笑话呢。”于是谈至五鼓,方才安眠。

  次日午饭后,玉环正与月娥同床倦寝。忽秋月入房报曰:“刘郎归矣,现来在花下,潜待小姐出来。”玉环、月娥闻报,都惊喜得连忙下床。连花鞋儿都忘记穿了。玉环挽住月娥曰:“妹妹且谩些出。尔只消靠着纱窗暗窥,待我戏一番刘郎与尔看看。”于是一面说,一面怒狠狠的走出小门。绕花喝曰:“今日鸟雀惊喧,定有偷花贼潜伏在此。”刘生趋出曰:“是小生,不是花贼。”玉环叱曰:“我不管尔小生、大生,入到此处便要以花贼问罪。”生惊问曰:“小姐莫非不认得刘昭否?”玉环愈怒曰:“怎么不认得,尔这薄幸郎。我当日只道尔是个好人,谁知尔欺心背约,贪得无厌如此。”刘生曰:“小生如何欺心背约,贪得无厌。请小姐详之。”玉环曰:“说来越发令人烦恼,尔昔日与我说甚么话,怎么才往吉安半载,竟就与月娥约个新盟。将我的旧盟,看得水流般淡,尔道可恨不可恨。然又何止月娥便罢,依尔这色中饿鬼的意思,便教有十个、百个、千个、万个,都一般消受起来方才足尔的愿哩。”刘生怅然曰:“月娥之约,非小生故意为之。望小姐息怒开心,待小生申诉一遍。”玉环曰:“此故我已知之,何消再说。只是尔我既不相念,便好到吉安去,与月娥做好夫妻,快活无忧。莫再来此,缠缠扰扰了。”刘生欲辩无从,欲言不得,正在惆怅。

  忽闻隔花有人笑且来曰:“刘郎莫要听他,他惯要戏耍得好不顾人死活的。”玉环顾之,乃月娥也。乃抚掌大笑起来,长吁一声,执生手曰:“半年思望,一日三秋。体弱不胜衣,为郎憔悴多矣。”生亦吁一声,正欲致语,而月娥已至。生惊问曰:“佳人莫非金小姐否?”月娥徐徐答曰:“然也。”生曰:“来几日矣?”月娥曰:“昨日才来。”生问玉环曰:“今日两地成盟,洵为误事。但未知尔二家如何处置?”玉环曰:“吾等都极愿同侍郎君。昨日家君亦有此话。”刘生跃然喜曰:“如此绝妙,这真是我刘昭三生之福了。只是这段因缘,出于无意。昔日未知何人,传此假信。遂至与金姐成盟。”玉环笑曰:“君欲知造假书之人否?”因代月娥诉说,自与君花前迎面,情爱交深,故特改装相寻。以及用假书计,如此如此,一一说明。刘生听了,如梦初醒。顾月娥曰:“然则,昔夜同宿的黄公子,莫非小姐否?”月娥点头微笑曰:“然。”生哑然笑曰:“我只道世间那有如此的风流才子,如此奇人奇事,怎一向全不知道来。”玉环曰:“所谓君子可欺以其方者也。”生曰:“以孟德之足智善疑,犹落阚泽假书之计。况我非孟德之智,无孟德之疑,而能出此圈套耶。”于是相视大笑。

  正谈得酣畅,忽月娥之舅小哥,由小门走出池上,投石戏鱼。玉环恐生为小哥所见,因喝曰:“哥儿,尔来此做甚么?”小哥置若不闻,投石如故。玉环乃指月娥曰:“尔阿姐骂呵,尔还不快些回去呢。”小哥见了月娥,方嘻然闪入小门儿去。俄又闻白夫人谓金夫人曰:“今日云晴雪散,正好看看梅花哩。”生闻之,急潜出园门而去。明日,白公遂修一信,达知刘公。详言三家联婚之故。刘公见信,唤刘生问个明白。生以那时分头择配,各不相知对之。刘公大喜曰:“莫之为而为,莫之致而致,此天缘也,不可不从。”于是三家合订吉日,以来春三月十五为佳期。

  未几度过残冬,已至三月十五。是日也,竹外蝉喧,雅韵奏求凰之曲。花间鸟语,清音谐引凤之箫。萍开寸寸之心,柳结重重之眼。绿纱窗下,祥开好女之花。白玉阶前,瑞兆宜男之草。一天烟景,满地风光。这边刘生,着了锦花紫袍。系上卧狮玉带,服饰冠履,悉用朝仪。而外面仪卫森罗,伺候门外。须臾,雷炮轰处,刘生已登彩轿。鸣锣擂鼓,望白家庄而来。一路上弦管纷纷,旌旗淠淠。马嘶炮响,震地惊天。所历城市村乡,男女争观,无不喝彩。比至白家庄外,白公已冠服齐整,趋出迎之。引进华堂,行奠雁入赘之礼。奠雁既毕,忽闻朱门响处,一群侍女:有藏羞的,有带笑的。扶出两位新人。玉珮金铃,珊然可听。于是登堂行礼,刘生中立,玉环就左,月娥就右。先拜天地,次拜白公及二位夫人。然后新郎、新人一同交拜。拜毕,月已东上。众侍女秉烛照路,引新郎新人同入洞房,以宴合卺之欢。

  时房中列着三席,如品字形。刘生居中席,玉环居左席,月娥居右席。真个炉香透鼻,烛影迎眸。而洞房之中,璧缀浮花,墙罗明镜。芬香辉丽,宛若瑶台。既而秋月弹琴,小莺吹管。春花手按拍板,唱喜团圆。而诸侍女等,或添香,或剪烛,或打扇,或献酒,或登肴。侍立纷纷,各司一事。刘生阳阳畅饮,喜的是良缘佳偶,乐的是美景良宵。窗前之花月交辉,席上之管弦叠奏。一时侍女渐散,刘生乃唤春花谓曰:“我想佳人越是小打扮越好看。尔可代二位小姐,脱下锦巾,解落绣服。并金玉珠翠之类,一概捐开。庶几秀色可餐,使我得味外味也。”既捐妆,生又令玉环、月娥移就中席,殷勤劝酒。刘生左顾玉环,右窥月娥。但见,酒至则染朱唇而微饮,肴至则启玉齿而轻尝。飞杯闻豆蔻之香,着语见樱桃之破。含羞带笑,无限娇态。微窥一回,不觉哑然失笑曰:“我平生有三乐,待我念与二位小姐听来。

  十年读尽五车书,二八青春已唱胪,

  今日桃源花发处,一钩香饵钓双鱼。

  二位小姐听了,微笑曰:“郎君的是风流才子。这番缔好,妾辈实与荣焉。”刘生笑曰:“今日吾等因缘,莫为而为,莫致而致。一似鬼神弄就,天地生成者然。况小生旧岁春间,梦与二位小姐相会。因缘遇合,默默中早已铺排。不然梦幻偶然,何今日一一恰合如此。”玉环曰:“良缘由宿缔,佳偶自天成。斯固理之所自然,事之所当然,情之所同然,势之所不得不然者也。古来王谢佳偶,卢李良缘,虽云事出人为,而实缘由天定也。”刘生大喜,乃于襟间取出玉环所赠的鸳鸯绣包。以调玉环曰:“卿今夜可以交颈否?”又于袖间,取出月娥订盟的金如意,以调月娥曰:“卿今夜可称如意否?”说讫,仰笑称快。玉环、月娥,忍耐不住,都低头含笑起来。刘生此时,红梦情浓,目视春花秋月。二人微笑会意,遂彻出酒席,掩上朱门。生等三人,携手上床,作同枕之会。生此时左偎软玉,右抱温香。魄丧魂消,刻不自禁。于是推心致语,欲试新香。玉环先推月娥,月娥又转推玉环。生笑曰:“长幼有序,吾当次第及之。”遂先与玉环,暗脱罗裳,轻松绣带。玉环推辞不得,但附刘生耳边低笑曰:“这般事节,真个羞人。”生亦附耳低笑曰:“就羞也奈得甚么?”于是先试玉环,次试月娥。妙趣浓香,不堪言喻。斯时也:

  鸳鸯带下,拨开一点胭脂翡翠。衾中装就,满天云雨。左一个半推而半就,右一个且畏而且羞。开玉股以迎欢,咬朱唇而索味。笑当暗处,潜教柳叶眉舒。兴到狂时,那管梅花骨碎。关兮摄魄,阵也迷魂。听屑屑之微声,始称痛而继称快。抚殷殷之雅意,此争妍而彼争怜。如此风流,人间仅有。这般快乐,天上全无。

  事毕,玉环、月娥各以锦巾,抹取娇娘腥红,以示征信。生笑指曰:“此妙物也,珍之,藏之。”是夜,刘生连战四番。前则先玉环,而次月娥。后则先月娥,而次玉环。自后二人,轮夜居先,轮夜居后。居无何,玉环、月娥,请于白公与金夫人。乞以春花、秋月、小莺等从媵,以供朝夕侍奉之职。许之,生大喜,遂纳春花等于侧室中。是年冬十月刘公以疾置仕,生乃携玉环、月娥、春花、秋月、小莺等,拜别白公夫妇及金夫人等。随刘公以归崇安。

  路至中途,一日,刘生于船中,望见江边树下坐着一位少女。一青衣侍女,伴坐其旁。呼爷叫娘,痛哭一会。遂相与携手,同投于江。生大惊,急呼舟子捞救。两个舟子翻身入水,齐喝一声,一并都救上船。那少女哭声未希,仍要向外赴水。生急令春花扯住,随教秋月取出两袭新衣,与他们换来。那少女与青衣盼望一周,只得走入内窗,将衣更换。既出,以巾拭其肤。生顾之,真绝色也。生命之坐,叩其姓名籍贯,以及投江之故?那少女连叹数声,答曰:“妾乃延平府,将乐县人。姓朱名雪香。这侍儿名紫燕。妾父朱明,以乡试第一,授松滋令。妾年七岁,母氏先亡。十二岁,而妾父又亡。继母蔡氏,偏爱亲儿,将妾日加詈打。妾虽曲意承顺,终不获蔡氏见容。今且掷以利刀,欲妾自寻短见。妾乃率紫燕逃避,以寻母氏之家。行数日矣,日暮途穷。恐遭强暴,迫得投江而死,以全此冰玉之躯。”说未了,声泪双凄,欷歔而哭,在旁听者,无不心酸。具说可怜姐姐,玉叶金枝,乍遭苦毒,一至于此。刘生亦深为叹息,因谓曰:“吾送尔往母家去何如?”雪香曰:“母家界在浙江,半月之程,焉能相送。”玉环曰:“又送往婿家去何如?”雪香曰:“妹子年虽十八,未有成盟,有何婿家可往。”月娥曰:“然则姐姐将作何计?”雪香曰:“列位姐姐,若肯垂怜,乞留雪香扫案奉盘,以延残喘,实所深幸。”玉环等大喜曰:“此妙事也。但姐姐既有深爱雅意,何必为此谦抑之词。令妹妹等受罪不起来。”于是各通知姓氏籍贯。遂导雪香、紫燕入见刘公。刘公徐徐起来,问知因由,也深为惋惜。须臾催舟速进。行至日暮,登岸寓居。

  这晚饭余,刘生抚刘公寝后,乃与玉环、月娥、雪香及诸侍女等,环烛而谈。生见雪香,言动端庄,风格绝世,甚为敬爱。及叩其所学,直是个书屋。文渊卓识宏通,谈倾四座。又问其近日有何制作?则述其自悼诗十章,哀而不伤,怨而不怒。深得风雅之旨。生聆而叹曰:“卿可谓贤才兼备者也。”于是玉环、月娥等,又与之考核典坟,互相问难。而雪香则辩论精确,洞悉渊源。心口间有包举古今,囊括宇宙之概。玉环、月娥相顾叹曰:“吾等昔日眼空四海,自许为天下无双。今见雪香姐姐,国色天才。吾等真应退避三舍了。”雪香曰:“即些浅见寡闻,何足与二位姐姐比拟。”谈至夜半,雪香退出。与众侍女同宿一房。玉环乃谓刘生曰:“我看雪香姐姐,其才色不落吾等之下。乞郎君以待吾等之礼待之。”生笑曰:“我才见而知其为妙人也。这却不消说得。”比及归至崇安,生令家仆洒扫兰房,各自安顿。而乡里戚友等,来拜候刘公及刘生者,日不绝门。刘生晓夜殷勤,颇劳接待。一日春花与紫燕,偶立阶下。见一贵介公子至,轻裘锦服,大摇大摆而升。春花转面咳唾曰:“他虽满身裘锦,其一股俗气几令人呕吐起来。”紫燕曰:“此等人昔人所谓衣架饭囊者也。”于是相视而笑。那贵介闻及,索然无味,须臾辞归。自是宾客渐希矣。玉环乃与月娥斟酌,择了吉日。请雪香小姐与刘生完婚。花烛之间,一如常礼。这晚生与雪香同寝,极尽恩爱之欢。而雪香玉体颇丰,软滑温柔,别具一种殊味。

  是年秋七月,刘公以疾亡。生率玉环等,哭泣尽哀,丧葬如礼。其时乃明末之世,民心思乱,盗贼渐兴。生欲卜居山林,为肥遁逸乐之举。因念县南三十里,有一座名山,曰武夷山。道书以此为第十六洞天,有十二峰九曲之胜。相传是篯8之子,长曰武、次曰夷,隐此得道。故曰武夷。又有谓:“昔有神人武夷君者,栖止于此,故曰武夷。汉武帝尝祀之。二说未知孰是。又按山上有峰,曰大王峰。大王峰北,一峰曰幔亭峰。始皇二年,八月十五日。武夷君大会乡人于此。设幔亭,施彩幄,列宝座。空中奏乐,以宴乡人。按此,则后说近是。其山之阳,有□真馆、铁笛亭、石鼓堂、九曲溪、问津亭、朱子精舍等古迹。又有玉女峰、晚对峰、九曲峰、大小藏、三姑石、小桃源、接笋峰,皆避世胜概。诸胜中,则幔亭峰为尤奇。石壁峭然,方正如削。其壁高广十余丈,上有朱子手书幔亭二字,方广各二丈。异人羽客,往来其间。

  时刘生欲学长生,乃卜隐于幔亭峰下。量度形势,即日鸠工,先筑成了一旷花园。广阔数里,就其现成竹树泉石,杂植异果名花,万绿千红,备极清致。又于花径会通之处,各起楼阁亭台,以为游观息宴之所。楼阁之下,左筑鱼沼,右筑莲池。附视之,则翠盖田田,游鳞竞跃,真胜境也。当园之中,则建以华屋。宏敞壮丽,如宫殿然。左右两廊,各建一堂。彼此朝对,可以互望。堂后大窗四幅,纯用玻璃,使其坐可观园内之花,睡可睹林间之鸟。堂之前,雕栏画槛。俯瞰阶下,尽是瑶草琼花。屋之前,突起一阁,少低于屋,而高出于左右二堂。使外望园中,万绿千红,一一都归眼底。是日夜闲坐之所也。阁之前,朝面而上者,左右各建小花亭。号曰,吹鼓亭。舞女歌姬,处于其上。

  时刘生以千金购取良家少女,有丽色而精音乐者八人,充入吹鼓亭。号曰八音,以为昼夜奏乐。一名曰松涛、二曰竹籁、三曰蕉雨、四曰桐风、五曰飞泉、六曰悬滴、七曰晓鸟、八曰秋蝉。又购有丽色而工针线者四人,以制衣裳。一曰锦娘、二曰绣娘、三曰珠娘,四曰翠娘。又购有丽色而善烹调者八人,以司中馈。一曰煮石、二曰餐云、三曰烧丹、四曰调鼎、五曰切玉、六曰和香、七曰含饴、八曰雨粟。又购有丽色而善承顺者十人,以供使令。一曰青山,二曰绿水、三曰好鸟、四曰奇花、五曰光风、六曰明月、七曰晓雪、八曰晴烟、九曰清泉、十曰秀石。以上统玉环、月娥、雪香以下,计所贮佳人美女,共三十七人。玉室瑶房,各居一所,以便游幸。而各房之外,栏阶连属,以便往来。至于园中左侧,却流有一带长河广二丈余。水面平顺,而两岸花柳竹树,交荫蔽天。生于水边多建小亭,以为盥濯游歇之所。由河逆流而上,约半里许,有一幽谷。谷中一溪曰寒溪,木石交遮,虽当酷夏,犹觉寒气凛冽。生倚着石壁筑一台,凌波而起。颜之曰,纳凉台。炎夏之天,则偕美女歌姬避暑于此。又由河顺流而下,约一里许,却又是一泓大湖。名曰龙湖,广十里余。水石交杂,当中有一磐石,方正平坦,出水不过尺余。生又建一亭于上,四面洞豁。额之曰:鉴波亭。当月夜良宵,则偕诸美泛舟,和诗饮酒。而八音诸女,则奏乐以随之。帆随湖转,任其所适而已。

  生自是,日与三十七位佳人,游宴于此。琴棋诗酒,曲尽其欢。花辰则酌酒园中,月夜则泛舟湖上。至于云雨之事,则不择地而施。或于月下花间,或于舟中亭上,兴浓则举,兴索即休,无所强也。生又素习健阳之术,一夜之内可战十回。然虽未免云雨之情,而其潇洒出尘,已飘飘然作羽化之想矣。其时咏吟诗句,积稿不下数千。其中秀骨清音,均栩栩带有仙气。各录一首于左。

  刘生诗云:

  大王西畔幔亭东,叠叠瑶台倚碧空,

  鸾鹤自调弦管外,烟云时入画图中。

  长天月挂千秋白,满地花分万径红,

  不惜登临闲极目,混身疑在广寒宫。

  白玉环一首诗云:

  突兀神京势邈然,祥风瑞雾霭群仙,

  珠帘夜静和云卷,紫府秋深抱月眠。

  几度泰山成砺石,三番沧海又桑田,

  从今准备青鸾驾,重上蓬莱第一天。

  金月娥一首诗云:

  寂寂秋山万景清,凉风微度夜云轻,

  星珠密列黄金阙,月镜高悬白玉京。

  戛竹唤回闲客梦,隔花吹彻洞箫声,

  个中学得纯阳诀,长在龙湖伴月明。

  朱雪香一首诗云:

  古今人已去纷纷,一隔仙凡迥不闻,

  拂竹喜教鸾作侣,看花闲与鹤为群。

  琴临碧水弹明月,酒向丹山酌白云,

  我欲骑鲸空际外,好将真诀问茅君。

  春花一首诗云:

  九日仙风闹玉堂,大罗天半谱霓裳,

  飞琼乘辇携鸾鹤,弄玉吹箫引凤凰。

  万里浮云生足下,一轮明月挂襟旁,

  闲闲半局棋初罢,何处人间岁月长。

  秋月一首诗云:

  万里晴山压翠来,秋光云影共徘徊,

  三边白水连天曙,一色黄花满地开。

  明月有心归海峤,晓风无梦到蓬莱,

  何年许我乘黄鹤,留待重登玉女台。

  紫燕一首诗云:

  玉洞瑶房倚大罗,秋风是处动云和,

  三千世界闲中度,百万江山梦里过。

  夜逐麻姑游翠馆,朝随织女浣银河,

  回头长啸空天地,笑指流光一掷梭。

  看他们诸作,都是身有仙骨,诗杂仙心。烟火中人,更从何处追迹。其余司乐、司针、司厨、司事诸姬,各有诗章,集隘不能尽录。至于平时闲谈雅辩,又都是开古今之疑案,发天地之幽藏。一日紫燕与春花、秋月等,闲坐于右廊堂中。说地谈天,放声大作。适刘生与玉环、月娥,雪香闲步而至,尽听所闻。

  玉环笑而入曰:“列位识见高矣,但天之所以为天,未知有何确论?”紫燕从容对曰:“天者群阳之精,积气而成。合之为太一,分之为殊名。其气浩浩,其色苍苍。其象穹窿,其神元冥。乘气而立,载水而浮。藉八山而作柱,凭二气以运行。三百六十五度周天之数,九万一千余里离地之程。是天者,元气之所生,而为万物之祖者也。至于天有九野,天有九名。九野者,中央钧天、东方苍天、东北变天、北方元天、西北幽天、西方皓天、西南朱天、南方炎天、东南阳天是也。九名者,一名中天、二名羡天、三名从天、四名更天、五名錊天、六名廓天、七名减天、八名沉天、九为成天是也。天之最高者为离恨天,是居九重之上者也。至又有三十三天之说,其名数繁剧,未可枚言。而其日月之转旋,星辰之次。舍其常度定数,则又可推算者。”时紫燕正要算出满盘星度来。

  忽月娥又笑入曰:“这都是老生的常谈。况论到星经,便到明日也讲不尽,这不消说了。但我平生有个疑案,人咸谓女娲氏炼五色石以补天,想这天岂有所缺陷的。就有缺陷,岂石所可补的。就是石可补,岂人所能补的。未知有何见解?”紫燕对曰:“所谓补者,是补其功用,非补其形质也。当天混沌之初,太元之始。天之五方虽具,天之五行未全。而女娲氏见五色之石,而悟五行之精。故因白色而炼金之精,因青色而炼木之精,因黑色而炼水之精,因赤色而炼火之精,因黄色而炼土之精。以资天地化元之用。则天地之缺憾,实女娲补助之也。”

  时众美听了,都称古今未有之确论。紫燕曰:“五人博古稽今,全要独具只眼。就如鲁论所称作者七人,这七人自古及今,全无知者,岂非可笑。”月娥曰:“所谓七人是何人也?”紫燕曰:“即仪封人、丈人、晨门、荷蒉、长沮、桀溺、微生亩是也。”月娥大喜,谓玉环曰:“他此言不知出于何书,但总计鲁论,所有贤而隐者,实不外此七人而已。此是孔子周游列国之时,于鲁则得微生亩、晨门。于卫则得封人、荷蒉。于楚则得长沮、桀溺、丈人。那时都一一记念在心。及还辕之后,共计有德而隐者,恰得此七人。故发此叹,意谓天下颠连已久,我既不得行道,犹望世之有贤德者相为维持。乃他们或甘力田,或甘下吏,都一般隐去,岂不可叹。至于接舆乃狂士,非隐士也。所以不在其列了。”玉环曰:“如此见解,就是他无所征,本也可为古今人,开一蚕丛。”紫燕曰:“我又说个有所本的。孟子宿于昼,其来留行之客,则邹忌也。东坡游赤壁,其吹洞箫之客,则杨世昌也。至于牵牛堂下之人,昔曾考得其名姓,至今竟忘却也。”月娥曰:“这些我们都晓得到来,不消说了。但尔读孟子那句‘为长者折枝’是怎么解?”紫燕曰:“言为长者折草木之枝也。”月娥曰:“我固知尔为俗解所误也。夫手节之间曰枝,为长折枝,言为长者按摩手节也。犹今之转筋而构手节。古来惟赵岐注,独得此解。他如鲁论‘于斯为盛’那个盛字,从来讲家,皆以盛字属唐虞说。谓合唐虞两朝,较之于斯为差盛耳。如此说,则是圣人将周才一抑了。下有妇人焉二句,又将周才一抑,想圣人断无此意思。且于下二句,文气也觉不顺。不如以盛字属周才说。盖谓才莫盛于唐虞,然合两朝观之,仅得五人。犹不及于斯之十人为加盛也。而中有一妇人焉,不过九人而已。则才之难为何如。如此说,语气岂不更顺。”紫燕于是声声叹服。他们平日卓识伟议,即此可见一斑。

  时刘生与众美游乐,约十余年。忽一夜,值了八月十五。真觉得,银潢皎洁,光摇龙尾之精。玉宇明辉,朗满蟾圆之色。生与众美,这晚大有兴会。先在花园谩游一遍,然后附临清河,同登彩船,浮游河内。其时司事已于两旁亭上,焚起十炉真香。缭扰芬芳,香闻十里。司乐诸姬,又已弹丝吹管,齐奏清音。生自与玉环、月娥、雪香及春花、秋月、小莺、紫燕等共八人,同坐一船。逍遥饮酒,甫数盏。忽然清风起处,隐隐将几张船只,徐徐引出到龙湖来。生大喜曰:“十八姨真是知趣人也,可与小生陪兴一杯。”遂以夜光杯酌酒,向空而洒。那时真觉得水天一色,风月双清。浑然一幅玻璃世界。生顾谓众美曰:“良宵美景,赏心乐事,人世风流于此至矣尽矣。惜不能如麻姑玉女长生不老,长游于瑶池玉洞间耳。”饮至夜半,酒已微醺。不觉船已浮至鉴波亭边。刘生乃率诸姬,系船登石。那时仰观月色,俯鉴湖光。万象皆空,飘飘然有羽化登仙之概。生顾谓众美曰:“我思人世,功名富贵,真是一掬尘灰。;目之间,冰消雪散。又何如仙人羽客,乘鹤驾、奏鸾笙,世外云游之得大自在哉。”

  言未已,忽望见大罗天上,祥云四合,瑞雾凌空。光怪陆离,莫名其状。只听清风飞度之际,泠泠66。隐隐有弦管之声,逸韵清音,绝非人世所有。看看那云雾悠然而至,渐降渐近,竟屯驻于前面空中。雾锁烟蒸,迷离莫辨。霎时,云屏开处,却露出无数玉殿银宫。华丽参差,灵光灿灿。而前面锦帐之内,翠盖之下,端坐着一位仙娥。玉貌冰肌,光映左右。两旁姬妾环侍。或执旌旗,或奏丝竹,或佩宝剑,或捧天花。清丽飘飘,均是风尘外物。生等看得神思恍惚,急得鞠躬稽首,朝上拜之。忽听殿上云板三声,管弦齐歇。那仙娥清音呖呖,语曰:“妾乃缑氏西王母第十八女,紫微夫人也。今奉玉帝钧旨,宣回列位仙子,同返天宫。”刘生稽首曰:“凡夫等生处红尘,却不知前身是何因果。遽蒙宣召,甚觉怆惶。”紫微夫人曰:“君等谪降之日,已饮过迷梦黑汤,那里记得前生因果。今有群仙录籍在此,君等静听,待我一一宣知。”

  遂唤侍女捧出丹篆一卷,翻捡案上。朗然读曰:“刘子章,原系西天长庚星君。因违令忤旨,谪居尘世三旬。白玉环原系九天元妃侧室,即左少君是也。因误翻上帝玉盏,亦谪居尘世三旬。金月娥乃月宫素女,因擅摘一枝玉桂,亦谪居尘世三旬。朱雪香乃天花使者,司散天花之事。因游银河不返,亦谪居尘世三旬。春花、秋月、小莺、紫燕,皆原系紫微宫中侍女。俱因奉职有缺,谪居尘世三旬。其余司乐、司针、司厨、司事诸姬,均是上界侍儿所谪降者。今放期已满,各宜早返天宫,以司原职。”言讫,又曰:“但君等既降凡胎,尘缘未脱。宜各服绛雪灵丹一粒,自然换骨轻身。而前世因缘,亦可复悟矣。”

  遂令侍女捧一莲花盘,向空倾下。忽石上珊珊响处,恰撒落三十八粒金丹。光润如珠,异香馥郁。于是各取一粒,衔入口中。真觉香透心肝,清沁骨髓。须臾,身轻如羽,真可凭虚御风矣。紫微夫人微微笑曰:“君等既换凡身,宜速登矣。”因顾左右曰“羽驾安在?”一侍女应声,把旗一召。忽有无数青鸾白鹤,飞集石上亭前。生率众美,各跨一乘。随着紫微夫人,悠然而去。噫!若刘生者,真可谓及时行乐,而得人生之大自在者也。他人贪图富贵,劳劳碌碌,虚度此三十青春,不亦悲哉。

  总论:

  烟花子曰:看他入手,先以游春一梦,虚虚冒起。已将全传涵盖个中,以下处处说梦中之人,处处叙梦中之事。都不出此梦圈子,共立格立局,可谓别出新裁。通体以游梦起,以游仙结。而中间刘生、玉环、月娥、雪香等,又都是应梦而生。个个是梦中之人,件件是梦中之事。看来全是一片幻景,一幅浮图。转觉人世数十年,酒色烟花,直可当一场春梦观也。作者寓意,最为微婉。

  月娥图事,较之玉环图事,更是十倍艰难,何也?玉环之际,刘生意中,止有玉环,而未有月娥也。玉环虽不图,而生亦必图之也。月娥之际,刘生之意,虽有月娥;而刘生之约,已属玉环也。月蛾虽图之,而生又必不图也。况玉环图事,第忧父母之一,或不许。不忧刘生之万有不从。月娥图事,既忧刘生之一无或从,且忧父母之万无或许。于此而欲闲玉环之旧约,联月娥之新盟,不亦难哉。

  月娥改装私会之故,直是反经行权,万不得已之举。盖玉环之事,顺而易者也。月娥之事,逆而难者也。顺而易者,必守其常。逆而难者,必从其变。若谓玉环为守玉待价,月娥为抱玉求售,则断断乎不然之。月娥行假书计,已有个让嫡居庶的意思。即欲诳刘生订过婚盟,等得日后他们识破时,料也必定乐从了。若谓月娥真要刘生联新弃旧,便非月娥之所以待玉环,并非月娥之所以为月娥矣。

  传中人人都在易写,惟月娥最为难写。看他写月娥处,其中调停擘画,煞费精神。及至山穷水尽之时,却又想出假书一计。不特善于生发,并使许多崎途险径,都归平坦。自然绝无一毫牵强。所以然者,由其在情理中着想耳。作文不到险处不奇,中间写月娥改装以会刘生,是三分险了。又写到寝同一榻,便是五分险了。再写到移同一枕,更是八分险了。及写到按手于胸,加足于股,真是十分险了。但是写到加股按胸,尚能全璧归赵,似出寻常臆断之外。然看他先着睡熟二字,则是不知不觉而加之按之,却仍在常情之中。其越险处,正是越奇处也。

  少年金榜,富贵洞房,亦云奇矣。况其佳丽类聚,触目琳琅。游戏十余年,飘飘然归羽客天仙之境,诚人生极乐事也。想必作者胸中有此素愿,故藉此索性写来耳。

  第四卷

  碧玉箫

  词曰:

  话到莺花剧可怜,个中春色闹无边。桃花洞里,又值杏花天。云雨巫山才一梦,芳情长与月团栾。消魂此际,铁石也情牵。———调寄《相思引》

  良缘夙缔,嘉偶天成。此理之自然,事之宜然,情之同然,亦势之必然也。然使一往而逢,一约而来,一说而就。虽为佳匹,终属平淡无奇。必若接之于不易有之人,而又值不可失之会,处不可离之势,而竟失之、离之。使其忽聚而忽散,忽恩而忽仇。忧乐叠乘,甘苦具历。委曲变幻,以显其奇。才见得天地造化之工,鬼神播弄之妙处。尝考先朝正德年间,有李生者,讳素云字景三。苏郡人也。少孤贫,美才色。聪明颖悟,博览群书。尝七岁时,师令赋月镜诗。有‘乍向天池浴,旋来炼石磨,影窥银汉女,照见王宫娥。’之句,为一时传诵。又性爱花,幼时每啼,或折花以与之,或抱以看花即止。尝十四岁时,制有爱花说一篇云:

  草木之精凝为花,花者华也。言英华之外著者也。其为物也美而盛。其为品也清而奇。而其质之攸成也,则合工气而为之贯。故天以生之,地以长之,雨以润之,风以开之。其时有春夏秋冬之错出。其色有红黄紫白之分殊。或宜暖宜凉,或可燥可湿。种类百出,各有不同。然其窈窕风流,动人以钟爱者,其体固一致也。且夫庶类之生,孰无真性。然物各禀其偏者,而花自得其全。何也?不争妍,不妒宠,其自处以仁。并其蒂,连其枝,其相与以义。次以先后,逊以低昂,则知乎礼者也。明其消长,识其岁时,则类乎智者也。当发而发,当藏而藏,则守乎信者也。其真性如是,而风度可知矣。当夫良夜芳辰,春眠乍起。淡妆弱质,雅态撩人。而且拂之以轻风,润之以清露,照之以明月,笼之以浮烟。斗艳飘香,徘徊于林际之下。或倚栏而舞,或迎人而笑,飘飘然可远观,而不可亵玩焉。如是,而人之爱花者固众矣。抑如是,而人之爱花者转寡矣。何也?

  彼所谓爱者,植其树,莫知其趣。喜其文,莫肖其神。徒以脂粉赏其容,则所视者轻,而花不愿也。即以妖艳赞其色,则所待者薄,而花不甘也。花于此,其何以见知于人,而解意于己欤。噫!是直非爱花者耳。夫真爱花者,必其善看花,而后可会其兴趣,通其精神。低回历乱,而知其必有所思。飞舞翩翻,而体其若有所恋。神情既结,则花自如慕、如诉。相与而依依。夫花之精神若是,花之兴趣若是,花之知心解意又若是。彼浪谈容色者,而欲得个中之意味焉,盖亦难矣。嗟乎!

  予性也偏,偷闲自旷,静观万物,窃切留心,而花尤所称知己者也。清居绝俗,或傍花而坐,或拥花而卧,或对花而酌,或倚花而吟。索笑怡情,缠绵莫解。当其造胎而缀蕊也,则约而俟之。及其点妆而舒脸也,则悦而亲之。至其粉落而色衰也,则怜而吊之。爱之切,而欲抚诸怀。爱之深,而欲加诸掌。然而环顾居侧,地无立锥。计欲栽培,恨不可得。即有二三嘉种,不过独秀孤芳。始而见其花之灼灼者,不旋踵而其实已离离矣。岂不惜哉!

  此篇一出,人都称为爱花子。及年十七,首选黉宫。其平昔高量伟志,倜傥风流,气象昂昂,卓然世表。且其素豪侠,性疏狂,喜交游,好谈笑。每遇花辰月夜,或游长洲之苑,或登姑苏之台,或采洞庭之橘,或泛舟于香水。飞云阁、金阊亭、辟疆园、寒山寺,举吴中胜迹,无不遍游。时因七月初秋,气清天朗。李生纠合二三同志,泛舟于消夏湾。醉月嘲风,作夜游之乐。是时残暑未退,骚人墨客,往往结伴泛舟。消夏湾中,箫鼓达旦。生与诸同志等,觥筹交错,痛饮欢呼。比酒酣,生停杯谓众曰:“某平生有三乐:识尽天下妙人,一乐也。读尽天下奇书,二乐也。游尽天下美景,三乐也。”说罢,哈哈大笑。未几李生吹笙,诸秀士弹丝品竹。按曲倚和,清声逸韵,高响入云。邻舟听者,咸指曰:“此必李秀才酒船也。”时李生情兴弥浓,襟怀愈旷。因停笙叩棹而歌,其歌曰:

  四顾宇内兮,何微茫。若有一人兮,居中央。寄席幕兮天地,假湖海兮杯觞。举头兮长笑,抱明月兮徜徉。

  歌歇又吟曰:

  云收雾卷海天清,一色玻璃趁月明,

  我欲驾帆空际外,相呼王子共吹笙。

  又吟曰:

  旧是瑶京谪降仙,银笙吹彻海峰烟,

  闲停玉盏敲奇句,惊动长庚下九天。

  吟毕,诸秀士进酒相庆。生兀自接饮,至再不辞。末后一巨觥至,生接住,仰而笑曰:“吾方欲吸尽西江,何况于此。”乃一啜而尽。复徐徐顾众谓曰:“昔吴王拥西子避暑于此湾,醉舞酣歌,流连莫返。吾等今夜,可仿佛其乐否?”众曰:“贤兄造化同流,玩物适情。深得春风沂水之概。若吴王流连酒色,败业废时。不旋踵而姑苏之台,已为麋鹿游矣。何足以之比拟耶。”

  正说间,忽邻舟有人呼曰:“列位好兴头,肯容老夫促膝否?”说声未歇,其人已攀过船来。生见其人,端雅雍容。急趋施礼,叩其姓氏里居。答曰:“老夫本郡吴江人,姓黄名琮,字国瑞。住于玉秀山下之望江村。以小故偶进府城,今夜获奉诸贤之侧,岂非大幸。”生喜曰:“公其黄孝廉耶?久切瞻韩,未蒙赏识。有失迎迓,得罪、得罪。”黄翁亦叩生姓名,生具以对。翁惊喜曰:“久聆大名,如雷贯耳。今夕得亲雅范,可称作合之奇。”生逊谢,邀翁少饮。翁问曰:“方才偶聆清吟,纯是唾珠咳玉。未知是那位佳兴,到要请教。”生应曰:“小生醉后狂吟,冒渎尊听,休见笑了。”翁曰:“贤兄二诗,丽句清词,飘然尘表。如此奇趣,何异太白登华,搔首青天。惜老夫年迈视茫,不获与兄等寄傲烟霞,嘲弄风月,真乃一时恨事。”生曰:“闻盛邑江山秀丽,风景清和。倘得闲时,定当到彼执鞭,从先生游矣。”

  翁听了,忽心中想起一事。因问曰:“贤兄肯屈驾辱临,老夫将以一事相托,未知可肯赐允?”生曰:“所有何事,愿闻其详。”翁曰:“老夫有小豚二人,禀性愚顽,一丁未识。乞贤兄枉驾寒舍,少咳珠玉,俯赐陶熔。使蠢蠢萤光,得以瞻瞩天日,未为不幸。”生辞曰:“小生禀性颛蒙,才疏学谫。而令郎性灵天纵,家学渊源。此中青胜于蓝,未免贻羞西席也。先生此言,决难从命。”翁不悦曰:“小豚无知朽木,固不堪雕。而贤兄善与人同,亦何吝教乃尔。若不俯从,是见嫌也。”时在旁诸士亦赞劝之。李生乃曰:“既先生不弃粗疏,俾小生得以苍蝇而附骥尾,亦幸事也。敢不惟命。”翁大喜,与生订个日期。然后重整杯盘,相与更酌。直游至参横斗转,方才挽舟登岸,踏月而归。

  明日黄翁先返吴江。越数日,李生亦如约而至。翁接入,礼遇甚厚。馆生于迎月堂。令其子应祯、应祥师事之。应祯年十岁,应祥年九岁。俱聪明颖悟,每有传授,了然于心。生甚喜,会值八月中秋,月明如昼。生偶步堂外,过一小门,四顾寂寥。对月而立,叹曰:“月白风清,如此良夜何。”忽然轻风度处,送来一片箫声。引梦勾魂,神气顿爽。正听间,有两小青衣,从小门嘻笑而出。生执住问曰:“夜深人静,尔们还往那里?”二青衣曰:“来槐花根听梅小姐吹箫哩。”生低声问曰:“那个称梅小姐?”青衣曰:“就是隔邻梅府太夫人的女儿,名叫映雪。”生曰:“梅小姐可曾嫁人?”青衣曰:“闻说他已十七岁也,未曾拣得阿郎。”生曰:“他在何处吹箫?”青衣曰:“吹在万香园里,这槐木不是梅家园墙的界么?”生曰:“尔们夜来就睡,还要听甚么吹箫?怎不回去。”那青衣闪的走回了。此时箫声愈觉清越,飘飘欲仙。李生听得满胸痴痒,暗忖曰:“花下吹萧,当是的妙佳人。夜静相逢,又是的好机会。我且潜去见他一面,看看如何。”遂从槐根攀枝傍干而上,逾过园墙。但见月射花阴,风筛竹影。兰阶菊径,清香袭人。踏遍了杨柳荫,穿过了酴<架。遥见木兰花下,白石片上,端坐着一位佳人。执一碧玉箫,与一青衣对花谈笑。李生潜近偷看,但见:

  眉如柳叶,面似桃花。足蹴金莲,指排玉笋。冰姿绰约,依稀疑银汉天孙。玉体轻盈,仿佛讶瑶池仙子。巧笑则微开玉粒,娇谈则略破樱桃。听滴滴之柔声,莺啼燕语。睹翩翩之妙态,凤舞鸾翔。万种风流,一天丰韵。

  生看得神情飘荡,魂魄飞扬。暗喜曰:“此非梅映雪也耶?国色天香,可谓遗世特立。”忽听那青衣,指一秋海棠花曰:“春有海棠,秋亦有海棠。木则同,而花之时各不同,何也?”梅映雪答曰:“春秋各自一种。吾尝看玉象晋群芳谱中载说:秋海棠由来甚奇,此花从古未有。后因某家一女子,容色甚丽。心慕一士,乃约士相会园中。待至夜深,而士不至。于是流泪至地,遂生一秋海棠。花分根吐芽,其种遂遍天下,岂非奇么。”青衣曰:“小婢曾见小姐吟有秋海棠诗。当时竟自不解,却原是用此主意。小姐可记得否?”梅映雪曰:“诗还记得,待我念尔听来。”

  既占春兮又占秋,猩红逗破十分愁,

  至今嫩脸含微露,犹似当年暗泪流。

  青衣曰:“诗便是了,但我等未读过甚么群花谱,那里晓得这个意思。吾又闻昔日杜少陵雅喜海棠,却终身不著题咏,是何意见?”梅映雪曰:“杜公有母,幼名海棠,故讳之。”时李生觉得心志狂惑。迫至面前,笑曰:

  二十四桥明月夜,玉人何处教吹箫?

  梅映雪见了大惊,叫贼连声。忙兜绣鞋,携玉箫,执团扇,冉冉而走。李生赶上,截住去路。笑而揖曰:“卿非梅小姐耶?”映雪强应一声,躲入花丛深处。暗地惊怯,半藏半露,无限娇羞。生笑曰:“小生何人,小姐叫之曰贼何也?”映雪把凤眼偷觊李生,但见皎如玉树,秀若芝兰,秋水精神,冰霜肌骨。不觉心生怜爱,因暗度莺声,徐徐问曰:“郎君何许人,何故夜半至此?”生答曰:“小生乃本郡姑苏人,姓李名素云,字景三。因今秋遇黄推官,遣居西席之位。今夜偶步堂外,闻小姐高兴雅致,倚月吹箫,清韵迫人特来相访。”梅映雪曰:“郎君盛誉芳名,妾诚聆之有素。今夕赏识,可慰素怀。然而墙隔东西,位分内外。嫌疑交致之际,安可接君子清谈。”李生曰:“小生爱才如命,嫉色如仇。此乃略男女之嫌,而聚斯文之会。无他意也。”两下立谈片刻,复铺花巾于白石片上,一同坐之。

  映雪唤青衣进茶。生问青衣何人?映雪曰:“乃小婢碧莲也。”生曰:“方才闻小姐海棠句,可谓慧想奇思,词旨俱妙。”映雪微笑曰:“此乃幼时拙咏,粗鄙俚,俗未免贻笑大方。如郎君佳稿诸诗,乃足称骚坛绝唱耳。”生曰:“拙稿下里之词,因朋友怂恿,登之剞劂,遂得贻笑人间。何足为小姐挂齿。然吾观古来才女,雕虫刻篆,代不乏人。如小姐定评,当推何人为最?”映雪曰:“妾乃管窥之见,何足与论古人。但以愚意窃评,则苏氏织锦回文,前无所师,后无可法。可称千秋特绝。”生曰:“曹大家何如?”映雪曰:“曹大家乃女中之圣,才德精纯,女诫七篇,自足垂训后世。又不徒以词赋见长也。”李生深叹其确论。

  映雪曰:“三唐诸公,郎君必有高见。”李生曰:“初唐沈宋苏张之辈,词研思精,而大体未备。至老杜则浑雄富丽,体大旨深。高古浑脱,不可攀跻。化简淡以秀丽,矫纤巧以庄严。而高岑王李之流,亦且各和其声,以鸣一时之盛。声律至此,蔑以加矣。至若韩昌黎之高旷,刘梦得之秀丽,元微之之简当,白乐天之浑雄。声调体裁,各树一帜,未可更分轩轾也。晚唐李义山,沉郁浑涵,独追盛唐风味。至若张崔卢李,绮艳温香,曲径旁门,非正轨矣。”映雪曰:“盛唐如王少伯、高达夫、王之涣三子齐名。当日旗亭按曲,均有表见,君能定其优劣否?”李生曰:“王少伯芙蓉楼一绝,情景入化,声调绝高,非二子可及也。”映雪曰:“刘白有唱和集,元白亦有唱和集,三子殆可并驾齐驱了?”李生曰:“刘诗秀丽庄严,其神彩骨干,胜于香山多矣。至于元白二子,虽无优劣之分,而微之咏李一诗,实为元白压卷。”

  梅映雪曰:“唐人精于诗,其风格声调,真足超轶古今。有以风雅胜者,如宋诗‘荡舟为乐非吾事,自叹空闺梦寐频’二句,即诗经‘虽则如云,匪我思存,缟衣綦巾,聊乐我员’之意。盖诗之近风雅者也。其次有以神韵胜者,如杜诗‘穿花蛱蝶深深见,点水蜻蜓款款飞,无边落木萧萧下,不尽长江滚滚来’。韦诗‘寒树依微远天外,夕阳明灭乱流中’。张诗‘姑苏城外寒山寺,夜半钟声到客船’。皆神化之句也。有以雄浑胜者,如刘诗‘山闱故国周遭在,潮打空城寂寞回’。杜诗‘大江流日夜,客心悲未央’是也。有以雄壮胜者,如李益诗‘几度吹笳明月夜,何人倚剑白云天’。李白诗‘兴酣落笔摇五岳,诗成笑傲凌沧洲’。孟诗‘气蒸云梦泽,波撼岳阳城’是也。有以神气胜者,者,如岑嘉州‘庭树不知人去尽,春来还发旧时花’。崔鲁诗‘明月自来还自去,更无人倚玉兰干’。许浑诗‘楼台深锁无人到,落尽东风第一花’是也。有以情趣胜者,如孟诗‘野旷天低树,江清月近人’。白诗‘不解藏踪迹,浮萍一道开’。刘诗‘行到庭前数花朵,蜻蜓飞上玉搔头’。张南史‘已被秋风教忆脍,更闻寒雨助飞觞’是也。有以含蓄胜者,如王建‘今夜月明人尽望,不知秋思在谁家’。温庭筠‘雁声远过潇湘去,十二楼中月自明’是也。有以托意胜者,如杜诗‘龙武新车深驻辇,芙蓉别殿谩焚香;五更鼓角声悲壮,三峡星河影动摇’是也。有以喻意胜者,如柳诗‘惊风乱沾芙蓉水,密雨斜侵薜荔墙’是也。有以秀丽胜者,如杜牧‘二十四桥明月夜,玉人何处教吹箫’是也。至有以刻画胜者,如许棠洞庭湖诗‘四顾疑无地,中流忽有山,鸟飞应畏堕,帆远却如闲’等句,语虽工,格斯下矣。”

  李生曰:“今人为诗,多尚刻画。如咏美人则曰‘薄施朱粉妆偏媚,倒插花枝态更浓’。缀翠描红,去风雅何啻霄壤。即以体制而论,晋魏梁隋之会,朴陋近古,未具大观。至盛唐富丽浑雄,大体美备。即其玉台藁砧诸体,尚觉近于古裁。若今联珠体、回环体、叠字体、集古体、挟字体,种种恶套,均属纤巧之流。远失风骚之旨,不可学也。”映雪曰:“刻则伤神,巧则伤雅。均为诗家最忌。至又全以虚字播弄者,愈觉不成诗体矣。”李生曰:“杜诗之所以独擅今古者,以其本爱国忧民,一点血性结撰而成。脱胎风雅,极得诗人之体。非徒以清丽工巧见长也。”映雪曰:“李谪仙、王少伯二子孰胜?”生曰:“李诗神于写景,王诗善于言情,各不相下。惟杜公则兼其所长。”碧莲旁问曰:“吾闻崔司勋黄鹤楼诗,奇绝千古。而今人不推崔司勋,独推杜工部何也?”生答曰:“彼不过数语之奇,何如杜工部博大昌明为加盛也。”

  时彼此酣谈畅语,不觉月轮西坠,风露交侵。梅映雪曰:“今夜接君清谈,如立春风,神气俱爽。争奈罗衣单薄,不耐秋气迫人。”乃攀花旁柳,徐徐而起。临行顾谓生曰:“君奇士也,愿订神交。今后遇月明花放之时,人静更阑之际。不妨至此,相聚一会。但须谨慎为妙,勿贻疑议交加,以玷吾辈圭璋也。”生诺而退。回至迎月堂,暗想:“梅映雪才色双奇,足满素愿。争奈其严气正性,辞色端庄,不可以言语挑也。”是夜展转伏枕,寝不成眠。乃起剔灯兀坐,制艳体一半儿曲,以志喜。

  西园秋半月轮高,寂寞飞霜侵短裯,修竹萧疏风乱号,乐陶陶,一半儿花林,一半儿草。

  佳人倚月夜吹箫,纤手轻排冰玉条,嘹亮清腔云外飘,最妍娇,一半儿低谈,一半儿笑。

  香肩强倚木兰花,二八轻盈年破瓜,半点朱唇开玉芽,好容华,一半儿风流,一半儿雅。

  闲闲细说海棠秋,瞥见檀郎低了头,乱把花鞋重复兜,去还留,一半儿惊忙,一半儿走。

  星眸回眄意瞿瞿,潜入花丛轻敛裾,问到殷勤情有余,费踌躇,一半儿含羞,一半儿语。

  三生石上立徬徨,相对依依娇欲藏,谩度莺声低问郎,道端详,一半儿从情,一半儿强。

  樱桃红破话绸缪,强把薄葵微掩羞,怯得几回香汗流,忒温柔,一半儿相亲,一半儿丑。

  传情措意笑咳咳,摇动鬟边金凤钗,粉颈纤腰垂复抬,暂相陪,一半儿嫌疑,一半儿爱。

  偷斜媚眼转秋波,细语低声情更多,几度佯言归去呵,妙如何?一半儿踟蹰,一半儿坐。

  攀花傍柳起安舒,指盼阿鬟寻旧途,密约叮咛忙复徐,意何如?一半儿回头,一半儿去。

  自后生与映雪,每一月间,或三次、或两次,清夜聚首。然都是谈论古今,未尝涉一淫词。及至明年初春,啼鸟催人,名花笑客。李生春心如醉,重访梅映雪于万香园。问柳寻花,等得不见。遂潜至映雪墙外,则小门坚闭。绣闼重遮,乘隙而窥。而里面帘幕轻垂,阒无影响。惟一杏花,隔窗艳发而已。生怅甚,乃题一绝,投于碧纱窗前,怏怏而出。过金鲤池,偶见一树红梅,映水而发。其树皮削处,隐刺有小字数行。李生细细读之,乃一咏梅词也。其词曰:

  一树寒梅绣阁东,停停瘦骨独成丛。幽香冷艳,清水映娇容。

  深地不知春去早,暗教和露泣残红。徘徊素影,无语怨东风。———调寄《相思引》

  生读毕,忖曰:“此必梅小姐借梅写怀也。然其春心逗动,吐露词章,今后吾试以言挑之。”于是暗喜归去。是日梅映雪,因其母范夫人感疾,奉汤进药,至晚方回绣房。未几竹节敲风,梅梢挂月。万香园内,春色闹人。映雪半启纱窗,斜倚而望。忽于窗上拾得片纸,对月展之。乃诗一绝云:

  寻春我到蕊珠宫,对对流莺逐晓风,

  帘幕自垂人不见,止留浓杏隔窗红。

  映雪阅而知为李生诗也。顾谓碧莲曰:“今日才不在此,却令李郎空访一遭,殊属恨事。”正说间,忽窗外柳摇花动,有影冉冉而来。且闻吟曰:

  半夜梅花月,三春柳叶烟,

  个中真意态,更是可人怜。

  碧莲笑曰:“此必李秀才也。”忽又闻吟曰:

  寂寂满园春,花容笑客频,

  东风勾引去,重访月中人。

  梅映雪喜笑曰:“是矣。”因急口和之曰:

  一去一回春,时时盼望频,

  可怜明月下,愁煞倚楼人。

  吟声甫毕,李生已至窗前。笑曰:“春可怜耶,人可怜耶?”映雪曰:“春固可怜,当春之人更可怜耳。”于是令碧莲开小门,遣生入房。映雪曰:“今日以事故出房,又致郎君望空了。”生笑曰:“今日不见,今夜还不见么?”映雪见生面有酒容,问曰:“君今晚当是少酌了。”生点头曰:“然,醉后狂吟,小姐休要见笑。”映雪乃呼碧莲进茶。须臾莲奉茶至,生接茶。注视碧莲,微微笑曰:“乖巧秀慧,极似当日红娘。”莲喻其意,答曰:“吾似红娘,小姐断不似莺莺也。”生回顾映雪,映雪面带羞色,生移近坐而言曰:“吾曾见一咏梅词甚佳。”映雪问:“怎样佳法?”生遂将映雪刺梅树上一词念来。映雪曰:“此鄙作也。君何取笑乃尔。”生曰:“非敢取笑。吾想小姐词中,非为梅惜。乃自为惜也。”映雪默然无语。生又曰:“梅可惜,岂人独不可惜耶?”映雪又默然。生曰:“小生虽非秀士无双,小姐实为佳人第一。其中事故,何伺久不开一言?”映雪又默然。生曰“事宜早图,倘今日毫厘之差,异日千里之谬。悔无及矣。”映雪乃曰:“此事吾已筹之。”因附李生耳边低声曰:“妾若不得事郎君,当誓一死以报知己。此妾之志也。”生大喜曰“吾若不得小姐,也亦如之。”梅映雪曰:“虽然,但吾母素性与吾不同。”生问其故?”映雪曰:“母亲势利心多,每喜富贵子弟。恐他不许,争奈之何。”生默然无语。映雪曰:“郎君毋忧,万事惟妾担戴。虽鼎烹锯解,死亦相从。断不愿失身匪人,贻吾等千秋之憾也。”生喜执其手曰:“小姐抱此坚志,怀此深情。我素云虽死九泉,亦含笑矣。”

  时二人比肩并坐,各诉衷情。意洽情浓,渐谈佳境。细语低笑,意态百端。生因酒后兴狂,竟把纤腰抱住,推倒几上,欲试春香。梅映雪悉力推持,紧揽裙带。厉声曰:“君何无礼之甚耶?吾素重君比德圭璋,今何恶薄如此。”生低声曰:“春色迷人,岂能自禁。倘不蒙见许,死在须臾耳。”映雪犹左支右持,不觉罗裙渐开。下体微露,温柔洁白,摄魄消魂。生将玉股提开,将欲入马。映雪料知难免,乃长叹曰:“事势至此,吾将奈何。独惜十数载之躯,今夜死于君手耳。”说讫,放手不动,任生所为。生知映雪以死自期,意方少阻。乃释手,纵之起身。映雪甚觉羞惭,起整裙带,背灯而坐。生愧且谢曰:“小生酒后情狂,触犯小姐,万望恕罪。”映雪曰:“蒙君转意见容,使妾得保此全躯,以奉君子,诚妾之幸也。”

  生回顾不见碧莲,呼之从案底而出。战兢羞涩,不敢近前。生执其手笑曰:“汝今年纪几何?怎么畏怯如此。”莲答曰:“小婢才十六岁。”生笑曰:“二八佳人,正是破瓜时节,尔何太不知趣。”因探入襟内,摩其乳芽。觉圆细如槟,温软滑腻,莫可具状。生调弄怜惜一会,抚其背曰:“红娘儿,汝能为我取茶否?”碧莲曰:“这样有何不能?”遂燃火温茶,酌两盏而进。映雪与生对啜,取出=>糖橘和茶啖之。生间将案上奇书,约略捡阅。内有时艺一卷,全是四书题文,抄录整齐。题曰:学庵小稿。生问曰:“此时艺何处集来?”映雪答曰:“此贱妾拙作,以训舅子之魁也。”生逐一阅,内有蚤起二字题文一篇。游戏嘲哂,最堪悦目。附录于左云:

  蚤起

  起而早也,其情亦已迫矣。夫起者其常,而蚤起则非其常也。乃齐妇欲瞷良人,而起之蚤。非其情所迫而致乎。今夫咏鸡鸣,而知贤妇之勤家。咏虫飞,而叹贤妃之忧国。苟非其责者,可无容耿耿不寐矣。乃有敦然独宿,方舒皎月之忧。而率尔初兴,尚有明星之烂。是岂勤家而忧国乎。奚为东方未明,竟自遗同梦之甘也。齐妇之欲瞷良人,斯时良人,固已响晨而起矣。而齐妇则何如,下筦上簟之间,而月白风清,方乐乃安于斯寝,斯何如之邂逅也。乃何以遑遑视夜,如切翱翔弋雁之思。角枕锦衾之下,而风萧雨晦,方歌独息于其居,斯何如之夷乐也。乃何以念念筹更,几同寝寐占熊之庆。盖见其起之蚤云:夫夙兴有诫,本为人事之常经。则一起何必为齐妇述乎。然蚤则非其常也,苍蝇渐作,空余床第之萧条。蝃蝀未脐,莫问衣裳之颠倒。则睹庭燎之晰晰,俨若深终夜之思也。极怆忙于昧旦,一若恐东方之既白,而苦费绸缪。抑假寐不遑,亦为闺房之雅训。即蚤起何足为齐妇异乎。然此则又其暂也。昏以为期,遑计寝床而伏枕。夜虽未艾,忽闻叹室而浣衣。则望零露之浓浓,几不惜飘风之感也。极急切于响明,一若恨晨光之喜微,而倍深怅惘。事不同井臼躬操,则有那其居。聊可晤歌于寤寐,兹则鸡人始报,早已深膏沐之殷勤。缅斯起也,齐妇真非得已欤。时非若蚕桑兴作,即谁与独旦,亦堪偃息于衾裯。兹则熊梦初回,早已抚衣巾而仓卒。缅斯起也,齐妇其有隐忧欤。在良人夜半不谦,或致厌厌之夜饮,然良人之蚤起,良有以也。而何以深闺暗室,偏受履霜行露之劳。在其妾小星有赋,岂无肃肃之宵征。然其妾之蚤起,固其所也。而何以正位专房,独亲带月披星之苦。殆瞷其良人,而知其无状无聊乃尔也。吁嗟乎,夫也不良,殊觉劳心而怛怛。人而无止,何堪泣涕而涟涟。彼美淑姬,如此良人何!

  生看罢赞曰:“旁敲侧击,委婉入情,绮艳温香。游戏中,饶有奇趣。吾不知小姐点点年纪,是何学力,诗赋而外,时艺亦佳。真令皓首穷儒,退避三舍。”映雪微笑曰:“吾人披简临文,诗赋文词,思与古会必消。研精殚力而后可获成功。若这些今夫尝思,又何待学,亦何必学也。”李生曰:“小姐此言诚然,想吾儒自命读书,必宜诗赋兼优。众体具备,乃为可贵。若区区习些,且夫人生斯世,以博功名。问著撰,则谢其不能。论经济,则惘无所得。惟作木偶土块,站立于人间,此祢正平所谓衣架饭囊,酒桶肉袋者也。”

  映雪曰:“人皆谓,今人为文易于古人。谓今人书籍广博,多所资取,可以成文。吁,此不善作文之说也。吾则谓今人作文,更难于古人。如我欲作‘乎’字文,而楚骚卜居之篇已用之。欲作‘也’字文,而欧公醉翁亭记已用之。欲作‘之’字文,而诗经杂佩之诗已用之。欲作‘哉’字文,而尚书元首之歌已用之。所有异想奇思,精义奥旨,悉经古人道破。而欲独辟异境,别出新裁,以浑脱于古人,不亦难哉。譬之东郭平坡,其在古人某一处可以起居,某一处可以葬墓,任其自择,随地皆新。至于今人,则这一处为前人遗基,那一处为前人故冢。锄掘殆遍,且觉无地安身。此今之所以难乎,古者也如其曰易。或则落古人之巢臼,或则拾古人之唾余。仿样依模,盗窃成幅。亦何异东郭平坡,古人既居,而我复居之。古人既葬,而我复葬之。是亦何往而不可哉。昔左太冲作三都赋,十年始成。人谓其时书籍尚少,故其成之不易。然使今人为之,亦如左太冲,不依模、不仿样。不落人之巢臼,不拾人之唾余。恐再加十年,而不可得也。何得谓今之易于古哉。”

  李生曰:“小姐此言,是于此道三折肱者。吾观历代文章气运,惟诗则愈沿愈盛。至唐而成,而文则愈降愈衰,至今为甚。如五经为上古之文章,其时温厚和平。故其文朴而无华,纯而不杂,淡而弥该。皆精义奥旨,结撰而成,非后世所可拟议也。三传楚骚,去古未远。故其文醇实恺切,饶有古风。降至两汉之间,文运方盛。班杨司马启于前,刘孔王曹嗣于后。其言富而丽,其气炼而华。其语简而赅,其体美而备。华朴适当,彬彬然称极盛焉。两晋文章,颇不及汉。而二王、二陆、鲍庾江潘诸子,接踵而兴。丽藻清言,和声鸣盛。其亦汉之流亚也。降而梁隋,又降而唐宋,渐而微矣。竞以工巧,骋以词华。望皮肉则有余,按骨干则不足。此末世脂粉之学,其去古何啻天渊哉。”

  梅映雪曰:“古人谓诗本性情,吾谓文章亦本性情。如五经四书,灵均楚骚。及李令伯之陈情表,武卿侯之出师表等。皆本性情,流注楮墨者也。盖古人为文,语不苟下。必须言行相顾,内外合孚。得诸心,必先体于身。体于身,而后见于言。其文其人,若合符节。此之谓古人,此之谓古人之文也。若今人粉饰文词,务末忘本。言善而行恶,口是而心非。偏是不忠不孝之人,却会说大忠大孝之话。古今人何遽不相及也。”

  李生笑曰:“今人不特不会作古人之文,并亦不会解古人之文。无论其他,即如王子安滕王阁序,五尺童子,无不诵之。其中‘落霞与孤鹜齐飞’一句,坊本解者,咸执丁度集韵,以霞作天文解。请霞为云日之气,自上而下。孤鹜自下而上,两相会合,故曰齐飞。夫霞既为云日之气,何得云落?且何得云飞?此盲谈瞽解,最为可笑。至若萤雪丛说、代醉编二书,皆谓落霞为虫名,即飞蛾也。鹜食蛾而相逐,故曰齐飞。此解颇似近是,然鹜形大而蛾形小,鹜常高而蛾常低。于齐飞二字,似为不合。惟郎仁宝以落霞为鸟名,最的当。按诸字书,咸谓霞字通作虾。段成式《酉阳杂俎》云:南山下有鸟,名虾蟆。护头有冠,色苍足赤,似白鹭。所谓落霞,即此鸟也。何得妄解为云日之气耶!然虽如此,但霞字宜单讲,不必粘连落字。盖落字即下孤字之意也。”映雪问曰:“霞为鸟名,既非天上之物,何又云落。”生答曰:“霞鸟当夏飞高,至秋渐低,故曰落。”映雪喜笑曰:“吾平昔讨论古文,考核颇确。惟此一句,未得其真。若非郎君讲明,几也为俗解所误,吾今得所据矣。”

  李生曰:“吾观古纪载之书,多有妄造以诳后世者。不可殚述。即如嫦娥奔月一事,归藏、淮南子暨诸书多载之。皆谓羿请不死之药于西王母,其妻嫦娥窃食之。飞入月宫,化为蟾蜍。此乃诞妄不经之说。又按上清紫文云:结?者,奔月之仙也。是则奔月者,既有嫦娥,又有结?。是以月为逋逃薮也。又按段成式酉阳杂俎天咫篇,谓月中有桂树。因仙人吴刚,学仙有过,谪令伐之。又或谓月中仙人为吴质。又有谓宋无忌,为谪月之仙。据此是又以月为监囚所矣。总之,月乃阴气凝炼而成。虚影虚形,浮幻无定。有甚么嫦娥,有甚么仙人,有甚么桂树哉。”

  梅映雪笑曰:“此说剥得明白快畅。吾又见述异记、岁时记、续齐谐记诸书,载着织女嫁牵牛一事。且谓织女机杼勤劳,容貌不整。帝怜之,嫁与河西牵牛。后竟荒淫废织。帝怒责归河东,使一年一会。故七夕渡河之事,沿传至今。独不思,牛女乃天之二星。非身非人,何以云嫁。既嫁矣,又何荒淫废事。责归河东,下等于尘间浪女耶。噫,使牛女蒙此辱冤,牛女有知,能无遗憾。至淮南子,又谓鸟鹊填桥,而渡织女。一发附会得可笑了。”李生曰:“织女牵牛之事,世俗男女,无不藉谈。且有引入淫词题咏者,亵辱天家,岂非文人罪孽。”

  梅映雪曰:“吾又见汉武内传,谓玉母献仙桃七枚,帝啖而留核。王母曰:‘此蟠桃也,三千年开花,三千年结实,三千年成熟。计九千年一次,非人间可种也。’因顾指东方朔曰:‘此子不良,吾桃三熟,被此子三窃矣。’若然,则东方朔三九已有二万七千岁了。其殆先天地而生耶?夫曰仙桃,已妄矣。曰偷仙桃,更妄矣。曰三偷仙桃,愈加妄矣。无理不经,一至于此。”李生曰:“尽道神仙有灵,怎么人偷仙桃,都不知道。”说讫,一齐大笑。

  时二人谈得酣畅,各不思眠。未几鸡唱黎明,东方既白。生乃离坐告退。出小门,过鱼池。忽于朦胧中见一小鬟折花池上生就近问曰:“汝何人?”小鬟吃惊躲闪,徐徐答曰:“吾乃范夫人侍儿卢紫英也。”生曰:“怎么恁早至此?”紫英答曰:“夫人唤我折花。”生曰:“既如此,汝只管折花,不必惧也。”紫英转问曰:“我看郎君,似略面熟。岂非训黄府二公子的李秀才么?”生答曰:“然也。安得相识?”紫英曰:“吾曾在黄府窃见些。”生曰:“汝今年几岁了?”紫英曰:“才十五岁。问我年纪做甚么?”生曰:“我欲做个媒,代汝拣个阿郎儿,汝可愿否?”紫英转面顿足,含袖不语。生细看,不觉好笑。紫英曰:“吾方才过小姐纱窗外,闻房中有谈笑声,莫非郎君就在那里?”生曰:“非也。”紫英曰:“明明见郎君从小门出,怎得不是。”生曰:“然,吾问小姐借碧玉箫耳。”紫英微笑摇头曰:“咦,这里事情,我也晓些了。”

  紫英口即说,却把眼角斜视李生。李生狂兴未消,因笑问曰:“欲借汝一物,可肯应承否?”紫英曰:“为我所有者,无不应承。”生笑曰:“此物实尔所有的。”因指其裙带之下曰:“就是要借这件东西。”紫英呸的一声,且怯且羞,拂花而走。生赶近,一把儿扯抱住,推倒芳草丛中。强解罗裳,采其新蕊。紫英体弱力细,招架不开。不觉裙带纷披,微露樱桃之口。李生徐徐进退,细细护持。而紫英已滴滴有声,娇啼宛转,大有不胜其任者。生因前与映雪失了意望,至是泄其未泄之兴,畅其未畅之情。不觉用力少强,紫英已支持不住,欷欷痛泣。及罢战,紫英樱桃破处,遗下无数腥红。倦卧片时,方才起得。生低笑谓曰:“所借之物,今可好好奉还矣。多谢多谢。”紫英略整裙带,含羞带怒,抹泪而去。李生亦逾垣回去了。

  紫英回至房中,范夫人问:“怎么不折花回!”紫英低头不应。夫人曰:“花又不折,问又不应。却是为何?”紫英愈不能言,但背面羞怯而已。夫人见其发髻散乱,衣带不齐。知其中必有跷蹊,心下甚疑。再三盘问。紫英愈觉满面羞赤,抵塞支吾。夫人捡其下裳视之,则露湿霜沾。腥红狼藉,形迹依稀可认。夫人厉声曰:“汝这斗胆贱人,原来惯走此事。若不直说,死在须臾。”紫英犹不肯招。夫人愈怒,取梃杖欲杖之。紫英料瞒不得,乃跪禀曰:“婢子安敢有是心,特为黄府李秀才所迫耳。”遂将李生与小姐房中谈笑,今早从小门出来相遇池边,被他如此如此,一直说出。夫人听了,大怒曰:“哎呀,原来逆女,竟有此事。倘若风声败露,岂不辱我家门。”一时恨气填胸,切齿不已。因嘱紫英曰:“此事汝且谩些宣扬,吾自有个区处。于是夜夜提防,不拘五鼓三鼓,具潜至映雪窗隙外伺察。但只见映雪,或弄箫、或观书、或刺绣,挑灯独坐,却无他人。夫人渐渐不疑。

  因一夜,夫人命侍儿往映雪房中取针。侍儿回报曰:“小姐不在房中了。”夫人猛然想起,亟潜出小门,伺察园林。忽闻隔花有笑语声。夫人偷近窥之,见映雪与李生,坐于木兰花间,白石片上。比肩谈笑。夫人怒,突出逐之。生大惊,奔出园林,逾墙回去。夫人叱映雪回房。指而责曰:“汝这贱人,素读诗书,深娴女诫。谓必知保身守礼,以敦内化之风。怎么竟勾引匪人。夜半私谐,恣其调笑。今既败露,何以自安。倘这些声息传扬,将必辱家门。羞闺阃,败名辱节。一念之错,贻累终身。其所关岂细故耶!”映雪跪诉曰:“保身守礼,儿非不知。因偶爱李郎学问渊涵,识见广博,才全德备,冠冕一时。故特略内外之嫌,而叙朋友之谊。相识以后,形体俱忘。诚知有声气之交,而昧其莺花之乐者也。至于西厢待月之事,实实无之。母亲休要冤没了。”夫人摇头曰:“咦,花前月下,烈火干柴,其能不燃否。”映雪曰:“母亲何徒以常情诬人,孩儿此心,可对天日。”夫人叱曰:“天日那管此事。”于是拂袖回房,口口怨恨李秀才不已。因喝紫英曰:“汝可把出园门儿,关锁坚牢。自后不论何人,不许出入。”即日拟成呈状,亲自控告县官。映雪长跪,哭求夫人息怒,不听。映雪知不可挽,回房拥被而卧。尽日痛哭,血泪俱鲜。

  碧莲泣谓曰:“事已至此,徒哭何为。不如出一良谋,与李郎相约,以图异日之计。若徒啼啼哭哭,则今日哭过明日,今年哭过明年。伤有限之神,而处无济之事。恐小姐终无了期也。”映雪长吁曰:“汝言甚是,但母亲关防甚严,从何通个消息。”碧莲曰:“房后短垣,架梯可逾。乞小姐嘱咐小婢,决能达知,李郎断不失望。”映雪曰:“恐母亲觉之,奈何。”碧莲曰:“倘得小姐事成,虽把我碧莲鼎烹斧劈亦甘心矣。”映雪握其手曰:“阿妹抱义衔忠,异日事成,誓不忘也。”于是滴泪和墨,修书。嘱咐碧莲,且教小心仔细。并取下碧玉箫,托碧莲赠生。碧莲纳书于襟,藏箫于袖。伺察而出,幸此时更阑月落,人声寂然。遂放心取梯逾垣,穿过园里,亦从槐花根攀枝傍干跳过黄家。

  潜至迎月堂,遥见一幅花窗,灯火明彻。碧莲步近窗纸,拔金簪刺破窥之。见李生短叹长吁,对灯兀坐。碧莲低声曰:“郎君可怜呵。”生惊起曰:“汝何人?”莲答曰:“小婢碧莲也。奉小姐之命夤夜传书,与君一诀。”生曰:“昨夜之事云何?”碧莲叹曰:“夫人怨君入髓,今已控告入官。祸患临身,将不远矣。”生听了,长吁数声,泣下曰:“小生死不足惜,可惜小姐为生衔冤饮恨耳。”因索来书观之,莲将书与箫一并传入。生拆书于灯下看曰:

  薄命妾梅映雪,端肃再拜。奉书于尊婿君李兄席下。甫亲芝宇,获订兰交。讲史谈经,多聆教益。斯诚遭逢所至幸,而亦身世所远期也。然道谊固堪以共证,心迹亦可以反观。或嘲风月以怡情,或笑莺花而遣兴。要皆以志同气合,化男女于朋友之间。此吾等畴昔存心,有可对天地鬼神,而罔生愧色者也。昨因与君月下论文,为家慈所觉。诬以奸慝,讼之于官。必欲致吾等于死地,而后快。呜呼,千古有情人,往往百折千磨,遭厄于九死一生之数,不亦冤哉。妾闻忠臣为国而亡,贞女为夫而死。妾惟婉容曲意,以挽亲心。幸而见从,则固吾等之福也。如其不然,何难以三尺红绫,终报郎君于地下。今世不谐,期于来世。来世不谐,期于三世。三世不谐,期于百千万世。生不结衾裯之好,死当成魂魄之缘。断不愿有始无终,贻吾等无穷之恨也。君其放心待之,伏愿郎君努力加餐,千珍万重。勿以妾故伤体,使妾忧上添忧也。外付玉箫一管,谨以奉君。此妾所珍玩之资,见玉箫不啻见妾矣。楮短情长,墨泪俱竭。惟郎君谅之!

  生看毕,抚书涕泣。谓碧莲曰:“肝肠俱裂,不能答矣。汝可代我上复小姐,说小生喉头之一寸气,心头之一点血,尽属小姐一人。此事不谐,吾不独生矣。”碧莲应诺,且曰:“郎君放心,千万保重。小姐必有主见,决不致辜负终身也。”生叹曰:“身罹法网,生死难期。恐终相见于地下耳。”说讫,又抚碧玉箫而泣。碧莲挥泪曰:“嫌疑之地,不可久留。妾告退了。”生曰:“小生有微物在此,谨奉小姐妆前。伏乞垂收,以为异日相见之券。”遂取出一沉香扇,交付碧莲。莲接过,叮咛而出。依旧路潜回,将李生语言告知映雪。并以所赠沉香扇呈进。映雪展扇对灯观之,不觉愁锁双蛾,香泪纷下。含愁抱恨,至晓不眠。因勉强临笺,题数词以写怨。

  人如月,圆还缺。春风吹散成离别。倚帘栊,盼墙东。海誓山盟,往事皆空。忡忡。心如铁,坚还结。殷勤不见檀郎诀。抱孤衷,对花丛。血泪偷弹,着叶成红。浓浓。———调寄《惜分钗》

  林下鹃啼,花间鸟奏。声声诉得愁眉皱。伤春无计奈春何,愁容暗比梅花瘦。梦逐清宵,魂离白昼。泪痕滴落鞋儿透。柔肠寸断倩谁怜,鸳鸯空对无心绣。———调寄《踏莎行》

  绿纱窗外听鸣鸠,声入心头,怨动心头。玉箫声断凤凰楼,朝也含愁,暮也含愁。花墙相隔抵三洲,碧泪交流,素涕交流。为谁憔悴为谁忧,情系千秋,恨结千秋。———调寄《一剪梅》

  越数日,范夫人又拟抵官复呈。映雪泣跪恳求曰:“母亲冰鉴为心,何不察察若此。儿等因一时错爱,偶与论文,实无半点私心。何遽速我讼狱,乞母亲开些生路。”言未毕,夫人怒曰:“汝等不知几番来往,怎说偶与论文。既要论文,亦尽有女流之辈,怎又与男子私谈呢。若不执法,决不干休。”映雪哭曰:“母亲真欲成讼,儿请就死娘前。宁受不孝之名,勿蒙不节之辱。”夫人曰:“吾讼即讼,只欲速那李畜生于死也。决不累及吾儿。”映雪曰:“李郎若死,儿岂独生。乞母亲怜儿一点苦心,俾与李郎偕老,庶可无事。”夫人曰:“世上尽多富贵子弟,何必要此孟浪畜生。这畜生不死,吾决不休也。”映雪散发滴血以谏,夫人坚意不从。

  其时吴江县知县,乃湖广长沙府人,姓董名隆。虽由科举出身,却甚贪酷不轨。前次范夫人所讼李生之状,尚存而未发。至是夫人,复具一呈。并具白金二百两,私纳之。乞其速行法纪。董隆大悦,随即出票,拘拿李生。李生大惊,黄翁闻知此事,亦出迎月堂,细问缘故。李生把与梅映雪知遇之事,备细诉知。且言并无半点私心,并无一着淫事,惟天可表。黄翁曰:“文人声应气求,何碍于理。只管就案听审,料县主必有原情。”生乃收贮文具并书,惟带些笔墨,并碧玉箫雅扇等物,随衙差直抵县治寓下。衙差禀复董隆,时范夫人亦至堂外候问。

  董隆即刻坐堂审究。先判梅映雪乃闺阁女流,既系强奸,准许免究。然后传取李生造堂,喝令跪下,叱曰:“斗胆狂生,怎么三更五鼓,潜入梅家。强迫侍儿,奸淫处女,该当何罪?”生辩曰:“小生安敢擅入人家,强奸处女。偶因春日寻玩花柳,散步林中。获遇侍儿紫英,继遇闺女映雪。问起里居姓氏,功名事业。不觉接语片时,已为范夫人所觉。诬以奸罪,并无一句淫语,一点私心。实事实情,乞明公原谅。”夫人入禀曰:“明镜之下,岂容魑魅模糊。此人潜入园林,岂伊一次。今春乘空肆恶,先奸映雪,次迫紫英。罪恶贯盈,莫此为甚。乞父台速行国法,以敦风化,以肃纲常。”生亦委婉供辩。董隆怒曰:“汝读十余年书,止会解孟子逾东家墙,而搂其处子二句。法网具在,断不容情。”因喝堂差将李生打五十掌板。李生忿甚,指其掌曰:“今世若不能报此五十之仇者,誓不为人。”董隆怒曰:“我便打足尔一百数,看尔怎样报我?”因喝堂差再打五十掌板。李生厉色曰:“再打不妨,异日决当按利加倍。”董隆大怒,喝令将他系入监囚,按法坐罪。一面录实案迹,移文上府,参革李生前程。黄翁闻之,乃与邑诸缙绅,凡平素推慕李生,并与生交好者,咸来联呈保结。董隆受了范夫人银子,只不允从。

  时范夫人回家,将李生遭刑之事,告知映雪,欲绝其念。映雪闻及,登时恨气填胸,跌倒几下。夫人急忙抱起,叫声我儿。映雪已面青体寒,声气俱绝。夫人大哭曰:“这冤家害煞我也。”急取姜汤救之。抚摩片时,手足愈冷。一时家人号哭,夫人抱映雪安置床上,以被蒙之。即令侍儿们制造衣衾,准备殡葬。夫人倚床恸哭,声声怨恨李生。碧莲哭跪床前,又声声怨上夫人身上。碧莲哭得悲切,呼号曰:“小姐呵,尔的夙愿未消,怎么撇却李郎去也。尔教李郎怎样结局吓。”正哭间,渐闻床上喘喘有声。急启帐披衾视之,则映雪手足渐温,星眸微转。碧莲连叫:“小姐,小姐。”映雪已转侧呻吟。微叹曰:“郎吓。”

  夫人回悲作喜,以药投之。玉体渐和,声色渐渐如故。乃徐起凭床而坐。长吁曰:“千古薄命佳人,当不似我之甚也。”夫人托好言以安慰之。映雪曰:“李郎乃当世文人,才德粹美,为世所重。即偶与儿相遇,亦止在斯文面上,结为朋友之交。原未尝少涉他意,母亲就不该如此陷害了。况孩儿乃女流瑾瑜,李郎乃男子圭璋。平昔明礼守身,安肯为败名辱节之举。虽知己之后,山盟海誓,难必其无。要皆为败名辱节之举。虽知己之后,山盟海誓,难必其无。要皆为二姓姻缘,图彼此终身计也。”夫人曰:“李素云寒贱之儒,上无父母可依,下无手足可靠。徒具嶙峋傲骨,放浪于江湖木石之间。吾儿若许终身,异日茹苦含辛,得毋遗恨。”映雪曰:“此人非久居人下者,得慰此愿,死有余香,何恨之有。”夫人带怒曰:“此不足为吾门婿,汝休得多言。况他今日戮辱交加,生死未卜。何必念他做甚,怕没有甚的高门子弟,与汝作对哩。”映雪叹曰:“生则俱生,死则俱死,更何所念哉。”夫人不悦而出,暗想曰:“他如此固执,待我在近日寻个主顾,嫁他出门,他就没奈何了。”时梅映雪见夫人不肯回心,十分忧闷。昼夜卧泣,茶饭不沾唇者数日。

  一日有家童乙生,扫尘窗外。映雪唤入门曰:“吾欲令汝进城,探探李郎消息。汝肯去否?”乙生曰:“小姐使令,安敢不从。”映雪曰:“但莫令母亲知道。”乙生曰:“这个晓得。”映雪遂出一封书付之,教他安慰李生,顺时听天,切勿忧伤致病。嘱讫,且曰:“速去速回,恐露风息。”乙生应诺,纳书而去。取路入城,访至李生狱下。启知李生,具道小姐嘱咐之意。李生曰:“多感小姐盛情,可代我多多拜谢。但未知小姐别来无恙否?”乙生曰:“小姐闻君下狱之后,登时气绝,逾时方苏。自是连日啼眠,不思茶饭。”李生听得寸心如割,双泪纷然。乙生曰:“小姐有言,乞郎君安命听天,切勿忧伤致病。”因将封书呈进,李生接过,挥泪展看。乃封着七律三首云:

  相思频上望夫台,阵阵愁云拨不开,

  路远但教青鸟探,花深无复粉郎回。

  梦犹未觉肠先断,泪自挥干血又来,

  寄语多情离恨客,香闺人已瘦如梅。

  其二云:

  泣素啼红入麦秋,依微薄命等蜉蝣,

  空期黄雀能生羽,未卜青蝇报释囚。

  豆蔻不消千古恨,簏葱难解十分忧,

  谁能为决天河水,一洗烦冤与业愁。

  其三云:

  五更楼外急啼鹃,诉出情人十倍冤,

  燕国惊飞霜六月,齐庭恨隔雨三年。

  愁山不见巨灵擘,苦海难教精卫填,

  安得借来双凤翼,与郎飞上九重天。

  生长吁曰:“感小姐坚志深情,死且不朽。但小生心腹碎裂,和不成韵,将奈之何。”因亦勉强临笺,扫成三律,付乙生带回。且嘱曰:“望小姐千万珍重,努力加餐。得小姐玉体安和,便是万幸。小生在此自会消遣,不足忧也。”乙生接诗应诺,作速回家。时已日晚,潜入映雪房中。以李生诗进呈,具道生之情意。映雪曰:“李郎平安否?”乙生曰:“安。”映雪乃展诗看云:

  形神寂寂室冥冥,泣血啼红鬼亦惊。

  尽道慈航超苦海,那将慧剑破烦城。

  愁魂乱结月犹黯,恨气频冲天欲倾,

  最是五更肠断处,凄风微送杜鹃声。

  其二云:

  几望鸾台恨未央,相思天海共茫茫,

  离魂乱逐梅花落,别绪争随柳线长。

  寒雁叫回千里梦,晓鸦啼断九回肠,

  难将万点相思泪,弹向卿卿玉枕旁。

  其三云:

  思卿一日抵三秋,百尺竿挑万斛愁,

  别泪夜和寒雨落,孤心时与乱云浮。

  千年青冢犹遗恨,十死黄垆不转头,

  何日天公随夙愿,箫笙吹彻凤凰楼。

  映雪读至千年青冢犹遗恨,十死黄垆不转头二句。不觉芳心如割,珠泪泫然。乙生曰:“李郎嘱小姐千万珍重,努力加餐。得小姐玉体安和,便为万幸。勿忧伤致病也。”映雪收泪曰;“李郎与吾孰瘦?”乙生曰:“小姐似更瘦些,若李郎则善自排解。”映雪衔之,自是勉强进膳。一日李生在狱,寄一书于梅之魁。之魁映雪之弟也,年甫十二,未暗事宜。至是接得李生书,拆开视之。内更封有一层封皮,上写启上梅小姐学庵亲拆九个字。之魁乃转交映雪房中,映雪展书看之。书意皆言苦志坚心,生死不改之故。不必多录。后又有古风一篇,以表其心。其歌曰:

  东边一座重重山,高出烟云缥缈间。几度秦人鞭不去,长留傲骨在人寰。西边一带茫茫海,万顷玻璃耀清彩,撼地涵天大且深,不分今古常漼漼。山兮可拔,海可迁。愚公移兮,精卫填。有时泰山成砺石,有时沧海变桑田。古来独有同心结,如彼天边一轮月。几曾巨斧劈不开,几曾猛火烧不灭。卿不见,望夫山上,望夫妻。石作心肠,云作梯。独立儇儇,长北望,不知红日几东西。又不见,白云山下明妃墓,青草纤纤一扌不土。当年半点离恨心,留得千秋与万古。吁嗟今日个中情。铁石人兮铁石盟。烈烈轰轰生死外,说来鬼泣也神惊。我心坚如钢,不可圆兮不可方。天地为炉曾炼就,任教磨折与陶炀。我心坚如玉,不可屈兮不可曲。贞刚之性本天成,宁计存亡与荣辱。吁嗟卿兮,复卿兮。拳拳致诀两相知,山高海阔有时尽,此心终古无绝期。

  映雪览毕,叹谓碧莲曰:“李郎恐吾心变也。吾头可断,身可杀,骨可粉。此心又岂可变哉。”因制歌四阕,亦托梅之魁之名,寄往李生亲拆。其歌曰:

  君即妾兮,妾即君。同一心兮,合一身。刀不可解兮,斧不可分。如彼鸳鸯兮,生死相亲。如彼松柏兮,经雪弥新。如彼明月兮,千古一轮。繄相知兮,有素。恨相见兮,无因。

  其二云:

  妾思君兮,忧复忧。君思妾兮,愁复愁。魂欲断兮,肠复断。泪已流兮,血更流。夜静兮风叫,月惨兮天幽。室暗兮鬼乱,人哭兮鬼讴。命悬悬兮欲绝,心耿耿兮长留。

  其三云:

  鸟飞兮高天,鱼伏兮深渊。鸟兮鱼兮何得所,君兮妾兮何无缘。既伤离兮饮恨,更蒙难兮含冤。气欲焚兮祆庙,泪滴断兮琴弦。与其相离于人世,孰若相见于黄泉。

  其四云:

  父母兮何在,天地兮何辜。胡使我兮此极,寄残喘兮黄垆。日号泣兮夜狂呼,天可倒兮海可枯。头可断兮身可屠,惟此坚心与苦志兮,亘千古而自如。

  时李生与映雪,多有音信往来。夫人觉之,改婚愈急。适邑中有杨富翁者,蓄积丰厚,铜臭迫人。其子杨清,前娶琴川陆氏之女为妻,数年而卒。至是闻梅映雪才色冠世,遣媒求之。媒人抵梅家,具称杨富翁求婚之意,并艳称杨氏富贵过人。范夫人甚羡之,即日许成。订以八月初二日行聘。映雪微喻其事,询于夫人。夫人否之,隐而不说。映雪转私叩紫英,紫英曾受夫人吩咐,初不肯言。因映雪强之,始具实告。且曰:“夫人订今八月初二日行聘,十二日成婚。佳期甚急,小姐也须打点了。”映雪暗地吃惊,强应曰然。于是走回房中,卧床哭泣。谓碧莲曰:“此事如之奈何?”碧莲亦束手无策,但掩泣而已。映雪哭曰:“势已不可挽回,到不如死于干净。以俟李郎于地下耳。”

  比至初二日,杨家已盛行聘礼,金银满案,珠璧盈堂。范夫人十分欣喜,一一收讫。映雪闻而号哭,几欲捐生。夫人曲慰之,且言:“杨姓乃富贵人家。好吾儿一生享福,不必忧也。”映雪抹泪曰:“此系父母之命,孩儿敢不允从。但儿倦欲眠,愿请暂退。”夫人乃退出,映雪乃取出绿绳数尺,将欲自尽。碧莲跪哭曰:“小姐欲死,是亦速李郎于死也。小姐虽不自爱,亦何不爱李郎乎。”映雪顿足长叹曰:“吾不念李郎,已不留至今日矣。”遂掷绳上床而卧。

  看看至八月十一日,映雪哭得泪尽血枯。顾碧莲曰:“明日便是婚期,不死何俟。若迟至明日,恐欲死而不可得矣。”碧莲曰:“李郎尚存,何必遽死。不如开门夜遁,避过婚期,再作计议罢。”映雪猛想曰:“然。吾有母姨,家住昭文县。离不甚远,不过一二日,可抵其家。不如逃避到彼,从容计议。”二人商量已定。比至晚,秋月明辉,直透窗案。映雪谓碧莲曰:“如今吾等孤身远行,蹈危履险。当向月姊,祷个愿。乞月姊灵光,保护一路平安何如?”碧莲曰:“然也。”映雪遂立撰祝文,命碧莲大开纱窗,设一案于窗下。焚香燃烛,茶果杂陈。映雪沐浴更衣,肃容就位,敛衽再拜。碧莲在旁,酌酒添茶。映雪拜毕,手捧祝文,对月读之。咽咽呜呜,声泪俱下。其文曰:

  惟正德五年,八月十一夜戍时。愁城闺女梅映雪,谨焚九真龙麝之香。致祷于九天月府虚上夫人之前。言曰:伏闻潘杨佳偶,出古今罕有之奇。卢李良缘,结宇宙无双之妙。一时之遇合,实人生大欲存焉。二姓之婚姻,皆天意生成乃尔。今有书生李素云,处女梅映雪。志同道合,色称才当。去岁三秋,曾订鸡谈之雅会。今年二月,更期燕婉之芳盟。丹心可对于青天,素行无惭于白日。胡乃兰言未践,萱意先违。列鼎操刀,旋速飞霜之狱。分钗破镜,更衔不雨之冤。生机直等于蜉蝣,魄化几成于蛱蝶。命而若此,伤也何如。兹复怒却佳盟,别招怨偶。效重婚于孔圉,期远嫁于王嫱。不怜郁李堪思,竟谓枯杨无咎。奔奔鹑而疆疆鹊,原非琴瑟长调。即即凤而足足凰,安忍琵琶重抱。乃雁币既行于昔日,鱼轩欲迓于来朝。情伤黄鸟之兴歌,计出红绡之夜遁。呜呼,逾垣而避,岂徒檀板之惊。破壁而飞,期守柏舟之节。伏愿灵光永照,保天长地阔而一路平安。并祈惠泽长施,俾海誓山盟,而三生成就。统希灵鉴,具罄微忱,谨祷。

  读毕,忽月里一股毫光,直透窗案,若有感之者。时正夜半,映雪遂与碧莲收贮器用,将李生所赠沉香扇藏于襟间,逾墙而逃。一家之人,绝无知者。此时月明如昼,取路疾行。未几林鸟互鸣,东方既白。黄人捧日,青女飞霜。映雪体弱衣寒,不胜其苦。但付之长叹而已。走至亭午,映雪腹饥。碧莲出蒸饧进之,饮河以咽。须臾,路经一山。木石崎岖,树林沉寂。映雪心力交悴,遂寻树下坐之。

  忽望见一群无赖辈,从山口争奔入山。齐叫曰:“我亲看见走入此山了,我们快些找寻。”映雪大惊失色曰:“追人至矣,如之奈何。”碧莲指曰:“可落此涧躲避罢。”遂一齐攀藤傍石,落至涧中。潜入石厂深处躲住。外面芦苇丛杂,最可藏身。只听那群无赖喝喊上山,到处找寻。遍山喧闹,咸相谓曰:“明明眼看走入此山,怎么却寻不见。”须臾,人声渐渐稀散。碧莲潜出望之,那群无赖不知何处去了。遂扶映雪上涧,探路而逃。

  比至日色当申,穿出山口。忽又望见那群无赖,对面而来。映雪等吃了一惊,急上一石壁背后伏住。俄而那群无赖,咸息于石壁之下。个个有欢喜声,只听一人笑曰:“一日寻尔不见,如今尔还走得么?”又有一人说曰:“可送他到县官处,当有银子重赏。”有的说曰:“这等好物,平生罕见。正好留吾辈受用,何必送他到官。”有的笑曰:“此话不错,我等今日到要尝尝新味。”又有一人厉声曰:“快拿刀来,待我杀了他罢。”须臾闻屑屑有磨刀声。骇得映雪魄散魂飞,心胆俱裂。但闻无赖等说话含含糊糊,如此半晌,竟自散去。映雪乃与碧莲窥探下来,至石壁下。见地上毛血狼藉,剩有几枚鹿蹄。方知前次寻入山及此番言送言杀者,乃此鹿也。二人相顾,不觉破涕而笑。于是取路再走。

  趱至晚,体困不堪。遥见路旁密树间,隐有一所茅屋。二人就寻径行近,见有一老妪、老丈,夫妇两个儿炊饭其中。映雪进入蓬门,问其姓氏?那老丈徐徐抬起驼腰,把映雪上下望了一望。答曰:“老汉姓林名章,炊饭者吾拙荆也。还请娘子高姓贵居,因何至此?”映雪答曰:“奴家姓海名映云,这个名紫荷,乃吾妹也。因欲往昭文县母姨家,至此日暮,愿借一宿。”那林章夫妇欢喜应承。遂治野蔬粗饭进上。映雪与碧莲勉强食了一顿。这晚,土枕茅席,寝不成眠。次早起来,用过早膳,匆匆就道。映雪出银子壹两赏之,林章夫妇固辞方受。林章曰:“此是吴江昭文之界了,娘子等恐不识路径,待老拙相送一程。”映雪许之。行至日午,映雪曰:“安敢多烦,老丈请回去了。”林章叮咛珍重,方才回头。

  映雪等自管赶路,行至日暮,竟误至山水不分之处,不知是甚么地方。四望看时,却无些人迹人居。但一片烟山烟水而已。二人面面相顾,十分忧闷。却无一处安身,遂倚一树根坐之。月色中,映雪因走路困倦,不觉淹淹睡去。忽然心神恍惚,梦见一人披发跣足,流泪满面,向前而泣曰:“吾乃李郎也。今已遇害,不复与小姐相见矣。”映雪大叫一声,忽然惊觉。心知李生已死,放声大哭。碧莲急忙抱住,问小姐何故惊啼?映雪将梦状诉来。碧莲曰:“此因小姐忧思所致,不必虑也。”映雪哭曰:“此必李郎遇害,魂魄相寻,以至此耳。李郎既殉情取死,吾安忍负情偷生。愿得相从于地下可也。”遂挺身来至江边,作投河计。呼天大哭,歌曰:

  呼天阃兮,叩地垠。胡不应兮,胡不闻。胡为使我兮,生此不辰。既悭其分兮,更陷其身。为薤之露兮,为海之尘。含冤饮恨兮,千古难伸。吁嗟乎,吾愿致诀于后世兮,忽轻易误作情人。

  天柱折兮,地维缺。倒山河兮,毁日月。江而泪兮,海而血。恨不消兮,冤不雪。魂不散兮,魄不灭。生虽异室兮,死期同穴。

  歌讫。谓碧莲曰:“吾自取败亡,为情而死,诚不足惜。但吾死之后,汝可适嫁良家,勿以我为念。我今随李郎去也。碧莲亦哭曰:“婢子久蒙小姐惠爱,亲逾骨肉。今日遇变,何忍独生。愿得随小姐去也。”映雪曰:“吾自为李郎死,岂可累及吾妹。”碧莲曰:“小姐为李郎死,婢子又为小姐死,得其所哉。”映雪曰:“吾妹贞烈忠义,千古一人。吾第一愿与李郎结百世夫妻。第二愿与吾妹结百世姊妹。”于是相抱痛哭一回,复望东拜别了父母。然后解下绣带,各系一手,相连一跃,遂投于江。呜呼,千古有情人,往往百折千磨,为情致死。就如尾生抱柱,飞烟悬梁。纵因当日一种深情,结不可解。遂至亡身丧命,而有所甘心。岂不痛哉!岂不惜哉!

  是时秋月明辉,水光似镜。因此清宵月夜,感动了一个宦官。系盛京奉天府人,姓楚讳珩字国珍。以进士出身,授苏郡昭文县尹,适欲抵县赴任,宿舟于江。爱此良宵,独立玩月。忽于清风度处,闻下流微有哭声。亟呼舟子放舟探之,见一物逐浪随波,浮沉水际。楚公令以篙捞近,挈上船头,乃是两个女儿。两相系连,手足犹动,但不能语耳。楚公甚为诧异,急令更衣,以姜汤熨了一回。然后捧入被窝,以被蒙住。少顷,渐而苏矣。楚公复以人参附桂汤灌之,未及片时,神气平复。

  二人披衾而起,惊相谓曰:“吾等已投江中,怎么却又在此,鬼耶梦耶?”楚公大喜笑曰:“二位娘子休疑,汝等投江被吾看见,故救上船来也。”映雪等神色稍定,因把楚公上下一望。见其人约五十余岁,气宇却甚轩昂。因问曰:“公公何人,怎得遽蒙相救。”楚公具姓名籍贯以告。并指在座一美妇曰:“此吾贱内江夫人也。”又指身旁一小娘曰:“此系女儿楚玉香也。因去岁幸捷南宫,因赐署理昭文县事。今欲抵任,宿于舟中。偶闻二娘子,号哭投江,故相救耳。”映雪与碧莲随即离床,再拜称谢。楚公与夫人,见映雪生得如此:解语似玉生香;秀雅风流,宛如仙子。心中好生怜惜,遂命坐夫人之旁。细问其姓氏里居,却因何事投水?

  映雪不觉刺痛心头,潜然泪下。长吁答曰:“奴家乃本郡吴江县望江村人。系故运使梅含英之女名映雪。这个乃侍儿碧莲也。偶因去岁秋间,吹箫月下。为苏郡秀才李素云所觉,逾垣相访,会面花间。相与论文,甚相契合。于是略男女之位,而订文学之交。虽几度往来,无非以朋友交迎。未尝一涉乎私念,此畴昔心迹,真可对天地日月鬼神而无愧者也。今春二月,始倾情爱,共订鸳盟。实为图百载之良缘,亦未涉一丝之浪事。后为家慈所觉,诬以奸慝。讼郎于官,既毒以刑,更速以狱。致吾等于屡生屡死而不之怜。犹复抹却前盟,另招怨偶。订今十二日,许嫁同邑杨家。奴想宁可抱信而终,安可失信而辱。迫得逾墙夜遁,欲往昭文。托母姨之家,而图李郎之计。此定志也。无何奔走二日,误至于斯。欲去不能,欲回不得。依息树下,以待天明。忽梦见李郎散发流泪,向前哭曰:‘吾已遇害,不得复见矣。’奴忽惊觉,知李郎必死狱中。是以抱义殉情,委身投水,以从李郎于地下也。呜呼!从古薄命佳人,有如我映雪者乎。”说讫,声色凄然。伏于江夫人膝上,欷歔而泣。

  楚公与夫人听得心痛,无不泪泠。楚讼叹曰:“古来有情人,累皆为情致死。真可恨、可痛、可惜之事。但娘子梦中所见,不过忧思郁结而然。何必遽自捐生。吾欲携娘子等,偕至昭文。着人往吴江密探消息,倘李郎尚在,吾当力为排解。俾得二姓团圆,不知以为何如?”映雪向公深深下拜曰:“倘公肯竭力救援,使奴等破镜复合,真所谓再生之德,万世难忘者也。乞受一拜。”公令玉香小姐徐徐扶起。映雪曰:“奴此身父母生之,今夜既死,而公与夫人又生之。是公与夫人,实后半世之父母也。奴愿得以父母事之,以稍报再造之恩。”公与夫人大喜应允。映雪遂拜楚公为义父,拜江夫人为义母,拜玉香小姐为义妹。十分亲热,恩义兼深。

  楚公恐映雪与碧莲腹饥,令治精馐。教夫人与玉香相陪劝箸。映雪等颇觉心放,勉强尝之。碧莲忽停箸曰:“小姐的沉香扇何在?”映雪恍然猛省,顿足叹曰:“怎么最要紧的物,竟忘却了。”楚公曰:“阿女休慌,吾从湿衣上解落,已令人烘干了。”遂唤侍儿取来,进交映雪。映雪仍纳襟间。江夫人曰:“沉香扇不过多值银子,又有甚么要紧。”映雪曰:“此扇乃李郎所赠,以为异日表见者也。恶可失之。”是夜坐至五更,各不就枕。次早开船登岸,行至日昃已抵昭文县城。楚公受印视事,公务既毕。越数日,楚公密托一人往吴江探听李生存亡。使者去二日,回报说:“吾窥见那李秀才在狱中,饮酒吹箫,却是无恙。”楚公将此言告知映雪,映雪方觉安心。谓碧莲曰:“阿妹谓吾梦为忧思所致,信乎不差也。”映雪自是安闲无事,日与玉香小姐揣摩文墨,甚相投机。然其怀念李生,未尝少释。多有寄诸楮墨者,约录数词于左。

  寂寥芳草闭闲门,日照茅轩,月照茅轩,何堪求侣鸟能言。独坐幽园,独步幽园,时时怅望杏花村。车又难奔,马又难奔,泪珠痕上更添痕。朝也消魂,暮也消魂。———右调《一剪梅》

  昼长倦拥寒衾睡,妆镜羞相对。话儿独说,梦儿孤想,影儿空爱。枕边湿遍胭脂泪,尽日浑如醉。眉儿暗锁,赐儿半断,心儿偷碎。———右调《贺圣朝》

  山桂月,水浮烟。一带长江万里天。东去伯劳西去燕,营巢伏卵是何年?———右调《捣练子》

  时映雪在楚公任所,深忧李生之囚未释,彼此之事未谐,或五日或七日,俱往城内观音庵焚香祝愿。适值次年正月初旬,正与碧莲往观音庵烧香。途遇一老人,吹一碧玉箫,乞食于人家门外。映雪从轿窗细认其人,宛似昔日逃奔时,住茅庐的那个林章。其碧玉箫,又似当日所赠李生的。心中惊疑不止。回至后堂,将此疑案禀知楚公。楚公遂命衙役,拘那吹箫老人,入至后堂。直至映雪寓所之外,映雪出问曰:“汝是何人?”那老人答曰:“吾乃林章也。”映雪曰:“老丈可认得我否?”林章把@眼抹了抹,把映雪望了一望。猛想曰:“小姐莫非昔日借宿草庐的海映云么?”映雪曰:“然也。隔别未几,怎么老丈流落如此。”林章叹声曰:“小姐那里知道,自小姐去后,不半月,我草庐忽被火炎。夫妇两口,无处安身。是以云游乞食,以至于此耳。”

  映雪为之叹惜。乃复问曰:“此碧玉箫系我失落之物,老丈从何处得来。”林章曰:“既系小姐失落之物,定当奉还。”遂将碧玉箫递上,映雪接过。仍问其何处得之?林章曰:“去岁冬日,吾乞食于吴江县中。途遇一死尸,卧荒草中,委此玉箫于侧。吾经过偶见,拾而洗之。吾少时曾学习吹箫,吹此行乞,颇获赏赐。”映雪暗惊问曰:“那死尸是老的,是少的?”林章曰:“约是十八九岁。”映雪更惊问曰:“其人面宇是何样子?”林章曰:“一个死尸,面青身黑,谁又仔细看他,甚么样子。”映雪惊忧良久。又问曰:“老妈妈可曾偕来。”林章曰:“拙荆亦在市中行乞,夜则同宿社坛内。”映雪甚悯之,取出银子二两,赏林章曰:“老丈可领此微银,少供饔飧。待吾回吴江,那时别有资给。”林章推却一会方受,拜谢出来。映雪转回房中,深思林章之言,料知委尸于路者,必李生也。于是卧床啼哭不已。

  楚公闻而慰之曰:“不知玉箫是如何失落?未必死的便是李郎。吾今又调署吴江,即日定当赴任。倘若到彼,便可知个的确了。”映雪闻楚公调署吴江,且忧且喜。至中浣,楚公遂携江夫人、玉香、映雪、碧莲等,迁任吴江。既抵衙,映雪遣人密探狱中始知李生尚在。其时李生风闻,范夫人将映雪改嫁杨家,心甚恚恨,欲要入诉。又想董隆受了范夫人银子,必不准从。只得忍痛在心。至是闻董隆调任金山,署吴江事者乃楚公也。于是乘楚公视事,入状诉之。公览其状曰:

  吴县邑庠生李素云诉:为嫁祸诬奸欺贫嫁富事。伏闻诗咏关雎,曾致悠思于淑女。曲弹归凤,亦深雅意于佳人。盖爱才者,先圣所同。好色者,前贤未免。缅小子蓬茅贱士,樗栎微才。空埋南牖之头,未坦东床之腹。惟课功于黄卷,讵驰务于红楼。乙卯三春,负青箱而抵凌云之馆。丙辰七月,设绛帐而登迎月之堂。居西席于黄家,接东墙于梅府。时当八月,节届中秋。有意乘凉,留心卜夜,清风度处送来一片箫声。明月移时,转过半墙花影。于是循东壁过西邻。游南园,绕北径,行一步木绵火照。望四方,杨柳烟迷。黄开并蒂之兰,香风十里。绿茂连枝之树,翠影双流。蛱蝶穿花对对,似英台故魄。鸳鸯戏水双双,如赵岭灵魂。鱼得水以欢情,燕栖巢而共语。嘤嘤宿鸟,清吹弄玉之箫。嘒嘒寒蝉,闲奏绿珠之笛。览物起兴,未免有情。对景生愁,不为无意。无何木兰影下,新菊丛边,虽非蓬岛之奇,忽有桃源之遇。接见时,各通姓氏。彼曰姓梅名映雪。此曰姓李名素云。谈论处,无非古今。彼称晋字汉文章,此称杜诗屈词赋。气求声应,类聚群归。遂忘内外之嫌,共结斯文之会。芝兰其性,何曾折杞而折桑。松柏为心,讵肯投桃而投李。寸念无惭于今古,一言可对乎天人。去岁三冬,屡蒙T顾。今年二月,始约兰盟。惟期百世之好逑,尚未一朝之苟合。吟风弄月,情则有之。拨雨撩云,事实无也。讵意未成佳偶,先获奇冤。私订私盟,为父母所发。公事公办,受官府之刑。象有齿而焚其身。鼠无牙而速我狱。事似大而尚小,法乃重而匪轻。梅氏母,莫察情由,强使弃贫而嫁富。杨家郎,不分先后,公然倚势以图婚。呜呼!李素云一芥微躯,固难附兰闺之淑女。梅映雪千金贵体,岂甘随草野之狂童。胡乃贪鱼目之珠,竟致刖卞和之璧。山盟海誓,翻成两地之冤。月意风情,结下一天之恨。具陈颠末,谨听钧裁。伏乞仁台鉴察是非,明分曲直。感大人无偏而无党,俾小子成始而成终。生愿衔环,死当结草。所供是实。

  楚公览状毕,召李生入,略问几句。见李生亭亭玉立,伟然冠世丈夫。暗想这等秀士佳人,怪不得其钟情钟爱如此。因谓之曰:“依汝所诉,情犹可原。汝只管放心,本县自为判断。”遂释生之囚,馆于寅宾厅。适是时杨富翁与其子杨清,又入呈告范夫人以婢代女之事。怎么以婢代女。原因范夫人受了杨家重聘,订以去年八月十二日迎婚。至期,那杨家捶锣打鼓而来。却不知梅映雪已夜逃了。范夫人十分着急,强令卢紫英代映雪嫁之。既归杨家,妆奁甚盛。又因紫英面貌白皙,倒也有七分人材,所以杨家信之,以为真映雪也。比至正月初旬,祭享祖庙。杨清是个绝不晓文墨的,于是托新人撰一祭章。紫英屡谢不能,因强求多番,紫英始拈笔涂抹。想了半日,仍只得维正德六年孟春月,八个字。杨清深疑曰:“吾闻梅小姐才调无双,怎么却也同我一样。”后有知者告曰:“汝娶的乃范夫人侍儿卢紫英。那梅小姐因与李秀才有约,临期已夜逃了。”杨清听得,诉知杨富翁。杨翁大怒,骂说范夫人无赖,汝女儿既不愿嫁便罢,怎么以侍婢欺人。遂具呈诉于楚公。

  楚公既览了李生诉状,又接了杨翁诉呈。随即差取范夫人到公堂审判。楚公责范夫人一女二婚之事。范夫人曰:“吾明明以女儿映雪嫁了杨家,怎说一女二婚?”楚公曰:“既许李素云,复许杨清,这非二婚么?”夫人曰:“李素云乃私奸私约,以前现告有案。乞父台详察。”楚公曰:“这是他们在斯文分上,一时声气相投,原非私奸私约。就是私奸私约,为亲的亦须将计就计。成就他好好姻缘,何必自露风声。别生祸隙,致结三家仇怨。况既复许杨家,又复不嫁杨家,还欲待嫁何人耶?”范夫人曰:“去年八月,早已于归杨家,何曾不嫁。”杨富翁禀曰:“去岁那梅映雪,未期而逃。他家却以侍婢卢紫英代之。所娶的,委系卢紫英,非梅映雪也。倘或太父不信,乞请令识者验来。若非卢紫英,甘受面欺之罪。”范夫人语塞。楚公曰:“彼又不从,此又不嫁。遂致自家儿女,也不知生死何方。”妇人误事,一至于此。但梅映雪既愿归李,不肯从杨。今可速访他回,消此夙愿。至于汝两家之事,梅既受杨之重聘,杨亦获梅之盛奁。杨清紫英等,也算成一段姻缘,不必别起祸端了。遂执笔判曰:

  盖闻蓝桥密约,天开二妙之缘。红叶私题,人羡双成之偶。一时之遇合,即千秋快乐佳谈。两美之婚姻,为百世风流话本。男才女貌,物固难逢。海誓山盟,情由此起。照得庠生李素云,闺女梅映雪。暗通盟会,私约婚媾。已伏明供,宜从公判。梅映雪兰闺迨吉,固曾致咏于U梅。李素云芸阁寻春,尚未兴歌于投李。虽待西厢之月,犹存南国之风。论诸理而法固难容,原其心而情犹可恕。再照得某村杨清,别倩冰人,再求梅氏。既承萱命,许缔萝亲。合看来,一理所存,两端互执。断归李氏,固不别乎公私,断属杨家尤不分乎先后。但以好事良由,天缔,公道自在人心。欲定婚姻,须凭情愿。梅与杨仇成药石,难无反目之伤。梅与李利订断金,堪结同心之好。况李乃公门嘉卉,含华佩实,本为上苑之英。而梅乃姑岭孤标,慝艳飘香,雅号深闺之秀。宜谐并蒂,共结连枝。庶几遂燕婉续鸾胶,楼上吹箫,共咏鹊巢而鸠宿。女乘龙,男附凤,房中鼓瑟,莫歌鱼网而鸿离。想初时,蛱蝶为媒,既愿雎关关,而狐绥绥。待异日,鸳鸯比翼,何嫌鹑奔奔而鹊强强。杨氏子别结良婚,休望蒹葭倚玉树。范夫人既逢佳婿,好将松柏施丝萝。冤仇案自此打开,风流债从今算定。旷夫怨女,永无闲言。事主冤家,即须解释。此谳。

  判毕,嘱咐范夫人等,毋得有违。范夫人曰:“如今映雪未知流落何方,异日恐寻不见,那时只怕难从命了。”楚公曰:“只管放心允从,本县自会寻着。”于是唤李生出来,拜范夫人。夫人前未见过杨清,至是暗把杨清与李生较其容貌。气宇不啻玉树蒹葭,心中颇有悔意。楚公指生谓夫人曰:“李子乃江南第一文人,异日状元宰相,当是他家物。”夫人微窥李生,不觉喜色。须臾,退堂散归。

  范夫人回至家,暗想:“那杨清满面髭须,人物蠢蠢,可喜未曾把吾女嫁过。吾今才把李秀才细认,真个是卫玠复生。其才学虽未可知,然人人称赞,并县主亦许个状元宰相,大约都也不凡了。但恨吾女匹身逃去,未知今日生死何方。安得他回来,消他夙愿哩。”一时想来想去,懊悔不已。适家童乙生入见夫人,问曰:“今日官意怎样判断?”夫人曰:“准许李秀才。”乙生点头曰:“使才子佳人,成双成对。这才是最妙的官府。即是小姐与李秀才之事,吾一向也略知道。原未曾有甚秽行,可惜屈煞他二人了。”夫人曰:“吾固知映雪断无此行,但所嫌李秀才家道寒酸,恐映雪以一念私爱,与他伉俪,岂不误了终身。故不得不如此加罪,以杜绝耳。至于李秀才强迫紫英,这却是真的。”乙生曰:“大丈夫失志则蔬食韦布,得志则驷马高车。其贫富是未可料的。昔司马相如,以文章名世。其时卓王孙有女卓文君,私从之归。卓公亦甚耻其贫,后竟为朝廷推重。今李生才高志大,岂久安人下的么。”范夫人又得乙生煽艳了几句,越发满心满愿。只望映雪早回成亲。那边杨清,也准娶了紫英,更不敢再望映雪了。

  其时楚公,每公退之后,悉与李生燕谈。一日,楚公取映雪碧玉箫与李生吹之。生见箫惊叹者再,楚以佯问其故。生乃曰:“不瞒明府说,此箫委系梅映雪所贻小生的。旧岁冬夜,被盗窃去。未知明府从何处得来?”楚公曰:“吾从一老乞丐处售得之。说是在野外一死尸侧拾得的。”生想了一想曰:“这缘故我明白了,初因范夫人以映雪夜逃,转恨我愈甚。遂赏银子百两,托狱卒暗以鸩毒谋害小生。狱卒利其银,遂置鸩酒以进。小生捧盏欲饮,忽觉头晕眼花。小生疑而试之,以金投酒中,金色浑黑。知其为毒酒也。舍而不饮,置于案间。是夜有贼入来,盗窃碧玉箫,并些小物而去。待小生知觉,视壶中毒酒,悉为此贼啜干。大约所云那个死尸,一定是此贼中毒而死了。”楚公听了曰:“原来有此缘故。”但今梅映雪,不知逃匿何处。欲待找访,岂非大海捞针。李生长叹不语。

  楚公回后房,将李生之言,告知映雪。映雪方知李生失箫,林章得箫之故。一日楚公又携映雪的沉香扇与生燕坐。生见扇瞿然而惊,呜咽欲泣。公又佯问其故?生曰:“又是小生所贻梅映雪的。又不知明府从何处得来?”楚公曰:“吾昔来昭文莅任,途遇两个女子,哭投于江。急呼舟子救之,早已俱死。因见他胸系此扇,拾取得之。”李生大惊问曰:“其人有多少年纪?”楚公曰:“一个约十七八,一个约十六七。”生叹曰:“此必梅映雪与碧莲无疑矣。”于是欷歔而泣,楚公亦诈为嗟叹。因慰之曰:“贤台且勿忧,天下岂无一出类拔萃的才女,如梅映雪者。”李生曰:“与我无素,虽有何足论哉。”楚公曰:“贤台且息悲,请以一言上问。吾今有一义女,相随至斯。其品貌才情,当不在映雪之下。愿以侍贤台巾栉何如?”李生叹曰:“吾与映雪誓同生死,今映雪既死,吾又何忍独生。若不能守信以相从,而复失信以改娶。是直禽畜之不若者也。此事万难从命。”楚公曰:“何必固执如此,此若不从,是见嫌也。”遂回房与江夫人商议,定以二月十五日佳期。令李生与映雪在任完婚。

  至期,先教梅映雪整适新妆,然后请李生入房行礼。李生闻请,只是思泣映雪,推托不从。楚公屡强之。李生推却不过,暗忖曰:“我今且权且允从,待今晚开门夜遁,远徙他方可也。”乃略整冠服,随入房中。此时映雪已用锦巾盖头,素扇掩面。李生已看不识了。于是双双拜了天地,以及楚公江夫人。然后夫妻交拜。拜毕,扶入锦席,饮合卺之宴。李生勉强饮了数杯,忽长叹一声,推醉不饮。适见楚公进入房中,笑曰:“今日故人相会,何妨欢饮数杯。”因命侍儿把梅映雪的锦巾素扇,一概捐去。李生从人隙窥看,忽惊异曰:“新人可是梅小姐否?怎得来在此间,真耶?梦耶?”映雪低头微笑。楚公笑曰:“贤台休惊,待我说个明白。”遂将前此投江相救,携带随任之事,备细告知。李生听了,惊喜欲跃。与楚公相视大笑。李生曰:“明府盛德殊恩,是直合天地父母而一之者也。生等虽粉身碎骨,安能报明府于万一哉。”楚公曰:“此是尔二家福泽所致,与我无干。”于是慰声欢饮而出。

  此时已夕阳西沉,明月东上。人夺花媚,花趁人娇。生觉甚欢,引杯畅饮。因命侍儿满酌一杯,递与映雪劝饮。谓曰:“向蒙小姐刮目垂青,守节矢志,不渝金玉。今夕之会,所谓苦尽甘来,皆小姐赐也。谨奉一杯,以表微意。”映雪微微含笑,以扇半掩,谩谩饮倾。亦命碧莲满酌一杯,进生劝饮,并示殷勤之意。生喜曰:“小姐雅义高情,虽万世感激不尽。莫道一杯之酒,就是太湖作盏,沧海为壶,定当饮倾,以志铭感。”说罢,双手捧杯,一啜而尽。未几月到天心,露浓花脸。铜龙漏转,金兽香消。李生酒力不胜,悉令彻席散去。生与映雪捐花解佩,同入绣衾。寻鱼水之欢,结花蝶之乐。其风流佳趣,有可意会,不可言传者。及云雨事毕,映雪起整衣带,以腥红示李生曰:“昔夜蒙郎君见容,未遽破体。今幸得全璧以献,可称无愧了。”李生点头不语,只管喜笑。乃起来重剔银缸,与映雪钩帐坐之。李生曰:“吾等今夕佳会,可谓毕世奇逢。愿各制春宵诗十首,以志其乐。”映雪喜诺。遂各取笺纸,研墨挥毫,顷刻之间,各成十首。互相观看,李生第一首曰:

  一般明月一般风,才到今宵迥不同,

  细柳依人频媚翠,新花映席乱飘红。

  寸心共绕三洲外,万乐浑如一梦中,

  为报义和安稳睡,谩将晓日挂堂东。

  其二曰:

  今宵叨上望凰台,十醉浓香九未回,

  衾里自惊池里出,枕边疑向月边来。

  三番仙梦浑难状,一点芳心结不开,

  无限殷勤无限乐,玉笼深处笑咍咍。

  其三曰:

  双携素手入花关,兴到浓时暗解颜,

  水面蜻蜓飞款款,花心蛱蝶舞闲闲。

  芳情悟彻无声处,妙趣传来不语间,

  一刻千金真望外,恍疑今夕在蓬山。

  其四曰:

  翻红覆翠互相仍,瘦小腰肢已不胜,

  帐底几曾飞白绕,衾间时复异香蒸。

  水帘洞口霜初冷,云梦山头雨又凝,

  一倒一颠眠未稳,依稀同在御风乘。

  其五曰:

  一番春梦乱纷纷,兴到巫山已十分,

  慝笑谩松灯下带,含羞轻展月边裙。

  花沾并蒂三更雨,树卷连枝半夜云,

  无限深情浑不寐,轻移芳枕道殷勤。

  其六曰:

  人到春宵倍可怜,珊瑚床里笑弹肩,

  情传凤眼星双曜,兴溢蛾眉月一弦。

  云锦乱将蒲剑割,露珠潜把柳丝穿,

  温香滴艳真无比,并蒂兰兮并蒂莲。

  其七曰:

  无端春色闹桃源,绿战红酣一笑温,

  摄魄关前沉日月,迷香洞里洗乾坤。

  孤灯照彻三生梦,寸烛烧残五夜魂,

  即此便非尘世味,何须重问杏花村。

  其八曰:

  万里蓝桥一梦醒,惺惺端自惜惺惺,

  修眉暗展帘间月,媚眼横流户外星。

  蜡照半笼金翡翠,风来微度玉珑玲,

  个中便是神仙地,何事登山念贝经。

  其九曰:

  意马纷驰彻夜惊,连辘接战闹蓉城,

  任教娘子能催敌,还喜周郎善用兵。

  梦即是身身是梦,卿须怜我我怜卿,

  当兹冒雨冲风地,冰簟银床睡不成。

  其十曰:

  夜半牙床笑语和,双鸳对舞影婆娑,

  身当乐地身偏瘦,梦到阳台梦转多。

  玉体暗催清夜雨,星眸频转素秋波,

  从今掉入天台路,占尽风流第一科。

  梅映雪亦成春宵十咏其一曰:

  今夜云容遇薛昭,况当春半可怜宵,

  一团月魄筵间烛,几处风声户外箫。

  花吐任将花蕊破,柳浓堪把柳枝摇,

  低头细想中间事,心絮纷纷骨欲消。

  其二曰:

  解佩更衣压绣床,偷将星眼觊檀郎,

  修眉暗展开新柳,弱态难持醉海棠。

  粉泪未消征战地,残魂先绕雨云乡,

  此情此乐真无极,说与姮娥也断肠。

  其三曰:

  连理枝头连理枝,暗芳轻度两心知,

  飞霜乱点樱桃口,密雨潜侵碧草池。

  一枕春情温似玉,半肩云鬓散如丝,

  自怜未惯中间事,细嘱东君好护持。

  其四曰:

  重帏深处暗交攻,彻夜营城屡折冲,

  意马纷驰惊晓月,心旌飘荡闹春风。

  露凝洞口三更白,雨打花心一点红,

  凤倒鸾颠浑未定,管他云髻乱飞蓬。

  其五曰:

  温香浓透合欢衾,一夜阳春浅复深,

  柳魄暗消云叠叠,花魂频V雨涔涔。

  几番枕上联双玉,片刻帏中当万金,

  如此风流从未觏,忍教烧断岁寒心。

  其六曰:

  疏风爽簌透兰房,雪雨巫山引梦长,

  枕上舞残双蛱蝶,衾中联就两鸳鸯。

  梅心暗碎三更雪,李骨潜消五夜霜,

  事到情深魂更断,谁能为觅返魂香。

  其七曰:

  斗转参横夜欲阑,流苏帐里几盘桓,

  鸾胶未断胭脂湿,蝶梦初回粉黛残。

  十二巫峰云欲散,三千蓬岛雨犹寒,

  多情最是窗前月,长向花棚照合欢。

  其八曰:

  夜色沉沉夜气凉,芙蓉褥上暗闻香,

  未偎玉脸心先醉,谩贴酥胸喜欲狂。

  妙处尽从闲后得,芳情端为事前忙,

  起来重把罗衣整,无复腰纤与带长。

  其九曰:

  衾翻红浪效绸缪,璧合珠联得意秋,

  月阵屡催翡雨地,花兵连败凤凰楼。

  脸红悞染胭脂汗,面白潜污粉黛油,

  妒煞鸡声真割爱,家家唱破五更筹。

  其十曰:

  雪散星疏欲曙天,床头宝鸭已无烟,

  兰香烬断魂初返,蜡炬烧残倦欲眠。

  风送花香来枕畔,月移竹影舞帘前,

  两心悟切中间乐,不羡瑶台萼绿山。

  李生阅映雪诗,至“妙处尽从闲后想,芳心端在事前忙”二句,不觉笑曰:“二语可谓善于领略了。”映雪曰:“郎君‘妙处传来不语间’之句,不更善于领略耶。”于是相视而笑。是夜交股而卧,各诉患难苦况,彻夜不眠。映雪并出碧玉箫还生,具言林章拾得之故。生问林章何许人?映雪以逃奔借宿其家告之。且言其近日落魄之状,李生感叹不已。越数日,映雪启禀楚公,言欲偕生返家,拜见母亲之意。楚公曰:“令萱素轻李郎,恐终以贫酸见却。义女可权在此,待今秋登乡荐之后,然后拜见未迟。”映雪只得从命。楚公亦随即翻录旧案,申文上府,及巡抚部院处。重复李生前程,抚部批准。时楚公自莅任,廉明慈惠,深得民心。邑人咸谓董隆受贿贪赃,私相追骂。凡有被其冤屈者,皆具状翻案。诉于楚公,公悉查究详明,劾于抚部。抚部依法申奏,竟免其官。董隆遂解印绶,退归长沙。

  比至秋间,苏省秋闱期近。公乃促生赴省就试。生临行,映雪绣一鳌头绣包赠之。盖祝其独占鳌头之意。且问曰:“郎君此行何如?”生出一拇指示之曰:“愿如佳赠。”映雪喜笑曰:“郎君乃第一个人物,自宜取第一个功名。异日玉殿状元,当必在君掌握。请行矣,毋以妾为念。”生乃收拾行李,直抵省垣。因场期尚宽,日与二三豪士,狂吟欢饮,流连景物为乐。朋辈中有以科举决他者,他并自以解元决之。至其入场,挥洒成文。击节自喜,凡素慕李生之名的,咸索其文观之。每谓人曰:“兄等文只管做,便得绝好的,也只许夺个第二名。若要发解,这就妄想了。”有问曰:“如兄言,当是何人才可发解?”生笑曰:“孟夫子所谓舍我其谁者也。”时闻者咸窃笑之。三场既罢,金榜开处,发解的却是江宁府陆希龙。阅至榜末,那里有李生的名号。生叹气曰:“所谓穷达由命,不能强为者也。”然生终不以得失系念,每日仍复登山泛水,饮酒为欢。一日与众饮于凌波阁,大醉而回。路中彼此喧喧嚷嚷,俱说今科主司不通,举错失当。交谈接嘴,直扯做一团儿行了。

  忽背后锣声乒乓,骤抬着一位官员。侍卫数十人,前拥金牌二面,上刻着巡抚院字样。众人都不敢当道,四散避之。只有李生醉眼朦胧,A然不觉。忽那侍卫骤拥而至,几乎撞倒李生。生急扯住一人,睁开醉眼,叱曰:“汝是甚么人?怎敢将我相公撞倒。”那侍卫喝曰:“大人驾到,尔怎么不回避?”生曰:“我不论尔大人小人,尔撞倒我,到底要拿尔问罪。”那侍卫不与辩,以手推脱而过。李生倒退欲跌,恰好轿已到来。生慌忙靠住轿竿,牢抱不放。摇头瞑目,口中忽呕下酒来。众侍卫大喝上前,扭住欲打。那巡抚在轿中摇手止之。只听李生含糊说曰:“吾醉甚,汝等勿戏我。汝等何惜一肩之力,不送我相公回寓耶?”众轿子欲去不得。那抚院变色怒曰:“斗胆狂生,何其无礼若此。可拿他回去,待本藩究责。”众侍卫应声,将李生一把儿抱住,解回公堂。巡抚即时坐堂,喝令李生跪下。生因动气,愈觉醉态颠连。才跪地中,早已鼻息如雷,淹淹熟睡。巡抚离坐一望,不觉笑将起来。巡抚没法只得散班退去。

  至晚,巡抚出堂。见李生渐渐醒来,令衙役呼之。李生把足一伸,把手一举,乃徐徐起坐地上。口口只唤书童取茶。衙役厉声曰:“尔好自在,还不起来受罪。”生曰:“我好好睡,又有何罪?”衙役曰:“尔今日撞道,冒犯了督抚大人,这非罪过么?”生恍恍忙忙,把醉眼一抹,举头四望。骇然曰:“这是甚么地方?”差役曰:“此抚部公堂也。大人在座,还不叩下头。”生大惊,蹶然而起。望见巡抚凭几而坐,连忙纳头拜来。口称:“生员醉后失仪,犯触大人,死罪死罪。”巡抚正色曰:“汝固秀才也,亦曾读圣贤之书,立儒雅之品。乃竟猖狂纵酒,荡检逾闲,以至诋毁朝廷,冒犯官长。幸遇本藩量大,看些斯文面上,饶尔一遭。倘或以此退革前程,则一着之差,转为终局之累矣。”李生曰:“谓小生冒犯大人,此固万死不辞。至谓小生诋毁朝廷,小生实实无此罪案。”巡抚曰:“方才路上,闻汝等声言,今科主司不通,举错失当。夫主司,朝廷所命也。诋毁主司,是诋毁朝廷矣。”生曰:“中不中命也,此乃他人之言,实非小生所出。”

  巡抚点头曰:“这也罢了,吾闻唐时卢同善嗜茶,曾做有茶歌一篇。今汝善嗜酒,亦能做酒歌一篇否?”生曰:“大人之命,敢不敬从。但小生酒晕眼花,不能握笔,未免不成字体了。”巡抚曰:“但须成形可观,佳不佳所弗拘也。”遂命衙役,陈设纸笔,令生临笺。生拿过笔来,绝不思索,信手挥去,早制成酒歌一篇。呈上巡抚,巡抚方啜盏茶未倾,深赞其捷。双手按诗,读云:

  黄花初瘦月儿肥,瑟瑟金风展翠帏。寂寞客窗新睡觉,携朋直上白云矶。临秋摆起葡萄酒,旨且多兮,旨且有。三盏五盏乐悠悠,酌以金爵并大斗。酒味香,状元红映夜光觞。东也飞来西错去,劝声祝到寿而康。酒性冽,玉杯清贮三冬雪。一番饮得客心寒,一番饮得诗肠热。君不见,长安市上李青莲,一饮斗酒诗百篇。桃李园中醉明月,太华山上问青天。又不见,大人先生刘伯伦,席幕天地闲其身。一入醉乡浑不返,自云杯瓮是前因。个中大有逍遥处,坎坎鼓兮,蹲蹲舞。不观醉吟先生,与醉翁。且以一醉名千古。我今傲骨立停停,自漱醇醪醉六经。目睹世人都尽醉,此间何忍独为醒。酒兮满玉卮,荡漾春波涨碧池。无端酒晕着颜色,宛若杏花初放时。酒兮满玉爵,浅浅斟兮低低酌。锦席秋深竹叶香,处处楼头画黄鹤。酒兮满羽觞,吴姬殷勤劝客尝。兴酣落笔惊天地,归来佳句满青囊。噫,嗟人生好似天心月,才东升兮又西没。名缰利锁徒劳劳,能有几时欢复悦。欢兮,悦兮,何处寻?银瓶有酒可常斟。酒中有仙酒有圣,一梦悠悠笑古今。

  巡抚阅甫终,不觉眉宇飞舞。赞曰:“豪迈奔放,高唱入云。堪与卢同茶歌并传不朽。”李生曰:“小子心神恍惚,聊草成章。未免渎大人高鉴。”巡抚曰:“看尔有才如此,自宜潜心研究,置身青云。何必纵酒自放如此。吾见大丈夫轻世肆志,虽亦有时狂为,然非美德也。有损清品,戒之、戒之。”生曰:“愿遵明训。”巡抚曰:“贤契雄才伟略,终非枥下之才。愿留下姓名,以为他年腾达之望。”李生曰:“小子姓李名素云,系苏州府民籍。”巡抚惊喜曰:“原来正是景三仁兄,吾仰慕芳名久矣。今日觏止,可谓名不虚传。”乃亟命侍役设儿进茶,以宾礼待生。谦逊一番,只得敛身侧坐。茶毕,巡抚曰:“仁兄乃苏中第一名流,合宜抡元夺魁,名冠金榜。竟见抑于孙山之外,此可谓刖璧遗珠了。”李生曰:“小子学问粗疏,不蒙收录,理之宜也。焉敢过望。”巡抚曰:“观仁兄志高气昂,矫矫然,如神龙不可拘捉。异日干云直上,出入将相,为国家树梁栋之才。今日得失,不足虑也。”须臾,席备。巡抚赐生饮之,款待甚殷。词意交洽,直至漏下五鼓,方才握手相送。生回至寓中,见众朋友尚围着一盏青灯,相顾嗟叹说:“未知今日李兄如何受苦也。”适见生回至,众人争问情状。生具实始末告知。众人咸笑且喜。

  次日,巡抚会集正副主考,并各房房师。具言:“外面风议,多谓今科举错不当者,愿与列位仁兄酌量区处。”两主考面面相觊,咸谓:“但有佳卷佳文,那有不中之理。”巡抚曰:“不然,因苏郡有一名儒,姓李名素云。平日文望推为三吴第一,今不见荐举,所以咸怀不平耳。”正主考周维祺曰:“然吾亦颇闻其名。若如此,是吾辈买椟还珠了。”遂令各房房师,将遗卷再阅一周。约备数十卷,呈送。巡抚亲与主考,细细翻阅,却均是平平无奇。暗想:“这未必是李素云的卷子。”心中郁郁不乐。至晚,公退即凭着椅子兀坐沉思。

  其女朱梦红,见巡抚面带愁容,上前问故。巡抚具实以告,梦红叹声曰:“从来文章作者难,识者亦不易。朝廷开科取士,不知屈煞多少才人。操衡鉴者,固不可轻易昧过也。我想李生素云,年少英姿。其所为文章,当必有惊矫飞腾,不可捉摸之处。所以庸师房老,自看得不亲切了。父亲明日可将全场文卷,一概携回,待孩儿阅之。如取的不中李素云,便算孩儿无眼。”巡抚如其言,悉取全场文卷带回。梦红先取解元陆希龙的卷,捡阅既遍。笑谓巡抚曰:“陆希龙这卷,不特未堪发解,并连副榜也应没分的。”巡抚曰:“岂有此理。吾儿所谓作者难,识者亦不易。尔也不要看差了。”梦红曰:“他自做差,非我看差也。”因又将全墨文章阅遍,不觉转面他顾,若有不足观之意。巡抚问阅的何如?梦红摇头曰:“这真奇了,怎么全墨中,也没一个可称中式的。难道合中的,竟在遗卷不成。”因又取遗卷逐一阅过,口中连说:“可厌、可厌。怎么全场中,没有一个具眼的人,没有一篇中举的文。每一卷看来,俱令人淹淹欲睡。”巡抚笑曰:“吾儿看文,不是这等看了。试想他秀才

  巡抚笑曰:“吾儿看文,不是这等看了。试想他秀才们,有何奇才异学。做出那江潘般艳,班马般香。只这些醒紧清真,也就可算合式了。”梦红曰:“清真醒紧,何患无之。即奇横老辣,豪迈雄壮,亦何患无之。只可惜他们,看题忒过差了。独不思此题,乃子路问事君。子曰:‘勿欺也,而犯之。’时子路正仕于季氏,其问事君,乃实实问所以事季氏之道。非泛论朝廷臣子也。”夫子见子路平日气质刚强,胸襟磊落。其于自家责备处,往往不肯细心检点。故先以勿欺教他。至于季氏过失处,如旅泰山。伐颛臾,歌雍诗,舞八佾,种种僭越恶集。无非为其臣的,不能匡救之故。故又教他犯之,此是夫子因人施教的妙法。若认真此旨做去,才算是的的当当文字。他们做此题,写个事君,便写到稷契禹皋的身分。写个勿欺,便写到伊尹周公的举动。写个犯之,便写到龙逢比干的地位。动口都是廊庙朝廷,都俞吁昲的语句,全不合子路身分。直以子路当个宰相观,以季氏当个天子观,以季氏之堂,当个朝廷观矣。其于子路之问,夫子之教,相隔何啻天渊哉。大凡做文,一题宜求一题精旨。如做问孝题,子游自有子游蔽病,懿子自有懿子蔽病,武伯自有武伯蔽病。做问仁题,樊迟有樊迟身分,仲弓有仲弓身分,颜渊有颜渊身分。若能针对蔽病,体会身分做去,才得真诠的解。若徒囫囫写去,不特浮泛空虚。并亦失立言本旨矣。孩儿浅识如此,未知可合诸公定评么?”

  巡抚点头大喜曰:“吾儿解书看文,亦可谓独具只眼。但场中文章,全是这般做法。难道均弃而不取么?”梦红曰:“是是非非,自应如数取足。但恨没一个发解文章耳。”巡抚沉吟一会曰:“还有一只遗卷在此,诸试官咸谓不佳,业已批坏。吾儿可试看看。”梦红接过,阅未终,不觉双展蛾眉。惊起曰:“此真解元文章也。是第一人识见,是第一人气概。是第一人才力,是第一人英豪。异日状头,断推此手。”因拈笔书一浮批,并书题解,附于卷后。呈于巡抚曰:“此卷未知是谁的,父亲亟宜登之。勿令明珠暗投了。”巡抚也不即阅,竟携至衡鉴堂,令诸试官看之。主考周维祺先观题解,次阅文章。潜心玩味,至得会意处,不觉恍然省悟,拍案叫绝。谓众曰:“看来此题,自应紧切子路时务说为是。其他说帝王廊庙者,真是浮泛肤庸。”

  遂即刻悬牌示喻,言欲重新开榜,旧榜不准。此示一出,旧中者个个寒心,未中者人人喜色。周维祺果将梦红所取一卷,录为第一。前榜第一的,落第二。第二的,落第三。余皆鳞次减去,减至榜末一个,则革之。次日发榜,第一的果系李生。生固知巡抚为之周旋,心甚铭感。鹿鸣之后,李生入谢主考。主考十分退逊,令往巡抚部院处谢之。生次日入谒巡抚,口中都称道巡抚提拔之德。巡抚曰:“吾非眼悬日月,安能提拔仁兄。”李生竟疑讶不语。巡抚笑曰:“仁兄休疑,此中举荐,原自有个缘故。”遂将梦红解题阅卷,选为解魁之事,细述一遍。生惊喜曰:“原来如此,则小姐即小生命中之师也。愿以师生礼请见。”巡抚推逊不得,乃命侍儿入内启禀,传知梦红。须臾,有人在屏后说了几句。巡抚点头微笑,出谓生曰:“贤兄既要相见,须以常礼为妙。”遂教侍儿,引生至私厅中。生拱手隅立以待。

  俄而环珮锵锵,红妆闪掩。那梦红已临屏后。屏门虽启,却隔以帘。生附首敛容,顿首再拜。梦红答拜。拜毕,李生曰:“老师鉴影珠光,拔识小生于牝牡骊黄之外。虽位分内外,未始非毕生知遇之隆。今日登龙,声价十倍。皆老师所赐也。”梦红侧身蔽面,答曰:“女流蠡测管窥,妄假衡才玉尺。深自愧赧,然君伟人也。一展骥足,遂令冀北群空。尺幅中,有包举古今,囊括宇宙之概。盛名之下,洵不虚传。”李生曰:“小生刍荛之作,如此盛赞,何以克当。”梦红曰:“君谦矣,但君之为文,往往气骨傲世,英气迫人。异日立朝,必为时辈所忌。但须急流勇退,切勿为宦海沉沦也。”生暗暗惊异。答曰:“古镜照人,洞见肺腑。箴规至此,爱我良深。小生当刻骨铭心,感佩不忘矣。”梦红曰:“乍接君颜,如对明月。但恨内外异位,男女殊形。不获与君倾谈耳。请自便。”说讫,交揖而退。

  梦红喜谓左右曰:“久聆李子大名,今日始信。立谈片刻,飘然如对春风。清气沁入骨髓。”李生出至寅宾馆,巡抚备席款饮,至晚方归。其时楚公在任,连日遣人打听秋榜。一日有胥吏袖一题名录回,呈与楚公。公阅至终,全没有李素云的名姓。心甚疑虑,因拈入与梅映雪观之。映雪曰:“李生之名安在?”公曰:“无之。”映雪沉思曰:“这却何故?”公曰:“想必李君之文,做得精微奥衍,意想不到处。所以试官捉摸不着。”映雪曰:“是固然也。”越数日,又风传说:主考重新开榜,发解的系李素云。楚公听得疑信交参,退与映雪商确。映雪喜曰:“断断然也。”公曰:“何以证验?”映雪曰:“即谊父所谓意想不到处也,初想不到故弃之,继而想到故取之。”楚公口然之,而心未尽信。因暗筮一卦,得乾之九二。曰:“见龙在田,利见大人。”始甚喜。

  不旬日,公正与夫人及映雪谈论。忽有李生随行童仆,飞报回来。走得声哑气喘。望着楚公跪禀曰:“恭、恭、恭喜,大老爷。李、李、李相公,中、中了。”楚公曰:“汝可曾查得的确?”仆曰:“都、都是李老爷打、打发回来。启报大、大、大老爷。”公喜顾映雪曰:“谊儿果料的不差也。”一时彼此甚觉喜欢。那童仆神气少定,乃取出李生书信,呈上楚公读之。映雪亦离坐同阅。书内具言:蒙朱巡抚垂爱,并巡抚之女拔识,始获登科。并言:未暇言旋,欲乘便进京。以待春官之试,等语。楚公读毕,笑谓映雪曰:“偏是此女子识得,偏是此女子取中,真愧煞须眉男子不少。”映雪亦声声感叹。时李生在省,拜师宴客,诸事务毕。遂邀着二三知己,直抵京师。

  此时京师地方,都传说南京朱巡抚之女,能拔取一个名元。巷口街头,无不谈道:称为奇人异事。一个个凝眸拭目,要等识那个李解元。比及李生到时,倾城男女,无不争来观望。拥途塞路,喝彩连天。李生端坐轿中,如无所睹。其时乃正德皇帝登极。留心文务,懋勉人才。内阁大臣,纯是雄才伟略之士。这场春闱主试,便选了一个文华殿大学士,现任吏部尚书的周廷琮。原系状元出身,博识宏通,文望特重。所以这场试卷,端的看个字字揣摩,就是明镜当前,妍媸毕见。镇榜之日,发会的刚是李生。人都谓周廷琮眼里有珠,周维祺面前无眼。周维祺且愧且怒,每谓人曰:“我道李素云,断不中得三元。”

  未几殿试已至,正德皇帝亲临文华殿御试。两班立的,无非馆阁大臣。两阶卫的,尽是旌旗干羽。官僚林立,仪卫星罗。气象堂皇,凛然可畏。李生及诸进士都已毕集。殿头官已唱了李生的名,生应声鞠躬而入。天子把李生望了一望,不觉微微点头。比及点毕,传下御题。第一是问治安策一条。第二是问阡陌辨一条。第三是先天易说,后天易说,中天易说一条。众人得了题,多有未晓中天易说者。惟有李生放开眼界,搜起精神,做得个笔吐烟云,纸排锦绣。端端誊就,交卷出朝。阁臣收卷阅毕,拔取三名呈进天子。天子亲览,见李生一卷,叹为奇才。遂用御笔点李生为状头。龙榜开日,李生始极欢喜。真气得个周维祺,真觉没处安身了。

  次早,生纠合诸进士齐集午门。待圣驾临朝,趋至丹墀,谢恩稽首。天子启纶音,宣赐李素云上殿。李生应命,抠衣而升,趋拜御前,行三叩礼。拜毕,天子宣赐李生及诸进士平身。天子便问李生年齿?生奏以一十九岁。天子龙颜大喜,因谓之曰:“卿策条对详明,文笔亦高古浑脱。正所谓昆山片玉,桂林一枝者也。年少才高,可称奇士。生奏曰:“微臣学问粗疏,蒙陛下不世隆恩,得以附名帝籍,已出万幸。况复蒙盛赞,何以克当。”天子悦甚,并谓众进士曰:“朕菲躬薄德,幸奉先帝成业。混一升平,得以培植人才,鼓舞士气。今得卿等龙蟠凤逸,悉皆王国羽仪。异日治国经邦,措天下国家于磐石,实朕之所厚望也。兹于琼林,特设薄酌,卿等务须尽欢而饮。以志一时遇合之隆。纵有微愆,所勿论也。”生等遂鼓舞谢恩,同赴琼林之宴。此时上林苑内,真觉花迎剑珮,柳拂旌旗。琴瑟均调,箫笙备举。比前此鹿鸣之宴,气象更觉峥嵘。

  比及奏乐三终,众人都已尽醉。早有銮仪卫,整顿车驾,送生游宫。李生乘醉登舆,昂然而坐。前导鼓乐,后拥旌旗。玉径金阶,任其游赏。车驾到处,各院媵嫱妃嫔,莫不临槛争观。兰麝之香,薰人欲醉。但见昭阳殿里,排成一队青蛾。长乐宫中,列着两行红粉。眼皆粉黛,鼻尽椒兰。宫殿巍峨,不可道也。楼台壮丽,D其然乎。李生此时别了一种风情,具了十分醉态。风前玉树,更可人观。宫中见之,无不喝彩。及游罢御苑,出游御街,观者如堵相与赞叹。

  居无何,生奉旨衣锦荣归。先回姑苏祭享祖宗,宴会戚族,诸公事毕。然后抵吴江,拜谒楚公。谢德称恩,十分感激。楚公亦喜庆嘉赞不已。是晚,梅映雪娇妆艳扮,命侍儿请生入房,生抵房阶,而映雪已伫候帘外。彼此接见,欢喜非常。映雪徐徐一揖,微笑曰:“状元郎回来耶,恭喜恭喜。”生答曰:“一别经年,又劳远望了。”于是携手入房,各问无恙。映雪曰:“旧接佳音,始知郎君获隽之故,出于朱梦红之手。但不知那梦红是何识力,却能以闺阁提拔真才。可知闺阁尽有奇人,而廊庙不无迂士也。”生曰:“吾观朱梦红美貌高才,几乎与卿无二。其见解之确,衡鉴之精,真个冰镜为心,日月作眼。凿凿乎一丝不谬焉。世间有此才女,真令柳絮椒花,不能专美于前矣。”映雪又问会试殿试情状,欢谈低笑,一夜不眠。

  越数日映雪思亲念切,恻然思归。生知其意,白于楚公。公点头曰:“这却不消说了。”公退,与江夫人斟酌,如此如此。遂令轿子往望江村,迎接范氏夫人。具说今日乃江奶奶寿旦,乞太太柱驾赏光赏光。并具说楚公与江夫人殷勤之意。其时范夫人因一向不知梅映雪下落,日夕憔悴。及闻李生又以发解,连捷中了三元。越发悔恨交乘,自嗟自怨。那心窠里,就是如跳着一个鹿儿一般。恨不得天风吹送映雪归来,结局了这桩好缘分。时时盼望,苦不堪言。这日闻有衙轿到来,说是江夫人相请寿宴。心甚惊愧,然情又不可却。只得勉强妆饰,登轿而来。既抵衙,江夫人急趋出迎。请诣后厅,见礼让坐。范夫人便请江夫人上座,欲行拜寿。江夫人曰:“这却谩来,请少歇了,才讲礼罢。”

  有顷茶罢,江夫人开言曰:“吾义女近已招赘,做了新人。今日尊伯姆到来,合宜拜见。”范夫人亦离坐,口称愿相见。江夫人点头微笑,略把扇子一招,早有个新人,从西房里盛饰出来。朝着范夫人纳头便拜。口中呜呜咽咽,说:“孩儿得罪母亲深矣,重矣。不可赎矣。”说讫,一把扯住夫人裙带,啼哭起来。夫人诧异吃惊,急披其面视之,乃女儿映雪也。且惊且喜曰:“我儿从何处到来?莫非为娘倒是做梦了。”急掣锦巾为映雪抹泪,自己亦痛泣不止。

  正欲向江夫人问个情由,忽报楚大老爷进堂来。范夫人舍开映雪,急忙见礼。楚公曰:“尊兄嫂请息悲,此中缘故今日可尽头直说了。”遂将映雪昔年逃循时,路穷投江。适于舟中捞救,鞠为义女。以及判断之后,在任成婚。如何如何,备细说出。范夫人听了,如梦初醒。大喜曰:“原来如此,然则仁公殊恩大德,似海如天。虽结草衔环,未能图报于万一者也。乞受一拜。”于是率映雪深深而拜。公急令侍女扶起。且曰:“昔日婚姻之事,惟我许之,亦惟我成之。恐于礼上未免有歉。”范夫人曰:“仁公乃邑之父母,公之许,是犹父母之命也。此乃仁公权礼循理之举,何歉之有。”公微笑曰:“既如此,则我这莺花之室,不妨作凤凰之台矣。令婿在此,合当拜见。”遂转身向外点点头,生已整饰冠服,昂然进来。与范夫人相见行礼。夫人再把李生细看,暗赞曰:“真佳婿也。”礼毕,公与生退出。碧莲亦出,拜了夫人。江夫人遂唤侍儿摆列酒席,邀范夫人并梅映雪入席欢饮,以作庆贺。

  酒半酣,江夫人便呼:“今夕乃通家嫂婶聚会,吾女何不出来进觞。”忽后屏有少女娇应一声,谩举金莲,徐徐而出。娇姿丽质,菀若玉人。向范夫人深深一揖。夫人出席答礼。便问:“此何人?”江夫人曰:“此小女玉香也。”范夫人曰:“他今芳龄几何?”江夫人曰:“今年一十五岁了。”范夫人啧啧赞羡,叹为天人。遣令就席而坐,且密密侧目爱玩不止。暗想曰:“若得他做个媳妇,真可谓满心满愿了。”于是进觞互饮,尽醉方休。是晚映雪与夫人同宿一夜。明早梅映雪治装,拜别楚公夫妇,偕范夫人以归。临别时,映雪握玉香手,如不胜情。泫然曰:“安得时时相见耶?”玉香亦多情人,口不能言,但呜咽相送而已。

  既抵家,映雪与碧莲开钥进房。但见烟尘蔽案,蛛网罗窗。满目荒凉,相顾嗟叹。为之拂拭,盥濯精洁如初,然后居焉。范夫人也就选择吉课,迎请李生抵舍。行招赘之礼,开庆贺之门。生自是始得与映雪安居坐享矣。映雪又请于夫人,谓碧莲自幼追随,亲如姊妹,患难与共,生死与俱。乞赐与同侍李郎,以消夙愿。夫人许之,命之成婚。生不胜之喜。

  一日事隙,生乃整冠服,往西邻谒黄推官。黄翁得柬大喜,倒履出迎。请之上堂,见礼让坐。黄翁并唤其子应祯、应祥,拜见老师。生见二子俱着冠服。便问:“二贤兄可是成名了么?”黄翁代答曰:“因今春宗师按临,聊遣二小豚就童子试,幸蒙宗师垂爱,以神童见赏。叨获游庠,然若不得昔日老师明训,当不至是也。”李生曰:“二令郎,乃少年英姿,自是夺标捷手。愚侄纵有微劳,岂所于哉。”于是彼此又互叩别后情况,须臾摆宴。翁揖生首坐,自己居次。应祯、应祥,隅坐奉陪。席间生叩二子所学,二子应对如流。生喜赞曰:“乍别两年,而二棣台却已酿成大器,可喜可敬。酒半酣,黄翁离坐进觞,为李生称贺。生亦转酌,为黄翁寿,献酬交错,直吃到漏下三鼓,李生方辞归。

  一日生与映雪,出碧玉箫与沉香扇,互相观玩。谈及林章得箫之日,犹感慨不已。忽闻外面说,门外有老乞丐叫化。夫妇两口,好不可怜。映雪疑是林章,出窥之果然也。因谓之曰:“老丈还相认否?”林章望了一望曰:“小姐乃海英云,县主的义女怎不认得。去年蒙小姐赏银数两,得延命到今哩。”说讫,纳头下拜。口口称谢。映雪曰:“吾非海英云也,向日以事逃奔时,蒙老丈下问,故特别改姓名耳。”遂把姓名里居,实实说来。林章方才晓得。映雪曰:“老丈可有亲子侄否?”林章答曰:“亲的没有,但同族的即有些。映雪叹了一声曰:“老丈少待,转入便来。”林章立候片时,见映雪手拿一袋而出。谓曰:“此内有白银二百两,赠与老丈贩卖为生。如无亲子侄,择族中之可取者嗣之可也。”林章惊吓,推而不受。映雪再三强之,林章方倾取一半。率其妻再拜,称恩颂德而去。而林章夫妇,藉是得令终焉。

  时梅映雪日与李生、碧莲,诗酒作乐。暇则以些诗文教训舅子梅之魁。之魁固俊童,颇得其妙。比及明年春月,宗师科考按临。而之魁已领青衿第一。范夫人欢甚,适有媒人至。具致楚公与江夫人之意,说欲:“求令郎梅之魁与玉香小姐定盟。”范夫人正深爱玉香,未敢致问,至是惊喜应允。限以待楚公退任之后,然后完娶成亲。盖在任时,于名分上有不可也。是年朝廷降诏,召生授职。生欲奉范夫人偕往,夫人以家事辞之。

  生遂携映雪、碧莲抵京。比谒圣驾,遂受翰林院修撰之职。掌职数月,屡蒙宠问。擢居于御史台。无何,以伸朝议忤旨,而凡忌其刚果者,相与谗谤交加。竟谪湖广长沙。生回忆朱梦红之言,所谓异日立朝,必为朝贵所忌。越发服其远料,然生终不以芥意。乃携映雪等偕往长沙。甫莅任,忽接得一贺任柬,具着董隆名姓。时董隆因前在吴江县,被楚公参劾,罢职归家。至是闻李生出守长沙,思欲反面媚谀,故先投刺拜贺。生得柬暗道:这狗贼,可谓厚颜。然终未可却其来意,只得开门接之。既进后厅,李生款待如常,未尝少露些颜色。董隆亦以生不念旧愤,备极谄媚之形。生外虽亲之,心中却十分厌恶。比至八月中浣正值李生诞辰。诸属官并郡下诸绅,悉来趋贺。而董隆亦在焉。生于寅宾馆中,盛设酒筵,以宴宾客。馆外却搭成一座台阁,命优人数十,演戏其中。

  生豫唤几个优人,私自吩咐,说今日所演的戏,不拘成本。汝等即消如此如此,打扮如此如此做作,越做得自然,越有重赏。优人应承而出。生吩咐毕,即出揖客。次序就席。须臾,举杯劝饮。只听那戏台一通鼓响,打打吹吹,骤拥出一道旌旗。忽列过两班文武,即候着那个黄袍天子,大摇大摆,出坐朝堂。众文武罗拜毕,那天子说引曰:“一人抚字万方安,首戒荒淫复戒残。目下但凭三尺剑,斩除污吏与贪官。”(白):“朕薄德菲躬,忝膺天位,朕想:夫虞夏黄农之世,民安国泰。无非要个君明臣良。所以朕自命官以来,黜陟甚严。恒以慈惠廉明相劝勉。今有某科的董举人,候选至今,合宜擢用。”因唤内侍臣,宣董举人上殿。俄那董举人自内帘出,白涂其鼻,侧戴其冠。兔走猫跳,形状粗恶。趋至朝堂而拜。李生见了,哑然而笑。顾谓董隆曰:“如此刻薄鬼,岂可使居民上。”董隆不知其故,相与陪笑。只看那天子命之曰:“现今南京吴江县缺空,汝速宜抵彼赴任,以补其官。务求慈惠廉明,切戒贪残苛刻。虔共尔位,毋废朕命可也。”那董举人承旨再拜,退出朝门。把头摇了一摇,把舌伸了一伸,把肩耸一耸。顿足曰:“做官到想要些钱银,怎又叫我切戒贪残呢?”须臾,天子退朝,复吹过一通鼓乐,那董举人遂赴了吴江县任。草草视些事,即需索商民钱银。

  李生见了,笑顾董隆曰:“天子才教他勉个慈惠廉明,戒个贪残苛刻。他却勉个贪残苛刻,戒个慈惠廉明。此于上为奸臣,于下为民贼者也。”董隆渐知是嘲己,唯唯不答。俄有正旦出引曰:“东楼一轮月,夜夜扬清辉,却为飞云掩,翻愁有缺时。”(白):“老身范氏配夫梅英。产下一女一儿:女名映雪,方今一十六岁。读书刺绣,深处香闺。却被苏郡李秀才所窃,迫以从奸。吾将讼他于官,以正法纪吓。”于是遂具状,诉于董举人。那董举人初不理会,后范氏又具一状,并具银子数百赂之。那董举人临案览呈,见银大喜。抚弄良久,哈哈笑曰:“好银子,好银子。”因谓范氏曰:“汝既有此盛物,姑且暂回。本县自然拘他究治便了。”须臾,吹一场鼓乐,那董举人出坐公堂。唤集衙役,令往望江村拘李秀才。既拘至,董举人乃召范氏造堂听审。声声骂道:“李秀才,既曾读书,应知礼义。怎么夜半逾垣,强迫良家处子。”那李秀才诉曰:“夜半逾垣,诚有此举。然不过一念爱才,相与谈论笔墨。实未至于苟合也。此心此迹,可对神明。”董举人恕叱曰:“神明那理会此事,喝教堂差打掌板一百。酿成罪案,囚之于监。”李生看到此处谱演,顾众客曰:“银之为害,亦大矣哉。”众客不知其故,哄堂大笑。惟有董隆怒气郁郁,低首无声。生暗觉好笑,举杯劝酒。

  过一巡又听得台上金鼓齐鸣。却演出一个新知县上任,代董举人之职。报道姓楚名珩,此人又演得端重庄严,温文尔雅。有正体立朝气象,正直慈惠,不植货财。生看了谓客曰:“为官不当如是耶?”须臾,那楚知县视了些事,忽得李秀才诉状,遂释其囚。并断与范氏之女匹偶,众客看见,咸赞之曰:“才子佳人,自应尔尔。楚君此举,可谓顺乎人情,而当乎天心者也。”须臾,又看那楚知县伸文抚部,黜董举人以归。众客咸轩袂笑曰:“此举更妙,如此之人,止可归家耕牧,何足为民父母耶。”李生在座,掩口冷笑。惟有董隆恼得不举肴,不饮酒。垂首丧气,满面通红。

  李生离坐举觞,扬言谓客:“今日诸君枉贺赏光,无可伸意。愿以一言奉赠,大凡吾人服职天家,上荷君恩,下降物望。入而树朝廷之柱石,出而为海宇之屏藩。务使世享唐虞,君成尧舜,乃为无愧。若或敛其货贿,计其身家,苛其政刑,肆其屠戮,作威作福,欺君贼民。此等人,昔人谓之衣冠禽兽,真所谓人神同嫉,罪不容诛者也。就如今日所演,或为酷吏,或为良臣,邪正贤奸,显然共睹。在座诸君子,大率皆宦海中人,愿与指其一以为戒,奉其一以为法。忠心报国,无负乎圣明知遇之隆可也。诸君以为何如?”众客听了,咸拱手曰:“明公金玉之训,敢不书绅铭几,以志不忘。”李生又曰:“昔人创设戏演,匪直为游目悦耳之供。将以借古人以警斯世也。所以吾人观剧,既已接之耳目,亦必体之身心。善则当师,恶则当戒。勿徒拥队逐众,作谈笑之观已也。愚近制有戏棚一对,悬诸楹间。语虽鄙俗不佳,而意颇堪劝世。请诸君一看。众客乃着意,向戏棚一望。果有长联一首,悬于两楹。笔迹飞腾,颜筋柳骨。乃李生手书也。其联云:

  看他们长幼尊卑,有善恶,有是非,如此排场,莫混帐放过眼去。

  想这等姻缘果报,或吉凶,或祸福,恁般结局,要正经扪上心来。

  众客咸喜,赞曰:“扑实指点,霭然仁者之言。”李生微顾董隆,愈觉没趣殊甚。乃举酒相劝曰:“怎与公隔别数年,今日逢迎,心目交慰,公何惜沧海之量,而不赏光耶。”董隆勉强应曰:“今日尽欢而饮,酒且醉矣。”生曰:“然酒能热人,安敢相强。”须臾,董隆辞出,客亦散归。

  自是董隆暗恨李生,又畏他大用有期,终不免赧颜谄媚。逾月许,适董隆之子董承恩,平日倚势横行,凶暴不轨。其居外有田百亩,乃邻村某富翁业田。承恩欲谋得之,凿池筑园,以为游观息宴之所。翁不与,讼之于官。因承恩作恶行凶,匪伊一次。至是富翁愤激举讼,邑中联呈控诉者,不下百家。或强迫人之女妻,或谋夺人之财产。甚有杀人焚屋,靡所不为。生一一览呈,即时行差,竟拿承恩抵案。生知其为民害也,临审之日生令大启公门。百姓争观,充塞堂陛。虽妇人小子,无不指承恩切齿骂之。生临案顾众百姓曰:“此人可生耶,可杀耶?”那百姓跪禀曰:“此人乃鱼中之獭,雀中之%。吾等思得食其肉,而寝其皮不厌。乞大老爷速加诛戮,除暴安良。”生大怒,喝众差把承恩拖倒阶下,以乱鞭笞之。须臾,鲜血淋漓,叫苦欲绝。

  时董隆入衙听审,见之不觉积怨成怒。厉声曰:“吾儿何罪,受此毒刑。”生曰:“笔攻者百,口攻者千。案迹昭然,恶得无罪。”董隆曰:“世尽有茹屈衔冤,少不得个众恶必察。怎么妄陷世禄子弟。”生大怒曰:“汝纵子害民,不思怀惭补过,还敢闹我公堂,抗我法纪耶。”因喝堂差,免其冠,重打掌板二百。生冷笑曰:“吾昔日受汝一百之刑,曾说异日决当按利加倍。今果得以二百奉报何如?”董隆又羞又怒,睁目曰:“汝只管用刑,吾终要到抚部处发落。”生曰:“本府就按法行诛,看尔如何见得上宪。”遂喝众差:以乱杖击毙承恩,断其头以示于市。董隆大愤,力为争闹,却被众百姓两扯三拥,推出仪门。个个欢呼,一哄而散。自是民心愈悦,而董隆归家羞愤,不久亦亡。

  时府城西门外,有木王庙。其神威灵赫濯,累能降祸于人。凡居民娶新妇归,必先入谒,否则必死。又多降魔疾,得病者,以牛羊之肉祀之则生。其庙中傀儡龟蛇,怪状时见。且有托男子形,以奸淫者。居民常患之,但畏其灵而不敢废。李生闻及此弊,于是遍谕居民:凡得魔疾者,不必祀之。凡娶新妇者,不必入谒。待至某日,本府将焚其庙而碎其形也。此示一出,居民窃窃传说,个个为李生寒心。及至期,男妇居民,观者如堵。生既至,见堂上土塑木王,眼圆嘴尖,面蓝须赤,狰狞可畏。两旁土像,都是一派妖神。生乃跃上香坛,怒指木王,历声其罪。乃袖出铁锤,把像一击,应手而颓。时观者乘着官威,喊声登檐,将庙倒为平地。

  又同时,郡中有梁生者,与其邻张姬私通。姬父觉而致讼。李生览状,令拘生及姬,诣案审之。李生见姬垂首含羞,以扇蔽面。轻盈二八,绰约堪怜,固尤物也。而梁生亦风流俊雅,矫矫不群。暗想曰:“此佳匹也,当玉成之。”因谓之曰:“看汝等温文尔雅,应是文学中人。若能为诗,当即免罪。”生姬衔之,李生乃指蛛网上所缚一蝶,令梁生题之。又指堂前一梅花,令张姬题之。各赐纸笔,须臾,彼此稿就。呈于李生,生看梁生蛛网蝶诗曰:

  涂金傅粉逐春华,误入东风第几家,

  今日孑身投法网,悔教何事苦贪花。

  李生喜曰:“语语双关,是蝶是人?双管齐下,此笔殆从江郎借来者。”又看张姬梅花诗云:

  玉骨亭亭一摽梅,实三实七自徘徊,

  主人若肯开生面,莫使移将别处栽。

  李生点头微笑曰:“又是个双管齐下的,身临法地,尚觉佳句可观。平昔所为,已可概见,妙才也。”因亦援笔书一绝曰:

  名花好蝶一般春,花蝶从来已有因,

  我亦风流花蝶客,不妨权作旧媒人。

  书毕,顾谓姬父曰:“才子佳人,适逢其偶,此天定也。”因判令生姬成婚。化怨成恩,彼此允愿。时人谓官府作伐,相与荣之。后梁生亦膺科选,督学黔中,及返京偕姬以谒李生。往往隆其报效,此后事也。

  是年朱巡抚奉敕还京,因伸朝议,始复李生原职。生遂携映雪抵京,谒朱巡抚以及梦红。自是映雪与梦红,始获识面。一见亲热,如平生欢。时楚公又升任苏州,映雪之弟梅之魁,亦膺南京乡荐第一。范夫人大喜,即命与楚公之女楚玉香完娶成婚。报书至京,李生与映雪加倍喜悦。明年春,朝廷开科取士。占状头者,则楚公之子楚见龙。选探花的,则映雪之弟,梅之魁也。原来楚见龙,自幼杜门读书,胸罗万有,词赋高迈,动以韩柳自期。生重其名,相与礼遇。而见龙亦看楚公分上,以父执事之。生知其未牵丝也,因谒朱巡抚,欲为梦红执柯。巡抚点头曰:“然,此佳婿也。微子言吾几忘之矣。”生乃赍书,启知楚公。而见龙与梦红,遂得在京成礼。厥后李生位极冢宰,梅之魁历官台谏,楚见龙兵部尚书。朱巡抚官至都堂。楚公官至两江总督。其亲戚贵盛,世莫与京。而梅映雪、楚玉香、朱梦红等,亦俱分封受赏。齐眉偕老,同享遐龄云。

  总评:

  烟花子曰:前本文武兼详,是文之有静有躁者。此本忧乐叠见,是文之可泣可歌者。其中悲欢离合,委婉入情。读之令人笃床第之忱,增伉俪之爱。

  行文不写到山穷水尽,无可生发处,不奇。写到山穷水尽,无可生发处,而又不善于生发,亦不奇。如此传写梅映雪,迫嫁杨家,星期已至,直是山穷水尽,无可生发矣。下文却接叙逾墙夜遁,绝处逢生。及写到日落途迷,连手投水,更是山穷水尽,无可生发矣。下文又接叙楚公捞救,异境天开,所谓绝处逢生之法也。

  映雪吹箫,常事也。李生听箫,恒情也。文却于常事恒情之中,叙出一种韵事美情。又于韵事美情之中,叙出一种恨事伤情。复于恨事伤情之中,叙出一种快事芳情。文势曲折盘旋,如江上游龙,蜿蜒有致。

  范夫人中途变卦,是全传中之大转关处。若使夫人能体才子深情,佳人美意,将且一见而许,一说而从,文势将于此止矣。又安能使离合悲欢,成古今之奇观。启文章之妙境耶!

  董隆之举,固私也。实天之所以示奇文也。何也?非董隆以排开之,而文将从此止也。楚公之举,固公也。实天之所以终美事也。何也?非楚公以撮合之,而事又将安止也。是二人者,固事势之必然,亦文势之应尔。阅者又何徒以公私论哉。

  附:劝戒色文

  盖闻内外异位,本圣世之良规。男女别途,亦明王之雅训。此所以桃夭致咏,梅摽兴歌。成薪楚之休风,启频繁之盛治者也。越自雎麟化息,雀鼠风兴。荑也堪贻,遂致城隅之约。兰兮可秉,忽来洧外之游。既折杞而折桑,遂投桃而投李。狐其绥绥,鹊则疆疆。宋玉墙东,竞种断肠之草。沉香亭北,争夸解语之花。挑绿绮之瑶琴,指红绡之玉镜。佳人有意,竟偷帘内之香,才子多情久待厢前之月。门无关锁,数尽风流。怜醉草之青兰。种依篱之红豆。庭前拜月,传来两地秋波。陌上看花,惹动一天春色。系千驱之意马,通一点之灵犀。浪夸鱼水欢情,乱逐蜂花丑态。三生石上,长离倩女之魂。百劫尘中,共幻王生之梦。遂致胭脂虎噬,红粉狼贪。施削骨之钢刀,运戕生之巨斧。悬梁阖逝,同含万古之冤。抱柱长沉,自饮千秋之恨。他如宠南威,而误晋。纳西子,而倾吴。金屋藏娇,启长门之反目。琼楼贮艳,贻牧野之伤心。皇孙遭燕啄之凶,帝后兆龙啖之祸。渔阳鼓震,空怜粉黛三千。海外钗分,谁倚阑干十二。呜呼!海称爱欲,长沉男子之躯。乡号温柔,老葬君王之骨。惟愿风骚雅士,窈窕佳人,冰玉为心,常凛金钢弩目。芝兰其性,莫欺菩萨低眉。渡苦海于慈航,破烦城于慧剑。割开欲芥,同游欢喜之园。斩断情根,共入维摩之室。握智灯于觉岸,燃巨烛于昏衢。醒回梦里之身,悟彻空中之色。庶不致团团冤海,精卫难填。叠叠愁山,巨灵莫擘矣。

  烟花子曰:全部书,风流放诞。此处却以劝戒色文结之。方不失君子立言之体。乃知此书是要人戒色,非引人贪色也。善看者则得之。

  附:

  香闺十胜

  一闺秀

  碧玉莺莺青青紫紫小小真真田田弄玉绿珠燕燕翠翠红红盈盈好好盼盼飞琼

  桃叶翔风红桃玄妹宠姐小蛮玉环红线柳枝素月碧草红娘娇娘飞燕金锭红丝

  红拂朝云苏简简

  红绡春草李师师

  二闺色

  杏脸蛾眉蛮腰玉骨粉颈冰心香鬟云鬓桃腮蝉鬓凤眼冰肌朱颜玉臂酥乳星眸

  蕙质莺声温香芙蓉面窄窄金莲一行玉齿

  兰心燕语软玉杨柳眉纤纤玉笋半点朱唇

  指露春葱一天丰韵摄魄销魂沉鱼落雁生香玉

  眼横秋水万种风流倾城覆国闭月羞花解语花

  三闺才

  锦字鱼书谈经记室献赋寄情千章锦句

  花笺雁字续史大家解围写怨百首宫词

  椒花颂咏青兰林下风白团扇歌白苎凤凰毛

  柳絮诗题红叶闺中秀金缕衣怨青梅鹦鹉舌

  悟书法

  辨琴音

  四闺德

  淑慎三从挽车训子画荻九熊辛勤和妯娌

  幽闲四德举桉从夫负荆烹雌窈窕敬翁姑

  守节截发沉湘省蚕桑娴姆仪簪花格下床答拜

  握符断机化石操井臼垂女诫香茗篇提瓮修行

  五闺态

  匿笑窥帘撩萤顾影慵睡起小打扮欲前且却

  含羞倚户拍蝶惊人倦游回淡梳妆似爱仍羞

  薄带愁容愁弹玉指半露半藏颜羞轻咬袖

  微含醋意倦托香腮半推半就足倦谩拖鞋

  贪看莺花随伴去

  笑携儿女指郎归

  六闺情

  低谈怨别远梦分钗封书彩凤惜翠愁莺老

  燕笑伤离闲愁破镜寄话灵犀怜红羡蝶闲

  窃香花间马上谈旧事戏儿女闲看连理树

  解珮月下墙边订归期话爷娘喜对并头莲

  枕上谈心愁看双蝶细细吟诗对镜无言处

  窗前调笑戏逐流莺低低唱曲停针不语时

  七闺事

  拜月踏青彩桑抽茧织锦拈针焚香施朱粉

  看花拾翠斗草裁衣刺化引线剪烛点胭脂

  对镜博局捣衣梳凤髻卷珠帘试新鞋戏蹴鞠

  登楼弹琴缀彩画蛾眉挥玉镜封锦字打秋千

  逐伴闲谈看列女传

  下帘倦卧读才子书

  八闺具

  画阁珠帘雕栏玉案玉剪银缸妆台百子帐

  红楼锦帕绣闼银屏金针玉镜烛架七香车

  宝鸭团扇纱厨云笺象揥金梭玉盏玳瑁床

  金猊薰笼罗帐雪砚牙梳玉尺冰壶芙蓉褥

  悲翠衾芙蓉宝镜同心结

  鸳鸯枕豆蔻香包合欢衾

  九闺饰

  玉珮花冠罗衣莲帛玉珥金钗罗裙三铢钿

  珠围翠笄锦服花鞋金珰玉钏绣带七宝簪

  鸳鸯带同心带鸦顶笄金扣纽玉容粉黄金戒指

  翡翠簪如意簪凤头鞋玉连环金步摇白玉搔头

  胭脂水

  粉黛油

  十闺迹

  锦水琴台蓝桥洛浦绿珠井梅花村响屧廊

  香溪巫峡金谷天台白玉楼桃源洞采芳馆

  迷香洞留仙馆凤凰台温柔乡紫斑石未央殿

  卖笑楼选婿窗鸳鸯社风流薮红布街长乐宫

  明妃村杨妃池西施菊湘妃竹相思竹如意竹

  贞娘墓麻姑岭妃子花素馨花夜合花合欢花

  忘忧草断肠草

  含笑花助情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