剪胜野闻 (明)徐祯卿 撰
太祖尝自叙朱氏世德之碑,其文曰:「本宗朱氏,出自金陵之句容,地名朱巷,在通德乡。上世以来,服勤农业。五世祖仲八公,娶陈氏,生男三人,长六二公,次十二公,其季伯六公,是为高祖考,娶胡氏,生二子,长四五公,次即曾祖考四九公,娶侯氏,生子曰初一公,初二公,初五公,初十公,凡四人。初一公配王氏,是为祖考妣,有子二人,长五一公,次即先考,讳世珍。元初籍淘金户,金非土产,市于他方以充。先祖初一公,困于役,遂弃田庐,携二子迁泗州盱眙县,先伯考五一公十有二岁,先考纔八岁。先祖营家泗上,置田治产。及卒,家田消乏,由是五一公迁濠州钟离乡居。先伯考性淳良, (「先伯考性淳良」,「性」原作「惟」,据笔记小说大观本改。) 务本积德,于人无疾言忤意,乡里称为善人。先伯娶刘氏,生子四人,重一公、重二公、重三公生盱眙,重五公生钟离。先考君娶陈氏,泗州人,长重四公,生盱眙,次重六公、重七公,生五河,某其季也,生迁钟离后戊辰年。先伯考有孙六人,兵兴以来,相继寝没。兄重四公,有子曰文正,今为大都督。重六、重七俱绝嗣。
曩者父母因某自幼多疾,舍身皇觉寺中。甲申岁,父母长兄俱丧,次兄守业,又次兄出赘刘氏,某托迹缁流。至正二十四年,天下大乱,诸兄皆亡,淮兵蠭起,掠入行伍,乃招集义旅,兵力渐众,因取滁和。
龙凤三年,帅师渡江,驻兵太平,为念先考君尝言世为朱巷人,宗族俱存,平日每有乡土之念,即访求故乡宗族之所,遂调兵取句容。明年,克金陵,而朱巷距城四十里,举族父兄昆弟四十余人至,始得与之叙长幼之礼,行亲睦之道。但朱氏世次自仲八公之上,不复可考,今自仲八公高曾而下,皆起家江左,历世墓在朱巷,惟先祖葬泗州,先考葬钟离,此我朱氏之源流也。
爰自金陵、太平驻师开府,为根本之地,实乡郡焉。屡岁征伐,拓境开疆,吴楚瓯越,方数千里,由是累膺显爵。龙凤九年三月十四日内降制书:曾祖考为资德大夫,江南等处行中书省右丞,上护军,司空,吴国公。曾祖妣吴氏,吴国夫人。先考府君开府仪同三司,录军国重事,平西右丞相,吴国公。先妣陈氏,吴国夫人。谨以闰月三日,祇谒先垄,焚香告祭,遵旧典也。 (「遵旧典也」,原无「也」字,据明朱当■〈氵眄〉国朝典故本补。) 重念报本行礼宜厚, (「重念报本行礼宜厚」,「宜」原作「仪」,据明朱当■〈氵眄〉国朝典故本改。) 今勉建事功,匪由己能,实荷先世灵长之泽,垂衍后昆,宜得报恩,三代并为上公,以遂为子孙者之至愿。书曰:『作善降之以百祥。』易曰:『积善之家,必有余庆。』先祖父积功累善,天之报使茂于厥后,凡我子孙,皆当体祖宗之心,蹈德存仁,以永厥绪于无穷,是吾之所望也。于是备书于后,以传信将来,有所考焉。」
淳皇帝及后族疾疫死,重四公继之,贫薄不能具棺穿穴。太祖与仲兄谋辇葬山谷中,行未抵所而绠绝,仲返计,太祖视尸。忽风雷震电,太祖避树下,闻空中神语云:「孰袭取我土?」髣髴有应者,具淳皇帝讳,神曰:「为若人则已。」已而,暴风扬沙折木,天转晦。比明,往视之,土裂尸已陷人,田伯刘大秀遂归其地而辞其价,即今凤阳陵寝是其地也。
太祖在滁,尝濯手于栢子潭,有五蛇扰而就之,因祝之曰:「如天命在予,汝其来附焉。」一日战毕,羣坐籍土,蛇忽蜿蜒其侧,帝乃掩以兜鍪。顷复报战,亟戴之而往,是日手刃者甚众。军法战胜必祭甲冑,众推帝功居多,乃置其兜鍪于前,甫奠,忽霹雳大震,白龙夭矫自兜鍪中出,挟雷声,握火光,腾空而去,诸将等自是畏服。
青田刘基伯温,尝携客泛舟于西湖,抵暮,仰瞻天象而言曰:「天子气在吴头楚尾,后十年当兴,予其辅之。」及过苏阊门,见张士诚,曰:「贵不过封侯,何能久也。」夜登虎丘山,复曰:「天子气尚在吴楚之间。」时郭子兴据濠上,就见之,遇太祖,曰:「吾主翁也。」深自结纳,曰:「后十载,主君当为天子,我其辅之。」乃拂衣而去。
太祖之初振也,将属皆草莽粗士,人人欲更试。太傅徐相国阴奇之,乃谓诸将曰:「天子岂可更立耶?」遂止。
常遇春初附刘聚时,尝昼寝, (「尝昼寝」,「尝」原作「常」,据清胜朝遗事本改。) 梦一羽士语之曰:「起,起,此处非尔所宜托也,尔主至也。」既寤, (「既寤」,「寤」原作「寝」,据清胜朝遗事本改。) 适太祖至,于是遂倾心焉。
王师与伪汉战于湖中,时乘白舟,汉主以赤龙厌之。及战,王师大捷,帝因制令以赤船载俘囚,白船给官胥之属。
伪周主张士诚面缚见帝,俛首瞑目,踞坐甚不恭,帝叱之曰: (「帝叱之曰」,「叱」原作「咤」,据明朱当■〈氵眄〉国朝典故本改。) 「盍视我?」对曰:「天日照尔不照我,视尔何为哉?」帝以弓弦缢杀之。及见周伯琦遥伏于后,问为谁?对曰:「前元江浙行省参政周伯琦。」帝曰:「元君寄汝以心膂之责,乃资贼以为乱耶?」伯琦惶惧不能答。先筵三日,大醉,以酬其功,后戮之。司徒李伯升先以国情虚实输我师,帝以为佞臣,命诛之,以示士诚。
帝念刘大秀施地为陵之惠,封为义惠侯。又感汪媪之意,敕授世官、从仕郎,署令卫皇陵。 (帝微时,汪媪常备礼仪送帝归皇觉寺中。)
徐太傅追元顺帝,将及之,忽传令颁师。常遇春不知所出,大怒,驰归告帝曰:「达反矣,追兵及顺帝而已之,其谋不可逆也。」太傅度遇春归,必有变,乃留兵镇北平而自引军归,驻舟江浦,仗剑入谒。帝时方盛怒,宿戒阍吏曰:「达入,慎毋从之。」达既入。未见帝,自疑有变,乃拔剑斩阍吏,夺关而出。帝阴使人释其罪,令内谒,达不允。于是帝出大庭往视于舟中,达因进曰:「达有异图,肯在今日?虽曰晚矣,然吾临江鞠旅,亦能抚有江淮,顾弗为尔。且吾之不擒元帝,亦筹之熟矣,彼虽微也,亦尝南御中国,我执以归,将曷治焉?天命在上,已知之矣,顾达何人,敢以自外?」帝重感悟,结誓而还,遂修好如故。
按:获元后妃孙子不行献俘礼及元宗室皆封以官,此我太祖忠厚之道,兴灭继绝之仁,度越前代者也。他日徐达领兵追元顺帝,将及之,辄下令收军。遇春大怒,报太祖曰:「达反矣。」问其故,达曰:「元君虽微,曾南面为君矣,若追及之,将何治焉?不若逐之归沙漠之为得也。」达斯言所谓深知大体矣,岂诸将所能及?此所以为开国元勋也欤!
太祖于后湖中筑一台,以藏天下兵册,欲辟火灾也。屡筑屡溃, (「屡筑屡溃」,「溃」原作「渍」,据笔记小说大观本改。) 乃命裒所诛髑髅为基,其台即就。
太祖勤于政事,每临食匕箸屡废,思得一事,即以片纸书之,缀于裳衣,或得数事,则累累满身,若悬鹑焉,洎临朝则一一行之。
太祖既营大内,而以旧禁赐中山王,王谢不敢。继而觞焉,至大醉,使人扶寝禁内,密伺其意。已而达醒,惊拜殿下,帝闻之乃喜。
洪武十年,宋学士濂上疏乞骸骨归,帝亲饯之,敕其孙慎辅行,濂顿首辞,且要曰:「臣性命未毕,蓬士请岁觐陛阶。」既归,每就帝圣节称贺如约,帝推旧恩,恋恋多深情。十三年失朝,帝召其子中书舍人璲、殿廷仪礼司序班慎问之,对曰:「不幸有旦暮之忧,惟升下哀矜,裁其罪谴。」帝微使人廉之, (「帝微使人廉之」,「微」原作「惟」,据明朱当■〈氵眄〉国朝典故本改。) 则无恙。下璲、慎狱,诏御史就诛濂,没入其家。先是,濂尝授太子及亲王经书,太子于是泣泪谏曰:「臣愚戆,无他师傅,幸陛下哀矜,裁其死。」帝怒曰:「候汝为天子而宥之。」太子惶惧不知所出,遂赴溺,左右救得免。帝且喜且骂曰:「痴儿子,我杀人,何预汝耶?」因徧录救溺者,凡衣履入水者擢三级,解衣舄者皆斩之,曰:「太子溺,候汝等解衣而救之乎?」乃赦濂死而更令入谒,然怒卒未解也。会与太后食,后具斋素,帝问之故,对曰:「妾闻宋先生坐罪,薄为作福佑之。」帝艴然投箸而起。濂至,帝令无相见,谪居茂州,而竟杀璲、慎。
按:君臣遇合,自古为难,而保全终始尤难。我太祖之于宋学士,情义蔼然,不啻家人父子,而末路若此,非皇太后之贤,太子之谏,几于不免。在太祖似于寡恩,而学士失期不朝,其于小心翼翼之道谓何?此其智不及徐太傅远矣。
太祖视朝,若举带当胸,则是日诛夷盖寡,若按而下之,则倾朝无人色矣。中涓以此察其喜怒云。
太祖御膳,必太后亲调以进,深以防闲隐微。一日,进羹微寒,帝怒举杯掷之,羹污狼藉,后耳畔微有伤,后热羹重进,颜色自若。
洪武二十五年下度僧之令,天下诸寺沙弥求度者三千余人,有冒名代请者甚众,帝大怒,悉命锦衣卫将僇之。吴僧永隆 (尝于苏州之尹山寺出家。) 请焚身以救免,帝允之,敕中官以武士卫其龛。至雨华台,出龛望阙拜,辞入龛,书偈一首,又取香一瓣,上书风调雨顺四字,语中侍曰:「顺语陛下,若遇旱,以此香祷雨,必沾足。」永隆乃秉炬自焚。讫,骸骨卓立,异香袭人,羣鹤盘旋舞于龛顶上,乃宥三千人诛。后忽大旱,上命以所遗香至天禧寺祷雨。至夜,雨大澍,上喜曰:「此真圣僧永隆雨也。」太祖御制落魄僧诗以美之。 (「太祖御制落魄僧诗以美之」,「美」原作「羡」,据清胜朝遗事本改。)
太祖尝为伪汉陈友谅所追,太后负之而逃,太子私绘成图轴。及太后崩,帝惨不乐,愈肆诛虐。太子谏曰:「陛下诛夷过滥,恐伤天和。」帝默然。明日,以棘杖委于地,命太子持而进,太子难之。帝曰:「汝弗能执欤?使我运琢以遗汝,岂不美哉?今所诛者,皆天下之刑余也,除之以安汝,福莫大焉。」太子顿首曰:「上有尧舜之君,下有尧舜之民。」帝愈怒,即以所坐榻射之,太子走,帝追之,太子探怀中所绘图遗于地,帝展视之,大恸而止。
太祖尝游一废寺,戈戟外卫而内无一僧,壁间画一布袋僧,墨痕犹新,傍题一偈云:「大千世界浩茫茫,收拾都将一袋藏。毕竟有收还有散,放宽些子又何妨?」盖帝政尚严猛,故以此讽之。急命武士索其人,不获。
余尝于民家弊籍中得伪陈友谅构宫殿上梁文,聊识于此,其词云:「伏以乾坤遶汉宫,献符玺图书之瑞,日月光天德,立邦家柱石之基。 (「立邦家柱石之基」,「柱」原作「杜」,据明朱当■〈氵眄〉国朝典故本改。) 于以济世安民,于以建都启土,地灵有待,天眷无私。钦惟皇帝陛下,齐圣广渊,聪明睿智。富有四海,作之君作之师;天赐九畴,得其位得其禄。视民犹己,立贤有方。北伐东征,专不迩声色之美;文韬武略,处宵衣旰食之勤。俨九重龙凤之姿,拥百万貔貅之众。惟皇作极,应天顺人,万福攸同,一人有庆。习成周之礼乐,如丰沛之寓都。,展三辅之黄图,览九江之秀色。瀑布泻银河于峭壁,小孤矻底柱于中流。 (「小孤矻底柱于中流」,「孤」原作「姑」,据明朱当■〈氵眄〉国朝典故本改。) 左彭蠡右洞庭,滔滔天堑;前朱雀后玄武,烨烨京华。工部抡材,梓人献巧,电布星罗之合度,翚飞鼓翼之奏功。黄道紫宸,峙中天之华阙;金钉朱户,启南面之明堂。虹举双梁,雷陈六伟。
东
扶桑拥出一轮红,光被海隅开寿域,衮衣端拱帝王宫。
南
岭峤猿归奏表函,方土珍奇皆入贡,华生彤管照晴岚。
西
使臣谕蜀马如飞,五十四州沾雨露,民安物阜悉依归。
北
万里幽燕苦霜雪,江南佳丽乐升平,比屋熙熙蒙帝德。
上
天命维新增气象,中天帝坐十分明,历历泰阶光万丈。
下
边境烽消收战马,六军务在尽耕桑,率土丰登乐闲暇。
伏愿阊阖开宫殿,嵬嵬玉几之端严;山河壮帝居,翼翼金城之巩固。永保安宁之日,信符海晏之时。衣冠讲唐虞,股肱皆社稷。庐山高几千仞,纲纪四方;天子寿亿万年,本支百世。」
元帝既遁,复留兵开平,犹有觊觎之志。太祖遣使驰书,明示祸福,因答诗曰:「金陵使者渡江来,万里风烟一道开。王气有时还自息,圣恩无处不昭回。信知海岳归明主,亦喜江南有俊才。归去诚心烦为说,春风先到凤凰台。」
太祖喜微行,每至徐太傅家。一日,太傅病笃,帝忽至,太傅自枕蓐下出一剑以示,帝曰:「戒之戒之,若他人得,以僇汝也。」自后诸功臣家不一至矣。
太祖尝微行京城中,闻一老媪密指呼上为老头儿。帝大怒,至徐太傅家,绕室而行,沉吟不已。时太傅他出,夫人震骇,恐有他虞,稽首再拜曰:「得非妾夫徐达负罪于陛下耶?」太祖曰:「非也,嫂勿以为念。」亟传令召五城兵马司总诸军至,曰:「张士诚小窃江东,吴氏至今呼为张王。今朕为天子,此邦居民呼朕为老头儿,何也?」即令籍没民家甚众。
太祖幸内庭,见宫人有遗丝些微在地,召诸姬至,计其蚕缫征税之费而责之,今后有不悛者斩。
太祖尝微行里市间,遇国子监监生某者入酒坊,帝揖而问之曰:「先生亦过酒家饮乎?」对曰:「旅次草草,聊寄食尔。」帝因与之入,时坐客满案,惟供司土神几尚余空,帝携之在地曰:「神姑让我坐。」乃与生对席。问其乡里,对曰:「四川重庆府人也。」帝因属词曰:「千里为重,重水重山重庆府。」生应声曰:「一人成大,大邦大国大明君。」又举翣几小木命生赋诗,因喻己意,其诗曰:「寸木元从斧削成,每于低处立功名。他时若得台端用,要与人间治不平。」帝私喜,因探钱付酒家,相别而去,不知其为帝也。明日,忽移名召生入谒, (「忽移名招生入谒」,「生」原作「至」,据清胜朝遗事本改。) 生茫然自失。及既至,帝笑曰:「秀才忆昨与天子对席乎?」生惶惧谢罪。又曰:「汝欲登台端乎?」遂命除为按察使。金陵民家至今供司土神于地,本此。
僧宗泐性颇聪慧,太祖爱之,令其畜发。发既成,乃欲官之,泐固辞,乃止。尝命往西域求释典,泐不敢辞,行至外徼,道逢一老僧,泐遥拜问之曰:「西域此去几何?」老僧曰:「汝头白也行不到也。」泐曰:「明天子命往西域取经,惟老师请教。」僧曰:「毋行,抵自劳尔,为我置书,上中国明主,慎毋发也。」泐受之归。见帝,具道所以,帝发书视之,乃即位时作水陆醮斋以答神贶,上御制手书告祭表文也, (「上御制手书告祭表文也」,「手」原作「首」,据明朱当■〈氵眄〉国朝典故本改。) 纸墨如故,帝允之,乃止。
伪周王张士诚窃据江东时,姑苏市井中有十七字诗谣曰:「张王做事业,只凭黄蔡叶,一夜东风来,干鳖。」及国事既去,太祖收其臣黄、蔡、叶三人者,刳其肠而悬之,至成枯腊。盖三人皆元戚机臣,其残奢积侈,倾国丧家,帝特恶之,故寘于极典。
常开平遇春骁猛绝世,状类猕猴,指臂多修毫,所过之地,纵士卒剽掠,故其兵特锐,有战辄胜,有攻必取。
太祖微时,甚见爱于郭子兴,郭氏之子薄之,尝以他事幽之空室中,绝其浆食,马后怜之,以饼饵遗给。一日,饵热益中,将修供,为郭氏亲信者窥之,遂纳怀中,肤有伤痕。
代王之母邳人也。先是,太祖尝战衄而奔投王母之家,王母曰:「汝为朱某耶?人言汝当为天子也。」因止之宿。及旦,辞去,王母曰:「吾后有娠,何如?」帝乃贻敝梳为质,王母亦以装资赠行,自是果生代王。及太祖即位,子亦成立,王母携其子及质物于京师上谒, (「王母携其子及质物于京师上谒」,「质」原作「资」,据明朱当■〈氵眄〉国朝典故本改。) 帝令工部草创宫宇居之,不令入宫。及缮代府既成,遂册封焉。故王卒得以终养其母,逾于常制。
太祖以太子天性仁柔不振,一日,窃令人载尸骨满舆当其前激发之,太子不胜惨蹙,合掌称之曰:「善哉!善哉!」
太祖尝于上元夜观灯,京师人好为隐语,书于灯,使人相猜,画一妇怀瓜,深触忌犯。帝就视,因喻其旨,甚衔之。明日,令军士大僇居民,空其室,盖太后祖贯淮西,故云。
洪武十三年五月四日,雷震谨身殿,帝亲见火光自天而下,乃再拜曰:「上帝赦朕,朕赦天下。」 (或云雷火遶宫追帝。) 盖帝时刑戮过滥,故上帝戒之。
贵妃某氏薨,太祖诏太子服齐衰杖朞,太子曰:「礼惟士为庶母服缌麻,大夫以上为庶母则无服。又公子为其母练冠麻衣縓缘,既葬除之。盖诸侯绝朞丧,诸侯之庶子,虽为其母亦压于父,不得伸其私。然则诸侯之庶子不为庶母服,而况于天子之嗣乎?」帝大怒,以剑逐之,太子走,且曰:「大杖则走。」翰林正字桂彦良谏太子曰:「礼可缓,君父之命不可违也,嫌隙由是生矣。」太子感悟,遂齐衰见帝谢罪,帝怒始释。
太后既崩,临葬日,大风雨,震雷电。太祖甚不乐,召僧宗泐至,谓曰:「太后将就窀穸,汝为宣偈。」受诏应声曰:「雨降天垂泪,雷鸣地举哀。西方诸佛子,同送马如来。」宣已,帝大悦。顷忽朗霁,遂启灵輀。诏赐宗泐白金百两。
徐魏国公达病疽,疾甚,帝数往视之,大集医徒治疗。且久,病少差,帝忽赐膳,魏公对使者流涕而食之,密令医工逃逸。未几,告薨。亟报帝,帝蓬跣担纸钱道哭至第,命收斩医徒。夫人大哭出拜帝,帝慰之曰:「嫂勿为后虑,有朕存焉。」因为赒其后事而还。
太祖在军中甚喜阅经史,后遂能操笔成文章。尝谓侍臣曰:「朕本田家子, (「朕本田家子」,原无「子」字,据明朱当■〈氵眄〉国朝典故本补。) 未尝从师指授,然读书成文,释然开悟,岂非天生圣天子耶?」
太祖多疑,每虑人侮己,杭州儒学教授徐一夔曾作贺表上,其词有云「光天之下」, (「其词有云」,「词」下原有「曰」字,据明朱当■〈氵眄〉国朝典故本删去。) 又云「天生圣人,为世作则」。帝览之,大怒曰:「腐儒乃如是侮我耶?光者僧也,以我尝从释也,光则摩发之谓矣。则字近贼,罪坐不敬。」命收斩之。礼臣大惧,因请曰:「愚蒙不知忌讳,乞降表式。」帝因自为文式布天下。
太祖尝下诏免江南诸郡秋税,复税之。右正言周衡进曰:「陛下有诏已蠲秋税,天下幸甚,今复征之,是示天下以不信也。」上曰:「然。」未几,衡告归省假。衡,无锡人,去金陵甚近,与上刻六日后复朝参,衡七日失期。上怒曰:「朕不信于天下,汝不信于天子矣。」遂命弃市。
狱有疑囚未决,太祖欲杀之,太子诤不可,御史袁凯侍, (「御史袁凯侍」,「袁」原作「元」,据清胜朝遗事本改。) 上顾谓凯曰:「朕与太子之论何如?」凯顿首进曰:「陛下欲杀之,法之正也,今太子欲生之,心之慈也。」帝以凯持两端,下凯狱,三日不食,出之,遂佯狂病颠,拾啖秽物。帝曰:「吾闻颠者不肤挠。」乃命以木锥锥凯,凯对上大笑。帝放归,自缧木榻于床下。久之,上使人召之,凯慢坐对使者歌,使者怜其缧,还奏状,上不为疑。已而,太祖晏驾,凯始出,优游以终。
翰林应奉唐肃,初以失朝坐免官,归乡里,太祖重其才,再召入。尝命侍膳,食讫,拱箸致恭为礼,帝问曰:「此何礼也?」肃对曰:「臣少习俗礼。」帝怒曰:「俗礼可施之天子乎?」罪坐不敬,谪戍濠州。
太祖之封十王也,亲草册文。适李韩公北征。唐之淳在军中,尝草露布,帝读其文嘉之,问草者为谁,韩公以之淳对。帝令飞骑召之,使者不谕旨,乃械系之淳。之淳以父肃得罪,悚惧不自保。至京师,过其姑之门,告使者止。索其姑出,泣曰:「善为我殓尸。」姑亦大恸。之淳行次东华门,门已闭,守者曰:「有旨,令以布裹,从屋上递入。」 (「从屋上递入」,「从」原作「坐」,据清胜朝遗事本改。) 累累传易数次,始之便殿。膏灯煌耀,帝坐阅书,之淳俯首战汗庭下,帝问曰:「是汝草露布耶?」之淳对曰:「臣昧死草之。」良久中侍以短几置之淳前,列烛煌炜,帝令膝坐,以封十王册文一篇授之,曰:「少为润色之。」 (「曰少为润色之」,原无「曰」、「之」二字,皆据朱当■〈氵眄〉国朝典故本补。) 之淳叩首曰:「臣万死不敢当。」帝曰:「即不敢, (「即不敢」,「即」字原在「敢」字下,据明朱当■〈氵眄〉国朝典故本改。) 姑旁注之。」之淳如命。帝令中侍续续报,定毕乃上之,遥望烛影下帝微微喜。次第下,凡十篇,悉定之。每奏辄悦。奏毕,时夜未央, (「时夜未央」,原无「未」字,据清胜朝遗事本补。) 帝令明日朝谒,复如故出。至姑家,姑尚守门,见之淳,相庆幸,具酒食沐具。及旦,庭谒,帝问曰:「汝世宦否?」对曰:「臣父翰林应奉唐肃。」即日命嗣父官。
洪武十一年,元幼主崩。六月,诏部省国学文吏拟祭幼主文献之。先是星变,诏求直言,苏民钱苏具封事谒丞相不拜,傍或趣之, (「傍或趣之」下胜朝遗事本有「苏曰:『岂有未拜天子而先拜宰相乎?」丞相绐之曰:『然。』」) 丞相继之曰:「然。」太祖览其奏,试苏于中书省事,丞相令校簿后湖。苏闻诏,乃为文献辞,当上意,即召见, (「即召见」原作「即见诏」,据清胜朝遗事本改。) 曰:「钱苏乃者何在?」对曰:「臣校簿后湖。」上悟曰:「丞相憾汝耶?」即欲官之,苏谢病归,帝许之,曰:「为我道谕诸郡县。」苏南向坐,口谕曰:「皇帝敕汝,善辟田土,养老恤孤,无忘军旅,简在帝心,钦哉无替。」苏稽首陛辞。如句容,句容令礼之而不达。如丹阳,丹阳令待之甚恭,更密上其事。帝嘉其缜密,报之曰:「朕命也,命礼而待之。」因怒句容令不达,召而罪之,由是郡县望风尊礼之,还至家而止。
陶学士既没,其子寻以事见僇,家人四十余人悉坐罪从军,丧亡之余,事卫守催完伍,而家无余丁。安妻莫可控诉,乃裹素裳赴京师,击鼓求见。 (「击鼓求见」,「求」原作「奏」,据清胜朝遗事本改。) 帝异其容止,问曰:「今媪为谁?」安妻顿首万死曰:「妾陶安之妻也。」帝泫然曰:「是陶先生之嫂乎?言及陶先生使人心怀感怆。」又曰:「嫂有子乎?」对曰:「有肖子二人,咸伏辜死,家人四十余,悉补军伍。今以缺丁,州司督妾就道,犬马余年,无足顾惜,惟陛下念先学士安一旦之劳,使妾得保首领入于沟壑,幸甚!」帝允之,立召兵部臣谕之曰:「朕渡江之初,陶先生首与,蒙涉诸难,功在鼎彝,形神入土,子姓残落,深可悯念。令即赦四十余军还养老嫂,汝其毋缓。」于是安妻辞谢而出。
太祖召画工周玄素,令画天下江山图于殿壁,玄素复命曰:「臣未尝遍迹九州,不敢奉诏,惟陛下草建规模,臣然后润之。」 (「臣然后润之」,「然后」二字原作「默」,据清胜朝遗事本改。) 帝即操笔,倐成大势,令玄素加润。玄素进曰:「陛下山河已定,岂可摇动?」帝笑而唯之。 (「帝笑而唯之」,「唯」原作「隹」,据明朱当■〈氵眄〉国朝典故本改。)
余尝见倭国求通表文,曰:「臣惟三皇立位,五帝禅推,岂谓中华之有主,焉知夷狄之无君?乾坤浩荡,非一主之独权;宇宙洪荒,乃万民之纠首。故天下者天下之天下也,非一人之天下也。臣居远疆,偏倭小国,城池不满六十座,封疆不足二千里,故常存知足之心,而知足常足也。臣闻陛下作中华之主,为万乘之君,至尊至上也,城池数千余座,封疆数万余里,尚且不足,常起绝域之意。天发杀机,神号鬼哭;地发杀机,龙蛇走陆;人发杀机,天地反复。尧汤有德,四海来宾;周武施仁,万方拱手。今闻大国有兴战之策, (「今闻大国有兴战之策」,「策」原作「岂」,据清胜朝遗事本改。) 小邦有却兵之法,岂肯轨途拱奉天颜?顺之未必其生,逆之未必其死。今闻陛下选股肱之帅,起竭国之兵,来侵臣境,贺兰山前聊以博戏,倘若君胜臣输,则满上国之策,设若臣胜君输,番作小邦之利。自古及今,讲和为上,罢战为强,免生灵之疾苦,救黎庶之艰辛,年年进贡于中华。岁岁称臣于弱国。今遣使臣拜诣丹墀取进止。 (「今遣使臣拜诣丹墀取进止」,原无「止」字,据明朱当■〈氵眄〉国朝典故本补。)
附:
翦胜野闻一卷(浙江范懋柱家天一阁藏本)
不着撰人名氏所记皆明太祖初年之事亦多互见他书陶珽续说郛黄虞稷千顷堂书目皆载此书题吴郡徐祯卿着然明史祯卿本传及艺文志俱不载书中所纪亦往往不经如谓徐达追元顺帝将及之而遽班师常遇春愬于帝达人自疑拔剑斩阍而出眞齐东野人之语祯卿似未必至是也(四库全书总目?子部?小说家类存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