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笔记 [明]陈继儒撰

卷一

三月茶笋初肥,梅风未困。九月尊鲈正美,秫酒新香。胜客晴窗,出古人法书名画,焚香评赏,无过此时。

润州鹤林寺,有马素塔,唐人诗“因过竹院逢僧话”,即此地也。元章爱其松石沉秀,誓以来生为寺伽蓝,拥护名胜。公没时,鹤林伽蓝无故塌下,里人知公欲还宿愿于此。至今祀于寺之左偏。余谒之,乃袍笏像也。

宋王象之《舆地纪胜》、《成都碑目》,元费著《器物谱》、《蜀锦镨》、《钱楮谱》、《岁华丽纪谱》,陆游及胡元质《牡丹谱》,洪迈《糖谱》,沈立《海棠纪》,皆载在《蜀志》,可读。修郡乘者,宜援以为法。

紫微夫人诰“仰和天真,俯按山源”。天真是两眉之角,山源是鼻下人中也。两眉之角,是澈视之津梁。天真,是引灵之上房。

宋奉宸库玻琉毋一篚,初不知其美,诸璫分去。后燕之作百花香气,清都可爱,诏收集之。此大食国所献,即于阗古名也,今产不见志。

秦淮海云:予少时读书,一见辄能诵。暗疏之,亦不甚失。然负此自放,喜从滑稽饮酒者游,旬朔之间,把卷无几日。故虽有强记之力,而常废于不勤。此数年来,颇发愤自惩艾,悔前所为,而聪明衰耗,殆不如曩时十一二,每阅一事,必寻绎数终,掩卷茫然,辄复不省。故虽然有勤苦之劳,而常废于善忘。嗟夫!败慧业者,常此二物也。

涪翁绍圣四年八月后,自誓不复奕棋。

李白生于彰明县之青莲乡,故号青莲。司马公父,以大德五年守光州,而温公生,遂名光。

试剑石不独虎丘有之。武夷山六曲边,有控鹤仙人试剑石。又武昌县郭外西山,苏子瞻建九曲亭,其亭傍有孙权宫,亦有试剑石。山西亦有杨六郎试剑石。

范文正公家古镜,背具十二时,如博棋子。每至此时,则博棋中明如月,循环不休。又有市人蒋家十二钟,能应时自鸣。李雁山公、宋宗眉皆各见一炉,幕上有十二孔,应时出香。俱不可晓。

文征明,始名璧,征明其字也,后更以为名。昔文文山死宋,而其弟文璧,号文溪者,附元。公之改名,意或憎此。

王龟龄《龙行记》题名云:“永嘉王龟龄、少城周行可、海陵查元章,载酒来游。时冻雨初霁,风日清美,山谷明秀照人,道傍杂花盛开。篮舆徐行,应接不暇。寺有荼蘼,罗络松上如积雪。崇兰数百本,秀发岩石间。微风透香,所至芬都。东荣牡丹大丛,雨前已开,道人植盖护持,留以供客。饮罢纵步泉上,瀹茗赋诗而归。乾道丙戌清明前四日。”

东坡云:“孔子、孟轲道同,而其言未必同。何以知之?以其言性知之。孔子之言,如珠走盘;孟轲之言,如珠着毡。”

袁白燕海叟墓,在吾乡郡城外,龟蛇庙之东。

《黄山谷集》二十八、二十九卷,皆评书法。

穆修有《琴笺》。

昆山白莲花寺,乃陆鲁望舍宅之所。后有祠堂像设,皆当时物。咸淳中,盛氏子醉游寺中,因仆其像于水,则满腹皆鲁望平生诗文亲稿也。

沉香,出真腊者为上,占城次之。

何仙姑,衡州人。晚年墨瘦,一衰媪耳。

至顺辛未二月,王用享携酒要集,与华阴杨庭镇、高安张质夫、莆阳陈众仲,观杏花于上东门外岱宗之祠宫。其花之主人董君宇定所植也,其多至千株矣。是日风气清美,飞英时至巾袖杯盎之上。众皆有诗,虞集为之记。和诗者周伯琦、揭傒斯、欧阳玄。余于石刻见之。

鲍信卿取蒙古及伟兀尔问答比譬之言为书,曰《选玉集》。凡其音韵之所自出,字画之所由通,毫厘之间,具有分别。南北人谓蒙古学,未有出信卿右者。

鲜于伯儿,以震余琴送赵文敏,是许旌阳手植桐所斫。

钱塘有水仙王庙,林和靖祠堂近之。东坡先生以为和靖清节映世,遂移神像配食水仙王云。山谷题水仙花用此事云:“钱塘昔闻水仙庙,荆州今见水仙花。暗香靓色撩诗句,宜在林逋处士家。”

伏羲氏尽地之制,凡天下山五千三百七十,居地五十六万四千五十六里,出水者八千里,受水者八千里。出铜之山四百五十七,出铁之山三千六百九。

先朝西域贡马,高九尺余,颈与身等,昂举若凤,京师多有画本。景泰末,西域进白马,高如之,颈亦类焉,后足胫节间有二距,毛中隐若鳞甲。松雪翁所图六蹄,此类也。

桑悦《客星亭记》云:“客星有曰周伯,曰老子,曰王蓬絮,曰国皇,曰温星。凡有所犯,无不灾凶。《后汉·天文志》:客星居周野,光武崩应之。于此不书,似因子陵而讳占也。且犯帝之变,刘聪遂亡,光武无应者,岂目前下贤一事,亦可弭其灾患欤?”

榜葛刺国,有衣黑白花彩萦帨,佩珊瑚、琥珀、缨络,系臂硝子、镯钏、歌舞侑酒者,曰根肖速鲁柰柰,盖优人也,能作百戏。以铁索系虎,行市中人家,解索坐虎于庭,裸而搏虎,虎怒交扑,仆虎数回乃已。乃或手没入虎喉,虎亦不伤。戏已,仍系之,人家争以肉啖虎,劳戏者钱。

王元美公,以重九母忌,终身不登高。万历甲申,有闰九月,邀余登弇山园缥纱楼。是日大醉,殊觉有婆娑之致。

闫头陀缩龟,能于酷暑中坐竟日。出行,则小儿数十时随其后,辄令通身试摩以为快。或上下俱赤体趺坐,或入沸汤中浴,或索酒恣饮啖,不问贵贱必分及。顾独好余甚,盖先见于元美公及辰玉家,后又见之常州白家园。

陆平泉先生八十六时,手书邀余同眺白龙潭阁。行不支杖,上下楼笈如健少年。谓余云:“每夜欲睡,必走千步始寝,日以为常。”

莫廷韩有米海岳石,远望之其色玄,近视之其色澄碧。高约七八寸,长径尺。多峰峦洞壑,叩之声清越。虽天燥,苍润欲滴,下刻“云卿”二字。

殷无美有《酒志》十本,未刻。

宋杲与张侍郎书,云:“左右既得此禅柄,便可改头换面,用儒家语说向士大夫。”

万历间,恭顺侯香最良。

滇南宝井中一石,中官三百金得之,石中有玉苍蝇二头,羽鬣皆活,置几上能辟蝇。雁山季公滇宪副时事。又言为工曹郎董夏镇河工浚河,有鱼肠剑,剑柔可绕腰如带围,翁中丞得之。

滇中宁山有虎能飞,状如蝙蝠。蒙岫有蛇,见人自断。余甲午十月,王太原公出一兽皮,大不能二尺,如紫貂色,左右皆有肉翼,翼上有毛,疑即飞虎耳。

杨惠之以塑工妙天下,为八万四千手眼观音,不可措手,故作千手眼。今之作者,皆祖惠之。

张应韶吹铁笛,数里外闻之。后杨廉夫自号铁笛道人。笛在张仲仁处,闻其色有羽绿,损而多坎,吹之不能成声矣。廉夫草玄阁至今存。望仙桥阁署亦付之祝融,可惜。

管夫人出泖西小蒸,今其路尚名管道。

元美公有宋刻《两汉书》,皆大官板,长尺五许,后有《题文敏小像》,盖赵魏公物也。元美五百金买之,亦画一小像在其后。

赵文敏小像一轴,止半身。其面圆而俊伟,神观焕烂,世祖所谓神仙中人也。公有七言律诗题其上,后有“男雍重装”四字。友人刘无己家见之。

黄鹤山樵《铁网珊瑚官窑轴》,其画止散树三四株,四面界画之。界画外第一首诗,有“铁网珊瑚”起句者,故名。

吴孺子状如老猿,有木瘿炉及曲木几,光净如蜡。所至焚香扫地而坐,以诸物自随。瓶中花枝狼籍,则以散衾绸间卧之。能画山水,有黄鹤笔法,余有其图书。露居三十年,真山泽之癯也。最爱一瓢,偶失之大哭,一时名士皆有《破瓢诗》。

于阗国贡使,每来必携一宝铛,往返如是。典客者视之,一铁铛耳。盖其来道涉流沙,逾三月程无薪水,独挈水而行。是铛者,投以水,顷之百,沸矣。用是不乏,故宝之。

岳坟桧树劈开,天顺时杭州郡丞马伟为之。

吴之诗,自唐皮陆唱和为一盛,再盛于元季。自王元俞、郑元祐、张天雨、龚子敬、陈子平、宋子虚、钱翼之、陈敬初、顾仲瑛辈,各出所长,以追匹古者。继而张仲简、杜彦正、王止仲、杨孟载、高季迪、宋仲温、徐幼文、陈惟寅、丁逊学、王汝器、释道衍辈,附和而起。故数诗之能,必指先屈于吴也。维时张来仪自江右来,与高、杨、徐相友善,名为大家,比唐之四杰。故老言,不唯文才之似,而其终亦不相远。眉川、盈庵令终如一。高太史存心无疵,而毙则同乎宾王。北郭虽溺海,仅全要领,而非首丘。张来仪窜岭表,寻召还,以对内政不协,恐祸及己,遽投龙江以没,又与照邻无异。

秘书乔中山云:“至元十年,自以束曹掾出使延安。道出鄜州,土人传有杜少陵骨在石中者,因往观之。石在州市,色青质蓝,树于道旁。中有人骨一具,趺坐若自生成者,与石俱化,以佩刀削之,真人骨也。”

秘阁有《古笑林》十卷。

《索隐家语》云:“言偃,吴人,仕鲁为武城宰。”今吴郡有言偃冢,《吴地记》云:“旁有监洗石,周回四丈,为梁太守萧正德将去,莫知所在。”

文太史家有《墨竹笔铭》,耐辱居士撰,王局散吏书:咸通三年,余登进士,叨职史馆。适有客自山西来者,馈余以墨竹一本。本长二尺许,如指大,本纯黑色,叶玄碧,节二,萧疏森秀,郁郁峥峥。余甚爱之。越戊戌,余归中条山。自后召拜礼部员外郎,迁知制诰,寻以中书舍人拜礼、户二侍,岁月长迈,无日不与竹对。昭宗播迁,余以密迩乘舆奔走,弗暇及竹,遂毁。余恋恋不忍舍,因命从事,断笔成千,配以毛颖。醉涂醒抹,颇知人意,复与余游研席者二十余年。今为梁庚寅,余年八十有二矣。余变耄昏,不时作书,笔忽蠹。余忆由咸通中至播荡日,几四十年,而竹之隆替判然。其生也,以时蒙雨露洗洒之恩,人工栽培之力;其没也,以浥浥不遂生意。及断笔后,虽日涉翰墨风流间,而本性已枯,虽生亦死矣。其蠹,可伤哉!亦固然也。嗟!嗟!运数岂独竹然。余岂复忍弃之,乃瘗于休休亭之西池上,并系之铭。铭曰:“君子者姿,改节者岂其之蛊。蹇者易行,藏者惟其时,人亦尔也,于物奚疑。”

高贲亨作《东湖樵夫传》,先伯父南郭翁尝曰:革除间,有樵夫鬻薪东湖之上。人曰:“燕王为天子矣。”樵夫曰:“信乎?”遂投水而死。吾闻诸故老,姓名无传焉。贲亨藏诸怀久矣,虑其忘也,为之传。呜呼!樵夫,其采薇之徒与,死于樵可以愧夫不死于官者矣。革除之变,吾台死义者凡四人,樵夫无名焉,而其事传。其不传者,又未可知也。传不传,樵夫无与焉。故曰:采薇之徒也。

严幼芳,天台营妓,赋红白桃花,调如梦令,云:“道是梨花不是,道是杏花不是。白白与红红,别是东风情味。曾记,曾记,人在武陵微醉。”此女不特夭韵韶秀,即其不肯证唐仲友一事,至今侠骨犹香,宜其彻阜陵之听也。

文太史得古端砚,锐首丰下,形如覆盆,面缕五星聚奎及蓬莱三岛,左右蟠双螭,刳其背令虚,镌东坡制铭:“一龟横出,作屭贔状。文镂精致,不知何时物也。”因命为五星砚。

康德涵云:“往岁奔丧西归,见刘少师健于洛阳里第。留入卧内,微揭帷帐示之。双瞳炯然,童颜黑发,自帷中语云:‘往岁陈繝编修借来俞琰参同,是汝批朱的,却是我几被此书误了。’既而相对,则又更一老翁也,大声曰:“吾眼目已昏,闷闷见人,休胡说。’”德涵以为仙云。

张可观与吴仲圭游,故其笔力古劲,无俗弱之气。尝徙居华亭,再徙嘉兴,还寓长洲之周庄,卒。

慧远禅师退隐硖石山,著《涅槃经》成,掷其笔曰:“若疏义契理,笔当驻空。”已而果然。后人名掷笔堂。

张长公仲颐,号雨怀,生而美丰仪,修髯白皙。绝意进取,托酒德以隐。家善造名酒,岁得百石,尽置床头,日引客高饮。所居扫地焚香,图史左右,窗扉闲敞,几榻明净,不着一尘。虽芜秽半亩,颓败数楹,一经辟剃,往往精雅,都如新构。人以似伟左司、王右丞之间。莫云卿为铭,而余为之赞,曰:“佛不必礼,金粟而斋戒有余;仙不必礼,玉晨而清虚有余。游不必裹五岳之粮,而坐啸者有城隅之修竹古庐;文不必发二酉之秘,而手勘者有先世之断简残书。口不必挂是非,交不必择贤愚,而一杯之酒,足以入混沌之门户,窥醉乡之藩篱。呜呼,噫嘻!吾不知其为谁,疑所谓今之贫孟尝,古之富伯夷。”

隋高祖幸并州,宴秦孝王及王子相,帝为四言诗,曰:“红颜讵几,玉貌须臾。一朝花落,白发难除。明年后岁,谁有谁无。”明年而子相卒,十八年而秦孝王薨。

钟离翁诗,宋溧阳斗子坐盗米,估籍,得草书,题云:“庚申岁书。”其名权,花押如一剑状。

空桑,伊尹所生之地。又里许,即伊尹墓地,名三家。次过范郎庙,庙塑孟姜女偶坐,配享者乃蒙恬将军也。

七十二贤中,秦非,大中祥符时,鲁封华亭侯。

黄彝《字说》:酒溺人,故六彝皆以舟为足。

宋高宗手书龙王敕,向在三塔寺,寺僧信大源质项子京家。

高宗书《养生论》,姚侍郎物也,质吴伯度家。

杜康泉,在舜祠东庑下,世传杜康用斯泉酿酒。或以扬子江水成惠山泉,称之一升重二十四铢,是泉二十三铢。

曹州东有雷泽,《山海经》云:“泽中有雷神,龙身而人颊,鼓其腹则雷,故名曰雷夏。”《史记》:“舜渔于雷泽,”即此。今涸。

洪崖跨白驴,曰雪精。今树上至今有雪精遗迹,其诗云:“下调无人采,高心又被嗔。不知时俗意,教我若为人。”

玉真先生云:“阳气为雷,阴气为霆。雷有声,霆无声。雷性善,霆性恶。雷好生,霆主杀。”

严子陵娶梅福季女,生子茂,茂生隆,隆生卓,子陵年八十终。

汉兴,有纸代简,至和帝时蔡伦工为之,而左子邑尤得其妙。

颜杲卿墓,在曲阜县旧鲁城内颜之推墓内。颜真卿墓,在杲卿墓左。

赵承旨手迹一启,颇得老农风味,其略云:“孟俯前得书,发至农具,又田园丈尺,及稻杷旧椽竹,皆已收。今欲新竹椽五六十条为用,可折西边江南竹并斑竹,择恰好者斫五六十竿。余旧椽竹,疾发来。”

陈履常为博士,言者谓在官常越境出见苏轼,改教授颍州。张文潜在颍,闻苏轼讣,为举哀行服,言者以为言,遂贬房州别驾,安置于黄。出本传。

山谷移监德平镇,过泗洲僧伽塔,作发愿文,戒酒色肉,但朝粥午饭如浮屠法。

李于鳞白雪楼,元美公言其上于鳞读书,其下甚秽可笑。乃平生极爱蔡姬,蔡姬必侍太夫人匕箸。一日姬手制小食进之,太夫人不下食。于鳞目摄蔡姬,叱令啖尽。姬即时跪而谢无状,于鳞稍解。

王唤为屋四合,各植花石,随时之宜,春海棠,夏湖石,秋芙蓉,冬梅,名四照亭。庆元中,赵公喜会客,问名亭所自。铜陵主簿姚行简对曰:“《山海经》云:招摇之上,其花四照。《华严经》云:无量宝树,普庄华严,焰成轮光四照。又云:光云四照常圆满。今亭四面见花,故以此名。”赵称赏,赠遗甚厚。

吴惟信寓白鹤村,糜先生登诸父也。一日相遇,叩所作,惟信诵一绝云:“白发伤春又一年,闲将心事卜金钱。梨花瘦尽东风软,商略平生到杜鹃。”糜不觉下拜,曰:“天才也。老夫每欲效颦,则汉高祖、唐太宗追逐,不少置矣。”盖前辈服善如此。

武林地有号园前者,宋画院故址也。

山谷云:“阴阳家谓克己者为官,既已从仕,则受制于官,不得悉如意也。”

云桑茶,瑯琊山出,茶类桑叶而小,山僧焙而藏之,其味甚清。

古今雪诗甚多,独中峰老衲一偈云:“冻云四合雪漫漫,谁解当机作水看。只为眼中花未瞥,启窗犹看玉琅玕。”

华尚古,名珵,字汝德,无锡人。有尚古楼,凡冠履盘盂几榻,悉拟制古人。尤好古法书、名画、鼎彝之属,悬购益勤,能推别真赝美恶,故所蓄皆不下乙品。时吴有沈周先生,号能鉴古。尚古时时载小舟从沈周先生游,互出所藏,相与评骘,或累旬不返。成化、弘治间,东南好古博雅之士称沈先生,而尚古其次焉。见衡山作墓志。

元士大夫以乐府鸣者,奇巧莫如关汉卿、庾吉甫、杨淡斋、卢疏斋,豪爽则有如冯海粟、滕玉霄,酝籍则有如贯酸斋、马昂父。

管辂云:“眼有方睛,多寿之相。陶隐居末年,其眼有时而方。”

赵仲光,号西斋,晚居吴中。与昆山顾仲瑛交,仲瑛称其风流文雅,有王孙风度,而无纨绮故习。文敏三子,长亮,次即仲穆,仲光其季也。

《韩昌黎外集》五卷,文缓而衍,不类昌黎笔。赵台卿言:“孟子又有《外书》四篇,后世依仿而托之者。”

文博士寿口云:“在长安时,过顾舍人汝由研山斋,见其窗明几净,折松枝梅花作供,凿玉河冰烹茗啜之。又新得凫鼎奇古,目所未见,炙内府龙涎香。恍然如在世外,不复知有京华尘土。”

茅山乾元观姜麻子,阎蓬头弟子也。黑夜初衲,从扬州乞烂桃核数石,空山月明中种之,不避豺虎。自茶庵至观中,有桃花五里余。

杨铁崖云:“吾未七十休官,在九峰三泖间殆偃二十年,优游光景,过于乐天。有李五峰、张句曲、周易痴、钱思复,为倡和友。桃叶柳枝,琼花翠羽,为歌歙伎。第池台花月,主者乏晋公耳。然东诸侯如李越州、张吴兴、韩松江、钟海盐、口伎高燕,余未尝不居其右席,则池台主者未尝乏也。风日好时,驾春水宅,[先生舫名]。赴吴越间,好事者招致,效昔水人仙舫故事,荡漾湖光鸟翠,望之呼铁龙仙伯,顾未知香山老人有此无也。”客有小海生,贺公为江山风月福人,且貌公老像,以八字字之,又赋诗其上,曰:“二十四考中书令,二百六字太师衔。不如八字神仙福,风月湖山一担担。”

铁冠道人张中,高皇帝祭山川百神于覆舟山下,问中曰:“此行何如?”对曰:“吉。天马两重,似拜似舞。”祀毕,上欲还,马忽人立作舞状,已而俯若拜。是日中原贽名马,果符两重之名。中狷介,寡与人言。其人类佯狂玩世者,与之语,稍涉伦理,辄乱以他言,竟莫测其故。

卷二

唐人酒令,有《钓鳌图》一卷,刻木为鳌鱼,沉水中钓之,以行劝罚。

宛丘赵期颐,以书名世,得之吾衍者为多。衍所著书,有《尚书要略》、《听玄造化集》、《九歌谱》、《十二月乐辞谱》、《重正卦气》、《楚史檮杌》、《晋文春秋》、《道书》、《授神契》、《说文续解》、《石鼓咀》、《楚文闲释》、《闲中编》、《竹素山房诗》。

花光长老不特写梅,兼长山水,曾为王翼写湘山树及橘州图。其石门诸跋,上尚多也。

杜少陵自成都来夔门,欲下三峡,达荆襄,以向洛阳,渐图北归。始至暂寓白帝,既而复迁瀼西,后徙居东屯。东屯稻田水畦,延袤百顷,于是卜居。今有杜工部草堂。

黄长睿遭会稽公之丧,广读佛书,恍若有悟,遂笃好之,尝作《西方净土发愿记》。将殆之夕,沐浴易衣,西向念佛而逝。

虞集尝自称曰:“执笔唯凭于手熟,为文每事于口占。”

王辟之《渑水燕谈》云:“景祐时,姜遵奉太后意,悉取长安碑石为塔材。”按《水经》,洛阳天渊池中,有魏文帝九花楼殿基,悉是洛中故碑累之。闻父老言,今南京街中,亦半是六朝旧碑也。

杨铁崖云:“往年与大痴道人扁舟东西泖间,或乘兴涉海,抵小金山。道人出所制小铁笛,令余吹《洞庭曲》,道人自歌《小海》和之,不知风作水横,舟楫挥舞,鱼龙悲啸也。道人已仙去,余犹堕风尘澒洞中,便若此境,与世相隔。今将尽弃人间事,追游洞庭耳。”

青元真人注《度人经》云:“三界之上,四种民天,多是历代圣君贤臣居之。如浩劫交周,鸿濛开辟,此诸天人降生人间。元祐奸党碑诸名贤,多是星宿,晦庵亦自是武夷洞天神仙出来。”

吴中钱孔周,所与游唐伯虎、徐昌国、汤子重、王履约、履吉、文征仲。室庐靓深,嘉禾秀野。性喜蓄书,每并金悬购,故所积甚富。山经地志、稗官小说,无所不有。遇有所得,随手劄记,积数巨帙。文先生极重之,写《赠碧梧高士图》。

沈云鸿,字维时,石田之子也。性特好古,器物书画,遇名品,摩抚谛玩,喜见颜色,往往倾橐购之。菑畲所入,足以资是。缥囊湘帙,烂然充室。而袭藏惟谨,对客手自展列,不欲一示非人。至寻核岁月,甄品精驳,历历有据依。江南赏凿家咸推之。又喜积书,仇勘勤剧,曰:“后人视,非货财,必不易散。万一能读,则吾所遗厚矣。”公先石田而卒。

冯给事有偈云:“公事之余喜坐禅,未尝行胁对床眠。虽然现出宰官相,长老之名四海传。”

严光,本新野人,避乱会稽。《任延传》云:“天下新定,道路未通。避乱南江者,皆未还中土,会稽颇称多士。”延为会稽都尉,如董子仪、严子陵,皆待以师友之礼。以此证之,子陵非会稽人明矣,范晔失于检考耳。

米颠《捕蝗帖》云:“鲁君素谤芾者,与薛至亲,一体加毁。幸天恩旷荡,尽赖恩庇。及此愧惕。”又《云林帖》云:“友生倪瓒上公武先生,比承专寄《瘗鹤铭跋尾辨证》,深见远怀。小楷宽绰而遒媚,尤得唐人风格。敬叹,敬叹!命写鄙作,谨书上,求教益。比来想惟尊履康裕。正月中为醉客捶骂,不肖亦醉,颓然如土木偶,人不屑也,人所能共知闻。乃反兴谤于云门翁,谓讥议其诗文字画。况云门学皆造极,其艰虞中又留遇仆不薄,仆果尔,人耶?兽耶?闻云门中不无少动,是不可晓也。四日瓒启。”此迹在槜里包仪甫家。公又有《次韵答友人诗》:“吹竿岂为求齐好,在楚何妨自越吟。醉人捶骂吾何恤,且复清尊与子斟。”其诗,疑一时作也。不知捶骂者何人,二公想皆以颠迂得罪。

山阳县城都北二十里,父老犹谓嵇康竹林地,以时有遗竹也。

史,沐猴而冠。沐猴,猴名,出罽宾国。见《汉书》。

“憨憨无役老人怀,春日烘门宴始开。游衍太平初试杖,安排乐事且拈杯。世情花党富家发,公道燕均贫户来。识字不多强不识,小轩聊与物追陪。余今年六十,凡事举在灰念中,但醉吟兀坐,饮饫终日,以享太平而已,故赋此诗。沈周书。”公六十,为癸卯。

滕用亨待诏,善鉴古器。尝侍上阅画卷,众目为赵千里,用亨顿首言:“笔意类王晋卿。”及终卷,果有驸马都尉王侁名。

石田,好竹者也。辟水南隙地,因字其中。将以千本环植之,然未易卒致。作《化竹疏》,皆四六文。

钱唐女士有曹雪斋氏,以才諝称于人。尝持所著诗文,介其师丘公,自陈幼获见于酸斋贯公、恕斋班公,而犹未及谒廉夫先生。复偕乳母氏访之洞庭、太湖间,为歌诗鼓琴,以写山川荒落之悲,引《关雎》、《雉朝》、《琴操》,以和白雪之章。廉夫大赏,叙其《曹氏弦歌集》。

菌蕈有一种,食之,令人得干笑疾。士人戏呼为笑矣乎。《青莲集》亦有《笑矣乎》一篇,断然伪作。

《列仙传》云:“盗道无师,有翅不飞。”

蜀人黄制参,有大年,且九十。作书抚州,求《荆公集》,云:“人虽误国,文则传世。”

“春光入水到底碧,野色随人是处同。不必殷勤频借问,妾家只住杏花东。”侯诚叔《西池春游》,记妇人诗也。

中峰禅师,闻郑所南思肖名,偶会于孝子梅应发家。一见,各默不语。坐久之,本忽云:“所南何不说法?”思肖曰:“两眼对两眼,无法可说。”及别去,本又云:“博学老子。”思肖即曰:“世法和尚。”赵孟頫才名重当世,思肖恶其宗室而受元聘,遂与之绝。孟頫数往候之,终不得见,叹息而去。无何,化其所居,得钱则周人之急。田亦舍诸刹,唯余数亩为衣食资。仍谓佃客曰:“我死,则汝主之。”盖不以为家矣。自是,无定迹,吴之名山、禅室、道宫,无不遍历,多寓城之万寿、觉报二刹。疾亟时,嘱其友唐东屿曰:“思肖死矣,烦为书一位牌,当云大宋不忠不孝郑思肖。”语讫而绝,年七十有八。盖其意谓不能死国与无后也。自赞像曰:“不忠可诛,不孝可斩。可悬此头于洪洪荒荒之表,以为不忠不孝之榜样。”宋社既墟,适意缁黄,自称山外野人。尝著《大无工十空经》一卷,空字去工字而加十,宋字也,寓为大宋经。造语奇涩如庾词,莫可晓。自题其后云:“臣思肖呕三斗血,方能书此。后当有巨眼识之。”又著《释氏施食心法》一卷、《太极祭炼》一卷、《谬余集》一卷、《文集》一卷、《自叙一百二十图诗》一卷。思肖母楼氏,宋侍从钥之族妹,为比丘尼,名普西,受业于饮马桥南宝林尼寺。

杜绾,号云林。黄老睿,亦号云林子。倪云林,又尝号云幻霞。

沈清友,女子也,《咏渔父》云:“起家红蓼岸,传世绿蓑衣。”

端州下岩石,干则灰苍色,湿则青紫色。岩两口通为一穴,大穴取研所自入,小穴泉水所自出。岩北壁水浸,莫测浅深,工不能采,往往于石屑中得之。然是泉生石中,非石在泉中也。泉珠散落,如雨不绝。

晏子城,安吉西北二十里。《吴地志》云:“晏子娶吴王女,筑城于此。”至今耕者得黄金,状如菱角,中有齐字,名晏子金。

苏东坡有《研铭》手迹:“或谓居士:‘吾当往端溪,可为公购砚。’居士曰:“吾两手,其一解写字,而有三砚,何以多为?’曰:‘以备损坏。’居士曰:‘吾手或先砚坏。’曰:‘真手不坏。’居士曰:‘真砚不损。’绍圣二年腊月七日。”

可观法师,字宜翁,华亭戚氏子。一日闻举唱,曰:“般若寂寥。”忽有悟,云:“如服一杯降气汤。”魏杞镇郡请主北禅,适当九日,上座云:“胸中一片灰已冷,头上千茎雪未消。老步只宜平地去,不知何事又登高。”魏公击节赏叹。有《圆觉手鉴行庵录》。

平泉陆宫保,自题其像,留于诸寺作供。“岂有文章置集贤,也无勋业到凌烟。只应画作老居士,留与香山结净缘。”

顾况丧一子,年十七,其子游魂恍惚如梦,不离其家。顾悲伤不已,因作诗哭之:“老人苦丧子,日暮泣成血。老人年七十,不作多时别。”其子听之,因自誓曰:“若有轮回,当再为顾家子。”顾果复生一子,至七岁不能言,其兄戏批之,忽曰:“我是尔兄,何故批我?”一家惊异。随叙平生事,历历不误。乃知羊叔子事非怪。其子,即非熊也。

唐孙处立,尝恨天下无书,以广新闻。王右军《十七帖》,每问蜀中故迹,云为欲广异闻。大抵闻见新,是古人第一乐。

蜀僧湛然,注《楞严》及《易》,皆有名理。与余同坐顾光禄熙园桥上,指柳枝云:“此物何以易生?盖柳星在二十八宿中,寄根于天,故栽之辄活。”

虞世和甫,名士,善医。公卿争邀致,而性不可驯狎,往往尤忽权贵,所得赂旋以施贫者。最爱黄庭坚,常言:“黄孝于亲,吾爱重之。”每得佳墨、精楮、奇玩,必归鲁直。

裴休相公,法门中龙象也。殁后作于阗王,于阗一小国耳。当懿昭际,不闻有所兴阐佛法也。此公未见黄蘖圭峰,未谈般若,不妨作相作节度。既见而既谈之,使天下归以龙象,而奈何作相作节度,富贵如故也?于阗之报,业报也,非福报也。[王弇州云]

僧齐己《听琴诗》云:“万物都寂寂,堪闻弹正声。人心尽如此,天下自和平。”余极喜诵之。同时,徐东野有诗云:“我唐有僧号齐己,未出家时宰相器。爰见梦中逢武丁,毁形自学无生理。”

李献吉云:“道理一横一直尔,十字是也。数尽十,理亦尽之矣。王字真草篆隶不变,挺三才而独立也。变之,非王也。”

金张秦娥者,颇能小诗。其赋远山,云:“秋水一抹碧,残霞几缕红。水穷霞尽处,隐隐两三峰。”其后流落,刘昂赠诗云:“远山句好画难成,柳眼才多总是情。今日衰颜人不识,倚炉空听煮茶声。”又云:“二顷山田半欲无,子孙零落一身孤。寒窗昨夜萧萧雨,红日花稍人梦无。”秦娥为之泣下。

宋周鲁《秋塘图》一卷,元皇娣太长公主所藏,前有皇娣图书印记,后有集贤、翰林诸词臣奉皇娣教旨所题,自太学士赵世延、王约而下,凡十六人。时邓文原、袁伯长俱为直学士,李洞以翰林待制居京师,为监修国史,实至治三年也。元运方隆,皇娣雅尚文学,一时名公巨儒,以文章、翰墨宠遇当世,其盛盖可想见也。

停云馆朱巨川告刻邓乔二跋,余藏又有陆太宰完题,不及刻。跋云:“此唐德宗建中三年六月,给授中书舍人朱巨川告身符。”年月职名之上,用尚书吏部告身之印,计二十九颗。世传为颜鲁公书。按唐式,书符,令史事也。代宗之丧,鲁公以礼吏部尚书为礼仪使,杨炎恶其直,换太子少师领使事。及卢杞益不容,改太子太师,并使罢之。是时适在闲局,而其忠义、书法,巍然为天下望。巨川欲重其事,特求公书,犹今士大夫得请诰敕封赠,多求善书者操笔,同一意也。米元章《书史》载,朱巨川告,颜书。其孙灌园持入秀州崇德邑中,余以金梭易之。刘泾得余颜告,背纸上有五分墨,装为秘玩。王诜笃好颜书,遂以韩马易去。此书今在王诜处。《宣和书谱》载颜书,亦有朱巨川告,今卷中并无宣和印记,独存梁太祖御前三印,前后压缝有宋高宗乾卦绍兴印耳。岂旧藏御府,靖康之乱,散落人间,南渡收访,应募者截去本朝玺跋耶?然五代时既入御府,则宋时不应在灌园处,岂王诜所得乃别本耶?不可得而知矣。此卷作文虽小,而与《东朔赞》用笔同,其为颜书无疑,告中细字不知出何人。唐制唯侍中、中书令为真宰相,其曰同中书门下平章事,虽行宰相事,而未为真。中兴以后,藩镇节使,多授中书令,故敕后细字,首行云“太尉兼中书令臣在使完,是年四月,卢杞恶张镒,出之凤翔,”故第二行云“守中书侍郎同中书门下平章事臣张使,”其第三行云“守给事中臣关播奉行,杞爱播和柔易制,是年十月,即同平章事矣。”牒后细书首行云“侍中”,阙第二行,云“守门下侍郎同平章事杞”,即卢杞也。又吏部正员尚书一人,侍郎二人,其属有四,曰吏部司封、司勋、考功、吏部郎中一人,掌文官阶品、朝集、禄赐、告身。尚书左右丞各一人,掌办六官,吏、户、礼左丞总焉,兵、刑、工右丞总焉。故牒尾尚书、侍郎、左丞俱云缺。而云“判吏部侍郎范阳郡开国公翰”者,卢翰也。后此二年,为兴元元年正月,亦进同平章事。符后书云“判郎中滋”者,刘滋也。贞元二年正月,遂从吏部为左散骑常侍。末后书令史不名,益可验此告非令史笔矣。一展阅间,而唐之黄故历历可考。且鲁公书,得其背纸墨迹,尚装为秘玩,况真迹耶?宜何如其宝爱之也。时在正德丁丑五月望日,陆完跋。”此跋精核辨博,今之收藏家即具双眼,如公之反覆检括者少矣。

东坡诗卷,有一跋云:“观此真迹,如觉伪者,甚可笑也”。周公谨极喜此跋,可谓善下语。余尝谓多见石刻,少见真迹,往往覆以真者为伪,此岂眼中有筋者乎?

顾野王读书台,一在亭林,一在槜李之双溪桥后,一在海宁县之峡石山。和靖读书台在虎丘。梁昭明读书台在招隐。段文昌读书台在广都县之南龙华山。董子读书台在广川。

张三影墓,在卞山多宝寺。其西园故址,在南门外牟存叟端平所居。子野诗名《安六集》。

余出不能负向平五岳之笈,入不能辟香山五亩之园。惟买舟补被,于郡城内外名胜处避客息躬。倪尚书经锄堂所谓每月一游,则日日可度,每岁一游,则可阅三十年也。马嗜雪上人观音阁、龙树庵桥柳堤、超果紫藤、嘉树林、孙汉阳东皋雪堂、竹素园、灌锦园、熙园、文园、楚园、宝胜庵、宝莲庵、郭外禅居、庵山、雪山、小昆山、天马山、余山、小赤壁、白龙潭、唐氏拙圃、陆君策畸墅、泖塔、范象先梅花楼、神山云香书屋、金泽寺、洙泾钓滩、机山下平原村、莱峰书屋、瑶潭、白石山房。

太宗白沟河大战,阵亡军士,积骸遍野。上念之,命收其头骨,规成数珠,分赐内宫念佛,冀其轮回。又有脑骨深大者,则以盛净水供佛,名天灵碗。

范丞相质畜一墨,表曰“五剑堂造”,里曰“天关第一煤”。

巴丘南百折山中,有道士善槛虎。两函桁之以铁,中不通也。左关羊而开右以入虎,悬机下焉。饿之,抽其桁,出其爪牙,揳而鍖之,絙其舌已。重饿之,饲以十铢之肉而已。久则羸然弭然,始饲以饭一杯、菜一盂,未尝不食也,亦不复有一铢之肉矣。以至童子皆得饲之。已而出诸囚,都无雄心,道士时与扑跌为戏,因而卖与人守门,以为常。率虎千钱,大者千五百钱。初犹惊动马牛,后反见大牛而惊矣。或时伸腰振首,辄受呵叱。置庭中以娱宾。道土诊其口爪,锈剔扰洗,各有期。道士死,其业废。临川汤义仍有《嗤彪赋》。

上元县有两东山,一在崇礼乡,即土山是也。谢安栖迟东山,在会稽,后于土山营筑,以拟东山,今去县二十里。一在钟山乡蒋庙东北,刘勔栖息之地,今去县十五里。陈轩《金陵集》载,李白、李建勋《东山》诗,皆指土山而作也。

王子幻云:“永州养驯獭,以待鹚鸬,没水捕鱼,常得几十斤。以供一家。”甚有捉鳖者,子幻亲见之。

舜井有二,一在垣曲县北五十里,傍建庙。一在蒲州东南二里。东西二井相距,有舜祠,真宗名为广孝泉。王钦若撰碑。

郭太史守敬,七十致仕,独不许。元翰林、太史、天官不致仕者,自公始。

李北海与张说交恶,以枉下狱论死。公妻上书请戍边自赎,许昌男子孔璋亦上书愿代邕死,曰:“臣知有邕,邕不知有臣。”得末减,贬遵化尉,流璋岭南。邕早有名,重义爱士,人斥外不与士大夫接。既入朝,闻其眉目环异,至阡陌聚观,后生望风内谒,填隘门巷中。

天目中峰禅师,赵文敏公与之为方外交,同院学士冯海粟子振甚轻之。一日松雪强拉中峰同访海粟,海粟《梅花百韵诗》示之。中峰一览,走笔而成,如冯之数。海粟神气顿慑。

“陆瑁湖边水漫流,谷阳城外问渔舟。鲈鱼正美蓴丝熟,不到秋风已倦游。”陆平泉公作也,不减老坡。

关中孙太白山人,与许九杞善。寓南屏时,一鹤自随,九杞为买鹤田,岁输粮千万峰深处,而纳券曰:“太白山人鹤田,在九杞山书院之阳,倚山面湖,左林右涂,广从百步,计岁入粟三石有奇。以其奇为道里费,而归其成数于杭之西湖南屏山。歉岁则沃其半,以九杞润笔金取盈焉。佃之者主人之邻李仁,输之者主人之仆妇义,董之者主人之弟墙卿舟仲。主人谓谁?山人之友杞泉子许台仲甫也。”名鹤田券。

宋松皮研,朱太史象玄斋中物也。研有墨偶失,浣涤出之。墨彩如新,声清质细,目中罕睹其偶。幸为余所藏。

坚昆国,其人赤发绿瞳。李陵居其地,生而黑瞳者,必曰陵苗裔。

莫中江先生云:“中州地半入藩府。”惟李于鳞《送客河南诗》,云:“惟余芳草王孙路,不入朱门帝子家。”可谓诗史,而语意含蓄有味。

张即之书东禅寺《林酒仙诗》,有刻石。盖寒山子之流,朱紫阳极赏之。上海靖安智俨师,尝食活虾斗许,事颇相类,名虾子禅。当时贡师泰、郑元祐、杨元诚、孙大雅、仁一初、王原吉,皆有诗,杨维祯作序,名《靖安八咏集》。

景定三年,司历者曰:“星有天尾,旅于奎,填与辰,从月后会,四星不相能也。乃季春月朔同轨。其占为文运不明,天下三十年无好文章。”

浮石洞有异兽,状如猴,四耳,虎身牛尾,音如犬吠,其名曰彘。今人所谓彘,盖豕也。

王履吉手写经书,皆一再过,俗言未尝出口。凤仪玉立,举止轩揭。然其心每抑下,虽声称振叠,而酝藉自将,对人未始言学,盖不欲以所能尚人。性恶喧嚣,居洞庭三年,既而读书石湖之上二十年,非岁时省侍,不数数入城。遇佳山水,辄忻然忘去。或时偃息于长林丰草间,含醺赋诗,倚席而歌,邈然有千载之思。

葛延之,尝以亲制龟冠献东坡,赠以诗,曰:“南海神龟三千岁,兆叶朋徒生庆喜。智能周物不周身,未死一钻七十二。谁能用尔作小冠,岣嵝耳孙创其制。今君此去宁复来,欲慰相思时整视。”集中无此诗。

昔人以陆羽饮茶,比于后稷树谷。及观韩翃《茶》,云:“吴主礼矣,方闻置茗。晋人爱客,才有分茶。”则知开创之功,非关桑苎老翁也。若云在古茶勋未普,则比时赐茶已一千五百串矣。

元美公推毂于鳞,没世不衰。顾世人一瓣香,往往为拈州拈出。余有祭元美公文,云:“公与于鳞,焚舟而济。初为敌国,晚难兄弟。公之虚左,亦有深意。以大事小,菜羹必祭。”见者颇以为定论。

东夷、北狄、南蛮,皆不闻有历,而西域独有之。盖西域诸国,当昆仑之阳,于诸夷中,为得风气之正,故多异人。若天竺梵学,婆罗门伎术,皆西域出也。

书蕉[明]陈继儒撰

卷上

勿勿非匆匆→《颜氏家训》云:“勿勿非忽忽,亦非匆匆。”《说文》云:“勿,州里所建之旗,以趣民事者。凡言遽遽状,皆称勿勿。”《祭义》云:“勿勿,诸其欲飨之也。勿勿,犹勉勉也。”杜樊川有诗云“浮生长勿勿”,王廙帖云“臣故患匈满气上,顿乏勿勿”,皆此意。

胎卵二族→至正时,史官熊太古经上都,遇雕窠站。站吏指站后山上一穴,云:“往年雕窠其中,生三卵,一为犬,一为蛇。”心切疑之。后于脱脱丞相家见一犬,坐客咸指此犬为雕窠所生,则知向者所闻不为异也。

相马→《相马经》云:“马生下堕地无毛行千里,尿举一脚行五百里,兰箸竖者千里,马膝如团曲千里。马一岁上下齿,二十四岁齿黄,三十二岁齿落,不复出。”

花刑→俗以开花风为花韝扇,润花雨为花沐浴。至花老风雨断送,盖花刑耳。

杨用修→俗有规杨用修者,杨答书云:“文有仗境生情,诗或托物起兴。如崔延伯每临阵,则召田僧超为壮士歌。宋子景修史,使丽竖然椽烛。吴元中起草,令远山磨隃糜。是或一道也。走,岂能执鞭古人?聊以耗壮心、遣余年。所谓老颠欲裂风景者,良亦有以。不知我者,不可闻此言;知我者,不可不闻此言。”

颖慧→人有颖慧,似由于学问,似不由于学问者。如介葛卢解兽语;公冶长及侯瑾,字子瑜,并解鸟语;李南解马语;詹何闻牛鸣,知牛黑白;沈僧昭听南山虎啸,云:“国有边事,当选人丁。”荀勖食饭,而知炊者之为劳薪,乃故车轴脚也;符朗食鸡,而知其栖之恒半露。

青岚帚→陈陶《咏竹诗》:“青岚帚亚思君祖,绿润偏多忆蔡邕。”注:“陈张君祖《竹赋》:青岚运帚,碧空扫烟。蔡邕《竹赞》:缘润碧鲜,甜文紫钱。”

玉米田→归州有玉米田,屈原耕此,产白米似玉。屈原耕田,人多不知。

胭脂虎→陆慎(言妻)沉惨狡妒,吏民语曰胭脂虎。

簏簌→唐李郢诗:“薄雪燕翁紫燕钗,钗垂簏簌抱香怀。”簏簌,下垂之貌,又作罒首。

禹穴→石泉县石纽村,大禹生此。石穴杳深,人迹不到。近世掘地得古碑,有“禹穴”二字,乃李白所书,乃知会稽禹穴之误。

贾岛诗→贾诗:“长江风送客,孤馆雨留人”二句,为平生之冠。全集不载,坡诗注引用之。

山犭参→西方深山中有人焉,其长尺余,袒身捕虾蟹。性不畏人,见人止宿,喜依其火以炙虾蟹。伺人不在,而盗人盐以食蟹。名曰山犭参,其音自叫。人常以竹箸火中樸畢(音朴毕),而山犭参皆惊,犯之令人寒热。

见生树生→《吕氏春秋·五时》:“见生而树生,见死而获死。”

言候农也。见生树生,谓望杏敦耕,瞻蒲劝穑也。见死获死,谓靡草死而麦秋至,草木黄落,禾乃登也。

浮丘→《罗浮记》云:“浮丘即罗山,朱明之门户。先在水中若浮丘然,四面篙痕宛然。末初,有陈崇艺者,年百二十岁,自言儿时见山根有船数十,今去海已四里矣。

盐→海盐凡六路。池则陕西解州,解与安邑两池;井则川陕四路。胡中出于木石,色青、白、红、紫、黑皆有。东方曰斥,西方曰盐,河内曰咸。《王濞传》:“甜者曰饴。”

虾蟆→虾蟆,百粤以为上味,疥者皮最佳,云不可脱去此锦袄子。

五漏→夜漏五五相递,为二十五。唐李郢诗云,“二十五声秋点长”是也。至宋世,国祚长短谶,有寒在五更头之忌。宫掖及州县更漏,皆去五更后二点,又并初更去其二以配之,首尾止二十一点,非古也,今犹沿之。

御史滩→滩在嵩县,前临大溪,每僚佐有入台者,即水中滩出。唐牛僧孺为县尉,忽报滩出,左右曰:“若是西台,当有鸂鶒一双。”未几,双鸂鶒飞下,僧孺果拜西台。客有举此事者,余曰:“滩是验其官耳。若奇章入西台,当以鸱枭应之。”坐客皆笑。

护门草→王筠《寓直诗》:“霜披守宫槐,风惊护门草。”

《特类志》曰:“护门草出常山,取置户下,或有过其门者,草必叱之。一名百灵草。”

扶竹→武林山西,旧有双竹院。中所产修篁嫩条,皆对 抽并胤。王子敬《竹谱》所谓扶竹,譬犹海上之桑,两两相比,谓之扶桑也。

君迁树→《文选·蜀都赋》:“平仲、君迁皆木名”注缺。按司马温公名苑,云:“君迁、子如、马你,俗云牛你柿是也。”今之造扇用此柿油。(可补选注)

隹→篆文二鸟曰{隹隹},三鸟曰{隹隹隹},音戢。三鸟相聚,其音戢戢也。

白鸟→《水经注》:江陵古岸有李姥浦,浦中偏无蚊蚋之患。梁元帝《金楼子》云:“荆州高斋,夏月无白鸟,余亟寝处其中。及移他斋,则蚊声如雷。数丈之间,如此之异。”白鸟,蚊也。

庾杲之→杲之清贫自励。王俭领吏部,用为长史。萧缅遗俭书曰:“庾景行泛绿水依芙蓉,何其丽也。”时人以俭府为莲花池,故云。其用事僻逸可爱。

玄的→释名云:“天子诸侯姬妾,以次进御。有月事,更不口说,以丹注而的为识,令女史见之。”王粲《神女赋》:“脱桂棠,免簪笄,施玄的,结羽钗。”即释名所云也。玄的,《艺文类聚》作华的。

萧子云→晋陵萧子云正隶,初学大令,晚摹钟太常。子云出麾东阳,百济国使人望舟落膝正书,停舟书三日而去。

金枷→唐吐蕃作金枷,欲必得浑瑊。

轻容→《齐东野语》云:“纱之至轻薄者,曰轻容。”即今之银条纱是也。王建宫词“嫌罗不着爱轻容”,李贺诗“蜀烟飞重锦,峡雨测轻容”是也。

刺闺→梁戴暠《从军行》云:“长安夜刺闺。”夜有急投刺于宫门。

木隅→王弼注《易》,刻木偶为郑玄象,见其所误,辄呵叱之。

李阳冰→阳冰,字少温,见于宣和《书谱》,或以为阳冰,即李潮之字。

李白→杜子美诗“汝与东山李白好”,盖白尝客游,以声妓自随,效安石风流,自号东山李白,故杜云。然世作《大明一统志》,遂以白入《东山人物考》,而引杜诗为证,寡陋甚矣。

太白生于蜀之昌明县青莲乡,昌明即今之彰明也,读书县南之匡山。郑谷《送人人蜀诗》,“雪下文君沽酒市,云藏李白读书山”是也。后竟终于采石,病革犹以诗草托友人。捉月之说,流传误矣。

苏绰服制→后周皇帝后服制,受茧则服鷩衣,听女教则服鵫(音罩)衣,归宁则服鴩(音秩)衣。盖苏绰所制,而鵫鴩亦惟此见之。

精凿粹→舂米一石,得四斗曰精,得三斗曰凿,得二斗曰粹。

流苏→五彩同心而下垂者,曰流苏。《晋书》“割流苏为马帴”,皆后世帏帐间所悬耳。盖古者乐器之节,而后世用为帏帐之饰,自晋以后始也。

餐玉法→李预羡古人餐玉法,乃采访蓝田,得若环碧杂器形者,大小百余,皆光润可玩。预乃椎七十枚为屑,食之经年,云有效验。及死,体色不变,其妻以玉珠二枚含之,口闭,谓曰:“君自云餐玉有神验,何不受含?”言讫,齿启纳珠。因嘘其口,都无秽气。

越纽→《越绝书》后篇《隐语》云:“以去为姓,得衣乃成。”(谓袁也)又曰:“厥姓有口,承之以天。”(吴也)《论衡·按书篇》云:“临安袁太伯、袁文术、会稽吴君高,岂即其人乎?”又曰:“高君之《越纽书》,绝与纽相近,疑即越绝字。”

万岁夜→姚宽注《战国策》:楚王游云梦,谓安陵君曰:“乐矣,今日之游。千秋万岁后,谁与乐此矣。”安陵君泣下数行,曰:“万岁夜,愿以身试黄泉。”夜,如《左传》注窀穸厚夜之夜,最见人臣不敢斥言之意。今本改夜作后,不见古人立言之妙。

摘瓜手→唐太宗瀛洲十八人,许敬宗乃得与。如摘瓜手耳,取之既多,其中不容无滥。

灭明→李龙眠所画《七十二弟子像》,灭明猛毅甚于子路,则夫子所谓失之子羽者,谓其貌武行儒耳。又按渡河投璧斩蛟,则勇又不下季路也。

读书→董仲舒读书,三年不窥园。法真、赵里皆历年,桓荣十五年,何休十七年。

醒酒石→李文饶《平泉草木记》:“以吾平泉一草一木与人者,非吾子孙也。”后读《五代史》至张全义监军,与其孙延古争醒酒石,全义杀之。延古守祖戒,因以杀身,亦何足贵焉!

苦乐龙→福龙优乐过逾于人。薄福诸龙,日苦热沙搏身,为诸小虫之所唼食。又如人间畜生,驱策鞭打,担轻负重,驰骋走使,不得自在。

外国乞文→梁使臣至吐谷浑,见床头数卷,乃《刘孝标集》。大历中,秋罗国上书,请以萧夫子颖为师。元和中,鸡林贾人鬻元白诗,云:“东国宰相以百金易一篇,伪者辄能辨。”元丰中,契丹使人,俱能诵苏子瞻文。洪武中,日本、安南俱上书,以金币乞宋景濂碑文。嘉靖初,朝鲜上言,愿颁示关西吕某文以为式。所谓一解不如一解。

山→东坡歌云:“青山偃骞如高人,常时不肯入官府。高人自与山有素,不待招邀满庭户。”太白歌云:“犹人张网罟,不能挂龙虎。所以青云人,高歌在岩户。”

枳梖子→枳梖子,美如饴,能令酒味薄。若以其木为屋柱,屋中酒俱薄。

相思子→相思子,有蔓生者,与龙脑相宜,能令香不耗。《搜神记》云:“韩朋墓木也。”

禽经→《禽经》云:“风翔则风,风鸢类也。雨舞则雨,雨商羊也。霜飞则霜,霜鹔鹴也。露翥则露,露鹤也。”四名甚奇。又以肫谶风,以鼍谶雨。肫江猪也。鹊知风,蚁知雨。

鸟有知→陈所敏云:“鸂鶒能敕水,故水宿之物莫能害。啄木遇蠹穴,能以嘴画字成符,蠹鱼自出。鸦有隐巢,故鸷鸟莫能见。燕衔泥常避戊巳,故巢不倾。鹤有长水石,能于巢中养鱼,而水不涸。燕恶艾,雀欲夺其巢,即衔艾置巢中,燕遂避去。此皆鸟之有智者也。”

九福→天下有九福,京师钱福、眼福、屏帷福,吴越口福,洛阳花福,蜀川药福,秦陇案马福,燕赵衣裳福、美女福。

刀笔铭椠→上古结绳而治。二帝以来,始有简策。以竹为之,而书以漆,或用版以铅画之,故有刀笔铅椠之说。

荒朝→《陈情表》,有“少仕伪朝”之句,责备者谓其笃于孝而妨于忠。尝见佛书引此文,伪朝作荒朝,盖密之初文也。伪字,盖史改之以入史耳。刘静修诗,“若将文字论心术,恐有无边受屈人。”指此类耳。近世赵弘道作《令伯祠记》,辨“伪朝”字,惜未见此。

平楚→谢眺诗,“寒城一以眺,平楚正苍然。”楚,丛木也。登高望远,见木杪如平地,故云云。即诗所谓平林也。

宰我子贱→《史记》:宰我为齐相,作乱夷其宗。韩非《难言篇》:宰予不免于田常。又云:宓子贱、西门豹,不斗而死人手。则二君亦不良死。

百兽鞯→唐中宗朝,安乐公主令尚方采一百兽毛为鞯,视之各见本兽形。

张去疾→《荀子》:“韩之张去疾,篡臣也。”按去疾乃张良之祖,然则去疾乱韩,而良为韩,克盖前愆者也。

不夜城→《齐地记》云:“不夜城,在阳廷东南。古有日夜出此城,以不夜名,异之也。”按班史云,有如日夜出此城,是时城方成耳。

润家钱→南溪地狭力弱,州县时会僚属,不设席而分馈阿堵,号润家钱。

吴钩→吴人杀二子,衅成二钩。二子名吴鸿、扈稽。

四皓→东园公,姓唐,名秉,字宣明。绮里季,姓吴,名宝,字子景。夏黄公,姓崔,名广,字少通。甪里先生,姓周,名术,字元道。隐商洛山,为四皓。

杨秉→杨秉,震中子,官太尉,有直声。性不饮酒,早丧夫人,不复娶,所在以廉称。秉尝曰:“我有三不惑,酒色财也。”震畏四知,秉去三惑,亦杨氏佳对。

鳄鱼→鳄鱼四足,黄身修尾,其形如鼍,举止趫疾,口沓锯齿,往往为人害。鹿行崖山,群鳄鸣吼,鹿必怖惧落崖,为鳄所得。

水梭花→僧家谓鱼为水梭花。

朱丝栏→李白尝召入赋宫体诗,下笔醉甚,上令官人张朱丝以栏。

记里鼓→记里鼓,《宋书》不著作,刘宋高祖平姚泓所得。每一里,木人击鼓一槌。

龙颔髯所织→李赢遇神女,遗以疋素,云蛟须所织。后胡人以三百万易之,曰:“此龙颔髯所织,三十小劫方断一综。”

驷马→车二马为皕,三马为骖,四马为驷。

挝鼓→鼓三百三十三槌为一通,鼓止角动,十二声为一叠。昏鼓四通为大鼜,半夜三通为晨戒,旦明三通为发煦。

运斤→木匠总号运斤之艺,又曰手货、手民。

韦绶→韦绶官翰林学士。德宗尝幸其院,绶方寝,学士郑絪欲驰告之,上不许。时适天寒,以从妃蜀缬袍覆之而去。其宠渥如此。

外色→太康以后,人颛外色,至多怨女,五行占以为灾。汉哀几于禅位,符主竟成敌国,季龙为之杀妻,僧达遂将坑侄。

百里洲→《梁史》:陆法和有异术,隐百里洲。旧传枝江县有九十九洲,不满百,故不出王者。宋文帝在藩,忽生一洲,未几嗣位。

海棠香国→海棠故无香,独昌地产者香,故号海棠香国,有香霏亭。

勿报小纸书→何曾性奢豪,人以小纸为书,敕记室勿报。

执金吾→执金吾,鸟名,主辟不祥。故以名官,辟除非类。

洞庭渔人→卓彦恭尝过洞庭,月下有渔舟棹其旁,卓问:“有鱼否?”答曰:“无鱼,有诗。”乃鼓枻而歌曰:“八十沧浪一老翁,芦花江水碧连空。世间多少乘除事,良夜月明收钓筒。”问其姓氏不答。

侵牟→侵牟,言如牟贼之食苗也。

三泉→结恨三泉。三泉者,小数之终,言深也。极深为九泉。

果下马→濊国出果下马,高三尺,乘之,可以果树下行。

要害→要害,于我为要,于敌为害。

祈嗣→蜀江津有天水池,邑人青月游此,竟于池中摸石祈嗣。得石者生男,得瓦者生女,颇验。故知毛诗弄瓦事,非诬也。

晁文元→晁文元公,晚年常自见其形在前。既久渐小,八十后,每在眉睫之间。

酒海→苻坚拔襄阳,获道安。安,貌俯而姿黑,喜谈论,故谚“漆道人,惊四邻”。左臂有肉方寸,隆起如印,世号酒海。

檿弧箕服→檿弧,山桑之有文者,以为弓也。箕服,草似荻而细,织之以盛箭也。

卷下

梁萧思话→思话少好骑屋栋,打腰鼓。晚好读书,学书于羊欣,名不在欣下。少子惠基善隶。

不动尊→宣武刘,钱民也,铸铁为算子。其子薄游娼家,妓求钗奁,刘辞之。姥曰:“郎君家库里,许多青铜,教做不动尊,可惜烂了。风流抛散,能使几何?”刘子云:“我爷唤算子作长生铁,况钱乎!彼日夜烧香祷祝,要钱生儿,绢生孙,金银千万亿化身,岂止不动尊而已!”

与霹雳斗→薛孤延少骁果,尝从神武阅马于北牧,道逢暴雨,大雷震地,火烧浮图。神武令延视之。延案稍直前,大呼,绕浮图走,火遂灭。延还,须及马鬃尾皆焦。

神武叹其勇决,曰:“延乃能与霹雳斗之。”(《北史》)

筇竹杖→筇竹杖,蜀中无之,乃出徼外蛮峒。蛮人持至泸叙间卖之,一枝才四五钱,以坚润、细瘦、九节而直者为上品。

班竹杖→陆务观云:“拄杖班竹为上,竹欲老瘦而坚劲,班欲微赤而点疏。”贾长江诗云:“拣得林中最细枝,结根石上长身迟。莫嫌滴沥红班少,恰是湘妃泪尽时。”善言拄杖者也,然非余有此癖,亦未易赏音。

画记→东坡不喜韩退之《画记》,谓之甲乙帐簿。此老千古卓识,不随人观场者也。

萧结→萧结尝令祁阳,方暮春时,有州符下,取急渡船。结怒,批其符曰:“秧开五叶,蚕长三眠,人皆忙迫,划甚闲船。”守惭而止,其风力如此。

管子注→《管子》,旧有注,翻刻者删去之,而不知有不可去者,试举一二于此:鞈革,重革当心,着之所以御兵(《小匡篇》);緷絻,古衮冕字(《君臣篇》);城中积粮曰无委(《事语篇》);{鸟包},古鸨字;猎而火曰烧(去声,同上);{金桀},时橘反。长锐也(同上);峥丘,即葵丘。

珠子树→熊太古在广时,立珠子提举司,专掌蛋人入海取珠。得珠子树数担,置宪司公厅,众人聚观,如柳枝。珠生于蚌,蚌生于树,不可上下。树生于石,昼人凿石得树,树上求蚌,采珠甚多。蛋人不惧,可为异也。

谦→谦之卦曰:“君子有终,吉。”言其久也。谦之道,众人不能久,而君子能终之也。夫少事长,贱事贵,不肖之事贤,烛至起,食至起,射则三揖,酒则百拜,谁不知之?一临利害,巧为趋避,语曰:“饥马在厩,漠然无声,投刍其傍,争心乃生。”由是言之,小人乌能谦哉!故张毅之走县泊,王莽之下白屋,一则谦之美,一则谦之贼也,何终之有?

文字→程去华云:“清一执中,无俟皇极之烦言。钦恤两字,何至吕刑之腾口。世变不同,而文字之繁简因之。孔子曰:“夏道未渎词。”推而言之,则殷周之词已渎矣。韩退之云:“周公而下,其说长。”

义帝→《乐器图》,有义嘴笛,谓笛上别安嘴也。《深衣图》,有义襕,谓衣外别安襕也。唐人称假髻曰义髻,又妓女弹筝银甲曰义甲。东坡义尊、义墨,盖本于此。张鲁据汉中,以鬼道教民,自号师君,其来学道者号祭酒,皆作义舍,置义米肉,悬之行路。

跳出→魏晋仪注,写章表别起行头者,谓之跳出,今曰抬头。

四季荷花→清水池,在儋州城东,其中四季荷花不绝,腊月尤盛。

亥子之交→亥子之交,两鼻俱通,丹家谓玉洞双开是也。此处不得放过。

泥孩儿→宋时鄜州田氏,作泥孩儿,名天下,态度无穷。虽京师工效,莫之能及。陆务观家藏一对卧者,有小字,云:“鄜畦田玘制。”虞学士伯生亦有记,言其精绝今古。

庞安常→庞安常,名安时,靳水人,宋神哲间名医也。于书无所不读,而尤精于伤寒,妙得长沙遗旨。性豪侈,每应人延请,必驾四巨舟,一声伎,一厨传,一宾客,一杂色工艺之人,日费不赀。

昆蹄→昆蹄,好马名。注:蹄研,善升甗。研,平也。甗,山如甑者也。

弓隆执明→甲子神名弓隆,呼之入水不濡。甲戌神名执明,呼之入火不烧。

琵琶峰→琵琶峰,与蜀江相对,形似琵琶。北乡妇女多晓音律。

寿逸群→嵩山神姓寿,名逸群,呼之令人不病。

黄腰兽→黄巢乱,有太白山人谒州刺史崔尧封,云:“掘破牛山,贼自败。”崔遂发卒掘之。得一石桶,中有黄腰兽一,剑一,兽见剑自扑而死。巢至秋果败。

大劫→十方三世,所有一切世界,皆悉具四种相劫,谓成住坏空。成而即住,住而续坏,坏而复空,空而又成,连环无端,都将成住坏空八十辘轳结算。一十三万四千四百万年为始终之极数,所为一大劫也。

山水→陆俨山云:“登山涉水之间,专事赋诗,则反碍真乐。叶石林记:陈后山每登览得句,即急归卧一榻,于被蒙首。家人知之,即猫犬皆逐去,婴儿稚子亦皆抱持寄邻家,徐待其起,就笔砚,即诗已成,乃敢复常。大是为诗所苦。大抵江山既胜,风日又佳,从以良朋韵士,便当极跻攀眺望之兴。罢,从灯下或月夕,追忆所遇,历历在目,然后发之诗文。庶几各极其惬,而无累矣。”

温公→《资治通鉴》草,虽数百卷,颠倒涂抹,讫无一字作草。其行己之度,盖如此。

秦结了→蜀叙州有鸟,名秦结了,能言。一日,夷人买去,秦结了曰:“我汉禽,不入夷地。”遂惊死。

面缚→《史记·宋世家》:武王克商,微子肉袒面缚,左牵羊,右把茅。然则微子有四手乎?不然,何以既面缚,而又有牵羊、把茅之手乎?史云:微子抱祭器归周。又岂待周师至而后面缚乎?究言之,抱祭器归周,亦必无之事。刘敞曰:“古者同姓虽危不去国,论云去之者,去纣都也,斯仁耳。”

花九锡→罗虬作花九锡:一曰重顶幄幛风,二金错刀剪折,三甘泉浸,四玉缸贮,五雕文台安置,六书画写,七艳曲翻,八美醑赏,九新诗咏。且曰:“亦须兰蕙、梅莲,乃可披襟。若芙蓉、踯躅、水仙、石榴之类,何锡之有?”(虬为郡州从事,作《比红诗》百首)

盘古氏→《九域志》谓广陵有盘古冢。《述异记》谓南海有盘古冢,亘三百余里。《录异记》谓成都盘古庙,有三郎之名。《荆风土记》谓十月十六日,为盘古生辰,可占冬时之阴霁。湘乡有盘古村,赣之会昌有盘古山,或以湘赣为盘古氏显化之所。

黄拨沙→闽越黄拨沙善视墓,画地为图,即知休咎,因号黄拨沙。婺人有世患左目者,问之,曰:“祖坟木根,伤葬者左目。”发墓果然,出之即愈。

养花天→越中牡丹开,多有轻阴微雨,谓之养花天。诗云:“野水短芜调马地,淡云微雨养花天”

耗磨日→正月十六,谓之耗磨日。张说诗云:“磨耗传兹日,纵横道未宣。”

三浣→俗以上浣、中浣、下浣,为上中下三旬。盖本唐制,十日一休沐,而今犹袭之也。

张李诗辨→张子容“海气朝成雨,江天晚作霞”,李嘉祐“朝霞晴作雨,湿气晚生寒”,二诗语极相似,而盛唐、中唐分焉。

瓜芋→洪迈《老圃赋》云:“织女耀而瓜荐,大昂中而芋食。”《春秋元命苞》云:“织女星主瓜果。”《孝经援神契》云:“仲冬昂星中,收芋莒。”正用此二事。

调水符→盩厔有玉女洞飞(恐是泉甘)冽,苏子瞻过此,汲两瓶去。恐后复取,为从者所绐,乃破竹作券,使寺僧藏之,以为往来之信,戏名曰调水符。

君主→《史记·年表》:“秦始以君主妻河。”君之女曰君主,犹公主也。妻河,沈河水,即河伯娶妻故事,盖戎俗也。吕东莱作大事,不达君主之义,改主为生,失之远矣。

遵题格→牛峤杨《柳枝词》:“吴王宫里色偏深,一簇烟条万缕金。不忿钱塘苏小小,引郎松下结同心。”按《古乐府·小小歌》有云:“妾乘油壁车,郎乘青骢马。

何处结同心,西陵松柏下。”牛诗用此意,咏柳而贬松,唐人所谓遵题格也。后人改松作枝,语意索然矣。

李吉甫→德宗以来,姑息藩镇,有终身不易地者。吉甫为相岁余,凡易三十六镇,殿最分明。

成均→古无韵字,均即韵也。五帝之学,曰成均,亦音韵。周人立太学,兼五帝二代之名,东学为东序,西学为瞽宗,北学为上庠,南学为成均。《鹗冠子》:“五音不同均,可喜一也。”均,古韵字。

须女→天文有织女主贵女,须女主贱女。贵则嫡也;贱则诸侯之副宫九媵,大夫之侧室三归也。妾之于礼久矣,有媵而妾者,有卜而妾者。卜而妾者,闻命而趋,不待六礼,故谓之奔。

廞→廞,(许金切)《尔雅》:“廞兴也。”《周礼·笙师职》云:“大丧,廞其乐器。”盖谓陈而不作之义也。独孤及《墓铭》:“廞衣楚挽,徘徊墓田。”

明驼→《木兰词》:“愿借明驼千里足,送儿还故乡。”或改明作鸣,谬也。按驼卧腹不帖地,屈足漏明,则走千里,故曰明驼。唐制驿有驼,使非边塞军机,不得擅发。杨妃私发明驼,赐禄山荔枝。

华岩洞→灵川县西南二十里,高数仞,可容数榻,泉绕洞前,又名华岩洞。世传昔有桃花片,阔寸许,从洞中流出。石壁有诗:“岩前流水无人渡,洞口碧桃花正开。东望蓬莱三万里,等闲归去等闲来。”

博物→管子知俞儿(卑耳溪神),东方朔知毕方(独足隺),刘向知贰负(上郡山中械一足尸),诸葛恪知侯囊(山精如小儿),陆敬叔知彭侯(黑狗无尾),张华知铜澡盘(晨夕鸣,与洛中宫钟相应),又知然石(以水灌之便热),陆澄识服匿(单于赐苏武酒器)。

汶南→汶南无鸜鹆,江南无狐,粤无马虎,庐山人见驼以为山精,润州人见蝎以为主簿。

枣昏→宋人书启自叙云:“性本枣昏,质惟木讷。”按范蔚宗《和香方》云:“枣膏昏蒙,甲煎浅俗。”

乡里→俗语有“乡里夫妻,步步相随。”言乡不离里,如夫不离妻也。古人称妻曰乡里,沈约《山阴柳家女诗》曰:“还家问乡里,讵堪持作夫。”《南史·张彪传》曰:“我不忍令乡里落他处。”

橘黄→唐李伯珍《兴医帖》云:“白金一梃,奉备橘黄之需。”始不晓所谓,及观《续世说》,有“枇杷黄,医者忙,橘子黄,医者藏。”乃知时使然耳。

梦命→“痴人前不可说梦,达人前不可言命。”宋人《就月录》以为陶渊明语,不知何据。

买石碑→唐郑璠,在岭南象江得怪石,绀冰(去声)而平理,弹之有好声,辇归荥阳,费钱六十万。宋荣咨道,尝以钱二百万,买虞世南夫子庙初刻碑。或谈此二事,有应声曰:“这两个痴人,好一捧打杀。何不买百弓上水田,九品入流官乎?”

空桑→人知伊尹生于空桑。按《春秋孔演图》,孔子亦生于空桑。

宠礼→宋君崇礼儒臣,过于汉唐。正史所遗有二:其一,真宗临杨砺之丧,降辇步吊,重其清介也。其一,富弼母卒,仁宗为之罢春宴。虽三代令主,不过此也。其后徽宗之待蔡京、王黼,南宋之待秦桧、侘胄、似道,恩礼倍此。然前之如荡子之交狎客,后之则如弱主之畏豪奴,书之只辱耳!

容头过身→《汉书》虞诩疏:“公卿巽懦,容头过身。”按猫犬钻穴,头可容身即过矣。诩盖以猫犬喻之也。

鹿→胡居士云:“鹿性惊烈,多别良草,恒食九物,余则不尝。群处必依山冈,产归下泽。享神用其肉者,以其性烈,清净故也。凡饵药者勿食鹿肉,服药必不得力,以鹿尝啖解毒之草,是故能制毒,散诸药也。九草者,葛叶及花、鹿蒽、鹿药、白蒿、水芹、甘草、齐头蒿、山耳、荠苨。

结须→江西铅山县三清山,俗传晋李尚书与葛洪修炼时,尚书结须渡此岩,因名。

六鹤堂→蔡京赐第,有六鹤堂,高四丈九尺,人行其下,望之如蚁。

极庙→秦始皇更命信宫为极庙。注:为宫庙象天极,故曰极庙。

驰道→《始皇纪》:“赐爵一级,治驰道。”应劭曰:“天子驰道也。”

汉寿→汉寿,本蜀郡县名。云长初为汉寿亭侯,即亭长也。后人不读书,遂以为汉之寿亭侯,不知寿义何据,可笑殊甚。

芙蓉香→宋元嘉六年,贾道子行荆上,明见芙蓉方发,聊取还家。闻花有声,怪,寻得一舍利。白如真珠,焰照梁栋。敬之,擎以箱,案悬于屋壁。

花妖→宣和七年,牡丹皆开作金色,又变黑色。柳皆生黄花,大如林檎。靖康元年,梨树生豆荚,木香架生蒲桃,可食。又王殿直家笼中贮松花,及起笼之际,每一片中雪白小松一小株。又宝箓宫前柱,忽生松一枝。童贯轿中木板,上生杂草,斫剗复生。

盆水如画→绍兴七年,建康府寓旅家盆水,有纹如画,佳卉茂木,华叶敷芬。数日,易以他水,愈出愈奇。尽春暄乃止。

化益→《世本》云:“化益作并。”宋衷曰:“化益,伯益也。”《荀子·成相篇》传:“禹平天下,躬亲为民行劳苦,得益、皋陶、横革、真成为辅。”《吕氏春秋》云:“得皋陶、化益、真成、横革之交,五人为位。”化益即伯益,真成即直成也。

骏狼冬至→郭璞《客傲》云:“青阳之翠秀,龙豹之委颖,骏狼之长晖,玄陆之短景。”言著生于微,盛生于衰也。骏狼长晖,言冬至之日也。《淮南子》“冬至,日在骏狼山。”余不可晓。

潮→《寰宇》记琼州潮候不同。凡江浙、钦廉之潮,皆有定候。琼海之潮,半月东流,半月西流。潮之大小,随长短星,不系月之盛衰,此又不可晓也。然则历家之著长短星,盖海中占潮候也。谬者乃以为交易裁衣之用,可笑。

左担→杜少陵《愁坐诗》云:“葭萌氐种回,左担犬羊屯。”葭萌、左担,皆地名。葭萌,人皆知之。左担,解者俱不得其详。《太平御览》引李充蜀云:“蜀山自绵谷葭萌道径险窄,北来担负者,不容易肩,谓之左担道。”

壦务[音权旄]→柏人城东北,有一孤山,阚骃《十三州志》以为舜纳于大麓,即此山也。城西有碑,汉桓帝时徐整所立,铭曰:“上有壦务山,王乔所仙。”魏收为庄严寺碑:骃务之精,即用此事。

华不注→《左传》:“成公二年,晋郤克战于鞍,师败绩,逐之三周华不注。”言此山孤秀,如华跗之注于水。其说甚异而有征。《九域志》云:“大明湖,望华不注山如在水中。”

邦→呼奴为邦者,盖僮仆未冠曰竖,东魏高欢讳树,因以奴为邦,义取“邦君树塞门”句。

山名→昆仑,一名昆岑。君山,一名娲宫。武当,一名篸岭。普沱,一名梅岑。青城山一名天谷。大复山,一名胎簪。衡山,一名芝冈。东海,一名岱渊。

律召调阳→智永居长安西明寺,写真草《千字文》八百本。《律召调阳》为真本也。俗称律吕为误,盖以草圣召字似吕字,其义以闰余对律召耳。

殿试→武后载初元年二月,策问贡人于洛城殿,数日方了。殿前试人自此始。长庆二年,太后自制《臣轨》两篇。

胡苑→张良对高祖言长安形胜,曰:“南有巴蜀之饶,北有胡苑之利。”史汉书多不解胡苑之义。按胡人歌曰:“失我燕支山,妇女无颜色。失我祁连山,六畜不蕃息。”所谓胡苑之利,当是此义。

刘锜善射→刘锜善射。水斛满以箭射,拔箭水注,随以一矢窒之。人服其精。

四和香→山林穷居四和香,以荔枝壳、甘蔗滓、乾柏叶、黄连和焚,又加松球、枣核、梨核皆妙。

功德水→《佛经》:大仙彼界有池,随月增减,其水有八功德:一清,二冷,三香,四柔,五甘,六净,七不噎,八除病。西山有寺,名功德,正取此义。作记者以神功至德敷衍,可笑。

知风草→南海有草,丛生如藤蔓。土人视其节以占一岁之风,每一节则一风,无节则无风,名曰知风草。

{面-目+^|^}→贾谊《新书》:“大禹鬟河而导之九牧。”《吕氏春秋》:“禹身执虆{面-目+^|^}以为民先,剔河而导九岐。”鬟,本发名,义取环曲。剔本梳剔,取义疏通。虆即插字。

涂林→陆机《与弟书》:“张骞为汉使外国十八年,得涂林。”涂林,安石榴也。

汉隶→汉隶,岁久风雨剥蚀,其字无复锋芒。宋杜仲微,乃故用秃笔作隶,自谓得汉刻遗法,岂其然乎?

王宴→王宴为员外郎,父普曜斋前柏树,忽成梧桐。论者以为梧桐虽有栖凤之美,而失后凋之节。宴后果不能终。

忠州木莲→白乐天有《忠州木莲诗》。余游临邛白鹤山寺,佛殿前有两株,其高数丈,叶坚厚如桂,以中夏发花,状如芙蕖,香亦酷似。寺僧云:“花折时有声如破竹,然一郡止此二株,不知何自至也。”成都多奇花,亦未尝见。世有木芙蓉,而不知有木莲花也。

龙钟竹→罗浮山第三十一岭,半是巨竹,皆七八围,长一二丈。

枝官→《书》曰尸位,《诗》曰素餐,商君谓之荒饱,吴起谓之枝官,史云冗食,又云游手,蝝蝗蝥贼,不在下矣。

草木→铁马鞭,长庆二年义成君节度使曹华进献。且曰:“得之汴水,有字刻云‘贞观四年尉迟敬德,’字尚在。”

聒帐→太宗尝谓侍臣曰:“后唐庄宗湛饮,以郑声与胡部合奏,谓之聒帐,息昏达日不悉。”

勾漏洞→容州有勾漏洞天,四面石山围绕,其中平野数里。洞在平地,不烦登涉,外略敞豁,中一暗溪穿入,因同北流。令结小桴,秉烛坐其上,命篙师撑入,诘屈而行。水清无底,两岸石如虎豹猱玃,森然欲转。行一里许,仰见一大星炯然,细视,乃石穿一孔,透天光。洞对面高崖上,夏间望见荷叶田田,然峻绝不可到。土人云:“或见荷花,则岁必大。”

八芳草→宋良岳八芳草,曰金蛾,曰玉蝉,曰虎耳,曰凤尾,曰素馨,曰渠那,曰茉莉,曰含笑。

三叶→《吕氏春秋·任地篇》:“孟夏之昔,杀三叶而获大麦。”三叶,荠苨也,葶苈也,菥蓂也。见三叶之死,则大麦可获之候。

桐知正闰→桐知日月正闰,生十二叶,边有六叶,从下数,一叶为一月,闰则十三。叶小者,即知闰何月也,不生则九州异君。

月昔→“月昔靡草死”,按《吕氏春秋》“孟夏之昔”,注:昔,终也。

地犬→晋元康中,吴郡娄县怀瑶家,忽闻地中有犬子声。掘视之,得犬子雌雄各一,目犹未开,形大于常犬也。哺之而食,左右咸往观焉。长老或云:“此名犀犬,得之者令家富昌。”大兴中,吴郡府舍中,又得二枚物如初。尸子曰:“地中有犬名曰地狼。有人名曰无伤。”《夏鼎志》曰:“掘地而得狗名曰贾,掘地而得豚名曰邪,掘地而得人名曰聚。聚无伤也。”

奇偶→天地之数始于一,终于十。圣人虚二以画八卦,八者偶之方也;虚一以叙九畴,九者奇之圆也。卦以偶为用,故有应则吉;畴以奇为用,故有对则凶。

六庚→太公《阴谋》曰:“六庚为白兽,在上为客星,在下为害气。”

竹枝词→元杨廉夫《竹枝词》,和者五十余人。余独爱徐延徽一首,云:“尽说卢家好莫愁,不知天上有牵牛。剩抛万斛胭脂水,溜向银河一色秋。”

鱼米→唐田澄《蜀城》诗:“地富鱼为米,山芳桂是樵。”俗名沃土为鱼米之地。

白题滑→梁天监时,西北远边有白题及滑国,遣使由岷山道入贡。二国历代弗宾,莫知所出。裴子野曰:“汉颖阴侯斩胡白题将一人。服虔注云:白题,胡名也。又汉定远侯击虏入滑。此其后乎?”时服其博识。

三罗→晚唐江东三罗,隐、虬、邺也。邺诗如《闺怨》云:“梦断南窗啼晓乌,新霜昨夜下庭梧。不知帘外如珪月,还照边庭到晓无。”《南行》云:“腊晴江暖鷿鹈飞,梅雪香沾越女衣。鱼市酒村相识遍,短船歌月醉方归。”二诗,隐、虬不及也。

牵丝→谢灵运诗:“牵丝及元兴,解龟在景平。”李善注:“牵丝,初任也。解龟,去任也。”

读书镜 明 陈继儒撰

张云叟云:“顷游京师,常听司马温公、王荆公之论,于行义文史为多,唯欧阳公多谈吏事。余言:‘学者见公,莫不欲闻道德文章,今先生何教人以吏事?’公曰:‘吾子皆时才,异日临事,当自知之。大抵文学止于润身,政事可以及物。吾昔贬官夷陵,方壮年未厌学,欲求汉史一观,公私无有。因取架阁陈年公案,反覆观之,见其枉直垂错,不可胜数;违法徇情,灭亲害义,无所不有。且夷陵荒远褊小尚如此,天下固可知也。当时仰天誓心,自尔遇事不敢忽。’时苏明允父子亦在,共闻此语,莫不叹服。”我朝李康惠公承勋为刑部属,林见素公为佥都,谓李曰:“昔三原王公在南都,其志未尝一日不为天下国家,故无一日无贤士大夫往来门下。今吾门寂寥,岂吾不能屈己耶?何贤者之不至也?”李因问曰:“公今所交何人?”曰:“同官张公实、太宰杨应宁、司谏杨文震。”请各问所长,曰某长于某。各问所短,曰某短于某。请问公所长,林逊谢。请问公所短,林悚然。李曰:“承勋每侍教所闻惟节义文章,而未尝及学问。公所长在是,所短亦在是乎?”林亦叹服。夫天下大事,全赖文章节义人担却,然不可不讲明学问与吏事。学问如切脉,吏事如药方,知脉审方,然后国家之沉疴痼疾,应手即除。不然,未识病夫之生死,不辨庸医之是非,或因循以待亡,或执拗以速祸。是果谁之咎哉!故要做天下第一奇男子,须要事理圆融:要事理圆融,须要讲明学问吏事。此愚《读书镜》之所以作也。陈继儒书于漱石斋。

卷一

王昶《戒子》云:“徐伟长不沽高名,不求苟得。淡然自守,惟道是务。其有所是非,则托古人以见意,当时无所褒贬。”欧阳公《归田录跋》曰:“唐李肇《国史补》序云:‘言报应,叙鬼神,述梦卜,近帷箔,悉去之。纪事实,探物理,辨疑惑,示劝戒,采风俗,助谭笑,则书之。’余之所录,大抵以肇为法,而小异于肇。不书人之过恶,以谓职非史官。而掩恶扬善者,君子之志也。”刘元城先生又曰:“吾友后来未可遽立议论,以褒贬古今。”盖见闻未广而涉世浅故也。且如孔子万世师也,方孟僖子且死,戒其嗣懿子师孔子,时孔子年尚少。又齐景公晏子适鲁问礼,时孔子年三十。其后,孔子之年五十余,方历聘诸国,十四年而归鲁。时孔子年六十三岁,乃始删诗定书,系周易,深矣。故其著述始可为后世法。譬如积水于千仞之源,一日决之,滔滔汨汨,其源深也。若夫潢潦之水,乍流乍涸,终不能有所至者,其源浅也。古人著书,多在暮年,盖为此。大抵著书,上者羽翼世道,次者磨砻身心,又次者淘汰俗气,又次者资辅聪明,又次者摩娑岁月。若簸口皮,眯心目,横索钱米,恣逞胸怀,近触尤悔,远酿奇穷,皆公论失真之罪也。呜呼!士传言,庶人谤,三代盛时则可,若后世则处士横议,小人无忌而已,可不戒与!

韩持国知颖州,时彦以状元及第判州事,每称状元。持国怒曰:“状元无官耶?”自是改呼佥判,彦终身衔之。马涓亦以状元及第判秦州,亦呼状元。秦帅吕晋伯曰:“状元者,及第未除也。既为判官,则勿称之矣。”涓愧谢之。予尝举此以问客,曰:“二事绝类,而一衔之,一谢之,何与?”客曰:“人品不同耳。”予曰:“固然。持国历声而咤之,故其人多怨。晋伯平心以道之,故其人多悦。程子曰:‘凡为人言者,理胜则事明,气忿则招拂。’此之谓也。”

颜之推云:“人足所履不过数寸,然而咫尺之途,必颠蹶于崖岸;拱抱之梁,必沉溺于川渊者。何哉?为其傍无余地也。君子之立己,抑亦如之。至诚之言,人未必信;至洁之行,物或致疑。皆由言行声名无余地也。”或问吕居仁:“天下归仁如何?”居仁作韵语答之,曰:“面前径路无令窄,窄时无过客。无过客时径益荒,眼前满地生荆棘。”黄山谷云:“面前径路常须令宽,路径窄则无着身处,况能使人行也?”以上三言相符。彼立己于峻,及离人而立于独者,可以警矣。

赵抃罢政闲居,一士人以书贽见,公读之终卷,正色谓士人曰:“朝廷有学校,有科举,何不以卒业,却与闲退之人说他朝廷利害。”士人惶恐而退。山人范知璿献所为文于宋璟,璟判之,曰:“观其《良宰论》颇涉谄谀。文章若高,请从举选,不可别奏。”古人云,当官不接异色人。不止巫、祝、尼、媪,礼当疏绝。至于工艺之人,亦不可久留于家,与之亲狎。此辈皆能变易听闻,簸弄是非。又有本非儒者,或假文辞、字画以媒进,一与款洽,即堕术中。如房琯为相,因一琴工黄庭兰出入门下,依倚为非,遂为相业之玷。若此之类,能审察疏远,亦省事远谤之一助也。

王伯厚云:“元祐诸贤不和,是以为绍圣小人所乘。元符、建中韩曾不和,是以为崇宁小人所陷。绍兴赵张不和,是以为秦氏所挤。古之建官曰三公,公则无私矣。曰三孤,孤则无朋矣。无私无朋,王道荡荡,何乱之有?”

仁宗尝春日步苑中,屡回顾,皆莫测圣意。及还宫中,顾嫔御曰:“渴甚,可速进熟水。”嫔曰:“大家何不外面取水,而致久渴耶?”仁宗曰:“吾屡顾不见錼子,苟问之,即有抵罪者,故忍渴而归。”左右皆稽颡动容,呼万岁。圣性仁慈如此。林豳公位极人臣,尝言:“平生不称意有三:其一为沣州刺史;其二贬司农卿;其三自西川移镇广陵,舟次为骇浪所惊,左右呼不至,渴甚,自泼茶吃也。”以此视仁宗度量,岂非酸措大骨头,天地悬绝。

韩魏公知中山,李清臣谒见其侄,吏报曰:“太祝方寝。”李为绝句曰:“公子乘间卧绛厨,白衣老吏慢寒儒。不知梦见周公否,曾说当年吐哺无?”平曾谒华州李相不遇,吟曰:“老夫三日门前立,珠箔银屏画不开。诗卷却抛书袋里,譬如闲看华山来。”刘鲁风投谒所知,为典谒所阻,吟曰:“万卷书生刘鲁风,烟波万里谒文翁。无钱乞举韩知客,名纸毛生不为通。”自古公卿家专有此病,故古人以将命典谒为重。然为士者宜使王公闻其名而不得见,则前诗又觉多事矣。

东坡云:“余谪居惠州,诸子不闻余耗,忧愁无聊。苏州定惠院学佛者卓契顺谓迈曰:‘子何忧甚,惠州不在天上,行即到耳。’绍圣二年三月二日,契顺涉江渡领,黧面茧足,以至惠州,得书径还。余问所求,答曰:‘契顺惟无求故来惠州,若有求则在都下矣。’苦问不已,乃曰:‘昔蔡明远鄱阳一校耳,颜鲁公绝粮江淮之间,明远载米周之。鲁公怜其意,遗以尺书,天下至今知有明远也。今契顺虽无米与公,然万里之勤,倘可援明远例,得数字乎?’余欣然许之,为书《归去来兮》词以贻之,庶几契顺托此以不朽也。’庆历中,谏官李兢坐言事谪湖南物务,内殿承制范亢时为黄蔡门都监,念言事坐谪者后多至显官,乃悉倾家物与之办行。兢至湖南,少日遂卒。前辈有言人切不可有意,有意即差,事固不可前料也。余每笑范亢百万家财,不如卓老僧东坡半纸。

崔湜拜中书令,父以吏部尚书致仕,数为请托以干湜,湜每不从,由是父子相失,大为时论所嗤。郄愔忠于王室,而其子超有重名,党桓温,愔疾温而不知其子与之善。超将亡,以一箱书付门生,曰:“本欲焚之,恐翁年尊必以伤愍致疾。吾死后,若捐眠食,可呈此箱。”愔后果哀悼,门人呈之,皆与温往反密计。愔于是大怒,曰:“小子死恨晚矣!”更不复哭。夫湜,太平公主客也。超,桓大司马客也。二君立身草草,然一则宦情重,故逆情于生前。一则名根轻,故苦心于身后。今矫迹洁身藉乱命者,其将为湜乎,为超乎?

汉陈涉既王,其故人尝与佣耕者叩宫门求见,阍吏不肯为通。会涉出,遮道而呼,乃载归后宫。发舒自恣,言涉故情。涉怒,杀之。公孙弘起家徒步,为丞相,故人高贺诣之。弘食以脱粟饭,覆以布被,贺怨曰:“何用故人富贵为?脱粟布被,我自有之。”弘大惭。贺告人曰:“公孙弘内服貂蝉,外服麻枲。内厨五鼎,外膳一肴。岂可以示天下?”于是朝廷疑其矫焉。弘叹曰:“宁逢恶宾,莫逢故人。”宋向柳与颜竣友善,及竣贵,柳犹素情自许,不推先之。范剧戒柳曰:“名位不同,礼有异数。卿何得作曩时意耶?”柳曰:“我与士逊心期久矣,岂可一旦以势利处之?”及柳以事系狱,屡密请,竣竟不助之,柳遂伏法。今人富贵忘久要,困穷过责望,遂使岁寒之盟,殒越中路。王公高谊,削迹布衣。斯亦末世友道之羞也。

宋太祖一日罢朝,俯首不言者久之。内侍王继恩问其故,上曰:“早来前殿指挥一事,偶有误失,史官必书之,我所以不乐也。”又一日,后苑挟弓弹雀,有臣僚扣殿,称有急事请见。上急出见之,受所闻奏乃常事。太祖曰:“此事何急?”对曰:“亦急于弹雀。”上怒,以钺斧柄撞口,两齿坠焉。徐伏地取齿置怀中,上怒曰:“汝将此齿去讼我也?”对曰:“臣岂敢讼陛下,自有史官书之。”上怒解,赐金帛慰劳而去。乃知宋初史书核实,朝廷尚知畏惮如此。

南齐江泌食菜不食心,以有生意,唯食老叶而已。宋高頔有所乘马老,以糜饲之。曹彬每冬月,禁勿修葺墙壁,谓瓦石间百虫所蛰,动之恐伤其生。伊川在经筵,见哲宗盥漱喷水避蚁。夫王侯将相犹仁心不杀如此,今人驱役奴隶,远致异品,既饱则扬扬自得,少不如意,则怒骂庖者。染习成俗,见闻久惯,以为饮食合当如此,而不以为怪。夫贪生畏死,人物同也。爱恋亲属,人物同也。所以不同者,人有智,物则无智,人能言,物则不能言耳。哀哉!

吕申公二子,谒欧阳公于颍上。人见公,纳拜,出则二子相叹,以为前辈不可及。韩魏公留守北京,李稷以国子博士为漕,颇慢公。公不为校,待之甚礼。俄潞公代为留守,未至,扬言云:“李稷之父绚,我门下士也。闻稷敢慢魏公,必以父死失教至此。吾视稷犹子也,果不悛,将庭训之。”公至北京,李来谒,坐客次久之,公着道服出,徐语曰:“而父,吾客也。只八拜。”稷不获已,如数拜之。尹师鲁以贬死,其子朴方褓襁。既长,韩魏公闻于朝,命官。魏公到北京,荐为属,教育之如子弟。朴少年有才,所为或过举,魏公挂师鲁之像哭之。马援有疾,梁松来候,独拜床下,援不答。诸子问曰:“梁一孙帝婿,贵重,朝廷公卿莫不惮之,大人奈何独不为礼乎?”援曰:“我乃松父友也。”松怀不平,遂因事陷之。帝大怒,追收援印。援藁葬城西,妻子草索诣阙请罪。帝出松书示之,方知所坐。夫纳拜以定其公,正言以折其傲,泣像以动其心,此三君子之行事,皆古人也。若如援之挟长,当松之挟贵,遂至执友之谊不复可施,而前辈一切执手殷勤之诲,亦从此杜口矣。可叹哉!

北齐安德王延宗,高文襄第五子。母陈氏,魏广王妓也。延宗幼为文宣所养,甚爱之。年十二,犹骑置腹上,令溺己脐中,抱之曰:“可怜止有此一个。”封定州刺史。于上大便,使人在下张口承之。后为周武帝见擒,诬反。以椒塞口而死。宣和间芒山有盗临刑,母来与之诀,盗对母云:“顾如小儿时一吮母乳,死且无憾。”母与之乳,盗啮断乳头,流血满地,母死。盗因告刑者曰:“吾少也,盗一菜一薪,吾母见而喜之。以至不检,遂有今日。故恨杀之。”呜呼!异矣。夫语教子婴孩,不虚也。

侍郎梅溪王公见人礼塔,呼而告之,曰:“汝有在家佛,何不供养?”宋大本圆照禅师,人有饭僧者,必告之曰:“汝先养父母,次办官租。如欲供僧,以有余及之。”徒众在此,岂无望檀那之施?须先为其大者。盖古人透彻佛事,故能为此不作佛事语。乃知通佛法未有不通世法,犯王法未有不犯佛法。

仁宗御制元舅陇西王碑文,诏蔡襄书之。其后命学士撰温成皇后碑文,又敕公书,则辞不肯书,曰:“此待诏职也。”邹志完第进士,调扬州颍昌府教授,吕公著、范纯仁为守,皆礼遇之。纯仁属撰乐语,浩辞。纯仁曰:“翰林学士亦为之。”浩曰:“翰林学士则可,祭酒、司业则不可。”纯仁敬谢。成化初,章编修懋、黄编修仲昭、庄检讨昶以史官辞撰烟火致

词,得罪以去。吁!亦由执政无纯仁,故至此。

卷二

昔武王问五帝之诫于尚父,尚父曰:“黄帝之诫曰:‘吾居民上,摇摇恐夕不至朝。’乃铸金人,三封其口。曰:‘磨兜坚,慎勿言。’“故孔子于《易传》著慎言者十二,于《论语》著慎言者十五,于《戴礼》著慎言者八,亦既拳拳矣。老氏犹讥之曰:“凡今之世,聪明深察,而近于死者,好讥议人者也。博辨闳远而危其身者,好发人之恶者也。”盖言之流祸深,人之发言易。以易发当深祸,嘻,危哉!

田文问其父婴曰:“我闻将门有将,相门有相。君用事齐相,至今三年矣,齐不加广,而君私家富累万金,门下不见一贤者,文切怪之。”黄鲁直云:“人生须辍生事之半,养一佳士教子弟,为十年之计,乃有可望。求得佳士,既资其衣食温饱,又当尊敬之。久而不倦,乃可以尽君子之心,而享其功。每见士大夫家,养客略与仆使同耳,如此何缘得佳士,艺麻必不能为粟也。”余观缙绅之家,养士多矣,生前则桃李无阴,死后则蒺藜入室。毋论子弟未得一士之用,而向之谗诏面谀者,且悉转为下石裹甲之人矣。故座有佳宾,家虽贫,吾知其必兴。门无国士,族虽大,吾知其必败。

卫兹弱冠,与同郡文生俱称盛德。郭林宗与二人共至市。子许买物,随价仇直。文生訾呵,减价乃取。林宗曰:“子许少欲,文生多情。此二人非徒兄弟,乃父子也。”后文生以秽货见捐,兹以烈节垂名。雪峰、岩头、钦山,自湘中入江南。至新吴山之下,钦山濯足涧侧,见菜叶而喜,指以谓二人曰:“此山必有道人,可沿流寻之。”雪峰恚曰:“汝智眼太浊,他日如何辨人?彼不惜福如此,住山何为哉!”后入山,果无名衲。大抵情为欲根,俭为福本。有多情之文生,必不能为一掷百万之刘毅。有惜福之雪峰,然后能为竹头木屑之陶荆州。

东坡在嘉祐立论务在更变,在熙宁立论务在安静。在熙宁力排募役,在元祐乃主免役。盖惟是之从,而不徇时之好恶,此其所以为君子。杨畏在宁则从熙宁,在元祐则从元祐,在绍圣、元符则从绍圣、元符,时人目之曰杨三变。不顾是非而惟时是徇,此其所以为小人。昔卫鞅徙木之后,秦民初言令不便者,有来言令便者,卫鞅曰:“此皆乱化之民,尽迁之于边城。”夫立法之时,不难徒言不便者,而难徒言便者,鞅一切不顾,直是有豪杰胸胆,要亦厌其变迁不情耳。若使杨畏当之,其在首斥之列必矣。故君子宁为独立鹤,毋为两端鼠。宁昂昂若千里之驹,毋泛泛若水中之凫。

宋郭进造宅既成,以酒席犒工,令子弟之席设于诸工之下,指工人曰:“此造宅者。”指诸子曰:“此卖屋者。”进死未几,果为资政殿学士陈彦升所得。苏掖仕至监司,家富甚啬。每置产,吝不与直,争一文至失色,尤喜乘人窘急。尝置别墅,与售者反覆甚苦,其子在傍曰:“大人可增少金,吾辈他日卖之亦得善价也。”父愕然,自是少悟。夫世有如此父子,可以免营造。初刘温叟之生也,其父岳曰:“吾老矣,他无所欲,但冀世治民和,与此儿皆为温洛之叟,耕钓烟月,酣咏太平之化足矣。”温叟忆父语,遂为名臣。庆历中,张宗晦以秘书监致仕居洛阳。一日谒留守,其子唐言:“唐贺监知章以道上服归会稽,明皇锡以鉴湖。今洛中嵩少虽非朝廷所赐,大人可衣羽暇,优游其间,何必事请谒。”夫世有如此父子,可以免攀缘。顾顗之子绰,私财甚丰,乡里士庶多负其责,顗之禁不能止。及为本郡,诱绰出诸券书一厨,顗之悉焚烧。宣语远近:负三郎责,皆不须还。王殉好积聚,及死,其子弘悉燔烧券书,一不收责。夫世有如此父子,可以免积财。

梁祖既有移鼎之意,求宾客直言之士。一日忽出大梁门外数十里,憩于高柳树下。树可数围,柯干甚大。梁祖独语曰:“好大柳树。”徐遍视宾客,注目久之,坐客各各避席,对曰:“好大柳树。”祖又曰:“此大柳树可作车头。”末坐五六人起对:“好作车头。”祖厉声曰:“柳树岂可作车头?我见人说秦时指鹿为马,有甚难事?”悉擒言作车头者,扑杀之。杨愿与秦桧善,至饮食、动作悉效之。桧尝食因喷嚏失笑,愿亦阳喷饮而笑,左右哂焉。桧亦厌之,讽御史排击而去。吴顾雍为人寡言,动静特当,孙权亦叹服之。每饮晏,左右尝恐酒失,为雍所见,不敢肆情。权亦曰:“顾公在坐,使人不乐。”其见惮如此。张昭容貌矜岩有威风,吴主尝曰:“孤与张公言,不敢妄也。”余谓丈夫处世,谈笑言论,尝防识者在傍。如顾与张,原自使人心畏,杨愿及树下五六人,原自使人心鄙。至于取讥君子,而反不见容于小人,尤可怜也。

隐士赵逸述晋人云:“自永嘉以来三百余年,建国称王者十六君,目睹其事。国亡之后,史书皆非实录。”天后时,有献三足鸟者,左右或言一足伪,后笑曰:“但史册书,安用察其伪乎?”周公瑾云:“定哀多微词,有所避也。牛李有异议,有所党也。国史凡几修,则是非凡几易矣。”元刘静修诗云:“纪载从来已失真,纷纷轻重在词臣。若将字字论心术,恐有无边受屈人。”故史不可轻读,古人亦不可轻论。

冯瀛王云:“吾三入相,每不如前,以擢任亲故知之。初入能用至丞郎,再入能用至遗补,三入不过州县。是宰辅之权日轻也。”桑维翰常谓交亲曰:“凡居宰相职位,有似着新鞋袜。外望虽好,其中甚不快活。大抵宰相权重,固非好消息。若权轻,则叔向所谓国将亡必多制,可不畏与?”

高宗曰:“台谏论事,虽许风闻,要须审实。如排击人才,岂无好恶?若果务大体,不指摘纤瑕细务,强置人于过,岂惟阴德不浅,亦可以销刻薄之风,成忠厚之俗。”赵鼎曰:“圣训广大如此,言事官宜奉以周旋也。”王缙时为监察御史,擢口御史,迁左司谏,时在言路,知无不言。每谓人才实难,多事之际,宜为朝廷爱惜。以故不专弹击,而惟论安危利害大计,与所以启沃君心者。高宗尝称其中正不阿,得谏臣体。他日,言事者有不称,帝曰:“王缙论事可思。”庆历中,余靖、欧阳修、蔡襄、王素在台中,力引石介为谏官,执政亦欲从其请。时文正为参政,语同列曰:“石介刚正,天下所闻,然性亦好异。若使为谏官,必以难行之事责人主以必行。少拂其意,则引裾折槛,叩头流血,无不为矣。”人皆服其言。夫忧盛危明,辟邪镇恶,此皆臣子一念忠义所发,诚不可已。然或过于痛哭流涕,而其事未必至此。过于嬉笑怒骂,而其人未必至此。故其势人主必以言为轻,而其渐人臣亦必以言为讳。他日虽有积薪之隐祸,滔天之巨奸,无复开口着手处矣。

谢上蔡云:“透得名利关,方是小歇处。今之士大夫,真能言之鹦鹉也。”朱晦翁曰:“今时秀才,直会说廉说义。及到做来,只是不廉不义。”此即能言鹦鹉也。而或者见能言之鹦鹉,乃指为凤凰鸾鷟,唯恐其不在灵囿间,不亦异乎?虽然,鹦鹉可也。谗言烦兴,交乱四国,哓哓为百舌鸟,则不可也。

司马光入相时,差役之复,为期五日,同列病其太迫。知开封府蔡京独如约,悉改畿县雇役,无一违者。诣政事堂白光,光喜曰:“使人人奉法如君,何不可之有?”张浚始与赵鼎相得甚,浚先达,力引鼎。尝论人才,浚剧谈桧善,鼎曰:“此人得志,吾辈无所措足矣。”浚不以为然。及引桧共政,方知其暗。浚之被论也,鼎约同列救解,桧见帝独无一语,浚遂谪远州。桧在枢府惟听鼎,鼎反深信之,卒为所倾。鼎与浚晚遇于闽,言及此,始知皆为桧所卖。客有读此者,曰:“小人难知如此。”余笑曰:“小人何尝难知,只缘君子未到难悦地位耳。”

元朔中,徐偃为齐相。至齐,偏召昆弟宾客,散五百金予之,数曰:“吾始贫时,昆弟不我衣食,宾客不我内门。今吾相齐,诸君迎我或千里,吾与诸君绝矣,毋复入我之门。”义熙中,何叔度子尚之为吏部郎,告定省,倾朝送之。叔度谓曰:“闻汝来,送别可有几客?”答曰:“殆数百人。”叔度笑曰:“此是送吏部,非送何彦德也。”势在则群蚁聚膻,势去则饱鹰飚汉。悠悠浊世,今古皆然,何足怪者!有识之士,不必露徐偃之刚肠,但请拭何叔度之冷眼。

秦桧尝语王葆曰:“桧欲告老如何?”葆曰:“此事不当问葆。”桧曰:“他人不敢言,以公有直气故问尔。”葆曰:“果欲告老,不问亲仇,择可任国家之事者使居相位,诚天下生民之福。”桧默然。正德初,关中盛传朝议欲起三原王端毅公,秦左史汝南强景明晟上诗曰:“八十耆年一品官,归来清节雪霜寒。虽然海内归心在,可奈君前下拜难。鸥鹭恐疑威风起,风云长护老龙蟠。三公事业三槐传,留取完名久远看。”王公得诗大悦。夫大臣去就出处,上系社稷安危,下系士林瞻表。故荐得数辈贤才,乃可弛乾坤之负担,养得百年名节,方能傲风月之全身。

李沆为丞相,秉政日,狂生叩马献书,历诋其短,公逊谢,曰:“俟归详览。”生讪怒,随马后肆言曰:“居大位而不能康济天下,又不能引退以谢人言,久妨贤路,宁无愧乎?”公于马上踧躇再三,曰:“某屡求退,奈上未允,不敢去耳。”终无忤意。富弼,字彦国,少有骂者如不闻,人曰:“骂汝”。彦国曰:“恐骂他人。”又曰:“呼姓名而骂,岂骂他人?”彦国曰:“天下无同姓名者乎?”告者大惭。及为相,尝语子孙曰:“忍之一字,众妙之门。睦族处事,尤为先务。若清俭之外,更加一忍,则何事不便。”夫朝廷用人,专论才德,而独于辅臣,又责以相度二字。盖相,地道也,妇道也。地欲耐物,妇欲耐家。不然,佛氏所谓虾蟆禅,一跳即倒耳。

萧颖士恃才傲物,尝携壶逐胜,憩于逆旅。风雨暴至,有紫衣翁领二童子避雨于此,颖士颇侮之。雨止,老人上马呵殿而去。颖士始知为吏部侍郎王丘也。明日造门谢罪,引至庑下,坐而责之。复曰:“子负名傲忽,其止于一第乎?”果终于扬州工曹。此前辈不可轻也。张嘉正始为中书舍人,崔湜轻之。后与议事,正出其上,湜惊曰:“此终君座耳。”后年为中书令。此后辈不可轻也。吕文穆公未第时,薄游一县,胡旦方随其父宰是邑,遇吕甚薄。客有誉吕曰:“吕君工于诗,宜少加礼。”胡问诗之警句,客举一篇,其卒章云:“挑尽寒灯梦不成。”胡笑曰:“乃是一渴睡汉尔。”吕闻之,甚恨而去。明年首中甲科,使人寄语胡曰:“渴睡汉状元及第矣。”胡答曰:“待我明第二人及第,输君一筹。”既而次榜亦首选。两人相见俱甚赧,此同辈不可轻也。

叶石林出蔡元长门下。所著尚有《避暑录》。中间纪蔡元长事,多称为鲁公而不名。此虽近于私,然亦见古人用心忠厚,有始终处。今之失足权门,自甘厮养者,一遇其败,辄反戈攻之,冀文其丑,其又石林之罪人哉。然叶公文人也,犹不足异。独陆放翁所载包明事,则又士大夫所不如者。包明者,不知其乡里。少为兵,事汤岐公,自枢密至左相,明常在府。绍兴末,岐公以御史论罢,故例一府之人皆罢,遇拜执政,则往事焉。久之,御史中丞汪公澈拜参知政事,一府皆往。汪公,盖前日劾岐公者也。于是明独不肯往。曰:“是常论击吾公者,持何面目事之。”虽妻子饥寒不之顾,未几以病死。方岐公贵时,所荐士大夫多矣。至其失势,不反噬以媚权门者几人?且岐公平日待明非有异于众人也。汪公之拜,一府俱往,非独明也,明而往事汪公,非有负也。泥涂贱隶,又非清议所及。而其自信,毅然不移如此,盖有古烈士之风矣。书其始末,使读者有感焉。

卷三

宋王素为谏官,言人材难得,无事之时,当为朝廷爱惜。程明道为御史,告君曰:“使臣拾遗补过则可,若搜索臣下短长以沽直名,臣不能也。”我朝陈尚书寿,性孤特,不矫讦,在谏垣指陈时政得失无隐,然尝曰:“吾父戒弗作刑官,刑官枉人,言官枉人尤甚,顾可轻耶?”故公虽敢言而不搜士大夫之短长,以沽直名。余读子瞻为司马温公神道碑,言上即位之三年,人人自重,耻言人过。夫公当熙宁构党之时也,而人犹若此。今聚讼纷然,酿成一片骂世界,可惧哉!然则弹劾可已乎?罗豫章曰:“朝廷大奸不可容,朋友小过不可不容。若容大奸,必乱天下。不容小过,则无全人。”

苏易简特受宋太宗顾遇,性特躁进,罢参政,知邓州,年才逾壮,有不胜闲冷叹,赠老僧诗曰:“憔悴二郎三十六,与师气味不争多。”又移书亲旧,曰:“退位菩萨难做。”竟不登疆仕而卒。世言躁进,有夏侯嘉正为馆职,平生好烧银,常曰:“吾得水银银一钱,知制诰一日,无恨矣。”俱不谐而卒。钱僖公惟演,自枢密使为使相,叹曰:“使我于黄纸尽处押一个字,足矣。”寇准年三十余,太宗欲不用,尚以其少,准遽服地黄,兼饵芦菔以歹之,未几皓白。宋李宗谔云:“先公少多病,炙灼殆无完肤。”故从伯赵相国谓曰:“太凡壮年宦仕忌于太速,肌体患在太丰。观子气实神深,虽体中多疾,无足虑也。”范镇东《齐记事》云:“嘉陵江上见二鹘未成,跃出巢穴,往往堕崖下死。其天性俊勇,是躁进之类也。”吁!可畏哉。

明道先生尝至禅寺,僧方饭,见趋进揖逊之盛,叹曰:“三代威仪,尽在是矣。”尹和靖在平江累年,凡百严整有常,遇饮酒听乐,但拱手安足处,终日未尝动。平江有僧见之,曰:“吾不知儒家所谓周孔为如何,恐亦只如此也。”夫儒者威仪扫地,遂使明道先生亦赞叹佛氏,赖有个庄严尹和靖先生,始得向波罗门吐气。乃知吾曹不必以言胜佛,要以躬行胜之耳。

孟郊《落第诗》云:“题诗怨还怨,问易蒙还蒙。本望文字达,今因文字穷。”至登科后,诗则云:“昔日龌龊不足夸,今朝放荡思无涯。春风得意马蹄疾,一日看尽长安花。”议者以此诗验郊非远器。曹邺及第诗云:“故衣未及换,尚有去年泪。”肩吾云:“忆昔将贡年,把愁此江边。”二子所作,皆以今年之喜,而思昔日之愁,犹未能忘情于得丧也。杜荀鹤老而未第,诗云:“知己虽然切,春官未必私。”李方叔省试不得第,而东坡领贡举,赠之云:“平生谩说古战场,过眼终迷日五色。”山谷和云:“今年持橐佐春官,遂失此人难塞责。”座主归于己,门生归命于天,其贤矣乎!

陈绎晚为敦朴之状,时谓之热熟颜回。熙宁中,台州推官孔文仲举制科庭试对策,言时事有可痛哭太息者,执政恶而黜之。绎时为翰林学士,语于众曰:“文仲狂躁,乃杜园贾谊也。”客有举此以告余者,曰:“今狂躁之士,进不得于朝,则退而禹行舜趋,以踽踽于乡。是杜园贾谊,又欲作热熟颜回,何其不易简也?”余曰:“此语不详,就中亦大有天下第一等人。”

曾子丧妻,终身不娶。其子元请焉,曰:“高宗以后妻杀孝已,尹吉甫以后妻杀伯奇。吾上不及高宗,中不比吉甫,庸知其免于非乎?”汉王吉之子骏,丧妻不复娶,或问之,骏曰:“德非曾参,子非华元,亦何敢娶!”魏管宁妻丧,知故劝其再娶,宁曰:“每省曾参、王骏之言,意尝嘉之。岂违其本心哉!”予观今之继娶,多惨酷孤遗,甚至亡人之家,亦不少矣。不读陶学士载《黑心符》乎?其略云:“讲再醮,备继室,既无结发之情,常有扶筐之志,安得福祥,免祸幸矣!闵家以芦絮示薄,许氏以铁杵表酷,历历可见。为夫者耽少姿,入巧言,缠爱纽情,牢不可拔。妻计日行,夫势日削。寒热饥饱,出入起居,在彼不在我。有家国则妻擅其家国,有天下则妻指麾其天下。令一县则小君映帘,守一州则夫人并坐。论道经邦,奋庸熙载,则于飞对内殿,连理入都堂,粉黛判赏罚,裙襦执生杀矣。甚者杀夫首子,祸绵刀锯,冤著市朝,祭祀绝而门庭芜,而怪且畏者曾无也。”莱州右长史于义方《黑心符略》:黑心者,继妇之名也。嘻!危哉。

元兵入闽,执建宁朱浚,欲降之,曰:“岂有朱晦翁孙而失节者?”遂自杀。朝奉郎张唐,南轩诸孙也,起兵复湘潭等县,及败被执,曰:“若降,何面见魏公地下?”遂遇害。二公家教能熏习子孙如此。后世少年无识,辄以道学为卖平天冠者,其诚未之思耳。

陈后山携所作谒南丰,一见爱之,因留款语。适欲作一文字,因托后山为之。后山穷日力方成,仅数百言,明日以呈南丰。南丰云:“大略也好,只是冗字多。不知可略删动否?”后山因请改窜,南丰就坐,取笔抹处,连一两行,便以授后山。凡削去一二百字,后山读之,则其意尤完。因叹服,遂以为法,所以后山文字简洁如此。牛僧孺赴举之秋,常投贽于刘补阙禹锡,对客展卷,飞笔涂窜其文。历二十余岁,刘转汝州,牛出镇汉南,枉道汝州,驻旌信宿,酒酣赋诗,刘方悟往年改公文卷。僧孺诗曰:“粉署为郎四十春,今来名辈更无人。休论世上升沉事,且斗尊前见在身。珠玉会应成咳唾,山川犹觉露精神。莫嫌恃酒轻言语,曾把文章谒后尘。”禹锡和云:“昔年曾忝汉朝臣,晚岁空余老病身。初见相如成赋日,后为丞相扫门人。追思往事咨嗟久,幸喜清光笑语频。犹有当时旧冠剑,待公三日拂埃尘。”牛公吟和诗,前意稍解,曰:“三日之事,何敢当焉。”宰相三朝后主印,可以升降百司也。于是移晏竟夕,方整前驱。刘乃戒其子咸、久、丞、雍曰:“吾成人之志,岂料为非。汝辈进修,守中为上。夫文字之交,本是净缘,而常结恶业。故虚心者,宜待之以曾南丰;盛气者,不宜待之以刘禹锡。”

锱孟熙云:“至正兵燹后,吾家图籍一空,予从祖兄炳文家,遗书尚有存者。其官板《荀子》七帙,余尝就观焉。累欲惠予,以其口许而非手授,终不忍取,后为他人所匿。”及观张宾护却卢家郎窃卖其家藏王内史《借船帖》,黄太史不受宋元寿之子吉长所惠阎右相《校书图》,仁者处心,古今一律。近世持玩好之物以视人者,贪忍之辈,一目而觊觎之心萌焉,力者挟以势,巧者钩以计,是诚何心哉!

宋哲宗朝,范纯夫为谏官,东邻宦官陈衍园亭在焉。衍每至园中,不敢高声,谓其徒曰:“范谏议一言到上前,吾辈不知死所矣。”此其所以为纯夫也,此其所以为元祐也。王黼为宰相,与宦者梁师成邻居,密开后户往来。徽宗幸黼第,徘徊观览,偶见之,大不乐。此其所谓王黼也,此其所以为崇观、政宣也。

李卫公德裕在珠崖,郡北有望阙亭,公题诗云:“独上江亭望帝京,鸟飞犹是半年程。碧山也恐人归去,百匝千遭绕郡城。”南有小禅院,因步游之。见老僧壁内,挂十余葫芦,公指曰:“中有药物乎?”僧曰:“皆人骨灰耳。太尉当轴朝列,为私憾出于此者。贫道悯之,为收其骸焚之,贮其灰,俟其子孙来访耳。”公惕然返走,心痛而死。然公颇为寒进开路,及南迁,或有诗云:“八百孤寒齐下泪,一时南望李崖州。”公太和七年自西川回,入相,上问王涯:“今日除德裕,人情怕否?”曰:“忠良甚喜,小人亦有怕者。”此公只是恩仇分明,恩者不足令人德,而仇者适足令人畏。故王旦亦曰:“好人怀惠,又欲人畏威,皆大臣所宜避。而寇准自以为己任,此其短也。”

庞士元性好人伦,勤于长养。每所称述,多过其才。时人或问之,士元曰:“当今雅道陵迟,善人常少,方欲兴风俗,长道业,不美其谭,即声名不足企慕;不足企慕,而为善者少矣。今拔十失五,犹得其半,而可以崇迈世教,使有志者自励,不亦可乎?”时人服其言。富丞相一日于坟寺剃度一僧,刘贡父攽闻知,笑曰:“彦国坏了几个人才度得一人。”问之,曰:“彦国每与人对语,往往奖予太过。其人恃此傲慢,反以致祸者,攽目击数人矣。岂非坏了乎?”余以为誉人者,不可不闻庞士元此言。见誉于人者,不可不闻刘贡父此言。

唐河东节度使王锷,赂权近,求兼宰相,密诏中书门下曰:“锷可兼宰相。”李藩遽取笔灭宰相字,署其左曰:“不可。”还奏之。宰相权德舆失色曰:“有不可,应别为奏,可以笔涂诏耶?”藩曰:“势迫矣,出今日便不可止。”既而事得寝。仁宗一夕遣使持手诏,欲以刘氏为贵妃。李沆对使者引烛焚诏,附奏曰:“但道臣沆以为不可。”其议遂寝。三代君臣面相可否,后世则遣黄门下密命而已。故旋乾挥日之手,全在中书。或曰:“得无过乎?”余曰:“此已输格心大臣一着矣。虽然,以今日之时势度之,即藩、沆在,要自难行。然正人立朝,常使人主动必有所畏,此意自不可少。”

昔人有欲之官而恶其地之瘴者,或释之曰:“瘴之为害,不特地也,仕亦有瘴也。急催暴敛,剥下奉上,此租赋之瘴。深文以逞,良恶不白,此刑狱之瘴。侵牟民利,以实私储,此货财之瘴。攻金攻木,崇饰车服,此工役之瘴。盛拣妾姬,以娱声色,此帷簿之瘴也。一有于此,无问远迩,民怨神怒,无疾者必有疾,而有疾者必死也。昔元城刘先生处瘴,而神观愈强,是知地之瘴者,未必能死人;而能死人者,常在乎仕瘴也。虑彼而不虑此,不亦左乎?”此可为授官惮远避难者之戒。

曾布以翰林学土权三司使,坐言事落职,知饶州,舍人许当知颇多斥词。制下,将往见曾,曰:“始得词头,深欲激纳。又思之,衅隙如此,不过同贬耳,于公无所益已。遂黾勉为之,然其中语言颇经改易,公他日当自知也。”曾曰:“君不闻宋子京之事乎?昔晏元献公当国,宋子京为翰苑,怜宋之才,雅欲旦夕相见,遂税一地于旁近,延居之。其亲密如此。遇中秋启晏,召宋,出妓,饮酒赋诗,达旦方罢。翼日罢相,宋当草制,颇极诋斥,至有‘广营产以植私,多役兵而规利’之语。方子京挥毫之际,余酲犹在,观者亦骇叹。盖此事由来久矣,何足较耶?”许亦赧然而去。林希子中,在元祐作从官,与东坡为侪辈,在杭则为交承,东坡入翰苑,林以启贺曰:“父子以文章名世,盖渊云司马之才。兄弟以方正决科,迈晁董公孙之学。”后东坡谪惠州,林草制,词极其诋訾,云:“轼罪恶甚众,论法当死。先皇帝赦而不诛,于轼恩德厚矣。朕初即位,政出权臣,引轼兄弟以为己助。自谓得计,罔有悛心。若讥朕之过失,何所不容?乃代予言,诬诋圣考,乖父子之亲,害君臣之义。在于行路,犹不戴天;顾视士民,复何面目?至交通阉寺,矜诧幸恩,市井不为,缙绅共耻。尚屈彝典,止从降黜。今言者谓轼指斥宗庙,罪大罚轻。国有常刑,朕非可赦。宥尔万死,窜之远方。虽轼辨足以饰非,言足以惑众,自绝君亲,又将奚憝?保尔余息,毋重后愆。可责授宁远军度副使,惠州安置。”林草制时,投笔曰:“坏了一生名节。”夫一人之身,而乍贤乍佞,乍炎乍凉,人情闪倏,一至于此。不闻欧阳子之待陈恭公乎?陈恭公素不喜欧阳,其知陈州时,公自颍移南京,过陈,拒而不见。后公还朝作学士,陈为首相,公遂不造其门。已而陈出知毫州,罢使相,换观文,公当草制,陈自谓必不得其美辞,至云:“杜门却扫,善避权势以远嫌;处事执心,不为毁誉而更变。”陈大惊喜曰:“使与吾相知深者,不能道此。此得我之实也。”手录一本,寄其门下客李中郎曰:“吾恨不早识此人。”吁!三子闻欧阳之风,可以愧死矣。

卷四

司马温公为相,每询士大夫私计足否,人怪而问之,公曰:“倘衣食不足,安肯为朝廷而轻去就耶?”内翰贾公廷试第一,往谢杜祁公。公独以生事有无为问,贾退谓祁公门下士曰:“黯以鄙文冠天下而谢于公,公不问,而独问生事,岂以黯为不足魁乎?”公闻而言曰:“凡人无生事,虽为显官,不能无俯仰依违。今贾居名在第一,则其学不问可知。其为显官,则又不问可知。衍独惧其生事不足,以致进退皆为廪禄所拘管耳。”贾为之叹服。唐王起扬历省寺,三任节镇,而昧于理家,俸入尽为仆妾所有。耆年寒馁,至于伶人分月俸以自给。议者曰:“禄仕之士不能撙节,稍丰则饫及狗彘,稍歉则困彼妻孥。晚节苟得,尽弃其平生者多矣。以王相国德望名品而有此累,人可不思俭以足用乎?”呜呼!若认作求田问舍,则前语醍醐番成毒药。

王荆公亦有痛快处。公当国时,郭祥正知邵州武冈县,附递奏书,乞以天下之计,专听王安石区画。凡议论有异者,虽大吏亦当屏黜。表词亦甚畅辨,上览而异之。一日,问荆公曰:“卿识郭祥正否?其才似可用。”荆公曰:“臣顷在江东,尝识其为人。才近纵横,言近押阁,而薄于行。不知引荐者何人,而圣聪闻知也。”上出其章以示公。公耻为所荐,因极口陈其不可用而止,祥正遂以本官中丞致仕。李师中平日讲论,多与荆公违戾。及公权盛,李欲合之。乃于舒州作侍岩亭,盖以公尝倅舒,而始封又在舒也。吴孝宗对策,方诋熙宁法,既而复为《巷议》十篇,其开卷皆议新法之善,写以投公。公薄其翻复,尤不礼之。此数君者,所为枉了做小人也。

宋谢泌谏议,居官不妄荐士。或荐一人,则焚香捧表,望再拜而遣之。其所荐虽少,而无不显者。正献公既荐常秩,后差改节,尝对伯淳有悔荐之意。伯淳曰:“愿侍郎宁百受人欺,不可使好贤之心少替。”公敬纳焉。余尝谓人臣荐士与荐医同,然医误特杀一人,官误几杀万姓。今荐者不复慎,误者不复悔,至于悔而复荐,益又罕矣。此非特为国家举劾无连坐法,亦由为国之念不及古人也。

有士人赝作韩魏公书,谒蔡君谟。蔡心疑之,然士颇豪,与三千缗。因回书遣四兵送之,并致果物于魏公。士至京谒公,以其故请罪。公徐曰:“君谟手段小,恐未足以了公事。”因作书令见夏太尉,子弟有不然者,公曰:“士能为我书,又能动君谟,其才器亦不凡矣。”至关中,夏竟官之。范文正在雎阳掌学,有孙秀才者,索游上谒,文正赠钱一千。明年复谒,公又赠一千。因问何为汲汲道路,孙戚然曰:“老母无养”。公见孙词气,甚非乞客,因为补学职,以《春秋》月得三千供养。孙笃学,公甚爱之。明年领解去。后十年,闻太山下有孙明复先生,以《春秋》教授,道德高迈。朝廷召至太学,即昔日索游孙秀才也。公叹曰:“贫累大矣,倘因循索米至老,虽人才如明复者,将犹汨没而不见也。”语云缓急人之所时有也,今富贵人不知贫贱痛痒,亦是一过。况贫贱中往往有豪杰,须是大着眼,宽拄腹可也。

赵子昂《老态诗》云:“老态年来日日添,黑花飞眼雪生髯。扶衰每藉过头杖,食肉先寻剔齿签。右臂拘挛巾不裹,中肠惨凄泪常淹。移床独就南窗坐,畏冷思亲爱日檐。”箨冠徐延之云:“非身处老境,真知灼见者,不能谙此,悲夫!”洪浩熙宁中游太学,十年不归,其父作诗寄浩,曰:“太学何蕃且一归,十年甘旨误庭闱。休辞客路三干远,须念人生七十稀。腰下虽无苏子印,箧中幸有老莱衣。归时定约春前后,免使高堂赋式微。”浩得诗即归养。钱塘吴慥,洪武间官四川,其父敬夫思之,作诗云:“剑阁凌云鸟道边,路难闻说上青天。山川万里身如寄,鸿雁三秋信不传。落叶打窗风似雨,孤灯背壁夜如年。老怀一掬钟情泪,几度沾衣独泫然。”敬夫卒,而慥始以丁忧还家。嗟呼!世之宦游者多矣。衔命千里,亲老不获从,甚则倚庐陟屺,目穷心折,终不敢少露于宾客笑语及邮筒笔楮之间。而子或浮沉宦辙,垂五载十载,出而裾绝,入而室虚者,岂少哉!则前诗可念也。

宋钱明逸,久在禁林,不满意出为泰州,居常怏怏不事事,韩魏公闻之,语人曰:“己虽不足,独不思所部十万生灵耶?”我朝刘忠宣公大夏、张简肃公敷华,二公皆天顺甲申进士,选庶吉士。李文达公、彭文宪公时在内阁,欲留二公官翰林,二公力辞不就。后二公皆以政事遂为名臣。夫钱明逸以翰林为重,故见得民事轻;刘忠宣、张简肃以民事为重,故见得翰林轻。今新郎君胸中,若使具此公案,则未入馆选者,请托之心自消;而已出秘书者,怨尤之念自泯。

吐谷浑阿柴,有子二十人。疾病,命诸子各献一箭。取一箭授其弟慕利延,使折之,利延折之。又取十九箭,使折之,利延不能折。阿柴喻之曰:“汝曹知之乎?孤则易折,众所难摧。戮力同心,社稷可固。”言毕而卒。袁绍遣人招张绣,绣欲许之。贾翊于绣坐上,谓绍使曰:“归谢袁本初,兄弟不能相容,而能容天下士乎?”绍二子谭、尚俱未立,绍卒,二子治兵相攻。王修谓谭曰:“兄弟者,手足也。辟人将斗而断其右臂,曰我必胜,可乎?”二子不从,卒为操所灭。法昭禅师偈云:“同气连枝各自荣,些些言语莫伤情。一回相见一回老,能得几时为弟兄。”古人谓人伦有五,而兄弟相处之日最长。君臣遇合,朋友会萃,久速固难必也。父生子,妻配夫,其蚤者皆以二十岁为率。惟兄弟或一二年、四三年相继而生,自竹马游戏,以至骀背鹤发,其相与周旋,多至七八十年之久,恩意浃洽,猜忌不生,其乐宁有涯哉!乃有不相往来,不通耗问,遇于途则耻下车,阋于墙则思角讼。结异姓为兄弟,迎谗夫为上宾。家众操戈,野鬼瞰室。此非佛经所谓第一颠倒相者乎?”

桓玄尝诣王忱,通人未出,乘轝直进。忱对玄便鞭门子,玄怒去之,忱亦不留。时苗,字德胄,为寿春令,蒋济为治中。苗初至谒济,济素嗜酒,适会其醉不能见。苗恨,刻木为人,书曰“酒徒蒋济”,置之墙下,旦夕射之。于峤往见赵凤,凤辞以沐发。峤诟直吏,又溺于从者,直庐而去。吁!何其甚也。昔胡存齐参政折节下士,南北士大夫皆愿见之。公每患阍人不为通,是日不出,即悬一牌于门,曰:“胡存齐在家。”然则三君子之诟詈,公其见夫?

唐肃宗为太子,上使割羊臑,以馔餙刃徐啖之,上喜曰:“福禄当如是惜。”此李德裕载天宝十七事中语。乃李每食一杯羹,其费约钱三万。杂珠玉、宝具、雄黄、朱砂煎汁,过三沸即弃其滓。公之侈汰如此,何也?崖州之行,岂可专咎牛奇章来?

赵韩王宅园,谋画侔于禁省。韩王以太师归第,百日而薨。子孙皆家京师,罕居之。故园地亦以扃钥为常,岁时惟厮养、拥畚负锸者于其间而已。宋丞相陈秀公治第于润州,极为闳壮,池馆绵亘数百步。宅成,公已疾甚,惟肩舆一登西楼而已。人谓之三不得:居不得,修不得,卖不得。善乎黄山谷之言曰:“余谪处宜州半载,官司谓余不当居关城中,乃抱被出宿于城南。余所僦舍虽上,两旁风无有盖障,市声喧杂,人不堪其忧。余以谓家木农桑,使不从进士,则田中庐舍如是,又何不堪其忧耶?”

人主宫闱之中,少有偏昵,臣子不可妄有攀援,亦不可过为排击。如汉高文时,常欲易太子,张子房惟安太子则已耳,不能使帝之必去戚夫人也。袁盎惟止慎夫人不与后并坐则已耳,不能使帝之必去慎夫人也。盖内阃燕私,人臣之分,自有不敢与者。若使果能使二帝去二夫人,亦岂人臣之福乎?孔子不止鲁之女乐,管仲不去齐桓之六嬖四姬,古之圣贤,皆有深见。而少年喜事者,形之章奏,刻之书帙,至遍于辇毂市肆之间,此在布衣交友不能堪,而天子能容之乎?不曰立党,则曰离间;不曰树功,则曰挟制。吾惧国本因之而动摇也。

韩退之与凤翔邢尚书书云:“阁下之财,不可以遍施于天下。在择其人之贤愚,而厚薄等级之可也。假如贤者至,阁下乃一见之,愚者至,不得见焉,则贤者莫不至,而愚者日远矣。假如愚者至,阁下以千金与之,贤者至,亦以千金与之,则愚者莫不至,而贤者日远矣。”杜祁公衍,性好施,张环曰:“公之好施,人所能及也。其不妄施,人之所不能及也。”吁!今之施者,半及于沙门弟子止矣。余以为此不惟施之三宝,而当并施之三教;不惟施之三教,而当首施之三族。

昔诸葛孔明为相,惟城都八百桑。唐元载为相,及其败也,籍其家,胡椒八百斛。呜呼!夫人以百年之身,天假以年,不过八十、九十,姑以八十为率,计其得志不过三十四年而已,岂有三四十年之间,能食胡椒八百斛之理?亦愚矣哉。自古居相位者,何尝死于饥寒,而常死于财货,可笑也。

张子房欲辞封爵,第曰:“昔与陛下遇于留,封臣留侯足矣。”薛包与子弟分产,奴婢引其老者,曰:“与我共事久,若不能使也。”田庐取其荒颓者,曰:“吾少时所理,意所恋也。”器物取朽败者,曰:“吾素所服食,身口所安也。”夫谢赏则辞尊居卑,逊产则舍肥就瘠,犹且委曲其词,名迹俱掩,不惟使让者无名,且使受者无愧。古人至德如此。

樊伷叛吴,吴主召问潘浚。浚请五千兵往,足可擒伷。吴主曰:“卿何以轻之?”浚曰:“伷昔尝为州人设馔,比至日中,食不可得,而十余自起。此亦侏儒一节之验也。”权遣浚往,果斩之。宋时御史有阍吏,隶台中,事二十余中丞矣,善评官之优劣。每声诺时,视中丞贤则横其挺,中丞不贤则直其挺。此语传于缙绅,范讽为中丞,阍吏适报事,范视之,其挺直矣。立召问,曰:“尔挺忽直,岂睹我之失耶?”吏初讳之,苦问,乃言曰:“昨日见中丞召客,亲论庖人以造食,中丞指挥者数四。庖人去,又呼之,复叮咛教诫者又数四。大凡役人者,授以法而睹其成;苟不如法,有常刑矣。何事喋喋之繁?若使中丞宰天下之事,不止一庖人之任,皆欲如此喋喋,不亦劳而可厌乎?某心鄙之,不知其挺之直也。”范大笑惭谢。夫小事得,大事尚会错。闲时得,忙时尚会错。今馔客设食且如此,况其他乎?故于潘浚之笑樊伷,可以知将。于阍隶之笑范讽,可以知相。

蔡襄自给事中、三司使,除礼部侍郎、端明殿学士,知杭州。初英宗入为皇子,中外相庆,知大计已定矣。既而稍稍传言有异议者,指蔡襄一人。及即位,始亲政,每语及三司事,有忿然不乐之意。蔡公终以此疑惧请出。既有除命,韩琦因为上言:“蔡襄事出流言,难以必信。前世人主以疑似之嫌,害及忠良。可以为鉴。”欧阳修亦启曰:“或闻蔡襄文字,尚在禁中,陛下曾观之否?”上曰:“文字即不曾见,无则不可知其必无。”修奏曰:“若无文字,则事未可知。就使陛下曾见文字,犹须更辨真伪。往时夏竦欲陷富弼,乃先令婢子学石介书字。岁余学成,乃伪作介与弼书,谋废立事。书未及上,为言者廉知而发之。赖仁宗圣明,弼得免祸。至如臣丁母忧服阕,初还朝,有嫉忌臣者,乃为撰臣一札子,言乞沙汰内官,欲以激怒群阉。是时家家有本,中外喧传,亦赖仁宗保全,得至今日。由是而言,陛下曾见文字,犹须更辨真伪,何况止是传闻,疑似之言,何可为信?”上曰:“官家若信传闻,蔡襄岂有此命。”真庙时,有卜者上封事,言干宫禁。上怒,令捕之,系狱,坐以法。因籍其家,得朝士往还书牍。上曰:“此人狂妄,果臣僚与之过从,尽可付御史狱案劾。”王旦得之以归,明日独对曰:“臣看卜者家藏文字,皆与之算命选日草本,即无言及朝廷事。臣托往来,亦曾令推步星辰,其状尚存。”因出以奏曰:“果行,乞以臣此状同问。”上曰:“卿意如何?”旦曰:“臣不欲因此卜祝贱流,累及朝廷。”上乃解。公至政府,即时焚却,继有大臣力言乞行,欲因而挤之,上令中使再取其状,旦曰:“得旨已尽焚之。”事乃寝。余尝谓古今文字之祸,其端有三:或君子以此攻击小人,而为背城一战之举;或小人以此排陷君子,而为打尽一网之谋;或有山人游客,搅乱于小人、君子之间,而为快心报复之计。国家若遇此事,执政从中调停,而谏臣不得从旁过为穷究,则庶乎群涣而党解矣。且一切私揭冤单,歌谣谤帖,皆不必论其真伪是非,但俱付之祝融一炬,岂不为天地间洁净,了无数龌龊公案?

卷五

仁宗朝,谏官累言:“陈执中不学无术,非宰相器。陛下眷意不替者,得非执中尝于先朝乞立陛下为太子耶?先帝二子,而周王已薨,立嗣非陛下而谁?”上曰:“非为是。但执中不欺朕耳。”嘉祐中,文潞公、富郑公为相,刘公沆、王公尧臣为参政,议立皇嗣,事秘不传。永丰中,三公已薨,独潞公留守西京。召赴阙,恩礼隆厚。及还,上作诗送行,有“报在不言功”之句。乃知丙吉而后,如潞公者,非特谨厚得体,可格九重,亦恐谗间小人如阴螫执中者,借以为口实耳。

杜舍人弱冠成名,制策登科,名振京邑。常与同辈城南游览,至一寺,禅僧拥褐独坐,与之语,玄言妙旨,咸出意表。问杜姓字,又问修何业,傍人以累捷夸之,顾而笑曰:“皆不知也。”杜叹讶,因题诗曰:“家在城南杜曲傍,两枝仙桂一时芳。禅师都未知名姓,始觉空门意味长。”郑礼臣初入内庭,矜夸不已,同席诸人皆不能对,甚减欢笑。有妓下筹指礼臣曰:“学士言语,毋乃得色。然学士一时清贵,亦在人耳。至如李隙、刘承雍亦常为之,又岂能增其声价耶?”诸人跃起,喜不自胜。礼臣因引满自饮,更不复言。韩退之三子,绾、衮皆擢第,衮为状元。退之名若山斗,而不闻世有状元衮者,史亦缺之。以此知科名难恃也,而况不足以惊黄面头陀、红颜女子乎?

绍兴二年,虏寇谢达陷惠州,民居官舍焚荡无遗,独留东坡白鹤故居,并率其徒葺治六如亭,烹羊致奠而去。次年海寇黎盛犯潮州,悉毁城堞,且纵火至吴子野近居。盛登开元寺塔见之,问左右曰:“是非苏内翰藏图书处否?”麾兵救之。吴氏岁寒堂民屋附近者,赖以不毁甚众。王荣老尝官于观州龙官,渡观江,七日风作不得济。父老曰:“公舟中必有奇异,此江神极灵,当献之得济。”荣老顾无有,止有黄麈尾以献之,风如故。又以端石砚献之,风愈作。又以宣包、虎帐献之,皆不验。夜卧念曰:有鲁直草书扇头子,题韦应物诗曰:“为怜幽草涧边行,上有黄鹂绕树鸣。春潮带雨晚来急,野渡无人舟自横。”公取视,恍惚之势,曰:“我犹不识,鬼宁识之乎?”持以献之。香火未收,天水相照,如两镜对展,南风徐来,帆一饷而济。夫文人翰墨,即盗贼、鬼神且不能忘情如此,后世嫉贤如仇,讳文若祟,岂别具一肺肠耶?

邵伯温少时,读《文中子》,至“使诸葛武侯无死,礼乐其有兴乎?”因著论,以谓武侯霸者之佐,恐于礼乐未能兴也。康节先生见之,怒曰:“汝如武侯,犹不可妄论,况万万相远乎?以武侯之贤,安知不能兴礼乐也?”伯温自此于先达不敢妄论。刘壮舆尝摘欧阳公《五代史》之讹误为纠缪,以示东坡,东坡曰:“往岁欧阳公著此书初成,王荆公谓余曰:‘欧阳公修《五代史》,而不修《三国志》非也,子盍为之?’余固辞不敢当。夫为史者,网罗数十百年之事,以成一书,其间岂能无小得失?余所以不敢当荆公之托者,正畏如公之徒掇拾其后耳。”余闻之师云:“未读尽天下书,不可轻议古人。”然余谓真能读尽天下书者,益知古人不可轻议。后生哓哓,只为不遇苏邵两先生垆埵,然究竟坐胸中书少耳。

白乐天一帖云:“庐山自陶谢洎十八贤已还,儒风绵绵,相续不绝。贞元初,有符载、杨衡辈隐焉,亦出为文人。今其读书属文,结草庐于岩谷间者,犹一二十人。即其中秀出者,有彭城人刘轲。轲开卷慕孟轲为人,秉笔慕扬雄、司马迁为文,故著《翼孟》三卷、《豢龙子》十卷,杂文百余篇。而圣人之旨,作者之风,虽未臻极,往往而得。予佐浔阳三年,轲每著文,辄来示予,知轲志不息,异日必能跨符杨而攀陶谢。轲一旦尽赍所著书及所为文,访予告行,欲举进士。予方沦落江海,不足以发轲事业,又羸病无心力,不能遍致书于台省故人,因援纸引笔,写胸中事授轲。且曰:‘子到长安,持此札为予谒集贤庾三十二补阙、翰林杜十四拾遗、金部元八员外、监察牛二侍御、秘省萧正字、蓝田杨主簿兄弟。彼七八君子,皆予文友。以予愚直,尝信其言,苟于今不我欺,则子之道庶几光明矣。又欲使平生故人,知我形体已悴,志气已惫,独好善喜才之心未死。去矣去矣,特此代书。三月三日乐天白。’蒋侍郎家有杨文公与王魏公一帖,用半幅纸,有折痕。其略云:“昨夜有进士蒋堂,携所作文来,极可喜,不敢不布闻,谨封拜呈。”苏子瞻曰:“夜得一士,旦而告人,察其情若喜而不寐者。”世言文公为魏公客,公经国大谋,人所不知者,独文公得与。观此帖,不特见文公好贤乐士之意,且得一士,必亟告之,其补于公者亦多矣。吁!王公不下士久矣,有耳不闻,有睛不转,有口不嘘,有手不援,此讵可令香山、眉山两长者见也。

中黄先生云:“明不触物。”此言极有味。若洞然烛他人之恶,不随他转而已。此外,不宜发明太尽,恶讦为直是也。但当生大慈怜悯心,方便譬喻,引之归于正道。不可则止,毋自辱焉。若忿嫉于顽,极口攻之,则是与之修怨,何取其为明哉!玉真先生云:“大凡人自己本来福积不厚,肆口又无忌惮,愈见薄福。”要见薄福证验,若平生数奇多忤,不如意事十常八九也。故谮人翩翩,啬夫喋喋,非有冥祸,则有奇穷。而吕公著约识精言,孙奭议论有根底,韩琦明足以照人之奸,未尝形诸词色。真大人相也。

吴文肃公子璟,素以坚挺有气节,韩魏公亦称之。及幕府有阙,门下有以璟为贤者,公曰:“此人气虽壮,然包蓄不深,发必暴,且不中节,当以此败。”置而不言。不逾年璟败,皆如其言。杜正献公,有门生为县令者,公戒之曰:“子之材器,一县令不足施,然切当韬晦,无露圭角。不然,无益于事,徒取祸耳。”门生曰:“公平生以直亮忠信,取重天下,今反诲某以此,何也?”公曰:“衍历任多,历年久,上为帝王所知,次为朝野所信,故得以伸其志。今子为县令,卷舒休戚,系之长吏。长吏之贤者固不易得,若不见知,子乌得以伸其志,徒取祸耳。予非欲子毁方瓦合,盖欲求和于中也。”余谓子弟曰:“此言味做涉世语,便是老乡愿;味做用世语,便是古大臣。”

胡忠简贬谪,李弥远赠以十事,其最警策者曰:“名节之士,犹未及道,宜更进步。”又曰:“子厚居柳筑愚溪,东坡居惠筑鹤观,若将终身焉。”又曰:“有天命,有君命,不择地而安。”夫万里投荒,孤身御瘴,人生至此,那复可堪。今圣朝宽大,被谪命则讨差而归,闻除书则投袂而出,此亦士大夫不幸中之幸也。然古人则反有以此锻炼一生者。黄鲁直《答刘文学诗》云:“人鲊瓮中危万死,鬼门关外更千岑。问君底事向前去,要试平生铁石心。”王定国岭外归,出歌者劝东坡酒。歌儿曰柔奴,姓宇文氏,眉目媚丽,家世住京师。定国南迁归,坡问柔:“广南风土应是不好。”柔对曰:“此心安处便是吾乡。”夫山谷天生铁汉,若柔奴儿女子,乃能如是,使羁人迁客闻其言,真可谓炎海变清凉也。

白居易云:“古人云,名者公器,不可以多取。仆以向者窃时之名已多,又欲窃时之富贵,为造物者肯兼与之乎?”陈抟尝戒种放曰:“子他日遭逢明主,名动天阙。名者,古今美器,造物所惜。名之将成,有物败之。”放晚节果以侈饰,遂丧令闻。甚矣!名之可畏也,名盛则责望备,实不副则訾咎深。甚且无疾而早衰,非罪而得谤,角摧齿缺,骨竭翠销,熟非名为的而招之射哉!故啖名不如逃名,逃名不如无名。

汉马武为苏茂、周建所败,奔过王霸营,大呼求救。霸乃闭营坚壁,军吏皆争之,霸曰:“茂兵精锐,其众又多,吾吏士心恐,而马将军与吾相恃,两军不一,此败道也。今闭营固守,示不相援,贼必乘势轻进,马将军无救,其战自倍。如此,茂众疲劳,吾乘其敝,乃可克也。”已而果然。鞠咏受知于王化基,及王公知杭州,咏擢第,知仁和县,公属吏也。将之官,先以书及所作诗寄王公,以谢平昔奖进,今复为吏,得以文字相乐之意。王公不答。及至任,略不加礼,课其职事甚急,鞠大失望。于是不复冀其相知,而专修吏干矣。其后王公人为参知政事,首以咏荐,人或问其故,答曰:“鞠咏之才,不患不奋,所忧者气俊而骄。我故抑之,以成其德耳。”嗟乎!此二事,为人最彻,知己最深。悠悠道路,其谁解者?

李德裕平泉山居,戒子孙云:“吾百年之后,为权势所夺,则以先人所命,泣而告之:此吾志也。”后经世变,余胤竟不能守,花卉芜绝,怪石名品,俱为洛城有力取去。记所云者,只足贻达人笑。范文正公在杭州时,子弟以公有退志,乘间请治第洛阳,树园圃以为逸老地。公曰:“人苟有道义之乐,形骸可外,况吾屋也。吾今年逾六十,来日无几,乃谋治第树圃,顾何时而居乎?吾之所患,在位高而难退,不患退而无居也。居固易得,西都士大夫园林相望,为主人者莫得常游,而谁独障吾游者,岂有诸已而后为乐耶?”张叔夏过钱塘西湖庆乐园,赋《高阳台》,词序云:“庆乐园,韩平原之南园也。戊寅岁过之,但有碑石在荆棘中耳。”词云:“古木迷鸦,虚堂起燕,欢游转眼惊心。南圃东窗,酸风扫尽芳尘,鬓貂飞入平原草。最可怜,浑是秋阴,夜沉沉,不信归魂,不到花深。吹箫踏叶幽寻去,任船依断石,袖裹寒云。老桂悬香,珊瑚碎击无声,故园已是愁如许。抚残碑,又却伤今,更关情。秋水人家,斜照西林。”嘻!读叔夏词,要知有园者,仍未尝有园。读文正语,要知无园者,仍未尝无园。如李卫公平泉痴泪,正不必如霰矣。故王珣舍虎丘为院,王维舍辋川为守寺,真可谓具身后眼者。

胡端敏云:“信而未孚者,多言也。正而未谅者,多戏也。”余检点多戏之病,又往往从多言中来。此不惟不见谅于君子,而甚且有重得罪于小人者。刘攽、刘恕同在馆中,刘攽一日问恕曰:“前日闻君猛雨中往州西,何耶?”恕曰:“我访丁君。闲冷,无人过从,我冒雨往见也。”攽曰:“丁方判刑部,子得非有所请求耶?”恕勃然大怒,至于诟骂。攽曰:“我偶与子戏耳,何忿之深也?”然终不解,同列亦惘然莫测。异时方知,是日恕实有请求于丁,攽初不知,误中其讳耳。元祐中,黄鲁直先生与赵挺之俱在馆阁,先生意常轻之。赵尝曰:“乡中最重润笔,每一志文成,则太平车中载以赠之。”先生曰:“想俱是萝卜与瓜齑尔。”赵衔之切骨。其后挤排不遗余力,卒致宜州之贬。夫士大夫在庙堂之上,言模行楷,岂宜以媟语抵罅人,如刘攽、黄鲁直可鉴也。卫武公之诗曰:“善戏谑兮,不为虐兮。”余谓即善谑二字,亦可抹杀去。东坡好戏谑,语言或稍过,范祖禹必戒之。东坡每与人戏,必祝曰:“勿令范十三知。”然则未能抹去戏谑者,得一二畏友束之,足矣。

唐穆宗时,崔发殴曳中人,因系狱,不以郊赦原。台谏李勃、张仲、方伦申救,皆不听。李逢吉从容言曰:“崔发殴曳中人,诚大不恭。然其母年八十,因发下狱,积忧成疾,陛下方以孝治天下,所宜矜。”上愍然曰:“比谏官但言发冤,未尝言不恭,亦不言其有老母,如卿所言,朕何为不赦之。”即释其罪。东坡下御史狱,张安道上书救之,令其子恕至登闻鼓院投进,恕徘徊不敢投。久之,东坡出狱,见其副本,吐舌色动。人询其故,不答。其后子由见之,云:“宜吾兄之吐舌也。此事正得张恕力。”或问之,子由曰:“独不见郑昌之救盖宽饶乎?其疏云:‘上无许史之属,下无金张之托。’正是激宣帝之怒尔。宽饶以犯许史辈有此祸,乃再讦之,是益怒也。东坡何罪?独以名太高,与朝廷争胜耳。安道之疏,乃云:‘其实天下之奇材也。’独不激人主怒乎?”刘器之尝云:“是时救东坡者,宜但言本朝未尝杀士大夫。今乃方开端,则是杀士大夫自陛下始。而后世子孙因而杀贤士大夫,必援陛下以为例。神宗好名畏义,疑可止之。”余曰:“此谓止骂所以助骂,助骂所以止骂。凡家庭乡党皆然,不独谏法也。”

宣子赵盾举韩厥,其仆乘车于行,厥执而戮之。宣子谓诸大夫曰:“二三子贺我矣。吾举厥也忠,吾乃今知免于罪矣。”晋崔洪为左丞,荐危诜以自代,后诜劾奏洪曰:“惟官自视,各明至公。”洪闻其言而重之。呜呼!此宣子、崔洪之所以旷绝一世也。虽然,门生之于举主,大过则绝之,小过则掩之可也。挽逢蒙之弓,射含沙之矢,安乎,不安乎?东汉郑弘,字巨君。为太尉时,举主第五伦为司空,班次在下。每正朔朝见,弘曲躬自卑,帝问其故,遂听置云母屏风,分隔其间。由此以为故事。萧遘与王铎并居相位,帝尝召宰相,铎年高,升阶足跌,踣勾陈中,遘旁掖起。帝目之,喜曰:“辅弼之臣和,予之幸也。”谓遘曰:“适见卿扶王铎,予喜卿善事长矣。”遘对曰:“臣扶王铎,不独事长。臣应举时,铎为主司,臣亦中选门生也。”上笑曰:“王铎选进士,朕选宰相,于卿无负矣。”遘谢而退。夫古人之待举主如此。柳子厚云:“凡号门生而不知恩之所自者,非人也。”白乐天云:“商山老皓虽休去,终是留侯门下人。”世道之薄久矣,士大夫当日诵此言。

刘器之谪潞州时,小人有为部使者,郡中事无巨细皆详考,竟不得其纤毫。至过往驿券,亦无法外者。部使者亦叹服之。东坡告王定国,薄俗好检点人,小疵不可不留意。东坡曾伤于虎,老更事变,遂能为人言之。从来士夫以小疵累大德者多矣,若使日慎一日,岂怕有人来点检耶?

唐德宗时,张涉以儒学入侍,薛邕以文雅登朝,继以赃败。而帝心始疑,不复倚仗文臣。周世宗违众破北汉,自是政无大小皆亲决。夫用人听言,自古帝王之治天下,惟此二着。不信人,则颠倒在手,而忠佞不分。不信言,则裁夺任心,而利害莫决。此天下之大害也。然此当责之君乎,臣乎?品格不重,朝廷安得而不轻?议论不确,圣明安得而不厌?

卷六

朝廷之辱,莫大于大臣交诟,而其故有三:一则为名位不相下而起者。刘文静自以才略功勋,在裴寂之右,而位居其下,意甚不平。酒酣怨望,拔刀击柱,曰:“会当斩裴首。”是也。一则为议论不相入而起者。郑略、卢携同在中书,因议政喧竞,扑碎砚。王绎叹曰:“不意中书有瓦解之事。”是也。一则为奸人挑之,以速其斗而起者。唐李绅为御史中丞,宰相李逢吉忌其刚,而韩愈劲直,乃以愈为京兆尹兼大夫,免台参以激绅。绅、愈果不相下,诋讦纷然,于是两罢之。是也。独韩魏公与范希文、韩彦国同在西府,上前争事,下殿不失和气。当时三人正如推车子,盖其心主于车可行而已,岂为己哉!

王旦从东封车驾回,过陕,魏野寄以诗云:“圣朝宰相十年出,公在中书十二秋。西祀东封俱已了,好来相伴赤松游。”旦袖此诗求退,就得谢。寇准自永兴被召,野亦以诗送之,云:“好去上天辞富贵,却来平地作神仙。”公得诗不悦。后二年贬通州,每题前诗于窗,朝夕吟哦之。说者谓寇莱公之南迁,不如王文正之旱退。然公题驿亭诗,未必不晚悟于魏处士者,其诗云:“沙堤筑处迎丞相,驿使催时送逐臣。到了输他林下客,无荣无辱自由身。”夫荣辱犹自小事,若夫一朝绾印,千里舆棺,此又更输牖下老人一着也。

东谷云:“造化之于人,不靳于功名富贵,而独靳于闲。天地之间,几发轮转,无一息停焉。天地且不得闲,而闲岂人之所易哉!高爵厚禄,清资显秩,不知其机,其问乐恬退者甚鲜。日惟买田营第,不获一见而先身殒者有矣。又有筑舍返耕,高洁自许。一入私室,作摇尾乞怜之言。于干时求进之牍,襄箧锁钥,惴惴于手。收支簿书,介介于怀。一日十二时,无一隙得暇。所谓好山好水,清风明月,何尝见此风景,何尝识此旨趣。劳劳扰扰,死而后已。若夫富家翁,守钱虏,又不足道也。中峰禅师云:“人世间则忠于君,孝于亲,以尽其义,不可不忙。出世间则亲师择友,朝参暮扣,以尽其道,又不可不忙。惟孜孜以安闲不扰为务,而不肯斯须就劳者。故圣人斥之为无惭人。”夫此二语,皆非定论。但当极忙时,宜省东谷之言,以涤俗情。当极闲时,又宜省中峰之言,以翦惰习。

大尉韦隽为领军于忠所害,叹曰:“吾一生为善,未蒙善报。常不为恶,今为恶终。”又宋詹事刘湛以义康党被收,谓弟素曰:“相劝为恶,恶不可为。相劝为善,正见今日。”此即范滂临刑时语其子之言也。惟陆务观云:“为善自是士人常事,今乃邀身后福报,若市道,吾实耻之。”吁!二子闻此言,可以瞑目矣。

王太尉问眉子云:“汝叔澄名士,何以不相推重?”眉子曰:“何有名士终日妄语?”黄廷坚鲁直作艳语,人争传之,秀铁面呵之曰:“翰墨之妙,甘施于此乎?”鲁直笑曰:“又当置我于马腹中耶?”秀曰:“汝以艳语动天下人淫心,不止马腹。正恐生泥犁中耳。”夫吾党戒口头妄语易,戒笔头艳语难。直至两处皆刊削得去,方是打成一片的三针人也。

宋万归宋,宋公靳之,曰:“始吾爱子,今子鲁囚也,吾不爱子矣。”万病之,遂杀宋公。晋孝武帝耽于酒色,张贵人有宠,年及三十,帝戏之曰:“汝以年当废矣,吾已属诸姝少矣。”贵人潜怒,帝醉卧,贵人遂令其婢蒙之以被,暴崩。呜呼!幸臣如万,女宠如张,而其君以一言取杀身之祸,人情可恃乎哉!

申屠嘉以蹶张武夫为相,能辱邓通。张禹以经学儒者为帝师,而谄奉董贤。留梦炎以状元宰相降元,丁好礼以小吏致公卿死节。人品无定分至此,而甚则有父子之间,迥然相绝者。唐来文济父护儿,本隋骁将,而济以学行称,知政事。时虞世南子昶无才术,历将作少匠,许敬宗曰:“护儿儿作相,世南男作匠,文武岂有种耶?”然如敬宗奸邪,而其孙许远以忠节著,则忠邪又岂有种耶?顾子孙何如耳。

王右军谏殷浩北伐书,事理通畅,深中当时之弊。劝其辑和朝廷,又见明识远略。赵子昂论至元钞法,与脱彻里论桑哥罪恶,亦深中事宜。宋杞尝曰:“世独以善书称之,何待羲之之浅也。”杨载称子昂曰:“知其书画者,未知其文章。知其文章者,未知其经济。”然则孰谓翰墨人了不晓事耶?

宋仁宗性宽容,言者务讦以为名,或诬人阴私。范文忠公独引大体,略细故。时陈执中为相,公尝论其无学术,非宰相器。及执中嬖妾笞杀婢,御史劾奏,欲逐去之。公言:“今阴阳不和,财匮民困,盗贼滋炽,狱犴充斥,执中当任其咎。闺门之私,非所以责宰相。”识者韪之。赵叔平与欧阳公同在馆,赵重厚寡言,公意轻之。公知制诰日,韩范在中书,以赵为不文,除天章阁待制,赵不以屑意。会公甥女淫乱事觉,语连公,时疾归。韩范者皆欲文致公罪,云与甥乱。上怒,狱急,群臣无敢言,赵乃上言:“修以文章为近臣,不可以闺房暧昧之事轻加污蔑。臣与修踪迹素疏,修之待臣亦薄,所惜者朝廷大体耳。”傅献简公言:“以帷箔之罪加于人,最为暗昧。万一非辜,则令终身受其恶名。至使君臣父子之间,难施面目,言之得无忍乎?”余尝谓人有好谈闺门者,吾曹当引而避之。况摭无影之事,形于奏牍之间,媟亵至尊,点辱士类,此小辈恬刃,只自伤耳。一刻三洗耳,一日三易肠,惟恐不及,况可褰裳而蹈之哉!

欧阳文公玄,归于乡省墓。交谒公,应接纷纷。一日令勒马入隘巷,问某人家,访之,乃治履者所居。左右惊问,公以其人亦尝谒见,故答其意耳。江西甘矮梅先生,通五经,四方从学者甚众。一日其徒有行台御史者,谒先生于家,先生款语久之。求退,先生曰:“能少留蔬食否?”及设馔,唯葱汤、麦饭而已。先生曰:“御史岂啖此者?第老夫易办耳。”口占一诗畀之,云:“葱汤麦饭丹田暖,麦饭葱汤也可怜。试向城楼高处望,人家几处未炊烟。”先生之意深矣。前辈重风谊而忘贵贱如此。吁!今亡已夫。

牛僧孺与李德裕交恶,李氏客不敢言及牛丞相门户。柳仲郢先为牛公所辟,后李卫公奏为京兆,仲郢谢曰:“不期太尉恩奖及此,仰报盛德,敢不如奇章公门馆。”卫公深叹其无苟同。杨绾以清俭在位。天下之士多以敝衣为俭,以求合于绾。惟武元衡素好鲜美,不改所为,绾甚重之。夫大丈夫不将不迎,不诡不随,每事自断于心足矣。若依阿附会,以取怜于世者,非妇人,则佞客也。徐节孝尝问崔子方何如人,江端礼曰:“与人不苟合,议论亦如此。”节孝曰:“不必论其他,只不苟合三字,可知其所守之正。”

章子厚尝延太学生在门下,适至书室,见其讲易,略问其说,其人纵以性命荒忽之言为对。子厚大怒,曰:“何敢对吾乱道!”亟取杖,命左右擒,欲击足。其人哀鸣,乃得释。魏昭者,陈国童子也,师事郭泰。泰命作粥,呵曰:“高明为长者作粥,使沙不可食。”掷杯于地。昭复进之,泰复呵之。如是者三,泰喜曰:“吾乃知子之心矣。”余观佛氏所呵者,人我山,骄幔幢。故王生结韈,黄石进履,古之至人皆有深意。如郭林宗陶铸少年,正所谓以嗔作佛事。若章丞相,便是风堕罗刹鬼国耳。

蔡京专政日久,子攸权势既与父相轧,浮薄者复问焉。由是父子各立门户,遂为仇敌。攸别居赐第,一日诣京,甫入,起握父手,为切脉状,曰:“大人脉势舒缓,体中得无有不适乎?”京曰:“无之。”攸即辞去。客窃窥见以问京,京曰:“君固不解此耶?此儿欲以为吾疾而罢我耳。”越数日,果以太师鲁国公致仕。长州之相城一丐儿,每诣沈孟渊所请丐,凡所得多不食,沈异之,令人嗣其所往。至野岸,一舟虽陋,颇洁,有老妪处其中。丐出物另陈母前,倾酒跪奉,伺母持杯方起,跳舞唱山歌嬉戏以娱母。常日如之。母死,丐不复见。夫攸亦人子也,丐亦人子也,与其为攸也父,孰若为丐也母。呜呼!然则人子何常之有?

以功名为心,贪军旅之寄,此自将帅习气,虽古来贤卿大夫有未能知止自敛者也。廉颇既老,饭斗米,肉十斤,被甲上马以示可用,致困郭开之口,终不得召。汉武帝大击匈奴,李广数自请行,上以为老不许,良久乃许之,卒有东道失军之罪。宣帝时先零羌反,赵充国年七十余,上老之。使丙吉问:“谁可将?”曰:“亡逾于老臣者。”即驰至金城,图上方略。虽全师制胜,而祸及其子邛。光武时五溪蛮夷畔,马援请行,帝愍其老,未许。援自请曰:“臣尚能被甲上马。”帝令试之,援据鞍顾盼以示可用。帝曰:“矍铄哉!是翁也。”遂用为将,果有壶头之厄。李靖为相,以足疾就第。会吐谷浑寇边,即往见房乔曰:“吾虽老,尚可一行。”既平其国,而有高甑生诬罔之事,几乎不免。太宗将伐辽,召入谓曰:“高丽未复,公亦有意乎?”对曰:“今疾虽衰,陛下诚不弃,病且瘳矣。”帝悯其老不许。郭子仪年八十余,犹为关内副元帅,朔方、河中节度,不求退身,竟为德宗册罢。此诸公皆人杰也,犹不免此,况其下者乎?

欧公与尹师鲁、苏子美俱出杜祁公之门,欧公虽贵,犹不替门生之礼,和祁公诗云:“公斋每偷暇,师席屡攻坚。善诲常无倦,余谈亦可编。”又云:“昔日青衫遇知己,今来白首再升堂。”盖未尝一日忘祁公也。张芸叟有荆公哀词,有“恸哭一声惟有涕,故时宾客合何如。”又云:“今日江湖从学者,人人讳道是门生。”盖当时已病人情之薄如此,若今则弁髦蒙师,弯弓座主,吾不知欧阳、芸叟见之,当何如叹息也。

诗文小技耳,然深沉则力劲,综博则泽鲜。由浅而达,由达而老,由老而化,而绚烂生焉。以此行世,即百赏誉,未必得我之骨髓;百弹射,未必损我之皮肤。若素无包畜深往之致,而挥毫对客,行卷贽人,且甚有裒刻以希遇者,此欲迫得名耳,而反为有识拾作笑端,不可不慎。郑光业兄弟每柄文,有一巨皮箱,凡同人投献词句,有可嗤者,即投其中,号曰苦海,用资谐戏。每有宴集,即命二仆舁苦海于前,共阅一编,靡不极欢而罢。韩熙载性好谑浪,有投贽大荒恶者,熙载使妓炷艾熏之。俟来即归之,出乃嗅之,曰:“子之卷轴,何多艾气?”闻者大笑。如此事,余尝自爱,亦往往以此爱人,曰:“何不文明以止,何不白贲无咎。”而少年辈鲜有省余语者,苦海波烂,艾丸熏焰,何时是息。

卷七

唐太宗泛游春苑,爱奇鸟,阁内传呼画师,阎立本应旨毕,退戒其子曰:“吾少好读书属词,今以丹青见知,躬厮役之务,辱莫大焉。尔宜深戒。”蔡允恭工诗,隋炀帝有所赋,必令吟讽,遣教官人。恭甚耻之。韦诞奉帝命书匾,以笼盛之,辘轳而上,去地二十五丈。写竟,须眉尽白,戒子孙勿学此法。因思古人不以书画显,一则惧伎艺见称,一则惧同侪贾忌,一则惧中官权幸,以此渐嬺。又甚则人奴贱隶,展转暗托,溷落名号,遂为终身白璧之瑕。故唐滉善丹青,以绘事非急务,自晦其能。而鲍昭多累句,王僧虔多拙笔,良有味也。

李若谷为长社令,日悬百钱于壁,用尽即止。东坡谪齐安,日用不过百五十。每月朔,取钱四千五百,断为三十块,挂屋梁上。平旦用尽,又挑取一块,即藏去。又以竹筒贮用不尽者,以待宾客。云:“此贾耘老法也。”又与李公择书云:“口腹之欲,何穷之有?每加节俭,亦是惜福延寿之道。”张无垢云:“余平生贫困,处之亦自有法。每日用度,不过数十钱,亦自有足。至今不易也。”有客自来阳来,言:“郑亨仲日以数十金悬壁间,椒桂葱姜皆约以一二金,曰:‘吾平生贫苦,晚年登第。稍觉快意,便成奇祸。今学张子韶法,要见旧时齑盐风味,甚长久也。”仇泰然守四明,与一幕官极相得,一日问及公家日用多少,对以十口之家,日用一千。泰然曰:“何用许多钱?’曰:“早具少肉,晚菜羹。”泰然惊曰:“某为太守,居常不敢食肉,只是吃菜。公为小官,乃敢食肉,定非廉士。”自尔见疏。余尝谓节俭之益,非止一端。大凡贪淫之过,未有不生于奢侈者。俭则不贪不淫,是可以养德也。人之受用,自有剂量。省啬淡泊,有久长之理,是可以养寿也。醉醴饱鲜,昏人神志。若疏食菜羹,则肠胃清虚,无滓无秽,是可以养神也。奢而妄取苟求,志气卑辱,一从俭约,则于人无求,于己无闷,是可以养气也。故老氏以为一宝。

王文正公,凡于用人,不以名誉,必求其实。张忠定公有清鉴,善臧否人物,凡所荐辟,皆方廉恬退之士。尝曰:“彼骛名奔竞者,将自得之,何假吾举?”韩魏公屡荐欧阳公,而仁宗不用也。他日复荐之,曰:“韩愈唐之名士,天下望以为相,而竟不用。使愈为之,未必有补于唐,而谈者至今以为谤。欧阳修今之韩愈也,而陛下不用,臣恐后之谈者,谤必及国,不特臣辈而已。陛下何惜不一试之,以晓天下后世也。”上从之。夫有文正、忠定之用人,则真才不为虚名所夺。然以知名之故,而一切以奔竞待之,所谓虽不能使之在人上,其能抑之在人下乎?惟试以政事而名实立见矣,此又待名士法也。

开元间,刺史杨浚,坐赃当死。上命杖之六十,左丞相裴耀卿上疏云:“决杖赎死,恩则甚优。解体受笞,事颇为辱,止可施之徒隶,不当及于士人。”上从之。唐明皇时,监察御史蒋挺坐法,敕令朝堂杖之。张守珪奏曰:“御史宪司清望,耳目之官,有犯当杀即杀,当流则流,不可决杖。士可杀而不可辱也。”我朝秦襄毅公纮,总督两广军务,时因发总兵官安远侯柳景赃,反为所诬。朝廷命锦衣卫官校,逮公至京讯之。官校至,公治事自若,凡兵食军务,检处既毕,然后就道。军容驺从,略不少损。官校以其大臣重望,不敢肆言。及度岭,公乃谓官校曰:“吾今可以就逮矣。”遂白衣囚首,坚请自系,曰:“顷者吾非故违朝廷旨,不就囚服,顾两广总制,其责任甚重,军民之所承奉,蛮夷之所具瞻。一旦至此,吾一身焉足惜,苟囚首就系,正自恐损朝廷威,故优游至此者,存大体耳。”乃就系而去。正德间,朝官有罪,辄命锦衣卫官校擒拿,霍文敏上疏曰:“天下刑狱,付三法司足矣。锦衣卫复兼刑狱,横挠之。越介胃之职,侵刀笔之权。脱冠裳以就锁桔,屈礼貌以听武夫。朝列清班,暮幽污狱,刚气由此折尽矣。或又暮脱污狱,朝立清班,解下拘挛,便披冠带,使武夫悍卒指之曰:某也吾辱之矣,某也吾得辱之矣。小人遂无忌惮,君子遂昧良心,豪杰所以多山林之思,变故所以少节概之士也。”余尝谓国家忠厚立国,久无此事。如有之,当如何?已发在台省力争,未发在阁臣密救。至于平日调养圣心,尤在士大夫奏疏间,勿得轻易动称某可拿、某可斩耳。

张浚自淮西归,与鼎同在相位,以招采贤才为急务。从列要津,多一时之望,人号为小元祐。吕颐浩与桧同秉政,桧知公不为时论所与,乃多引知名之士为助,欲顷颐浩,夺其朝权。上颇觉之,乃下诏戒朋党。大丈夫要须于此处见得分明,其人是浚是桧,其意是推毂是牢笼。不然藏舟于山,夜半为有力者负之而去,安用名为也。

范文正公《淮上遇风诗》云:“一棹危于叶,傍观欲损神。他年在平地,无忍险中人。”又李文靖公乞去,《题六和塔》云:“经从塔下几春秋,每恨无因到上头。今日始知高处险,不如归去卧林丘。”余尝闻前辈言,世庙朝通州虏急,怒大司马丁公汝夔,置之辟。当时缙绅见而叹曰:“仕途之险如此,有何宦情?”其中一士夫笑曰:“若使兵部尚书一日杀一个,我只索抛却。若使一月杀一个,还须做也。”吁!若此人,虽日以文正、文靖之诗告之,亦复何益?富贵之能迷人如此。

慈觉禅师云:“饮食于人日月长,精粗随分塞饥仓。才过三寸成何物,不用将心细较量。”若能如是思省,自可省口腹矣。务实野夫云:“皮包骨肉并尿粪,强作娇娆诳惑人。千古英雄皆坐此,百年同作一坑尘。”若能如是思省,自可省淫欲矣。

皎然以诗名于唐,有僧袖诗谒之。皎然指其《御沟诗》云:“此波涵圣泽,波字未稳,当改。”僧艴然作色而去。僧亦能诗者也,皎然度其去必复来,乃取笔作中字于掌中,握之以待。僧果复来,云:“欲更为中字如何?”皎然展手视之,遂定交。吕氏《童蒙训》云:“杜云:‘新诗改罢自长吟。’文字频改,工夫自出。近世欧公作文,先贴于壁,时加窜定,有终篇不留一字者。鲁直长年多改定前作。”韩子苍云:“今集本东坡《蜜酒歌》,少两句,改数字。苏公下笔奇伟,尚窜定如此。”张文潜云:“世以乐天诗为得于容易而来,尝于洛中一士人家,见白公诗草数纸,点窜涂之。及其成篇,殆与初作不侔。”唐子西《语录》云:“诗语最难事也,吾于他文,不至蹇涩,惟作诗甚苦。悲吟累日,仅能成篇。初读时未见可羞处,姑置之。明日取读,瑕疵百出,辄复悲吟累日,反覆改正,比之前时稍稍有加焉。复数日取出读之,疵病复出。凡如此数四,方敢示人,然终不能奇。”李贺母责贺曰:“是儿必欲呕出心乃已。”非过论也。今之君子,动辄千百言,略不轻意,真可愧哉!

宋李昉为相,有求进用者,虽知其材可取,必正色拒之。已而擢用,或不足用,必和颜温语待之。子弟问故,答曰:“用贤,人主之事。我若受其请,是市私恩也。故峻绝之,使恩归于上。若不用者,既失所望,又无美辞,此取怨之道也。”秦桧千鬼万怪,如不乐这人,贬窜将去,却与他殷勤不绝。一日忽招胡和仲饭,意极拳拳,比其还家,则台章已下,又送白金为赆。如欲论其人,章疏多是自为,以授言者,做得甚好。傅安道诸公,往往认得,曰:“此秦老笔也。”夫昉贤相也,纯是一团生意。桧奸相也,纯是一团杀机。桧固不足论已,昉亦未免少涉机权,何也?王者不令人怒,亦不令人喜。

为吏最忌作俑,自古有以土物献贡,遂贻地方无穷之害者。东京:交趾七郡,贡生荔枝,十里一置,五里一候,昼夜奔腾,有毒虫猛兽之害。临武长唐羌上书言状,和帝诏太官省之。我朝各镇戍镇内官,竞以所在土物进奉,谓之孝顺。陕西有木实名显桲,肉色似桃,而上下平正如柿,其气甚香,其味酸涩,以蜜制之,岁进贡,然终非佳味也。太监王敏镇守陕西时,始奏罢之,省费颇多。常熟知县郭南,上虞人,虞山出软栗,民有献南者,南亟命种者悉拔去,云:“异日必有以此殃害常熟之民。”其为民远虑如此。东坡《荔枝叹》注云:“大小龙茶,始于丁晋公,而成于蔡君谟。”欧阳永叔闻君谟进小龙团,惊叹曰:“君谟土人也,何至作此事。”乃知始作俑者,不特兴厉阶,且至坏人品。故曰无为福先,无为祸始。

范镇劾王安石,落职去,苏轼往贺之,曰:“公虽退而名益重矣。”公愀然曰:“君子言听计从,消患未萌,使天下阴受其赐,无智名勇功。吾独不得为此,命也夫。使天下受其害,而吾享其名,吾何心哉!”开元末,寿皇瑁以母宠,欲立为太子,裴稹陈申生戾园祸以谏,玄宗改容谢之,诏授给事中。稹曰:“陛下绝招谏之路,为日滋久,今臣一言而荷殊宠,则言者将众,何以锡之?”帝善其让,止不拜。夫古之谏官,退不求名,进不求荣如此。后世乃有一言而自谓九鼎,一日而屡望九迁者,吾不知其何心也。

曹州于令仪,市井人也,长厚,晚年家颇丰。一夕盗入,诸子擒之。乃邻舍子也。令仪曰:“尔素寡过,何苦为盗。”因诘所欲,遂予十干,以资衣食。又恐为逻者所获,留至明使去。盗感愧,卒为良民。孔寺丞牧,以文行推。在汝州,仆有执盗竹木者,牧释之。问所欲之数,俾如其意,盗愧谢。所居园圃近水,有夜涉水盗蔬果者,孔曰:“晦夜涉水,或有陷溺。”即为制桥,盗惭不复渡。魏公一日至诸子读书堂,枕边有一剑,公问仪公何用,仪公云:“夜间以备缓急。”公笑曰:“使汝果能击贼,贼死于此,何以处之?万一夺入贼手,汝不得为完人矣。古人青膻之说不记乎?”尝闻前辈云:“夜行切不可以刃物自随。”吾辈安能害人,徒起恶心耳。司马君实新第,一日步行,见墙外暗埋竹签,问之,曰:“此非人行之地,将防盗也。”公曰:“吾箧中所有几何?且盗亦人也。”命去之。君子以善服人,不如以善养人。养人至于盗贼使之改过,真是一具大洪炉也。

崔湜仁师之子弟澄、液,从兄莅,并有文翰,列居清要。每私晏,自比王、谢,曰:“吾门户及出身历官,未尝不为第一丈夫。”湜时执政,年三十六,尝暮出端门下天津,马上赋诗曰:“春还上林苑,花满洛阳城。”张说见之,叹曰:“文与位可致,其年不可及也。”然湜附韦后,作相又附太平公主。门下客献《海鸥赋》以讽,湜称善而不自悛。帝诛萧至忠,湜流岭外,后知湜本谋,赐死荆州。夫进取不已,卒罕令终。文章、富贵、门第、少年,四者亦何足恃。

列子谓孔子废心而用形,谓心不着于物而废之矣,唯用形以应物。而经又有天人礼枯骨者,偈云:“汝是前生我,我今天眼开。宝衣随念至,玉食自然来。谢汝昔勤苦,令吾今快哉。散花时再拜,人世莫惊猜。”又有饿鬼鞭死尸者,偈云:“因这臭皮囊,波波劫劫忙。只知贪快乐,不肯暂回光。白业锱铢少,黄泉岁月长。直须痛棒打,此恨猝难忘。”此言化俗则可,以为诚然则不可。何则?人神托于形骸之中,所以用形骸者,皆神也。譬如匠人用斧斤,用之而善,则为善器。用之不善,则为恶器。故为天人者,善用形骸者也。为饿鬼者,不善用形骸者也。其得其失,皆在一心。及其受报,而礼之鞭之亦何益。若吾孔子之废心而用形,又并形骸俱化矣。

韩歆事光武,指天画地,帝不能容,至于自杀。白乐天谏宪宗,尝曰:“陛下错矣。”帝大怒,贬之。陈执中罢相,荐吴育自代,召之赴阙,因侍晏,醉而坐睡,忽惊顾拊床,呼其从者。仁宗愕然,遂斥之勿用。曹利用在帘前,每以手指击腰带,太后不悦,后亦贬死。兹四臣者,皆一时名士也,言动之间,偶失检点,遂致得罪君父,身名俱损。诗曰:“夙夜匪懈,以事一人。”终身诵之可也。

陈屡常居都下逾年,未尝一至贵人之门。章子厚欲一见,终不可得。范忠文公既退居,有园第在京师,客至无贵贱,皆野服见之。故人或为具召,虽权贵不拒也。大抵处权贵之道,在朝则踪迹宜疏远,所以避嫌。在乡则交际宜往来,所以敦旧。

卷八

宋萧惠开,尝为益州刺史。及明帝即位,惠开因四方反叛,后虽归顺,负才不得志。每谓人曰:“人生不得行胸臆,虽百岁犹为夭。”未几发病,殴血吐物如肺肝而死。萧楚方知溧阳县时,张乖崖作牧。一日召食,见公几案有一绝云:“独恨太平无一事,江南闲杀老尚书。”萧改恨作幸字,公出视稿,曰:“谁改吾诗?”左右以实对。萧曰:“与公全身。公功高位重,奸人侧目之秋。且天下一统,公独恨太平,何也?”公曰:“萧楚,一字师也。”唐人诗云:“劝君莫话封侯事,一将功成万骨枯。”昆山俞仲蔚《咏剑》云:“天下常令万事平,匣中不惜千年死。”读此诗,则负雄心猛气者化为冰霰矣。

元帝优游不断,暗懦不武。恭显擅权,许史恃势。萧太傅之死,刘向、周堪之下狱,宗社几危。主德日损,不可不谏也。薛广德以御史大夫之贵,而不闻以死争之,徒循默保位而已。至于从船从桥,相去几何,乃欲自刎,以颈血溅帝。刘元城言:“哲宗皇帝,尝因春日经筵讲罢,移坐小轩中赐茶,自起折一柳枝。程颐为说书,遽起谏曰:“方春万物生荣,不可无故摧折。”哲宗色不平,因掷弃之。温公闻之不乐,谓门人曰:“遂使人主不欲亲近儒生,正为此辈。”夫薛大夫、程伯子意非不善,而人主厌以为琐,惧以为迂,则不若小处放他一路,大处可以邀其必听,此亦谏臣所当知也。

汉吏部侍郎张允,家赀万计而性吝,不委妻子,自系众钥于衣下,如环佩声。郭威入京师,允匿佛殿藻井之上,板坏而坠,冻馁而卒。陈朝沈众性吝啬,内治产业,财帛以亿计,无所分遗。其自奉养甚薄,每于朝会之中,衣裳破裂,或躬提冠履。永定二年,兼起部尚书,监造太极殿。恒服布袍芒履,以麻绳为带。又携干鱼、蔬菜、饭,独啖之,朝士共诮其所为。众性狷急,于是忿恨,遂历诋公卿,非毁朝廷。高祖大怒,因其休假还康,遂于吴中赐死。夫俭,美德也,为国家守分,为子孙惜福,此何不可?若纤啬伤雅道,刻薄斫元气,此老氏所谓多藏厚亡,可鉴也。东坡云:“仆行年五十,始知作活大要是悭耳。而文以美名,谓之曰俭。然吾侪为之,自与俗人不同。”

山涛晚与尚书和逌过交,又与钟会、裴秀等并申款昵,以二人居势争权,涛平心处中,各得其所,而俱无恨焉。白乐天与杨虞卿为姻家,而不累于虞卿。与元祯、牛僧孺相厚善,而不党于元祯、僧孺。为裴晋公所爱重,而不因晋公以进。李文饶素不乐,而不为文饶所深害。处世如二公,亦足矣。然余尝考山涛一心求退,表疏数十上,久乃见听。乐天自刑部侍郎以病求分司,时年才五十八,自是盖不复出。中间一为河南尹,期年辄去,再除同知、刺吏不拜。二公功名心淡,故能翱翔容与于去就爱憎之间。以此意推之,虽入虎狼穴可也,况士大夫之同朝者乎!

陆象山曰:“往时充员敕局,浮食是惭。惟是四方奏请、廷臣面对,有所建置更革,多方看详。或书生贵游,不谙民事,轻于献计,不知一旦施行,片纸之出,兆姓蒙害。每与同官悉意论驳,朝廷清明,当时寝罢。偏摩之事,稽考之勤,顾何足以当大官之膳?或庶几者,仅此可以偿万一耳。”富弼素荐王安石,后为赵济言弼沮革新法,落职判汝州。过南京,见张安道,门下客私相谓曰:“二公天下伟人,其议论何如?”立屏后听之,张、富相对,屹然如山岳。富公徐曰:“人固难知也。”张公曰:“谓王安石乎?亦岂难知者。仁宗皇祐间,集知贡举院,盛荐安石有文学,宜辟以考校,姑从之。安石既来,凡一院之事,皆欲纷更。某恶其人,檄以出。自此未尝与之语也。”富公俯首有愧色。大抵祖宗所立法度,极是稳便。老医看病多,故用药不至孟浪杀人。其法虽不无小害,要之择其利多而害少者,则为之耳。后人不知,遂欲轻改,滋弊纷纷,此刘元城之言不可不读也。

宋真宗宫火灾,王旦驰入对,上惊惶语公曰:“两朝所积,朕不妄费,一朝殆尽,诚可惜也。”公对曰:“陛下富有天下,财帛不足忧。所虑者,政令赏罚有不当。臣备位宰相,天灾如此,臣当罢免。”继上表待罪,帝乃降诏罪己,许中外上封事,言朝政得失。后有大臣言非天灾,乃荣王宫失于火禁,请置狱。出其状,当斩决者数百人。旦持以归,翼日乞独对,曰:“初火灾,陛下降诏罪己,臣上表待罪。今反归咎于人,何以示信?且火虽有迹,宁知非天谴耶?果欲行法,愿罪臣以明无状。”帝欣然听纳,减死者数百辈。归融,唐文宗开成初拜御史中丞。时湖南观察使卢周仁,以南方屡灾,取羡钱亿万进京师。融劾奏:“天下一家,中外之财,皆陛下府库。周仁陈小利,假异端,公违诏书,徇私希恩。恐海内效之,因缘渔利,生人受弊。罪始周仁,请重责,还所进。”帝乃诏置其钱于何阴院,以虞水旱。吁!后世有如此宰相、台谏,则旱魃之说,捐俸之例,尚可止也。

杨用修云:“人君之愚暗柔弱,不足以亡其国。亡国者,必刚愎明察之君也。譬之人家,不肖之子,不足以破家。其破家,必轻俊而无检者也。在人臣,则真小人不足以乱国。其乱国者,必伪君子也。”盖真小人,其名不美,其肆恶有限。伪君子则既窃美名,而其流恶无穷矣。是故唐之亡,不在僖、昭而在德宗。宋之乱,不在京、卞而在王安石。或曰:“子何以恕真小人?”余曰:“子不观白乐天诗乎?‘狐假女妖害犹浅,一朝一夕迷人眼。女为狐媚害即深,朝朝夕夕迷人心。”乐天岂恕狐哉!”

东坡上韩魏公《乞葬董传书》:“轼再拜。近得秦中故人书,报进士董传三月中病死。轼往岁官岐下,始识传。至今七八年,知之熟矣。其为人不通晓世事,然酷嗜读书。其文字萧然有出尘之姿。至诗与楚词,则求之于世,可与传比者,不过数人。此固不待轼言,公自知之。然传尝望公不为力致一官,轼私心以为公非有所爱也,知传所禀付至薄,不任官耳。今年正月,轼过岐下,而传居丧二曲,使人问讯其家。而传径至长安,见轼于传舍,道其饥寒穷苦之状,以为几死者数矣,赖而存。‘又且荐我于朝,吾平生无妻,近有彭驾部者,闻公荐我,许嫁我其妹。若勉得一官,又且有妻,不虚作一世人。’皆公之赐。轼既为传喜,且私忧之。此二事,生人之常理,而在传则为非常之福。恐不能就,今传果死。悲夫!书生之穷薄,至于如此其极耶?夫传之才器,恐不通于世用,然譬之象犀、珠玉,虽无补于饥寒,要不可使在泥涂中。此公所以终荐传也。今父子暴骨僧寺中,孀妇弱弟,自谋口腹不暇,决不能葬。轼与之故旧在京师者数人,相与出钱赙其家,而气力微薄,不能有所济,甚可悯笑。公若犹怜之,不敢望其他,度可以葬传者足矣。陈绎学士当往泾州,而宋迪度支在岐下,公若有以赐之,轼且敛众人之赙,并以予陈而致之宋,使葬之有余以予其家。传平生所为文,当使人就其家取之,若获,当献诸公。上冒左右,无任战越。”又《与孙叔静书》,云:“眉山人有巢谷者,字元修,曾应进士、武举,皆无成。笃于风义,已七十余矣。闻某谪海南,徒步百里,来相劳问。至新兴病亡,官为藁殡,录其遗物于官库。元修有子蒙,在里中,某已使人呼蒙来迎丧,颇助其路费。仍约过永而南,当更资之,但未到耳。旅殡无人照管,或毁坏暴露,愿公愍其不幸,因巡检至其所,特为一言于彼守令,得稍修治其殡,常戒主者保护之,以须其子之至,则恩及存亡耳。死罪死罪。”夫世人但知有范氏之麦舟,而不知苏公之急死者至此。文人无行,托言狂简,如此事其可简耶?

自来山人词客,与达官贵人,出文视客,动称之曰:“此咸阳、东西京。”出诗视客,客亦称之,曰:“此开元、大历。”夫孔子作《春秋》,而游夏不能赞一辞。柳下惠之妻诔其夫,门人不能窜一字。其他如吕不韦置千金悬之国门,而卒莫敢一人损益也。嘻!岂其书果不可以损益乎哉?故词赋家去盈气远誉人则可,不然,其不为吕、贾之书者几希。

陈执中在中书,不欲外闻差除。每退朝,即闭省东门,说者讥其不知相体。李迪为相,丁谓擅权,至除吏不以闻,迪甚不平。唐元宗疑吏部选试不公,分为十铨,召入禁中决定,即尚侍皆不得与。吴兢表言:“陛下曲爱谗言,不信有司。非居上临人,推诚感物之道也。夫宰相以知人用人为职,故吏部与阁臣斟酌天下贤不肖,以候朝廷处分。其体执固难逊避,亦难异同。而后世阁臣惧威福之名,不复问吏部,吏部惧权贵之名,不复问阁臣。遂至互相水火,而朝亦不复信部阁矣。是权也,其将安归乎?此不可不为深长思也。

王莽遣使者奉玺书印绶迎龚胜,胜称病笃。使者以印绶就加胜身,胜辄推不受,遂绝饮食,积十四日死。公孙述征李业为博士,业固称疾不起。述羞不能致,使大鸿胪尹融奉诏令以劫业,若起则受公侯之位,不起赐以毒酒。融譬旨曰:“方今天下分崩,孰知是非?而以区区之身,试于不测之渊乎?今宜上奉知己,下为子孙,身名俱全,不亦优乎?”业乃叹曰:“古人危邦不入,乱邦不居,为此故也。”融曰:“宣呼室家计之。”业曰:“丈夫断之于心久矣,何妻子之为。”遂饮毒而死。又聘谯玄,玄不诣,亦遣使者以毒药劫之。太守自诣玄庐劝之行,玄欲遂受毒药。其子瑛叩头于太守,愿奉家钱十万,以赎父死。太守为请,述许之。述又征王皓、王嘉,恐其不至,先系其妻子,使者谓嘉曰:“速装,妻子可全。”王皓先自刎,以首付使者。述怒,遂诛皓家属。王嘉闻而叹曰:“后之哉。”谓死迟于王皓也。乃对使者仗剑而死。费贻不肯仕述,漆身为癞,阳狂以避之。任永、冯信,皆托青盲以辞征命。夫君子伏于岩林之下,平日露光耀采,韬养不密,或为乡曲见推,或为邪人横劫,从之则违曩心,抗之则撄奇祸。至于漆身抉眼,亦良苦矣。语有之,色斯举矣,翔而后集,其唯几先乎?

汉窦宪纳妻,郡国皆有礼庆。汉中郡当遣吏,户曹李邰谏曰:“窦宪不修德礼,而专权骄恣,危亡可翘足而待。顾明府一心王室,勿与交通。”太守固遣之。邰请自行,遂所在迟留,至扶风而宪就执。凡交通者皆坐免,太守独不与焉。唐张九龄,见朝士趋附杨国忠以求官,语人曰:“此曹皆向火乞儿,一旦火尽灰冷,当冻裂肌肤,暴骨沟中矣。”邵尧夫云:“盗之窃物也,方其盗也,唯恐其不多也。及其露也,惟恐其多也。”此言极可为阿附权门之戒。九龄先见,故自不易。独李邰所在迟留,犹称高手。

诸葛孔明无论相业,即苟全性命于乱世七字,不知当时有何奇策。及观王铎尽忠唐室,奋讨贼巢,功垂就,令孜间之于内,解其都统,铎诗云:“二尘上相逢明主,九合诸侯愧昔贤。”可谓慨然有志者。然铎当国家板荡之际,居将相衮钺之任,乃携妓妾辎重,慢藏冶容,行于虎狼之都,三百口遂并命于高鸡泊。惟孔明躬耕薄田,丑女寡欲,其虑深矣。乃知居乱世要须十分清苦,庶可自全,甚则古佣保髡奴,皆此意耳。

司马温公为西京留台,每出,前驱不过三节。后官宫祠,乘马或不张盖,自持扇障日。程伊川谓曰:“公出无从骑,市人或不识,有未便者。”公曰:“某惟求人不识耳。”国朝史良佐,南京人,为御史,巡西城,而家住东城。每出入,怒其里人不为起。一日执数辈送东城御史,御史诘之,其居首者对曰:“民等总被倪尚书误却。”曰:“倪尚书何如?”曰:“尚书亦南京人,其在兵部时,每肩舆过里门,众或走匿,辄使人谕止。曰:‘与尔曹同乡里,吾不能过里门下车,乃劳尔曹起耶?’民等愚,意史公犹倪公,是以无避,不虞其怒也。”御史内善其言,悉解遣之。倪尚书,谓文毅也。大抵居朝廷,则为公卿,归则原是乡里中一措大耳。特以冠服装成贵贱,不知其故吾犹在也。乃拥簇童仆,呵叱父老,闻倪文毅、司马温公之风,得无颜汗乎?

范文正用人取气节,然阔略细故,为帅府多辟置,故相牵谪。人或以问公,公曰:“人之有才能无瑕类者,自应用于宰相。惟实有可用,不幸陷于过失者,不因事起之,则遂为废人矣。”温公在朝,欲尽去元丰间人,程子曰:“作新人才难,变化人才易。今诸人之才皆可用,且人岂肯甘为小人?在君相变化如何耳。若宰相用之,则为君子。”沈忠敏公与求,再居言路,或疑其悉出范宗尹之党,公曰:“近世人才,视宰相出处为进退,盖习以成风。今当别人之正邪能否而公言之,岂可谓一时所用皆不贤,而使视宰相为进退哉!”嘻!古今脱此局者罕矣。余故谓党之一字,宜论于宰相当路之时,不宜太分别于宰相捐印之后。

魏明帝时,刘放、孙资制断时政,大臣莫不交好,而辛毗不与往来。毗子{肖攵}谏曰:“刘、孙用事,众皆影附。大人小降意,不然必有谤言。”毗正色曰:“吾之立身,自有本末。就与孙、刘不平,不过不为三公。大丈夫欲为公而毁其高节耶?”宋孔琳之为御史中丞,劾奏尚书令徐羡之,弟璩之解释琳之,使停其事。琳之不许,曰:“我触迕宰相,政当罪止一身。汝必不应从坐,何须勤勤耶?”孝武时,戴法兴、戴明宝、巢尚之三人权重当时,凡所荐达,言无不行。天下辐辏,门外成市。顾顗之独不降意,常以为禀命有定分,非智力可移,唯应恭己守道。而暗者不达,妄意侥幸,徒亏雅道,无关得丧。乃以其意命弟子原著《定命论》以释之。吕东莱公又言:“凡治事有涉,须平心看理之所在。若其有理,固不可避嫌,故使之无理。若其无理,亦不可畏祸,曲使之有理,政自见得无理。只须作寻常公事看断,过后不须拈出。”说寻常犯权贵取祸者,多是张大其事,邀不畏强御之名,所以彼不能平。若处得平稳妥帖,彼虽不乐,视前则有间矣。然所以不欲拈出者,本非以避祸,盖此乃职分之常。若特然看做一件事,则发处已自不是矣。夫士君子功名淡,祸福轻,知命确,自然不落权贵泥滓中。而更于处权贵之事,心气平,形迹泯,是真不为权贵所动也。

卷九

陆务观云:“吾闻淫畋渔者,谓之暴天物。天物不可暴,又可抉摘刻削,露其情状乎?”文人发露,至于槁死,不能隐伏,天能不致罚也?长吉夭,东野穷,玉川生官不挂朝藉而死,正坐此耳。华阴县民,有以甘露降告县者,县令因出自接之。有道人笑焉,县令怒,械系之。道人曰:“譬如人身,精液流通,可至六七十年。若其寿短促,则漏迸于未死之前矣。此木盖将槁故耳。官人不信,请留我以待明春,此松必不复荣也。”县令如其说,果验焉。然则后生词彩绚然,宣泄太尽者,盖甘露之类也。客曰:“功名亦然。”

《复斋漫录》云:韩子苍言:“作诗文,当得文人许可,乃自不疑。所以前辈汲汲于求知也。”杜工部云:“文章千古事,得失寸心知。”老子云:“知我者希,则我贵。”以此观之,乃知子苍尚未能自信,故匍匐焉求信于人。所谓问津吏过关者,必非曾过关者也。若二老胸中,何曾有如此闹事。

张九龄奖爱李泌,常引至卧内。九龄与严挺之、萧诚善,挺之恶诚好佞,劝九龄绝之。九龄独念严太苦劲,不若萧软美可喜,方命左右召萧,泌在旁率尔曰:“公起布衣,以直道至宰相,顾喜软美者乎?”九龄改容惊谢,因呼小友。范祖禹除右正言,客有言于温公。以公在言路,必能协济事。温公正色曰:“子谓淳夫见光有过不言乎?殆不然也。”夫故人位尊名高,谓之不幸。若使身至宰相,何不幸之有?其病专在不闻过耳。诵莽功德,遂移汉祚。积渐之势,夫岂在多软美之士?可不惧哉!

唐人功名富贵之盛,未有出郭汾阳之上者,然三四传而支胄不复振。及宋庆历四年,访求厥后,得裔孙元亨于布衣中,仅为永兴军助教而已。狄梁公曾孙,飘泊岷汉,干谒王侯。宋相三李,文正公昉、文靖公沆、文定公迪,皆一时名宰,子孙亦相继达宦。乃数世后,渐益萧条。南渡转徙,三裔并居余干,无一人在仕版者。而文正、文靖寂绝无闻,尤可太息。至于靖康之变,帝子王孙,官门仕族之家,陷入金虏,没为奴婢,使供作务。每人一月支稗子五斗,令自舂米,米得一斗八升,用为糇粮。岁支麻五把,令缉为裘。此外不闻一钱一帛之入矣。男子不能缉者,终岁裸体。虏或哀之,使之执爨。虽微有暖气,旋出取柴,归坐火边,皮肉脱落。惟喜医人、绣工之类,寻常团坐地上,衬以败席。客至开筵,引能乐者,环列奏技。酒阑客散,各复其初,依旧环坐刺绣,往往馁病,相枕而死。嗟乎!此皆帝王之苗裔,将相之名胄耳,逢时不辰,颠越至此。今遭际太平,生长乐土,虽家徒壁立,而书富五车,白衣一裘,黄齑半瓮。天付儿曹,可谓多矣,我复尚安求哉!其各书一通,以置座隅,以代击壤之乐。

元结刺道州,承兵赋之后,征率烦重,民不堪命。作《舂陵行》,其末云:“何人采国风,吾欲献此诗。”以传考之,结以人困甚,不忍加赋。尝奏免税租,及和市杂物十三万缗。又奏免租庸十余万缗,困乏流亡尽归。乃知贤者所存,不特空言而已。杜子美称之云:“今盗贼未息,得结辈数十公,落落然参错,为天下邦伯,天下少安,可立待已。”夫文人作吏,非厌其烦,则厌其俗。使摛章之士,尽如元次山,孰谓词赋家不可入《循良传》耶?

诸葛亮所与友善者,徐庶。庶本名福,单家子。少好任侠击剑,尝为人报仇,白垩突面,披发而走,为吏所得,问其姓字,闭口不言。吏乃于车上拉柱维磔之,击鼓以令于市廛,莫敢识者。而其党伍,共篡解之,得脱。于是感激,弃其刀戟,更练布单衣,折节学问。始诣精舍,诸生闻其前作贼,不肯与共止。乃卑躬早起,常独扫除,动静先意。听习经业,义理精熟。与石韬、广元相亲爱。熹平中中州兵起,乃与韬南客荆州,因与亮交焉。周处少孤,好驰骋田猎,不修细行,州里患之。处自知为人所恶,有改行之志,谓父老曰:“今岁丰乐否?”答曰:“三害未除。”曰:“何也?”曰:“南山白额虎,长桥下蛟,并子为三。”曰:“若此,吾能除之。”乃入山射虎,没水搏蛟,入吴寻二陆,厉志为善,筑台以读书。任为御史大夫,后死难,谥孝侯。夫千里之驹,性必啣蹶。千人之英,性必跅弛。今轻俊少年,一扞文网,遂为乡愚所嗤骂。然少能折节就规矩,居然便成名士。如不信者,徐元直、周孝侯故是榜样。

冯当世,庆历中以鄂中荐至江,风涛汹涌,几至沉没。春来廷试第一,还过大江,风微浪稳,舟楫安然。公题诗江亭云:“江神也世情,为我风色好。”向敏中拜相,门庭悄然无一人。昌武,向亲也。径入见之,徐贺曰:“今日闻降麻,士大夫莫不欢慰,朝野相庆。”公但唯唯。又曰:“自上即位,未尝降端揆。此非常之命,自非勋德隆重,眷倚殊越,何以至此?”公复唯唯,未测其意。又历陈前世为仆射者,动劳德业之盛,礼命之重。公亦唯唯,卒无一言。既退,复使人至庖厨中,问今日有无亲戚宾客,饮食宴会,亦寂无一人。明日再对,上问:“昨日见敏中否?”对曰:“见之。”“敏中之意何如?”乃以其所见对,上笑曰:“向敏中大耐官职。”夫向敏中能耐宰相,而冯当世不能耐第一,要是识量不足。若使第一时不夸在人前,则为宰相时定不落人后。

宋田况知制诰,因奏事论及政体,仁宗颇以好名为非。况退而著论曰:“人主为社稷计,惟恐士不好名。诚人人好名畏义,何事不立?夫上之取下,亦在作其好名之实而已。好名则畏义,人臣好名,虽未能一一诚于尽忠,亦决不为不忠之事。”蔡襄告其君曰:“忠臣引君当道,论事惟恐不至。若避好名之嫌,则土木之人,皆可为矣。”张忠恕言:“近世险佞之徒,于凡直言正论,率指为好名归过。”夫好名归过,其自为者非也,若首萌逆意厌恶之心,则是今言者望风见疑,此为国之鸩毒也。范纯仁贬武安军永州安置时,因疾失明,闻命怡然就道。或亦谓其好名,纯仁曰:“七十之年,两目俱丧,万里之行,岂其欲哉!但区区爱君有怀不尽,若避好名之嫌,则为无善之路矣。”故曰君子之论人也,当于无过中求有过,不可于有过中求无过。且谏臣拚一死,掷一官,忍谓之过也乎哉!

邵伯温尝论元祐、绍圣之政,曰:“公卿大夫,当知国体。以蔡确奸邪,投之死地何足惜!然既为宰相,当以宰相待之。”哲宗朝,章惇得罪去,朝廷以其父老,欲畀使郡。既中止,范纯仁请置往咎而念及私情。徽宗朝吕惠卿告老,执政欲罪之。纯礼曰:“惠卿尝辅政,其人固不足重,然当存国体。”王安石薨,温公方作相,病中闻之,简吕申公曰:“介甫无他,但执拗耳。凡一切赠恤之典宜厚。”人以为不惟盛德,而且知大体。后世呵詈故相,几等儿童,欲镌秩夺诰,没产发尸。当太平不讳之朝,加以臣子必不忍言之罪,置网弥天,卓锥无地,得无甚乎?昔李公巽奏窦参交结藩镇,上大怒,欲杀参。陆贽曰:“参之贪纵,天下共知。至于潜怀异图,事迹暧昧,若据加重辟,骇动不细。”乃更贬参司马。呜呼!得之矣。

哲宗问:“近相陈升之外议云何?”司马光曰:“升之才智,恐不能临大节而不可夺耳。”昔汉高祖论相,以王陵少戆,陈平可以辅之。平智有余,然难独任。凡才智之士,必得忠直之人,从旁制之。此明主用人之法也。王文正公常与杨文公评品人物,文公曰:“丁谓久远果如何?”对曰:“才则才矣,语道则未。他日在上位,使有德者助之,庶得终吉。若独当权,必为身累。”后谓果被流窜。夫海内才士,诚国家药笼中所不可无。然必如调鹰者,纵之九霄之间,而绦镟在臂。鞚马者,逸之百步之外,而绳络在手。如是而可以御士矣。不然,乌头重堇,苟无以制其性,其不至于杀人者几希。

自古有盛名之士,一为宰相,遂失令闻者。此何以故?曰:“或以廉秽,判若两人。或以恩怨,横遭两舌故也。”崔烈尝问其子钧曰:“吾居三公,于议者何如?”钧曰:“大人少有英称。历位卿寺,论者皆谓当为三公。今登其位,天下失望。”烈曰:“何为然也?”钧曰:“论者嫌其铜臭。”宋神宗新用文、富为相,自以为得人,谓庞庄敏曰:“富弼万口同词,皆云贤相也。”公曰:“富弼顷为枢密副使,未执大政,朝士大夫未有与之为怨者。故交口誉之,冀其进用,而已有所利焉。稍拂之,则向之誉者,将转而为谤矣。此陛下所宜深察也。”然则宜何如?斥苞苴,则人服无私,而位望自重。避权势,则人不归恩,而怨讟亦轻。

司马温公作相日,亲书榜揭于客位曰:“访及诸君,若都朝政阙遗,庶民疾苦,欲进忠言者,请以奏牍闻于朝廷。光得与同僚商议,择可行者进呈,取旨行之。若但以私书宠喻,终无所益。若光身有过失,欲赐规正,即以通封书简,分付吏人令传入,光得内自省讼,佩服改行。至于整会官职差遣,理雪罪名,凡干身计,并请一面进状,光得与朝省众官公议施行。若在私第垂访,不核语及。光再拜咨白。”宋初执政,私接宾客有数,庶官几不复可进。自王荆公欲广收人材,于是请以品秩高卑皆得进谒,然自是不无夤缘干求之私。进见者既不敢广坐明言其情,往往皆以送客时罗列于庑下,以次留身叙陈而退,遂以成风。蔡鲁公喜接宾客,终日酬酢不倦。宾客少间,则必至子弟学舍,与其门客从容燕笑。蔡元度禀气弱,畏见宾客。每不得已,一再见,则啜茶多,退必呕吐。尝云:“家兄一日无客则病,某一日见客则病。”夫宰相弹压百辟,平章万几,朝参而后,冲冲往来,却与宾客书札,分他一半,疲精神,亵体统。满门车骑,则大浓,寻常寒喧,则大淡。若欲相业光明,必须痛除俗套。盖士风正,则宜有吐哺之周公。私谒多,则宜有谢客之司马。

滕达道为范文正公门客,文正奇其才,谓他日必能为帅,乃以将略授之。达道亦不辞,然任气使酒,颉颃公前,无所顾避。久之,犹遨游无度,侵夜归,必备酒。文正虽意不甚乐,终不禁也。一日伺其出,先坐书室中,荧然一灯,取《汉书》默读,意将以愧之。有顷,达道自外至,已大醉,见公长揖,曰:“读何书?”公曰:“《汉书》。”即举手攘袂曰:“高皇帝何如人也?”公微笑,徐引去。然爱之如故。陕西豪士刘易,多游边,喜谈兵。宝元、康定间,韩公宣抚五路,荐之,赐处士号。易善作诗,韩公为书石。或不可其意,则发怒洗去,魏公欣然再书不惮。狄青每燕设,易喜食苦马菜。不得之,即叫怒无礼。边城无之,狄为求于内郡。后每燕集,终日唯以此菜啗之。易不能堪,方设常馔。夫狄武襄出于口,不若范文正公出于诚。要之,驾驭英雄,为将相者如此,俱少不得。

宣和时,傅忠肃公察,为接伴使。时金人已渝盟,公至燕山,闻干离不入寇,或劝其毋遽行,公曰:“衔命而行,闻难而止。若君命何?”遂去不顾。陈忠肃公过庭,当金人再犯京师,议割两河,须大臣皆行。聂昌、耿南仲皆以事辞,公曰:“主忧臣辱,臣愿效死。”钦宗挥涕叹息,遣之。壮哉!两忠肃也。苟有闻二公之风者,则奉使渡海,必不捐印而还。遣勘出关,自当膏车而去。庶几所谓东西南北,惟上所使者欤?

杨升庵云:“大抵人自情中生,焉能无情?但不过甚而已。”宋儒云:“禅家有为绝欲之说者,欲之所以益炽也。道家有为忘情之说者,情之所以益荡也。圣贤但云寡欲养心,约情合中而已。”朱良矩尝云:“天之风月,地之花柳,与人之歌舞,无此不成三才。”戏语亦有理也。

靖安李少师,虽居贵位,不以威重隔物。与宾僚饮宴谈笑,曲尽布衣之欢,亦不记人过失。尝一日宴散,有人言:“昨饮大欢。”公曰:“今日言欢,则明前之不欢。无好恶,一不得言。”吕晦叔平章军国时,门下因语次,或曰:“嘉问败坏家法可惜。”公不答,客愧而退,一客少留,曰:“司空尚能容吕惠卿,何况族党。此人妄意迎合,可恶也。”公又不答。既归,子弟请问二客之言何如,公亦不答。夫大臣颦笑,所系不浅。宾客探听于外,仆隶窥伺于内。甚则子孙亲族,窥其议论之是非,意旨之好恶,以因缘为奸者。故藏垢纳瑕,特其一事。若器宇深沉,终身不见喜怒之色,尤宰相所当炼习也。岂特宰相,凡居要路者,皆当以李少师、吕晦叔为法。

卷十

《宋史》云:“苏轼喜谐戏,程颐以礼法自持。轼谓程颐不近人情,每加玩侮,以至成隙,立党交章互诋。”《世说》:高座道人,在丞相坐,恒偃卧。见卞壸,肃然改容,曰:“彼是礼法人。”壸不贤于颐,而能以礼法使人见重。刘整恃才纵诞,服饰诡异,无所拘忌。尝行造人,遇蔡克在坐,整终席惭不自安。整不贤于东坡也,而能以礼法重人。此二事可以定程、苏两先生之是非矣。司马君实、章子厚二人冰炭不相入,子厚每以谑侮困君实。君实苦之,求助于苏公。公见子厚曰:“司马君实时望甚重。昔许靖以虚名无实,见鄙于蜀先主。法正曰:‘靖之浮誉,播流四海。若不加礼,必以贱贤为累。’先主纳之,乃以靖为司徒。许靖且不可慢,况君实乎?”公知处君实而不知处程先生,岂程先生疾公无礼法,亦无处公地耶?东坡与伊川,犹温峤之于卞壸也。《晋书》云:“温喜慢语,壸以礼法自居。”而二人各相得也。当时恨无以此告之者,告之则苏罢输攻,程弛墨守。

司马温公在洛下,与诸故老时游集,相约酒行、果实、食品皆不得过五,谓之真率会。子瞻在黄州,与邻里往还。子瞻既绝俸,而往还者亦多贫,自言有三养,曰安分以养福,宽胃以养气,省费以养财。叶石林云:“山居馔具不时得,吾又不能多饮,乃兼取二者而参行之。”戏以语客曰:“古者行宾客之礼,有燕有享,而享其杀也,施之各有宜。今邂逅而集者,用子瞻以当享。非时而特会者,用温公以当燕。遇所当用,必先举以告客。虽无不笑,然亦莫吾夺也。”近如吴越之俗,水陆餖飣,至客散而馔不止。使司马、东坡见之,当推案不食矣。

管宁、华歆锄菜见金,管挥锄,与瓦石不异。华捉而掷去之。时议以此定其优劣。浮屠师宗杲,宛陵人。法一,汴人。相与为友资,皆豪杰,负气好游,出入市里自若。已乃折节,同师蜀僧克勤。相与磨礱浸灌,至忘寝食。遇中原乱,同舟下汴,杲数视其笠。一怪之,伺杲起去,亟视笠中,杲有一金钗,取投水中。杲还,色颇动。一叱之曰:“吾期汝了生死,乃为一金动耶?吾已投之水矣。”杲起,整衣作礼曰:“兄真宗杲师也。”交益密,于戏!世多诋浮屠者,然今之士,有如一之能规其友者乎?藉有之,有如杲之能受者乎?且功名之事,亦菜中金、笠中钗也。世情扰扰,我不敢望以管宁。若回首风尘,豪杰自命,则华歆之掷,法一之投,尚可救得一半。

今边鄙多事,则苦兵不足;不足,则调客兵;客兵不驯,则又转思他募。兵愈多,而其性愈横而不可制。此不知驾驭客兵之头领耳。《献帝记》曰:“李傕时召羌胡数千人,先以御物缯彩与之,又许以宫人妇女,欲令攻郭汜。羌胡数来窥省门,曰:‘天子在中邪?李将军许我宫人美女,今皆安在?’帝患之,使贾诩为之方计。诩乃密呼羌胡大帅饮食之,许以封爵重宝,于是皆引去。今由此衰弱。”唐回纥还国,恃功恣睢,所过皆剽伤。州县供饩,不称辄杀人。李抱玉将馈劳,宾介无敢往。马燧自请丰办具,乃先赂其酋,与约得其旗章为信,犯令者得杀之。燧又取死囚给役左右,小违令,辄戮死。虏大骇,至出境无敢暴者。此二事可为驾驭客兵之法。

房太尉家无半臂。崔枢夫人,妇妾不许时世妆。刘丞相挚,家法俭素,闺门雍睦。凡冠巾衣服制度,自其先世以来,常守一法,不随时增损。故承平时,其子弟杂处士大夫间,望而知其为刘氏也。数十年来,衣冠诡异,虽故老达官,亦不免从俗,与市井谖浮略同,而不以为非,此何理耶?

常衮辞赐馔,时议以为衮自知不能,当辞位而不当辞禄。张文瓘在禁近,同列以堂馔丰余,欲少损。文瓘曰:“此天子所以重枢务,待贤才也。若不任职,当自引避,不宜节减,以自取名。”近年两宫三殿火灾,阁部而下,无不预捐一年俸者。有一大臣云:“本职去志已决,无俸可捐。”是为得体。

荀攸深密,有智防。自从太祖征伐,常谋暮帷幄,时人及子弟,莫知其所言。攸姑子辛韬,曾问攸说太祖取冀州时事,攸曰:“佐治为袁谭乞降,王师自往平之。吾何知焉?”自是韬及内外,莫敢复问军国事。晏公殊,既以道德文章佐佑东宫,真宗有所谘访,多以方寸小纸细书问之,由是参与机密。有所对,必以其稿进,示不泄。其后悉阅真宗阁中遗书,得公所进稿,类为八十卷,藏之禁中,人莫之见也。后世有秉揆大臣,弼赞兵谋,漏泄诏旨,以至为小臣所持,仰干廷威,削籍还里。语曰:“机不密,则祸随之。”其是谓欤?虽然,更有一说。昔郑絪为门下侍郎,朝廷以卢从史与王承宗有连,诏从史归潞。从史辞潞乏粮,请留军山东。李吉甫密谮絪漏言于从史,帝怒,坐浴堂殿,召学士李绛语其故,绛曰:“诚如是,罪当族。然谁以闻陛下?”帝曰:“吉甫为言。”绛曰:“絪任宰相,稍稍识名节,不当如犬彘枭獍,与奸臣外通。恐吉甫势轧内忌,造为丑辞。”帝良久曰:“吉甫几误我。”

刘静修曰:“天生此一世人,而一世事固能办也。”盖亦足乎己,而无待于外也。岭南多毒,而有金蛇、白药以治毒。湖南多气,而有姜、橘、茱萸以治气。鱼、鳖、螺,蚬,治湿气而生于水;麝香、羚羊,治石毒而生于山。盖不能有以胜彼之气,则不能生于其气之中。而物之于是气生者,夫固必使有用于是气也。犹朱子谓天将降乱,必生弭乱之人以拟其后。以此观之,世固无无用之人,人固无不可处之世也。无论上古,如我朝土木之变,则生于忠肃。宁藩之变,则生王文成。有是病,才有是药。有是乱,才有是人。如今亦不乏贤才,只是庸医多,不能拈着一味好药耳。

明皇开元初,资格未废之际,以苏颋之能,明皇欲大用,必问宰相:“有自工部侍郎而拜中书,其果宜乎?”宰相以为惟贤是用,何资之计。明皇乃敢从之。李元紘之才,公卿交荐,籍甚,明皇欲自天官侍郎擢拜尚书,斯未为骤进也。然宰相以其资薄,止拜侍郎。及其惑林甫之奸,欲相牛仙客,则自河湟使典擢班尚书,遂不复计资。而九龄虽惓惓尽忠,援故事而且不听矣。明皇即政之初,其资格虽毫厘必计;及其终也,虽颠倒不恤。岂非资格一废,彼固得以肆情而无忌耶?宋朝李定,以资浅入台事,宋敏求不奉诏,苏颂又不奉诏。盖资格已定,非特臣子无所容其攀缘,即人主不得恣其爱憎。故曰上有道揆,下有法守。虽然,亦非定论。丁文简公度,为学士累年,以元昊叛,仁宗因问:“用人守资格,与擢材能孰先?”丁言:“承平无事,则守资格。缓急有大事、大疑,则先材能。”此又可以救资格一定之弊。

苏峻渡江,司马流之守江滨,忽闻其至,当食,不知口处。人事真有尔者,流何足语此,彼但直畏怯耳。然庾亮本以召峻自任,乃以流当冲,其不亡何待。刘玄德是何等气宇人,与鲁肃议借荆州,忽闻震雷,遂失匕于地。凡此,皆气不足也。尝读陆游札子云:“臣伏读御制苏轼赞,有曰:‘手抉云汉,干造化机。气高天下,乃克之为。’呜呼,陛下之言,典谟也。轼死且九十年,学士大夫徒知尊诵其文,而未有知文之妙,在于气高天下者。今陛下独表而出之,岂惟轼死且不朽,所以遗学者顾不厚哉!然臣窃谓天下万事,皆当以气为主,轼特用之于文尔。赵普气盖诸国,故能成混一之功。寇准气吞丑虏,故能成却敌之功。范仲淹气压灵夏,故西讨而元昊款伏。狄青气慑岭海,故南征而智高殄灭。至于韩琦、富弼、文彦博之勋劳,唐玠、包拯、孔道辅之风节,大抵以气为主而已。盖气胜事则事举,气胜敌则敌服。勇者之斗,富者之博,非有他也,直以气胜之耳。故文章功业,皆以养气为第一义。”

贾淑性至险害,邑里患之。林宗遭母丧,淑来修吊。既而孙威直后至,见林宗受恶人吊,不进而去。林宗遽追谢曰:“贾子厚诚实凶德,然洗心向善,仲尼不逆互乡,故吾许其进也。”后淑感愧,终成善士。中常侍张让父死,归葬颍川。虽一郡毕至,而名士无往者,让耻之。陈实独吊焉。及诛党人,让以实故,多所矜宥。夫林宗受吊,感悟凶顽。太丘吊人,全活善类。故虺蛇革其毒性,鸱鸮怀以好音,只是看转旋手段何如耳。虽然,未造两先生手段,莫学带水拖泥,且防堕坑落堑。

昔道士侯道华喜读书,或问其意,答曰:“天上无凡俗神仙。”后果腾举而去。吕洞宾、陈抟、驾元、施肩吾皆本书生。近岁有谯定、雍孝闻、尹天民,亦皆以儒士得道。定今百二十余岁,故在青城山中采药。道人有见之者,读《易》尚不辍也。夫身作神仙,尚不废书。乃知住世出世,但少学问不得。不然,凡俗子胸中,数斛俗气,何时净耶?黄山谷云:“子弟诸病皆可医,惟俗不可医。”余谓不然,医俗病者,独有书耳。

陆游《上执政书》,云:“某小人,生无他长,不幸束发有文字之愚。自上世遗文,先秦古书,昼读夜思,开山破荒,以求圣贤致意处。虽才识浅暗,不能如古人迎见逆决,然譬于农夫之辨菽麦,盖亦专且久矣。原委如是,派别如是,机杼如是,边幅如是,自六经左氏离骚以来,历历分明,皆可指数,不附不绝,不诬不紊,正有出于奇,旧或以为新,横骛别驱,层出间见。每考观文词之变,见其雅正,则缨冠肃衽,如对王公大人。得其怪奇,则脱帽大叫,如鱼龙之陈前,枭卢之方胜也。”陆游又《上辛给事书》,云:“某闻前辈以文知人,非必钜篇大笔,苦心致力之词也。残章断稿,愤讥戏笑,所以娱忧而舒悲者,皆足知之。甚至于邮传之题咏,亲戚之书牍,军旅官府仓卒之间符檄书判,类皆可以洞见其人之心术才能,与夫平生穷达寿夭。前知逆决,毫芒不失,如对棋枰而指白黑,如观人面而见其目鼻,总不待思虑搜索而后得也,何其妙哉!故善观晁错者,不必待东市之诛,然后知其刻深之杀身。善观平津侯者,不必待淮南之谋,然后知其阿谀之易与。方发策决科时,其平生事业,已可望而知之矣。”由前言之,必如此方是诵读文字法。由后言之,必如此方是赏鉴文字法。

吕申公晦叔当国时,尝籍记人才已用未用姓名,事件当行已行条目,谓之掌记。闻之前辈云:“我朝杨文贞公士奇当国时,亦有手摺子,书知府已上名姓,怀之袖中,暇即展阅。”余尝谓秀才时,不可有帐簿,有则能俗人;治天下不可无帐簿,无则能失人。

御史胡紘,尝谒晦庵朱先生于建阳山中。先生饭以脱粟,紘怒其不近人情,物色经年,条其过失,与太常少卿沈继祖共诋文公十罪。林粟论先生时,其友人止之,谓:“朱待制当今圣贤,何仇而必欲痛诋。”林曰:“吾但见其面貌可憎。”此二事所谓其不善者恶之,于公何损。王文成公,少方太古处士一岁,而以闻道早,处士亦严之。其过钱塘也,处士出脱粟蔬簌,享文成为饱。明日报如处士,处士正色曰:“野人为野具固当,公彻侯也而野具,得无非人情耶?”文成礼谢之。陆放翁作司马温公《布被铭》云:“公孙丞相布被,人曰诈。司马丞相亦布被,人曰俭。”布被可能也,使人曰俭不曰诈,不能也。要知淡泊者,必为浓艳人所疑;检束者,必为放肆子所怒。君子不可以此处变节,亦不可不于此处进一浑融。曰太上,夫子温良恭俭让以得之。其次,黄叔度使人鄙吝尽消。

李琼娶妻有子,而移居母之室,夜常十余起。母每谕之,曰:‘汝年来筋力颇惫,盍求婢以给侍我,免汝之劳苦。”琼曰:“凡母之所欲,不亲经手,意如有失。”其母遂不之强。以是家人无敢怠惰。张用闻其至孝,因与之卜邻而居。熙宁初,有朝士集于相蓝之烧院,俄有一人末至,问之,则王元泽也。时荆公方有召命,众人问:“舍人不坚辞否?”泽言:“大人亦不敢不来,然未有一居处。”众言:“居处固不难得。”元泽曰:“不然,大人之意,乃欲与司马十二丈卜邻,以其修身齐家,事事可为子弟法也。”语曰:德不孤,心有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