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0%

曾序

王英序

罗汝敬序

作者自序

卷一

长安夜行录

听经猿记

月夜弹琴记

何思明游酆都录

两川都辖院志

卷二

连理树记

田洙遇薛涛联句记

青城舞剑录

秋夕访琵琶亭记

鸾鸾传

卷三

凤尾草记

武平灵怪录

琼奴传

幔亭遇仙录

胡媚娘传

卷四

洞天花烛记

泰山御史传

江庙泥神记

芙蓉屏记

秋千会记

卷五

贾云华还魂记

曾序

近时钱塘瞿氏,著《剪灯新话》,率皆新奇希异之事,人多喜传而乐道之,由是其说盛行于世。余友广西布政李君昌祺,于旅寓之次,取近代之事得于见闻者,汇为一帙,名之曰《剪灯余话》。余得而观之,初未暇详也。一夕,燃巨烛翻阅,达旦不寐,尽得其事之始终,言之次第,甚习也。一日,退食,辄与同列语之。则皆喜且愕曰:“迩日必得奇书也,何所言之事神异若此耶?”既而昌祺以属余序。夫圣贤之大经大法,载之于书者,盖已家传人诵。有不可思议,有足以广材识、资谈论者,亦所不废。昌祺学博才高,其文思之敏赡,不啻泉之涌而山之积也。故其所著,秾丽丰蔚,文采烂然。读之者莫不为之喜见须眉,而欣然不厌也。又何其快哉!昌祺于余为姻家,且有同年之好。因观是编之作,遂为之序焉。

永乐庚子春闰正月下浣,翰林侍读学士奉训大夫兼修国史永丰曾棨书。

王英序

余读庐陵李君昌祺所著《剪灯余话》,所载皆幽冥人物灵异之事。窃喜昌祺之博闻广见,才高识伟,而文词制作之工且丽也。或有诘余者曰:“某事幽昧恍惚,君子所未信,子何为而喜耶?”余曰:“不然!经以载道,史以纪事。其他有诸子焉,托词比事,纷纷藉藉,著为之书。又有百家之说焉,以志载古昔遗事,与时之丛谈、诙语、神怪之说,并传于世。是非得失,固有不同,然亦岂无所可取者哉!在审择之而已。是故言之泛溢无据者置之。事核而其言不诬,有关于世教者录之。余于是编,盖亦有所取也。其间所述,若唐诸王之骄淫,谭妇之死节,赵鸾、琼奴之守义,使人读之,有所惩劝。至于他篇之作,措词命意,开阖抑扬,亦多有可取者,此余之所以喜也。抑岂不闻之,昔者王充之著论,叹赏于蔡邕;张华之博洽,称美于阮籍;而干宝之撰记,见称于刘恢乎?操觚执翰,以著述为任者,人之所难能也。古之人盖重之,余何敢不企慕古人,而无所取于斯耶?”于是诘者乃退。因书以序其端,俾世之士皆知昌祺才识之广,而勿讶其所著之为异也。昌祺所作之诗词甚多,此特其游戏耳。初为礼部郎中,今仕为广西左布政使,盖与余为同年进士云。

罗汝敬序

《剪灯余话》凡四卷,计二十篇,广西布政使昌祺李公继钱塘瞿氏之作也。公尝以明经擢高第,又尝以名进士纂修中秘书。其雄辩博洽,盖有素矣。故其发为文章,昭诸翰墨,皆足以广心志,扩见闻,而资益学识,往往搜奇剔异,详书而备录之,亦岂无意乎!而或者乃谓所载多神异,吾儒所未信。余曰:“不然!夫圣经贤传之垂宪立范,以维持世道者,固不可尚矣。其稗官、小说、卜筮、农圃,与凡捭阖笼罩,纵横术数之书,亦莫不有裨于时。矧兹所记,若饼师妇之贞,谭氏妇之节,何思明之廉介,吉复卿之交谊,贾、祖两女之雅操,真、文二生之俊杰识时,举有关于风化,而足为世劝者。彼其《齐谐》之记,《幽冥》之录,《搜神》《夷坚》之志述,务为荒唐虚幻者,岂得一经于言议哉?若布政公之所记,征诸事则有验,揆诸理则不诬,政人人所乐道,而吾党所喜闻者也,神异云乎哉!且余闻之:昌黎韩公传《毛颖》《革华》,先正谓其‘珍果中之查梨’,特以备品味尔。余于是编亦云。”或者唯唯。因次第之于简末,庶资薇垣高议之一噱焉。

永乐十八年正月朔吉,翰林修撰行在工部右侍郎同年友罗汝敬书。

作者自序

往年余董役长干寺,获见睦人桂衡所制《柔柔传》。爱其才思俊逸,意婉词工,因述《还魂记》拟之。后七年,又役房山,客有以钱塘瞿氏《剪灯新话》贻余者。复爱之,锐欲效颦。虽奔走埃氛,心志荒落,然犹技痒弗已。受事之暇,捃摭 闻,次为二十篇,名曰《剪灯余话》,仍取《还魂记》续于篇末。以其成于羁旅,出于记忆,无书籍质证,虑多抵牾,不敢示人。既释徽纆,寓顺城门客舍,学士曾公子棨过余,偶见焉。乃抚掌曰:“兹所谓以文为戏者非耶?”辄冠以叙,称其秾丽丰蔚,文采烂然。由是稍稍人知,竞求抄录,亟欲焚去以绝迹。而索者踵至,势不容拒矣。因思在昔圣人谓:“饱食终日,无所用心。不有博弈者乎?为之犹贤乎已!”矧余两涉忧患,饱食之日少,且性不好博弈,非藉楮墨吟弄,则何以豁怀抱,宣郁闷乎?虽知其近于滑稽谐谑,而不遑恤者,亦犹疾痛之不免于呻吟耳,庸何讳哉?虽然,《高唐》《洛神》,意在言外,皆闲暇时作,宜其考事精详,修辞缛丽,千载之下,脍炙人口;若余者,则负谴无聊,姑假此以自遣,初非平居有意为之,以取讥大雅,较诸饱食、博弈,或者其庶乎?遂不复焚,而并识其造作之由于编末,俾时自省览,以毋忘前日之虞,而保其终吉。好事者观之,可以一笑而已,又何必泥其事之有无也哉?

永乐庚子夏五初吉,庐陵李祯昌祺甫叙

长安夜行录

洪武初,汤公铭之与文公原吉,俱以老成练达,学问渊源,政事文章,推重当代。未几而秦邸之国。汤公拜右辅,文公拜左辅,随从以行。时天下太平,人物繁庶,关中又汉、唐故都,遗迹俱在。二公导翊之暇,惟从容于诗酒中,临眺于山川,访古寻幽,未尝相舍。一日,文公谓汤公曰:“汉代诸陵,尽在于此。吾徒幸无案牍之劳,且有休退之日,登高能赋,此其时乎?”府僚洛阳巫马期仁对曰:“长陵、安陵、阳陵、平陵,皆在渭北咸阳原上,高十二丈,百二十七步。惟茂陵在兴平县东北十七里,高十四丈,百四十步,其形方正,状类覆斗。陵东为卫将军青墓。又稍东为霍去病墓,所谓象祁连山者。西北,为公孙弘墓。西一里为李夫人墓。山川雄秀,与他处异。公若欲游,宜先于是。且兴平去此十八里,一日可到。”二公然之。翌日遂往,期仁从焉,时九月二十日也。暨归,至半途,期仁马乏,追公不及。因缓辔徐行,不觉暝矣。

路遥天黑,将近二更,禽鸟飞鸣,狐兔充斥。心甚恐,且畏且行。俄而望中隐隐有火光,意谓人家不远。策马以进,至则果民舍也。双户洞开,灯犹未灭。期仁下马,拴于庭树之上。入坐客次,良久寂然,不敢叩门。惟屡謦咳,使其家知之。少顷,苍头自便户出,问客何来。期仁以实告,苍头唯唯而去。未几,主人出,乃一少年,韦布翛然,状貌温粹。揖客与语,言辞简当,问劳而已。茶罢,延入中堂,规制幽雅可爱,花卉芬芳,几席雅洁。坐定,少年呼其妻出拜。视之,国色也,年二十余,靓妆常服,不屑朱铅,往来于香烟烛影中,绰约若仙姝神女。期仁私念彼寻常人,而妻美若此,必怪也。亦不敢问。

逡巡,设酒馔,杯豆罗列,虽不甚丰腆,而奇美精致,迨非人间饮食。少年相劝,意甚殷勤。酒半,夫妻俱起拜曰:“公贵人,前程远大。某有少恳,欲托公以白于世。”期仁曰:“子夫妇为谁?所恳者何事?”少年曰:“公无恐,当以诚告。某唐人,处此已七百余年,未尝有至此者。今公临降,殆天意欤?某白于世,必矣。”期仁曰:“愿卒闻之。”少年羞赧低回,欲说复止。其妻曰:“何害!我则言之。妾夫开元间长安鬻饼师也,让皇帝为宁王时,建第兴庆坊,吾家适近王邸。妾夫故儒者,知有安、史之祸,隐于饼以自晦。妾亦躬操井臼,涤器当垆,不敢以为耻也。王过,见而悦之,妾夫不能庇其伉俪,遂为所夺。从入邸中,妾即以死自誓,终日不食,竟日不言。王使人开谕百端,莫之顾也。一夕,召妾,托以程姬之疾,获免。如此者月余,王无奈何,叱遣归家。当时史官既失妾夫妇姓名,不复登载,惟《本事集》云:‘唐宁王宅畔,有卖饼者妻美,王取之经岁,问曰:颇忆饼师否?召之使见,泪下如雨,王悯而还之。’殊不知妾入王宫中,首尾只一月,而谓经岁;妾求死而得出,而谓召之使见;王实未尝问妾,亦未尝召妾夫至也;厚诬若此,何以堪之?而世之骚人墨客有赋《饼师妇吟》咏妾事者,亦皆逞其才思,过于形容,至有句云:‘当时夫婿轻一诺,金屋茆檐两迢递。’呜呼!回思尔时,事出迫夺,薰天之势,妾夫尚敢喘息耶?今以轻一诺为妾夫罪,岂不冤哉?所谓有恳托公者,此也。”期仁曰:“若尔守义,实为可嘉。正须直笔,以励风俗,而使之昧昧无闻,安得不饮恨于九原,抱痛于百世哉?期仁不敏,滥以文辞称,当为子表而出之。但恐相传已久,胶于见闻,一旦厘正,不免人疑。愿得子姓字,以补史氏之缺,可乎?”少年愀然不乐,曰:“若显余姓名人间,则负愧愈无尽矣,非所愿也。”期仁曰:“然则如之何?”少年曰:“乞以前所云者,辩正足矣。”

期仁复问曰:“史称宁王,明炳机先,固让储副,号称宗英,乃亦为是不道耶?”少年曰:“此是其常态,尚足怪乎?然在当时诸王中,最为读书好学。虽其负恃恩宠,昧于自见;然见余拙妇以礼自持,终不忍犯。其他宗室所为,犹不足道。若岐王进膳,不设几案,令诸妓各捧一器,品尝之。申王遇冷不向火,置两手于妓怀中,须臾间易数人。薛王则刻木为美人,衣之青衣。夜宴则设以执烛,女乐纷纭,歌舞杂遝。其烛又特异,客欲作狂,辄暗如漆,事毕复明,不知其何术也?如此之类,难以悉举,无非穷极奢淫,灭弃礼法。设若堕其手中,宁复得出?则王之贤又不可不知也。”

酒罢,夫妇各赠一诗。其夫诗云:

少年十五十六时,

隐身下混屠贩儿。

乍可无营坐晦迹,

不说有学行求知。

四时活计看垆鏊,

八节欢情对酒卮。

紫糖旋泻光滴乳,

白面新和软截脂。

大堪纳吉团遮筥,

小可充盘圆叠棋。

火中幻出不亏缺,

素手纤纤擎日月。

汉贤逃难亲曾卖,

今我和光还自匿。

室中莱妇知同调,

窗下儒仲敦高节。

自从结发共糟糠,

长能举案供薇蕨。

怡怡伉俪真难保,

布服荆钗有人悦。

乐昌明镜一朝分,

奉倩寸肠中夜绝。

内家非是少明眸,

外舍寒微岂好逑?

宝位鸿图既云让,

柳姿蒲质底须留?

贫贱只知操井臼,

凡庸未解事王侯。

去剑俄然得再合,

覆流信矣可重收。

愿挥董笔祛疑惑,

聊为陈人洗愧羞。

其妻诗曰:

妾家阀阈本寻常,

茆屋衡门环堵墙。

辛勤未暇事妆饰,

婉娩惟知佩礼章。

前年嫁得东邻子,

博学多才贯经史。

致身不愿取功名,

鬻饼宁甘溷闾里。

朝朝日出肆门开,

童子高僧杂遝来。

得钱即已随闭户,

促席相看同举杯。

何期忽作韩凭别,

赴水坠楼心已决。

红莲到处洁难污,

白璧归来完不缺。

当代豪华久已亡,

贞魂万古抱悲伤。

烦公一扫荒唐论,

为传梁鸿与孟光。

期仁玩之再四,

收拾囊中。少年即命苍头导客东厅就榻。

斯须,远寺钟敲,近村鸡唱,曙色熹微,晨光晻霭。开目视之,但见身沾露以犹湿,马龁草而未休。四顾阒然,咸无所睹。乃以诗呈二公,皆加赏异,以为真得唐体。命刻之郡东,以永其传。期仁果以文学升至翰苑,八十九而终,遂符远大之说。汤公后守吉安,屡为人道其详如此云。

听经猿记

庐陵之属邑吉水,有东山焉,根盘百里,作镇一方。秀丽清奇,望之如画。后唐天成间,有修禅师者,结草庵于山之绝处。树木蒙密,路径崎岖。旷岁弥年,人迹罕至。惟樵夫深入时,见师坐松下,辄有群鸟衔果集于前,师一一取食。食讫,飞去。樵夫间以语人,好事者相率造庵访之。师方鼾睡,朴握暖足,伊尼卫床。众异之,竞为除地集材,建大兰若。兴工之始,师召匠戒之曰:“汝手作人,必饮酒食肉。此处山神利害,不可轻犯,如何?”匠齐应曰:“请断荤酒以从事。”师许之。经月余,一匠忽思肉不可忍。因下山,数日复来。政斫削间,两虎逾垣而入,立匠者前。左右视,作哮吼声。其人惊怖。师曰:“必汝犯戒,首实为宜,吾当遣去也。”匠者解腰间布囊付师,曰:“适过醪桥市中,买熟牛肉一块,带来作下饭,无他也。”师曰:“是矣。”因截作二段喂虎,抚其背曰:“山子且去。”言讫,虎隐。人愈敬之。由是金帛之施,川汇河输,栋宇庄严,不日而就。

既落成,师说法以报檀施。讲演妙义,诸天雨花。俄而堂下涌出五井,皆满贮米、面、油、盐、蔬菜,取以饭众,不欠不余。师曰:“此五方龙王献供,以济匮乏,可名此山曰龙济,寺曰清凉。”今四井已湮,惟一尚在。师庵前乔木千章,蔽翳云日,树下磐石坦平,师每据之诵经,日以为常。有老猿栖树间,潜听,且窥师熟。一日,师偶出,猿下著袈裟,取经石上,阅之。师还望见,猿踉跄走去。师不问,亦不以告诸僧,但心识之曰:“此已解悟矣。”

明日,果有峡州袁秀才来谒。师知之,请入相见,缁衣玄巾,风致朴野。叙礼竟,白师曰:“逊姓袁,字文顺,峡中人也。族大以蕃,不乐仕进。独逊有志功名,求官辇下。明宗胡人,暮年昏惑。贤士良才,莫得而进。留滞数年,竟无所就。有知己者,荐为端州巡官。念瘴乡恶土,实不愿行。彼又劝之曰:‘子蹇困如此,尚暇择地哉?’不得已挈家抵任。未逾年,妻妾子女丧尽。憔悴一身,遂不复仕。往来江湖间,惟寻山望水,谢扰扰于名场;问道参禅,谈空空于释部。侧闻尊宿建大法幢,不惮远来,求依净社。攒眉蹙頞,固非嗜酒之渊明;举手推敲,颇类苦吟之贾岛。如蒙不弃,夫复何求。”即取书一幅呈师,乃贽启也。

其词曰:

窃以生一拳梦幻之身,盖由恶业;熟三峡烟霞之路,亦自善缘。凡居覆载之间,悉在轮回之内。恭维龙济山主,修公大禅师座下:性融朗月,目泯空花。衍术数则允过于图澄,逞神通则端逾于杯渡。菩提本无树,机锋肯让于同袍;松柏摧为薪,泡影等观于浮世。十方瞻仰,四众归依。若如逊者,天地毫毛,山林踪迹。悲来抱树,谁怜凄恻其伤弓;穷则投林,畴暇从容于择木。无家可返,有佛堪依。痛兹妻子之沦亡,坐此功名之汩没。逢人舞剑,素非通臂之才;过寺题诗,忽动归山之兴。干旋坤转,无端变化几湮沉;春去秋来,管得繁华有枯槁。伊欲出类而拔萃,除非舍妄以归真。指引迷途,使入涅槃之路;引登觉岸,遄登般若之舟。惟愿慈悲,和南摄受!

师览毕,谓之曰:“绝好俊才,兼通内典。辱公不鄙,壮观山门。第有一事未便,不敢不以相闻。”逊曰:“何事?伏请见喻。”师曰:“公若顶巾束发,在我教谓之沐猴而冠;遽使削发被缁,在公教谓之儒名墨行。若斯二者,何以处之?”逊踧踖若有惭色。久之,乃曰:“但使心向禅宗,何妨俗扮,愿勿以形迹见拘也。倘得食已残之芋,长源自是俗人;补未了之经,次律岂非道者?法门广大,何所不容?”师曰:“若公之言,真所谓朝三而暮四者也。”逊曰:“何见讥之深也!”师曰:“偶然耳。”遂留之西馆,俾教行童。

逊虽性识聪明,文词敏捷,然戏舞跳梁,好为儿态。有时跏趺床上,以被蒙头,使僧徒礼拜,曰:“此白衣观音见身也。”有时箕踞龛中,以靛涂面,令厨人致敬。曰:“此洪山大圣监斋也。”或纳蛇钵中,谓之降龙;或缚猫座下,谓之伏虎;如此者不一。僧颇苦之,以白于师。师笑曰:“故态也,善视之。”众遂不敢言,逊亦自若也。然山中景物,经其题咏者甚众,多不悉录,纪其一二尤者焉。

△题解空寺

古塔凌空玉笋高,斜阳半压水嘈嘈。老禅掩却残经坐,静听松声沸海涛。△书方丈

几曲风琴响暗泉,乱红飞坠佛龛前。白云深护高僧榻,不许人间俗客眠。△送僧出山

松翠侵衣屐印苔,杖藜几度此徘徊?山僧忘却山中好,去入红尘不再来。△咏鹤

远辞华表傍玄关,别却浮丘伴懒残。金磬数声秋日晚,双飞带得白云还。△赠僧

一瓶一钵一袈裟,几卷《楞严》到处家。坐稳蒲团忘出定,满身香雪坠昙华。△布袋和尚

童子牵衣也不管,放下布袋打鼾睡。萦缠只是贪嗔痴,解脱无过戒定慧。△毛女图

衣纫槲叶不须裁,萝月秋悬宝镜开。鹤背几随王母去,蛾眉曾识祖龙来。

蟠桃结子三回熟,若木为薪十度摧。回首同时金屋伴,重泉玉匣葬寒灰!△落叶

万片霜红照日鲜,飞来阶下覆苔砖。等闲不遣僧童扫,借与山中麂鹿眠。△方丈巢燕花正开,雨霁春欲回,缉垒成双到,穿帘作对来。飞上下,上下去又还,白门辞王谢,出入傍禅关。

钟梵定,长廊清昼静,远近雏学飞,呢喃语堪听。

栖寺好,画栋雕梁巢莫保,秋去春复来,永伴山僧老。△山中四景

门径苔深客到稀,游丝低逐软红飞。松梢零落飘金粉,童子枝头晒衲衣。

风敲窗竹惊僧定,鸟触残花坠涧香。《圆觉》半函看已了,纫针自补旧衣裳。

几点归鸦几杵钟,纷纷凉月在孤峰。清霜独染千林树,明月漫山一片红。

十笏房清百衲温,名香长是夜深焚。道人爱看梅梢月,分付山童莫掩门。

师一日忽升堂,命侍者召袁秀才来,告之曰:“秀才,腊月三十日到矣。”逊曰:“某亦知之。”师即唱偈示之曰:

万法千门总是空,莫思啸月更吟风。这遭打个翻筋斗,跳入毗卢觉海中。

逊言下大悟,亦作二偈以答师,曰:

泉石烟霞水木中,皮毛虽异性灵同。劳师为说无生偈,悟到无生始是空。

万种喽灊林大节,千般伎俩木巢南。从今踏破三生路,有甚禅机更要参?

唱讫,端坐而化。

师集大众曰:“此人有异,汝等不可草草,须要谛视。”僧乃群聚细观,则一猿也。师始为说前事,众皆嗟异!举火荼毗之际,师亲摩其顶曰:“二百年后,还汝受用。”至宋南渡末,有民家妇,怀妊将产,梦猿入室,而诞一男,貌与猿肖。及长,不乐婚娶,坚求出家,父母从之,送入龙济为僧,名宗鍪。其后道价高重,虎侍猿随,变幻神奇,不可胜述,世称为肉身菩萨。果能重修梵宇,大转法轮,如吉之螺山接待庵、永宁桥,皆其所建。号支云,丛林称为支云鍪禅公。有语录十卷,文集四卷。其《蛇秽说》,尤行四方。迨今龙济奉为重开山祖师。忌日,犹有群虎绕塔之异。后人以鍪生时计之,正协修公所记,亦神矣哉!

月夜弹琴记

四明乌斯道,博洽君子也。洪武初,除吉安永新知县。到任三日,祇谒先圣于邑庠。顾见殿楹础边,隐隐有人形,怪而问之。儒士贺仲善进曰:“此宋谭节妇赵氏影也。元下江南,此地既归附。文丞相天祥起兵勤王,复之。未几,镏盘引元兵陷城,城中死者大半。谭氏一家亦仓卒避难于学,节妇匿大成殿,乱兵追及,见其年少色美,欲犯之。妇大骂曰:‘吾贵宗女,名家妇,岂汝犬彘耦哉?且吾舅死于汝,吾姑又死于汝,恨不磔汝肉万段喂乌鸢。吾有死而已,岂耦汝犬彘哉?’ 兵怒,并其怀抱一岁儿杀之,血沁入砖之上。自宋、元至今,磨以沙石,煆以烈火,愈见明莹。邑人义而祀之。”乌公问祠安在,仲善导至其所。但见鼠穿败壁,苔绣空阶。谷变陵迁,怅贞魂之已远;时殊事异,慨老屋之仅存。公乃叹曰:“此吾为令者之责也。”乃捐俸,新其堂于泮池之上,刻其影于碑石之阴,仍亲作文,刊诸庑下。读者为之毛发森竦,涕泗交颐,而节妇之名彰著矣。

公之子熙,字缉之,尤尚风概,且精于琴。见节妇事,啧啧叹慕,作《贞松操》,写之丝桐。一夕,天空月明,夜凉人静,独坐轩中,拂琴拭徽,调弦转轸。忽有美姬自外入。缉之讶曰:“何物女子,辄此来耶?”姬敛衽拜曰:“妾姓钟,名碧桃,宋谭节妇侍儿也。主母贞节,上帝嘉之,已位高仙。见莅南岳左右魏夫人所,享天上之乐矣。太上以其影留下界,恐人亵慢,将命六丁取之。使之衣服冠而坐,藏诸洞天。文昌忠孝司言:影在孔子礼殿,托得其所。今必取之,未免随以风雷,惊骇宣圣,非所以重道崇儒也。莫若留在人间,永为激劝,其于世教,甚非小补。太上可之,命玄枢省下酆都,令本学地灵,常加守护,雷部按临,以时稽审。今冥司建议,以为阴阳之道,贵远嫌疑。本学地灵,但可外护,若其亲近,宜用旧人。以妾幸无罪戾,夙侍教言,授以薄职,俾敬卫焉。但视事以来,依栖无所,寄寓学宫土地祠。猥厕男神,甚不便当,欲乞于节妇坐侧,别设一位,题曰‘故侍儿钟氏神主’。则身无所苦,获燕雀之帡幪;鬼有所归,免鱼龙之混杂。如蒙矜悯,即赐施行。”缉之许焉。

因问曰:“节妇仙居南岳,亦颇至祠中否?”姬曰:“不来也,自尊公大君子修葺之后,暂一下降。是夜,万籁无声,月色如昼。主母临睨旧乡,人非物是,黄尘清水,块土樵苏,不胜令威华表之感!因援琴鼓悲风一曲,妾听之凄然,双泪雨落。主母顾谓曰:‘汝尚淹滞鬼箓,无以相慰,可取纸笔来。’妾如言以进,即濡毫集古句七言近体诗二十首以赐,掷笔凌空而去。”缉之曰:“诗何所在?”姬曰:“妾宝之若珙璧。元本不可得,纵以相付,仙书云篆,公亦不能识也,但可诵耳,宜即录焉。”诗曰:

花压栏干春昼长(《唐音》温飞卿),清歌一曲断君肠(《唐音》沈云卿)。云飞雨散知何处(唐温飞卿),天上人间两渺茫(《鼓吹》宋邕)。已托焦桐传密意(《鼓吹》胡宿),不将清瑟理霓裳(《鼓吹》宋邕)。江南旧事休重省(《草堂诗余》李玉词)桃叶桃根尽可伤(《诗统》宋庠)。

魂归溟漠魄归泉(《三体》朱褒),却恨青娥误少年(《鼓吹》无名氏)。自是桃花贪结子(《唐音》王建),只应梅蕊故依然(《诗统》陈简斋)。风流肯落他人后(唐李白),哀乐犹惊逝水前(《鼓吹》许浑)。何事黄昏尚凝睇(《鼓吹》崔玨),孤灯挑尽未成眠(唐白乐天)。

寒蛩唧唧树苍苍(《三体》李涉),城上高楼接大荒(《鼓吹》柳宗元)。午夜漏声催晓箭(唐杜甫),六街晴色动秋光(《鼓吹》张泌)。满庭诗景飘红叶(《三体》雍陶),此地悲风愁白杨(唐李白)。舞袖弓弯浑忘却(屏上画美人诗),人间惟有鼠拖肠(宋欧阳修)。

云想衣裳花想容(唐李白),青春已过乱离中(《唐音》刘文房)。功名富贵若长在(唐李白),得丧悲欢尽是空(唐温飞卿)。窗里日光飞野马(《鼓吹》韩偓),岩前树色隐房栊(《唐音》王维)。身无彩凤双飞翼(《鼓吹》李商隐),油壁香车不再逢(《诗统》晏殊)。

应笑无成返薛萝(《鼓吹》谭用之),年年惆怅是春过(《鼓吹》罗邺)。时攀芳树愁花尽(《鼓吹》温飞卿),寒恋重衾觉梦多(唐温飞卿)。桂岭瘴来云似墨(《鼓吹》柳宗元),蜀江风澹水如罗(《唐音》温飞卿)。人生富贵须回首(唐薛能),世事无几奈尔何(《鼓吹》司空图)!

家在寒塘独掩扉(《唐音》刘文房),高情雅澹世间稀(《鼓吹》刘梦得)。不将脂粉涴颜色(唐杜甫),惟恨缁尘染素衣(《诗统》陈简斋)。归目并随回雁尽(《鼓吹》柳宗元),离魂潜逐杜鹃飞(《鼓吹》韦庄)。东风吹泪对花落(《鼓吹》赵嘏),惆怅朱颜不复归(《鼓吹》宋邕)。

有时颠倒着衣裳(唐杜甫),万转千回懒下床(唐崔莺莺)。艳骨已成兰麝土(《鼓吹》皮日休),蓬门未识绮罗香(《鼓吹》秦韬玉)。汉朝冠盖皆陵墓(《三体》唐彦谦),魏国山河半夕阳(《鼓吹》李益)。满眼波涛终古事(《鼓吹》薛逢),离人到此倍堪伤(《鼓吹》罗邺)。

一寸相思一寸灰(《鼓吹》李商隐),且将团扇暂徘徊(《唐音》王少伯)。月明古寺客初到(《鼓吹》项斯),风静寒塘花正开(《鼓吹》刘沧)。绿水青山虽似旧(《鼓吹》耿湋),红颜白发递相催(《鼓吹》薛逢)。无情不似多情苦(《草堂》晏殊词),肯信愁肠日九回(《鼓吹》崔鲁)。

形容变尽语音存(《诗统》苏东坡),地迥难招自古魂(《鼓吹》韩偓)。闲结柳条思远道(《诗统》范镇),欲书花叶寄朝云(《鼓吹》李商隐)。窗残夜月人何在(《鼓吹》胡曾)?树蘸芜香鹤共闻(《鼓吹》陆龟蒙)。今日独经歌舞地(《三体》赵嘏),娟娟霜月冷侵门(《草堂》康伯可词)。

风火年年报虏尘(《三体》李嘉祐),每回回首即长颦(《鼓吹》李群玉)。明眸皓齿今何在(唐杜甫)?异服殊音不可亲(《鼓吹》柳子厚)。几树好花闲白昼(《鼓吹》吴融),数株残柳未胜春(《唐音》刘禹锡)。狂风落尽深红色(唐杜牧之),水绕山长愁杀人(《三体》李远)。

弦管遥听一半悲(《鼓吹》司空曙),罗衾滴尽泪胭脂(《草堂》康伯可词。)鸟啼花落人何在(《鼓吹》崔玨)?节去蜂愁蝶未知(《三体》郑谷)。鵩上承尘才一日(《三体》许浑),雪残 鹊亦多时(唐杜甫)。绿云斜亸金钗坠(《草堂》晏殊词),独立苍茫自咏诗(唐杜甫)。

烟郊西望夕阳曛(《鼓吹》陈尚美),世路于戈惜暂分(《鼓吹》李商隐)。内屋金屏生色画(《唐音》李贺),粉霞红绶藕丝裙(《唐音》李贺)。蒹葭淅沥含秋雨(《鼓吹》柳宗元),铜雀荒凉锁暮云(《鼓吹》温飞卿)。旧业已随征战尽(《唐音》),独留青冢向黄昏(唐杜甫)。

愁心一倍长离忧(《三体》李端),到处明知是暗投(《鼓吹》郑谷)。雨尽香魂吊书客(唐李贺),夜深灯火上樊楼(《诗统》刘子翚)。山中老宿依然在(《诗统》东坡),槛外长江空自流(《唐音》王勃)。明月易低人亦散(《诗统》东坡),寒鸦飞尽水悠悠(《三体》严维)。

叶满苔阶杵满城(《鼓吹》卢弼),登高望远自伤情(洪迈《唐千家诗》武元衡作)。琼枝璧月春如昨(《草堂》张仲宗词),冰簟银床梦不成(唐温飞卿)。往事悠悠增浩叹(《鼓吹》薛能),清愁苒苒扫余酲(宋苏子由)。岂知一夕秦楼客(《唐音》李义山),肠断绿荷风雨声(《唐音》吴商浩)。

芙蓉肌肉绿云鬟(《唐音》元稹),泣雨伤春翠黛残(《唐音》王贞白)。歌管楼台人寂寂(宋王介甫),山川龙战血漫漫(《鼓吹》胡曾)。千年别恨调琴懒(《鼓吹》谭用之),几载幽情欲话难(《鼓吹》薛逢)。回首旧游真是梦(《诗统》东坡),寒潮惟带夕阳还(唐皇甫茂政)。

一见清明一改容(《鼓吹》郑准),每惊时节恨飘蓬(《三体》来鹏)。风尘荏苒音书绝(唐杜甫),人物萧条市井空(《鼓吹》张泌)。荒埭暗鸡催晓月(《诗统》王介甫),野花黄蝶领春风(《唐音》王仲初)。玉环飞燕皆尘土(《草堂》辛稼轩词),只有襄王忆梦中(《唐音》李义山)。

处处斜阳草似苔(《鼓吹》韩偓),野塘晴暖独徘徊(《鼓吹》韩偓)。侍臣最有相如渴(唐李义山),欲赋惭非宋玉才(唐温飞卿)。丝管变成山鸟弄(《三体》李远),屟廊空信野花埋(《鼓吹》皮日休)。情知到处身如寄(《诗统》高士谈),莫遣黄金谩作堆(《鼓吹》张祜)。

落落疏星满太清(《唐音》储光羲),寒江近户漫流声(《唐音》戎昱)。长疑好事皆虚事(《鼓吹》薛能),道是无情还有情(《唐音》刘禹锡)。且尽醁消积恨(《鼓吹》纪唐夫),休将文字占时名(《鼓吹》柳宗元)。秋来见月多归思(《唐音》雍陶),斜倚薰笼坐到明(唐白乐天)。

绕门清槿绝尘埃(《鼓吹》韩偓),白石苍苍半绿苔(《鼓吹》许浑)。酒力渐消风力软(《草堂》东坡),桃花净尽菜花开(唐刘梦得)。一泓海水杯中泻(唐李贺),万里铭旌死后来(《鼓吹》张祜)。世上英雄本无主(唐李贺),争教红粉不成灰(唐张建封妾盼盼)。

门前不改旧山河(唐赵承祐),莲渚愁红荡碧波(洪迈《选唐》许浑)。坠叶飘花难再复(《唐音》杨思中),浮云流水竟如何(《三体》李商隐)!鱼龙寂寞秋江冷(唐杜甫),鸿雁不来风雨多(唐赵承祐)。穷巷悄然车马绝(唐杜甫),磬声深夏出烟萝(《鼓吹》司空图)。

录记毕,仍指各句之下,使细注出某书,并作者名字。

缉之奇之,因曰:“节妇仙居,既已闻名,其舅姑夫子,抑又如何?”姬曰:“天医傅以玄洲不死之膏,赐以完形复体之符,一门百口,往梯仙国矣。” 曰:“何谓梯仙?”姬曰:“凡初得道者,皆送此修行,然后渐登品位,犹登梯然,故曰梯仙。”缉之又曰:“尔何不偕往?”姬曰:“缘妾前世为女医,误投人药,致损贵胎,以故再世罚为女身以偿,坐此少缓,尚隔两尘。”缉之曰:“然则汝亦良家子乎?”姬曰:“妾幼时,父母以贫故,鬻于赵氏。赵,故宋宗室也,售妾以媵其女。女即节妇,与妾年相若,蒙其怜爱,视犹骨肉。及归谭氏,妾从行焉。时谭方门庭鼎盛,圭组蝉联。褥隐绣芙蓉,极一时之富贵;砚寒金井水,洒万斛之珠玑。所见所闻,罔非礼义;若长若幼,皆擅才华。主母又聪明贤懿,不出闺房,雅善歌词,仍工笔札。每有吟咏,录似夫君,一览之余,辄焚其稿。盖以非妇人事,不欲使人知也。我主君亦英迈夙成,风流倜傥。文章水涌,倒三峡之词源;议论风生,惊四筵之雄辩。妾侍左右,饱闻训言;虽在贱微,颇习诗礼。不幸宋箓既讫,元运方兴。草昧英雄起,空怜文相之勤王;江山云雾昏,可恨镏盘之卖国。我主母洁身就死,而婢子忍耻偷生,颠沛流离,窜伏林莽。主恩难报,徒怀结草之心;女质易殂,竟作翳桑之鬼。物情恶衰歇,谁招碧玉之游魂;吾道属艰难,畴葬绿珠之弱骨。万言莫尽,大概若斯,不敢久留,幽明路异。” 遂去。明日,缉之白诸父。乌公以为诗虽奇妙,而怪诞不经,不许。

越两月,一夕,缉之被酒,不能寝。起出轩前纵步,挹天香于丹桂,玩月影于素娥。已而,前姬又进拜,且言曰:“妾向所求,幸蒙允诺,意公仁者,见义勇为;而侧耳逾时,未闻施设,君子有成人之美,何惮而不果乎?”缉之谓曰:“吾父弗汝信,奈何?可取当时无人知者一两事语我,我白之家君,庶几有证,或可就也。”姬曰:“记文丞相起兵时,永新七大姓皆在勤王之死,而我主君与东门张御带家为之首。城复日,人皆相庆,独主母有忧色,告主君曰:‘城虽云复,戎马必再来,城中之人,定遭毒手。我夫妇生死未可知,万一不幸,惟死而已,誓不辱也’。主君姑为好言以解之,主母不以为然。主君又举司马温公语曰:‘天若祚宋,必无此事。’主母摇首长叹数声,取衣裙,题诗十首于其上;亦古语也。

高髻云鬟宫样妆(唐杜鸿渐妾),嫁来长在舅姑傍(《唐音》)。宁知草动风尘起(诗统》),坠素翻红各自伤(《诗统》宋祁)。

双鬟慵整玉搔头(《唐音》),百感中来不自由(唐杜牧)。富贵繁华何处在(《诗统》)?夕阳西下水东流(《杏坛吟》)。

夫子红颜我少年(《唐音》),嫁来不省出门前(《诗统》)。于今抛掷长街里(唐刘禹锡),万古知心只老天(《诗统》叶绍翁)。

残妆满面泪阑干(《鼓吹》),鬓乱钗横特地寒(宋王介甫)。不见玉颜空死处(唐白乐天),故园东望路漫漫(《三体》)。

潮生苍海野棠春(《三体》),剑逐惊波玉委尘(《唐音》)。青血化为原上草(宋马子才),人生莫作妇人身(唐白乐天)。

百年世事不胜悲(唐杜甫),大厦原非一木支(宋王庭圭)。慷慨西风泪横臆(《诗统》),此心惟有老天知(《诗统》)。

血迸金枪卧铁衣(《鼓吹》),江山犹是昔人非(《诗统》)。旧时王谢堂前燕(唐刘禹锡),更傍谁家门户飞(《唐音》)。

不见人烟空见花(《三体》),烟笼寒水月笼沙(唐杜牧)。人生自古谁无死(宋蔡襄),莫怨春风当自嗟(宋欧阳修)!

侧垂高髻插金钿(《诗统》),闲过春风六六年(《诗统》)。今日乱离俱是梦(《诗统》),英雄无策庇婵娟(《诗统》)。

起看天地色凄凉(《诗统》王介甫),尘梦那知鹤梦长(《鼓吹》宋邕)。血污游魂归不得(唐杜甫),新坟空葬旧衣裳(《鼓吹》)。

主君读之曰:‘若然,吾何恨!’已而主母又指抱儿曰:‘我则死矣,如此何?’主君曰:‘吾固知之,付之造物。’因以一金钱系之项上,弄之曰:‘若遇凶人,儿以此买命也。’遂相视泣下沾襟。后遇害日,金钱不知所在,为血渍成钱影一枚印儿傍,第观者不谛视,故不知也。诗亦惟妾记忆耳。若此二事,皆世所未知者。”缉之录以呈父,乌公尚未深信,即命骑往文庙,取水洗砖而验焉,则见儿影之傍,钱迹宛然在。众始惊愕。

公乃如言,题一主,设于节妇神座侧畔,缉之又以酒肴祭之。其夕,妾来谢曰:“感君设位,兼辱祭仪,无以为报;公平生好琴,但《广陵散》一曲,世久失传。妾承教主君,尚忆之耳,愿以相授。”乃出其谱于袖中,付缉之曰:“公善自爱,妾不复来矣!”倏然而去。由是弹琴大进,独步浙中,靳秘此曲,弗以传人。缉之死,谱亦竟绝焉。

何思明游酆都录

何思明,大宋人,号烂柯樵者。通五经,尤专于《易》,以性学自任,酷不喜老、佛。间遇其徒于道,辄斥之曰:“四民之中,纵不为士,为农、为工、商,岂不可也?何至为是哉?”著《警论》三篇,每篇反复数千言,推明天理,辨析异端,匡正人心,扶植世教。其上篇略曰:“先儒谓:天即理也。以其形体而言,谓之天;以其主宰而言,谓之帝。帝即天,天即帝。非苍苍之上,别有一天。宫室居处,端冕垂旒,若世之帝王者,此释、老之论也。不特此也,又有所谓三天、九天、三十三天;三帝、九帝、十方诸帝,何天之多而帝之众耶?由是言之,天未免如阶级之形,帝未免有割据之争矣。甚者尊汉张道陵为天师,天岂有师乎?以宋林氏女为天妃,天果有妃乎?盖天者,理之所从出,圣人法天。道陵纵圣,亦人鬼耳,使天而师之,是天乃道陵之不若也。林女既死,特游魂耳。使天而妃之,是天犹有情欲之未忘也,乌得为天哉?彼以道陵天师也,不敢遽指为帝,而加以师称,所以尊天。不知无是理,适所以慢天。彼以林氏天女也,不敢侪以为鬼,而蒙以妃号,所以敬天。不知为是说,乃所以诬天也。诬天慢天,罪不容诛矣。”又谓:“世之人,徒知在天之天,故见日月星辰之光,风雨霜露之显,吉与凶,天之为也;祸与福,天之降也,是则然矣。然不知有己之天焉,己之天,即天之天。是故丹扃煌煌,天之君也;灵台湛湛,天之帝也。三纲五常,炳焕昭晰,非日月星辰之光乎?礼乐法度,明白正大,非风雨霜露之教乎?己之君与天之君戾,则凶也祸也,必以类而从;天之帝与己之帝合,则吉也福也,亦以类而至。达者信之,愚者懵焉。冥顽之徒,谓天为不闻,造恶自若,然心之天则固闻矣;侥幸之徒,谓天为可谄,淫祀是务,然心之帝已斥之矣。庸昧之辈,谓帝为可罔,矫诬是为。寻常昧昧也,而指天曰此可恃;平昔蚩蚩也,而怨天曰此罔知。每夕焚香,不可告者多矣;终年素食,知而犯者屡焉。”其持论言近指远,类如此。

至正丁酉正月初六日,偶得疾,数日加亟,诸生从俗,私为之祷。思明知之,训之曰:“贤辈虽曰读书,而烛理未彻,鬼神岂可以酒肉私?人命岂可以纸钱买?吾谁欺?欺天乎?”是夜卒。独心下稍暖,不敢殓。诸生环守之,凡七昼夜,觉绵动,候之。鼻中气勃勃出,急捣姜汁灌之,良久眼开,天明而呼吸续矣。十日始能言,乃召弟子告曰:“二教之大,鬼神之著,其至矣乎!曩吾僻见,过毁老、释,今致削官减禄,几不能生,小子识之。”

门人请其详,思明曰:“子不语怪,固然。亦不可不使汝曹知果报之不虚也。始吾病革时,见两苍蝇堕床前,视之,已变为人矣。青衣、黄巾、红抹额,揖余曰:‘奉命召君。’余问:‘谁召?’其人曰:‘内台。’余曰:‘乱离道梗,何由可去?且无知己在台。’其人曰:‘酆都内台也。’余曰:‘吾儒者,不知所谓酆都内台。’其人怒,囊余袋中,袋类网罟,结细绳为之。余坐袋内,两人持之行树巅如飞,时觉树梢拂袋,谡谡有声。既又入空濛中,渺渺茫茫,四无畔岸,波涛汹涌,腥风袭人。黄巾挈囊,如履平地,余亦不觉有所苦也。又半日,方有路,始出余袋中。押过一所,若把截处,守者高鼻深目,拳发胡须,类回回人。问黄巾曰:‘何篆?’对曰:‘朱篆。’又有二皂衣,引一男子三妇人来,守者又问:‘何篆?’皂衣曰:‘黑篆。’守者曰:‘不可不仔细,请观之。’各出一牌,长可寸半,阔可寸许,一朱字,一墨字,皆不可识。守者曰:‘是矣。’放入门。黄巾偕余遵左廊而行,彼则循右廊而去。余因问曰:‘此为何所?’曰‘酆都第一关也。’余方悟已死,复问其:‘所持牌,何有朱、墨之异?’曰:“冥司追人,暂至而复出者,则以朱。永不出者则以墨。’余不觉失声曰:‘然则我当复生也?’ 黄巾曰:‘虽当复生,亦甚费周折。’余见其颇有相眷之意,因浼之曰:‘某此行,全赖二公作成。’黄巾曰:‘自有主者,我何能焉?’行数里,入铁围城,城门守者问如前而加切。俄抵台府,黄巾曰:‘君虽无重罪,然阴道尚严,不比凡世。’解索缚余颈,牵以入。先过冠服司,主者令去余衣巾曰:‘送寄自房收。’余短衣囚首,带索而行。

“及仪门,一黄巾先去,顷间,引五六人出,执余以入,跪阶下。台尊服章如王者,侍卫甚多。问余曰:‘尔非衢州儒士何思明乎?’余曰:‘是也。’台尊曰:‘所贵乎儒者,上窥鸿濛,中法圣智,下穷物理?辟干阖坤,造妙诣微;陶冶精醇,橐龠元和。究无中有象之蕴,妙阴阳动静之根。渊默澄凝以为体,翕忽变化以为用。出入无方,会三于一,夫是之谓儒,而鬼神莫能窥之矣。今尔偏执己见,造作文词,谤毁仙真,讥讪道佛。天至大,以阶级比之;帝至尊,以割据戏之;妄论天师之号,妄辨天妃之称。其罪大矣。且儒书中言天者不一,若《春秋》书‘天王’,《诗》称‘伣天之妹’、‘昊天其子’,使皆若尔论,天既无师与妃,又安得有王、有妹、有子者乎?尔之学诚拘而不通,滞而有碍。拘则局于一器,滞则胶于一隅。不通则固陋,有碍则鄙僻,真俗腐迂谬之士,胡可冒儒者之名乎?’命取何姓簿来,于余姓名下,以朱笔抹之,复傍注之,毕。省谕曰:‘尔本合为六品官,出入华要。由尔弗信仙佛,诬罔鬼神,特降为七品。’余顿首谢,且请改过。台尊曰:‘此人面承腹诽,退有后言,可令阅狱,折服其心。’数卒捽余下,付黄巾领去省业司。中有宝塔一座,僧立塔傍,香烛幡幢,荧煌罗列。黄巾再拜,余亦拜。僧开塔取一大珠,以金盘承之,黄巾以双手擎捧前行,余随之,皆幽暗境也。余问:‘僧谁乎?’曰:‘导冥和尚也。’又问:‘珠何为?’曰:‘地藏王菩萨愿珠也。狱中业气深重,赖珠光照破。不尔,则鬼王于暗中食人心肝,不得出矣。”

“于是首造一狱,曰‘勘治不义之狱’,以砖砌一长槽,满堆炭火,火上焰烨烨然红,呼罪人跪槽边,出火中铁条,大如指,刺入人眼,连十余贯而吊之,如悬槁鱼。黄巾曰:‘此男子在世,不能恭友兄弟,视如秦越,轻灭大伦,惟重财利,受此报也。’次一狱曰:‘勘治不睦之狱’,皆妇人,老少相杂,每人舌上挂一钩,钩上悬一圆石如西瓜,旋转不已,舌出长尺余,痛不可当。黄巾指曰:‘此妇人在世,不能和顺闺门,执守妇道,使夫家分门割户,患若贼仇,受此报也。’东南一狱稍大,谓之‘阎浮总狱’,九流百姓,诸等混杂之人,皆在其中,不令余入也。总狱之北,曰‘剔镂’,绑人于柱,以刀镂之如蓑衣,持小扇煽之,茸茸然动,浇以热醋,绝而复苏,仍沃以水,肉如故,镂十余度。盖世之凶恶,虐害良善者,治于此。邻剔镂狱曰‘秽溷’狱,狱尽大粪池,滚沸如汤,臭不可近,鬼以长叉叉人下煮之,出没其间,顷刻溃烂,化为蛆虫,又以竹箩捞蛆于锅中,细炒之,炒辄成灰,仍汲粪汁洒之,复成人,亦十余度。余问‘此治何事?’黄巾曰:‘此世之小人,谤毁君子者,治于此。’已,乃相谓曰:‘不须遍历,直引去那里看了罢!’遂出,逾百步许,入一门,榜曰‘惩戒赃滥’之门,亦大狱也。裸十余人于地,夜叉数辈,状貌狞恶,以铁索牵八九饿鬼来,夜叉抽刀于裸者胸股间割肉,置锅中煎之,以啖饿鬼,啖尽又割,至余筋骨而后已。少焉,业风一吹,肢体如故。又有铁蛇铜犬,咋人血髓,叫苦之声动地,皆人间清要之官,而招权纳赂,欺世盗名,或于任所阳为廉洁,而阴受包苴,或于乡里恃其官势,而吩咐公事,凡瞒人利己之徒,皆在其中。亦有一二与余相识者。

“观毕,回省业司,纳珠还僧,赴台复命。台尊又赐训曰:‘今当改过,毋作昔非,若更不悛,罪在不赦。’乃敕黄巾送归,方得去索散行,往冠服司取衣服。黄巾曰:‘公在此相候,吾二人去领符来相送。’食顷,至曰:‘今取捷径,不由旧路矣。’遂同行,出数关,中一关新创,匾曰‘蜉蝣’。把关者知余儒者,俾作《蜉蝣关铭》,余请命名之义,彼曰:‘凡鬼受生人间者,悉从此出,然不久复至,犹蜉蝣朝生夕死然。’余承命撰数语酬之,铭曰:

有崇者关,镇厚地也。有赫其威,把关吏也。名之蜉蝣,精取义也。凡厥有生,自兹逝也。去未逾时,旋复至也。何殊此虫,一日毙也。南阎浮提,光阴易也。幢幢往来,曷少憩也。请视斯名,悟厥譬也。六道四生,早出离也。逍遥无方,证忉利也。举为天人,关可废也。敬听余铭,发弘誓也。咨尔幽灵,守勿替也。

把关者喜,便放余行。至二更,行至家。正见身卧地上,灯照头边,妻子门人,悲啼痛哭。黄巾猛一推余,不觉跌入尸内,恍然而寤矣。”

其后思明果终知县。所至以清慎自将,并无瑕玷,号称廉洁,盖有所儆云。

两川都辖院志

京口吉复卿,唐吉温之后。宋建炎间,有讳深者,补润之金坛尉,遂尔家焉。子孙世为金坛人,以资雄乡邑。人呼吉半州家。复卿生有异质,一目重瞳。与毗陵富室赵得夫、姜彦益为友,交莫逆。复卿气豪,勇于为义。三人尝挟重资,商闽、浙间。时武林妓蒋秋娘、陶玉箫,擅声乐籍。得夫、彦益与昵甚厚,复卿屡劝止之,往来自若。仅二载,囊橐一空。于是言还,再治装而出,买笑缠头,挥金不吝。又期年,罄矣。二人私议,悉货产业,载以适武林。门户老小,皆不顾。复卿患之,百喻莫听。怒而入闽,置酒与别,席间苦口规谏曰:“吾与子既为深交,安可缄默,药石之箴,朋友之责,纵人微言轻,弗能感悟,二公独不为妻子计乎?” 则佯应之曰:“兄言是,吾辈知所警矣。”复卿寓福州,生理如意,荏苒三秋,才方返棹。比过钱塘,首访二子,遇之于途。憔悴其形,褴褛其服,几不相识,握手道左,不任唏嘘!复卿即拉诣舟中,易以美衣,饮以醇醪,慰劳再三,情礼交至。二人泣数行下曰:“余惟不用兄言,故至于此,然悔无及矣。所恨烟花泼贱,乃大无情,吾二人万金之资,因渠破荡。昨过其门,如不相识,麾叱使去。惧为己羞,必杀之而后已。”复卿解之曰:“二公平生遨游花街柳陌中,岂不知彼门庭如此,尚奚怒为?人命至重,切不可辄兴恶念,但早收拾回归。若要本钱,此间一一应付,古人谓朋友有通财之义,若只衔杯酒,逐嬉游,贫穷不相恤,患难不相顾,犬彘将不食其肉,尚可谓之人哉?”于是各以二万假之。二人挈所得,又复过妓者之家,妓见其衣巾整饬,颜色光华,颇以为讶,款待如旧。复卿促之回,二人绐曰: “容略收拾,少候数时,万一有干,宜在先发。”复卿曰:“嘻,是何言欤!我若一去,子必不能动身;便一两月,亦须等候,岂敢相抛耶?”无何,彦益遇疾,卧于妓家。得夫日往扶持,亦染其症,未浃旬,相继殒殁。复卿往哭尽哀,缯衣漆棺,殓皆如礼,仍刲羊酾酒设祭,暂殡于灵隐寺僧舍。比开舟,又携酒肴往奠,赋诗悼之,诗曰:

生死交情不敢亏,一杯重奠泪双垂。游魂好共故人去,莫向东风怨子规。

人间急景似飞梭,枉费黄金买笑歌。断雨残云休更念,相携莲座礼弥陀。

秋月春花闲妓馆,清风明月寄僧房。欲知人世伤心事,浑似南柯梦一场。

名花两朵色偏娇,惆怅看花客去遥。绝似章台杨柳树,别人手里舞长条。

泉路茫茫隔死生,江湖赢得浪游名。邻家怕听妻儿哭,断尽人肠是此声。

舞困歌阑未肯休,繁华不为少年留。早知白骨无埋处,惜取黄金换土丘。

酹毕,解缆。抵家月余,即走毗陵,省其妻子,告以物故之由,述其殡殓之悉。又出四万缗付二家,责其族人为之经纪,使不失所。慰之曰:“贤夫骨殖,待区区过杭,必当取回贵乡,求福地安葬,勿虑也。”已而复卿果贸迁两浙,获利十倍。躬往灵隐,手自启赞,以小木函贮之,带回无锡山中,买地以窆。百需所出,皆自复卿。并召僧建水陆斋三昼夜,以荐冥福,清风高谊,传播江湖间。

俄值元末丧乱,人咸汹汹,复卿无以为计,默坐于家。忽得夫、彦益联袂而来,复卿忘其死也,欣然相接。彦益曰:“公何燕居深念,似有重忧?”复卿告以故。两人同应曰:“无妨,吾已请命上天,令率阴灵卫公宅眷。”言讫隐形,方悟其死。自尔,复卿之家,虽出入兵戈中,鲜遇惊恐,安然如平时。至洪武己酉,寿八十一,无疾而终。

又二年壬子,同县徐建寅为四川苍溪丞,于山中见旌旗甲马,从者百余,气象甚都。谓是上司官员,立道傍,候其过。至则复卿也,顾徐曰:“闻尔哦松此邑,久欲一见。”便下马叙话,问乡曲及其家事甚详。徐于复卿为通家子,因再拜问曰:“姻丈谢世以来,服已阕矣,何得若是?”复卿云:“上帝以余薄有阴骘,命为两川都辖院主者。职事尊重,全蜀土地社公,及不入祀典神祇,悉听节制。前村古宇,吾所治也,部下判官四,今尚缺二员,已奏保得夫、彦益矣,早晚将至。子当为吾修葺庙貌,吾当为国福祐生灵。况尔少年,乍到官守,非吾阴相,曷致声名?”徐拱手请教。复卿曰:“廉、恕两字符也。惟廉可以律身,惟恕可以近民,廉则心有养,恕则民易亲,民亲化行,能事毕矣。”语讫,策马去,其疾如飞。徐惘然,前至村落,果有故祠一所,峙于山椒。询之乡老,曰:“此都辖相公庙也,多年颓圮,近间,稍稍有人见骑马导从,出入其中,颇著灵响。老夫辈拟新其栋宇,尚未兴工。”徐丞闻之喜,告以见复卿事,即劝成之,兼助其费,专委县吏邹忠董其役。未几而完,仍揭旧额,塑复卿象于堂中,肖得夫、彦益于东西庑。遣人走夔州,求太守盛南金文,刻碑序公事迹。由是威惠大振,利泽昭彰,远方之民,水旱疾疫,祷辄立应。

后徐任满,便道过家,访复卿二子元礼、元信,首及兹事,元礼曰:“余兄弟向梦二人言,蒙尊公谬举为两川都辖院判官,来日起程,敬诣拜别。近有至自毗陵者,能言其家,亦得梦如此,皆莫晓所谓。今闻公所说,则悟先子之为神,而于二君,亦可谓生死而骨肉者也。”明年,徐再任,往竭于庙,则丹碧辉煌,于时有耀,牲牢酒楮,祭日无虚,处处村村,家家户户,莫不虔诚礼拜,冀沾福惠。迨今神迹显著,香火不绝云。

连理树记

上官守愚者,扬州江都人。为奎章阁授经郎时,居顺天。馆东与国史检讨贾虚中为邻。贾,柯敬仲友也,工诗善画。家藏古琴三张,曰“琼瑶音”、“环佩音”、蓬莱音”,皆敬仲所鉴定。守愚亦雅好吟咏,兼嗜绿绮,与贾交游特厚。每休暇过从,诗酒琴棋,从容竟日。贾无嗣,止三女,尝曰:“吾三女可比三琴。” 遂取琴名名女焉。守愚子粹,甚清俊聪敏,生时人送《唐文粹》一部,故小字粹奴。年十岁,因遣就贾学,贾夫妇爱之如子,三女亦视之犹兄弟,呼为粹舍。尝与其幼女蓬莱同读书学画,深相爱重。贾妻戏之曰:“使蓬莱他日得婿如粹舍足矣。”归以告,守愚曰:“吾意正然。”遣媒言议,各已许诺。粹二人亦私喜不胜。不期贾忽罢归,姻事竟弗谐。

后三年,守愚出为福州治中。始至,僦居民舍,得楼三楹,而对街一楼,尤清雅。问之,乃贾氏宅也。守愚即日往坊,则琼瑶、环佩已适人,惟蓬莱在室,亦许婚林氏矣。粹闻之,悒怏殊甚!蓬莱虽为父母许他姓,然亦非其意也。知粹至,欲一会而未由,彼此时时凝立楼栏,相视不能发语。蓬莱一日以白练帕裹象棋子掷粹。粹接视之,上画绯桃,题一诗曰:

朱砂颜色瓣重台,曾是刘晨旧看来。只好天台云里种,莫教移近俗人栽。

粹识其意,然静而思之,彼业已定矣,莫如之何。亦画梅花一枝,写诗以复,诗曰:

玉蕊含春捏素罗,岁寒心事谅无他。纵令肯作仙郎伴,其奈孤山处士何?

用彩绳系琴轸三枚,坠之,投还蓬莱。蓬莱展看有“孤山处士”之说,知其谓己订盟林氏,衷情不白,惟闷闷而已。

未逾时,值上元节,闽俗放灯甚盛,男女纵观。粹察贾氏宅眷必往,乃潜伺于其门。更深人静,果有舆夫舁轿数乘而前,蓬莱与母三四辈上轿,婢妾追随,相续不绝。粹尾其后,过十余街,度不得见,乃行吟轿傍曰:

天遣香街静处逢,银灯影里见惊鸿。彩舆亦似蓬山隔,鸾自西飞鹤自东。

蓬莱知其粹也,欲呼与语,诉其所怀,而从者纷纭,不敢启口,亦于轿中微吟曰:

莫向梅花怨薄情,梅花肯负岁寒盟!调羹欲问真消息,已许风流宋广平。

粹听之,知其答己梅花之作,不觉感叹!归坐楼中,念蓬莱之意虽坚,而林氏之聘,终不可改。乃赋《凤分飞》曲以寄之曰:

梧桐凝露鲜飙起,五色琅玕夜新洗。矫翮蹁跹拟并栖,九苞文彩如霞绮。惊飞忽作丹山别,弄玉箫声怨呜咽。咫尺秦台隔弱流,琐窗绣户空明月。皞皞扫尾仪朝阳,可怜相望不相将!下谪尘寰伴凡鸟,不如交颈两鸳鸯。

诗成,无便寄去,忽贾遣婢送荔子一盘来,粹诡曰:“往在都下,与蓬莱同学,有书数册未取,以此帖呈之,俾早送见还也。”婢不悟是诗,持去,递与蓬莱,读之,垂泣曰:“嗟乎!郎尚不余谅也。”乃作《龙剑合》曲答之,示终身相从之意,写以鱼笺,密置《古文真宝》中,付婢绿荷曰:“粹舍取旧所读诗,此是也,汝持去还之。”婢送粹所,揭之,中有笺烂然,知必诗也,题曰《龙剑合》曲。词曰:

龙剑埋没狱间久,巨灵昼卫鬼夜守。蛟螭藏,魍魉走,精光横天气射斗。冲玄云,发金钥,至宝稀世有。奇姿烁人声撼牖,鹈膏润锷凤刻首。龙剑煌,新离房,静垂流电舞飞霜,影含秋水刃拂铓,? 团金宝珠装。司空观之识其良,悬诸玉带间金章,紫焰煌煌明瑀珰,星折中台事岂常!逡巡莫敢住,一去堕渺茫。龙灵是龙精,莹如鹇尾摇清冰。雄作万里别,雌伤千古情,暂留尘埃匣,何日可合并?会当逐风雷,相寻入延平。纯钩在奉必,纵然贵重非我匹。我匹久卧潭水云,一双遥怜两地分。度山仍越壑,苦辛不可言。天遣雷焕儿,佩之大泽濆。铿然一跃同骏奔,骇浪惊涛白昼昏。始知神物自有耦,千秋万岁肯离群。

粹读之曰:“清才丽句,无妇人女子萎苶之气,宛然李青莲之韵度也。是岂寻常庸碌者之配哉?”

俄而闽中大疫,蓬莱所议林生竟死。贾夫妇知粹未婚,乃遗人报守愚求终好,守愚欣跃从之。六礼既备,亲迎有期。花烛之夕,粹与蓬莱相见,不啻若仙降也。因各赋诗一首以志喜,时至正十九年己亥二月八日也。粹诗曰:

海棠开处燕来时,折得东风第一枝。鸳枕且酬交颈愿,鱼笺莫赋断肠词。桃花染帕春先逗,柳叶舒黄画未迟。不用同心双结带,新人原是旧相知。

蓬莱诗曰:

与君相见即相怜,有分终须到底圆。旧女婿为新女婿,恶因缘化好因缘。秋波浅浅银灯下,春笋纤纤玉镜前。天遣赤绳先系足,从今唤作并头莲。

蓬莱自入上官之门,孝事舅姑,恭顺夫子,一家内外,罔不称贤。暇则与粹唱和诗词,娱情琴画,平生所作,编成一集,粹题之曰《絮雪稿》,且为序于首简。诗与序多不录,姑载一二以传好事者:

△闺怨

露颗珠团团,冰肌玉钏寒。杏梁栖只燕,菱镜掩孤鸾。残树枯黄遍,圆荷湿翠干。绣奁生画色,窗下带愁看。△白苎词二首

茜裙紫袖映猩红,飞絮轻飏桃花风。缓歌白苎捧玉钟,娇音芳韵绕帘栊,梁尘飞堕云凝空。秋波回目蛾扫黛,余声悠扬歇还在。歌当细听杯当再,绿鬓朱颜能久待!

响如苍玉触鸣玑,蹁跹锦袖红地衣。回风激雪当世稀,翻身按节疾如飞。香尘蒙蒙发委坠,玳筵夜静纱灯晦,鲛绡湿透胭脂泪。△春晓曲

芳池冰影薄,曲槛鸟声娇。鸾镜红绵冷,蛾眉翠黛消。冶容舒嫩萼,幽思结柔条。纤指收花露,轻将雪粉调。△秋夜曲

幽兰露华重,罗幌凉风动。木匣掩香纨,绣衾谁与共?萤影度疏帘,兽炉袅袅烟。银釭芳焰灭,自脱翠花钿。△咏蝶

薄翅凝香粉,新衣染媚黄。风流谁得似?两两宿花房。△谢大姊惠鞋

莲瓣娟娟远寄将,绣罗犹带指尖香。弓弯著上无行处,独立花阴看雁行。△咏并蒂荔枝

植物生联蒂,应知造化成。深闺憔悴质,见尔重含情!△园中咏菜满圃绿纤纤,芳苗雨后添。惟应穷措大,咬得寸根甜。

粹时才名藉甚,当道有欲荐之者,蓬莱苦口止之曰:“今风尘道梗,望都下如在天上,君岂可舍父母之养,而远赴功名之途乎?独不见王儒仲妻之言曰: ‘令狐子伯之贵,孰与君之高哉?’”粹然之,亦无意于出,乃以亲老辞。次年,治中物故。又明年,为至正壬寅,闽城为盗所据,城中大姓多避匿山谷,粹亦挈家遁。盗踪迹得之,尽戕其一门。留蓬莱一人不杀,将以为妻。蓬莱知不免,绐盗曰:“我一家尽死,无所于归,将军纵舍我,我亦何以为生乎?愿事将军终身,乞埋其故夫,然后相从未晚也。”盗喜从之,同至尸所,拔佩刀为掘一坑,掘讫,植刀于地,坐于旁曰:“吾倦矣!吾倦矣!”目蓬莱,使取刀抄土掩之。蓬莱即举刀自刎曰:“死作一处,无恨也。”盗遽起夺刀,已绝咽矣。盗怒曰:“汝死则死,我定不教汝死作一处。”遂埋蓬莱二十步外,使两冢相望。

其年,燕只普化为福建行省平章,乃集诸县民兵克城,民方复业。又数年,有同避寇者,始备说蓬莱事。平章遣人视之,将以礼改葬;至则两墓之上,各生一树相向,枝连柯抱,纠结不可解。使者归报,平章亲往视之,果不谬。乃不敢发,但加修葺,仍设奠祭焉。人呼为连理冢树,闽人至今称之不绝。

田洙遇薛涛联句记

五羊田洙,字孟沂。洪武十七年甲子四月,随父百禄赴蜀成都教官。洙清雅有标致,书画琴棋,靡所不晓。诸生日与嬉游,爱之逾于同气。凡远近名山胜境,吟赏殆遍。尝曰:“吾平生懒事声利,但长得好处登临足矣!”明年秋,百禄将遣回,洙母不忍舍。乃曰:“儿来未久,奈何使去?且官清毡冷,路费艰难,公宜再思。”百禄乃谋于诸生之亲厚者,使开馆于人家,一则自可读书进学,一则藉俸金为归计。诸生深幸洙留,遂荐于附郭大姓张氏。次岁丙寅正月十八日设帐,庠序朋好,群送以往。张大喜,开宴,待为上宾,且谓百禄曰:“令嗣晚间免回,可令就宿舍下。”百禄许之。

至二月花晨,洙解斋归省。偶经一所,境甚幽僻,山下皆桃树,花方盛开。洙爱之,小立徘徊。忽见桃林中一美人,延伫花下,洙不敢顾而去。尔后经从,美人必在门首。一日,洙过,偶遗所得俸金,美人命婢拾以还洙,洙感激。明日,诣谢。至门,丫鬟入报曰:“前遗金郎来矣!”请入内厅,美人出相见,笑问曰: “君非张运使宅西宾乎?”洙曰:“然!”且谢还金事。美人曰:“张氏一家亲戚,彼西宾即吾西宾也,奚谢为?”洙起揖曰:“敢问夫人名阀为谁?与敝东何亲?”美人曰:“此为平姓,成都故族也。妾文孝坊薛氏女,嫁平幼子康,不幸早卒,妾独孀居。”坐久,茶至再,洙辞出,美人留之曰:“今夕且宿寒舍,若贤东知君至此,而妾不能为一款曲,惶愧殊甚!”即陈酒馔,设二席,与洙耦坐。坐中劝酬极至,语杂谐谑。洙以其张氏姻娅,不敢少纵。美人曰:“闻君倜傥俊才,雅能赋咏,何至作儒生酸乎?妾虽不敏,亦颇解吟事。今既遇赏音,而高山流水,何惜一奏!”因尽出其家所藏唐贤遗墨示洙,其中元稹、杜牧、高骈诗词手翰尤多,皆真迹,炳然如新。洙玩之不忍释手。

美人麾婢撤去旧俎,别出佳肴,中多异味,不能识。取玻璃杯酌洙。洙口占一诗曰:

路入桃源小洞天,乱红飞处遇婵娟。襄王误作高唐梦,不是阳台云雨仙。

美人曰:“佳则佳矣,然短章寂寥,不足以尽兴;用‘落花’为题,共联一首如何?”洙曰:“谨如教。”美人唱曰:

韶艳应难挽,芳华信易凋(薛)。缀阶红尚媚(洙),委地白仍娇(薛)。坠速如辞树(洙),飞迟似恋条(薛)。藓铺新蹙绣(洙),草叠巧裁绡(薛)。丽质愁先殒(洙),香魂痛莫招(薛)。燕衔归故垒(洙),蝶逐过危桥(薛)。粘帙将晞露(洙),冲帘乍起飙(薛)。遇晴犹有态(洙),经雨倍无聊(薛)。蜂趁低兼絮(洙),鱼吞细杂薸(薛)。轻盈珠履践(洙),零乱翠钿飘(薛)。鸟过生愁触(洙),儿嬉最怕摇(薛)。褪英浮雨涧(洙),残蕊漾风潮(薛)。积径教童扫(洙),沿流倩水漂(薛)。媚人沾锦瑟(洙),瀹茗入诗瓢(薛)。玉貌楼前堕(洙),冰容梦里消(薛)。芳园曾藉坐(洙),长路或追镳(薛)。罗扇姬藏瓣(洙),筠篱仆护苗(薛)。折来随手尽(洙),带处近环焦(薛)。泥涴犹凄惨(洙),瓶空更寂寥(薛)。叶浓阴自厚(洙),蒂密子偏饶(薛)。岂必分茵溷(洙),宁思上砑硝(薛)。香余何吝窃(洙),佩解不烦邀(薛)。冶态宜宫额(洙),痴情妒舞腰(薛)。妆台休浪拂(洙),留伴可怜宵(薛)。

联成,美人出小笺写之,写讫。夜已二鼓,延入寝室,自荐枕席,鱼水欢情,极其缱绻。枕边切切叮咛洙曰:“慎勿轻言,若贤东知之,彼此名节丧尽矣。”次日,以卧狮玉镇纸一枚赠洙,送至门外,曰:“无事再来,勿效薄幸也。”洙遂绐馆东曰:“老母相念至深,必令归家宿歇,不敢留此。”馆东信之,洙由是常宿美人所。逾半年,人无知者。惟赏花玩月,举白弄琴,曲尽人间之乐。

一夕,与洙论诗曰:“唐人喜作回文,近时罕见。”洙曰:“惟夫人柔情幽思,谈笑为之,若予荒钝,无复措辞。”美人笑曰:“请试命题,以求教益!”洙遽曰:“四时词也。”美人即赋诗曰:

花朵几枝柔傍砌,柳丝千缕细摇风。霞明半岭西斜日,月上孤村一树松。

凉回翠簟冰人冷,齿沁清泉夏井寒。香篆袅风清缕缕,纸窗明月白团团。

芦雪覆汀秋水白,柳风凋树晚山苍。孤灯客梦惊空馆,独雁征书寄远乡。

天冻雨寒朝闭户,雪飞风冷夜关城。鲜红炭火围炉暖,浅碧茶瓯注茗清。

读与洙听,洙叹其敏妙,将濡毫属和。美人曰:“政所谓木桃琼玖,敢望报乎?”洙答曰:“真乃是‘白雪’杂‘阳春’,难为和耳。”亦赓四韵曰:

芳树吐花红过雨,入帘飞絮白惊风。黄添晓色春舒柳,粉落晴香雪覆松。

瓜浮瓮水凉消暑,藕叠盘冰翠嚼寒。斜石近阶穿笋密,小池舒叶出荷团。

残日绚红霜叶赤,薄烟笼树晚林苍。鸾书寄恨羞封泪,蝶梦惊愁怕念乡。

风卷雪篷寒罢钓,月辉霜柝冷敲城。浓香酒泛霞杯满,淡影梅横纸帐清。

美人且读且笑曰:“绝妙好词,但两韵俱和则善矣。”洙曰:“君子不欲多上人,输一筹耳。”洙因曰:“蜀中山水奇胜,自昔以来,多产佳丽。若昭君、文君、薛涛辈,以夫人方之,迨亦有优劣乎?”美人曰:“昭君远嫁胡沙,卓氏当垆可耻,貌美命薄,俱受苦辛。使子遇薛涛,亦不啻如今日也。由是言之,固为优矣。”洙曰:“涛妓女,何敢上拟夫人。但其才貌,亦可谓难得者。余尝读秦再思《纪异录》云,高千里镇蜀,尝开宴,改一字令曰‘口,有似没量斗。’涛曰:‘川,有似三条椽。’高曰:‘奈何一条曲。’涛曰:‘相公尚使没量斗,穷酒佐三条椽有一条曲,又何足怪!’妇人敏赡,诚未易比。”美人曰:“子知其然,而不知其所以然,如此之类,特戏笑之语耳。若其‘水国蒹葭夜有霜,月寒山色共苍苍,谁云万里自今夕,离梦杳如关塞长’之作,可以伯仲杜牧。而尤善制小笺,至今蜀人号薛涛笺。而子以妓女薄之,非知涛者也。”酒罢就枕,洙馈以八珠耳榼一付。美人谢曰:“谨当佩服,犹君子之常在耳边也。”

又逾时,洙母病,遂辍讲,归侍汤药。如此三月余,方愈。美人讶其久不来,恐有他遇,乃赋《懊恼曲》怨之。会洙母疾愈,复入斋,是夕,即造平氏。美人迎谓曰:“何久别耶?”洙以实告。美人曰:“三月不违人,今违人三月矣。”洙戏之曰:“三月不知肉味,知肉味在今夕矣。”谈谑间,出前曲示洙,曲曰:

黑铅铸剑难为锋,碧芰制衣宁御风?歙漆阿胶忽纷解,清尘浊水何由逢?请看绿草南园蝶,并宿花房花亦悦。鸳鸯头白不相离,那学秋胡便长别!东邻美女红玉梭,雪缕凤机成素罗。雨意云情肯轻许,纵然折齿将如何?深深永巷闲风月,锦帐兰缸泪如血。血点年深久尚红,至今洒在同心结。

洙爱其才色,眷恋愈深。美人亦重洙文采,倾竭不吝。谓洙曰:“向时联句,未尽高情。今夕当轻弹慢舞,浅酌微吟,再成一首,庶见吾二人劲敌也。”乃以睡鸭炉焚香,红蚌脯荐酒,钩帘望月,并坐前楹。洙曰:“昔韩昌黎与孟郊有城南联句、斗鸡、石鼎、秋雨等作,宏词险韵,脍炙人口。今兹之赋,宜命作月夜联句,以五十句为率,夫人然之否乎?”美人曰:“吾意也。”洙乃请美人先赋曰:

庭月如铺练(薛),池星似撒棋(洙)。天空河影澹(薛),节换斗杓移(洙)。

梨枣低垂树(薛),藤萝密蔓篱(洙)。草纷萤火乱(薛),干偃鸟巢欹(洙)。

怪石形疑魅(薛),芳花色胜姬(洙)。髹盆凉沁水(薛),纨扇静摇皞(洙)。

双陆收骰局(薛),琵琶上练丝(洙)。砌蛩音远近(薛),檐马响参差(洙)。

银作弹筝甲(薛),鼍为冒鼓皮(洙)。秋筠斜织簟(薛),暑帐薄裁 (洙)。

宿燕栖还起(薛),惊禽下复疑(洙)。地幽尘阒寂(薛),城远漏逶迤(洙)。

窈窕来红拂(薛),雍容识紫芝(洙)。缘深天作合(薛),誓重鬼难欺(洙)。

幸已逢良夕(薛),艰哉遇少时(洙)。殷勤酬契阔(薛),倾倒极淋漓(洙)。

莲实瑶琴轸(薛),荷简碧酒卮(洙)。鲙呼能婢斫(薛),瓶唤小鬟持(洙)。

壳破开螃蟹(薛),唇腥啖蛤蜊(洙)。菱烦纤手剥(薛),肉拔利刀披(洙)。

令急觥行速(薛),讴清曲度迟(洙)。劝酬兼尔汝(薛),讲论杂乎而(洙)。

冷脆尝瓜果(薛),咸酸啜醢酰(洙)。艳杯浮琥珀(薛),异器捧玻璃(洙)。

熊掌停犀箸(薛),酥汤进蜜脾(洙)。渴来便茗好(薛),酣后快冰宜(洙)。

妙句联将就(薛),狂心坐已驰(洙)。歌筵浑可罢(薛),卧具早教施(洙)。

不用寻桃叶(薛),那须听竹枝(洙)!媚人莺语滑(薛),恼醉蝶情痴(洙)。

咳处珠凝唾(薛),颦时黛蹙眉(洙)。钗斜金溜髻(薛),钏冷栗生肌(洙)。

小小真能谑(薛),盼盼最解诗(洙)。风流云雨梦(薛),宛转艳阳词(洙)。

步缓腰肢袅(薛),环低耳语私(洙)。夜香防窍听(薛),午浴避潜窥(洙)。

绣履含羞脱(薛),银灯带笑吹(洙)。素罗床畔解(薛),粉汗枕前滋(洙)。

暖玉绡笼笋(薛),春葱指露锥(洙)。云偏松绿发(薛),浪泬动青帏(洙)。

狎态堪归画(薛),娇颜可疗饥(洙)。袜尘新舞涴(薛),鬓腻宿油脂(洙)。

荀鹤高文誉(薛),崔莺绝世姿(洙)。未夸连蒂好(薛),只羡并头奇(洙)。

何处空题叶(薛)?谁家谩结褵(洙)?漆胶当自固(薛),衽席只余知(洙)。

慎勿萌嫌隙(薛),毋令惜别离(洙)。芝兰同臭味(薛),松柏共襟期(洙)。

永奉闺房乐(薛),长陪楮墨嬉(洙)。泰山如作砺(薛),此志莫教亏(洙)。

或日,洙馆东偶过泮宫,因劝百禄曰:“令嗣每日一归,不胜匍匐,俾之仍宿寒舍,岂不便益?”百禄曰:“从开馆之后,一向只寓公家,前者因其母病,暂辍一季尔,后并不曾回,何言之谬也!”张大骇,不敢尽其词而出。是晚,洙果告归,张潜使人视其所往,及途半,不复见矣。走报张,急遣人入城,问百禄,无有也。意其少年放逸,必宿花柳,然思此处又无妓馆,大以为怪。次日洙来,张问曰:“昨宵宿于何处?”曰:“家间耳。”张曰:“非也!某已令人踪迹先生,莫测所诣,学中亦不见?”洙诳曰:“因过一朋友处谈话良久,抵家,暮矣。”张知其诈,呼追洙仆,使面证之。洙叱曰:“汝到吾家,随即出城,比吾归,汝已去矣,何得妄言?”仆曰:“我昨夜宿先生家,今日早饭罢方回;老广文亦甚惊讶,要自来相寻。”洙窘甚,颜色陡变。张曰:“先生如有私眷,当以实告,勿隐也。”洙弗能讳,乃具道本末,且愧谢曰:“此令亲见留,非贱子辄敢无礼。”张曰:“吾家何尝有亲戚在此?兼诸房姊妹亦无事平姓者,必祟也。今当自爱,不宜复往!”洙唯唯。抵暮,私诣美人,道此意。比至,美人已知,曰:“郎勿怨,盖冥数尽于此也。”与洙痛饮,且叙欢情。戒晓,美人语洙曰:“从此永别,后会难期,无以将意。”出洒墨玉笔管一枝为贶,云:“此唐物也,郎慎藏之。”遂饮泣而别。

张料洙是夕必再去,自出觇之,果不在馆。因入谓其妻曰:“西宾此事,不可不使其父母知之。”乃以洙所为,备告百禄。百禄大怒,呼归杖之,洙遂吐实。且出所得玉镇纸、玉笔管及联句诸诗。百禄取视,管上刻“渤海高氏文房清玩”。乃谓张曰:“物既稀奇,诗又俊逸,必非寻常怪也。”呼洙同往穷之,将近,遥指曰:“在此。”至则敻非前景,屋宇俱无,但水碧山青,桃株依旧。张谓百禄曰:“是矣,此地相传唐妓薛涛所葬,后人因郑谷蜀中诗有‘小桃花绕薛涛坟’之句,遂种桃百株,为春时游赏之所。贤郎佳遇,必涛也。且所谓嫁平幼子康者,乃平康巷也。文孝坊者,城中亦无此额;而文与孝合为教字,谓教坊也。教坊,唐妓女所居,涛为蜀乐妓,故居教坊也。非涛而谁哉?况管上字刻高氏清玩,则唐西川节度使高骈千里所贮,当骈镇蜀,涛于诸妓中,最蒙宠待,笔与镇纸,皆骈赐也。兼所藏诸帖,又骈与元丞相、杜紫微最多,盖元与杜尝有诗赠之,即‘锦江腻滑峨眉秀,幻出文君与薛涛’是也。其为涛之灵无疑,而物出于骈者审矣。无庸深究!”百禄甚以为然,然恐其终为所惑,急遣还广中,宝藏数物,常以示人。后二年,洙亦入学,为生员,中洪武甲戌进士,授山东曹县知县,竟亦无他焉。

青城舞剑录

至正间,有道士真本无、文固虚,不知何许人。客威顺王门下,通剑术,晓兵,深于智略,号文武才。王虽畜之,未始奇也;惟樊口卫君美重之。一日,王游别苑,召二人侍,因从容讽曰:“方今天下太平日久,极盛而丰。在大王观之,固以为高枕肆志之日,惟声色狗马是务,焉知其他!在愚辈观之,盖有甚不然者。官里老而昏,奇氏宠而横,哈麻、雪雪之徒,又以演揲儿法蛊惑君心。贿赂公行,是非颠倒,天变于上而不悟,民困于下而不知。武备不修,朝政废弛,小人恣肆,君子伏藏。殆犹一发之引千钧,祸在旦夕,甚可畏也。苏老泉所谓:‘有乱之萌,无乱之形,是谓将乱。’大王朝廷懿亲,江汉藩屏,宜求贤纳士,选将练兵,节用储财,阴为之备。万一风尘草动,寰宇土崩,即便指麾义旗,率先赴难,上以纾君父之急,下以尽臣子之心,克复神州,光膺旧物。然后奉身而退,口不言功,恳请归藩,世守南纪。使执笔之臣,书为大元宗英,秘在金匮,垂之万年。岂不伟哉!岂不盛哉!”王怪之曰:“尔非病风狂痴耶!何言之不伦如是?吾将执尔送县官矣。”二人默然而退,计曰:“腐骨残肉,魂亡神耗者,尚何教以有为哉!盍求豪杰者而佐之。竖子不足谋矣!不去,祸且至。”于是题诗于黄鹤楼而遁。本无诗曰:

平生智略满胸中,剑拂秋霜气吐虹。耻掉苏秦三寸舌,要将事业佐英雄。

固虚成诗二首曰:

胆气堂堂七尺躯,壮心肯作腐儒迂?桥边黄石徒为尔,自有龙韬一卷书。

芙蓉出匣照寒铓,上带仇家血影光。前席早知无用处,错将豪杰待君王。

王知而求之,隐矣。未几乱作,悉如所言。

至正乙未,倪文俊陷沔阳,威顺之子报恩奴与湖南元帅阿思蓝水陆并进讨之。至汉川,水浅胶舟。文俊用火筏烧船,报恩奴遇害。王思之,百计觅二人,不能得。陈友谅闻其往来光、黄间,具书礼请之。不至,翩然入蜀。既而明玉珍据四川,素闻二人名,物色不可得。天朝既平群寇,四海一家,君美兄君彦为西充县丞。君美往省候之。回途舟败,同船之人,尽葬鱼腹。独君美负得一板,浪滚及岸,因而不死。然行李盘缠,一时俱尽。偶腰间碎银数星在,急投近岸民家,觅火燎衣,买食充腹,踯躅彷徨,计无所出。民家翁视其辞貌,知非常人,颇善待之。留数日,因出纵步,忽二道士前揖曰:“卫君一寒至此哉!”视之,真、文二故人也。告以困苦之状。曰:“无忧也。”挟往其家,则青城山也。高墙华屋,深院曲房,苍头数人,列侍左右,俎豆备水陆之珍,歌舞极声容之盛。与君美话旧,欢若平生。

因询其乱中出处,二人曰:“自辞黄鹤,即入黄牛。久隐青城,忽逢青眼,其为喜慰,殆不可言。所惜壮心凋落,一事无成,俯仰乾坤,飘摇萍梗,索居闲处,有愧故人。”乃与痛饮,饮酣气豪,论议蜂起。本无曰:“天下之事,在乎知几。几者事之微,吉凶之先见者也。《易》曰:‘知几其神乎?’又曰:‘君子见几而作,不俟终日。’子思子曰:‘君子知微’,皆谓是也。古今以来,豪杰之士不少,其知几者几何人哉?吾于汉得张子房焉。子房事载史册,不必赘论,盍相与论其几乎。夫汉祖之臣,莫逾三杰,而子房又三杰之杰者也。项羽杰于高祖,而为高祖所灭,子房之谋也。是子房非特三杰之杰,并杰于高祖、项羽矣。且高祖为是三杰之目者,忌之之萌也,子房知之,萧何、韩信不知也,故卒受下狱之辱,夷族之祸。子房晏然无恙,夫祸不在于祸之日,而在于目三杰之时。天下未定,子房出奇无穷。天下既定,子房退而如愚,受封择小县,偶语不先发,其知几为何如哉?诚所谓大丈夫也矣。”固虚曰:“吾于宋得一人焉,曰陈图南。五代之乱,古所未有,不有英雄起而定之,则乱何时而已乎?图南窥见其几,有志大事,往来关、洛,岂是浪游,及闻赵祖登基,坠驴大笑,故有‘属猪人已著黄袍’之句,就已字观之,盖可见矣。既而拂袖归山,白云高卧,野花啼鸟,春色一般,远引高腾,不见痕迹,所谓寓大巧于至拙,藏大智于极愚,天下后世,知其为神仙而已矣!知其为隐者而已矣!孰得而窥其窔奥?方之子房,有过无不及。人亦有言,英雄回首即神仙,岂不信欤!”君美曰:“二公炼质名山,尘埃富贵,向闻高论,犹似未能忘情者,岂不为修行之累乎?”二人大笑曰:“卫君平日议论,如此之高,今之识趣,何如此之下?夫循行数墨,呫哔呻吟,儒之土苴。熊经鸟伸,导引服气,仙之糟粕,吾之所谓修行者,岂在是哉!”因引君美周视其家,锦绮充盈,金玉山积,各有美人掌之。最后,至一山岩中,有髑髅百枚,二人指曰:“此世间不义人也,余得而诛之。”君美为之吐舌,舌久不能收。

明日,大设宴,君美首席,两美人捧牙盘盛明珠十、黄金百两为寿,君美不敢却,但唯唯谢。于是剧饮大醉,本无赋诗曰:

盖世英雄盖世才,关河百战起尘埃。辽东白鹤空留语,天下黄金谩筑台!壮志已成终古恨,残编付与后人哀!东风万斛曹瞒舰,尽化周郎一炬灰。

固虚续吟曰:

豪杰消磨叹五陵,发冲乌帽气填膺!眼前不是无豪杰,身后何须论废兴!当道有蛇魂已断,渡江无马谶难凭。可怜一片中原地,虎啸龙腾几战争。

其诗大抵类此,则其人可想矣。君美知所吟不能出其右,乃制《喜迁莺》一阕,执杯酬谢于二公,自歌以侑焉。词曰:

乾坤如昨,叹往事凄凉,长才萧索。景物都非,人民俱换,非是旧时城郭。世事恰如棋子,当局方知难著。胜与败,似一场春梦,何须惊愕!寥落,相见处,萍水异乡,烂熳清宵酌。说到英雄身同梦,涩尽剑锋莲锷。看破浮云变态,休问谁强谁弱!堪叹息,这一番归去,似辽东鹤。

明日求归,二人曰:“唐有红线,今有碧线,当令送君也。”至则一好女子,其年可十七八,负竹箱,随真、文同送君美青城道上。顾谓曰:“后会难期,请为起舞。”碧线开箱,取白丸四,大如鸡卵,乃雌雄剑也。二人引而伸之,飞跃上下。须臾,天地晦冥,风云惨淡,惟于尘埃中见电光翕,交绕互缠。君美股战,行不成步,回望其居,皆陡壁穹崖,殊无有路。君美乃气不得出,目不得合,常若刃在其颈,心胆俱落。舞罢,失二人所在,独碧线旁君美立,倒皮囊中酒共饮。伺夜,握君美手东南而逝,将三更许抵家。但见金珠在榻,碧线亡去久矣,竟不知其何术也。洪武二十年,君美有婿单公铉为库官,间为人道妇翁事,亦与此吻合焉。

秋夕访琵琶亭记

洪武初,吴江沈韶,年弱冠,美姿容,诗学萨天锡,字学边伯京,皆为时辈所称许。尝和天锡《过嘉兴》诗韵,题吴中二首云:

七泽三江通甫里,杨柳芙蓉映湖水。阊门过去是盘门,半卷珠帘画楼里。蘼芜生遍鸳鸯沙,东风落尽棠梨花。馆娃香径走麋鹿,清夜鬼灯笼绛纱。三高祠下东流续,真娘墓上风吹竹。西施去后屟廊颓,岁岁春深烧痕绿。

东南形胜繁华里,一片笙箫拂江水。小姬白苎制春衫,桂楫兰桡镜光里。舞台歌榭临鸥沙,粉墙半出樱桃花。采香蝴蝶飞不去,扑落轻盈团扇纱。吴歌《子夜》凭谁续?柳阴吹彻柯亭竹。范蠡扁舟去不回,惟有春波照人绿。

他诗皆类此。然以家富,不欲仕。人知其然,复利其贿,或欲举为孝廉,或欲保为生员,旁午纷纭,殊无宁月。韶虽不吝于财,实厌其扰。乃谋于妻兄张氏曰:“如之何其可?”张曰“惟有远游,差可避耳。”

韶然其计。乃拉中表陈生、梁生,乘峨舸巨艑,载万亿重资,遨游襄、汉间。次于九江府,爱匡庐之秀,览彭蠡之清,留连郡郭,吊古寻幽。众稍讥之,韶不恤也。因叹曰:“吾侪幸家富年少,粗知文墨,兹行盖避人耳。岂能效王戎辈执牙筹,屑屑计刀锥之利哉?”游益数。偶秋雨新霁,水天一色。韶偕梁、陈二生,同访琵琶亭,吟白司马“荻花枫叶”之篇,想京城女“银瓶铁骑”之韵,引睇四望,徘徊久之。于时月明风细,人静更深,方取酒共酌。闻月下仿佛有歌声,乍远乍近,或高或低,三人相顾错愕。梁生戏曰:“得非商妇解事乎?”韶曰:“尔时乐天尚须千呼万唤,今日岂得容易呈身哉?”陈生曰:“老大蛾眉,琵琶哀怨,纵使尊前轻拢慢拈,适足以增天涯沦落之感,岂能醉而成欢耶?”韶曰:“且静听之。”良久而寂。酒罢回船,竟莫知其何故。

独韶迭宕,好事多情。翌日,往究其实。踌蹰之间,了无所见,兴阑体倦,方欲言还。忽奇香馥郁,缥缈而来。韶异之,延伫以俟。茶顷,一丽人宫妆艳饰,貌类天仙。二小姬前导,一持黄金吊炉,一抱紫罗绣褥,冉冉登阶。意必贵家宅眷,临赏于此,隐壁后避之。小姬铺褥庭心,丽人席地而坐。顾姬曰:“何得有生人气?毋乃昨夕狂客在是乎?”韶惧其使人搜索,起出拜见,且谢唐突。丽人曰:“朝代不同,又无名分,何唐突之有!但诸郎夜来谈笑,以长安娼女、浮梁商妇见目,毋亦太过乎?”韶仓卒莫知所对。丽人呼使同茵,辞让再四;固命之,乃就席。因问其姓氏。丽人曰:“欲陈本末,惧骇君听,然吾非祸于人者,幸勿见讶!妾伪汉陈主婕妤郑婉娥也,年二十而死,殡于亭近。二侍儿一名钿蝉,一名金雁,亦当时之殉葬者。”韶素有胆气,兼重风情,不以为怪也。丽人曰:“妾沉郁独居,无以适意,每于此吟弄,聊遣幽怀,讵意昨宵为诸郎所据,败兴浩歌而返。今幸对此良宵,复遇佳客,足以偿矣。”使钿蝉归取酒肴,饮于亭上,自歌其词曰: “朗忆之乎?即昨日所讴之《念奴娇》也。”词曰:

离离禾黍,叹江山似旧,英雄尘土。石马铜驼荆棘里,阅遍几番寒暑!剑戟灰飞,旌旗鸟散,底处寻楼橹?喑呜叱吒,只今犹说西楚。 憔悴玉帐虞兮,灯前掩面,泪交飞红雨!凤辇羊车行不返,九曲愁肠慢苦。梅瓣凝妆,杨花飞雪,回首成终古!翠螺青黛,绛仙慵画眉妩!

歌竟,劝韶尽饮。

数杯后,韶豪态逸发,议论风生,与丽人谈元末群雄起灭事,历历如目睹,且询陈主行事之详。丽人曰:“《春秋》为尊者讳,为亲者讳,此非妾所敢知也。”韶曰:“余请遂言其为人,喣喣然而少英断,贸贸焉而昧几微。委任臣僚,非才者众,如陈平章、姚平章,皆斗筲小人,而使之秉钧轴,握兵符;詹同文、魏杞山,乃金玉佳士,而使之在散地,处闲官。武弁则纵情酒色,文吏则惟事空言。城门狭而弗能容辇,爰作飞桥;九江陋而锐于建都,犹余故址。如此之类,可笑甚多。况复潜弑寿辉,显居厥位,改元建号,弟兄井底之子阳;狭量浅谋,奴仆江南之李景。而犹奋攘螳臂,拒抗鹰扬,豕殪蛇殂,大将已歼于湖水;鲸诛鲵戮,幻身旋毙于箭锋。一败天亡,六军星散。若其密筹帷幄,弘济艰难者,特五大王一人而已。呜呼!当群雄鼎沸之秋,居草昧风尘之日,而谋臣智将,拂士才官,仅仅若此,乌得而不败亡哉?”丽人凄然,泪数行下。

泣已,收泪曰:“且谈风月,不必深言,徒令人怀抱作恶耳。”因口占一诗曰:

凤舰龙舟事已空,银屏金屋梦魂中。黄芦晚日烘残垒,碧草寒烟锁故宫!隧道鱼灯油欲尽,妆台鸾镜匣长封。凭君莫话兴亡事,泪湿胭脂损旧容。

诵而索和,韶即依韵赓以酬之,曰:

结绮临春万户空,几番挥泪夕阳中!唐环不见新留袜,汉燕犹余旧守宫!别苑秋深黄叶坠,寝园春尽碧苔封。自惭不是牛僧孺,也向云阶拜玉容。

丽人啧啧,曰:“可谓知音。”于是促席畅饮,共宿于亭。相与媾欢,一如人世。少焉,天上乌啼,城头鼓歇,两人扶携而起。曰:“今夕当归舍中,谋为久计。不宜风眠露宿,贻俗子辈嗤笑!”韶颔之。亟返逆旅,则陈、梁二生紧候开舟。乃绐曰:“昨得家书,促回甚急,必有他故,不得同行矣。二兄先往,沿途见候,小弟暂尔一归,随当赶上。幸为预脍缩项之鳊,多买团脐之蟹,三两月间,当同醉习家之池,共寻羊公之刻,倒接 ,歌《大堤》,庶几斯游,亦一时之快也。”二生信之,执手而别。

韶是晚再去,金雁已先在矣,遂导过亭北竹阴中,半里余,见朱门素壁,灯烛交辉,才及重堂,丽人迎笑,出紫玉杯饮韶曰:“此吾主所御,今以劝郎,意亦不薄矣。”留宿月余,不啻胶漆。一夕,丽人语韶曰:“妾死时,伪汉方盛,主宠复深。故玉匣珠襦,殡送极一时之富贵,幽宫神道,坟茔备一品之威仪。是故五体依然,三魂不昧。向者庐君爱女南极夫人,偶此嬉游。授妾以太阴炼形之术,为之既久,不异生人,夜出昼藏,逍遥自在。君宜就市求青羊乳半杯,勤勤滴妾目中。乳尽眼开,白日可起。”韶如言求得,以润其两眦,屈指三旬,然能步。或同携素手,游行隧中,或并倚香肩,笑歌亭上。与韶论旧事曰:“未及十二三年,便成陈迹。吾主一日读《天宝遗事》而喜之,故春秋宫中设宴,令妾辈竞簪奇花,亲放一蝶,蝶闻花馥,飞著钗端,所止之人,是夕得召,谓之蝶幸。且喻妾等曰:‘昔唐明皇屡为此戏,杨妃专宠,不复举行。朕则不然,罔分厚薄,汝辈亦宜知均一之恩,致警戒之道。’众皆叩首谢。”又曰:“主尝得元进士沔阳知府刘闻,待以殊礼。万几之暇,引入便殿,从容顾问曰:‘闻卿为太常博士,甚有声名,果尔乎?’闻对曰:‘臣为礼官,值至正三年冬十月戊戌,将祀南郊,告祭太庙。至宁宗室,问曰:朕宁宗兄也,当拜否?臣进曰:宁宗虽弟,然为帝时,陛下为臣。春秋时鲁闵公弟也,僖公兄也。闵公先为君,宗庙之祭,未闻僖公不拜。陛下当拜。从之。吾主又召之曰: ‘卿仕中朝,未尝显要,而文章学问,自不容掩,其以事元者事我,不患不至大官。’闻顿首谢。主又曰:‘卿与李黼同榜,黼不死,我当大用之,然黼自为其主,幸独得卿。闻卿善为诗,近有作否?’闻对曰:‘臣不能死义,有愧于黼。尝以杜甫满目悲生事,因人作远游为韵,赋十诗见志,今皆忘之,止记其一诗耳,为陛下诵之。’因跪陈曰:

世运厄阳九,干戈祸生民,陵谷有高卑,一朝易其陈。间关中郎将,慷慨远与巡。志同事乃异,非有屈与伸。堂堂李江州,求仁而得仁。清风已十载,而我犹为人。

既退,主顾近侍曰:‘其词愧矣!’由是陋其为人,无复进用之意。斯人者,正朱文公所谓文人无行。以妾观之,不特凝碧之王维,欠死之范质,为可罪哉!”韶闻其论,心甚服焉。其所言当时宫掖间事,多不悉记。奈何韶迷恋情深,乡关念浅,春来秋去,四载于兹,虽比目并游之鳞,戢翼双栖之羽,未足以喻其绸缪婉娈也。

是年冬初,丽人无故忽潸然泪下,悲不自胜。怪而问之,初则隐忍弗言,继则举声大恸。韶慰解万方,乃一启齿曰:“与郎冥契,尽在来朝,故不觉悲伤至此耳!”韶闻知,凄惶感怆,欲自缢于隧间。丽人不可曰:“郎阳寿未终,妾阴质未化。倘更沉溺世缘,致君非命,冥司必加重谴,彼此牵缠,何时是了?兼之定数,举莫能逃,纵曰舍生,亦为徒死。”韶乃止。金雁、钿蝉辈亦依依不忍舍,咸设饮食,与韶送程。既晓,丽人奉赤金条脱一双,明珠步摇一对,付生曰:“表诚寓意,睹物思人,再会无期,愿郎珍重。”亲送至大门之外,掩袂障面而还。韶犹悲不自已,残泪盈眶,顾盼之间,失其所在。乃重寻原店安下,收拾归吴。越数日,梁生至自襄阳,陈生客死房县,方咎韶负约,韶密以告,弗信也,出条脱、步摇示之,乃惊曰:“此非尘土间物,奇宝也,诚子之遇仙矣。”韶叮咛谆切,使勿轻言,故人无知者。

同舟归家,及门,则妻死久矣,乃以条脱一枚,投回回肆中卖之,得镪万锭,于虎丘静处建坛,请道士鹤林周玄初设灵宝炼度三昼夜。荐妻正斋之夕,伺道士行朝皆退,亲写心词一封,潜于香炉焚之,以资丽人冥福。醮罢,玄初梦二妇人,一姓张,一姓郑,从二小娃来谢曰:“妾辈俱承善果,已授瑶台金母侍宸矣。” 言讫,驾祥云向西而去。翌日,玄初诘韶曰:“君昨所荐,只主阃张氏,何又有郑氏等三人焉?”韶心知为丽人、钿、雁,佯为不解曰:“吾梦亦如之,然不知彼三人谁也?”卒不以告。知此事者,惟梁生一人。故生有《琵琶佳遇》诗,并附于此。诗云:

忆昔少年日,加冠礼初成。春衣紫罗带,白马红樊缨。吴中自昔称繁华,回环十里皆荷花。窥红问绿谢游冶,与余共泛星河槎。星槎留连湓浦边,空亭醉访琵琶弦。银篦击节不堪问,锦袜生尘殊可怜!庐山月上犹未去,娉婷玉貌湖边遇。追随钿雁双娇娆,直入金屏最深处。春风东来绽牡丹,洞房香雾滃椒兰。含情惯作雨云梦,鸳枕生愁清夜阑。前朝佳丽夸环燕,图出千人万人羡。太真颜色赵肌肤,绣帐恋灯几回见。情缘忽断两分飞,归来如梦还如痴。缥囊留得万金赠,凄凉忍看徒伤悲!徒伤悲,难再得!当初若悟有分离,此生何用逢倾国!

韶从此不复再娶,投礼玄初为师,授五雷斩勘之法,往来两浙间,驱邪治病,祷雨祈晴,多有应验。后失所在。近时有人于终南及嵩山诸处见之,疑其得道云。

鸾鸾传

赵鸾鸾,字文鹓,东平赵举女也。幼时,家人以香屑杂饮食中啖之,长而体香,故又名香儿。有才貌,喜文词,尤精于剪制刺绣之事。父欲以嫁近邻之才子柳颖,而鸾亦深愿事焉,许而未聘。会颖家坐事,日就零替,鸾母悔之,以适缪氏。缪虽富室,而子弟村朴,目不知书。鸾既嫁,而郁郁不得志,凡佳辰令节,异卉奇葩,辄对之掩镜悲吟,闭门愁坐。景之接于目,事之感于心,一寓于诗,积而成帙,名曰《破琴稿》。既三月,而缪生死,鸾回父母家。次年冬,颖亦丧耦,乃遣人复申前约,而求娶之。举夫妇弗许,颖必欲成其姻,盖闻鸾之贤,而悦鸾之貌也。

乃廉得穿珠匠妇王妈妈者,出入赵氏甚熟,且言听计从,重贿妈妈,求劝亲焉。兼使私问于鸾,微观其意。妈妈许诺,往赵氏说之曰:“老身久怀一事,屡欲奉告于君,以多故未暇,今适其时,不容更缓,未审公夫妇尊意若何?”举曰:“何事?”妈妈曰:“贤女孀居,服将阕矣。薄闻柳氏复举前盟,公坚执不从,不知成算何向?且始先开口,出自名门。因其家为事贫窘,遂负初意。两下各自缔姻,固已绝望矣。谁想令爱丧夫,颖亦丧妇,殆出前定,似非偶然。况颖学问文才,视昔缪生百倍,不可同年而语。鸾鸾心事,谅必无嫌,更其家温裕,大胜曩时,如颖少年,岂终困者?有婿若此,何忍弃乎?”举闻语,慨然而从。妈妈复密劝于鸾曰:“颖之慕尔,若大旱之望云霓。今尊君既许,好事即谐。然既遇知音,尔不可无一语以答其深意。第恐他日相从,悔之迟矣。”鸾甚然之,而难于启口,乃作书附妈妈曰:

妾本良家,幼承慈训,调铅傅粉,深处中闺。执枲治丝,谨循内则。惟知纫针而补缀,未解举案以齐眉!天与荣华,亲怜巧慧。冰为神而玉为骨,蝤如领而手如荑。正及芳年,遴选佳婿,讵期薄命,竟配下流。遂尔辜其出众之才,屈其倾城之貌。敛兹怨悔,寓阙诗词。对月白之宵,遇风清之旦。强与语,强与笑,鸾伴山鸡;触于目,触于心,鹓随野鹜。孰料庸才短折,孱质孤嫠。土木形骸,恶况暂空于眼底;风花情性,幽悰尚郁于尊前。徒怀蔡琰之悲,永抱淑真之恨。已甘弃置,过辱聘求,盖以伸前时之好言,作后日之佳话。诚愿托身贵族,委质明公,挽桓君之鹿车,吹秦娥之凤管。愿毕志以偕老,冀投身而相从。未侍光仪,先申愚悃,惟高明其谅之!

妈妈还贺曰:“可谐矣!请以百金为赏。”颖曰:“若余事济,百金岂敢吝惜!”乃出鸾简付颖。颖读而雀跃曰:“真所谓窈窕淑女,吾其可不以琴瑟友之乎?”即卜日纳聘,而续其弦焉。

御轮之夕,鸾乃私语于颖曰:“妾虽孀妇,然尚处子,郎不可不知。”颖愕然曰:“何谓耶?”鸾云:“昔缪生有疾,不能近妇人。虽与为夫妇将四月,而无人道,卒以丧身。然此事独吾母知之,他人不知也。”颖未信,鸾请验之,而果不谬。既归之后,孝敬奉于舅姑,雍和友于娣姒,遇婢仆以恩惠为先,相夫子以勤俭为本。乡邻之贫乏者,则随力相周;亲戚之往还者,则以礼相待。由是内外交誉,称道其贤。暇则与颖玩绎诗骚,吟咏情性,若吴绛仙之容华,曹文姬之藻思,不屑论也。颖中表兄弟,有自都下回者,录得贯学士兰房谑咏六题曰:云鬟、檀口、柳眉、酥乳、纤指、香钩凡六首。颖借归,与鸾观之,将效其体制,而构思未就。鸾辄先赋曰:

扰扰香云湿未干,鸦翎蝉翼腻光寒。侧边斜插黄金凤,妆罢夫君带笑看。──右云鬟

弯弯柳叶愁边蹙,湛湛菱花照处颦。妩媚不烦螺子黛,春山画出自精神。──右柳眉

衔杯微动樱桃颗,咳唾轻飘茉莉香。曾见白家樊素口,瓠犀颗颗缀榴房。──右檀口

粉香汗湿瑶琴轸,春逗酥融白凤膏。浴罢檀郎扪弄处,露华凉沁紫葡萄。──右酥乳

纤纤软玉削春葱,长在香罗翠袖中。昨日琵琶弦索上,分明满甲染猩红。──右纤指

春云薄薄轻笼笋,晚月娟娟巧露锥。簇蝶裙长何处见?秋千架上下来时。──右香钩写以呈颖。颖服其敏妙,为之搁笔。

明年,至正戊戌,田丰破东平,颖与鸾相失,莫知所在。已而毛贵复陷东昌,留伪将俞左丞者镇守,俞颇知道理,凡所掠男女,出榜召人识认给还。颖闻之,意鸾或者在彼,冲冒白刃中,求而未得。正忧窘间,有指女冠院语之曰:“盍不于此访求乎?”颖如言去,果见妇女十余人,累然监系;颖问鸾姓名存殁,一妇人答云:“数月前唤去,不在此,盖贤妇人也。可惜!可惜!”颖又问:“娘子何以悉之?”曰:“妾亦良家遭虏,与赵氏处者五阅月。其他人家宅眷,皆污辱于寇,辄得放还。独吾与赵氏及在此数人,誓死不辱,故被囚禁。何时复得见天日也!”言讫,泪下如雨。颖亦洒泣,低声语妇云:“赵氏,余妻也,不知今在何处?”妇曰:“闻有周万户者领去,莫测所之。但临行时,知君必来相觅,留书托我,俾以授君。”即于衣领中取付颖,使急持去,盖恐监者知觉,必遭菙骂。颖开而读之,果妻手笔也。书云:

妾鸾,爰从出适,忽值凶徒,颠沛流离,艰难痛苦,残骸余喘,与死为邻。备历危疑,幸存贞节。皇天后土,实所鉴临!将殒灭微躯,则自经沟渎。将混同末俗,则亵慢纲常。是以毁坏形容,偷存视息,虽落花无主,暂尔随风;而畜犬丧家,终然恋主。怆惶四顾,憔悴半生。肢体苟完,心胆俱丧。每遇穷檐夜雨,古道秋风。但有凝望眼穿,忆归肠断。壁灯半灭,泪尽眼枯;战鼓争喧,魂飞魄散。已分膏涂野草,血染沙泥。宁饲肉于乌鸢,肯委身于狗彘?效投崖之烈女,慕断臂之贞妻。讵意复被播迁,忽闻消耗,知君无恙。赎妾有期,敢遽捐生,遂更忍死。妾即今见在济南,周其姓氏,万户其官,缘系汉人,差若良善。君得书之后,速备金帛来赎。不宜迁延稽缓,恐一时调拨,则转移他处矣。百年伉俪,一旦分张。覆水再收,拳拳盼望。所宜深虑,早致良图,毋俾妾为阳台不归之云也。伏楮凄断,不知所云。

颖得书,则又间关跋涉,达于彼中。万户方拥重兵,赫然声势,未敢轻进,投其邻而安下焉。

越数日,缉知鸾之在也,而无由以通消息,乃日伺于门。见一巫媪,往来频数,意必府中之亲信人也。候媪出,潜随至家,奉银一锭为寿,而以情告焉。媪曰:“将军夫人妒忌,所掳妇女,皆处于别室,除浣洗衣裳,炊造饮食之外,不容辄出。近亦有给还其亲属者。令妻若在,吾当为玉成。”次日,媪诣第潜问,果得鸾而私报焉。鸾密出一缄,付媪。媪持出以授颖,题曰:《悲笳四拍》。读之流涕,乃就恳媪请于夫人赎鸾。夫人曰:“吾无所用,况其夫在,何忍留之?当即遣还。”颖乃奉珍珠耳榼、黄金排钗各一事于夫人,夫人即呼鸾使颖领去,于是夫妇相携拜辞而出。其曲亦录于此。

我生之初尚无为,我生之后元运衰。夫与妻兮忽仳离,父与母兮生死安可知!狼烟四起兮沸鼓鼙,锋镝成林兮盛旌旗。人民涂炭兮城郭坏,礼义灭亡兮法度隳。身流落兮天一涯,肠欲绝兮心孔悲!山可平兮河可塞,妾怨苦兮无穷期!

右一拍

蜂蚁屯聚兮豺虎嗥,心毒狠兮体腥臊。烟尘澒洞兮人窜逃,寒沙暴骨兮没蓬蒿。亡家遇乱兮伤吾曹,义重命轻兮如鸿毛。誓捐此生兮期不污,仰天俯地兮独烦劳。

右二拍

弃贤俊兮逐凶愚,东西转徙兮卒无宁居。贪淫是乐兮杀戮是娱,所在剽掠兮所过为墟。发冢墓兮焚毁室庐,闺门孱弱兮被虏驱。舍生取义兮捐微躯,谁云女妇兮丈夫弗如?

右三拍

行处坐处兮,思念我乡曲。地角天涯兮,不见我骨肉!姑亡舅殁兮家倾覆,逃窜苟活兮被驱逐!伉俪离背兮何时复?幸兹陋躯兮免污辱。谁为义士兮挥金玉?歌行路兮妾身赎。

右四拍

颖、鸾既复合,乃相与谋曰:“世方离乱,人不聊生。吾夫妇虽重得团 ,而前途向去,端未可保。莫若远遁于深林大壑中,少避氛埃,以需时泰。”乃隐于徂徕山麓,夫耕于前,妻耘于后,同甘共苦,相敬如宾,冀缺、梁鸿、庞公、王霸,亦未可以优劣论也。乡闾远近,颇化其风。一日,颖出城负米,遇贼获之。曰:“闻公名久矣!当送田将军,任以官职,不患不富贵也。”颖瞠目大骂曰:“斫头贼!吾岂从汝反哉?”贼怒,杀之道上。邻舍奔告鸾,鸾走哭,负其尸以归,亲舐其血而手殓之,积薪焚颖,焰既炽,鸾亦投火中死焉。见者惊骇,为之竦然,曰:“古称烈妇,何以加之!”火灭,邻里拾其遗骸葬之,伐石表其冢曰:“双节之墓。”君子曰:“节义,人之大闲也,士君子讲之熟矣。一旦临利害,遇患难,鲜能允蹈之者。鸾幽女妇,乃能乱离中全节不污,卒之夫死于忠,妻死于义。惟其读书达礼,而赋质之良,天理民彝,有不可泯。世之抱琵琶过别船者,闻鸾之风,其真可愧哉!”

凤尾草记

洪武中,有龙生者,本建康人。远祖仕宋为京官,从隆祐孟太后南迁,留家江右。子孙蕃衍,世守诗书。生行第八,六七岁时,长者教以诗,辄能成诵。九龄晓属对,作五、七言绝句诗皆可观,众以聪明许之。生有姑适祖氏者,特爱生,生往来姑家甚熟。祖有异母兄弟,同居各爨。兄殁,惟嫂练氏及二子三女存。长女、次女皆适人,惟幼女在室,绝有姿容,长生三岁。生虽少年,颖敏而驯谨,不好玩弄,且善伺人意,故祖氏一家闻生来,莫不欢喜。女亦视生如弟兄,不复回避。女母闻生姑称生长进好学,深欲婿生,女亦眷眷属目。祖中庭植凤尾一株,已百年,生吟啸其侧。女窥无人,出就生凤尾下,谓生曰:“老母闻令姑说子聪明,欲以我结好,我亦愿为子妻,托令姑主张。第未审子父母之意然否?倘因缘会合,得为夫妇,虽死无憾!不然,我之嫁人,非商家郎,则耕家子,纵金玉满堂,田连阡陌,不愿也。”生应曰:“得子为配,足慰平生。”因指凤尾誓之曰:“若余事成,开花结子;事若不成,根枯叶死。”誓毕,散去。生盘桓祖氏,大小悦之,女尤敬慕。尝亲奉茶与生,生取茶,戏曰:“茶已吃矣,不患不成。”家人闻之,亦不问也。

会生姑与练妯娌参商,阳为怂恿,阴实沮之,故生父母犹豫,女未知也。生以告女曰:“子既未便开亲,我亦不即纳聘,当与老母谋,必得子为妇而后已。”女家贫,未尝有缯纩之饰,粉黛之施,而荆钗布裙,略无垢污,下至足缠,亦洁白如雪。兼之赋性和柔,婉娩特甚,机杼之精,剪制之巧,为一族冠。二嫂酷妒之,女不较也。生重其为人,愈有伉俪意,然艰得良媒,姑又不力赞,两下迁延,迟迟岁月。生既冠,去事举子业,女家踪迹稀矣。然女念生,未尝去怀,惟母知其情,喻之曰:“吾又遣人往彼,谈汝姻事,早晚当有定议,汝勿煎熬,徒损容貌。”逾时,生至,虽主姑家,而意在于女。留数日,二嫂俱归宁,女独纺小楼上。楼下一深巷,通后园,巷半砖砌磴道以登。生从园中还,闻女纺声,径奔女所。女见生来,喜气溢面,辍纺叙礼,与生对坐,且纺且谈。因以己年庚告生,使生推算,卜其谐否。又与生话家事甚悉。生感其意,口占一诗赠之。诗曰:

曲栏深处一枝花,秾艳何曾识露华?素质白攒千瓣玉,香肌红映六铢纱。金铃有意频相护,绣幄无情苦见遮。凭仗东皇须着力,向人开处莫教差。

女不甚读书,识字而已,语生曰:“子宜解说,俾我闻之。”生一一敷绎其义。女笑曰:“他日得侍房帏,子必教我,我虽愚暗,久当能之。”生曰:“妇人女子,偏是聪明,以子慧心,学之易易。”因代为答诗曰:

深谢韶光染色浓,吹开准拟倩东风。生愁夕露凝珠泪,最怕春寒损玉容。嫩蕊折时飘蝶粉,芳心破处点猩红。金盘华屋如堪荐,早入雕栏十二重。

生复缕缕为详诗意。女曰:“常闻子才调敏捷,今观信然,使我倾仰弥切!”因目生久之,曰:“子精神意气,决非庸人,后当贵显。我欲以蒲柳之质为托者,非有他也,以父早亡,母年渐老,长兄书写公门,次兄陷身吏役,二嫂悍恶,子所深知。但得远离凶犷,获托丝萝,子纵无官,不为命妇,亦不失为士君子妻。万一流落俗子手中,有死而已!惟子念之图之。”生自初悦其貌,不料其淑懿有识若此,自是拳拳婚议,惟恐蹉跎。俄而女兄果以吏败,家事亦落。生父母无意缔盟,谢而辞之,遂觖望矣。生私作长歌一篇寄焉。歌曰:

我昔正髫年,笑骑竹马君床边。手持青梅共君戏,君身似玉颜如莲。爱我聪明耽笔砚,枿棨文章紫骝健。风鬟雾鬓绯染唇,凤尾丛边几回见。层楼窈窕洞房深,春纤缕缕抽冰线。蹇修不来奈若何?罗带同心竟乖愿!绣襦甲帐隔天涯,未解离魂学张倩。君知许嫁谁人家,我行射策黄金殿。回首清河梦寐中,目断巫山泪如霰。

一日,女母留姻戚家,二嫂寻衅,与女大闹。女深处闺阁,性复良善,莫敢出言,又不能骂,然不胜愤。兼之秦约晋盟,遽然断绝,凄凉憔悴,踽踽无聊。是夕,竟缢死楼上。母归,哭之恸,手自洗殓,于胸前得一绣囊,密贮杏笺一幅,视之,乃生所寄之诗也。母不违其意,仍置棺中。生闻女死,托以省姑,走吊焉。至则珠沉璧碎,玉殒花飞,将入木矣。生涕泪如雨,悲不能堪,送归葬所,掩圹成坟而归。

后数年,生果高科要职,烜赫于时,虽别娶妻妾,意不忘女。常与天师无为张真人论鬼神,偶及女事。真人见生切切,为飞章拔之。载数日,生梦女曰:“妾从辞世,二十余年,阴府查籍,以妾当生三子,寿至六十,数未克终,卒于非命,俾再为女人,了其夙业。而昨蒙真人道力,天符忽下,今往河南府洛阳县在城胡氏家为男子矣。感君深爱,生死不忘,但恨无以奉报耳。然君方当富贵,位极人臣,福寿丰隆,子孙昌盛。”言讫,拜谢而去,行数步,复回顾曰:“郎善自珍,妾永逝矣!”倏然而灭。生既觉,殆无以为怀。遣人往女家,视凤尾,枯死已数年矣。生遂作《哀凤尾歌》云:

有草有草名凤尾,仙人种在丹山里。世间百卉避芳菲,珊瑚宝树差堪比。鬖髿绝似凤凰翎,号以佳名同凤称。海上行迟珠露湿,洞箫品彻彩云停。娟娟旎旎犹贞静,琉璃刻叶琅玕柄。九苞健翮时下来,五色奇文烂相映。日影照耀晴筛金,盛夏翛翛风满林。艳阳不作桃李态,晚岁实坚松柏心。华堂清处摇新翠,曾与飞琼翠阴会。倚丛未许暂偷香,指树惟期终作配。那知万事终非真,幽芳淑质俱成尘。绮槛灵根凋百岁,绣房丽色殒三春。凤兮偶昨来过此,弄玉台倾凤尾死。鸳鸯瓦落野棠青,孔雀屏欹土花紫。感时抚旧恨悠悠,碧羽琼蕤万古休。败砌颓垣蛩吊月,荒烟老树鸟啼秋。花草重栽春又绽,镜破钗离永分散。因歌凤尾寓深衷,留与多情后人叹。

武平灵怪录

齐仲和,名谐,漳州人。本富家子,粗有学问,颇能文章。然豪侠不羁,用财如粪土。至正壬辰,红巾寇乱,家业为之荡然。遂东西奔走,寄食于人。尝往来武平项子坚家为馆客。子坚故微,骤然发迹,欲光饰其门户,故婚嫁必攀援阀阅,炫耀于人。名宗右族之贫穷不振者,辄与缔姻,此则慕其华腴,彼则贪其富贵。书翰、启札、奁册、衣录之类,皆仲和粉饰,不知者谓为真衣冠家矣。洪武五年,子坚死,二子荣可、贵可特盛襄事,葬子坚监汀山中,距其居五十里。仲和为述行状,请铭于宋太史景濂,且筑归全庵于墓侧,宏伟壮观,俨然一坊,割田二百亩饭僧,仍请南华本如真公主庵事。状元金溪吴伯宗记之。仲和往返,庵适当途,过必留宿。是岁有小干,往福州,为人留馆者数载。已而贵可辟孝廉,除嘉兴府同知。倭夷登岸,失不以闻,被罪,死秋官狱中。家产籍没,庵田入官,僧悉散去。

洪武乙丑,仲和归,往访项氏,抵庵暮矣,遂假宿焉,不知项亡而庵废。行入方丈,寂无人声,遍视僧房,或开或阖。最后,至一室,僧坐榻上,闻人足音,讶曰:“谁耶?”仲和告以姓氏,僧暗中应曰:“然则故人也,请坐!”仲和询僧名,对曰:“山僧初有幻体,君及见之,今已忘之耶?”仲和莫晓为何等语,复诘:“余僧安在?”曰:“偶赴水陆斋会于施主家,惟山僧久患风痹,不能下床,故在庵耳。惜行童俱出,不意公来,茗供俱无,乏物奉待。”仲和告以未饭,僧曰:“案上有残豆数合,公若不嫌,请取食之。”仲和馁甚,撮而嚼焉。因问项氏动履。僧曰:“故无恙。”仲和倦,欲求寝。僧曰:“此中有数客,每夕来就山僧闲谈,少选当至,恐公不安。”仲和问:“何人?”曰:“皆近村良家,亦有与项宅亲戚者。”仲和喜曰:“若然,幸甚!”须臾,二人先入,五人继到。僧曰: “今日偶值项宅旧客下顾,留宿于此,诸公勿讶!”仲和就请众宾清誉。先至者曰:“余石子见、毛原颖也。”继至者曰:“余金兆祥、曾瓦合、皮以礼、上官盖、木如愚也。”仲和谢曰:“烛灯俱无,不敢行礼,乞不见罪。”众应曰:“既为项氏馆宾,又是山门熟客,相与一家,何罪之有?”遂共僧讲论,辩若悬河,亹不休,深造佛谛。

僧曰:“诸公久得禅悦,当避机锋,然文士在席,何不且辍空谈,更裁佳句,以为清宵欢乐之资乎?”众曰:“诺!”子见先吟曰:

尝擅文房四宝称,尽夸鸲眼胜金星。华笺法帖长为侣,圆镜方琴巧制形。铜雀坠台成凤咮,玉蟾吐水带龙腥。莫欺钝寿浑无用,曾与维摩写佛经。

原颖诗曰:

早拜中书事祖龙,江淹亲向梦中逢。远夸秦代蒙恬巧,近说吴兴陆颖工。鸡距蘸来香雾湿,狸毫点处腻朱红。于今赢得留空馆,老向禅龛作秃翁。

兆祥诗曰:

身残面黑眼生沙,弃置尘埃野衲家。僧病几回将煮药,客来长是使煎茶。无缘不复劳烹饪,有漏从教老岁华。昔日炎炎今寂寂,莫将冷热向人夸。

瓦合诗曰:

家贫无庇欲依谁?散木微躯久觉衰!孔圣绝粮宁敢愠,范丹乏米岂辞饥。当年坠地无须顾,此日生尘不可炊。榾柮烟消灰烬冷,蒸蒸跨灶欲何为?

以礼诗曰:

幻身如絮太轻松,惯覆卢能与赞公。里裂不因儿恶卧,缯穿只为匠难逢。尘灰积久无人洗,虮虱生多欠火烘。零落半归虫鼠蠹,固知色相本来空。

上官盖诗曰:

常人髹漆贵人朱,生者憎嫌死者需。除是飞升无用我,若还解化也须余。能函盖世英雄骨,解殓倾城艳冶躯。寄语劳劳尘世客,百金莫惜预先储。

如愚诗曰:

长须古鬛骨棱棱,心腹虚空不减增。早悟有身应有患,可堪无佛更无僧。频依鹫室行将腐,久想龙门去未能。朽木枯骸禅寂味,一宵清话胜闻经。

吟毕,抚掌大笑,旁若无人。忽风约云开,月光穿户,隐隐见诸人状貌,或矮而体方,或瘠而头锐,或墨面而一臂甚长,或乌帽而一躯极短,徐行者翩翩然而披毡,屹立者亭亭焉而倚壁。最后一老,颈若生鳞,仲和异之。方欲谛视,僧忽曰:“清风先生罗本素至矣。”众皆起迎。

遥见一叟,缟衣竹杖,态度闲雅,两袖翩翩,摇摆而行。揖众客而言曰:“诸友今夕之吟,乐乎?”原颖曰:“先生何后也?”各诵所作呈之。先生曰: “诸公自道甚佳,但不免为外客所怪。”以礼曰:“客虽未耄,然早晚当与上官公同载矣,抑又何伤?”先生语僧曰:“吾师何故吝作?”曰:“待公来同赋耳。” 乃朗吟曰:

厌见阎浮劫火红,荒山独守化人宫。三千世界都成幻,百二山河尽属空。衣藓乱生悲佛毁,床头不扫笑僧慵。难寻物外逃禅侣,罕遇桥边入社翁。猛虎每游莲座下,怪禽多宿绣幡中。青苔满院新经雨,黄叶飘龛乍起风。一对金刚蜗篆面,几尊罗汉鼠穿胸。残经缺字函函损,古器成精件件雄。广殿窗开留月照,闲门锁脱倩云封。谩怜衰朽烟霞骨,莫起摧颓土木躬。良夜岂期佳客集,清吟况与故人逢。案间残豆充饥腹,梁上深煤染病容。行入轮回归败坏,不须辛苦笑疲癃。庄严未必成三昧,游戏何妨运六通。梅子熟时圆觉性,松枝偃处记遗踪。欲知吸尽西江意,只听晨鸡与暮钟。

清风先生深赞其妙,亦歌曰:

临汀山川,惟说武平。层峦峙秀,众水泻清。苍龙启吉壤,白虎开佳城,朱鸟叶卜筮,玄武迎休祯。形环势抱相回萦,信是天造地设成。当时项家两孝子,葬父于此守坟茔。归全复构招提宇,远请真公作庵主。租粮百石佃人供,钟鼓三时呗声举。能几年,遽如许,马嘶风,驼泣雨。常住之田官所取,明徒之僧俗为侣。檀那一去寺久荒,清宵赋咏来诸郎:毛生脱颖才偏锐,石公持重行还方;如愚守柱,须脱而衰朽;兆祥失柄,焰息而凄凉;皮家之翁衣破絮,垢满襟裾虱争聚;瓦合散诞少持推,上官凶狂使人惧。蹇予放浪号清风,老大弗改玉虚容。平生扫遍天下热,族亲尚在杭城中。痴僧贫病废奔走,枯木寒灰身上偶。无心望赐紫袈裟,默参潜悟慵开口。齐谐非是志怪徒,相逢且复为嬉娱。功名富贵盛浮世,声色根尘悲幻躯。参横斗落金鸡曙,回首东西分散去。要知物我两相忘,居士坟边夜谈处。

逡巡间,坠兔收光,远鸡戒晓,众宾遽散,不知所之。仲和出视,莽然空庵。还觅病僧,独一泥象,观背间题字年月,正仲和寓庵时所塑者,今已剥落。始悟山僧有“此幻体,君及见之”之言。复过别室,惟败砚支门,秃笔委地,鼠粪堆积于案间,因思所食残豆,盖是物也。又有烂絮被一番,旧罗扇一握,甑生尘而欲破,铫无柄而半穿,柱挂木鱼,壁倚棺盖。仲和大骇,奔走出门。行数里,方有人家,因往投之。主翁云:“此地阒无居人,复多奇怪,子昨夜宿于何处?”仲和备以语之。翁曰:“险矣哉!子之性命也。”并告以:“项氏遭祸,坟庵圮毁,其家寄一寿木于彼,近亦被人劈而为薪,止余盖在。子所遇石子见、毛原颖,非砚与笔乎?金兆祥、曾瓦合,非铫与甑乎?皮以礼则被字,木如愚则木鱼,上官盖为棺材,罗本素乃旧扇,即子所见数物颠倒为惑也。其曰有与项氏亲戚者,盖指棺而言耳,棺为项氏故物,故曰亲戚也。”仲和默然,惴栗特甚,即日回家,果得重病,因忆“早晚与上官公同载”之言,料必不起,遂却医药。妻子交口勉之,仲和曰: “死生有定,物已先知,服药求医,徒自苦耳!”又半月,竟卒。呜呼!若仲和者,得不谓之旷达之士哉?

琼奴传

琼奴,姓王氏,字润贞,常山人。二岁而父殁。母童氏,携琼奴适富人沈必贵,沈无子,爱之过己生。年十四,雅善歌辞,兼通音律,德、言、容、功,四者咸备,远近争求纳聘焉。时同里有徐从道、刘均玉者,请婚尤切。徐本华胄而清贫,刘实白屋而暴富。徐之子名苕郎,刘之子名汉老,皆仪容秀整,且与琼奴同年。必贵欲许刘,则鄙其阀阅之卑微;欲许徐,则虑其家道之穷迫,犹豫迟疑,莫之能定。

一日,谋于族人之有识者,彼为之画策曰:“但求佳婿,勿论其他。”必贵曰:“然则何以知其佳乎?”曰:“易耳!子盛为酒食,特召二生,仍请前辈之善藻鉴者,使潜窥之,一则观器量之如何,二则试词翰之能否,择其善者而从焉,于选婿乎何有!”必贵深然之。至二月花晨,开筵会客,凡乡里之号名胜者,咸集于庭。均玉、从道,亦各携其子而至。汉老虽人物整然,雍容应对,而登降揖让,未免矜持。苕郎则眉目清新,言谈儒雅,衣冠朴素,举止自如。席中有耕云者,沈之族长也,号知人,一见二生,已默识其优劣矣,乃扬言于众曰:“宗侄必贵,有女及笄。徐、刘二公,欲求缔好,两门子弟,人物并佳,但未审姻缘果在谁耳?” 必贵起对曰:“此事尊长主之,则善矣。”耕云曰:“古人有射屏、牵丝、设席等事,皆所以择婿也,吾则异于是。”因呼二生至前,指壁间所挂“惜花春起早”、 “爱月夜眠迟”、“掬水月在手”、“弄花香满衣”四画曰:“二郎少摅妙思,试为咏之,中目、夺衣,在此一举。”奈何汉老生居富室,懒事诗书,闻命睢盱,久而不就。苕郎从容染翰,顷刻而成。呈上,耕云啧啧称赏。其诗曰:

胭脂晓破湘桃萼,露重荼コ香雪落。媚紫浓遮刺绣窗,娇红斜映秋千索。辘轳惊梦起身来,梳云未暇临妆台。笑呼侍女秉明烛,先照海棠开未开。右惜花春起早

香肩半亸金钗卸,寂寂重门锁深夜。素魄初离碧海堧,清光已透朱帘罅。徘徊不语倚阑干,参横斗落风露寒。小娃低语唤归寝,犹过蔷薇架后看。

右爱月夜眠迟

银塘水满蟾光吐,嫦娥夜入冯夷府。荡漾明珠若可扪,分明兔颖如堪数。美人自挹濯春葱,忽讶冰轮在掌中。女伴临流笑相语,指尖擎出广寒宫。右掬水月在手

铃声响处东风急,红紫丛边久凝立。素手攀条恐刺伤,金莲怯步嫌苔湿。幽芳撷罢掩兰堂,馥郁馨香满绣房。蜂蝶纷纷入窗户,飞来飞去绕罗裳。右弄花香满衣

均玉见汉老一辞莫措,大以为耻,父子竟不终席而逸矣。于是四座合词,皆以苕郎为好,而苕郎之婚议,亦自此而成。不出月余,已择日送聘矣。既而必贵以爱婿之故,欲其数相往还,遂招置馆中,读书进学。

偶童氏小恙,苕郎入问疾,而琼奴正侍母汤药,不虞苕之至也,回避弗及,乃相见于母榻前。苕郎盼之,姿色绝世。出而私喜,封红笺一幅,使婢送与琼奴。拆之,空纸也。琼奴笑成一绝,以答苕曰:

茜色霞笺照面赪,玉郎何事太多情?风流不是无佳句,两字相思写不成。

苕郎持归,以夸于汉老。汉老正恨其夺己之配,以白均玉。均玉不咎子之无学,反切齿徐、沈入骨。恨之,即诬以事,俱不得白。徐阖室役辽阳,沈全家戍岭表。诀别之际,黯然魂消,观者莫不为之下泪。遂散去,南北不相闻。已而必贵倾殂,家事零落。惟童氏母女在,萧然茅店,卖酒路傍。虽患难之中,琼奴无复昔时容态,而青年粹质,终异常人。有吴指挥者悦之,欲娶以为妾,童氏以许人辞。吴知其故,遣媒谓曰:“徐郎辽海从戍,死生未卜,纵饶无恙,又安能至此而成姻乎?与其痴守空营,蹉跎岁月,盍不归我贵家,任汝母女受用,亦不虚度一生也。”琼奴坚然不肯。吴又使媒妪传言,且压以官府。童氏惧,与琼奴谋曰:“一从苕去,五阅星霜,地角天涯,鱼沉雁杳,真所谓君处北海,寡人处南海,风马牛之不相及也。汝之身事,终恐荒唐。矧又父遽沦亡,他乡流落,权门侧目,欲强委禽,吾孤儿寡妇,其何术以拒之?”琼奴泣曰:“徐门遭祸,本自儿身,脱别从人,背之不义。且人之异于禽兽者,以其有诚信也,弃旧好而结新欢,是忘诚信,苟忘诚信,殆犬彘之不若;儿有死而已,其肯为之乎?”因赋《满庭芳》一阕以自誓云:

彩凤群分,文鸳侣散,红云路隔天台。旧时院落,画栋积尘埃!谩有玉京离燕,向东风似诉悲哀!主人去,卷帘恩重,空屋亦归来。泾阳憔悴女,不逢柳毅,书信难裁。叹金钗脱股,宝镜离台!万里辽阳郎去也,甚日重回?丁香树,含花到死,肯傍别人开?

是夜,自缢于房中,母觉而救解,良久方苏。吴指挥者闻之,怒,使麾下碎其酿器,逐去他居,欲折困之。时有老驿使杜君,亦常山人,必贵存日,相与善,怜童氏孤苦,假以驿廊一间而安焉。

一日,客有戎服者三四人,投驿中。杜君问所从来,其人曰:“吾侪辽东某卫总小旗,差往南海取军,暂此假宿耳。”值童氏偶立帘下,中一少年,特淳谨,不类武卒,数往还相视,而凄惨之色可掬。童氏心动,即出问之:“尔谁耶?”对曰:“苕姓徐,浙江常山人,幼时父尝聘同里沈必贵女,与苕为婚,未成亲而两家缘事。沈谪南海,苕戍东辽,不相闻者数载矣。适因入驿,见妈妈状貌,酷与苕外母相类,故不觉感怆,非有他也。”童氏复问:“沈家今在何处?厥女何名?”曰:“女名琼奴,字润贞,开亲时年方十四,以今计之,当十九矣。第忘其所寓州郡,难以寻觅耳。”童氏入语琼奴,琼奴曰:“若然,天也。”明日,召使至室中,细问之,果苕郎也,今改名子兰矣,尚未娶。兰氏大哭曰:“吾即汝丈母,汝丈人已死,吾母女流落于此,出万死以得再生,不图今日再能相见。”遂白于杜君及苕之同伴,众口嗟叹,以为前缘。杜君乃率钱备礼,与苕毕姻。合卺之夕,喜不塞悲,琼奴诉其衷怀,不任凄断。因诵杜少陵《羌村》诗:“夜阑更秉烛,相对如梦寐。”此句殆为今日设也。苕抚之谆切,曰:“第毋伤感,且尽绸缪,姑候来年,挈尔同归辽东,则鱼水欢情,永永相保矣。”既而苕同伴有丁总旗者,忠厚人也,谓苕曰:“君方燕尔,莫便抛离,勾军之行,不必渠往,我辈当分诣各府投文。君善抚室,且此相待,公事完日,相与归辽。”苕置酒饯别,诸人起程。

不料吴指挥者缉知,以逃军为名,捕苕于狱,杖杀之,藏尸于窑内。亟令媒恐童氏曰:“彼已死矣,可绝念矣,吾将择日舁轿来迎汝女,若又不从,定加毒手。”媒求诺反命,琼奴使母诺之。媒去,语母曰:“儿不死,必为狂暴所辱,将俟夜引决矣!”母亦无如之何。是晚,忽监察御史傅公到驿,琼奴仰天呼曰:“吾夫之冤雪矣。”乃具状以告。傅公即抗章以闻。又两月得请,就命鞫问,而求尸未得。政谳讯间,羊角风自厅前而起。公祝之曰:“逝魄有知,导吾以往。”言讫,风即旋转,前引马首,径奔窑前,吹开炭灰,而尸见矣。公委官检验,伤痕宛然,吴遂伏辜。公命州官葬苕于郭外,琼奴哭送,自沉于冢侧池中,因命葬焉。公言诸朝,下礼部,旌其冢曰:“贤义妇之墓”。童氏亦官给衣廪,优养终身焉。

幔亭遇仙录

杜僎成,巴丘之逸士,而寓居于建阳。赋性高迈,抗志林泉。畜一小舟,置笔床、茶灶、钓具、酒壶于其中。每夷犹于清溪九曲间以为常,而人亦推其有标致。一日,仲秋雨霁,凉风满襟。僎成沿流临泛,听其所之。俄而舟泊岩边,仰视岩上,则绿萝翠蔓,丹桂苍筠,繁荫幽香,芬敷掩冉。因系船登岸,信步闲行。忽有石门洞开,路径平坦。僎成知为异境,欣跃而前。但觉风日暄妍,天气清淑,真别一堪舆也。约二里许,入一大城。城中宫阙宏壮,守卫森严,金书榜曰:“幔亭真境”,盖武夷君所治也。又里余,乔林嘉树,华屋崇垣,流水飞花,鸣鸡吠犬。遥望高甍一区,俯瞰清池之上,题曰:“清碧道院。”僎成及门,猿鹤驯扰,芝兰馥郁。柳阴之下,双童立焉。僎成揖之,问是何处。童子曰:“清碧先生候子久矣。”因入白。须臾,复出,导僎成前进。经数处,云窗雾阁,敻异人间;瑶树琼林,自同天上。最后抵一轩馆,清碧幅巾大带,容貌俨雅,坐于中间。僎成再拜。清碧曰:“汝知人间有京兆杜伯原乎?吾是矣。汝,吾族子也。小子识之。”僎成跪谢:“晚生不及承教训。”久之,问宗党及虞、杨、范、揭诸君子后裔之详。僎成应对,历历可听。清碧若有喜色。少焉,童子进百花茶,僎成啜罢,略不知饥。迨暮,宿之别室,楮衾练帐,石枕竹床,风露凄然,睡不成寐。惟棂间明月窥人,飞雪入户,自非神完气充,骨坚志定者,弗能居也。明日,召僎成饭,鹿脯一盘,胡麻一器,然芳馨甘美,味实非常。饭毕,将辞而出,清碧曰:“此中群仙别馆,诸执丈皆游戏于兹。来日当集吾舍,将乞其诗文,送汝归去,姑少俟。”僎成又大喜过望。

次早,果有褒衣巍冠,瑶琚玉佩者七人至,皆风度凝远,气象超凡。清碧起迎,长揖而坐。僎成鹄立拱手,屏息户外。一仙忽顾之曰:“是儿何为来哉?” 清碧云:“族子僎成也。吾昔居世,累辞征辟,而潜心著述,今皆散逸。独《春秋诸传正义》四十八卷仅存,平生精力,尽在此书,皆诸公所知者。故尝贮以石函,锁以金钥,藏于玉笥覆箱峰之北岩。近因蛟蜃作孽,水激穴开,而函露矣。深惧愚夫窃发,盖冥数未可以传于人代,故召来命归窒之耳。”因相与论诸传之得失。一仙曰:“《春秋》宣父手笔,不比他经,而诸儒以管窥蠡测,拘拘然指一字为褒贬,岂圣人之心乎?大抵圣经所书,有常有变,难执一而论。首王人,次封爵,常也。主会主兵,谋纵谋逆,几于变矣。然而托始立法,拳拳宗周,王必曰天王,正必曰王正,文、武、成、康之威灵,俨乎其对越,拨乱反正,盖为天下后世计,而以为为鲁而作,岂圣意哉?”一仙曰:“伯原公之意如何?”清碧曰:“昔人谓三传作而《春秋》散,散则散矣,然三传亦未容以轻议也。盖《公羊》《穀梁》专释经,而《左氏》专载事,至唐啖氏、赵氏,始毫分缕析,辨明义例,合三家之要而归之一。陆淳亲承赵氏之学,又著《纂例》《辨疑》《微旨》三书,其文可谓粲然,而其学可谓粹然矣。宋朝诸儒所述,皆明白正大,词严义密,无余蕴,但胡康侯主于讽谏,‘高宗复仇’,未免微有牵强处。故朱子尝曰:胡氏说《春秋》,已七八分,但未到洒然处。良有以也。又若张洽之传,王氏《谳议》等书,皆能发先儒之未发,论其精妙,而无遗憾则未也,其至者惟伊川乎!”已而设宴,笾豆具陈,肴则黄精玄芝,乐则朱弦绿绮。郁金鬯,迭劝更酬,侍从使令,执事有恪,莫敢少謦咳。饮既撤,乃重焚香篆,再进茶瓯。

绿衣童捧锦轴,展石桌上。命僎成遍拜坐宾,且曰:“族子此来,多生庆幸!今兹遭遇,实出宿缘,诸仙丈得无动念乎?愿丐珠玉数联,俾持归人间,以为奇玩,亦斯文盛德美事也。未审许之否乎?”皆笑曰:“吾辈久不作世人语,当何言耶?”于是清碧亲隶“幔亭游”三字于卷端,不芒道人方方壶写幔亭游图于其次,紫霄上相玉蟾白真人摛雄词,掞天藻,述“幔亭游序”一篇,文多不载。诸仙遂次第赋诗,捷若风雨,而闲闲宗师吴全节为之倡曰:

曾祝蕃厘侍尚方,紫坛清夜醮虚皇。奎章已拜看云赐,真境空余煮雪房。物外烟霞端可乐,人间富贵久相忘。而翁著述遗书在,石室开时更慎藏。

贞居外史句曲张伯雨亦赋曰:

良常暂别武夷游,为访名山洞府幽。行处独携千岁鹤,归时自控五花虬。经多传注真成赘,道在希夷信莫求。泉石乡中多胜概,可能来此事藏修?

上清外史薛玄卿继之以句云:

绿荷衣上带云霞,误入玄洲外史家。青鸟近传王母信,苍龙遥引木郎车。相逢只恨仙凡隔,归去宁愁水陆赊。儒道异门非确论,临风为子一长嗟。

湖山水月道人宰渊微吟曰:

先生著述胜古人,予夺去取皆通神。获麟圣笔久已绝,末学剽窃畴其真?惟公特起精凡例,迂诞一空穿凿废。奇文未许世流传,幽隧重教石封闭。先生已是列仙儒,古体亲烦汉隶书。遥知置向茆斋里,夜夜虹光贯紫虚。

开府真人王溪月歌云:

武夷先生洞天住,闭户穷经辨经注。东海人争重管宁,南州士竞推徐孺。尊王贱伯心何劳,词严义正明秋毫。奸兮已受斧钺戮,善也还蒙华衮褒。既成珍爱比金玉,固锁重封葬山麓。埋藏此日鋋灵踪,诵读何年载人腹?鬼守不谨蛟出游,石函一日随奔流。先生大惧呼族子,函以土石填岩幽。因兹得至清虚境,好断尘缘发深省。莫向人间恋火坑,幻身浑似浮沤影。玉蟾仙翁宋硕儒,上卿贵重元巨夫。玄曦词翰古难有,伯雨文章今绝无。湖山水月烟霞老,羽客之中诗更好。虎卧龙跳笔如飞,万斛珠玑即时扫。群公总是宋元人,骖鸾翥凤为仙真。千生万劫难得见,如何一旦皆相亲?蹇余谬忝官开府,至正年间弃尘土。武夷天目常往来,独与而翁早为伍。渠归努力毋蹉跎,流光日月如掷梭。北邙山上旧坟少,闻道新坟今更多。

诗成,俱亲笔一挥,文不加点。正传玩间,忽圜一道人李玉成,虚一先生赵嗣琪,金浅羽人查广居,无为子张信甫至。伯雨曰:“奇事!奇事!”遂以卷呈之四人题咏。查先赋曰:

骑得辽东一鹤回,千年又见碧桃开。谁家小子如方朔?偷向碧桃树下来。

无为子诗曰:

得道俱为蓬岛客,长生已作洞天宾。如何却起凡间念,更写《云谣》赠世人?

圜一先生题曰:

至人收视息,恬澹养希夷。万物皆刍狗,此身真若遗。大道无终始,时运有盈亏。寄言学仙子,试向窍中窥。

虚一亦从而作曰:

好山远凝黛,弱水难胜载。流响闻天风,飙轮弭飞盖。因逢世间人,聊问今何代?

写毕,清碧笑谢,诸仙扶携而出。僎成拜受什袭,辞归,清碧使人送出洞口,倏忽不见。回顾四山,蓊然榛莽,惟锦轴灿烂囊间。还觅小舟,尚维故处。

僎成后抵家,即往玉笥覆箱之下,访之。果有偃松,欹于穴窦之侧,一石函封闭甚固。为山水所冲,欲坠未坠,横枕松根。僎成以绳悬下岩底,筑土塞之,而加以石焉。自尔之后,容貌光泽,行步如飞,盖啖异馔所致。越数年,乃弃妻子,携仙迹,遨游名山,罕与人接。惟龙虎卢大冶高士,与交最密,始以卷示卢,为卢言如此。卢遂摹三字于仙岩石间,且录其诗文,似天师。天师求卷不能得。卢死,僎成怅怅无所依,亦化于山中。将化前一夕,风雷摄其卷去。次午竟逝,七日而颜色不变,肢体不僵,目光不毁,识者以为遇仙尸解云。

胡媚娘传

黄兴者,新郑驿卒也。偶出,夜归,倦憩林下。见一狐拾人髑髅戴之,向月拜。俄化为女子,年十六七,绝有姿容,哭新郑道上,且哭且行。兴尾其后,觇之。狐不意为兴所窥,故作娇态。兴心念曰:“此奇货可居。”乃问曰:“谁氏女子,敢深夜独行乎?”对曰:“奴杭州人,姓胡,名媚娘,父调官陕西,适被盗于前村,父母兄弟,俱死寇手,财物为之一空。独奴伏深草,得存残喘至此。今孤苦一身,无所依托,将投水而死,故此哭耳。”兴曰:“吾家虽贫贱,幸不乏 粥,荆妻复淳善,可以相容,汝能安吾家乎?”女忍泪拜谢曰:“长者见怜,真再生之父母也。”随至兴家,复以前语告兴妻。妻见女婉顺,亦善视之,而兴终不言其故。

时进士萧裕者,八闽人,新除耀州判官。过新郑,与新郑尹彭致和为中表兄弟,因访致和。致和宿之馆驿。黄兴供役驿中,见裕年少,迭宕非端士,且所携行李甚富,乃语妻曰:“吾贫行可脱矣。”因欲动裕,数令媚娘汲水井上,使裕见之。裕果喜其艳也,即求娶为妾。兴曰:“官人必欲娶吾女,非十倍财礼不可。” 裕不吝,倾赀成之,携以抵任。媚娘赋性聪明,为人柔顺,上自太守之妻,次及众官之室,各奉绿罗一端,胭脂十贴。事长抚幼,皆得其欢心。由是内外称誉,人无间言。其或宾客之来,裕不及分付,而酒馔之类,随呼即出,丰俭举得其宜。暇则躬自纺绩,亲缲蚕丝,深处闺房,足不履外阈。裕有疑事,辄以咨之,即一一剖析,曲尽其情。裕自诧得内助,而僚采之间,亦信其为贤妇人也。

未几,藩府闻裕才能,檄委催粮于各府。媚娘语裕曰:“努力公门,尽心王事。闺闱细务,妾可任之。惟当保重千金之身,以图报涓埃之万一,慎勿以家自累也。”裕颔之而别。因前进,宿于重阳宫。道士尹澹然见之,私语裕吏周荣曰:“尔官妖气甚盛,不治将有性命之忧。”荣以告,裕叱之曰:“何物道士,敢妄言耶?”是年冬末,粮完回州署。时届春暮,而裕病矣,面色萎黄,身体消瘦,所为颠倒,举止仓皇。同寅为请医服药,百无一效,然莫晓其染疾之因。周荣忽忆尹澹然之言,具白于太守。太守以问裕,裕曰:“然!”于是谓同知刘恕曰:“萧君卧病,皆云有祟,吾辈不可坐视。”刘曰:“盍请尹道士而治之乎?”守即具书币,遣周荣赍诣重阳宫,请澹然。澹然曰:“渠不信吾语,致有今日。然道家以济人为事,可吝一行乎?”便偕荣至,守出迎,以裕疾求救为请。

澹然屏人告守曰:“此事吾久已知。彼之宅眷,乃新郑北门老狐精也,化为女子,惑人多矣,若不亟去,祸实叵测。”守惊愕曰:“萧君内子,众所称贤,安得遽有此论哉?”澹然曰:“姑俟明朝,便可见矣。”乃就州衙后堂结坛。次日午,澹然按剑书符,立召神将,须臾邓、辛、张三帅,森立坛前。澹然焚香誓神曰:“州判萧裕,为妖狐所惑,烦公等即为剿除。”乃举笔书檄,付帅持去。其文曰:

上清杀伐雷府分司,照得:二气始判,而天高地下,自此奠其仪;三才已分,而物化人生,亦各从其类。念幅员之既广,慨狐魅之滋多。缉木叶以为衣,冠髑髅而改貌。击尾出火以作祟,听冰渡水而致疑。所以百丈破因果之禅,大安入罗汉之地。再思多佞,难逃两脚之讥;司空博闻,能识千年之怪。况萧裕乃八闽进士,七品命官,而敢荐尔腥臊,夺其精气。投身驿传之卒,作配缙绅之流。恣乌合而弗惭,怀豕心而未已。绥绥厥状,紫紫其名,过可文乎?言之丑也!郡城隍失于觉察,权且姑容。衙土地乃尔隐藏,另行究治。其青丘之正犯,论黑簿之严刑,押赴市曹,毙于雷斧。使虎威之莫假,庶兔悲而有惩。九尾尽诛,万劫不赦。耀州衙速令清净,新郑驿永绝根苗。长闭鬼门之关,一准酆都之律。布告庙社,咸使风闻。

俄而黑云滃墨,白雨翻盆,霹雳一声,媚娘已震死阛阓矣。守卒僚属往视,乃真狐也,而人髑髅犹在其首。各家宅眷,急取其所赠诸物观之,其绿罗则芭蕉叶数番,胭脂则桃花瓣数片,以示于裕,裕始释然。尹公命焚死狐,瘗之僻处,镇以铁简,使绝迹焉。然后取丹砂、蟹黄、篆香与裕服,而拂袖归山,飘然不顾矣。裕疾愈,始以娶媚娘事告太守,遣人于新郑问黄兴。兴已移居,家道殷富,不复为驿卒。盖得裕聘财所致耳。始略言嫁狐之实于人。询者归,具以告太守。众乃信狐之善惑,而神澹然之术焉。

洞天花烛记

天历二年,己巳之岁,于潜秀才文信美,偶出游。至半道,忽有二使,布袍葛屦,联袂而来。长揖于前曰:“华阳丈人薰沐奉请。”文仓卒辞避曰:“信美,天目之鄙人;华阳,地肺之灵境。仙凡既隔,造诣何由?”二使曰:“已办轩车,愿无多让!”遂与同行,果有竹兜子一乘候道左。信美既上,舁去如飞,顷刻即至。使者偕信美入。丈人玉冠绡衣,秉简出迓,且致辞云:“僭越奉邀,曲承枉顾,幸勿以牵率见罪也。”与之抗礼,并坐于堂。茶罢,出杯,珍馔罗列,丈人亲执盏于信美前曰:“老夫叨处洞天,久思闲逸。而男婚女嫁,尚尔关心。今弱息及笄,议姻震泽,将纳其次子为婿。佳期式届,聘礼已临,诸事皆备,惟回书未得人耳。稔闻名士,尤擅才华,特此攀迓,无非借重。”命左右取笔、砚、鸾笺,置于几案之上。信美肘若神运,思如泉流,挥洒无停,略不经意。其词曰:

福地阴阳合,洞天谐二圣之缘;龙池岁月深,水府缔万年之好。专凭兔颖,虔覆鸾缄。恭维震泽主者顺济昭祐王亲家阙下:乾坤粹气,星斗寒芒。果证真仙,受穹质于上界;位齐海渎,膺显号于明时。为霖运仁静之施,体道存智动之用。涓流必纳,廓其量于有容;众派爰归,汇其涯于无际。久著朝宗之望,夙推润下之功。视事坐鱼鳞堂,班行肃睦;休退宴玳瑁殿,歌舞婵妍。官联天上之豪华,庙食吴中之绵远。民虔崇于香火,世尊仰于威灵。福禄攸同,商农均赖。某志耽冲素,体法谦虚。通籍金门,生杀忝司于下土;秉钧玄省,朝参幸近于清光。既交邻壤之欢,仍羡华腴之盛。如令嗣某颙卬闻望,允为白面绣衣郎;小女某婉娩听从,讵谓红楼富家女?仁厚慕象贤之公子,肃雍愧下嫁之王姬。自顾何人,敢辞非耦。宜其家,宜其室,纳征式谨于初盟;投以桃,投以李,将意莫酬于厚贶。长春不老,永世齐芳。

丈人读既,称叹再三,遂留宿,以光华烛之会。于是遣价赍书,遍请附近洞府群仙,壮观礼席。

至日骈集,车马之多,旗麾之盛,盖世所未有。丈人顶九旒之冠,佩五岳之图,被赤霜之服,肃客于别殿。俄而千驺万骑,迭鼓鸣笳。翠盖文旍,拥雕鞍之先后;绣裳衮服,俨珠履之尊崇。灯烛辉煌,笙歌嘹亮。侍者走报:“新婿及门也。”群从起迎,引入幕次。忽内间传命,索催妆诗甚急,而婿所带相行之人,艰涩殊甚。从者数十辈,络绎不绝。婿缉知信美在座,私下遣人致浼。信美即代之为诗曰:

玉镜台前亸绿鬟,象牙梳滑坠床间。宝钗金凤都簪遍,早出红罗绣幔看。

十八鬟多气力娇,妆成不觉夜迢迢。风流自有张生笔,留取双眉见后描。

媒将以入,众皆喝采。但见红妆百队,画烛两行,箫管喧阗,香风淡荡,引婿入洞房合卺。执事者又忘将撒帐文来,左右皆失色。婿呼媒耳语,复使出致浼信美。信美立撰付之曰:

伏以絪昷未判,固溟涬之无形;清浊既分,便刚柔之有对。粤从开辟之始,已生配匹之名,至道所存,大婚尤谨。恭维震泽新婿郎君,华阳元姬淑女,早钟间气,夙孕真姿。礼乐文章,端可作吴彩鸾之倩;功容言德,允宜为王君迥之妻。绯桃自泛于灵源,红叶肯题于流水。天作之合,神相其成。惟化工不离于阴阳,而道妙造端乎夫妇。曲房窈窕,罗帏翠被郁金香;盛服辉光,火浣单衣绣方领。揭盖露珠冠之饰,交杯互玉斝之尝。锦褥平铺,软衬金莲之袜;黛螺浓染,轻描偃月之眉。二姓百年,一双两好。燕婉既谐于伉俪,绸缪宜合于瑟琴。于以采蘩,于以采苹,克谨烝尝之荐;载弄之璋,载弄之瓦,行膺莞簟之祥。合欢讵让于名花?并蒂宛同于奇果。哕哕似朝阳之凤,嗈嗈类春渚之鸿。响动帏屏,幔蹙龙鳞之轻细;梦回鸳枕,口含鸡舌之芳馨。奇逢已遂于结褵,善颂更陈于撒帐。请歌词语,庸助欢声。

撒帐东,罗帏绣幕围春风(唐李贺)。红绽樱桃含白雪(唐李商隐),元精耿耿贯当中(唐李贺)。

撒帐西,歌舞留人月易低(唐储光羲)。惊起芙蓉睡新足(唐李贺),倚风晴态被春迷(唐雍陶)。

撒帐南,新人轿上著春衫(唐李商隐)。云髻半偏新睡觉(唐白居易),断肠春色在江南(唐韦庄)。

撒帐北,云楼半开壁斜白(唐李贺)。小语低声问玉郎(唐裴谱),春色恼人眠不得(宋王介甫)。

撒帐上,两两红妆笑相向(唐崔颢)。淡云轻雨拂高唐(唐李商隐),睡觉不知新月上(唐陆龟蒙)。

撒帐下,满山明月东风夜(唐韩偓)。冰簟银床梦不成(唐温庭筠),美酒清歌曲房下(唐李颀)。

伏愿撒帐之后,姑嫜交庆,家室攸宜。一掬琼浆,谩说裴航之奇遇;五双白璧,可知雍伯之阴功。纵石烂而海枯,谅天长而地久。螽斯秩秩,麟趾振振!奈何婿之傧相,多作吴语,不善于读,复传呼文秀才。既抵内寝,则珠玉相辉,绮罗交映,桃腮杏脸,粉颈酥胸者,不知其几千百人。自非女与婿对坐象床,断不能辨其孰为新妇也。信美抗声朗诵,从容闲雅,抑扬高下,甚得其宜,听者齐声道好。礼成而出。须臾,婿遣媒致利市冰绢二匹,明珠二颗,信美拜受,便赴礼筵。所设皆非烟火之食,不能名识。

丈人遍告坐宾,赞誉信美之才调。且作而言曰:“惟兹嘉礼,旷劫罕遇,今文士贲临,群仙光降,愿留珠玉,以为洞天之重,不识可乎?”信美乃献洞天花烛诗曰:

玄黄初分鋋灵壤,峭壁穹崖绝来鞅。深严不遣俗人到,窈窕惟宜法宫敞。重重叠叠峙华构,画栋凌霄挂金榜。丈人华盖钧轴相,佐治蓬莱生杀掌。神明自与世人异,婚嫁本无情欲想。阴阳动静含橐龠,示有耦配非惚恍。高闲孰是可作对?震泽尊居百川长。时良日佳车辆多,琼树瑶柯顿成两。烹龙炰凤设宾筵,考鼓挝钟震霆响。蹇予凡陋忝司笺,利市平分珠与镪。雍容喜得厕衣冠,傧相宁期近屏幌!庭丁络绎进珍羞,座客纷纭杂谈讲。饮河鼹鼠愧盈腹,止鲁鶢鶋惭厚享!幸观花烛献新篇,留与千秋洞天赏。

众宾传玩,咸赞瑰奇。宴罢酒阑,扶携而出。明日,丈人于玄清内殿,特待新婿,专命信美陪席;信美固让不敢当,翁婿交请,乃就坐。酒三行,美人捧红罗二端,文锦二匹为谢。既终宴,遣前二使送出。

还家,家人惊怪,失已半月矣。信美悉裒诸物货卖,遂成富室。子孙甚盛。号遇仙文氏。于潜人至今称之不绝。

泰山御史传

宋圭,字孟瓒,山东之益都人。世农家,至其父始读书为畯儒。圭生而俊伟,长而端严,能勤于学,日记数千言。居贫,自食其力。隐田里间,以教授为业。非义不为,人敬惮之。省臣以孝弟力田荐,不报。集贤大学士阿鲁浑撒里言其守节静退,不求仕进,宜用以励奔竞,又不报。圭皆漠如也。性严毅,不能容人之过。每面折之,至颜赪发指,不少恕。而人亦服其规诲,无有与之为怨者。

至正二十年秋八月望,圭家居,忽见黑云四合,迷亘其屋,旌幢麾节,拥一神人,若凡间贵官之状,呼圭出曰:“岳帝闻子经明行修,不偶于世,特召子为泰山司宪御史。”圭莫测所以,俯伏听命。神人即宣制曰:

东岳天齐大王府:盖闻备束帛以征贤,朕每艰于得士;正朝纲而执法,汝克称于其官。顾兹耳目之司,实荷聪明之寄。旁求草泽,峻陟华阶。儒士宋圭,公直以无私,刚严而有断。方笃志探诗书之赜,而含章著易象之贞。安贫以乐箪瓢,味道而甘韦布。显荣常在于身后,优除真拜于乌台。纠察每侍于帝傍,谠论伫闻于白简。期迈揽辔范滂之右,肯居乘骢桓典之间。正色而谀佞寒心,飞章而奸回破胆。毋负清华之选,思酬特达之知。於戏!斧钺下青冥,禄未沾于人世;绣衣立霄汉,名更重于岱宗。咨尔夙儒,服我新命,可拜司宪御史。

听毕,圭再拜曰:“帝命有严,其何敢避?但乞少缓耳。”神人颔之,反旆而去。圭知必死,即处置家事,沐浴更衣,迨夜半,逝矣。

又数年,其友秦轸罢闽中尉,归次泰安州,遇圭于逆旅。相与道旧,沽酒而饮之。轸审知为鬼,且悉其死时事,因问曰:“地下官府,与人世类乎?”圭曰:“吾与君幽明异路,亦何用知?然念旧交,复是儒者,说亦何害。大抵阴道尚严,用人不苟。惟是泰山一府,所统七十二司,三十六狱,台、省、部、院、监、局、署、曹,与夫庙、社、坛、、鬼、神,大而冢宰,则用忠臣、烈士、孝子、顺孙,其次则善人、循吏,其至小者,虽社公、土地,必择忠厚有阴德之民为之。而尤重词职。向修文馆缺官,遍处搜访,不得其人。亦有荐三数公者,虽甚文采,而在世之时,不修士行,或盗名欺世,或昧己瞒人,狗媚狐趋,皆有疵之可议。不得已,就其中择彼善于此者一人,为司言上卿。近又被墓灵冢伯诉其生前撰述死者铭志不实,广受润笔之资,多为过情之誉,以真乱赝,以愚为贤,使善恶混淆。冥官最所深恶。往往照依绮语妄言律科罪,付拔舌地狱施行。此为儒者深戒,虽有他美,莫得而赎焉。圣帝以其近臣,曲加贷宥。而复荒迷杯酌,失误表文,罪恶贯盈,灵祇共愤。吾纠而弹之,天齐震怒,遂下于狱。随即奏闻上穹,已正典宪。汝可录吾弹文,归示乡里,使知幽冥法度,更是谨严。凡在章述,务惇诚实,不可谓生前作事,地府罔知。《度人经》云:‘诸天记人功过,毫分无失。’断非虚语也。”即出稿,使轸抄之。

文载于此:

泰山司宪御史臣宋圭,为纠核事:臣闻设职建官,本阴阳之通制;操觚执翰,实臣子之当为。苟废务以怀奸,必正名而论罚。罪莫大于慢上,律莫重于欺君。恶既难容,讨奚容后?窃照修文馆司言上卿某人,庸庸俗士,贸贸迂儒,生前误玷于清流,巧于谀墓;死后谬驰于雅望,善于得名。妄矜袜线之才,猥试铅刀之利。拔自下鬼,擢于近臣,乃被冢伯之讼言,合在狱卒之投畀。过蒙原宥,特赐保全。所宜竭力宣忠,感恩图报。而本官虎皮羊质,狼子野心,弗思载笔摛辞,尽其职业。惟务饮酒食肉,苟度岁时。以偃蹇为当然,率轻狂而自若。踪迹诡秘,贿赂公行。擢发不足以数其罪,粉身不足以胜其诛。旁若无人,但知有己。怙终不省,累恶不悛。乃于圣帝降诞之辰,神鬼而入称贺,三界之灵毕集,列岳之使偕来,钟鼓在悬,冕旒升殿,进表文而祝颂,献礼制之故常,却乃连日酗酣,临期失误,使百辟仓皇骇愕以失色,聚众人捏合掇拾以成文。 慢不恭,肆刑书之具在;劝惩示戒,盖王法之必诛。再照司言亚卿某人,视犹心腹,事若父兄,进拔出于其门,动静囿于其术,每忘规谏,屡献谄谀,立身未免于附腥,示戒固宜于连坐。合将各犯拿送酆都,明正其罪,以锄奸慝,以正宪纲。缘系命官,伏候裁处。

抄毕,轸告之曰:“某忝冒士流,叨窃禄食。兹者罢职回乡,竟不知前程之事果必如何,今幸遇公,愿乞指示。”圭曰:“天厌夷德久矣!将有真人龙兴于淮、泗间,君不及见。君之子孙,当享太平之福。”轸曰:“若然,则时事早晚大谬耶?必有兵革之祸,吾其死于兵戈乎?”圭曰:“尚远,勿虑也。”轸固问之,乃援笔写八句云:“逢衢禄进,遇安禄槁,火马行迟,金鸡叫早,门心掘井,花首去草,左阴右阳,后释前老”。竟莫晓其所说,遂收置囊间。复谓轸曰:“珍重故人!勉旃为善!”遂揖别而去,倏然不见。

其后轸,用荐者再起,为衢州录事,则“逢衢禄进”之说验矣。未几,有委摄西安县,得风痹之疾,数月不愈,停俸医治,则“遇安禄槁”之说又验矣。轸甚忧其病,无何,竟卒。好事者追详其死之年,实丙午冬,丙属火,马肖午。殁之日,乃辛酉旦,辛属金,酉肖鸡,行迟言腊之尽,叫早言晨之初,悉与语合。但后四句莫喻。孰知轸任录事时,娶一妻,乃开化人。乱离不能北归,因归轸柩葬开化。以字观之,门中置井成开,花头去草成化。瘗处左则外母坟为阴,右则妻兄墓为阳。按山有道观废址,非前老之谓乎?靠山有佛堂败屋,非后释之谶乎?轸既殡,妻子留居墓下,遂为开化人。天朝平定群雄,民乐熙洽。轸有孙,仕至工部尚书者。圭之言,虽若迂怪,然无一不验。是知人之穷通出处,寿夭兴衰,生死葬埋,皆有一定之数,莫得而改移。或者乃欲以智力胜之,多见其不知量矣。

江庙泥神记

蜀之眉州,去城一舍许,小市濒江,人烟数百家,商贾物货之所聚,买卖甚旺。江上古庙一区,相传为花蕊夫人费氏之祠,迨今颇著灵迹。庙近大姓钟声远者,富而好礼,喜延名师。声远女兄有子曰谢生琏者,亦巨室,来舅家就学。生仪容秀整,风韵清高,略无寒儒迂腐态,群众咸喜之。相与弈棋饮酒,谈笑赋诗,惟恐生之或去也。钟西塾后,创一园特盛,建碧漪堂、水月亭、玩芳亭、醉春馆、翠屏轩于其内。生爱园幽雅,寓息其间,将近期月矣。一日,偶自外回,忽见四女郎,年近初笄,娉婷窈窕,嬉戏于玩芳亭畔。生谓是诸表妹,遽前揖之,至则皆非也。女殊不羞避,笑语自若。生问之曰:“小姐辈误此来耶?”中一人应曰:“吾姊妹,东邻花氏之女也。久闻芳园胜丽,奇卉芬敷,故相携就此一赏玩耳。不料为郎所窥,幸勿深讶!”生意是邻居女子相往还,亦不以为怪矣。至夜将睡,忽闻窗棂轧轧作声,若有人敲推者。起视,乃日间所见诸女之一,闯然入户。向生施礼,和颜悦色,款语低声,云:“奴等蒲柳陋姿,丹铅弱质,偶得接见于光范。陡然忽动其柔情,莫或自持,是不可忍,故冒禁而相就,遂犯礼以私奔。肃抱衾裯,只荐枕席。”言讫,即邀生入寝,相与媾欢。生戏问曰:“彼三人何在?安得独来?” 女曰:“姑俟来宵,分此乐与诸妹耳。”遂口占一诗曰:

翠翘金凤锁尘埃,懒画长蛾对镜台。谁束白茅求吉士?自题红叶托良媒。兰釭未灭心先荡,莲步初移意已催。携手问郎何处好?绛帷深处玉山颓。

俄而兔魄将低,鸡声渐动,女揽衣起曰:“奴回也!”遂悄悄而去。翌晚,生摐麝焚兰,启窗相候。女果共一人至,笑抚生曰:“昨夕之欢,愿推小妹。” 乃顾妹云:“汝善视郎君,好好做新人也。”缓步而出。其妹共生亲昵,语笑绸缪,并枕同衾,一如姊氏。妹性慧黠,亦复能诗,即为诗以赠生云:

赤绳缘薄好音乖,姊妹相看共此怀。偶伴姮娥辞月殿,忽逢僧孺拜云阶。春生玉藻垂鸳帐,香喷金莲脱凤鞋。鱼水交欢从此始,两情愿保百年谐。

吟罢,女迤逦告回。生嘱之再至。女曰:“勿多言,管不教郎独宿也。”是夕,大姊又送三姨至。生欲俱留之,辞曰:“待君为四度新郎之后,妾姊妹当分侍帏房,周而复始耳。”生即与三姨狎,且索其诗。答曰:“愧无七步之才,又非二姊之敌,安有此能乎?”生固求之,乃吟曰:

兰房悄悄夜迢迢,独对残灯恨寂寥!潮信有期应自觉,花容无媚为谁消?愁颦柳叶凝新黛,笑看桃花上软绡。夙世因缘今世合,天教长伴董娇娆。

须臾,雨散云收,河斜斗落,残妆尚在,鬓乱钗横,敛袂而起。谓生曰:“今夕四姨与郎为耦,吾姊妹不可俱出,大姊当送之至耳。”次夜二鼓,四姨果盛饰偕姊就生,行夫妇之礼,设山海之盟,密诉幽情,亦成近体曰:

每到春时懒倍添,绿窗慵把绣针拈。奇逢讵料谐鸳耦,吉卜宁期叶凤占?鬓乱绿鬟云扰扰,手笼红袖玉纤纤。明珠四颗皆无价,谁似郎君尽得兼?

由是以后,群女分番,每夕二人侍寝。生私念白面书生,获此奇遇,一之已罕,况乃四焉。因作峨眉古意一篇以自庆。诗曰:

峨眉古郡天下雄,烟峦雪岭百千峰。鸟道萦纡通剑外,狼烟迢递逗蛮中。巴江蜀水人间险,僰道滇池化外通。九姓羌夷来部落,诸蕃巢穴入提封。提封形胜称吾土,画戟朱门不可数。汗血名驹白日调,茧栗肥牛清夜煮。交衢开市驰轻毂,广夏乔林开别墅。横鞭马上揖相逢,投果车中目相许。少事豪华厌俗尘,惟将诗酒乐闲身。腰横宝带齐夸俊,家赐铜山不畏贫。宝带铜山容易得,难买婵娟好颜色。宁期向月得窥囊,讵料看花遇倾国?倾国倾城绝世颜,水苍刻钏赤瑛环。美目盈盈溢秋水,长眉淡淡扫春山。春山八字争妍媚,姨姨妹妹皆殊丽。凝妆谩羡翠楼娼,荐枕徒闻红拂妓。琥珀枕边盟誓存,玳瑁帘前烛烬昏。恋恋柔情随暮雨,依依好梦逐朝云。解佩遗香镇求耦,调铅傅粉忍抛群?菱花明镜当窗照,柏子奇香亸袖薰。奇香缥缈满兰房,终宵达旦恒芬芳。真真燕燕排鱼队,小小莺莺列雁行。鱼队雁行陪雁侣,凤管龙笙作龙语。褪出鸡头带笑扪,夺得鸾篦称娇与。露重星稀银漏沉。并蒂芙蓉笼锦衾。莲娇藕嫩美同貌,兰香蕙馥美同心。酝藉风流多态度,回昼为宵岂相妒。密约应愁阿母猜,幽怀肯向旁人诉?幽怀密约付谁知,天长地久万年期。愿为蝴蝶长相逐,愿学鸳鸯免别离。卓氏文君异闾里,南威西子非同气。窈窕娉婷出一门,一门四妙兼双美。踽踽凉凉游子妻,茕茕独独只孤栖。肠断愁听子规鸟,春来春去树梢啼。

既成,写以示女。女竞观传玩,齐口称扬,以为寡和之作。独大姊默然,久之而叹曰:“奴四人为堂姊妹,皆闺阁处子,尚未议姻。昨偶窥园,遂沾多露,荷蒙不弃,特赐深怜。第恐岁月难留,佳期易失,郎未免于娶妇,妾未得以从人。织锦寄夫,谩有若兰之技;离魂奔婿,苦无倩女之能。徒使鸾凤分飞,燕鸿交避,悠悠长恨,耿耿遐思,静念今日之深欢,恐成他日之大祸也。”诸妹闻之,亦皆欷歔而退。

又岁余,父母果遣人取生回毕姻。女闻之,皆来就生为别,会宿书斋。生一一温存,式均其惠。将晓,四姨谓生曰:“大姊往日之言验矣。以冥数记之,尚有一年缘分未尽。所愿好合琴瑟,和谐伉俪,人生至乐,莫过此时。曲念寒微,莫相弃背。成亲之后,求便重来,奴姊妹尚当企踵盱衡,候郎于翠屏轩下耳。”即拔金掩鬓一双致赆。三姊亦以翠钿、银镯、耳榼奉上,曰:“归遗细君,少结殷勤之意。”各洒泪而别。生收拾于书笼中。抵家而婚期逼矣。燕尔既毕,家室甚宜,然四女之思,亦未尝置。满月后,妻归宁,生孤枕独宿,忽梦与四女相见,交会如常时。三姨起曰:“与郎久别,无以为欢,请作回风之舞。”于是振翠衣,翻罗袖,虽赵飞燕之轻盈,公孙氏之神捷,未足以拟其奇妙也。舞罢,大姊乃作回风之曲曰:

有淑人兮邦之媛,佩明月兮纫兰荃。扬轻躯兮掌上,翻长袖兮筵前。初鸿惊兮巧周旋,忽鸐举兮何蹁跹?云鬟坠兮玉珥,文席委兮珠钿。羌宛转兮妖且妍,奇莫敌兮妙莫传!倏低昂兮既罢,蹇良夜兮如年。

二姨、四姨亦相谓曰:“式歌且舞,足慰仳离。吾与若当何为乎?”因取玉箫付之曰:“妹深善于此,愿勿靳焉。姊倚歌而和,不亦可乎?”妹跃然曰:“有是哉!”逡巡三奏。其音清而和,婉而娇,幽怨而阒寥,似夕露之凄寒蜩,如秋云之乘鲜飙也。姊亦敛黛,讴而和焉。歌曰:

玉指兮冰容,写幽思兮诉深衷。袅袅兮余音,驻彩云兮明月中。

再歌曰:

珠露零兮箫韵清,幽修凤语兮和且平,欢乐未极兮空复情。

三歌曰:

紫箫咽兮夜无哗,宝篆微袅兮烛垂花。河欲没兮夜欲阑,聊逍遥兮暂为欢。脱花钿兮收明榼,舒衾裯兮归洞房。齐交颈兮如鸳鸯,银漏短兮欢娱长。但悲白日兮上扶桑!

正倾听间,忽角起谯楼,钟鸣梵宇,推枕欠伸,乃是南柯一梦。而且具忆其词,因起而录之。即托以卒业,往舅家。

诸女幸生再至,眷顾倍加于昔。生与说梦中事,女曰:“此夫妇相念之深,故形诸梦寐,无足怪者。”生留恋女,只在斋房中,凡半月余,不与舅相见。舅疑之。一夕潜出,窥生所为,只见生共诸女玩月,谈笑方浓。遽入呼生,倏然惊散。随加诘问,终不肯言其详。舅谓妗曰:“园圃宽阔,竹树繁多,岂无花月之妖,或有水石之怪。琏又英俊,人物整齐,岂不为其所惑?急须遣归,恐久则致疾也。”乃令仆送生还。既抵家,不半载,以思女之故,果成重疾。神情恍惚,言语支离,伏枕淹淹,久而不愈。声远躬往视之,备以前事告于生父母。生父询问再三,乃吐实,且出所得诗及金掩鬓等物,视之,皆泥捏成者。父知其被祟,乃偕舅访于园中,并无踪迹。因往花蕊庙卜签,过东廊一小室,帏幔蔽亏,人迹稀到,揭而观之,题曰巫山神女之位,塑四美姬象于其中。东坐者失一掩鬓,右二人臂缺二镯,耳亡双榼,左一人面脱花钿两枚。其父大惊,取泥捏之物,置于旧处,皆吻合。即手碎其象,命仆沉之江中而归。自此月余,生疾亦愈,怪魅遂绝。

芙蓉屏记

至正辛卯,真州有崔生名英者,家极富。以父荫,补浙江温州永嘉尉,携妻王氏赴任。道经苏州之圌山,泊舟少憩,买纸钱牲酒,赛于神庙。既毕,与妻小饮舟中。舟人见其饮器皆金银,遽起恶念。是夜,沉英水中,并婢仆杀之,谓王氏曰:“尔知所以不死者乎?我次子尚未有室,今与人撑船往杭州,一两月归来,与汝成亲,汝即吾家人,第安心无恐。”言讫,席卷其所有,而以新妇呼王氏。王氏佯应之,勉为经理,曲尽殷勤。舟人私喜得妇,渐稔熟,不复防闲。将月余,值中秋节,舟人盛设酒肴,雄饮痛醉。王氏伺其睡熟,轻身上岸,行二三里,忽迷路。四面皆水乡,惟芦苇菰蒲,一望无际。且生自良家,双弯纤细,不任跋涉之苦。又恐追寻至,于是尽力狂奔。

久之,东方渐白,遥望林中有屋宇,急往投之。至则门犹未启,钟梵之声隐然。少顷开关,乃一尼院。王氏径入,院主问所以来故,王氏未敢以实对,绐之曰:“妾真州人,阿舅宦游江浙,挈家偕行,抵任而良人殁矣。孀居数年,舅以嫁永嘉崔尉为次妻,正室悍戾难事,棰辱万端。近者解官,舟次于此。因中秋赏月,命妾取金杯酌酒,不料失手坠于江,必欲置之死地,遂逃生至此。”尼曰:“娘子既不敢归舟,家乡又远,欲别求匹配,卒乏良媒。孤苦一身,将何所托?”王惟涕泣而已。尼又曰:“老身有一言相劝,未审尊意如何?”王曰:“若吾师有以见处,即死无憾!”尼曰:“此间僻在荒滨,人迹不到,茭葑之与邻,鸥鹭之与友,幸得一二同袍,皆五十以上,侍者数人,又皆淳谨。娘子虽年芳貌美,奈命蹇时乖。盍若舍爱离痴,悟身为幻,被缁削发,就此出家。禅榻佛灯,晨餐暮粥,聊随缘以度岁月,岂不胜于为人宠妾,受今世之苦恼,而结来世之仇仇乎?”王拜谢曰:“是所志也。”遂落发于佛前,立法名慧圆。王读书识字,写染俱通,不期月间,悉究内典,大为院主所礼待。凡事之巨细,非王主张,莫敢辄自行者。而复宽和柔善,人皆爱之。每日于白衣大士前礼百余拜,密诉心曲,虽隆寒盛暑弗替。既罢,即身居奥室,人罕见其面。

岁余,忽有人至院随喜,留斋而去。明日,持画芙蓉一轴来施,老尼张于素屏。王过见之,识为英笔,因询所自。院主曰:“近日檀越布施。”王问:“檀越何姓名?今住甚处?以何为生?”曰:“同县顾阿秀,兄弟以操舟为业。年来如意,人颇道其劫掠江湖间,未知诚然否?”王又问:“亦尝往来此中乎?”曰:“少到耳。”即默识之。乃援笔题于屏上曰:

少日风流张敞笔,写生不数黄筌。芙蓉画出最鲜妍。岂知娇艳色,翻抱死生冤!粉绘凄凉疑幻质,只今流落谁怜!素屏寂寞伴枯禅。今生缘已断,愿结再生缘。

其词盖《临江仙》也。尼皆不晓其所谓。

一日,忽在城有郭庆春者,以他事至院。见画与题,悦其精致,买归为清玩。适御史大夫高公纳麟退居姑苏,多募书画,庆春以屏献之,公置于内馆,而未暇问其详。偶外间忽有人卖草书四幅,公取观之,字格类怀素而清劲不俗。公问;“谁写?”其人对:“是某学书。”公视其貌,非庸碌者。即询其乡里姓名,则蹙頞对曰:“英姓崔,字俊臣,世居真州。以父荫补永嘉尉,挈累赴官,不自慎重,为舟人所图,沉英水中,家财妻妾,不复顾矣。幸幼时习水,潜泅波间。度既远,遂登岸投民家,而举体沾湿,了无一钱在身。赖主翁善良,易以裳衣,待以酒食,赠以盘缠,遣之曰:‘既遭寇劫,理合闻官,不敢奉留,恐相连累。’英遂问路出城,陈告于平江路。今听侯一年,杳无音耗,惟卖字以度日,非敢谓善书也。不意恶札,上彻钧览。”公闻其语,深悯之,曰:“子既如斯,付之无柰!且留我西塾,训诸孙写字,不亦可乎?”英幸甚。公延入内馆,与饮。英忽见屏间芙蓉,泫然垂泪。公怪问之。曰:“此舟中失物之一,英手笔也。何得在此?”又诵其词,复曰:“英妻所作。”公曰:“何以辨识?”曰:“识其字画。且其词意有在,真拙妇所作无疑。”公曰:“若然,当为子任捕盗之责。子姑秘之。”乃馆英于门下。

明日,密召庆春问之。庆春云:“买自尼院。”公即使宛转诘尼:“得于何人?谁所题咏?”数日报云:“同县顾阿秀舍,院尼慧圆题。”公遣人说院主曰:“夫人喜诵佛经,无人作伴,闻慧圆了悟,今礼为师,愿勿却也。”院主不许。而慧圆闻之,深愿一出,或者可以借此复仇,尼不能拒。公命舁至,使夫人与之同寝处,暇日,问其家世之详。王饮泣,以实告,且白题芙蓉事,曰:“盗不远矣,惟夫人转以告公,脱得罪人,洗刷前耻,以下报夫君,则公之赐大矣!”而未知其夫之故在也。夫人以语公,且云其读书贞淑,决非小家女。公知为英妻无疑,属夫人善视之,略不与英言。公廉得顾居址出没之迹,然未敢轻动。惟使夫人阴劝王蓄发返初服。

又半年,进士薛理溥化为监察御史,按郡。溥化,高公旧日属吏,知其敏手也,具语溥化,掩捕之,敕牒及家财尚在,惟不见王氏下落。穷讯之,则曰: “诚欲留以配次男,不复防备。不期当年八月中秋逃去,莫知所往矣。”溥化遂置之于极典,而以原赃给英。英将辞公赴任,公曰:“待与足下作媒,娶而后去,非晚也。”英谢曰:“糟糠之妻,同贫贱久矣。今不幸流落他方,存亡未卜。且单身到彼,迟以岁月,万一天地垂怜,若其尚在,或冀伉俪之重谐耳。感公恩德,乃死不忘,别娶之言,非所愿也。”公凄然曰:“足下高谊如此,天必有以相佑,吾安敢苦逼。但容奉饯,然后起程。”翌日,开宴,路官及郡中名士毕集。公举杯告众曰:“老夫今日为崔县尉了今生缘。”客莫喻。公使呼慧圆出,则英故妻也。夫妇相持大恸,不意复得相见于此。公备道其始末,且出芙蓉屏示客,方知公所云“了今生缘”,乃英妻词中句,而慧圆则英妻改字也。满座为之掩泣,叹公之盛德为不可及。公赠英奴婢各一,赀遣就道。英任满,重过吴门,而公薨矣。夫妇号哭,如丧其亲,就墓下建水陆斋三昼夜以报而后去。王氏因此长斋念观音不辍。

真之才士陆仲甗,作画芙蓉屏歌,以纪其事,因录以警世云:

画芙蓉,妾忍题屏风!屏间血泪如花红。败叶枯梢两萧索,断缣遗墨俱零落。去水奔流隔死生,孤身只影成飘泊。成飘泊,残骸向谁托?泉下游魂竟不归,图中艳姿浑似昨。浑似昨,妾心伤,那禁秋雨复秋霜!宁肯江湖逐舟子,甘从宝地礼医王。医王本慈悯,慈悯怜群品,逝魄愿提撕,茕嫠赖将引。芙蓉颜色娇,夫婿手亲描。花萎因折蒂,干死为伤苗,蕊干心尚苦,根朽恨难消。但道章台泣韩翃,岂期甲帐遇文箫。芙蓉良有意,芙蓉不可弃。幸得宝月再团圆,相亲相爱莫相捐。谁能听我芙蓉篇?人间夫妇休反目,看此芙蓉真可怜。

秋千会记

元大德二年戊戌,孛罗以故相齐国公子拜宣徽院使,奄都剌为佥判,东平王荣甫为经历,三家联住海子桥西。宣徽生自相门,穷极富贵,第宅宏丽,莫与为比。然读书能文,敬礼贤士,故时誉翕然称之。私居后有杏园一所,取“春色满园关不住,一枝红杏出墙来”之意,花卉之奇,亭榭之好,冠于诸贵家。每年春,宣徽诸妹、诸女,邀院判、经历宅眷,于园中设秋千之戏,盛陈饮宴,欢笑竟日。各家亦隔一日设馔。自二月末至清明后方罢,谓之秋千会。适枢密同佥帖木尔不花子拜住过园外,闻笑声。于马上欠身望之,正见秋千竞蹴,欢哄方浓。潜于柳阴中窥之,睹诸女皆绝色,遂久不去。为阍者所觉,走报宣徽。索之,亡矣。

拜住归,具白于母。母解意,乃遣媒于宣徽家求亲。宣徽曰:“得非窥墙儿乎?吾正择婿,可遣来一观,若果佳,则当许也。”媒归报,同佥饰拜住以往。宣徽见其美少年,心稍喜。但未知其才学,试之曰:“尔喜观秋千,以此为题,《菩萨蛮》为调,赋南词一阕,能乎?”拜住挥笔,以国字写之曰:

红绳画板柔荑指,东风燕子双双起。夸俊与争高,更将裙系牢。牙床和困睡,一任金钗坠。推枕起来迟,纱窗月上时。

宣徽虽爱其敏捷,恐是预构,或假手于人。因盛席待之,席间,再命作《满江红》咏莺。拜住拂拭剡藤,用汉字书呈宣徽。宣徽喜曰:“得婿矣!”遂面许第三夫人女速哥失里为姻,且召夫人,并呼女出,与拜住相见。他女亦于窗隙中窥之,私贺速哥失里曰:“可谓‘门阑多喜气,女婿近乘龙’也。”择日遣聘,礼物之多,词翰之雅,喧传都下,以为盛事。拜住莺词附录于此:

嫩日舒晴,韶光艳,碧天新霁。正桃腮半吐,莺声初试。孤枕乍闻弦索悄,曲屏时听笙簧细。爱绵蛮、柔舌韵东风,愈娇媚。 幽梦醒,闲愁泥。残杏褪,重门闭。巧音芳韵,十分流丽。入柳穿花来又去,欲求好友真无计。望上林、何日得双栖?心迢递。

既而同佥豪宕,簠簋不饬,竟以墨败。系御史台狱,得疾囹圄间。以大臣,例蒙疏放,回家医治,未逾旬,竟尔不起。阖室染疾,尽为一空,独拜住在。然冰消瓦解,财散人亡。宣徽将呼拜住回家,教而养之,三夫人坚执不肯。盖宣徽内嬖虽多,而三夫人者,独秉权专宠,见他姬女皆归富贵之门,独己婿家反凋敝如此,决意悔亲。速哥失里谏曰:“结亲即结义,一与订盟,终不可改。儿非不见诸姊妹家荣盛,心亦慕之。但寸丝为定,鬼神难欺,岂可以其贫贱而弃之乎?”父母不听,别议平章阔阔出之子僧家奴,仪文之盛,视昔有加。暨成婚,速哥失里行至中道,潜解脚纱,缢于轿中,比至而死矣。夫人以其爱女舆回,悉倾嫁奁及夫家聘物殓之,暂寄清安僧寺。

拜住闻变,是夜,私往哭之,且叩棺曰:“拜住在此。”忽棺中应曰:“可开柩,我活矣。”周视四隅,漆钉牢固,无由可启。乃谋于僧曰:“劳用力,开棺之罪,我一力承之,不以相累,当共分所有也。”僧素知其厚殓,亦萌利物之意,遂斧其盖。女果活,彼此喜极,乃脱金钏及首饰之半谢僧。计其余,尚值数万缗,因托僧买漆整棺,不令事露。拜住遂挈速哥失里走上都。住一年,人无知者。所携丰厚,兼拜住又教蒙古生数人,复有月俸,家道从容。

不期宣徽出尹开平,下车之始,即求馆客,而上都儒者绝少。或曰:“近有士自大都挈家寓此,亦色目人,设帐民间,诚有学问。府君欲觅西宾,惟此人为称。”亟召之,则拜住也。宣徽意其必流落死矣,而人物整然,怪之,问:“何以至此?且娶谁氏?”拜住实告。宣徽不信,命舁至,则真速哥失里,一家惊动,且喜且悲。然犹恐其鬼假人形,幻惑年少,阴使人诣清安询僧,其言一同。乃发殡,空榇而已。归以告宣徽,夫妇愧叹,待之愈厚,收为赘婿,终老其家。

拜住三子:长教化,仕至辽阳等处行中书省左丞,早卒。次子忙古歹,幼子黑厮,俱为内怯薛,带御器械。忙古歹先死。黑厮官至枢密院使。天兵至燕,顺帝御清宁殿,集三宫后妃、皇太子,同议避兵。黑厮与丞相失列门哭谏曰:“天下者,世祖之天下也。当以死守。”不听。夜半,开建德门而遁。黑厮随入沙漠,不知所终。

贾云华还魂记

魏鹏,字寓言,其先钜鹿人。九世祖飞卿,宋高宗朝,仕至御史中丞。以论秦桧误国,贬襄阳令,死葬白马山,子孙遂留居焉。宗族蕃衍,富拟封君,迨元朝尤盛。鹏父巫臣,延祐初,参政江浙行省,生鹏于公廨而父卒。母郢国萧夫人,携鹏暨二兄枿、棨,扶榇归襄阳。魏生五岁通五经,七岁能属文,肌肤莹然,眉目如画,乡里以神童称之。至正间,累举不偶,深置恨焉。尝曰:“大丈夫当唾手以取功名,而一第乃不可得耶!”因抚几长叹。萧夫人闻之,恐其悒郁成疾,遂命之曰:“钱塘,汝父桐乡也。凡此时名师夙儒,多前日门生故吏,汝往请业,庶或有成。矧东南大藩,山水奇胜,可以开豁心胸,吟咏情性,汝其行哉,毋事一室。” 乃于怀中出书一缄,付之曰:“到彼读书之暇,当往访故贾平章钧眷邢国莫夫人,以此呈之,议汝姻事。吾自有说,慎勿妄开也。”生退,私启其封,始知己未生时,母氏与彼有指腹之约。不胜忻喜,促驾而行。郢国书词,附录于左:

懿恭敛衽再拜,奉书邢国太夫人几前:懿恭阔别十五年,远隔数千里,各天一所,杳不相闻。缅想穹祇叶相,茵鼎善调,喜溢门阑,福臻闺阃,健羡何可胜言!如懿恭者,既失所天,苟存贞节,一家长幼,处此粗安,无足为太夫人道。第念先平章与先夫参政,官虽僚友,情则弟兄;妾荷太夫人视同娣妹,始因有妊,各发誓言,夫人尝举汉光武、贾复故事,指妾腹而言曰:“生子耶,我女嫁之;生女耶,我子娶之。”厥后神启其衷,天作之配,庆门诞瓦,寒舍得雄。不幸未期,夫君薨逝,妾提挈诸孤,扶柩归殡,山遥水远,无地相逢。今者,幼儿已冠,贤女谅亦及笄,苟未订盟,愿如夙誓。故敢冒昧贡书,布兹悃款,仍令此子亲赍奉闻。倘到阶庭,希垂顾眄。伫聆金诺,拱俟报音。会晤未期,临缄于悒!不具。

生奉命,翌旦戒行。逾两月,抵杭,僦居于北关门边妪家。妪善延纳,生颇安之。越数日,舍馆既定,乃渐出游,访问故人,无一在者。惟见湖山佳丽,清景满前,车马喧阗,笙歌盈耳。生乃赋《满庭芳》词一阕,以纪其胜,因题于寓舍纸窗之上。词曰:

天下雄藩,浙江名郡,自来惟说钱塘。水清山秀,人物异寻常。多少朱门甲第,闹丛里,争沸丝簧。少年客,谩携绿绮,到处鼓求凰。 徘徊应自笑,功名未就,红叶谁将?且不须惆怅,柳嫩花芳。闻道蓝桥路近,愿今生一饮琼浆。那时节,云英觑了,欢喜杀裴航。

偶边妪见之,问曰:“斯作郎君所缀乎?”生未答。妪曰:“郎君岂以老妇为不知音也耶?大凡乐府蕴藉为先,此词虽佳,尚欠妩媚,欧、晏、秦、黄,殆不如是。”生闻之,乃大惊,因致谢曰:“浅陋之言,献笑多矣。”因诹妪出处,方知为达睦丞相宠姬。丞相薨,出嫁民家,今老矣,通诗书,晓音律,喜笑谈,善刺绣,多往来达官家,为女子师,皆呼为边孺人。生曰:“然则丞相正与先公大参及贾平章为同辈人矣。”妪骇曰:“郎君岂魏参政子乎?”生曰:“然。”妪曰: “真韩子所谓称其家儿者也。”因出杯款生,生乃得备询参政旧日僚采。妪曰:“俱无矣,惟贾氏一门在此耳。”生曰:“老母有书奉达于彼,敢托为之先容。”妪许诺。生又问:“平章弃禄数年,今有谁在?生事若何?”妪曰:“平章一子名麟,字灵昭。一女名娉娉,字云华,母梦孔雀衔牡丹蕊置怀中而生。语颜色则若桃花之映春水,论态度则若流云之迎晓日。十指削纤纤之玉,双鬓绾袅袅之丝。填词度曲,李易安难继后尘;织锦绣图,苏若兰讵容独步!邢国钟爱之,俾从余讲学,余自以为弗如也。且夫人勤励,治产有方,珠履玳簪,不减昔时之丰盛;钟鸣鼎食,宛如向日之繁华。”生闻之,知其必指腹之人也,急欲一往。会妪病目,弗能前,遂止。夫人讶妪久不来,乃遣婢春鸿往妪家问焉。时妪目愈,欲生偕行,值生偶出,妪乃先随鸿往,诣夫人谢,且道魏生母寄书事。邢国骇愕,曰:“正尔念之,今焉至此,亟为我召来,勿缓也!”春鸿承命,复至请生,生便同行。

既及门,鸿先入。俄而二青衣导生至重堂,即东阶少立。邢国服命服出,坐堂中。生再拜。夫人曰:“魏郎几时来耶?”生曰:“数日耳。”命坐于西鸑前钿椅上。茶罢,夫人曰:“记得别时,尚在襁褓,今长成若是矣!”慰劳甚至,且问萧夫人暨枿、棨安否?生答以幸俱无恙。夫人为生道旧,如在目前,但不及指腹誓姻之说。生疑之,乃顾随来老仆青山解囊,取母书投上。夫人拆封,观毕,纳诸袖中,亦不发言。顷间,一童子出,娟娟如琼瑶。夫人命拜生。生答拜。夫人曰: “小儿子也,当教之,乃答礼耶?”复命侍妾秋蟾曰:“召娉娉来。”须臾,边妪领二丫鬟拥一女子从绣幕后冉冉而至,面生前展拜。生逡巡欲起避。夫人曰:“无妨!小女子也。”拜毕,退立于夫人座右。边妪亦侍座于隅。生窃窥娉娉,真倾国色也,虽西施、洛神,未可优劣。生见后,魂神飞越,色动心驰,恐夫人觉之,即起辞出。夫人曰:“先平章视先参政犹骨肉,尊堂亦视老身如娣妹。自二父云亡,两家阔别,鱼沉雁杳,音耗不闻。本谓此生无复再见,岂意余年得睹英妙,老怀喜慰,何可胜言!郎君乃尔寡情耶?”生揖返席,不敢复辞。邢国目娉入,意若使治具然。于时开宴,水陆毕陈。夫人亲酌饮生,生跪受而饮。既而命麟与娉娉更劝迭进。娉酒至,生辞以“乍出远方,久疏曲糵,今不胜杯酌矣。”娉娉捧杯再拜。生欲熟视之,固辞不敢先饮。夫人曰:“郎君年长于汝,自今以后,既是通家,当为兄妹,汝宜跪劝。”娉遂跪。生仓皇遽接,一吸而尽。娉娉收杯,至夫人前,沥余酒于案曰:“兄饮未釂,更告一杯可乎?”夫人笑曰:“才为兄妹,便钟友爱之情,郎君岂得戛然乎?”边妪亦从傍更相劝,生乃尽饮。夫人复让边妪曰:“郎君既舍汝家,乃不早以见告,当满进一觥。”妪笑而饮。宴罢,告归。夫人曰:“郎君毋还邸中,只在寒舍安下。”生略辞。夫人曰:“贫家寂寥,愿勿嫌也。”即呼家仆脱欢、小苍头宜童,引生于前堂外东厢房止宿。生入门,但见屏帏床褥,书几盥盆,笔砚琴棋,靡一不备。妪家行李,亦已在焉。

生既得定居,复遇绝色,且惊且喜,睡不能成,因赋《风入松》一阕,乘醉书于粉壁之上。词云:

碧城十二瞰湖边,山水更清妍;此邦自古繁华地,风光好,终日歌弦。苏小宅边桃李,坡公堤上人烟。 绮窗罗幕锁婵娟,咫尺远如天。红娘不寄张生信,西厢事,只恐虚传。怎及青铜明镜,铸来便得团圆!

是夕,娉娉返室,亦厚属生,因呼侍女朱樱曰:“魏兄卧否?”樱曰:“弗知也。”娉语之曰:“汝往厢房岩之。”去良久,反命云:“郎君微吟烛下,若有深思,既而取笔,题数行于壁间,妾谛视之,乃《风入松》词也。”娉曰:“汝记忆乎?”樱曰:“已记之矣。”遂口占一过。娉便濡毫,展双鸾霞笺,次其韵,顷刻而就,封缄付樱曰:“明晨汝奉汤与郎君盥面时,以此授之。”樱收于囊。次日黎明,如教而往。生盥沃竟,樱出缄畀生曰:“娉小娘致意郎君,有书奉达。” 生慌忙取视之,乃和生所赋壁间《风入松》,词云:

玉人家在汉江边,才貌及春妍,天教分付风流态,好才调,会管能弦。文采胸中星斗,词华笔底云烟。 蓝田新锯璧娟娟,日暖绚晴天。广寒宫阙应须到,霓裳曲,一笑亲传。好向嫦娥借问,冰轮怎不教圆?

生读之数过,不忍释手,知娉之赋情特甚也,遂珍藏于书笈中。方欲细询娉性情,而夫人已遣宜童召生矣。生偕童入,夫人见生来,迎谓生曰:“郎君奉命萱堂,远来游学,不可虚度光阴,玩时废日。此中有大儒何先生者,及门之士,常数百人,郎君如从之游,必有进益。贽见之礼,吾已办矣。”食罢,请行。生睹娉后,万念俱灰,不求闻达,惟云华是念。不虞夫人之逼令就学也,黾勉应承,然亦不数数往也。因念夫人虽甚见爱,而挂口不及姻事,且令与娉认为兄妹,盖有可疑,而无从质问。乃潜往伍相祠祈梦,得神报云:“洒雪堂中人再世,月中方得见嫦娥。”既觉,莫晓所谓,但私识之。一日,偶与朋友游西湖,娉伺生不在,携侍姬兰苕,潜至其室,遍阅简牍,见有《娇红记》一册,笑谓苕曰:“郎君观此书,得无坏心术乎?”因戏题绝句二首于生卧屏上。诗曰:

净几明窗绝点尘,圣贤长日与相亲。文房潇洒无余物,惟有牙签伴玉人。

花柳芳菲二月时,名园剩有牡丹枝。风流杜牧还知否?莫恨寻春去较迟。

抵暮,生归,见诗,知为娉作,深悔一出,不得相见。乃赓其韵,用赵松雪体行楷,书于花笺以答娉。诗曰:

冰肌玉骨出风尘,隔水盈盈不可亲。留下数联珠与玉,凭将分付有情人。

小桃才到试花时,不放深红便满枝。只为易开还易谢,东君有意故教迟。

写毕,无便寄去。

踌躇间,忽春鸿来,谓生曰:“夫人闻郎君西湖归,惧为酒困,遣妾持武夷小龙团茶奉饮。”生喜甚,即啜一瓯。因移身逼鸿坐,笑语鸿曰:“娉娉既视我为兄,汝何惜暂为吾妇?”鸿变色曰:“夫人理家严肃,婢妾只任使令,岂敢荐枕于君,以污清德?”生曰:“东园桃李,片时春也。何害?”遂与鸿狎。且谓鸿曰:“吾有一简奉娉娉,能为我持去否?”鸿曰:“敢不承命,当亟递去。”鸿入,遇娉茶堂中,即以与之。娉急置于怀,嘱鸿勿泄。返室观之,乃和其绝句二首。读罢,叹曰:“清楚流丽,类其为人。”言未已,闻夫人呼曰:“有客。”娉趋出,乃外兄莫有壬也,自槁城来省。邢国因设宴待之,生亦与坐。夫人以久别有壬,且悲且喜,姑侄劝酬,不觉至醉,兼之有壬远来,驱驰鞍马,困惫不任酒,急欲休息,苦告夫人。夫人乃令脱欢扶掖至礼宾堂之南小斋内歇卧。生亦随出,独立于重堂。无何,夫人亦眩晕思卧,乃先就榻。惟娉率诸婢收拾器皿,锁闭门户。朱樱持烛,伴娉出重堂巡逻,见生孤立,惊曰:“兄未寝乎?何此延伫?”生告以“渴甚,求浆,弗能得。”娉即令樱入厨中取茶。因代樱执烛,置案上,烛为风烁,蜡液泪流,娉以金剪剪之曰:“汝亦风流乎?”生曰:“子不闻李义山诗云:‘春蚕到死丝方尽,蜡炬成灰泪始干’。”娉曰:“义山浪子耳,何眷恋之深耶?”生曰:“人同此心、心同此欲,乌可以此病义山乎?”娉曰:“然则兄亦义山之流亚乎?”生曰:“风情幽思,自谓过之。”娉曰:“若兄之言,真风流蕴藉之士也。但佳句云劳心者,果劳何事?不知商隐亦有是乎?”生曰:“室迩人遐故也。”娉不答,指壁上琴曰:“兄善是耶?”生曰:“幼耽此技,小姐闻亦能之。”娉曰:“谩寄指耳,敢言能乎?”俄朱樱捧茶至,娉起递与生。生谢曰:“何烦郑重?”娉曰:“爱亲敬兄,礼宜如是。”生将促席与言,娉遽敛身曰:“今夕夜深,兄宜返室,来宵有便,当诣听琴,幸无他往也。”遂道万福而退。次日,夫人中酒不能起。薄暮,娉偷至厢房。生正悬望,伫俟阶前,陡见娉来,喜心翻倒,即拥娉入。坐定,生拂几焚香,解锦囊出天风环佩琴,请娉弹。娉羞涩固辞,生于是转轸调弦,鼓《关雎》一曲以感动之。娉曰:“吟猱绰注,一一皆精,但惜取声太巧,下指略轻耳!”生甚服其言,必欲观娉之指法,请之不已。娉乃命朱樱取琴,放己前琅玕石卓上,操《雉朝飞》一调以答生。生曰:“佳哉指法,但此曲未免淫艳之声多。”娉曰:“无妻之人,其词哀苦,其声凄怨,何淫艳之有?”生曰:“自非牧犊子妻,安能造此妙乎?”娉无言,惟微哂而已。是夕,谈话稍款,言情颇深。值夫人睡觉,呼娉索人参汤,娉惶恐走去。生茫然自失,魂魄俱丧,面若死灰,大失所望。因枕上赋《如梦令》一阕自悼。词云:

明月好风良夜,梦到楚王台下。云薄雨难成,佳会又成虚话!误也,误也,青着眼儿干罢!

平旦,生起,整衣冠,趋夫人阁,问安否。出至重堂,转从堂后,循曲巷,欲造娉室。迷路而回。至清凝阁前,少憩。时娉政坐阁中,低鬟束双弯,著绣鞋。生即屏身户外,窥于隙间,为娉小婢福福见之,报与娉。娉大愤,将起白夫人。生惶恐,告娉曰:“向于夫人处问安,路迷至此,兄妹之情,宁忍见窘?”娉曰:“男子无故不入中堂,况可直造人家闺阁乎?今且恕兄,后勿再至。”生连揖不已。娉曰:“聊恐兄耳,毋劳深谢!”因指阁前临清小瓦盆养瑞香一株,命福福云:“送去兄卧房中,为幽人之伴。”生曰:“得此一株,当贮诸金屋。”娉笑而颔之。福遂捧花送生出。生知福乃娉之亲随,即探囊中金数星与之,冀其传递简帖,潜通殷勤。福拜而受之,自此得其用矣。

然生自离家之后,两月有余,寒食初过,清明又到,夫人备酒肴,召邻曲及边妪,并拉生出郭扫坟,惟娉娉以小疾新愈,不得偕行。生觇知娉不去,乃佯出。夫人留之。生曰:“适何先生遣人见呼,不敢不去,弗及拜平章神道,意甚缺然!”夫人曰:“先生召无诺,宜速往也。”生去,夫人亦登舆,举家毕从,惟留福福及小女使兰苕伴娉。生度夫人行远,徐徐而归,至重堂。门闭不得入,徘徊庑下。福福闻人履声,谓是客至,启门问之,乃生也。生急持福裾,问娉所在,欲见之。福曰:“小姐敏慧聪明,知书识礼,持身谨慎,不离闺房,贞静幽娴,凛不可犯,妾安敢冒昧导君,唐突西子!”生曰:“吾之遇汝,自谓有缘,虽张珙之红娘,不啻过也。今汝乃有是言,予之缺望甚矣!”福沉吟半晌曰:“彼虽以礼自持,然幽情颇切,吾尝见其临镜自照,回顾妾曰:‘我何如月中之嫦娥也?’妾覆之曰:‘不已夸乎?’彼乃曰:‘姮娥虽貌美,叵耐只孤眠!’由是观之,可以情乱也。”生曰:“为今之计,将若之何?”福曰:“妾有吴绫手帕,郎君试为情诗,染其上,我当持与之观。郎君轻步踵妾后窥之,彼若动心,事谐必矣。”生欣然握管,题以付之。诗曰:

鲛绡原自出龙宫,长在佳人玉手中。留待洞房花烛夜,海棠枝上拭新红。

福袖帕入,生尾福后,至柏泛堂。娉方倚槛,玩庭前新柳,曰:“绿阴如许矣!”因诵稼轩词云:“莫去倚危阑,斜阳政在烟柳断肠处。”生遽前,抚其背曰:“断肠何所为乎?”娉惊曰:“狂生又至此耶?”生曰:“韩寿窃香,相如涤器,狂者固如是乎?”娉乃命福取茶。福佯堕手帕于地,娉拾而观之,见诗,怒曰:“此必兄所为,小妮子何敢无忌惮如是?吾将持以白夫人。”生愧谢再三,继之以跪。娉因回颜一莞,收置怀中曰:“毋多言,姑此共坐,少叙半晌之欢,倘老母来归,则无及矣。”生大喜,就坐。娉呼福出佳肴荐酒,亲持金荷叶杯,酌以劝生。生辞不饮。娉固劝。生谢曰:“此意良已勤,政昔人所谓,虽吃ボ子亦醉,不烦酒。”略饮数杯,因命撤去,娉从之。生乃促席与娉联坐,语娉曰:“我奉命慈亲,为此姻事,艰难水陆,千里远来。今夫人了无一语,道及前盟,必有他谋。事恐中变,命为兄妹,其意可知。子复漠然,路人相视,殊无聊赖。久拟赋归,但以未与子言,故迟迟不决耳。今幸相逢,难期再会,予之心事,子既知之,谐与不谐,明以见告,毋徒使我为周南留滞之客也。”娉闻之,抚髀叹曰:“余岂木石之人哉!兄之此言,岂知我者!妾自遇兄来,忘飧废事,心动神疲,夜寐夙兴,惟君子是念。顾以葑菲,得侍房帷,偕老百年,乃深幸也。第恐天不与人方便,不能善始令终。张珙、申纯,足为明鉴。兄如不弃菅蒯,妾可永执箕帚,毋轻一举,当计万全。”生曰:“若待六礼告成,则予墓草宿矣。子其怜之,毋吝今夕!”娉未及对,而兰苕报夫人回矣。生仓忙趋出。是日,三月丙午也。

丁未清晨,生入谒,夫人曰:“昨因祭扫,就过湖上诸寺一行,佳景满前,令人应接不暇,所惜者,寓言不在耳。”生唯唯而退。至中堂侧门,与娉相遇,侍妾森然,前遮后拥,彼此注视,莫交一言。生归室闷闷,因诵崔颢《黄鹤楼》诗云:“日暮乡关何处是?烟波江上使人愁!”适娉经窗处,闻之,因穴窗呼生曰: “男儿何怀土之切乎?”生曰:“事属参差,终不能就,处此无益,莫若归去。”娉曰:“少顷,当令福福诣君。”言讫而去。早饭罢,福果来,谓生曰:“娉小娘有简奉君。”生拆而观之,乃诗一首云:

春光九十恐无多,如此良宵莫浪过。寄语风流攀桂客,直教今夕见姮娥。

读毕,生喜不自制,颙颙然视日之斜,汲汲然望夜之至。岂期向午,生之友人金在镕来,拉生过平康。生以他事拒之,金固不许,不得已,乃与同行。至彼,妓有秀梅者,颇晓诗词,素慕才俊,见生洒落,劝以巨觥,金又与轰饮。生意不在酒,为二人所困,痛醉而归,展紫丝褥,卧于房前石栏杆侧地上。迨暮月明,夫人睡熟,娉乘便赴约,不意生酣寝,酒气逼人,呼之不应,乃怅然行于阶下。徐入生室,取宣毫,写绝句一首于生练裙上,投笔而去。诗曰:

暮雨朝云少定踪,空劳神女下巫峰。襄王自是无情者,醉卧月明花影中。

五更天明,生酒亦醒,起步花阴,但见落红沾袖,坠露湿衣,追省娉期,滂然流泪。政郁郁间,忽风吹生衣裾,裾翻字见,生举视之,乃七言绝句,娉所染也。因大怅恨,失此良会,为人所误,深负娉期。因剪下裙幅,装潢成轴,悬于壁间,仍赓原韵,缄以寄娉。诗曰:

飘飘浪迹与萍踪,误入蓬莱第几峰。凡骨未仙尘俗在,罡风吹落醉乡中。

诗后复有一词,名《忆秦娥》云:

春萧索,可怜更负佳人约!佳人约,今番准定,莫教违却。 世间虽有相思药,应知难疗身如削。身如削,盈盈珠泪,夜深偷落。

一日,忽闻夫人唤春鸿云:“平章忌辰在迩,合照常规。汝可往西邻靖恭姚长者家,问几时建金山佛会,亦俗附荐平章,以徼冥福。”鸿少选返命云:“只在此月二十五日为始,适庙忌辰,凡三昼夜。若俗与荐善功,必须先严斋戒,至日,请诣法筵,炷香礼佛,竣事方归。”至期,夫人分付娉家事毕,乃往姚宅。娉与生俱送及门,因得同行入内,经过生卧房前,生苦邀入,欲赋高唐。娉恳辞曰:“蒲柳贱躯,敢自吝惜。但今白昼,仆妾众多,若交接之顷,云雨方浓,妾于此时,如醉如梦,能保无他虑乎?莫若少待今宵,兄宜亲即妾所,妾当明烛启门,焚香迎候。”生深然之。至暮,娉戒诸奴仆曰:“夫人偶不在家,汝等各宜早歇,男仆不许擅入中门,女仆亦须不离内寝,毋得辄便私相往来。”众皆拱听,莫敢不遵。人既定,生乃寻向路。由柏泛堂后,转过横楼西,适有两巷相联,莫知何者可达,狐疑未决。忽风送好香一炷,逆鼻而来。生心喜曰:“娉不远矣!”径趋右巷,巷穷,果得娉寝。但见绿窗半启,绛烛高烧。娉上服紫罗衫,下著翠文裙,自拈生龙脑于金雀尾炉中焚之,香烟缥缈,烛影晶荧。骤得见娉,疑与仙遇。娉笑曰:“巨卿,信人也。”出户迎生,延入室内。室中安墨漆罗钿屏风床,红罗圈金杂彩绣帐,床左有一殷红矮几,几上盛绣鞋二双,弯弯如莲瓣,仍以锦帕覆之。右有铜丝梅花笼,悬收香鸟一只,余外无长物。房前宽阔仅丈许,东壁挂二乔并肩图,西壁挂美人梳头歌,壁下二犀皮桌相对,一放笔砚文房具,一放妆奁梳掠具,小花瓶插海棠一枝,花笺数番,玉镇纸一枚。对房则藕丝吊窗,窗下作船轩,轩外缭以粉墙。墙内叠石为台,台上牡丹数本,四傍佳花异草,丛错相间。距台二尺许,砖甃一方池,池中金鱼数十尾,护阶草笼罩其上。生未暇遍观,即携娉就寝。娉乃取白绒软帕付生曰:“兄诗验矣,可谓海棠枝上拭新红也。”生笑为娉解衣,共入帐中。娉低声告生曰:“妾幼处深闺,未谙情事。媾欢之际,第恐弗胜,兄若见怜,不为已甚。”生曰:“姑且试之,庶几他日见惯。”岂期娉之身体纤柔,腰肢颤掉,花心才折,桃浪已翻,羞赧呻吟,如不堪处。而生蜂锁蝶恋,未肯即休,直至兴阑,将过夜半。生起,持帕剪烛观之,乃与娉使藏焉,留为后日之验。娉曰:“贱妾陋躯,为兄所破,静言思之,有面目!伉俪之约,兄善图之,毋使妾为章台之柳则幸矣!不然,当坠楼、赴水,以死谢兄,断不能学流俗之人,背盟他适,以负所天。”生曰:“我为男子,岂不能谋一妇人?况有夙缘,不必过为之虑。”乃于枕上口占《唐多令》一阕以赠娉。词云:

深院锁幽芳,三星照洞房。蓦然间、得效鸾凰。烛下诉情犹未了,开绣帐,解衣裳。 新柳未舒黄,枝柔那耐霜?耳畔低声频付嘱:偕老事,好商量。娉亦依韵,和以酬生:

少小惜红芳,文君在绣房。马相如、赋就求凰。此夕偶谐云雨事,桃浪起,湿衣裳。 从此褪蜂黄,芙蓉愁见霜!海誓山盟休忘却,两下里,细思量。自此,往来频数,无夕不欢,虽连理之柯,比翼之鸟,奚以过也。

何期光阴易逝,乐极悲来。夏暑将残,秋风又动,忽收萧夫人及二兄书,取生回,应乡试。生得书悒怏,不遣娉知,然言动之间,屡有嗟汉之意。娉察之,生不获隐,出母书示之,彼此流涕。未数日,二兄又遣一仆海仙,驰书奉邢国夫人,使促生早还。夫人启缄,读毕,令人召生至,以母书示之,且谓生曰:“尊夫人相念至深,二令兄促归亦急,且欲同应秋科,实人间美事。老身虽不忍遽舍郎君,然母命兄书,安可违越,所愿桂枝高折,早占鳌头,侧耳捷音,与有荣耀。瓜期未及,恭候再来。”遂备办行装,送生上路。娉时侍夫人座侧,闻知此言,泪落如注,即起入内。其夜,伺夫人睡静,乃潜出别生,相视饮泣。遂谓生曰:“正尔欢娱,乃有远别!天耶人耶!何至此极也!”生曰:“我为母兄所逼,且只暂归,三两月间,再图相见。子第宽心,保摄眠食,勿为无益之悲,徒损倾城之貌。”娉掩涕曰:“兄途中谨慎,早早到家,有便再来,勿为长往。妾丑陋之身,乃兄所有,倘念幺么,不我遐弃,虽死之日,犹生之年。”乃面生再拜曰:“只此别兄,明日不能出矣。”生亦哽咽,目送娉退。次早,娉又遣福福叩门,持手简,送鸦青珝丝成鞋一双,绫袜一緉赠生。简曰:

薄命妾娉再拜白,寓言兄前:娉薄命,不得奉侍左右为久计。今马首欲东,无可相赠,手制粗鞋一双,绫袜一緉,聊表微意。庶步武所至,犹妾之在足下也。悠悠心事,书不尽言,伏楮缄辞,涕泪交下!不具。

生览毕,惟堕泪而已,遂收拾锁于书笈。既登途,凡道中风晨月夕,水色山光,睹景怀人,只增悲惋。

及抵家,已迫槐黄矣。遂偕二兄往就试,枿、棨失利,惟鹏领高荐而归。贺客填门,杂遝数月。迨冬末,同年促上礼闱,生方欲托病不赴,图为杭游,以践夙约。而母与二兄之弗容,府尹、县侯之敦遣,不获已,黾勉而行,期在下第,庶得即归。讵意青钱万选万中,会闱揭晓,名次群英,廷试又在甲榜,擢应奉翰林。文字才名日起,藉甚当时,虞、揭诸公,皆加爱重。生虽居清要,而心念云华,未尝暂舍,因求外补。明年正月,得江浙儒学副提举,正惬所愿。遂不归襄汉,径赴钱塘,需次待阙,首具袍笏,诣贾氏,拜夫人。夫人见生来,喜色溢面,劳之曰:“具审金榜题名,文台列职。平生之愿,一旦尽酬。第恨灵昭年幼,未历江湖。老病孱躯,不能远涉,无由造贺,作庆尊堂为愧耳!”生谢曰:“末学荒疏,谬登科目。续貂之诮,有愧于中。然自别门下,两载光阴,令女贤郎,安否何似?辄敢请见,少慰下怀!”夫人曰:“小儿读书郡学,半月一回。丑女在家,寻当上谒。”遂命秋蟾召娉。须臾出见,流眄掠生,悲喜交集。夫人置酒,边妪亦来。邢国举杯致贺,生毕饮。复命娉曰:“魏兄高第显官,人间盛事!汝既在妹列,岂可无一杯致贺乎?”娉再拜领命,乃酌酒劝生。生复酬娉。母女极欢而罢。既暮,辞出。夫人曰:“幸未上官,免寻邸舍,吾家旧寓,谨以相延。”生且谢且辞,退就寝室,风物依然,一榻如故。因赋律诗一首,题于壁以纪重来。诗曰:

不到仙家两载余,竹窗幽户尚如初。梁悬徐孺前时榻,壁写崔生昔日书。花柳谩为新态度,江山不改旧规模。未知当日桓温幕,还有风流此客无?

次日,生出谒。夫人虑生寓所器物不备,或乏人使命,乃呼娉侍行,过彼点检。及至,凡百所需,悉已完具,宜童复专供役。盖娉已宿戒之矣,而夫人弗知也。周视间,忽见生壁上新题,读之数过,称赏弗已,且顾娉曰:“才子!才子!”又云:“此人器量弘深,学问该博,聪明敏捷,少有比伦。不出十年,须当远到,提举未足以掩也。女子识之。”夫人素有藻鉴,慎许可。娉见母誉生如此,愈加爱重。由是夜往晨回,倾情倒意,虽接翼之鸾凤,交颈之鸳鸯,未足以喻其和协也。无何,情爱所迷,殊无顾忌,朝欢暮乐,婢妾皆知,所未觉者,惟邢国一人而已。

或日,春鸿与兰苕于清凝阁前闲坐,分食泉州凤饼香茶。娉偶过见之,默然不乐。私念此茶夫人物也,惟己尝窃数饼与生,计必生私二人,自彼而得,因诘问之。鸿、苕不能隐,以生与为对。娉大恨恚,妒念顿生,乃捃摭他事,白于夫人,俱遭痛挞。鸿辈衔恨,谋发娉私。乃阚娉与生于后园池上重阴亭前弈棋,急趋白夫人云:“圃中池莲,有一花并蒂,红白二色,开已一日,请往观之,恐久则谢矣。”夫人喜曰:“此祯祥兆也!”如其请。生与娉不虞其至,方拊掌大笑曰:“云华姐又输一局矣,敢请子之金钏为赌资,可乎?”言未已,忽风撼败桃一枚,坠局中。娉惊讶,举首视之,遥见二人侍夫人来,知其故意相袭也。急目生,使入天林洞避去。而博戏之具,收拾弗及。乃佯趋走,迎语夫人曰:“儿多时不到园中,适因绣倦,与福福携揪枰来此,以消长日。忽见并头莲花,红白二色相向,真嘉瑞也。正拟报知膝下,而娘娘来矣。”鸿、苕虽善其支吾,然未敢面斥,惟相目冷笑而已。幸夫人眼昏,莫辨其为生也。夫人曰:“莲花双蒂者常有之,但一红一白,为难得耳。适闻春鸿言如此,将欲呼汝同观,不意汝已先在此矣。然人家处子,不离闺房,偶或出游,拥蔽其面。今汝不使我知,辄行至此。虽无人见,亦且不宜。况汝读书识礼,岂不知博弈之为非,当痛以自惩,后勿尔。”然夫人只知其与福福手弹,不料其与生对垒也。遂同至亭间,徘徊瞻企。夫人命春鸿曰:“佳哉花也!可召魏郎君来此同玩。”鸿将启齿,娉恐其有言,潜蹑其足。鸿会意,乃绐夫人曰:“有此佳花,而酒肴未备,不若明旦于此开宴,召之赏玩,亦未为晚。”夫人点头曰:“春鸿言是也。”遂回。诘朝,果于亭上设席,且于郡学呼麟回,同生赏花。酒半,夫人目麟曰:“吾闻人家兴替,见于花卉。盖草木得气之先,且瑞应之来,必不虚也。汝今秋文战,或者得捷,双莲之瑞,其在是乎!宜赋一诗,以观汝志气。魏提举如不相弃,亦请唾珠玉,以重斯芳。”麟与生奉命,一挥而就,以呈夫人。夫人览而叹曰:“提举绝妙好词!吾儿结意,亦自可取。”因付娉曰:“汝观而藏之,留为汝弟秋科张本。”二诗云:

若耶溪里万红芳,那似君家并蒂祥?韩虢醉醒殊态度,英皇浓淡各梳妆。徒劳画史丹青手,谩费词人锦绣肠。向夜酒阑明月下,只疑神女伴仙郎。右鹏诗

亭亭翠盖荫召娆,一种风流两样娇。飞燕洗妆迎合德,彩鸾微醉倚文箫。若教解语应相妒,纵自无情也是妖。寄语品题高着眼,直须留作百花标。

右麟诗

娉读之,微莞,将收之袖中。生乃请于夫人曰:“小姐也不可无佳制。”夫人命娉曰:“汝试为之,请教提举。”娉对曰:“好语皆为兄所道,尚何言哉?然亦不敢不勉强。”遂口占《声声慢》一阕。词云:

太华峰头,若耶溪上,秋波荡漾婵娟;翠盖阴中,佳人并著香肩。深杯怎禁频劝传?玉容霞脸争妍。真个是,善才龙女,不染尘缘。 共说风流态度,似凤台萧史,夫妇同仙。描画丹青,生绡难写清联。鸳鸯也知相妒,却爱来,比翼花边。心更苦,委淤泥丝又暗牵。

生倾听之余,自愧弗及,因出席揖之曰:“风流俊媚,的是当家,真可谓才调女相如也!”娉敛绣巾拜谢曰:“不敢当!不敢当!”酒散月明,夫人酣寝。娉出就生,具告以昨日围棋之故,且吐舌曰:“非桃坠则夫人见矣,奈何!奈何!”生曰:“此天也!然非子之临机应变,则罅隙呈露,吾二人安得复合耶?危哉!危哉!”娉曰:“夫人以妾昨过园中,微赐嗬谴,今不敢再至矣。所恨前时远别,今幸相遭。复被匪人百端间阻,当为兄屈己下之,冀回其意。兄且忍耐,勿自忧煎。然此亦由兄私之之过也!《论语》曰:‘惟女人与小人为难养也!近之则不逊,远之则怨。’不可不加之意也。”盖微讽生宠春鸿、兰苕事以箴之,生惭悚交并,莫知为对。娉自此深居简出,杳不相闻。生亦踧踖不安,若有芒刺在背,凡遇内集,多却不来。娉虽谬为敛迹,而益重幽思,故于鸿、苕,特加礼待,但其所欲,举以赠焉。尔后二人俱囿娉术中,夙怨冰释,翻为之用,第生未知耳。

踽踽月余,无聊特甚。正忧闷中,忽福福送新莲数房来,且报鸿、苕释憾,早晚可以相见。生闻之,手舞脚蹈,不任欢情,因以蜀笺写所赋夏景闺情十首,为小引于前以答娉。其词曰:

孤馆无聊,睡起块坐,不见贤淑,岂止鄙吝复生而己哉!谩成闺思十首奉寄,一则以见此情之拳拳,一则时自省览,犹佳丽之在侧也。

香闺晓起泪痕多,卷理青丝发一緺。十八云鬟梳掠遍,更将鸾镜照秋波。

侍女新倾盥面汤,轻攘雪腕立牙床。都将隔宿残脂粉,洗在金盆彻底香。

红绵拭镜照窗纱,画就双蛾八字斜。莲步轻移何处去?阶前笑折石榴花。

深院无人刺绣慵,闲阶自理凤仙丛。银盆细捣青青叶,染得春葱指甲红。

薰风无路入珠帘,三尺冰绡怕汗粘。低唤小鬟扃绣户,双弯自濯玉纤纤。

爱唱红莲白藕词,玲珑七窍逗冰姿。只缘味好令人羡,花未开时已有丝。

雪为容貌玉为神,不遣风尘涴此身。顾影自怜还自叹,新妆好好为何人?

月满鸿沟信有期,暂抛残锦下鸣机。后园红藕花深处,密地偷来自浣衣。

明月婵娟照画堂,深深再拜诉衷肠。怕人不敢高声语,尽在殷勤一炷香。

阔幅罗裙六叶裁,好怀知为阿谁开?温生不带风流性,辜负当年玉镜台。

诗后,复写一词,名《青玉案》:

合欢花下曾相见,犹记把毫题彩扇;自别佳人冰雪面,朝思暮想,倚门挨户,无虑千来遍。 灵犀一点悬春线,残梦惊回梁上燕!惆怅佳期成又变!云笺都是蝇头字,难写张生怨!

书毕,付福赍去。娉得之,启诵。而鸿、苕偶来,问曰:“小姐所咏诗,谁人之作?乃尔俊丽耶!”娉汪然流泪曰:“久有心事,思与渠辈谈之,屡欲吐辞,复嗫嚅而止。”鸿等同声应曰:“某辈贱流,受小姐厚爱多矣!但可为地,当尽力以报。”娉曰:“此魏生诗也。吾之遇彼,渠辈颇详。爰自尔日重阴之游,几于狼狈。若为夫人见之,我无措身之地,赖汝调护,遂得无他。今不见生者,一月矣,非惟我念之深,生亦思我尤切。彼此隔越,谁与为谋?”二人起谢曰:“今夫人受戒,日坐佛阁,诵内典,家政悉小姐所权,苟有欲为,畴敢喘息?若有异议,某等任之。脱不践言,鬼神临鉴!”娉曰:“若然,吾何恨。”是夕,始复就生,相与如故矣。或偎红倚翠,尽云雨之欢;或举白弄琴,极从容之乐。不觉流光奄冉,七夕又临。娉请于夫人,于内堂结彩楼乞巧,瓜果罗列,肴羞备陈。夫人谓娉曰:“久不见汝作诗词,今夕天上佳期,人间良夜,或诗或词,随汝所为。吾当召魏生来,与汝讲论,庶有新益。”娉唯命。于时生至。夫人曰:“世谓今宵天孙赐巧,小女辈未能免俗,谩设瓜果之筵。亦尝命之赋小诗,以纪佳节,竟未知曾就否?”娉即前应曰:“适奉命,缀得七言绝句二首。”遂出诸袖间,墨痕犹湿。夫人接看毕,递与生曰:“小女拙诗,提举无吝见教。”生读竟曰:“宋若华姊妹之俦,诚不易得也!鹏虽不敏,当亦效颦,第恐白雪阳春,难为属和耳!”娉诗曰:

梧桐枝上月明多,瓜果楼前艳绮罗。不向人间赐人巧,却从天上渡天河。

斜亸香云倚翠屏,纱衣先觉露华零。谁云天上无离合?看取牵牛织女星。

鹏和诗曰:

流云不动鹊飞多,微步香尘满袜罗。若道神仙无配耦,怎教织女渡银河?

娟娟新月照围屏,井上梧桐一叶零。今夕不知何夕也,双星错道是三星。

讵意好事多乖,会难离易。次早,生收家问,报母讣音,竟不及荣上提举之任,而丁忧之行逼矣。夫人乃召边妪告之曰:“吾有一切己事相托,未审能为我周全乎?”妪避席曰:“愿闻何事?苟可用情,当为极力。”夫人曰:“娉娉年长,欲觅一快婿。斧柯之任,相属如何?”妪笑曰:“老拙久怀此意,但未敢形言。今夫人门下,自有其人,而欲他谋,徒费齿颊,真所谓道在迩而求诸远也。”夫人曰“得非谓魏生乎?佳则佳矣,然有说焉:生少年高擢,扬历仕途,若以归之,势必携去。吾止有此一息,时刻不面,尚且念之,若嫁他乡,宁死不忍!正为向者生来时,乃母惠书及此,且举昔日指腹之言。我欲答书,深思而止。是以对生亦绝口不曾道及者,非背盟也。今萧夫人弃养,生又得官,他日当自有佳人,求为匹配,丑女不足以奉箕帚也。吾不欲面谈,烦妪委曲达及,使之他图。我若不明言,彼又胶于前语,如之何其不两误耶!”妪如教喻生。生曰:“余久知之,彼则迟疑未判,今言若此,明说不谐。况寒门重罹荼毒,行色匆匆,陨越之余,宁暇为计?虽然,此先堂意也,烦妪善为我辞夫人。岂不闻圣人有言:‘自古皆有死,民无信不立。’既奉初言,息壤在彼,天地鬼神,昭布森列。岂可以吾母既亡,背盟弃好?且闾阎下贱,尚不食言,曾谓小君,而可失信?妪若以义责之,庶或可允。万一秦晋能谐,当奉千金为寿。”妪曰:“我哀王孙而缓颊,岂望报哉?”遂去,备以言反复劝于夫人。夫人曰:“妪虽巧为说客如苏、张,其如吾不听何!”妪见如此,不敢复言。退而告生。生忍泪曰:“死生契阔,从此始矣!” 乃促装,亟为归计。娉闻之,与春鸿、秋蝉辈,伺夫人困睡,潜于柏泛堂设宴,召生入,为别。生至相持,魂飞魄丧,呜咽不自胜。鸿等亦哽塞,不能仰视。娉乃举杯于生前,拜曰:“兄行,不来矣!平昔与兄,一日不握手,此恨何堪。矧今守制三年,仳离千里,不谐伉俪,从此途人。惟兄节哀顺变,保摄金玉之躯。服阕上官,别议佳偶,宗祧为重,勿久鳏居。妾命薄春冰,身轻秋叶,云泥异路,浊水清尘。然既委身于君子,岂再托体于他人。以死为期,言犹在耳,行当毕命穷泉,寄骸空木。长恨悠悠,曷其有极!平时兄屡命我歌,每每忸怩而止,今死生永诀,岂可复辞?我试讴之,兄其侧耳。政唐人所谓‘一声《河满子》,双泪落君前’ 也。”乃歌《踏莎行》一阕云:

随水落花,离弦飞箭,今生无处能相见!长江纵使向西流,也应不尽千年怨!盟誓无凭,情缘无便,愿魂化作衔泥燕。一年一度一归来,孤雌独入郎庭院。

歌讫,大恸数声,蓦然仆地,左右扶掖,良久乃苏,竟夕不成欢而罢。来早,娉乃破所照匣中鸾镜,断所弹琴上冰弦,并前时手帕,遣福福持去付生,为相思纪念。福福艴然曰:“小姐赋禀温柔,幽娴贞静,其性不可及,一也。天姿美艳,绝世无双,其貌不可及,二也。歌词流丽,翰墨清新,其才调不可及,三也。谙晓音律,善措言辞,其聪明不可及,四也。至于考究经史,评论古今,纚纚然如贯珠,洒洒然若霏雪。下至女事,更不在言。矧又为蓟公之孙,平章之女,母有邢国之贤,弟有令尹之贵,四德俱备,一族同推。行配高门,岂无佳婿?顾乃逾墙钻穴,轻弃此身,恋恋魏生,甘心委质,流而为崔莺莺、王娇娜淫奔之女,以辱祖宗。且生累然衰绖,五内崩摧,以此与之,毋乃不可!诚所谓既不能以礼自处,又不能以礼处人。妾实耻之,无面目将去也。”娉吁气长叹曰:“尔自事吾,小心谨慎,我亦怜汝,不啻已生。来往十年,未尝暂舍,然尚不知我心,犹有此论,则纷纷外议,无怪其然。与其负谤而生,莫若捐躯而死。”乃取白练,将自缢,福遽止之,急足递去。

生收置行李中,入辞夫人。夫人赠白金五十两,生固却不受。夫人曰:“知不成礼,聊见微情。想读礼之余,剩有闲暇,毋惜惠音,以慰老朽。”生跪曰:“数年门下,深荷恩慈,岂特待我如宾,真乃视余犹子,死生肉骨,镂胆铭肝。方获微官,冀图少报,不幸祸延先妣,遗弃诸孤,守制东还,远违懿范,素心曷已,黄发是期!”俯首阶庭,不胜沾洒。夫人亦感怆,使鸿呼娉出别,促之至再,坚不肯来。生亦不苦请,盖不忍与之见也。遂行。

其年秋,麟果中浙江乡试,夫人喜动颜色,曰:“双莲之祥验矣。”遂改重阴亭为瑞莲亭。明年,赴春官,亦得捷,授陕西之咸宁尹,乃挈家偕行。娉自离生后,柳悴花憔,香消玉减,终日不食,达旦不眠,咄咄书空,盈盈滴泪。兼之道途顿撼,陆路艰难,抵县浃旬,息将垂绝。夫人忧损特甚,莫晓其致病之由。研问家人,鸿等始略言其概。夫人懊恨违盟,势已无及,但百端宽喻,使之勉进汤药而已。又月许,将属纩之先一日,沐浴梳饰,具衣帨如常时,于母前拜曰:“儿不幸!疾疢弥留,死在朝夕,母恩未报,饮恨黄泉。赖有灵昭,可为终养,愿夫人割不可忍之恩,勿以女子自苦也。”又语麟曰:“吾弟聪明才智,早掇巍科,步武青云,前程远大,家门有幸,父母有光。但愿早寻佳耦,以养夫人。姊命薄年促,不及见贤弟耸壑昂霄,徒以死相累耳!我殁后,千万勿焚,谋一抔之土以权殡。俟贤弟解官,北归幽州,携骨还葬,则志愿永毕。”返室,抚福福曰:“我将溘先朝露,只在朝夕。汝善事夫人,勿以我为念。”又有手书嘱春鸿曰:“为我以是寄谢魏生,俾知我为泉下客矣。”鸿谨藏而慰之曰:“小姐平生颖悟,通达过人,虽在女流,深知道理。亦尝贱焦仲卿伉俪之伤生,鄙荀奉倩夫妻之灭性,岂今日忘之,而自蹈其覆辙乎?且生一去,遽绝音徽,虽在制中,谅亦谋配。今红叶频来,纷纭旁午,天下多奇男子、美丈夫,以小姐才貌配之,孰所不愿?何必魏生,然后快意?况夫人垂暮,爱女只小姐一人,万一果致沦亡,尊怀何以堪处?窃为小姐不取也!惟小姐不以人废言,曲听鄙语,翻然省悟,以理自遣,则非春鸿之幸,亦非小姐之幸,实夫人之大幸也。”娉曰:“嘻!尔过矣!吾岂世间痴淫女子,不知命者之流乎?吾之与生,盖不偶也。彼此在母,先已缔盟。厥后二家,果生男女,斯言斯誓,不爽毫厘,则天意人事,断可知矣。岂料萱亲钟爱,不果命以归生,虽出恩慈,不免负约。且女子事人,惟一而已,苟图他顾,则人尽夫也,鬼神其谓我何?《诗》曰:‘谷则异室,死则同穴。’吾之心事,生实知之。春鸿虽厚我念我,然君子爱人以德,不可以姑息也。”言讫,泪落如雨。鸿亦惨惨而出。至晚竟逝。麟以漆棺殓之,殡于开元寺僧舍,期任满载归瘗焉。

无何,县有剧盗,遁于襄阳,官遣胥吏康铧者往彼捕之,春鸿乃出娉缄白麟,俾因铧寄去与魏生。麟拆览之,乃集唐人诗成七言绝句十首,与生为诀之词也。麟以白母。夫人曰:“人已逝矣,勿违其意。”遂命寄去。其诗曰:

两行清泪语前流,千里佳期一夕休!倚柱寻思倍惆怅,寂寥灯下不胜愁!

相见时难别亦难,寒潮惟带夕阳还。钿蝉金雁皆零落,离别烟波伤玉颜。

倚阑无语倍伤情,乡思撩人拨不平。寂寞闲庭春又晚,杏花零落过清明。

自从消瘦减容光,云雨巫山枉断肠!独宿孤房泪如雨,秋宵只为一人长。

纱窗日落渐黄昏,春梦无心只似云。万里关山音信断,将身何处更逢君?

一身憔悴对花眠,零落残魂倍黯然!人面不知何处去,悠悠生死别经年。

真成薄命久寻思,宛转峨眉能几时?汉水楚云千万里,留君不住益凄其。

魂归冥溟魄归泉,却恨青娥误少年。三尺孤坟何处是?每逢寒食一潸然。

物换星移几度秋,鸟啼花落水空流!人间何事堪惆怅?贵贱同归土一丘。

一封书寄数行啼,莫动哀吟易惨凄。古往今来只如此,几多红粉委黄泥。

生家居苫块,度日如年,追念旧欢,遽成陈迹,然犹不知娉之死也。因赋《摸鱼儿》一阕忆之。词曰:

记当年、浪游江海,湖山佳处频到。绯桃红杏春光媚,骏马骄嘶驰道。亲曾造,拜第一仙人,听鼓《朝飞操》,风流音耗。纵水隔蓬壶,浪翻银汉,青鸟解相报。 徒自悼,忆刹那人情好,万千心事难告!天涯回首成陈迹,还想绿依红靠。空洒泪,叹暑往寒来,绿鬓愁成皓!何时偎抱?把月下鸾箫,花间凤管,细写断肠套。

词成,盖略述与娉相遇颠末。方拟谋人寄去,忽康铧自陕来,得娉凶问,并所集古句绝诗,读之哀怨,闷而复苏。乃于岘山堕泪碑傍,为位以哭,酹酒以祭,且出娉前时所赠破镜、断弦,仰天誓曰:“子既为我捐生,我又何忍相负?惟当终身不娶,少慰芳魂。”祭文就录于左云:

维大元至正十二年月日,钜鹿魏鹏,颛以清酌肴羞之奠,遥祭于故贾氏云华小娘子之灵。呜呼!天地既判,即分阴阳。夫妇攸合,人道之常。从一而殒,是谓贞良,二三其德,是曰淫荒。昔我参政,暨先平章,僚友之好,金兰其芳。施及寿母,与余先堂,义若姊妹,闺门颉颃。适同有妊,天启阙祥,指腹为誓,好音琅琅。乃生君我,二父继亡。君留浙水,我返荆襄。彼此阔别,各居一方。日月流迈,逾十五霜,千里跋涉,访君钱塘。佩服慈训,初言是将,冀遂曩约,得谐姬姜。因缘浅薄,遂堕荒唐,一斥不复,竟成参商。呜呼!君为我死,我为君伤!天高地厚,莫诉衷肠!玉容花貌,宛在目傍。断弦裂镜,零落无光。人非物是,徒有涕滂!悄悄寒夜,隆隆朝阳,佳人何在?令德难忘!曷以招子?谁为巫阳?曷以慰子?鳏居空房。庶几斯语,闻于泉乡。岘山郁郁,汉水汤汤,山倾水竭,此恨未央。呜呼小姐,来举余觞。尚飨!

未久,生服满赴都,升除陕西儒学正提举,阶奉议大夫。而麟尹咸宁,瓜期尚未及代,复得相见,升堂拜母,而夫人益老矣。见生,只加悲悔。旧仆若脱欢辈,亦有物故者,惟春鸿诸姬,一一无恙。生询知殡宫所在,即往痛哭,以手叩墓门曰:“云华,魏寓言在此。想子平生精灵未散,岂不能为《华山畿》乎》”生是夕,宿公署,似梦非梦,仿佛见娉来曰:“天果从人愿乎?”生忘其死也,遽拥抱之。娉曰:“兄勿见持,当有奉告。”生方悟其鬼也,因问之曰:“子已谢世,今安得来耶?”娉曰:“妾死后,冥司以我无过,命入金华宫,掌笺奏之任。今冥君感子不娶之言,以为义高刘庭式。且曰:‘不可使先参政盛德无后。’将命我还魂,而屋舍已坏。今议假他尸,尚未有便。数在冬末,方可遂怀,彼时复得相聚也。”语毕,倏然飞去。生惊觉,但见淡月侵帘,冷风拂面,四顾凄然,泣数行下。遂成《疏帘淡月》词一阕以吊娉。词云:

西湖皓月,从前岁别来,凡回圆缺?何处凄然,怕近暮秋时节!花颜一去成终古,洒西风,泪流如血!美人何在?忍看残镜!忍看残玦! 忽今夕,分明梦里,陡然相见,手携肩接。微启朱唇,耳畔低声儿说:冥君许我返魂也,教同心罗带重结。醒来惊怪,还疑又信,枕寒灯灭。

生到任,不觉雪花飘粉,梅蕊舒琼,兔走乌飞,又当腊月。有长安丞宋子璧者,一室女,年及笄,忽暴卒;已三日,复苏,不认其父母,曰:“我贾平章女云华,今咸宁县尹贾麟姊也。死已二年,数当还魂。今假汝女之尸,其实非汝女也。”父母讶其声音不类,言语不伦,正疑怪间,女即径入贾尹宅,如素曾到者。见夫人及尹,道还魂甚详。夫人与麟察之:声音语笑,娉也;举止态度,娉也。然尚未信。须臾,入其寝室,呼春鸿诸婢妾名字,索其存日遗物,丝发皆不谬,始深信之。盖咸宁与长安,俱西安在城属县,廨宇相邻。宋丞亦闻贾尹到任时,其姊氏亡故,然还魂之事,世所罕有,乃与其妻陈氏同诣贾宅取回。女子坚不肯出,且诟骂曰:“何为妄认他人家女为女耶?”宋夫妇无计,遂叹息而返。夫人曰:“此天作之合也。”乃报魏生。生亦以梦中见娉事告贾母子。夫人忻忭难言,于是命媒妁,通殷勤,再缔前盟,重行吉礼。生执雁帛往亲迎焉。夫人暨春鸿、兰苕等俱往送。娉花烛之夕,真处子也。枕上与生话旧,一事不遗。

翌日,设宴于提举公廨后堂。宋丞一门,亦与礼席,因询丞:“女何名?”乃知呼为月娥。又得之老门子云:“廨宇后堂,旧有扁名洒雪,盖取李太白诗 ‘清风洒兰雪’之义,为前任提举取去,今无矣。”遂悟伍相庙梦中神云者,上句言成婚之地,下句言其妻之名。生遍以告座人,知神言之验,喧传关中,莫不叹异。有赋《永遇乐》词以庆生者,因录于此:

倾国名姝,出尘才子,真个佳丽。鱼水因缘,鸾凤契合,事如人意。贝阙烟花,龙宫风月,谩托传书柳毅。想传奇、又添一段,勾栏里做《还魂记》。 稀稀罕罕,奇奇怪怪,凑得完完备备。梦叶神言,婚谐腹偶,两姓非容易。牙床儿上,绣衾儿里,浑似牡丹双蒂。问这番、怎如前度,一般滋味?

生后与娥产三子,皆列显官。生仕至大禧宗禋院使、兵部尚书,年八十三方死。娥亦封鄯国夫人,寿七十九而殁,与生合葬焉。生与娥平昔吟咏赓和之作,多至千余篇,题曰《唱随集》;酸斋贯云石为序于其前,生夫妇自序于其后,载于别录,此不著云。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