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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烟屿楼笔记  清 徐时栋

  ●卷一蜀后主号炎兴,而晋武帝兴;唐殇帝号唐隆,而明皇立。而莫奇于宋钦宗号靖康,为十二月立康,果期年而高宗践阼矣。

  晋元帝建元永昌,郭景纯以为二日之象。齐废帝建元隆昌,史臣亦以为二日。

  明光宗曰泰昌,亦二日也。是年天启即继之。此皆以二日为二君也。而齐主延宗号德昌,则以十二月十四日建尊号。不间日而被围,经宿即败。识者以为德昌者,仅得二日耳。二日之谶同而解则异。

  晋安帝大亨,为一人二月了。齐文宣天保,为一大人只十。宋太宗太平,为一人六十,卒此年号之奇应者。侯景二字,为小人一百日天子。李顺二字为一百八日川,此姓名之奇应者。

  梁侯景废简文帝,而立豫章王,改元天正。事在大宝二年。大宝三年,武陵王僭帝位于蜀。亦改元天正,固不知豫章之改元而与之暗合者也。识者谓天为二人,正为一止,后二人各一年而止。金大定间,辽人耶律窝干称帝,临潢伪号天正,亦一年而灭。我朝顺治五年,东明土贼伪称年号,亦曰天正,亦一年而灭。

  异哉!

  《隋书。五行志》多言离合年号之字,便成谶文。周高祖改元宣政,谓是宇文亡日;周静帝改元大象,谓是天子冢。齐后主改元隆化,谓降死。随炀帝改元大业,谓是大苦来此,与后人拆字象义无别,而皆得奇验。

  黄巢尝试进士,不第而作乱。故其人知文。其自陈符命,谓唐家建元广明,唐字去丑口而安黄。天意令黄在唐下,乃黄家日月也。

  石晋少帝号开运,而降契丹;后梁帝号广运,而人于隋。识者谓运字是军走,故其君皆为军所走也。考年号用运字者绝少。宋时吴曦、李顺两反贼,一僭号曰转运,一曰应运,后皆伏诛。此字真不吉祥耶!

  吾前言,以运字为年号之不吉。今又考,北汉刘继元亦建元广运,而后降于宋。惟夏赵元昊两用运字,独不至走降失国。元昊始改元开运,逾月有告以石晋败亡年号者,乃改广运,而不知广运亦后梁败亡年号也。然卒无恙。

  吾乡,古越地也。其山、镇曰会稽。《吕览。有始篇》:“土有九山,其九山以会稽为称首。”又《上德篇》:“太华之高,会稽之险。”注:“会稽山名,在吴郡。”按:今会稽山无甚险阻。而吕氏云云,若天下山险,无过此者。盖当时地在海滨,多巨浸。其险在风浪舟楫间,不在山林跋涉也。今则皆桑田矣,故不复见有所谓险者。

  《吕览。贵生篇》:“越人三世杀其君,王子搜患之,逃乎丹穴。”按:四明称丹山,其来已久。所谓丹穴者,岂即丹山耶?

  明州,在宋佳郡也。东坡乞守之,不得。其《与子丰正字札》云:“外郡虽粗俗,然每日惟早衙,一时辰许纷纷,余萧然,皆我有也。四明既不得,欲且徐乞淮浙一郡。”又朱子状陈正献俊卿云:“正献求去,上手札留之。公请不已。

  上曰:“卿必欲去,朕当勉从。然亦且在四明,或平江,一两月复来可也。‘公以平江繁剧,辞。上使自择两浙近地。公因以四明为请。上乃许之。然正献卒。

  亦不果来。“

  高宇泰《敬止录》中载:魏岘《蒋山龙潭庙记》署衔称新吉州,而家居不赴任。余尝疑之。及阅《袁斋集》称:“曾大父被命守泗,待次于家。”始知宋时,虽除某州,而原官固未去任,被新命者在家待之也。

  海中小山,隐于水中不可见者,谓之礁。海舶最畏之。先大夫尝于蛟门外,夏太婆礁上,立大木,以为舟人指南。前年,余作先传,述其事。遍考字书,无礁字。遂以吾乡常写字写作礁。后见吴莱《甬东山水古迹记》云:“一撞焦石,舟且靡解,不可支持。”似礁字实当作焦。班固《东都赋》:“别风焦。”

  左思《吴都赋》:“陵绝焦。”皆训高貌。又《广韵》:“山巅曰焦。”

  与山椒之椒相通。是其义,皆与隐于水中相反。而礁字则始自宋元地志。今则省府州县之志,以至官府文移,民间笔札,无不作礁者。然则吴记,偶然一见,不可以为训也。

  古人有具字,无霸字。今官文无不作霸。且以此字为州县名。则版图所掌,不可改也。吾乡又以土石障水时,其启闭而放纳之者,谓之契。此字为鄞人所独。非特字书无之,即他乡亦寡有者。然已见之曾子固文中。宋后字书不为收入疏矣。又如礁字已见宋元志乘,则亦应收入者也。

  四明世家,莫古于虞氏,而史以为余姚人。按虞氏世居慈溪之鸣鹤场,即所谓山北者。《水经。沔水注》云:“江水又东迳赭山南。”虞翻尝登此山西望,诫子孙:“可居江北,世有禄位。居江南则不昌。”然住江北者,相继代兴;时在江南者,辄多沦替。仲翔之言为有徵矣。盖仲翔所云江北,即今山北。其地虞氏古迹甚多。

  乡村间,老翁小儿,并有“罗隐秀才,出口成谶”之语。始以为吾乡俚语耳。

  壮游四方,则大江以南,时有此言。又阅诸郡县志,凡横目二足之徒,所秉笔者,辄复阑入山川古迹间。可笑也。近阅《宣州志。古迹中》一条云:“金鸡山,在建德寺草堂之北。罗隐过此,戏题曰:”金鸡不向五更啼。‘遂迸裂,有鸡飞鸣而去。“云云。谬妄如此,亦俨然著书立说,可谓不知廉耻羞恶者矣。

  《宋诗纪事》载苗时中里贯,云甬上人。于是吾乡袁陶轩徵君钧,郑三云同知辰,摭拾《四明诗》,并据收之。吾谓此大误。《宋史》明称,时中其先自壶关徙宿州。则时中为宿州人。而桂胜中载时中磨崖诗刻,自署甬上者,以甬桥为宿州掌故也。《旧唐书。文宗纪》云:“太和七年三月,复于甬桥置宿州。”

  甬桥即甬桥。通鉴正作甬,其为宿之甬上无疑。且此二字非郡非邑,何得以史传明有里贯之人,漫不考索,遽据其人偶然题署,便当邑里耶?又且临桂县中,苗子居题名不一,雉山及龙隐岩题甬上,叠采山则题符离,白龙洞又题上党。然则子居实宿之符离人。甬上为县之名胜。而上党则先世郡望耳。吾乡先辈,数里中人物,从未及子居者,以正史列传中人物,不应姓氏冷落也。又且甬东,及甬句东,及句甬,见诸经传杂史,其称最古。若题名署甬上,则始自明人。宋元人皆署四明,无署甬上者。孙威敏新治“甬上居间,逸安暮齿”之句,亦是偶然见之歌咏耳。

  《锦绣万花谷前集》引孙仲益尺牍云:“四明二湖之胜,而新筑领其要。”

  顷见《曾南丰集》记广德湖,俗所谓莺ㄕ者,今垦而为田矣。云云。按此牍不知与何人。所谓新筑者,指所与牍人之居耶?抑自谓耶?仲益似未尝居四明也。

  雍正间,李敏达公卫,巡抚浙江。严檄鄞县撤毁王荆公祠。不知何以至今其庙无恙。且荆公祠在鄞者,非一处。愚谓荆公在朝,误国罪不胜言。而令鄞时,则惠政甚多,于吾乡水利尤极整顿。故他处庙可废,而鄞庙独不可毁。此亦改祀于乡之意也。

  《荆楚岁时记》所列风俗,多有与吾乡同者。如正月一日,鸡鸣而起,先于庭前爆竹,以辟山魈。五月五日,采艾为人悬门户上,以禳毒气。又于是日取鸲鹆,教之语。七月十五日,僧尼道俗悉营盆,供诸佛。注引《盂兰盆经》目连救母事。正月十五夕,迎紫姑,以卜将来蚕桑,并占众事。注引刘敬叔《异苑》云,捉之觉重,是神来也。岁暮留宿岁饭,以及五月禁作诸事,十二月祭灶神等语,并与今大同小异。

  《岁时记》云,岁暮留宿岁饭,至新年十二日,则弃之街衢,以为去故纳新也。按此风大恶。稼穑惟宝,忍弃之耶?今北方亦不甚爱惜饭米,食余每任意倾弃之。吾乡人惜饭与惜字等。饭碎落地,小儿亦知拾取。若见粒米狼戾,辄谓其家不祥也。除日亦为宿岁饭,取米蒸之,摊令略燥,名曰饭富。富字取美名,其实盖是饭脯。以干饭比之干肉耳。新岁朔日,以后十余日不复煮米作饭,即以饭富入水,下釜中为食。俟饭富食尽,始依常煮生米也。

  周处《风土记》云,蜀之风俗,岁晚相与馈问,谓之馈岁。酒食相邀,为别岁。至除夕,达旦不眠,谓之守岁。又云除夜祭其先,竣事长幼聚饮,祝颂而散,谓之分岁。《东京梦华录》亦云,士庶之家,围炉团坐,达旦不寐,谓之守岁。

  按别岁即是分岁。记坡老有此三岁诗。吾乡近时风俗略同,馈岁之典,无家不有。

  合午日九日谓之三节。酒食相邀,谓之吃分岁酒。士庶家多以来岁相邀,作新年饭。而分岁酒则市肆多有之。守岁惟前辈盛行,近稍寥寥。谚曰:“是夕不眠,是修来生爹娘完全。”故俗谓:“彻夜不寐,为修爹娘完全。”不必除夕也。盖前辈守岁之夜,遇有父母无故者,辄以完全相夸尚。后乃误守为修矣。

  《旧唐书。明皇纪》:“开元二十六年二月甲辰,禁火寒食。以鸡卵相馈送。”

  《荆楚岁时记》云:“寒食禁火三日,造饧、大麦粥、斗鸡、镂鸡子、斗鸡子。”

  又薛能《晚春诗》云:“镂成鸡卵有秋千。”题为“晚春”,是亦寒食故事也。

  五月五日,以艾为旗,以蒜头为锤,以菖蒲为剑,合面缚之,悬门户上,此吾乡风俗也。日久飘落,即弃之。古人采艾,则以为药。《岁时记》注云:“宗则,字文度。常以五月五日,鸡未鸣时,采艾见似人处,揽而取之,用灸有验”

  是也。《岁时记》“五月五日,取鸲鹆教之”语注谓:“此月鸲鹆子,毛羽新成,俗好登巢取养之,以教其语也。”按:此注未得其趣,今俗以午日,翦鸲鹆舌,照之以镜,背作人语。鸟,疑是镜中之鸟所语,乃肯从而学之也。是午日为始教语之日,非取鸟之日耳。

  《岁时记》云:“夏至节,日食粽。”注云:“周处谓为角黍。”盖《风土记》中语。今俗以五月五日、九月九日、食之前数日,亲友以相馈遗,谓之端午粽、重阳粽也。

  五月多禁忌。凡娶妇、迁居、及一切造作,非不得已,皆避之。此甚无谓者,而相沿则久矣。《荆楚岁时记》云:“五月俗称恶月,多禁忌:曝床、荐席、及忌盖屋。”注引《异苑》云:“新野庾实,尝以五月曝席,忽见一小儿死在席上,俄失之。其后实子遂亡。或始此。”余谓此注颇奇。庾实之子将亡,而妖兆先见。

  此事理所恒有者。而即以此故,能禁天下人之曝席。则将以子胥之沈江,而五月忌汲水;以田文之见弃,而五月忌产于矣。古来不幸之事,无月无之,从此将无月不禁忌矣。况云忌盖屋者,又始于何事耶?

  纸绘灶神,以除夕供灶上,谓之灶君。岁时献新,焚香拜之。十二月二十三日,谓是灶神上天日。陈饼糕、饧饣唐祭之,束草为马,列刍豆马前,祭毕,则揭像并马焚之。曰:“灶君上天奏事,七日始回来也”。至除夕,乃别供新者。

  南中风俗,大略如此。《荆楚岁时记》,十二月八日为腊日。其日并以豚酒祭灶神。又汉阴子方腊日见灶神,以黄犬祭之,谓为黄羊。阴氏世蒙其福。俗人竞尚,以此故也。则是古人并以八日,今以二十三日,不知何时所改。俗谓灶神不食酒肉,故吾乡祀灶,率以蔬果。然宗懔谓用豚酒,子方乃以黄犬。又世称醉司命日。

  而吾乡独尔者,盖先辈俭朴遗风耳。

  明人作《遇灶神记》,谓神张姓。许慎《五经异义》云:“颛顼有子,曰黎。

  为祝融火正。祝融为灶神。姓苏名吉利。妇姓王名搏颊。“夫以颛顼之子与妇,而能姓苏姓王,非天下之至奇者乎?俞净意《遇灶神记》云,神姓张氏,似亦有本。《酉阳杂俎》曰:”灶神名隗,又姓张,名单。夫人字卿忌。有六女,皆名察洽。其属神,有天帝娇孙、天帝大夫、天帝都尉、天帝长兄、硎上童子、突上紫官君、太和君、玉池夫人等。“大约道家诞妄之语,莫可究诘。一曰灶神名壤子。《杂五行书》则谓灶神名禅,字子郭。衣黄衣。司马彪又谓著赤衣,状如美女。又《庄子》曰:”灶有髻。“司马彪谓髻是灶神。则灶神又名髻矣。然媚灶见《论语》;祭灶,见《礼记》;梦见灶君见《国策》。其神实为七祀之一。至李少君,以祠灶见武帝。于是灶为祈福之祀。其谓上天白人罪过,实始《淮南万毕术》。云灶神晦日归天,白人罪。《万毕术》已亡。多见引《太平御览》中。

  而陆龟蒙《祀灶解》亦曰:“灶鬼以时录人罪过,上白天。当祀之以祈福祥也。”

  世俗祭祀,以束草置地上,而酒沃之,谓之灌。此亦有本。《周礼。甸师》云:“祭祀供萧茅。”郑兴云:“萧字或为茜,茜读为缩。束茅立之,祭前酒沃其上。酒渗下,若神饮之,故谓之缩。”愚按其义恐不必如此,而其仪则古今同也。又按杜解《左传》即用郑说。

  世俗祭神,必有神马。祭毕,并楮币焚之。焚时必用爆竹。大者三,小者累累如贯珠。或五百,或一千。此风吾家无有。昔先大夫常谓:“神马中皆诸神状貌,既焚以后,未知飘落何所,不已亵乎?至爆竹,古人用之以辟山魈、恶鬼。

  今光天化日之下,焉有鬼魅?且火星飞散,或偶入柴草中,不更惹事耶?“

  纸绘神像多作骑马状。板印出售谓之神马,或曰纸马。谓神乘马自空来降,故曰神马耳。吾乡有阮姓者,好作聪明,尝开设纸铺,于招牌上以己意改神马为神模,以为模者象也。俗以音近,误模为马耳。一时不学者,从而效之。每见社会簿中,多写神模。其村妄可笑。神模二字,本自有之。王勃《善寂寺碑》:“仙宫之妙匠可寻,卢舍之神模不坠。”李邕《石赋》:“鄙宋缄之谬识,嘉禹凿之神模。”后周杜良文:“日往月来,就神圣之模。”凡如此等,可解作神像也耶!若马字,则古人记神降,多云骑马。《九歌。湘夫人》云:“朝驰余马兮江皋。”又《东君》云:“抚余马兮安驱?”又《国殇》云:“霾两轮兮絷四马。”

  社公马,见《后汉书。费长房传》。而泥马、茅马、刍马之属,后人象之,以迎送神者。且有见之纪载者。《辇下岁时记》云:“都人年夜备酒果送神,贴灶马于灶上,以酒糖抹于灶门之上,谓之醉司命。”灶马即是纸画灶神。正俗所谓灶君纸马者。然则“神马”二字,典核如此。吾友王稽云,世浚雅人也,尝写神模字,故详言之。

  吾乡祭神,遇事稍大者,于神筵之旁,别设一筵。其仪物减等,以享神之从者,名曰下马。谓神马中之下焉者耳。吾尝以此诘友人:“彼晓晓然以神马谓神模者,不识可呼下马为下模否?”皆大笑。社无屋。今官府遇祭社之日,率以帐幕架坛上耳。《荆楚岁时记》称:“社日四邻并会,为屋于树下,先祭神,然后飨其胙。”据此,是古人祭社,先期为屋于社上,以蔽风雨也。又按:据此,是晋时仍用周秦以来旧礼。一变而尽作庙殿为境神,竟不知其何时改变也。吾乡私社,惟丁湾一社,巍然独存。土人不知,呼为缸盖庙。或复疑是野鬼遗火之类。

  盖社礼之废久矣,余作《丁湾里社碑》,慨乎言之。嘉兴冯柳东师登府,谓有功世道之文。金华施北林□□谓是经术文字。顾世俗沿习久长,焉得知?礼教之君子,相与考究,而更正之也。

  唐韩,为子路后身(见《神仙感遇集》)。宋王沂公,为曾子后身。圣门高弟,亦受轮回耶?诞妄殊不足诘。明人有陈士元者,颇事著书,有《孟子杂记》一书,其自叙谓是孟子后身。述妖梦,及释奠至孟子前而烛灭,是年罢官,以为后身之证。可谓慢侮圣贤之甚者矣!

  死而为神,古多有之。赵宋说部,纪载尤多。如吕诲为上帝司纠;石曼卿、丁度皆为芙蓉馆主;王平甫为灵芝宫仙官;许收为北斗君;陈康伯为北斗主簿;欧阳仲纯为长白山主;庞籍为王屋山道君;刘沆为九江真人。又庞、刘二相与吕夷简、李迪、富弼同一堂为五相(富郑公为昆仑真人,见古称号。李迪文定,吕夷简文靖,丁度文简,富弼文忠,庞籍庄敏)。清燕堂寇莱公准为浮提王;田画,字丞君,为淮阳上神。又《宾退录》载:“陈伯修师锡将殁,梦上帝命进平生所上章疏,披览甚喜,谕曰:”已于第六等授卿官。‘下殿谢恩而寤。告其子曰:’丰相之临终,得梦亦如是。‘“是则丰清敏公稷,亦死而为神矣。”以清敏正直,自应为神。特其事未有纪之者,仅见陈语。竟不知其为何神也。

  先府君家教,不许妇女入寺院烧香念佛。常曰:“少年妇人入寺门,此与倚门卖笑者相去几何哉?”近时,大家士族,无不纵其家室拜经礼忏。风俗之坏,深可痛悯。宋臣朱光庭《请戒约传习异端疏》有曰:“乞今后,应士大夫与民庶之家妇女,并不得入寺门,明立之禁。”呜呼!此非儒生之迂论,乃风教之大防也。咸丰十年春,粤寇犯浙,杀掠甚惨。先是俗以二月十九日为观音大土诞日,凡杭州以至外省郡县妇女,至天竺烧香者至无万数。而是日粤寇猝至,尽被淫杀,或遂掳掠以去。号哭震天,尸血载路。呜呼!劫数之来,或非人力所能挽。而以深闺士女,无故出受其祸,此岂可诿诸气数者乎!记余少时,闻有妇女数千人,至普陀烧香。而海盗蔡牵猝至,淫掠甚夥。又闻某年间,猝遇风飓,沉溺妇女烧香船楫无数。覆辙多不胜纪。而愚夫愚妇,至死不悟。可哀也夫!

  鄞东灵峰山,有葛仙翁祠。相传四月十日,其生日也。妇女往拜而买其度牒者,无虑数万人。且有谚云:“有人拜我生,送银一万两。”谓买其一牒,可当冥财万贯也。故贪痴婆子,以至少小闺女,奔走跋涉,较之请买他牒,尤为狂惑。

  吾姊适李氏者,少年守节,上事翁姑,下抚所后子,至成立,生平未尝不佞佛。

  然茹素诵经,自在斗室中,不轻出也。尝笑谓诸妇曰:“佛戒贪妄,今以数文钱而思一万两银之暴富,何贪如之!神仙纵不可知,顾安所得几万万银岁作拜生钱(此三字亦吾乡俗语)而用之不竭哉?此而可信,何妄如之!”葛牒谓之灵峰牒,每岁卖牒钱至数千金。地方无赖,衙门胥吏,往与和尚瓜分之。既而海寇思夺其利,往劫牒钱,互相攻击,遂尽焚其宫观梵宇。于是僧人不能重建,搭草屋一间,届期又复卖牒。而愚夫妇往者,仍复不少。灰烬瓦砾中,匍匐泥首,珍重买一牒,以去光景,真不值一笑也(僧云:信男信女,能于瓦砾中虔诚往拜者,则功德倍于他时。以是愚夫妇惑之益甚)。

  僧道愚惑平民,无论天神地,皆有生日。乃至日月,亦有生日。称日谓之太阳星君;称月谓之太阴星君。明明日月也,再称之以星,庸妄如此!吾见省颁官历,本以十一月十九日,为太阳星君诞日。日之始生,必于十一月十九日!真是无理可诘者!而吾乡乃独以三月十九日,为太阳生日。妇女至太阳殿中烧香、请牒,此固念佛陋习之一端,无足深责。特其必以三月十九日为太阳生日者,我仪图之,盖有故事焉。国家定鼎之初,吾乡遗老,最盛感怀故国,每以庄烈帝死社稷之日,私设野祭,相聚拜献。而事关禁忌,不敢明言,于是姑妄言之曰:“此太阳生日之日也。”日以当君托生日,以代忌日。盖此日未必不召僧道为之追荐,青词黄疏中,亦必托之太阳,以愚僧道。彼僧道者,以其言出自士大夫之口,深信而不惑。至于遗老既尽,野祭无人,而僧道反援为故事,岁以为常。妇女无知,相沿成俗。此太阳生日所以不十一月十九日,而独三月十九日之故也。

  以遗民《黍离》《麦秀》之悲,转为僧道惑众敛钱之助,末流可痛恨,而其初事甚可感念者矣。

  内典宜于山林隐逸。其文字别具一种清空兀之气。天地之大,何所不有?

  听其存留而已,不必废斥也。其教人悔误,亦自具一片婆心。为后世恶俗禅林败坏本旨,遂令儒者疾之已甚耳。惟以帝王之尊,不务政教,而崇奉佛法,至于迎佛骨、供舍利、兴建一切、舍身为弟子,则为天下之害甚大。佛苟在世,必不愿其出此。

  吾不佞佛,而颇喜其文字。每欲稍事观览,而至今未读也。少时常读《心经》及《金刚经》。盖《金刚经》是《心经》之传说耳。亦见《心经注释》数家,余辄谓其多谬。偶与友人论其章句,如云:“依般若波罗蜜多,故心无碍。无碍故无有恐怖、远离、颠倒、梦想究竟。涅三世诸佛。依般若波罗蜜多,故得阿耨多罗三藐三菩提。”云云。注家并以梦想字属上,颠倒为句。究竟字属下涅三世诸佛为句。余谓非也。此经大旨,劝人依般若波罗蜜多,故云能依此则此心可无碍,此心能无碍,故无有恐怖(一)、远离(二)、颠倒(三)、梦想究竟(四)诸境。非特学者能依此有如是功效。即昔者涅三世诸佛,亦以依此,故得阿耨多罗三藐三菩提也。然则梦想究竟四字,自为句。不得分属之上下文也。盖既事之后,则心由境迁。而未事之先,则境由心造。所说四境,皆吾心意中自造之境,忽而恐怖,忽而远离。远离者,《孟子》所谓放心。《大学》所谓心不在焉者也,忽而颠倒。颠倒者,妄念也,恶念也,忽而梦想究竟。梦想究竟者,凡常人闲居时,夜卧时,无论未事、当事、既事,无不坐此四字也。苟能心无碍,则心地清净,一片光明。犹吾儒当意诚心正之时。焉得尚有此等心境乎!“梦想究竟”四字最妙,吾最爱之。以为状尽世人心境。无论富贵贫贱,君子、小人,无日无夜皆有究竟之梦想,奈何割裂分散之,使失却妙谛耶!特地拈出,亦足自警。

  ●卷二《锦绣万花谷。翰苑门。著撰文名条》云:“五品以上曰诏,六品以下曰敕。

  “按今制五品以上曰诰命,六品以下曰敕命。唐武后名,音照,改诏为制,旋复故称。南宋史嵩之作相时,以家讳改诏曰诰。此事想犹沿之耶?圣朝孝治天下,封生赠死,准其推,可谓仁至义尽,毫发无遗憾矣。惟有不可解者,诰敕命词但论品级,不分职掌、科第。至于状元荣贵异常,而一旦封赠先世,则其命词与出数百金六品赀郎,丝毫无别。又且封赠母氏,无论前母、后母、嫡母、庶母,同是此词,一无区别。如后母子之于前母,代世迥隔,毫不相属,而制词盛称其鞠育劬劳。恐九原有知,受之而不安也。翰林最多冗员。院中无甚公事,曷不使分晰拟作,而教习大员删润之,以为定制乎?惜不闻言官入告之也。又卑品封赠一代,例准其本身应得诰敕,封赠祖父母。尤卑者无封赠,亦准其以本身应得敕命,封父母。又如伯叔诸兄,舅父母、外祖父母、妻父母皆准以本身封。真是曲体下情,广推恩典。愚谓当立条例,凡本身应得恩典,原准封旁支,以至姻亲。然凡例无封赠者,或父母尚未封,例封一代者,或祖父母尚未封,出为人后者,或本生父母尚未封,其应得恩典,皆不准其先旁支,与其姻亲。

  俟父母、祖父母、本生父母既得封赠,始准随意陈请。似亦教孝之一端也。又凡封祖父母者,或遇其曾祖父母在堂,似当移其父母封典,封曾祖父母。封父母者,或遇其祖父母或曾祖父母在堂,似当移其本身封典封最高一代之人。

  盖高年在堂,依然白丁,而子孙则并受国恩,峨冠博带,似于圣朝教孝之义尚或未尽也。若其人本有官爵,不在此例。

  侯死,子复为列侯,则其母称太夫人。此古法也。父亡,而母以子官受封典,则加太字。此今制也。近有绅家,父在,而其母以子故受封,署衔必欲加太字。

  或与之争,则曰:“岂有因子封而可无太字者?”时余方病中,遣人晓之,始去太字。余谓此不必详引博考也。礼缘义生,王道不外人情。凡云太者,尊称也。

  家无二尊,岂有其夫或其姑犹在堂,而可凌越而妄自尊大之理?故既死,即无太字。犹子为天子,母曰皇太后。至于既崩,即去太字,曰某皇后以入庙主先帝。

  固在也,上下大小虽迥然殊制,而其义则要自一贯。

  古人称公子、公孙、王子、王孙。是谓其人乃公之子,公之孙,王之子,王之孙也。然人之称王孙公子者,则其例如豪宗华胄,令子文孙,贵介弟之属矣。

  余谓此风实辟。自左氏之女公子,若依古人常例。当云公女。或公子,或公女子。

  不当云女公子也。

  《三国志。袁绍传》注引《汉晋春秋》载,审配与袁谭书曰:“先公废黜将军,以续贤兄立我将军,以为适嗣。先公谓将军为兄子,将军谓先公为叔父。”

  此本生父母不得称父母之证。程子曰:“为人后者,谓其所后为父母,谓其所生为伯叔父母。此天地之大义,生人之大伦,百世不可变易也。”又楼钥《攻鬼集承议郎孙君墓志》述其父雪斋,自志云:“余祖生四子,次为十三伯父,次先考十七府君。余实十三伯父之子,命以为先考嗣。七岁闻本生伯母及先考之讣。”

  云云,是虽著本生而仍称伯母也。今人云,本生父本生母亦误。

  今人称其祖先,无论仕隐,皆曰公。乃至称帝王亦公之。如吾徐祖偃王,俗称偃王公。赵祖宋太祖,则曰太祖公。是降尊而卑矣。余每笑之。后见《晋书。

  夏统传》,统作慕歌,歌大禹功德。以己夏姓祖大禹,直称禹为先公。如曰:“先公雅寓稽山,朝会万国。”是也。然则俗称亦是古法,未可厚非之也。

  古人纪世,数其始,连身数之。其后,离身数之。自上而下,以始祖之孙为三世祖。自后而前,以曾祖之父为五世祖。是皆连身数之者也。后世或于曾祖之曾祖自称六世孙。称曾祖之父为四世祖。是皆离身数之者也。文章家二例互用。

  阅者或不知其所用何例,遂至颠倒其世次。亦恨事也。或问究竟当用何例,余谓必当连身数之。古人纪世次之文,于史有之。而经无明文,然例有可旁推者。

  《尚书》纪日,凡称几日,必连本日数之。如曰丙午,越三日戊申;乙卯,越三日丁巳;戊午,越七日甲子;丁卯,越七日癸酉,无不连前所纪之日合之后所纪之日以成数者。今用其例,以纪世数。如曰某甲越三世,某丙;某丁传七世,至某癸。至当不易,无可疑者。梁玉绳瞥记云:“古人数世次,有连身、离身二法。

  而连身数者为多。“云云。然其下证引于连身数,仅引《后汉书。蔡邕传》一证,于离身数,则引颜鲁公《郭揆神道碑》、《欧阳隹神道碑》、《殷践猷墓碣》、及昌黎《薛戎墓志》、及柳州《表父神道》、及香山《李绅家庙碑》、《元微之墓志》、《裴夫人李氏墓志》、及元微之《韦母段氏墓志》、及宋子京《贾令公墓志》、及韩元吉《李文渊墓碑》。然则其前所云连身数为多者,连乃离之讹也。

  故末引南雷之言云:“数世以离身为是。”而己断之曰:“史书中二法并用,可不拘也。”愚谓皆非也,必当连身数之。

  古人文章,必有所本。《史记》叙先世,往往逆推而上,云父曰某,母曰某氏。某之父曰某,母曰某氏。此法最古,本之《尔雅》者也。释亲云父为考,母为妣;父之考为王父,父之妣为王母;王父之考为曾祖王父,王父之妣为曾祖王母;曾祖王父之考为高祖王父,曾祖王父之妣为高祖王母。

  淳熙间,孝宗御书进呈,太上曰:“大哥近日笔力甚进。”按:高宗呼孝宗为大哥,是亦父呼其子也。俗呼兄为哥哥。《旧唐书》中有称父为哥者。后世乃以阿哥呼其子,古今相反如此。《广韵》云:“今呼兄为哥,唐明皇称甯王为大哥。”是则以之称兄为最古矣。《旧唐书。王琚传》,明皇称父睿宗为四哥。

  《棣王传》棣王称父明皇为三哥。又高齐诸王,皆呼父为兄兄,母为家家,亦呼为姊。

  称尊祖为宗,颇不经见。高注《吕览。音初篇》孔甲,禹后十四世,皋之父,发之祖,桀之宗。

  世称族属,自祖父母至兄,皆称家。弟妹以下,则云舍。其来久矣。《颜氏家训》云:“子孙不得称家者,轻略之也。”班固书集云:“家孙今不行也,然舍亦家也。”不知此义何别。

  作文用典,何常之有?但视其上下文气何如耳。即如称谓,一端称男子曰兄弟,称女子曰姊妹。而苟以兄弟称姊妹,则必曰女兄、女弟。然而孟子曰:“弥子之妻与子路之妻兄弟也。”此兄弟岂得混于男子耶?妇称婿之父母曰舅姑,婿称妇之父母则必曰外舅外姑。然而《礼记。坊记》曰:“婿亲迎见于舅姑,舅姑承子以授婿。”此舅姑岂得混于婿父母耶?父之父曰大父,母之父则必曰外大父。

  然而《汉书。娄敬传》曰:“岂曾闻外孙敢与大父亢礼哉?”此大父岂得混于己之祖父耶?

  姜宸英《湛园札记》引《史记。二疏传》之“父子相随出关”,《后汉。蔡邕传》之“如臣父子欲相伤陷”,《晋书》之“谢安自以父子名位太重”。谓皆以叔侄为父子。愚按:此是古人借用简易处,因上下文已明白。固不至疑为真父子也。正与《孟子》之称姊妹为兄弟,《坊记》之称外舅姑为舅姑相似。

  《湛园札记》谓:“称姑者有二:一为妇于其夫之母,一为侄于其父之姊妹(按,此侄字姜意专属女子言之)。今以男子而称父之姊妹为姑,何以自别于妇人?古人称谓之间,字必有义。后人日趋便易,不悟其失,良可慨也。”愚按:此说非也。男女称谓必异,则父母、兄弟、姊妹、子孙之属,何以男子全无别于妇人耶?况《礼记》曰:“姑姊妹,女子子已嫁,而反兄弟,弗与同席而坐。”

  《左传》曰:“天子求后于诸侯,诸侯对曰:”夫妇所生若而人,妾妇之子若而人,无女,而有姊妹,及姑姊妹‘。则曰:“先守某公之遗女若而人’。”是皆明指男子言之。其他经传称姑者甚众。若男子不得称父姊妹为姑,则当何称耶?

  湛翁于此论之前,引《左传》无女而有姊妹及姑姊妹。疏引樊光曰:“若父之姊为姑姊,父之妹为姑妹”。《列女传》梁有节姑妹入火而杀其子。又《左传》季武子以公姑姊妻邾庶,其疏曰:“或曰是父之姊。”云云。下始断以称姑有二,云云。其意似谓女子但称姑,男子则当称姑姊姑妹。此又非也。夫姑姊姑妹者,所以别姑于吾父之长幼也。男子当别,而女子即无庸别,已非通论。况《尔雅》明云:“父之姊妹曰姑。”《左传》明云:“侄其从姑。”皆指男子言之,何尝必称姑姊姑妹耶?且古人称谓,亦有不可用之今日者。假令行文而曰:“某,吾姑姊也。某,吾姑妹也。”人且疑为姑女矣。今俗呼父之姊为姑妈,父之妹为小姑。犹古人姑姊姑妹意。而其称实男女同之。

  《辍耕录》云:“娘字当作襄。”《说文》云:“频扰也,肥大也。”今乃通为妇女之称。子谓母曰娘。而世谓稳婆曰老娘。“余按稳婆称老娘,其来已久。常见唐宋人说部书中。俗复尊称之,呼为外婆。外婆者,俗所以称外祖母。

  盖欲其珍惜产母,如母之视女耳。而吾乡稳婆,闻呼外婆则喜,呼老娘则以为轻己。其实他乡郡县,称外祖母亦曰老娘。老娘即是外婆。俗尚不同,遂不知二五即一十矣。《慈溪厉荃辑》有《事物异名录》中以踏逐娘为稳婆异名,而引《武林旧事》以为据。按《武林旧事》云:“宫中有娠,则令踏逐老娘。”云云。老娘即是稳婆,而踏逐乃宋人方言,犹言寻觅也。此二字屡见《宋人地志》、《说部》诸书。竟作稳婆别号,陋可笑。

  生产召稳婆,极当慎重。吾妇从兄朱石亭,有妹嫁洞桥楼小渊。既产子,胞衣已下。而稳婆以为未下也。复手探腹中,摘其肺片许以出。顷刻产母颠蹶死。

  时石亭母方在。楼氏亲见此肺云:“极似猪肺。”其后家人买肺入厨下,母见之即哭。石亭家遂永不食肺。探腹取胞,事本险甚。故老成人谓胞不下,可以乱发触产妇喉中,产妇呕则胞自下。又谓如急不得他物,可即以产盆中血水,掬入妇口,而使呕恶也。故稳婆须召老成,及世业者。若楼氏稳婆。其事甚惨。特记之以为世戒。

  古人称男子为须眉。吾尝问友人:“须为男子所独,而眉则妇女皆有之,何以丈夫曰须眉耶?”佥不能对。按《释名》云:“黛,代也。灭眉毛去之,以此画代其处也。”然后知古妇人皆灭去眉毛,故须画眉。则虽有如无,而丈夫可专其称矣。

  今呼宰相为中堂。《国史补》云:“宰相相呼,故曰堂老。”

  卢迈自河南簿为补阙;郑余庆自汜水簿为察院;赵宗儒自陆浑簿为右拾遗。

  三主簿并为宰相。古人不拘资格如此!今世遇主簿、典史之属,目为“夜阴天”,谓其有降革而无升迁。“夜阴天”者,无星也。

  尝闻诸久宦者云,最难堪是去任交代时。此时胥吏徒役,景象皆迥异寻常。

  无分升降也。《锦绣万花谷》引《九国志》云:“贾郁为仙游令,受代。有一吏酣。郁怒曰:”吾当再典此邑,以惩汝辈‘!吏扬言曰:“公欲再作令,犹造铁船渡海。’后郁果宰旧邑。时醉吏为库吏,盗官钱数万。郁批牍,尾云:”窃铜镪以润家,非因鼓铸;造铁船而渡海,不假炉锤。‘决杖徒之。“氵存此辈意态,古今一律。谚云:”不怕官,只怕管。“信哉。

  佐贰卑杂,得数千钱,便为人判事。每鄙而哀之。然元庆为主簿,至取十钱二十钱。时号十钱主簿。则今时诸君,眼孔犹较大也。

  《吕览。知度篇》:“赵襄子之时,以任登为中牟令。上计言于襄子曰:‘中牟有士,曰胆胥。已请见之。’襄子见而以为中大夫。相国曰:”意者君耳,而未之目邪!为中大夫若此其易邪?非晋国之故。‘襄子曰:“吾举登也,已耳而目之矣’”。按计字见《周官》,后世大计本此。而襄子此事,尤与后世保举之法相类。督抚以大计之年,保举贤员送入引见。既引见,不复有所考较,即以荐者之言为信,而官之矣,而升擢之矣。

  宋杨宣懿察之母,甚贤,能文,善教子。宣懿省试第二,报至,母大怒,曰:“此儿辱我如此!乃为人所压。若二郎及第时,不教人压。”却后其弟果为状元。国朝乾隆六十年,乙卯科,王以钅吾中会元,报至,揭报条堂左,母命移揭于右,曰:“虚左,以待其兄揭状元报条耳。”既而其兄以衔,果以是年大魁天下。此亦可与杨母并留佳话矣。

  今学院试秀才,俗谓之考等第。《摭言》云:“天宝、开元间,有《神州等第录》,以记得人之盛。”

  定例,每三年学使视学将毕,举其文行优者,贡入太学,谓之优贡。浙江定额六人,乡试后,取各学官所举者试之学使署中。既取发榜,有正取,有备取,谓之草榜。乡试榜发,遇正取中有中举人者,则以备取补之。重复出榜,谓之正榜。向例只试一场。道光癸卯年,有入奏者,谓当与拔贡一律加试一场。第一场四书文二篇,第二场经解策论、五言八韵各一首。然拔贡入京朝考后,有一等、有二等、有御门之典。一等多以七品小京官用,二等或用知县,或用教官。其出身较举人为易。若优贡朝考,但有二等,不过准作贡生而已。盖上不御门,故无选用也。

  国家待拔贡优于优贡。于是士子亦重视拔贡。其实优贡难而拔贡易。拔贡十二年一举,府学贡二人,县学贡一人,即吾浙计之,凡九十四人;优贡三年一举,浙额六人。十二年四举,先后合计不过二十四人。且拔贡每县有之,无论其文风如何,必当依例选拔。若优贡则非大郡县不易得也。故小州僻县,有自开国以来不得科第者。而辄以拔贡、岁贡为土产。

  道光癸卯科,南海罗萝村师文俊,视学吾浙,优贡草榜正取六人。洪章伯昌燕第一,余第二,沈玉士熙龄第三,章采南第四,诸葛榴生寿焘第五,金翰皋鹤清第六。是年,章伯、翰皋中乡举,补以余金坡銮、顾奏云成俊。其后翰皋中道光乙巳榜眼,采南中咸丰壬子状元,章伯中咸丰丙辰探花。草榜六人中,而鼎甲备焉。亦科场佳话也。

  萝村师得人之盛,为近来学使所仅见。一经赏识,多掇科第以去。其待士子,一番热肠。真使受者感激不尽。即以余所身受者言之,凡教官举优行于学使,必以苞苴。余恶之,不愿举也。师按临至宁波,岁试毕,即问府学教官:“何以不举徐时栋?”方雪斋成诡对曰:“某固举之,以其患病初愈,恐连日应试不能支耳。”师信其言曰:“当为补举之。”及科试,凡向例当连日试者,皆改定日期。余凡应五试,无不间日者。始亦不觉,后闻方言,乃知试期为余而改。其曲体士心如此!癸卯九月,余同弟子舟时梁谒师杭州。师言迩来咳嗽大作,精力不支,还朝后当以病乞休。及还朝召对,圣恩优渥,由通副氵存升至工侍。师勉力视事,未敢告退。既而奉命相视陵寝,归后病大作,遂以病告。乙巳冬间事也。

  明年秋,江南当阅。兵部以在任诸臣名列单请旨。上顾问:“罗文俊病愈否?”

  答云:“未也。”又问:“何时可痊”?答云:“久病,恐一时难愈”。乃命周芝台师祖培典试浙江。撤棘后往江南。是时萝村师尚养病京邸也。丁未春,余应礼部试入都,师以病不接一客,而独召余至邸,慰勉甚至。余下第南归,闻师亦以是年夏归里。不数年,遽赴道山。痛哉!师为人真恳笃挚。在浙三载,大得士心。还朝以后,盛被宣庙知遇,一岁数迁。凡遇科场,无不与者。大用,而以病去。天下惜之。师少年荼苦。髫时里中大疫,师家伯叔群从十余人,死亡殆尽,惟师及太夫人与一妹无恙耳。太夫人教师成立,故师绘《纺灯课子图》以志痛。丁未三月,余谒师京邸,师以是图命题。逡巡不敢下笔,至今以为恨。

  道光二十六年,丙午科,浙江乡试填榜,填至六十六名,诸公座皆小憩点心。

  监临语主试,谓浙中有郑训成者(归安人),已曾三中副车,今科得勿又在此数乎?及填六十七名,拆弥封传唱,正是此公,相与大笑。而第一名则嘉兴张庆荣叔未先生、廷济之子也(嘉庆戊午解元),时先生犹健在。时有“乡荐四科郑”、“秋元两世张”之谣。是年试毕,余与李莲史世濂、冯午卿同归,舟泊越城,或往神词中问签。签云:“刀剑之金,利不多有。(第三句忘之矣),文光射斗。”

  余笑曰:“吾获隽矣。”诸君问故。余曰:“星家者言,壬申癸酉刀剑金,今舟中无此二年生者,故曰不多有。壬申癸酉既不多有,则吾甲戌自当首屈一指。而文光射斗四字,必是名数,岂余应中第七名耶?”后余中二十名。或曰:“斗字从二从十,故二十也。”神亦灵验乎哉!

  司马郎十二试经为童子。郎监试者以朗身体壮大,疑其匿年。劾问。然则古时固有匿年之禁,今日就试者无不匿年。究之,甚觉无谓。吾幼时试童子,亦匿三年。后既达籍于部,不能追改。甚悔之。今世以试年为册年,谓填写于册也。

  吾试童子,匿三年;子舟匿二年。吾以甲戍十一月生,子舟以丙子四月生。及癸卯,余得优贡,子舟中乡举,并刻行卷。书履历年岁,一时未及检点,改年不改月,于是吾以丁丑十一月生,子舟以戊寅四月生。或见而疑之曰:“闻二君同母者也,天下岂有隔四月复生子者耶?”闻之不觉自笑,甚矣作伪之拙也。

  吾师程朗岑先生璋令鄞,试儒童,坐厅事,命题不翻四书。误记“仕而优”

  章上下句,以“则仕仕”三字为题。满场哗然。先生谦谢诸生,谓一行作吏,经学荒疏,勿罪也。乃以“铁铸错”三字为诗题,以志过。及府试日,吕仲英师口以两士字为首题,已冠怀居章,未冠尹士语人章。以两干字为次题,已冠公刘好货章,未冠太师适齐章。于是,吾乡俞西岚广文戏为联云:“程令荒疏,误记四书联仕仕;吕公乖巧,倒填两士作干干”。朗岑师精敏有吏才,怀抱亦极风雅,偶然错误,不必为先生讳也。又《论语》此两句前人往往误记,《金楼子。立言篇》云:“古之学者为己,今之学者为人。学而优则仕,仕而优则学。古人之风也。”云云。亦倒其上下句。偶读《金楼子》至此,却忆往事,漫识之(《玉篇。人部》仕字下,引《论语》此二句亦倒)。

  近时试官及村塾师,以“黄花如散金”命题者,官师生徒并以黄花指菊花。

  盖因菊有黄花,遂无黄花而非菊矣。按此本《张季鹰杂诗》中语。太白《送张十一游东吴》诗,所谓“张翰黄花句,风流五百年”者也。季鹰诗云:“暮春和气应,白日照园林。青条若总翠,黄花如散金。”不应三月中乃有菊花也。

  取士,舍诗赋用经术,将使学者穷经明理,以通达乎修齐治平之道。由空言以至实用。其法何尝不美。但必强天下万世学者,奉一先生之说以为程式。则性灵泊没尽矣!近世学者,但须一部高头讲章,几篇时调墨卷,便可历取科第,置身清要,读书真复何用哉?朱光庭疏请诸经论孟各试大义,仍须先本注疏之说。

  或注疏违圣人之意,则先驳其注疏所以违之之说,然后断以己见,及诸家之说。

  以义理通、文采优者为上;义理通、文采粗者为次;义理不通,虽有虚文,不合格。按果如此,则士子尚知读书穷究义理,而经学不致尽废也(明人应试之文,尚有纠正旧说者)。

  “君子贤其贤而亲其亲”,道光丁未会试题也。是科,余与张诗农编修庭学同号舍,来相商曰:“此题颇难。”余曰:“无佳文耳,题则何难之有”?曰:“但说贤贤亲亲,固不难,不知贤贤是说谟烈,亲亲是说统绪”。余惊问:“何出?”曰:“讲章如此。”余笑曰:“讲章何足道?此岂圣经贤传耶!而从之耶?”

  诗农亦然余言。然是年时文名手,往往为讲章所误,东牵西扯,至于格格不能吐矣。又次题为“盖有之矣我未之见也”。夫子明明说有之,而讲章必云无之。讲章之可恶如此!

  前辈时文家,虽极陈腐,犹知读书。今则周、程、张、朱,尚有知者;汉、唐、宋、元,几不识何代矣。即使满纸典丽奥博,亦不过从经。余必读百子、金丹等摘本,稗贩而来,古书在今日真复何用?尝有“岁寒然后知松柏”,题文用“松耶?柏耶?”四字,子贡曰:“纣之不善”题文用“吾岂知纣之善否哉?”

  八字,士大夫满座皆瞠目咋舌,不知所云。或曰此必成语,或曰必怪僻子书中语。

  而不知一用《齐策》中太子建事,一用《晋语》中骊姬之言。《国语》、《国策》竟成僻书,可叹哉。

  城中好高髻,四方高一尺。凡整顿风教,其权必操之于上也。欲正文体,则必自试官始。宋嘉初,士好新奇。僻涩语则如“狼子豹孙,林林逐逐。”怪诞语则如“周公怦图,禹操畚锸,傅说负版筑来筑太平之基。”及欧公知贡举,力惩其弊,而士风丕变(见欧公事迹)。盖主持于试官,则其教易而速也。道光季年,试官偶取选体文数篇,其后寻摘剽窃,人人效之。而僻涩怪诞之语,亦复不亚嘉矣。时无庐陵,反谓是典博华丽。风趋而上。异哉!

  本朝诸家核刊古书,迥胜前代。惟惩妄改之弊习,而过于泥古,亦其失也。

  又有最失者,凡孔子讳,但缺中直,是大不敬也。谨按圣讳与庙讳,同载在功令,俱宜避写。今刻古书,凡遇庙讳,而知改写。此尚是字同义异,固非真正称犯也。

  而古书如《庄子》、《墨子》、《吕览》,下至唐人之诗,所云孔某者,是真正称犯之。而可以但缺一笔乎?愚谓凡刻古书者,遇此字如邱陵之类,非正称者,则遵功令写作邱。其正称孔子者当尽改为某字。而欲存其旧,则于书中,第一见注其下云:原本直称圣讳,今悉改作某字,后仿此。如是则敬圣存古两得之矣。

  避讳之字,有可代者,有必不可代者。世盛称白香山《性习相远近赋》起句之“下自人,上达君,咸德以慎立,而性由习分”,以为发端之佳者。然“下自民,上达君。”则通。今避太宗讳云:“下自人,上达君。”则岂君非人耶?语殊害理!

  ●卷三汉《柳敏碑》写天资之资,从鱼旁,作资(《隶释》、《汉隶》、《字原》、《隶辨》皆误作忄资)。后世拟议纷纷。余谓下是鲠字,盖未写资,先写鲠,半字而悟,不复洗去,即于其旁添资字耳。或疑何至率易如此?余谓古碑常有。想古人书丹时,洗去或不易故也。今见唐人《造像记》,考字从女旁作考,而下是妣字。盖亦是未写考,先写妣,半字而悟,不复洗去,即于其旁添考字耳。不然天下岂有妇人作父,而考字可从女者?此二字一切字书,及俗字梵典并无。

  唐太宗,开国令主。以酷好《兰亭》真迹,至设计画策,亲教其臣赚取之,致为盛德之累。物之不可有所蔽也如此。然虽怒老僧之秘吝,而终赐谷物,厚为支给。以较后世《清明上河图》之类,其厚薄相去亦天渊矣。

  梁曜北玉绳瞥记云:“许周生家藏柳书石刻,其辞云:”囗城,柳神所守。

  驱厉鬼,出匕首,福四民,制囗丑。‘末题元和十二年,柳宗元。其石乃天启三年,得之柳州井中者。“按:此石柳州人谓可以镇妖异。吾友陈子相劢学宦广西归,以一本贻余。上有柳州府县官三印。石虽泐而字皆可识。城上是”柳“字,丑上是”群“字。谢启昆《粤西金石略》斥为伪书,不足凭。良然。唐人百家刻《龙城录》,记与稗海本小异。中一条云:”罗池,北龙城胜地也。役者得白石。

  上微辨刻画云:“龙城,柳神所守。驱厉鬼。山左首福土氓,制九丑‘。余得之,不详其理,特欲隐我于斯与?”按:此录前人多谓伪作。今观此条,亦不似柳州语。柳本木名,又是其地州名。何以仅据石刻中一柳字,便云特欲隐己于斯耶?

  彼处人云:“此石乃子厚手书,可以辟邪鬼”。子相赠余一纸文,与此小异。

  亭林先生谓:“世人好色,乃至天神地,皆为之强立妻女名目。余谓荒唐诞妄,半出道家。”推原其故,顾氏之言实诛心之论也。近余阅其所著金石文字记中之记崔夫人墓志者,有曰:“夫人即今世所传崔莺莺也。此铭得之魏县土中,足辨《会真记》之诬,而志墓之功于是为不细矣。”云云。此亦因张莺郢说,横档胸中,见似为真,不觉形之楮墨。乃窃笑顾氏咎人好色,而不觉已躬蹈之如此也。《旷园杂志》云:“明成化中,淇水横溢,土崩石出,秦给事贯所撰崔夫人志铭在焉。志中盛称夫人四德咸备,乃一辱于元微之《会真记》,再辱于王实甫、关汉卿《西厢记》,历久志铭显出,为崔莺莺洗冰玉之耻。亦奇矣。”董思翁《容台集》亦云:“此碑成化间出于旧魏县废冢。碑立于大中十二年,当以《会真记》岁月参考之,是秦志中之崔夫人,无不谓即《会真记》中之崔莺莺者。”

  顾余即以其言考之,元记秦志果即一人耶?则元记记其为女子时事,秦志志其嫁后时事。始辱于张,终妻于郑。即使同是一人,为志铭者岂将发其少年中之丑,而曰夫人四德未备耶?然则即秦志咸备之语,而谓可以洗耻,固未必得之数也。

  后又考之秦贯所撰志文,则诸君妄为牵合,非但不足洗元稹记中崔莺莺之耻,而适使阅者滋秦贯志中崔夫人之惑,则诸君妄言之过也。秦志但云夫人博陵崔氏,并无莺莺之名。不识诸君何以牵扯之。其妄一也。志云夫人卒于大中九年,年七十六,逆数之当生于德宗建中元年庚申。至贞元庚辰当二十一岁,乃《会真记》明记莺莺生年月。曰今天子甲子岁之七月,又云于贞元庚辰,生十七年矣。然则宣宗大中九年乙亥,当七十二岁。何得云享年七十六乎?其妄二也。诸君之谓即莺莺者,不过以其夫郑姓耳。夫天下之以崔女为郑妇者,何可胜数?便据为说。

  已可齿冷。而况莺莺本事可信,莫如《会真记》,而《会真记》中绝无所嫁夫姓。

  其妄三也。若以董解元、王实甫、关汉卿等所作《西厢记》为据,则《西厢记》是凭空捏造之书,即使姓名全同,亦是偶合,而可据乎?其妄四也。况志文明云,府君姓郑名遇。《西厢记》则云姓郑名恒,字伯常。真不知其是何瓜葛,而乃确凿牵合之。其妄五也。而不意世多好色狂,且见秦志出土,偶然崔女郑妻,与传奇捏造之说相同,遂乃重刻志文,直改姓郑名遇为姓郑名恒。故或遇或恒,世有两本。《全唐文》注名遇,下云一名恒。而《金石萃编》灼知其妄,则曰是后人妄改,以附于《会真记》者(按:是妄改,以附于《西厢记》,非附《会真记》也,此语尚错)。而诸君既误信传奇,又误信改本。其妄六也。夫作《西厢》者据《会真》,《会真》不言夫姓,作《西厢》者生后莺莺五六百年,何从知莺莺之卒嫁郑恒乎?而可信乎?其妄七也。即使作《西厢》者别有考据,知莺莺实嫁郑恒,则莺莺既为有夫之妇,享高寿,生子至六人之多(秦志如此)。而王实甫者,何得不顾其后日之率德改行,反为迫叙其为室女时丑行以为佳话,而董解元、关汉卿者何得强离其完配之夫妇,故捏情节,谓莺莺卒嫁张生,而郑恒乃至强死乎?此虽病狂丧心之人,不敢出此,而谓其言可信乎?其妄八也。然且诸君所以毅然牵合两崔者,吾不知其究据何书。据《会真记》乎?则记中仅仅一崔字相同,虽三尺童子知其不可据也。据《西厢记》乎?则王实甫记并未言崔氏之嫁郑恒,而董解元、关汉卿二记,则直谓崔氏终嫁张生,而郑恒者死矣。然则世必有崔氏女、张珙妇之志石出土,而后可以当《西厢记》之莺莺也。必崔氏女尝与张生有瓜葛,而又必卒大中九年,年七十二,而后可以当《会真记》之莺莺也。以此诘诸君,诸君必自失笑。其妄九也。总之,元稹无赖轻薄,以窃人女子为奇遇,故驾名张生,作《会真记》。后人艳羡此事,谱之歌管,凡传奇必有曲折,于是造一郑恒,以为曲折;凡传奇必有始末,于是抹本事以为始末。此解元弦索《西厢》之意也。王实甫依其情节,为北《西厢》以与《会真》本事不合,乃以一梦作结。

  关汉卿以其无始末也,复依弦索续完之。而郑恒也者,实为子虚乌有,凭空捏造之人。故去留生死,一任作者之颠之倒之而已。且元稹隐己姓名,捏称张生,则崔之姓,莺莺之名,又焉知非假借者乎?此等文字,听其存留而已,不必深诘也。

  乃不意成化间,有崔夫人志石出土,偶然一崔字,与《会真记》同,又偶然夫姓一郑字,与子虚乌有之《西厢记》同,好事者遽附会之,以为崔夫人者,即崔莺莺也。意欲为莺莺辨诬洗耻,而不知反为崔夫人含羞蒙垢矣。

  皮光业撰《吴越武肃王庙碑铭》,首云:“粤以唐长兴七载壬辰春季,凋十三。天下兵马都元帅、尚父守、尚书令、吴越国王弃捐宫馆。”施宿嘉泰《会稽志》云:“长兴,后唐明宗年号,止于四年。武肃王以壬辰岁薨,壬辰盖长兴三年。《五代史》及刘恕《纪年。开皇纪》、《吴越备史》皆言武肃王以三年薨。则碑为误。然当立碑时,光业为其国丞相,亦不应误谬至此。盖皆不可知。”

  于是钱竹汀《养新录》解之曰:“余读《防风山灵德王庙碑》后题宝正六年,重光单于阏岁(按《尔雅》是幸卯岁),始悟武肃本以宝正七年壬辰薨,实后唐长兴三年。光业以国相制碑,必称宝正,不称长兴无疑。厥后忠懿讳言改元事,乃磨去宝正,易以长兴,一时涂饰耳目,不暇计其事迹之不合耳。”余始见钱说,亦几是之。而山阴杜丙杰重刻《会稽掇英集》,末附札记,引钱说而非之。谓:“如钱说,则宝正上宜无唐字,其后磨改必于两格中叠书三字,痕迹较显,施宿等目睹石刻,不应绝不致疑也。”余谓杜说非也,此碑既不可见,焉知原本不作粤以宝正之七载,后磨“宝正之”三字,易“唐长兴”岂必两格叠三字耶?其说不中肯綮。后余重绎碑文,乃知钱说之妄,而杜说亦击之而未中也。按碑文“弃捐宫馆”下即云:“以是岁,明宗皇帝降,太常博士段禺定谥,议曰:”武肃‘。

  诏尚书工部侍郎杨凝式,撰神道碑文,宣翰林待诏张季恭至吴越,书于刊石。后二年,岁在敦(按,《尔雅》是午岁,盖甲午也)。天下兵马元帅、嗣吴越王,建庙貌于始封之越国。“夫既大书明宗皇帝,历历纪其恩数。又称其主为嗣王,称其国为始封,所以尊朝廷者如此,而文首第一句竟敢书其私改之元,不曰长兴而曰宝正,有是理耶?竹汀遽武断之曰:”国相制碑,必称宝正,不称长兴无疑。“

  何愦愦耶!况既可磨改宝正作长兴,又何难改七为三?碑首一句之中,见上半即不见下半,乖舛甚显。不暇计及,亦岂有是理耶?又况果有磨改,则施宿亲见此碑,何为致疑不决如嘉泰志云云耶?然则何也?曰:此一言可定者。碑文实作长兴三载壬辰,写碑者误作七载壬辰,未及检点,遂以付刻。凡写碑笔误,碑版中恒事。不知施宿以来,何尽纷纷如此?其不误他字,而适误七字者,则是岁方为其国中宝正之七年,盖其国中他件颁发文字,皆是宝正七年壬辰,光业以国相制碑,推崇朝廷,不敢不奉正朔。而写碑者,则以习见七年壬辰,因之致混,遂误于落笔耳。此事极细小,余以古人哓哓而不得其解,故为正之如此。

  韩魏公四代祖葬赵州,五代祖葬博野。魏公既贵,始物色得之。而疑信相半,乃命仪公祭,而开圹各得铭志,然后翕然取信,重加封植,而严奉之。事见《魏公集》及费补之衮《梁溪漫志》。补之引此谓志铭之有益。愚按事出大贤,然而不可法也。与其开圹,不如存疑。况久失之墓,而可物色得之,当时必有所据。

  何妨封植而严奉之,岂忍开先祖久远之圹,以坚孙曾一时之信乎?吾于是而益叹安志石于墓上之为妙法也。

  袁翁苇堤万经者,吾月楼同年世恒之父也。世居东钱湖大堰塘。尝以远祖正献公燮墓,县志云在穆公岭,而子孙不知其所。家距岭不甚远,屡率月楼寻觅之。

  碑版全无,竟不可得。于是设正献位虔祭而哀祝之,以期必获。明日,小憩岭中,以菸干叩泥地上,似击石声。土视之,则古之拦墓横石也(俗呼此石为拦土),急起而洗涤之,正正献墓前石之倾埋于土中者。详记墓之基址,且云此处去墓几丈几尺,墓中有男乔所撰圹志,墓上有杨公简所撰墓志。父子大喜,按其丈尺掘之,见砖结小桥,发之得慈湖墓志,遂录其文而还置之,结砖如旧而封之。遍告城南及慈溪、镇海诸袁之同祖者,使共修岁事,因是而叹古人作事精详不苟如此!

  先是慈湖撰正献墓志,但见真西山撰正献行状中语及之,而其文不见于慈湖遗书,亦未录于袁氏家乘。至是而杨文亦显。

  宋人往往一墓两志,既有墓志,又有圹志。圹志多子孙所作,墓志多出自名人。始吾疑之。以为圹志既在穴中,而复置墓志。一穴宽广曾有几何?可容此重叠耶?一志已足,两之又安需耶?岂圹志固置穴中,而墓志不过求名手撰著,为传世计,不置于墓耶?后闻袁氏修正献公墓,墓上得杨慈湖所作墓志,而后知圹志在穴中,墓志则在椁上,又结砖如桥以覆之,而后封土者也。按此法甚善,盖年久之墓,夷为平地。误掘者必自上而下,一见墓志,即知古墓,可无开圹之患矣。

  张樗寮即之《逸老堂碑》朔误写癸,即于癸上改写朔字。而刻者乃以两字重叠,并刻之。余疑当书丹时,既己误写,何难洗去重写,而乃怪诞如此?盖误字始不及检,刻成始觉,不得已乃于已刻字上改写,而使工人复刻之耳。然煌煌碑板,有如草{高禾},殊不雅观。不如注碑末云,某句某字误写作某。

  古例,志墓但书卒年月日,而无生年月日。此古人重忌日之意。后惟大作家犹守此法耳。温公《书仪》载,志石刻文式,但有某年月日终,某年月日葬。至《朱子家礼》始云某年月日生。然则,此法坏于南宋也。

  《墓铭举例》云:“陈有侍郎邹公埋铭,同朱文公女已埋铭例。”按此语颇可笑。陈忠肃公,北宋人也。而能下同于南宋人朱文公之例也乎?况一有铭无序,一有序无铭。其同者何例也?《举例》又一条云:“朱子有女,已埋铭无序,同韩文胡君铭例,题书埋铭,又一例也。”云云。然则其所云陈朱同例者,不过是埋铭二字同耳。而即论埋铭二字,实陈创朱同。今但知尊文公,遂并忘其时代矣。

  吕氏坤作《四礼疑》多以己意臆见,猜测古礼,而妄讥议之,往往听其辨难,似乎有理。及至细心考究,则全无是处。即如其论志石条云:“志于石示来世也。

  文其辞,篆其姓名,合而锢之,以铁埋诸地中,将谁示乎?不若志诸碣。“又曰:”志石本注云:“虑异时误为人所动,见石而知其姓名,庶能掩之。‘谬哉,其为说也!石在墓头,发及石,则见棺也半矣!两石内向,重重铁束,谁复从容为汝钳锤耶?即或开之,岂皆通文辨篆人耶?即知其姓名,死者之德,能致开者之重否?即为掩之,能肯复束此石否,石既不束,能必墓不再动否?此说大可笑也。

  不如题姓名于碣面,详家世于碣阴。有功德者,表诸神道,使有目者皆得见之,免致误动之尤愈乎?“云云。愚谓吕氏此言,不知古人之所以用心,肆口妄言,以疑后世。不可不急为驳正者也。夫志石之设,为盗贼乎?为常人乎?若盗贼,则以扌日大墓为能事,题碣表神道,已是招之使来。何况见志石而望其重掩之,而复束此石乎?若常人,则各有良心,始虽误掘,未有既见志石,知是人墓,而犹下锹锸者,况读其文,知其德行功业如是,而有不为之礼葬者乎?大约墓前碑碣,至久不过二三百年,而古墓久远,未有不夷为平地者。贤子孙未必世有拜扫之典,既阙表揭之石,又亡沧海桑田,辗转易主。世间地师渊源相承,其相法时复相类,故往往有地师指穴,开之而遇古穴者。年代既远,棺骨尽化圹中,空无所有。有疑为迁葬之空穴者矣!有疑为藏金之故窖者矣!惟志石,万无朽理,见其刻石,遂使人人知是古墓。稍有良心,必将为之掩盖。此孝子慈孙所以作志石之遗意。为久远计,非为眼前计也。微旨如此,彼恶知之?

  王桃源先生说,字应求,吾乡所称“庆历五先生”之一也。墓在鄞西。《西奥志乘》失载,世无知其地者。道光十九年二月,有江三者,将改葬其父。地师既定穴,开之见古冢甚大,有二志石。一舒学士信道所撰《桃源墓志》,一鄞人吴矜撰《夫人墓志》,竟毁其墓,复拓两志示人。于是县中士大夫,及王氏裔孙,纷纷控告,成大狱。久之,官以买地葬亲,误掘古墓定谳,下江三于狱。

  其罪徒而以其地归王氏,江三以是破家。道光廿三年三月十九日始敛衣冠,改葬故地。官之断是狱也,颇怀偏袒(时舒庵同知恭受为县令,而江三者,虹孙之从兄也。其家方为鹾商,与令往来,故袒之),而士大夫操之亦复过蹙。平心论之,其始掘也,固平地也。既无表揭王氏,又失防护,不得以发掘为江三罪。及见墓志,即非桃源,亦岂宜遽毁之而灭其迹乎?故江三之罪,罪在毁墓,而不在发掘。假令江三既见志石,拓本束而还置之,为重掩埋,而加土以封之,且告王氏后人,使来修岁时之祭。如此则王氏子孙,当礼谢之,而县中士大夫,亦当称道之矣。闻江三家,以觅葬地,每掘人墓,瘗骨他所,而私其地。皆以墓无主者,墓中又无识别,遂得任其所为,未尝发觉。桃源墓若非志石,虽复鬼哭,亦谁知之(发墓之夜,王氏祠中鬼大哭)?然则志石为功之大如此。而吕氏乃妄言无用,何谬也!掘地得志石,为重掩之,或为之成冢,或为之立碑。而志文乃复出人间。

  此等事,古来常有。其见于文集、札记、及志乘、金石书者,多矣。吾独据桃源一事,以驳吕氏者,据所亲见也。桃源先生墓甚大,盖不但二穴,必有葬之子孙。以志石不备,不能知耳,冢中有白大碗二,其质甚粗,盖当时明器。亦见古人之质也。至遗骨,或曰有之,或曰无之。历年八百,有无诚不易知。江三对簿时,力辨无有,问官不能究也。或曰,仅有数骨,彼已取而他掩之矣。

  元人有《孝烈将军碑记》。孝烈将军,木兰也。云姓魏,亳之谯人。来氏《樵书》谓:“隋炀帝时,木兰征辽有功,授尚书,不受。帝欲纳宫中,遂自尽。

  赠将军,谥孝烈。“董觉轩沛尝作《木兰考》,云姓花。

  咸丰四年闰七月,山东青州府诸城县中,山鸣如雷,石裂而得一碑,长三尺,广一尺。其阳刻符,已漫漶,符上篆刻“周氏辟火符”五字。其阴刻隶书铭辞。

  凡六十五字,辞曰:“河出马,洛出龟,诸布严逐守此碑。藏石白贯日,发石青震雷。夏首长福二上纪,三中逢己月满规。增吉半下求我镇木虎,十转重则开。

  九九城府敢言之,遇员益方人始知。“既而其事传之吾乡,云:”山左人无解之者。“董觉轩由”木虎十转“推之,谓咸丰四年甲寅者,所谓”木虎“也。逆数而上至十甲寅,则延元年也。考《元史。五行志》云:”延元年三月己亥,白气亘天,连环贯日。“由是而尽得其解矣。”河出马,洛出龟“,发端推数学之祖也。”诸布严逐守此碑“,诸布、诸严、诸逐,皆神名,见《汉书。郊祀志》,是术数家张大之辞也。”藏石白贯日“,谓埋石之日,有白气贯日也。”发石青震雷“,是逆料出石之日,青州将山震如雷鸣也。”夏首长福二上纪“,”夏“

  大也,“首”元也,“长”延也,“福”也,“二上”,二之上元也,“纪”

  年也。“三中逢己月满规”,“三中”,三月之中也。“逢己”是日逢己亥也。

  “月满规”,十五日也。由《元史。本纪》他月朔推之,三月己亥,当十五日。

  此二句言埋石之岁月日,谓在大元延元年三月半,己亥十五日也。“增吉半下求我镇”,“增吉半下”谓周字。周字匡廓若吉字下半,而又加吉字焉,是周字也。言周姓人求我镇压。即其阳所刻之符,盖所以辟火者也。“木虎十转重则开”,“木虎”甲寅也。“十转”自延元年,至今咸丰四年,适十转也。“则”夷则也,七月也,“重”再也,谓闰也。此句言,发石岁月谓当在第十甲寅之闰七月也。“九九城府敢言之。”九九八十一也,“城”郭也,府守也,“敢言之”敬也。《汉书》云:“百寮致敬于三公,丞相用奏记,称敢言之。”故以“敢言之”

  为敬也。考《元史》,此时精数学者,推郭守敬。其本传云:“延三年卒,年八十三。则是年,年实八十一旬,言作符者姓名、年纪,谓八十一岁人郭守敬也。”

  “遇员益方人始知”,员之最著者为员半千,以员字当半千。半千,五百也。方,四也。俗呼四为方字。甲寅虽十转而其实只五百四十年。此句是结语,谓当五百四十年后,始有人知其事也。余谓觉轩所解甚当。特尚有数处未尽善者。以增吉半下当一周字,甚属牵强。愚意,当连上半句解之。三中逢己,是谓三月之半。

  日逢己亥,纪月日已尽,不必再添“月满规”三字。“月满规”者,是谓周字匡廓,既有匡廓,而后增吉字,非周字乎?俗呼周为圈吉,正同半下谓下字之半是卜字也。盖周姓人往卜云:“将遇火。”乃求郭守敬为符以镇之也。以敢言之当敬字,太觉典奥。且但叙年岁、姓名,而下更无辞,亦非也。愚意但以敢字当敬字,而言之二字是记事之辞。质言也。犹守此碑,及藏石发石,及求我镇,及开字,及人始知之属,皆质言而非隐语也。又末句“遇员益方”四字,如董解亦复太强。愚意当是人姓名,或诸城县中官吏姓氏,或倡议发石与动工起石人姓名,此不可悬揣者也。其事甚微,而能逆知五百四十一年之后,其碑必出,出时必如雷鸣,数学亦可谓精矣!由此而知蔡中郎之逆料孝女碑,王大令之逆计保母砖,皆异人术数之学也。

  圹中志石,必不可少。或棺前后,或两棺之间皆可。但须安放平正,不可使他日倾侧,致伤吾亲骨也。余葬先大夫,安于中左穴之中间墓,以半石椁为之,即俗所云半折衫者。底板上先结砖十余层,然后即砖上加横直石梁,梁上加盖板。

  安志石处,省去砖数层,留方空,大小与志石分寸不爽。其上横空处,用铁条二擎之。又于砖之下面,划凿二条厚薄广狭与铁条等,使铁与砖平,不致砖下突起也。将葬前一日,余亲指挥匠氏,先安志石。石上下及左右余隙,以水灰补之。

  而火之使燥。此灰不可加桐油,以油灰性黏,恐砖石胶成一片也。石阔砖狭安正后,视之中穴左旁,左穴右旁,各吐出志石寸余。既不碍下棺地步,又显然见是志石,此法可示后人。故详记之。

  志石二:一志文,一篆盖。两字相向而合之,此古人定法也。朱述之同知绪,曾为先大夫及先太夫人两志。文长凡二千数百言。而所具志石,一石长不过四尺有奇。余因以意省去篆盖,盖石亦写志文,亦两字相向,刻成后填丹而合之。虽与古法不同,实无违礼意者。

  道光十年,吾伯仲二兄,葬先大夫及先妣太李夫人于锡山之黄奥。一墓三穴,其右为吾母陈太夫人生圹。后二十年遭大故,往视,寿穴多土,不洁。于是拟补纳志石于生圹中。而别葬陈太夫人,乃以状寄杭州求朱同知作志。既而视已葬两穴亦有土,不洁。不得已始定改葬之议。镇海倪芑生公子沣,为定葬地。后旧墓数十步,乃营三穴合葬考及两妣。而同知志文寄到,则作两篇分志之。余复以意乞张米叔同年庆璜,联书两志,而补记改葬月日于后。凡此皆稍异古法者也。

  ●卷四墨家有节丧葬之法,本之禹教也。《吕览》取之为《节丧篇》。其云葬浅则狐狸扌日之,深则及于水泉。故凡葬必于高陵之上,以避狐狸之患、水泉之湿。

  余谓避狐狸之患,尚是易事。而欲避水泉,则南方地下多水,便非大易。于是乘风止水,而《葬经》之说起矣。郭璞《葬经》,伪书也,然犹是通人所为,故其言近理。后世诸书峦头理气各执一是,正如蛙鸣井中。即其名书,如曰《堪舆》、曰《地理》。堪舆、地理岂可属之形法耶?《锦绣万花谷》引《相冢书》,此必是古书,惜不传其名。亦较古雅。《相冢书》曰:“青乌子称山三重相连,名连伞山,葬之二千石。”此条见引后集中。

  吴时,长沙大饥,杀人无数。赵达告权,谓:“余干水口暴起一洲,形如鳖,食彼郡风气,可掘去之。”权因遣人断其背,饥遂止。今形家者,往往有治彼救此之举,亦常有验。

  余自道光三十年下第南归,不渡钱江者,今十年矣。近自杭州来者,皆言西兴涨沙得八九里,彼岸则去草桥门甚迩。记余渡江时,出草桥门必走沙路将十里,然后可坐江船。若西兴渡口,则江船傍村岸也。今两岸适与相反,沧海桑田,固不可测。而形家者言,亦有未可尽废者。盖凡省会郡县,以至村落市镇,必求其地气凝聚,然后得安堵无恐。若省城之外,曾不数年,而江水侵蚀其地,至八九里之多,则地气不固,显有明证。然则咸丰十年二月之祸,虽曰人事,岂非天哉!

  墓石最好是统板。一底一盖谓之统板。假如三穴则用统石。三块合连处作合笋,放时用油灰胶黏合笋。结砖安梁以后,用统石三块作盖,亦作合笋。用油灰。

  复以半圆石两条,覆合缝处,所谓覆水者也。于是封之以土,此法吾乡行之已久,亦最坚固。后来不知何人作俑,谓一棺一石,日久必有倾侧高下之虞,乃创为横三底。横三底者,横放三石,以为异棺同石。日后陷则俱陷,无高下矣。不知时日既久,三石但裂一条,便化为六石。倾侧高下,更可忧虑。此无知妄作,害人不浅者也。前伯仲二兄,治先墓时,亦用横三底。及余改葬,拆穴,则中左穴之间,竟作裂缝。一处开裂,凡遇合笋,无不宽松,然后知树根草线,及一切泥土,无不由合笋中而入者。其害事如此。古人造椁之法,有纯以砖结成,圆如桥者,谓之环椁。先兄治先墓,亦用此法。为费较钜,而实无益,且又害之。余启穴时,见穴中多土。其从合缝入者无论矣。两旁砖上,多挂薄土,若燕窝然。此皆从砖中沙眼入者。盖古时砖坯,细腻坚润,但须堆叠镶合,使无罅漏,便成佳椁。今世砖坯既粗,烧之又不如古法,以故一砖沙眼极多,泛视之若无隙可寻,细视则处处皆病。故古法有不可用之今日者,此类是也。若半折衫,下亦用砖,然其砖较环椁砖为大,烧之易于坚润。且结砖以后,必用石灰细细刷托。一切泥土,亦不易入也。

  湖州某方伯,殁后,棺用沙方木,葬用糯米沙灰。迨其曾孙贫,无赖,窃发棺售之,遗骸暴弃,事见《冷庐杂识》中。《杂识》谓,葬法以糯米和沙灰为尤坚固。抑知暴殄天物,不可为训。方伯之孽,虽不仅用糯米一端,未始不因此增罪戾云。吾谓:固也!而谓“尤坚固”亦妄。果坚固,彼曾孙者,焉能窃发之?

  且但欲坚固,则如胶漆树浆,凡性黏之物,无不可和沙土。倡用糯米,亦作俑无后者耶。乃至沙方木,亦殊不必用。往往殡已岁余,及迁葬,而臭闻于外。大凡盖棺之后,恐棺木有细缝,不能察见,必以灯草火照之,则有缝处,风自内出,灯火自尔摇动,可以用漆涂抹之矣。而沙方木,质既广厚,其中或有细裂缝,弯环曲折,虽以灯草照之,风不能径出,则有缝与否终不可知。若臭气,则固能弯环曲折自内而达外也。故不如以燥木多块。如谚所云:“十一合,十三合”者皆可。但使木燥,而合缝密,再加以漆,与全块何异?又何必出巨赀买沙方,而使人掩鼻哉?若如湖州方伯之曾孙也者,则宇内罕闻之事,尚不必远虑至此。

  《檀弓》:“孔子之丧,公西赤为志焉;子张之丧,公明仪为志焉。其下皆详。当时饰棺之制,是为志。”云云者,犹后世言办理丧仪耳。而礼家、文章家,乃援以为纳圹志石之祖。一何可笑!

  唐人王元感,创丧期三年当三十六月之说。凤阁舍人张柬之,引经据传以驳之,谓三年之丧,二十五月,不刊之典也。时人谓其言,深合礼典。后人亦谓其论,非研精经术者不能。然吾观其驳议,前据《春秋》、次《尚书》、次《礼记》、次《仪礼》。而其引《春秋》者,独以“文二年,纳币”为证。左氏、公羊氏、杜注、何注,并及士昏礼,及杜氏长历,合数书,参互考究,始得申明己意。乃“闵公二年夏,五月,吉于庄公”。《公羊传》讥之。有曰:“三年之丧,实以二十五月。”明白简易,可据如此,而反置不引,岂非失之眉睫者乎?

  世俗处丧,自父母外,竟谓之“花花孝”(俗呼孝字作服字解)。其语不知始何时。姚旅《露书》云:“京师期功以下,孝帽顶心,皆缀红绒一朵,曰‘花花孝’,莫知所自。而流俗可笑。”

  《露书》云:“莆中遇节,皆啖米果。丧家则不然,曰:”恐眯死者之目。‘又不放炮,曰:“恐弹死者’。此为祸福之言,以愚俗耳。不知为‘食旨不甘,闻乐不乐’意也。使知此意,遂为之已。盖其畏礼不若畏祸也。”余谓此等语,甚有补世道。盖妇孺无知,尊长与之说礼,何能卒解?不得已姑为不经之说,曰:“若不如是,则死者将受痛苦。”妇孺虽不晓礼意,而其爱死者之天良,则人人同具也。于是闻言恐惧,谨守不违。其后互相传说,遂成故事。故说虽庸妄,而较之引经据典,文过饰非者,天渊矣!吾乡妇孺,亦时有此等语。如云:“亲死四十九日内,不可梳头、洗脚。违之,则冥官将以所梳下垢腻,强死者食之;以所洗下污水,强死者饮之矣。”又如云:“丧家不得煎苏木汁。违之,则其汁在冥中,倾入血湖池,强死者入池中,饮所倾水,尽而后已。”余每闻此等语,不惟不驳正之,并为之附会以实之。若必迂拘然告以面垢之仪,及虽孩提不得衣赤之制,则口干舌燥,而解人不易得也。

  《放翁家训》云:“每见丧家张设器具,吹击锣鼓。家人往往设灵位,辍哭泣而观之。僧徒技,几类俳优。今吾乡初丧首七,如所谓散花十供养之类,几于无贫富无不然者。余丁内忧时,不能禁佛事。而若此等事,几严绝之”。放翁又云:“近世出葬,僧徒引导,尤非敬佛之意。”又王永《燕翼贻谋录》云:“出葬用僧导引,此何义耶?至于铙钹乃胡乐也。胡俗燕乐则击之,而可用于丧柩乎?”又开宝三年十月,诏开封府禁止士庶之家丧葬,不得用僧道威仪前引。

  观前数条知其来已久,竟不知作俑何人。此风吾最恶之。近时士大夫及富室巨族,其出丧,不用僧道前引者甚少。男丧用之,已为无理之至,若女丧而用僧道前导之,清夜自思,得已乎,其不得已乎?

  俞文豹《吹剑录》云:“俗师,以人死日推算。如子日死,则损子午卯酉。

  生人犯之者,入殓时,虽孝子亦避。甚至妇女皆不敢向前,一切付之老妪、家仆。

  非但枕藉覃扌及不仔细,而金银珠宝之类,皆为所窃。“云云。余向不知有此陋俗。一日,吾友何韵仙琳遭母丧,余往送殓。将盖棺,忽见数人拉韵仙出檐外。

  韵仙号哭颠撞,欲入视,数人者正色强抑之,使不得入。余大骇,问故。或告余此说。余益骇,急斥拉者,使撒手,然后韵仙得入视。呜呼!此何时也,而忍以祸福避忌之说行其间乎?回煞之说,他郡多有之,而吾乡独无。往往见小说家言,载之綦详,且甚验。如云煞神足似鸟爪,以灰布地上试之,无不然者。然何以他郡信验如此,而吾乡独无,遂绝不闻有影响?可知妖由人兴,一切皆然。亲丧固所自尽,知礼之君子,宜有以正风俗矣。明张文定公邦奇集云:“先大父讳忄甚,字汝诚,明于幽明之故。鬼怪诞妄之说一无所惑。越俗遭丧,用术士盖棺,必令举家出次于外,谓之避煞(此与他乡回煞之说不同)。否则有鬼物掊击之,或病或死,率有应验。府君治丧,黜之。至今吾乡俗无避煞之扰。孝子慈孙得以致慎终之诚,自府君始也。”余按:文定虽如此说,然此风由明至今未革也。惟文定云盖棺时。今则皆以首七日,当盖棺时,以铁钉钉棺之四隅,稍留其末。至首七日,则术士来咒诵灵文,始敲没其钉。将敲,家人尽避出檐外,谓之塞钉。陋俗虽亦可笑,然于人子慎终之诚无与也。或此风向在盖棺时,后为汝诚先生所黜,故改至首七耶?

  《周书。斛斯征传》:“高祖山陵还,宣帝欲作乐,令议其可否。征曰:‘《孝经》云:”闻乐不乐。“闻尚不乐,其况作乎?’内史郑译曰:”既云闻乐,明即非无,止可不乐,何容不奏?‘帝遂依译议。“天下有病狂丧心之人,矢口妄言,而尚敢托之经义如郑译者,其罪岂但逢君、长君而已哉?经云”闻乐不乐“,又云”食旨不甘“,若依译议,则亦当云:”止可不甘,何容不食?“

  一切礼法,尽可弃之。人道由此灭绝矣!

  世凡未葬以前,朝夕奠。及客至,必使丧帏之内,哭不绝声。主人但欲使哭声达外而已,固不问所哭妇女之于死者亲疏、哀戚果何如也。考《丧大记》及《周礼》挈壶氏,居然有代哭之文。然则作伪固始自三代耶?《南史》王秀之曰:“世人以仆妾值灵助哭,当由丧主不能淳至,欲以多声相乱。魂而有灵,吾当笑之。”每读其语,不觉失笑也。

  君子不家于丧。古人安贫守礼如此。今士大夫,以赴告索赙赠,竟成风俗矣。

  舅犯曰:“父死之谓何?又因以为利!”读之汗颜。明人《劾严氏疏》中有“以母丧为奇货”之语。噫!达官丁忧,下吏破产。此风久矣。何独严氏哉。

  宋莲叔吏部绍之夫人卒。其兄仲穆、广文、绍周疑主丧者,以问于余。余曰:“莲叔主之无可疑者。”仲穆谓:“据礼当以尊长主丧。今有兄同居,而弟主私丧可乎?”余曰:“此正礼文也。《奔丧礼》曰:”凡丧妇,在父为主。父没,兄弟同居,各主其丧。‘郑注曰:“各为其妻子之丧为主也。则宗子主之。’然则同居之兄,不得主弟妇之丧,明矣。而《丧服小记》又曰:”妇之丧虞,卒哭其夫。若子主之,则舅主之。‘若依《小记》之言,则今日虽尊大人尚在,亦当使莲叔主之。然愚谓此不可从者,舅得以统子妇,夫兄不能统弟妇。故当以《奔丧》之言为主也。“仲穆又问:”然则夫兄得主弟妇之耶?“余曰:”然妇于祖姑。祖姑者,吾大母也。将,必告庙焉。得以卑幼主其事。故有兄则必以兄主之,亦礼由义起者也。“

  近时西湖有诗僧曰达受者,自号六舟,能诗画,尤善拓金石。十余年前,尝来甬上,主冯柳东师处。师为之吹嘘张罗,为余画红梅于扇头,颇有逸致。先是阮文达公元尝呼之为金石僧,而陈芝楣中丞銮,又曾延主沧浪亭畔大云庵。故齐梅麓太守彦槐赠以联云:“中丞教作沧浪主,相国呼为金石僧。”六舟每以是白诧。余谓,中丞、相国赏识高僧可也,高僧口中岂宜常有中丞、相国耶?慈溪郑耐生乔迁,极力诋之,贻书柳东师,哓哓不已。此则耐生之学究也。文达尝以柳东师生平所著书,撰集十六字,书楹帖赠之。此联尝悬之学署斋壁。六舟来宁波,至师处,遍视四壁,独倾倒此十六字。八分书题右联,末云:“某年月日某人曾观。”其胸中不能忘相国如此!六舟拓金石文,能拓数尺高铜瓶内底字。凡彝鼎之属,虽极凹凸欹侧,或耳足奇古,或垂环累累,六舟手拓之,纸本与物不爽毫黍,真绝技也!

  方治庵,能画著色山水,而尤善刻竹器。尝于秘阁上,为人刻行乐子。面仅七八分许,而浅镂深刻,须眉如生。题字数行,虽细如米黍,波磔无少改异。

  数十年来,所见刻竹者多矣,无能出其右者。治庵,天台人。

  裴晋公微时,羁游洛中。一日,策蹇驴上天津桥。时淮西不定已数年。有二老倚柱相言曰:“蔡州何时得平?”猝见晋公,愕然而退。仆夫在后闻其语曰:“顷忧蔡州,须此人为将,乃平也。”仆遽以告。公曰:“见我龙钟,故相戏尔。”

  此事见《剧谈录》。晋公不信老人语,是常情也。惟不解老人何以知之?知未来耶?何以不知蔡州平日?知相人耶?决其富贵为大将已矣,焉能必其平蔡也?真异人异事。惜不传姓名。

  《仇池笔记》载:欧公云:“少时有僧,相我耳白于面,名满天下;唇不著齿,无事得谤。其言颇验。”云云。余身不出里巷,即有虚名,亦无足重轻者。

  而动辄得谤,不减古人。每见六一此语,未尝不自笑也。

  《西湖志余》载:“耿听声能嗅衣服以知吉凶、贵贱。郭逮为殿帅,耿谒之,知其部中周虎、彭洛、夏震,皆当为节度,后果如所言。”此等事,真出常理之外。十余年前,有一瞽者来鄞,自云能相宅。问:“无目作何相法?”曰:“但击墙壁、门板,吾闻声即知吉凶。”试之,历历不爽。领之一空宅,使听之,曰:“此室八月间,当有产难死者。”时相隔仅两月,尚无居人也。后月余,一候补官来赁此屋,其妇竟以生子殁此室中。又余少时,闻有术士能听锣声而决官之升迁降罢。百不失一。此又事理之更不可解者。官异其人,而所击之锣与击锣之人无异也,不知从何别之。史称,佛图澄能听铃语。岂铃有语,锣亦有语耶?

  祝由科能移疮毒于墙壁上。即墙壁上开刀傅药,而身上愈。此亦无理可诘者。

  一日,有航船泊潮某处。俄顷,有暴客船来与相并。其人皆状貌凶恶,船中并是刀剑。航客悉惴惴惊恐,无计可施。薄暮,忽一暴客以菸干过船尾,来乞火,且窥探舱中物。众客方各皇遽失措。会航头坐客,能祝由科。乃以全红火炭置己掌上,出船尾,使暴客取火。暴客大惊,扬帆遽去。此则可谓不龟手药之用,得其时者矣!

  《晋书》载:“桓灵宝以一柳叶绐顾虎头曰:”此蝉所翳叶也,取以自蔽,人不见己。‘虎头引叶自蔽,灵宝就溺焉。虎头以为果不见己,大喜。甚珍此叶。“

  按:此事若信,则虎头庸愚已极,何但痴乎?俗语有云:一人引一枫叶,自障而攫市中之金,以为人不见己也。及为市人所苦挞,其人复曰:“汝虽挞我,而实未尝见我也。”向谓不过谐语,不意其有典故如此。白昼攫市上金,吏诘之,曰:“但见有金,不见有人耳。”此语出《吕览。去宥篇》。然则吾前所记谐语,固合子史而成者。

  唐张文成《朝野佥载》,状士大夫悭吝可笑者数条:荆州长史夏侯处信,常以一小瓶贮醋一升自食,家人不得沾余沥。仆告醋尽,处信取瓶合于掌上,余数滴,因以口吸之,始授直去。广州录事参军柳庆,独居一室,器用食物,并致卧内。奴有私取盐一撮,庆鞭之见血。密州刺史郑仁凯,有小奴乞履。凯曰:“阿翁为汝经营鞋。有顷,门夫著鞋至,凯使探取树上到巢子(驾,啄木也)。

  门夫脱鞋上树,凯令奴著鞋而去。门夫竟至徒跣。凯向奴有德色。安南都护邓家巨富。奴婢千人,从未尝设客。孙子将一鸭私用,以擅破家赀,鞭二十。韦庄数米而炊,秤薪而爨。炙少一脔,则觉之。一子八岁而卒,妻敛以时服。庄剥取,以故席裹尸。殡讫,仍擎其席以归。其忆念也,呜咽不自胜。张氏所载甚伙,偶录数则以供笑噱。诸凡此类,盖必士大夫而后能出此。吾观于近世而知之也。

  暑月误食蝇则患泄泻。《朝野佥载》云:“夏侯彪有奴盗食脔肉,彪大怒,乃捉蝇与食,令呕出之。”按食蝇而呕,未之闻也。

  王性之钅至《默记》载:“曾子固作中书舍人,自恃前辈,轻蔑士大夫。徐德占为中丞,越次揖子固甚恭谨。子固问:”贤是谁?‘德占曰:“禧姓徐’。

  子固答曰:“贤便是徐禧‘。德占大怒,曰:”朝廷用某作御史中丞,公岂有不知之理?’其后子固除翰林学士,德占密疏罢之。又攻罢修《五朝史》“云云。

  余谓子固赠黎安二生序,自谓“以迂得罪于世。”若性之所记果真,是子固以倨傲不逊,为世所指恶耳,岂得为迂耶?

  妇人妒忌之性,本自天生。悍酷暴虐之妇,无论矣。稍知自爱者,虽不至于已甚,然亦幽忧拂郁,而不能自主。故以后妃圣女,而诗人乃以不妒忌为颂微之词。固知逮下之难也。唐钱唐主簿夏荣,劝杭州刺史裴有敞纳二姬。裴妻崔夫人大怒。荣谓:“使君命有三妇,若不更娶,于夫人不祥。”夫人曰:“宁可死,此事不相当也!”夫人情莫不恶死,而妇人尤必信命。今则死亦不足惧之矣。其年,夫人果暴亡。唐太宗以兵部尚书任环妻柳氏妒甚,令上官赍壶酒赐之,伪云:“此鸩酒也,饮之立死。环三品,合置妾媵,尔后不妒不须饮。若妒即饮之。”

  柳拜敕讫曰:“妾与环结发夫妻。今多内嬖,诚不如死。”一饮而尽,帝亦无如之何。观此二事,则死生祸福,尚不足以动其心。况寻常劝诫之言乎!

  天不能自明,明于日也。月不能自生明,生于日也。吾尝问:“天何以明?”

  问十妇人,而九不知也。吾尝问:“月何以生明?”问十男子,而九不识也。然则男子之知去妇人几何哉(温公《功名论》:月有光华,日不照望之,则不能以明)?

  天无二日,民无二王。不以人君拟天,而以比日。古人自有深义。统上宇下宙之中,天非日不明,月星非日不生明,地非日不成,万物非日不萌。天至大,地至厚,而必以日为至尊也。故以之喻大君。

  人穷则反本。疾病则呼父母。非独人也,物亦有然。即以五行论之,水生木,水黑木青,木焚而炭则其色黑。木生火,木青火赤,火灭而烟,则其色青。火生土,火赤土黄。土坯而陶,则其色赤。土生金,土黄金白。金炼而刚,则其色黄。

  金生水,金白水黑。水冻而冰,则其色白。大约死水白,鬼火青,朽木黑,炉金黄,灶土赤,物性既穷,子现母色。所谓反其本也。咸丰九年十二月十八夜,慈溪冯鲈乡廷藻宿草堂,翦灯夜话,偶及于此语,颇有理,姑记之。鲈乡曰:“木之一叶微乎?微者也。然观其终始,而性理具焉。叶始抽芽,其色黄。黄者土色,木出乎土也。既而渐绿,凡画家著色,必青黄杂而后成绿,绿者,土色而兼木之本色也。及老而赤,赤者火色。火为木之子,则老而传子也。又衰而复黄,象其始生,而返乎土也。既落而黑,黑者水色。水为木之母,则物穷而返本也。”

  《春秋繁露》云:“琴瑟报弹其宫,他宫自鸣而应之。此物之以类动者也。”

  余素不谙琴理,然尝试之。陈二几,几上各横一琴,拨东几上第几弦,则西几上第几弦自动,不爽分寸,屡试不异。因是叹古圣人制作之精妙如此!《佩韦斋辑闻》谓:“淳景间,郭楚望以月夜鼓琴于郡守赵资政之雁阁,有物似鱼非鱼,跳跃池中者再四。皆怪之,他日复鼓前操,跳跃如故。明日涸池水索之,得无射律。盖沈埋岁久,适鼓亦无射调声应气求故如此然,亦奇矣。”余谓此盖惟琴能之,若使吹笛,协后世南北曲无射调,恐此不能跃也。先圣制器神妙,自有不可测至理在。

  枯木得雨露之滋润,皆能生芝。吾家月湖之宅,庭柱忽生一芝。余弟子舟以为不祥。吾笑曰:“古人方以为瑞,付史官歌颂不已,汝乃谓为咎徵耶?其实是,此柱上盖瓦不密,常有雨露浸润其端,故日久有生气,并无关于休咎也。”升屋视之,果然。又石上亦能生芝,吾于友人王澹岩昌期家亲见之。盖亦树木浆汁,积聚而成者。

  《吕览。知分篇》:“白圭问于邹公子夏后启。”高注:“夏后启,邹公子之名。”其下数称夏后启,并非误文。是古人命名之最奇者。

  吾乡旧有辜姓。嘉庆间,其子姓改之为古。而自镌私印曰:“自我作古。”

  然古姓古有之。古强、古革,不一而足。《广韵》谓:“是古公之后。”

  俗谓吴姓为口天。《越绝书。后序》云:“以口为姓,承之以天。”

  古人有名有字而已,无所谓号也。况别号乎?然别号二字,恰见于经注疏中。

  《左传》:“少姜有宠于晋侯,晋侯谓之少齐。”注曰:“为立别号,所以宠异之。”尚书疏曰:“保衡、伊尹,一人也。异时而别号。”(《左传》莒纪公,注云:“纪,号也。莒夷无谥,故有别号。”)

  即姓为名,古今少有。辛稼轩之妾,一曰田田,一曰钱钱。然是女子名也。

  《四库书目》中有沈沈,真仅见者。吾乡旧有郁郁,应童子试,大为学使诟责。

  即时命改名,始得携卷入场。

  人情厌故喜新,几于无所不有,无事不然,以堂堂名堂,以亭亭名亭,以轩轩名轩,以阁阁名阁,人谓之新奇,吾谓之怪诞也。洪洞范高阝鼎,名其集曰:《草草草》此与沈沈、郁郁何异?

  史事演义,惟罗贯中之《三国志》最佳。其人博极典籍,非特藉陈志、裴注敷衍成书而已。往往正史及注,并无此语,而杂史小说,乃遇见之。知其书中无来历者希矣。至其序次,前后变化生色,亦复高出稗官。盛传至今,非幸也。乃至周秦列国,东西两汉,六朝五代,李唐赵宋,无不有演义,则无不可覆瓿者。

  大约列国两汉,不过抄袭史事,代为讲说,而其人不通文法,平铺直叙,惊人之事,反弃去之。隋唐汉周,宋初诸书,则其人并不曾一见正史,直是信口随意捏造妄说,有全无情理,一语不可究诘者。俗语、丹青,以为故事,扮演上场,愚民舞蹈,甚至乱民假为口实,以煽庸流。此亦风俗人心之患也。有心世教者,当禁遏之。

  古乐不可作今之扮演。杂剧即古舞乐之流遗也。场上感慨激昂,能使场下人涕泣舞蹈,所谓观感于不自知,今乐犹古乐,孟子信非欺人者。场上窃玉偷香,则观者淫心生;场上巧偷豪夺,则观者贪心生;场上任气力争,则观者斗心生;场上使智用巧,则观者诈心生。反是而演忠孝节义之事,则观者之良心不觉而自动矣!近时陈子相、吾弟子舟诸人,言子官,力禁淫戏,是也。而犹未尽也,余谓禁演不得演之剧,不如定演应演之剧。凡一戏班,必有戏目,取之以来,遇不知者,诘其戏中大略。以忠孝节义为主;次之儒雅之典,奇巧之事;又次之以山海之荒唐,鬼怪之变幻,而要以显应果报为之本。又凡忠臣义士之遇害捐躯者,须结之以受赐恤、成神仙;乱臣贼子之犯上无道者,须结之以被冥诛、正国法。

  如此教导优伶,如此严禁班主,一切如《水浒传》、《说唐》、《反唐》诸演义,并禁绝之。已习者,不得复演。未习者,不许复学。将来教雏伶,造新戏,即以吾向所言之大意喻说,而使领略之,则人心有不善,风俗有不正者乎?即如宁波一郡,城厢内外,几于无日不演剧。游手无赖之徒,亦无日不观剧也。日日以忠孝节义之事,浸润于其心肝肺腑中,虽甚凶恶横暴,必有一点天良,尚未澌灭者。

  每日使之歌泣感动,潜移默化于不自知,较之家置一喙,日挞其人,其功效相去无万数也。世有知言之君子,必不以我为迂腐也。

  世俗扮演宋太祖,必涂朱满面,不知何所本也。《宋史。本纪》称:“初生时,体有金色,三日不变。”然则即据此语,亦当涂黄矣。本纪云:“建隆元年三月壬戌,定国运以火德王,色尚赤。”又云:“乾德元年以太常议,奉亦帝为感生帝。”俗之颜如渥丹,盖本诸此。又优人扮太祖,必以净为之。本纪云:“既长,容貌雄伟。”则脚色为相称矣。

  今演杂剧,有武三思斩乖乖事。乖乖女妖名也。此事见《六帖》中。云妓名素娥。

  王思质忄予以《清明上河图》赝本贻严世蕃,为所觉,之死。世所传《一捧雪》传奇,即原本此事也。其簸弄之小人,曰汤裱背,装潢匠也。所以明本事,是图画非玉杯也。易思质姓名曰:莫怀古,所以戒后世,勿溺于玩好以贾祸也。

  (贞群案:朱存理《铁网珊瑚》有元杨准跋云:“故宋翰林张择端所画《清明上河图》,金大定间,燕山张著谓:即向氏《图画记》中所云选入神品者。卷前有徽庙标题其位置,若城郭、市桥、屋庐之远近高下,草树马牛驴驼之大小出没,居者、行者、舟、车之往还先后,皆曲尽其意态。盖汴京盛时伟观也。京、攸父子权奸柄国,汴之受祸有不忍言者。意是图脱稿,曾几何时,而向之承平故态,已索然荒烟野草之,不胜其感矣!”)

  (又案:潢匠之名,《野获编》作苏州汤臣。《秋雨庵随笔》作汤勤。《云自在堪笔记》作汤曰忠。延陵郡人传闻异辞,故详记之。)

  ●卷五有天神,有人鬼。文昌自是天神非人鬼,主宰造化,自然成形。凡河岳之神,谓之地。此天地间一定之理。详见《周礼》,非怪诞也。必谓文昌是星名,不得塑像、崇宇以奉祀之。此迂说也。

  《阴骘文》《觉世经》,盛行于世,不知始自何来。固不能必其为真,然世道日薄,赖此以启发善心,非大有益于世教者乎。

  陈子相弟子张秀才世安者,笃实人也。注《觉世经》,乞余序之。其注,以时文家排偶语为之。可晓初学,不为无功。其注“人虽不见,神已早闻。”云:“心在我,故人不见。心即神,故神早闻。”简而赅,深而显。压卷语也。

  惠定宇栋注《感应篇》,无愧博雅。但必通人始可以阅其书,若以之教童蒙,喻市井,则屠龙之技矣。殊与作书本旨相去甚远。

  因果书中有《俞净意遇灶神记》,神指净意之过,几于吾辈中无不犯此病者。

  每阅一过,令人猛省。他篇所记,见鬼遇神多妄。此似独真。以其言亲切而有味也。即非鬼神来告,亦必是正心诚意之君子,从阅历悔悟后说出真际来。而以神道设教,使人敬信耳。余极爱此记,读之觉语语搔著此心痒处。子弟文理既清顺,便当付之观览,较读经书更易于长进也。《俞净意遇灶神记》非文人凭空捏造之言,语语似从我辈心坎中出。凡学者无不坐其所说诸病,而高明者尤甚。“口过”

  一节,尤为真挚,如记云:“使者察君善恶,并无一实善可记。但于私居独处中,见君之贪念、淫念、妒嫉念、高己卑人念、忆往期来念、恩雠报复念,种种意恶,固结于中。”此数语,非鬼神不能道也。余将属能书者写之,刻石拓赠友人,日阅此文,庶几无大过矣。

  《有心录》云:“一息尚存,弥天之恶皆可改悔。譬如千年幽谷,一灯才照,则千年之暗俱消。”余谓此言切近情理,可谓善喻。因为之下一转语云:“若善人忽生恶念,行诸恶事,譬如满堂灯烛,遍处光明。一遇狂风吹灭,便成黑暗地狱矣。”

  近时刊刻善书,最于子弟身心有益。置案头一部,使于功课余暇,翻阅数叶,积久自不敢妄生邪念。薛敬轩曰:“心每有妄发,即以经书圣贤之言制之。”余谓当妄念滋生时,读经书尤不如看善书。盖经书语奥,或不易明。善书之言,则人人易晓也。

  “训童蒙何必博学,但能解习章句,粗晓文义足矣。”余谓此语最是坏人子弟。凡记性,是少年最好。少年闻见,至老不忘。若少时听得村学究言语,后来须费多少淘洗工夫!质地灵敏者,尚能变化,愚鲁子弟,误入歧途,一生受害矣。

  若能耳濡目染,并是博雅,虽记不得许多,但使略领大意,后来触处,自然融贯也。

  东坡作《范文正公文集序》称:“庆历三年,始入乡校,从旁窃观石守道《庆历圣德诗》,遂问乡先生以‘十一人何人?’先生曰:”童子何用知之!‘“

  按东坡生仁宗景三年,至是年八岁矣。《志林》云:“吾八岁入小学,以道士张易简为师。”然则乡先生者,张道士也。《志林》又云:“张师独称吾与陈太初范序。”又云:“先生奇吾言,尽告之。”则此道士,亦迥非今时童子师可比也。

  “天下本无事,庸人自扰之。”此见道阅历之言。与老庄清净无为之旨,迥然不同。由齐家处世,以至治国平天下,不可不知此意。

  “布衣暖,菜羹香。”古人格言如此,而衣帛食肉者不知也。我有旨蓄,亦以御冬,犹是民间夫妇备具琐屑之辞。而月令仲秋,乃命有司趣民收敛,务畜菜,多积聚,则先王以之为政令矣,谚曰:“家有咸齑,不吃淡饭。”旨哉言也。

  “车骑服饰,夸耀里党。而其室家则未有升斗之储。”世多有此等人,杭俗尤甚。然正惟无升斗之储,故不得不以车骑服饰夸耀里党,其情亦可悯哉。《管子。八观篇》曰:“氓家无积,而衣服修。”读之不觉失笑。

  多言必败。古屡戒之。而于今尤为处世至德要道。向在都中,有勖余者,曰:“居京师六字要诀,知之乎?”余曰:“未也。”曰:“勤拜客,懒开口。”

  《鬼谷子。权篇》引古人之言曰:“口可以食,不可以言。”余欲以此八字易前六字。真是铁铸。呜呼!世道人心可知矣。

  以经语为谑,亦侮圣言之一端也。吾辈往往犯之。每自戒之,因以戒人。

  《因话录》中载:“姚岘见南仲。适有投刺者,曰:李过庭。”南仲问:“过庭之名甚新,未知谁家子弟。”岘曰:“恐是李趋儿。”南仲久方悟,而大笑。是以《论语》为谑也。

  余一日赴段镜湖兵备光清饮。时宋思赞县令纯修亦在座,向余言风俗狡狯,屡假绅名柬,关说人情。尝有以令昆仲名刺来者,察之伪也。余闻之颇怒。因答云:“岁时馈遗名片,何处无之?尤而效之,伊于胡底?若将来再遇此辈,当执而惩之,以戒后来。愚兄弟生平,固未肯为人说私情者也。”既而复有假章韵堂丈忠型(采南同年之父)名柬,向宋县令情请者。宋君使人往讯章丈。丈答使云:“事实子虚,然其人既能假我名片,必当与我有瓜葛,非姻亲则交好也。望寄语令君,千万勿挫辱之,但不徇情面而已。”余闻其语,极服其盛德,而深悔向者一时意气,至于失言。始叹度量宽狭,性德厚薄,相去甚远。采南之大魁天下,未必非丈之盛德所致者。今夜见楚黄李侍郎梦白,认同姓士子为叔侄事(士人馆汝宁,诡称侍郎之侄。及侍郎道经其地,馆主强士人迎谒。邀至其家,士人不得巳以情告侍郎。侍郎笑而从之,竟造其馆,如真者。其实未尝一面也)。因记之,志吾过,且书丈之厚德云。

  唐王亻丕贪浊,为巨匮,裁窍以纳珍宝,使不可出,而寝其上。今市肆皆有桌子或筒子,但可投钱窍中,使不得出。下设锁闭,欲出,则启其下。盖此法始于亻丕也。

  《幽明录》云:“阳羡小吏吴龛,乘掘头船过溪。”作“掘”不作“橛”也。

  至张志和《渔父词》之“钓车子,橛头船。”始以“掘”为“橛”。后遂不知有“掘”字矣。

  王右军《笔经》云:“岭外少兔,以鸡毛作笔,亦妙。”今亦有鸡毛笔。初写之甚难。久之,渐熟,亦与纯羊毫仿佛。今谓兔毫为紫毫。用之多锋芒,出棱角,有似《笔经》所云鼠须笔者,岂古今作法异耶?今书家多用羊毫,能屈曲圆转,随人意。久用紫毫写试卷者。初用羊毫,辄软弱不能用力矣。

  《吕览。分节篇》:“卫灵公曰‘天寒乎?’宛春曰:”公衣狐裘,坐熊席,陬隅有灶,是以不寒‘“。云云。则是兽皮坐褥与火盆等事,早见春秋之世矣(按,卫灵之语,正是后世所谓天气不正也)。

  《荀子。正名篇》:“轻暖平簟,而体不知其安。”似簟不必夏施也。张隐《文士传》载:“张纯赋席云:”席为冬设,簟为夏施。揖逊而坐,君子攸宜。‘“

  然则古人盖不终年设席。而经传纪载,但云坐席,不云坐簟,何耶?

  交椅今以皮,古以绳穿。故孟东野诗云:“绳床独坐翁。”而李济翁《资暇录》改为“藤床”,误矣。此语见《学林》。盖以藤穿作床,亦巳久矣。

  唐人薛令之自悼诗云:“饭涩匙难滑,羹稀筋易宽。”今则以箸用之饭,以匙用之羹。闻夷以匙取饭,盖此犹古法也。

  俗呼栉发之物,密者谓之篦,齿稍稀者谓之梳。虽士大夫亦习用之。而不知篦为比之讹,梳为疏之转也。《史记。匈奴传》:“文帝遗单于比余。”《汉书》作“比疏”。“余”“疏”不同,然实当作疏。《苍颉篇》曰:“靡者为比,粗者为疏。”至颜师古注《急就篇》,则尤显言之曰:“栉之大而粗,所以理鬓者,谓之疏。言其齿稀疏也。小而细,所以去虮虱者,谓之比。言其齿密比也。皆因其体以立名。”然则非但“篦”为俗字,即“梳”字,亦在汉后起者。《汉书》杨雄《长杨赋》:“头蓬不暇疏。”《文选》作“梳”。是其证也。

  扬子《方言》云:“饮马橐,自关而西或谓之娄篼。按《集韵》”娄“

  音“娄”。《广雅》云:“娄篼,囊也”。今俗语有此二字音,而或妄写作漏斗。见《方言》、《广雅》始恍然矣。今所云“漏斗”者,上大下小,而空其底。

  置此器于小米袋口上,所以下米;于酒壶口上,所以下酒。下米者以竹为之,下酒者以错为之。皆欲其不至狼籍也。皆谓之“漏斗”。然则正以其无底,故谓之漏斗。若《方言》所云,饮马橐,谓之“娄篼”者,自是两物。盖天下未有无底之器,而可以饮马者。若其他,如盘、如盂、而以藤,或细竹,或篾为之者,鄞人亦呼漏斗。则必当是“娄篼”而非“漏斗”矣。

  吾年四十余,陈子相为刻一私印,相贻文曰:“老柳”。吾常用之,朋辈以为称老太早。余引欧阳文忠,号“醉翁”事相答。文忠诗云:“我年四十犹强力,自号醉翁聊戏客。”富文忠公寄欧阳诗云:“公年四十号翁早,有德亦与耆年同。”

  则吾岂敢。

  “昭君琵琶”,不过石崇意拟之词。后人竟作实事歌咏之。已为不考。乃元人杨元诚《瑞山居新话》云:“武库有昭君琵琶,天历太后以赐伯颜太师妻。”

  按事之可笑如此。此何异于“著原思肘见踵决之衣履,左携孔子叩原壤之杖,右持颜子陋巷之箪瓢,而乞一文太公九府钱乎”?然则古物之传到今时者,恐未必无类此者矣。后人多赋王昭君,皆极为之惜。顾既匹其父,又偶其子,昔为匣中玉,今为粪上英。如此女子,何足惜也。又赋此词者,多用琵琶为昭君本事,不知其何所本也。按石季伦《王昭君辞序》云:“昔公主嫁乌孙,令琵琶马上作乐,以慰其道路之思。其送昭君亦必尔也。”云云。然则昭君琵琶,不过石崇教绿珠时,揣拟之耳。竟成典要,亦失实矣。

  近时妇人掠薄鬓,号蝉翼鬓。其名始于妇女之流,而乃与古暗合。崔豹《古今注》云:“魏文帝所爱宫人,有莫琼树。琼树始制为蝉鬓,挈之缥如蝉翼。”

  《朝野佥载》云:“赵公长孙无忌,以乌羊毛为浑脱毡帽。天下慕之。”按古人以毡为便帽,其上高出绒毳。今优人扮演杂剧,尚用之。此云浑脱,盖必圆浑,如今所戴乌毡帽矣。

  今士大夫,一束带,间佩系刀、箸巾、、荷包之属,累累如也。究之终日不见一取用,徒苦累腰腹笨重耳。《三国志注》引《曹瞒传》曰:“身自佩小盘囊,以盛手巾细物。”此风盖始于汉魏。

  穿细竹为汗衫,织成龟背文,谓之竹衫。盖古人早有之。元人乔梦符,有《咏竹凉衫曲》云:“并州翦龙须为寸玉,丝织龟背成文。

  凡缝工裁衣,当襟袖之间所裁余者,俗谓之“弯子”,始谓是形如弯弓象形,故呼“弯子”。今知是“宛”子之转。《广韵》:“宛,一丸切。宛子裁余也。音宛。”然则宛弯音近,而其字实当作宛。

  草履谓之“不借”,始见杨雄《方言》。《中华古今注》以为轻贱易得,人人自有,不假借也。放谓之“不借”。则贱物何独草履,而专其名乎?《致虚杂俎》又谓因仙人凤子,不肯以草履借人,故后世名草履为“不借”。此荒唐附会,与借鬼事以解“蜗居”同一类也。余闻前辈有云:“草履之首,有草梁居中。未著时,左右无别也。既著以后,草梁必居拇指与四小指之间。四小指地位实阔于一拇指,由是左履之梁偏于右,右履之梁偏于左,左右遂一定不易。不似他履之可左右通借也。故曰:”不借‘。“其说似较轻贱之说为确当也。

  杨诚斋诗:“不借双高挂,毋追一任欹。”以不借与毋追作对,可谓工绝。

  特毋追古冠,用之后世诗句中,似嫌不称耳。

  《史记。张释之传》:“王生顾谓:”张廷尉结袜。“时三公九卿并会也。”

  则是汉时入朝,无不著屦者。唐宋以后,袜制载之正史,无论矣。《左传》:“哀二十五年,褚师声子袜而登席”。注:“谓古者见君解袜”。或乃谓常朝不解,惟宴会始解者,非也。古人制度,不可以眼前常礼测之。今世著袜、著履,而古人相会,无不脱屦户外者。入朝亦无不脱履。故剑履上殿,乃是异数。至脱袜,仅见《左传》,然以意度之,盖亦非尽赤其足,足上必有别饰。如诗所云:“赤芾在股,邪幅在下。”其证也。然则《韩子》及《吕览》所云:“文王袜系解:”武王袜系解者,或出于附会,或是尊贵始著袜耳。即如祭祀用尸,以常情测之,亦事理所必无者。故前人疑为夷礼经典具载,不能无信矣。见君解袜,仅见《左传》,而“赤芾在股,邪幅在下。”之诗可以证之。男子穿耳,仅见《庄子》,而“充耳以素,尚以琼华。”之诗可以证之。盖古者必有耳饰,不穿耳无所系之。此前人所未言者。

  ●卷六《吕览。尽数篇》曰:“轻水所,多秃与瘿人;重水所,多与人。”高注云:“肿足曰,不能行也。”今酒家酿水,必以山中者,以其重也。而山人多疾,俗谓之大脚疯。然多在耕、樵、佣作之夫。其大家儒素,希有此疾。

  又曰:“凡食,无强厚味,无以列味重酒,是以谓之疾首。”高注:“重酒,厚也;疾首,头痛疾也。”按酒之薄者,往往致头痛疾。其厚者,虽多饮甚醉,而头不痛。《吕览》所云,是古今相反矣。盖酿法或异耳。

  吾乡以酒之初熟者,为缸面酒,亦曰缸面青。以其色青故也。于酒品为最下。

  而缸面二字,则自古有之。唐人何延之《兰亭始末记》称:“僧辨才初遇萧翼,便留夜宿,设冈面药酒。”又云:“江东云冈面,犹河北称瓮头。谓初熟酒也。故辨才赋诗,有”初酝一冈开,新知万里来。“之句。然则,缸面字固吴越中旧称谓。而古贵今贱,则风尚又不同矣。皇甫嵩作《醉乡日月》,谓:”酒以色清味重而饴者为圣,色浊如金而味醇且苦者为贤,色黑而酸ㄤ者为愚。“今按,酒色黄如金,而味醇厚,略带苦者为上品。饮之,能使人潜移默化,徐徐入醉乡,而不自觉。虽痛饮极醉,既醒,无头痛口燥之病。真可谓之”中圣人“。

  若味甘如饴,则妇孺与不能饮者好之。盖为穆生所设醴酒类耳,乌得圣乎?故香山诗云:“户大嫌甜酒”,若杜子美之“不放香醪如蜜甜”,韩文公之“一尊春酒甘若饴”,非酒人语也。

  店家卖饼,有曰煨炉饼者最佳。以葱油为馅,愈热愈佳。其上有纵横刀切痕。

  《晋书。何曾传》云:“蒸饼上,不作十字不食”。所谓十字者,想即今刀切痕耳。

  汤饼,即今面也。记东坡诗注,明言之。及阅山谷诗:“汤饼一杯银线乱”,益信然矣。又《归田录》云:“汤饼湿面。”又《倦游录》云:“凡以面为食,煮之皆谓之汤饼”,亦见《青箱杂记》。

  宋李公甫守荣州。州素无榷盐之禁,而四川茶司马,欲夺荣之盐井而榷之。

  公甫申省争辨,为偶俪之文,中一联云:“征商自此始矣,必求龙断而登之;作俑其无后乎?谓其象人而用也”,用经语甚妙。“龙”、“象”对得奇绝,“始”

  与“后”亦工。而仁民之心,更自蔼然言表。

  私盐之禁极严,而于肩贩贫民无与也。伏读大清会典(卷五十一,盐法下)

  有曰:“私贩盐斤,果系贫民肩负易米者,例不禁。又零星肩卖与民家者,毋许缉拿。”功令如此,而蠹商奸吏,朋比以为陵虐而鱼肉之者,尽是此一种人。贫民受其苦毒,不可言状。则未有积久而不反之者也。咸丰初年,巡抚方以事来宁波。乡民忽集万人,哄入郡城,白昼烧毁商屋,及其祠堂,且擒其人以去。巡抚大怒,亦无如之何。乌乎!彼愚民者,藐法已甚。然而怨毒之入人者深矣!国家禁私盐,犯之者非他人,即商人也。凡其所为,无不与定例相反者。顺治十四年,部议有云:“势豪不许占揽引窝商铺,不许自定价值。”在国初时,方以此等为专利害民,御史严禁饬之。而岂知积习渐长,其作恶犯科,更有不可名言者乎?

  噫!商为之,不独商为之,可慨也!

  今僧道称荤酒之类,皆自有别名。其相呼语,人莫能晓。盖恐人诘责,故别为方言以掩蔽耳。吾友冯午卿,颇能知其一二。或可解或不可解。《东坡志林》云:“僧谓酒为般若汤,鱼为水梭花,鸡为钻篱菜。”又云:“人有为不义,而文之以美名者,与此何异?”余见此语,不觉失笑。因叹贪饕狡狯之态,古今不异。而语言雅俗之间,则又今不逮于古矣。

  文物制度,后世日盛。而礼失,则求之野。往往于海外诸夷,一遇见之。夷人以手撮饭,核之《礼记》“共饭不泽手”,是三代礼也。夷人往往赤足。核之《左传注》之“见君解袜”,是三代礼也。罗汉佛像多赤足,又多穿耳,系金环。

  核之《诗》“充耳琼华”,及《庄子》之“天子诸御不穿耳”,是穿耳亦三代礼也。吾乡海国,每有远夷,为风吹至者,或白衣冠,或高帽,或角巾,大约多汉官旧仪。而近时与西夷通商,奇巧之物,如指南车,量地表,日影尺,晴雨表。

  无非中华遗法,特彼处专以技艺为仕进之阶,致富之术。故殚心竭虑,从而推究之,变通之耳。

  早稻最先熟者,曰救公饥,又名六十日。谓自浸秧至收成,不过六十日耳。

  陆放翁诗曰:“六十日白最先熟,食新且领晨炊香。”又云:“六十日白可续饭。”

  是当时,山阴人呼“六十日白”,吾乡但呼“六十日”无“白”字。

  蔬圃中物,惟茄独称树,曰“茄树”。始甚疑之,以为其干稍象树形,故呼之耳。今知不然。晋嵇含《南方草木状》云:“茄树:交、广草木,经冬不衰,故蔬圃之中,种茄,宿根有三五年者,渐长枝干,乃成大树。每夏秋甚热,则梯树采之。五年后,树老子稀,即伐去之,别栽嫩者”。然则茄实是树,非借名者。

  吾乡种茄法,一如他蔬,每年换种下子,茄实既尽,尽拔去之。《草木状》所说,非特无行之者,并不知有此法也。余游京师,见茄状与吾乡绝异。吾乡长而圆,大者圆径不过二寸;其长,则小者数寸,大者或至尺余。都中所见,乃如吾乡南瓜,但无间缝耳。其圆径有至尺余者,其高不过二三寸。余疑是瓜类,食之,味实茄也。又吾乡茄色紫赤,与朱李色同,故呼朱李为茄皮李。都中所见者,色白,或微有淡绿者。余意其大如此,或即是三四年大树所结者与?惜未问土人以栽种之方也。

  蒜头,俗语也。《古今注》谓之“蒜卵”。又云“胡国有蒜,十许子共为一株,俗人呼为大蒜”。按:今蒜头如橘柚,去其皮,分之凡五六或十许,想本胡种耶!而俗以蒜叶呼为大蒜,其根则谓之蒜头。

  林弼《龙州诗》云:“山蕉木柰野葡萄,佛指香圆人面桃。”“佛指香圆”

  即佛手柑也。本与橼种相同,故其皮亦绝似香橼。今但呼为柑,不呼橼矣。又《本草》云:“海内芭蕉,常年开花结实。有一种曰佛手蕉,小而味甜,则未之见也。”

  《湛渊静语》谓:“木芙蓉根,三年不除,误食之杀人。故古诗‘昔为芙蓉花,今为断肠草’以此。”余闻秋葵花,以麻油浸之,治火伤。及滚水所伤等,甚效。而其根则毒,凡男女病鬼祟淫邪之症,取根捣烂,密涂其阴,则邪不敢犯也。

  古人有“凭仗幽人收艾纳”之句。或写作联。问其“艾纳”何物?则曰:“想即是艾,收之为印泥耳。”余几信其言。近始知是松皮上藓衣。见《本草》合诸香烧之,其烟团聚,青白可爱。

  西夷既与中国通商,多以其土产来内地。一日在花园中,买洋柿一本。其果大小,似柑之小者。始结色白,渐绿而黄,而红,若红柿然。彼人食之,华人但以供玩好,不之食也。其种草本,叶略似菊而碎,小作小花,黄白色。其根遍生丛毛,如其人。又其猫犬亦多与中国小异。谢承《后汉书》称臧民,言西域山川、草木、鸟兽,名种不与中国同。信哉。

  燕以春分来,秋分去,其来何自?其去安往?俗人皆曰:“度海而去,春时自海外来也。”然前年吾乡修沈店桥(在南门外),时方严冬,拆桥则深邃处,有燕无万数在焉。始知燕之归,是蛰也。非往海外也。郑注《月令》“玄鸟归”

  曰:“归谓去,蛰也。”疏云:“玄鸟之蛰,不远在四夷。而亦不以中国为居者。

  他物之蛰,近在本处。今玄鸟之蛰,虽不远在四夷,必于幽僻之处。非中国之所常见。“(注云:”凡鸟随阴阳者,不以中国为居,故疏之如此)。然则古人之体物,较今人为审矣。又高注《吕览》亦曰:“玄鸟,燕也,春分而来秋分而去。

  归蛰所也“。其注《淮南》亦曰:”秋分后,归蛰所也。“《酉阳杂俎》云:”或言燕蛰于井底“,是亦以燕去为蛰也。而小说家载,长安富商任宗,妻郭绍兰,能诗。绍兰以诗系燕足,祝曰:”我闻尔海东来,必曾经湘中,为我附书。“

  云云。是又信俗说燕度海,而附会之也。

  宋钱希白易《南部新书》云:“龙嗜烧燕肉,食燕肉人不可渡海。”然则食燕者,尚不可渡。况燕耶?岂生燕未烧,龙不嗜耶?

  世俗,闻鸦鸣,辄连唾之。《隋唐佳话》云:“有枭,晨鸣于张率更庭树。

  其妻以为不祥,连唾之。张曰:“吾当改官‘。”云云。鸦鸣、枭鸣,总是以为不祥,故唾之。妇女常态,古今不异也。

  鸡无雄而生卵者,俗谓之姑娘蛋。孵之不化。《参同契》曰:“牝鸡不牡而自卵,则无雏必矣。何者?独阳不生,独阴不成也。”一老妪言:“将伏卵时,取此卵向灶门(俗谓入薪处为灶门)呼曰:”雄鸡打水‘(俗以雌雄相交为打水),随以釜底心之煤,点卵上,伏之雏即出矣。“又闻故老云:”鸡伏卵时,暗以斧置所伏窠底,则所出之鸡。无不雄者。“以上二事,余久闻之,特未试耳。凡鸡伏卵时,忌闻雷。俗以铁器少许,置窠底,则虽雷无损。余意必因置铁器,或有一家曾置斧,而所出皆雄,后试复验,故得知有此法耳。又闻暗以斧置孕妇所卧枕,下则生男子。此法盖由伏鸡类推之,然颇验。

  俗呼卵为,音弹。此村俗文字,不足凭者。前余据宋人杂说,谓是象形,当作弹。《吕览。本昧篇》:“丹山之南,有凤之丸”。高注:“丸,古卵字也。”

  丹山在南方,丹泽之山也。有凤凰之卵。“然则,本是卵字,后人因古卵字之丸,误通弹人之丸,又因弹人之丸字,误通于弹,复因呼弹者,不知其义,而误造为蛋字。辗转错误,盖如此。晋灵公不君,从台上弹人,而观其避丸也。此丸字音完,古卵字之丸,音卵。字同而音义迥别。

  画卵今尚有之。然必是纳徵纳采等事。寻常馈遗,无有也。慈溪人遇喜事,或生子,或入学、中举,则以苏木水,煮鸭卵,送亲戚朋友。其色赤,谓之红蛋。

  富家一用数十万。吾鄞即无此风矣。《岁时记注》谓:“古之豪家食,称画卵。

  今代犹染蓝茜杂色,仍加雕镂,递相饷遗,或置盘俎。“按画卵,必画于其壳。

  食时即剥去之,饷遗尚是人情。至宴客、自食,亦费工力绘画之,何心哉!乃至雕卵,则吾乡所绝无者,他处不可知。《管子》曰:“雕卵,然后瀹之;雕(薪也),然后爨之。”注云:“皆富有者所为”。又《洛阳伽蓝记》“河间王琛,语人曰:”晋石崇,是庶姓,犹能画卵雕薪。况我乃不为华侈耶?‘“又《岁时记》”寒食镂鸡子。“注云:”画之,而复加雕镂。“及唐人诗之”卵上雕秋千“。皆穷奢极欲之最无理者!以醋浸卵,则卵软可以随意造作。抑之方合中,即为方卵。既方,浸之淡水,出其醋,则卵复坚如故。成方卵矣。《琅记》:”昔有少年,博洽典籍。其兄远归,携方卵,问弟。弟曰:“鸟卵而方,有白无黄’。破之果然。问:”何以知之?‘曰:“见成丁《百鸟志》。’”若以今所造方卵,视此少年,破之有黄,则将谓古人欺余矣。

  《汉书。食货志》注云:皆乘父马,有牝马闲其间,则是啮。“”父马“

  二字,不甚经见。以对《孟子》中之“母鸡”、“母彘”,可谓极工。

  今人以狗捕鼠为越职。《吕览,士容论》曰:“齐有善相狗者,其邻假以买取鼠之狗。期年乃得之。曰:”此良狗也、其邻畜之数年,而不取鼠。以告相者,相者曰:“此良狗也,其志在獐、麋、豕、鹿,不在鼠。欲其取鼠也,则桎之。‘其邻桎其后足,狗乃取鼠。”是古者固以狗捕鼠也。不知狗不捕鼠自何时始。吾家一犬,善捕鼠。而人皆怪之。不知固是狗职也。《吕览。功名篇》:“以狸致鼠。”又《贵当篇》“狸处堂而众鼠散。”则捕鼠为狸职。犬之捕鼠,其兼司耶?

  谢山尝作《吾乡历朝土贡诗》起于汉之鲒酱。余谓,四明在虞夏为扬州之域。

  《禹贡》载扬州之贡曰:“厥贡惟金。三品:瑶、琨、筱荡。以至厥包橘柚。锡贡,贡物甚多”。且扬州之域,自淮至海,其地甚广。又焉知何者为吾乡土产乎?

  特以意度之,则四明此时直是岛夷,而岛夷所贡是卉服。郑玄谓:“地湿衣草服,或谓卉服。如木棉之属”亦不能确指为何物矣。至商,则贡酱。《逸周书》王会曰:“越沤发文身,请令以鱼皮之な,□之酱,鲛<盾>,利剑为献。”

  注云:“,鱼名。”卢抱经曰:“□疑是乌。”按汤谓伊尹,欲因其地所有献之。则乌实出吾乡。后世尚谓之明府鲞。是时,吾乡不过岛夷,其地实为越沤,则商贡酱,为吾乡土贡,可知也。至周,则贡海{合虫}.王会解曰:“东越海{合虫}.”注曰:“东越,则海际。{合虫}文{合虫}卢。”校云:“{合虫}即蛤字。”李善注《文选》,作东越侮食。形近而讹。按,越地虽大,而至海际,则四明矣。故四明亦号东越。是周贡海{合虫},为吾乡土贡,可知也。

  以为腊,俗称乌贼鲞。本出吾乡,故曰明府鲞。言明州府之鲞也。作《本草》者,不知其义,妄分析之,谓盐乾者名明鲞,淡乾者名脯鲞,已足令人喷饭。

  而近来市井之徒,并复杜撰名目曰:“螟鲞”,更可绝倒者也。

  《庄子》:“玄怜蛇曰:”吾以众足行,而不及子之无足。“《国策》楚舍人画蛇,亦云:”蛇固无足,子安能为之足?“《淮南子》曰:”蝮蛇不可为足。“又曰:”开足众而走不若蛇。“《北史》:薛浚儿时,见一黄蛇,有角及足。群童无见者。是虽言蛇足,正以蛇无足,而此见足为异耳。坡老《蝎虎》诗云:”有足蛇,脉脉无角龙。“是亦罕譬之语。正以蛇本无足故也。然余闻之,山人云:”蛇实有足,且甚多。但微细不可见,若以火炙之,则其足毕现。“

  此又古人所不及知者。

  《锦绣万花谷》云:“鲁人有夜迷失道,寄宿一舍。有妇人延入,设酒食,因醉卧。明旦酒醒,见身在田塍上。旁有一大螺如斗,因恶心而吐。吐出皆泥。

  方知是田螺精。今人谓所居之舍为蜗舍,即田螺也。“余谓此实妄语。蜗是蜗牛,即蜒蚰也。与螺无涉。且偶然怪事,何足据为典要,沿称至今?余尝问友人,物之小者甚多,何必以屋小为蜗居?皆不能答。余后见蜗,始悟。盖凡壳虫不一,大小亦不等。然虫身长大,则壳与之俱长。惟蜗牛,始生时在壳中。及稍长,即脱壳而去。壳不与其身俱长也。以譬人家屋小,不能容多人耳。窃谓此义颇精,尚当考之。吾前解蜗居之义,自谓至当,不可易者。而《中华古今注》则曰:”野人为圆舍,状如蜗牛,故曰蜗舍。“按,此语亦与解”不借“同。物之圆者,何独蜗牛?且蜗牛亦何尝圆也。

  贞群案:《三国志》注引《魏略》云:“焦先及杨沛并作瓜牛庐,止其中。”

  以为瓜当作蜗。蜗牛,螺虫之有角者也。俗或呼为“黄犊”,先等作圜舍,形如蜗牛蔽。故谓之瓜牛庐,《庄子》:“有国于蜗之左角者曰触氏;有国于右角者曰蛮氏。”谓此物也。

  南方蝗虫稀少,偶有之,不大害也。咸丰六年,慈溪、奉化皆有之,延及鄞乡。每来如雨,盈千累万。食十余亩稻,顷刻可尽。父老云,此旱故也。凡天大旱,则鱼子在滩沙者,遇风日,已有生意,而不能入水,则尽变为蝗,飞入田间。

  至天寒,则飞入山穴,蛰处泥土中生子。遇雪,则蝗子尽死。明年不害。不则,暖风惊雷,而蝗子尽起,更无万数矣。

  灵桥门外,新河水,遇旱则浅而黑。大雨,水满,清白如他河也。咸丰八年六月,连雨之后,水满而白。二十日辰刻,忽见水中涌出黑水团,大径丈许,甚圆而黑。旋滚水上,片时而没。俄复滚出,如是者三。第二次略小,第三次更大。

  历一时许,东湖渔户,揭竿而至。将入城,乡勇击之城外,或受伤落水,或泅水被搠死者十余人,皆在此水中。异哉!

  故老言,凡水将溺人,必先见黑水。或既入水,泅涌而出,若有黑水泼浪,则其人必不能出。此屡验者。盖黑水是水怪所为,偶然失足,未必致死。一遇鬼怪,不可活矣。道光十二年,吾友朱镜湖祖谟,没于铜盆浦。镜湖自少善泅水,航船既覆,岸上人见镜湖自江心游及近岸,忽见黑水自水中喷出,遂死。又十余年前,汪葵园之儿,溺于其家井中。是日上午,汲井水,烹以供客,茶至而黑,呵使再烹,黑如故,重汲亦然。以为偶有秽物入井中耳。下午而儿溺矣。

  《岁时记》云:“正月夜,多鬼鸟度。家家捶床打户,捩狗耳,灭灯烛,以禳之。”此俗近所未有,道光二十六年五、六月间,有一事大奇,相类。民间忽谣曰:“某日纸人进城,当作乱。”于是蛇弓杯影,草木皆兵。东家谓亲见一鬼,西家谓亲闻鬼鸟,自屋上飞去,遂觉床榻摇动,男女颠倒,有相击出血者,有无故失去头发者,举国若狂。入夜,环守锣声彻旦,灯烛满室,或诵经咒,或读《周易》,或唱文文山《正气歌》。辟邪之符,遍黏户上;治妖之像,高悬堂中。

  锣钅孛之肆一空。贫者乱击铜器,或用污秽之物,摇曳房闼间。一夜,适遇地震,凡案动摇。皆大声呼噪。东西相闻。谓纸人来矣。俄而天明,细察之,实地动也。

  不得已,乃舁关壮缪像,遍历城上,以至街巷。盛陈仪仗,大发充炮。由是人心安谧,讹言不闻。不二三日,而城乡帖然矣。事后细诘,见鬼之家,模糊影响若梦中。而由城达乡,由鄞至慈溪、镇海、奉化诸县,靡不然者,可谓大怪矣。

  是时吾家最安静。谣言日至,而老母毫不恐怖。家中一切如常。并未置一锣,诵一咒。每闻夜来亲友家怪事,辄笑颔之。惟地初震时,几欲信之矣!俄顷即悟。

  当纸人大乱时,一乡村家,忽见一鬼,白衣方首。首甚长,两眼巨而碧,光闪闪然。见者大惧而号。会其家多佣工人守夜,中有胆壮者,持杖率众出击之。鬼似惊避者,遂群击之,鬼匿入床下。因大击之,鬼大号乞哀。曳出,则人也。视其首,是以字纸簏蒙之者。簏面挖二孔,各嵌以小儿所嬉戏玻璃绿葫芦,中实萤火十余,故巨眼有碧光耳。讯之,实来为偷儿者。时城厢内外失窃之家,多用此伎。

  主人畏避,巧偷遂出。愚者疑物为鬼摄去。人情不同,奸诈之与朴诚相去如此。

  道光十九年六月,夜中忽梦作诗五六首。醒而忆其二句云:旧国逢新乱,家山遇故知。“时承平日久,忽得此梦,以为大怪。明年是日,英吉利据定海。又明年八月,破镇海,遂及宁波府城。仓卒入它山避地,阅八九月时,遇知交。而前诗之言,一一皆验。梦想究竟不解何故通神如此。

  吾友谢鞠堂辅坫,中咸丰九年进士,官工部主事。其年冬归里,语余曰:有蔡姓者,以南人冒北籍,成诸生,常往来许滇生尚书乃普旅邸中,自言为冥中判官,屡向人言地下事。许氏颇信之。今年,蔡在许邸,言上帝甚恶安徽人,不许开科。闻人闲议,以浙江省闱,借与江南。秋试果尔,则浙人必受其殃,省城必受祸。云云。虚无杳渺,闻者皆以为妄。又蔡自言今秋必中顺天举人。已而不验,于是前言益妄。乃无何,朝议竟许江南借浙闱试士。九年十月,江南士子集浙闱应试。而十年二月,粤寇犯浙江,遂有二十七日之变,杀掠甚惨。三月三日,始遁去。而省垣被祸,已不可言矣。噫!天者不易明,神者不易测,而奈之何?先时而得言之凿凿如此,彼云中举而竟不验者,其或以妄泄故黜之耶?又言省城受害,其发难始自宁波。故鞠堂云,吾乡人闻此语,尤惴惴焉。然省城之语既验,而吾乡竟无恙。则此言尤不足信矣。吾谓粤贼犯浙,发难始于宁国。同一宁字,而“波”“国”二字或系误记。又贼之攻省城,自武康县由句章小道而来。句章为宁波古郡名。或鬼神故作隐语,不欲尽泄之耶。谶纬术数之学,之在后世者,大约事后影响附会之辞。其在事前者,百不一二也。丧乱以来,每闻传说神奇,辄复斥为妖妄。乃惟此语则闻之于去冬。鞠堂归来之日,其时浙省恬嬉如故。而不意乃速验于百日之内,真令人咋舌也!

  吾从兄娶宋氏。故吾家与宋氏为旧姻。后余兄弟与仲穆、莲叔兄弟为密友。

  仲穆未之官时,几无日不在吾家。及司铎寿昌,粤贼犯浙,闻仲穆有死节之言。

  余极信之。信之于平日也。丰咸八年四月中旬,贼几入寿昌县中。大小官吏,无不遁逃,惟仲穆以一冷官留署不去。同僚苦劝之,不可,其同年一广文亦来苦劝,仲穆口占示意云:“吾年六十一,数适逢大厄,一门老幼凡七人(谓其妾及三子二女,时长者五子皆还鄞)。取义成仁,吾事毕在任。与县人方氏,订为婚姻,方既避地,亦来再三相劝,必不可。”劝其妾,妾亦不可。既而贼犯境,去署十余里而返(寿昌无城),十三日事也。明日,官吏复至。严州府知府来安民,见仲穆,得其状,大异之。语人曰:“此老头儿真真难为他!”于是仲穆以家书来,大约谓决计一死,幸而得免。或者天不欲死我也。今贼已远扬,吾宦情早淡,将从此东归,教授里中子弟,以糊余口。吾屋已鬻诸人,未知家中尚可筹容膝地否?

  弟试为我商之。莲叔答书亦劝之归。至五月十三日,而贼至矣。时居民迁徙一空,官吏复皆遁去,仲穆安居学署。是日上午,仲穆出探贼耗,且安民心。知贼距县甚远,归入署中,谓其妾龚曰:“可煮饭食我。”龚入灶下,闻儿啼,复入室。

  仲穆自入灶下,忽闻叩门声甚厉。仲穆谓门斗曰:“此叩门声大异,当问之明白。”

  斗出,二贼已破扉入。仲穆自灶下出,遂被执,索金钱。曰:“我冷官,焉得钱?

  即有,岂与贼!“贼欲与俱去见首领。仲穆大怒,曰:”我有一死耳,肯降贼耶?“

  大骂不屈。贼怒,杀之。龚方在室,闻仲穆遇害,奔号而出,挈幼子女,越学后山得脱。第六子宗{规木},年十三,贼至内,奔出。贼问曰:“汝识字耶?”曰:“识。”“汝曾读书耶?”曰:“曾读。”曰:“当随我去作军师。”{规木}骂曰:“我岂从贼者?!”贼缚之去,不知所终。是月二十八日,贼退。段按察使光清,至寿昌,使人访其尸,知为贼所焚。得头颅及两足而已。乃买棺贮之,使使至杭州,市衣服。已而,长子宗、三子宗朱、五子宗汇,三人并自鄞奔至。

  相与殡殓如礼。并其庶母及幼弟之避难方氏者,同扶柩归。六月十八日抵鄞。权殡海会寺中。呜呼!丧乱以来,方面大吏,颜求活者多矣。仲穆以一教谕,立志死节,至再至三,百折不回,卒能践其言,以不负所学。非中流之柱石乎?!

  国史当书曰:“五月丁亥,粤贼犯寿昌县,教谕宋绍周死之。”官卑,即未必立传,仲穆亦千古矣!是岁十月,奉诏恤赠国子监助教,子孙世袭云骑尉、恩骑尉,罔替。

  古今藏书之家,无不厄于兵火。如江元叔、宋宣献、晁文元、宋缓、周密,前人记之详矣。玉仲言云:“叶少蕴藏书于川。丁卯,与宅俱焚。而李泰发家书,亦是岁火。同岁罹劫,亦可怪也。”余自弱冠即好购书,二十余年,亦将十万卷。咸丰十一年,遭粤寇。在烟屿楼者,尽为人窃掠。其在城西草堂者,尚五六万卷。同治二年十一月二十九日,草堂焚如,皆灰烬矣!而奉化人有于乱后出数千金买天一阁书,别为屋藏之,亦以十一月此旬中被火。旁舍无恙,惟书屋独毁,与吾家先后才数日耳。异哉!

  ●卷七文家多用“不可”,罕用“不肯”者。若偶一用之,皆以此二字为俗。则甚矣!不读书之陋也。《春秋经》宣四曰:“公及齐侯平莒及郯,莒人不肯。”正与俗语意丝毫无别。左氏自此传外,如文十六云:“请盟,齐侯不肯。”成十一云:“秦伯不肯涉河。”

  左宣十二,传曰:“得臣犹在,忧未歇也。”后人必曰:“忧未已也。”亦不敢用“歇”字。

  来年、来月、来日,皆有之。往年、往月、往日,亦有之。惟明字,但有明年、明日,而无明月。左昭七年,传云:“其明月,子产立公孙泄。”此为仅见,而后人不能用也。

  少见多怪,人情然也。见文字中,用“雄风”,皆谓有本。见“雌风”,则怪之。而不知其在宋玉《风赋》也。用“治古”皆谓有本。见“乱今”则斥之。

  而不知其在《荀子。正论》也。用“臣人”皆谓有本,见“妾人”则妄之。而不知其在《管子》中妇诸子之对也。用“终古”皆谓有本,见“终今”则异之,而不知其在孝文《赐南粤王书》也。

  颊上三毫,古人绝技,借此以喻文章。则前惟左氏,后惟史公,真写生妙手也。

  古今文家,每以“洁”字称太史公。今取《史记》读之,则重文复句、闲言赘字,不一而足。不知所谓“洁”者何在也。若以“逸马毙犬于道”之法例之,则以意删削,直可去其十之四五。吾尝取《史记》指示诸君,问所谓“洁”字安在?皆茫然也。夫“洁”岂简少短薄之谓乎?譬如画家画人状貌,云其笔下甚洁净。岂貌其人如侏儒而遂谓之简净乎?宜兴吴仲伦德旋,以古文一字诀授慈溪郑耐生,曰“短。”是真以画侏儒为洁净之类也。可笑甚矣!故其《初月楼文钞》,但是枯燥,而生气索然。可叹也!

  选家选昌黎文,无集不有《送孟东野序》、《祭十二郎文》二篇,余生平最不喜此。送序拉杂太甚,使事点缀,信口而出,与其篇脑所云“物不得其平则鸣”

  者迥异。祭文描头画角,装腔作势,而真意反薄。余谓退之作二文,初成时当极得意,后必悔之。此语非门外汉所能知者。

  唐人高彦休《唐阙史》载,皇甫为裴度作《福先寺碑》一碑三千字,每字酬三匹绢,计九千匹。按《南史。沈庆之传》云:“两匹绢八十尺。”然则一匹为四丈。以福先寺一碑,得绢三万六千丈。古时文价之贵如此!今则不值钱矣。

  文成时,度以车马、器玩千缗酬之,亦不为薄,而大怒掷还。以为待之甚薄,若使为今富儿谀墓,直当焚笔砚也。

  欧公语孙莘作文法,亦只是“多读、多做”耳。其云“疵病不必待人指レ,多作自能见”。此真阅历知甘苦语也。

  永叔谓柳为韩门罪人。此语殊觉过当。昌黎生平不妄许与,而独倾倒柳州。

  后人顾薄之耶?正犹少陵极力推太白,后人乃盛抑李以尊杜。吾恐杜、韩皆不受此等谀言耳。

  欧阳文忠在南京时,陈丞相升之安抚京东。朝廷令审察是非,陈阴访民间,得俚语,谓公为“照天蜡烛”。还而奏之,于是世皆呼公为“照天蜡烛”。按:范镇《东斋记事》称:“田元均治成都有声,人谓之‘照天蜡烛’。”然则号此者,不独欧公矣。

  世盛称《爱莲说》,直是耳食耳。中云:“出污泥而不染。”天下有花木不出自污泥者耶?有出自污泥而染之枝叶花萼间耶?只此一语,殊不见切。且世之盛称者,以其文作于濂溪耳。不知是伪托,非濂溪文也。

  宋孙何,好古文。读古碑,辨识文字,以爪搔发垢,而嗅之。往往至暮。写看碑时,景象绝肖。

  沈约作《郊居赋》,惟恐人读“雌霓”作平声。范蜀公召试学士院,诗用“彩霓”作平声。考官以为失韵。《学林》云:“霓字虽有两音,然文士用‘倪’音多,而‘啮’音少。”若专用“雌霓”,则当音‘啮’,若泛用“霓”字则“倪”、“啮”可通用。按以李杲堂之博雅,亦但知霓字平声。而蜀公之考官,乃但知入声,又可怪也。

  唐人试赋,韵脚多以四平、四仄。庄宗朝,翰林学士承旨,以“后从谏则圣”

  为题,以尧、舜、禹、汤,倾心求过为韵。五平、三仄,识者诮之。故唐试赋韵脚,往往以己意点窜经史,如“黄流在中”,改作“黄流于中”之类,不一而足。

  宋元以来,尚有守此法者。《周南赋》以“言化之自北而南也”为韵。《闻韶赋》以“不图为乐,至于斯也”为韵。一时以为切当,盖不难于以成语为韵脚,而难于成语中,适是四平四仄耳。

  古文固不易作,而四六尤不易。盖古文可以气胜,可以意胜。而四六则一句不典,非佳四六矣。古人叙事,或仿前人,或自己出。纪一事,名一物,或古所未有,即可随意下笔。但不不俗,便为叙事高手。至为四六,则必须以古人往迹,叙近人新事。古人明明有某事可与今事比附,己不能知,而凿空杜撰,不将为博雅者所笑乎?故四六最易作,而实不易如此。

  余尝谓,今人千奇百怪之事,古人无不有之。断无有叙述近事而古事无可引用,并无可比拟者。但苦俭腹,遂致阁笔耳。

  宋四六以成句作对,愈出愈奇。尝于说部中,见《馆师辞馆文》一篇,甚长而佳。记其末联云:“口说五千言,乘牛出函谷,请从关门令尹游乎?腰缠十万贯,跨鹤上扬州,皆曰闭户先生来矣!”长联至于无字不对,工整如此,可谓有一无两。余见此在少时,至今记之,而竟忘作者之名,并忘所出之书。四十年来,涉猎宋说部多种,竟不复见此文。

  近世作骈体文者,专效六朝、初唐。自诩大家,而鄙夷宋四六,以为卑薄不屑效也。吾谓非不屑也,不能效也。宋四六清空一气,胸中无万卷书,而性灵又不能运用之者,断不能造其精微。若六朝、初唐,则但须费数月光阴,剽掠字句,作摘本,便可一生吃著不尽。改头换面,施粉涂朱,不可断之句,不可识之字,不可解之意,高古奥折。自欺欺人而已。

  陈西塘鹄《耆旧续闻》载:“刘贡父、王介甫同为考试官,以相忿争,皆赎金。而中丞吕公著恶贡父,以为议罪太轻。遂夺贡父主判。贡父谢表云:”在矢人之术,惟恐不伤;而田主之牛,夺之已甚。‘“西塘云:”《左传》,蹊人之田而夺之牛。’本无主字,语又俗。‘惟恐不伤’是全句,‘已甚’字外来。盍云:“在伤人之矢,惟恐不深;而蹊田之牛,夺之已甚‘。方停匀。”余谓田下加主字,亦无大碍。借用《周礼》,亦不为俗。惟牛非田主之牛,觉鹘突耳。至谓“已甚”字外来,而以不深对之,则深字更嫌杂凑,余拟改之云:“在矢人之择术,恐其不伤;而田主之夺牛,罚之已重。”竟改去“惟恐”,全句以“罚”

  字对“恐”字,“已重”字对“不伤”字,皆本之经传中,似较陈说为稍妥适也。

  按四六用成语,或句语过长,则属对不能甚工,势使然也。今“惟恐不伤”四字句耳,而以“夺之”对“惟恐”虚实字太不侔矣。贡父出于一时之愤气,不暇精思(二语亦西唐说)。西塘指レ更正之,于书亦不检点。何也?

  陈景山《政鉴》:“母氏六十时,其祖母尚健饭也。”余代洪舵乡师起焘作寿序,开端即云:“太夫人命其诸孙,为母开寿燕。”篇中全以姑妇伴说,而叹美其妇顺之不易得。末则规劝诸孙,宜善事重慈,特稍作宾主耳。此盖与《礼》所云:“善则归亲人,子无私财。及国家封典,有尊长在,不加太字。”同一意也。或乃谓此文似乎喧客夺主,此不知体例之言。

  先慈陈太夫人,待前外家李氏最厚。李太夫人有三兄,皆老而贫。生于我馆,死于我葬。其侄有鳏者,为之娶妻。侄妇有寡者,赡之以田。及先慈年五十,吾友朱青石文杏,作四六一篇为寿。中一段叙此事云:“且夫豆萁则相煎尚急,何论前室之兄;葛ぱ则托庇犹难,况属从姑之侄?而乃渭阳筑室,命彼诸甥;绵上之田,恤其嫠妇。生于我乎馆,无烦赠马以行。老无妻曰鳏,特助牵羊之聘。”

  隶事殊典雅可喜。惟“前室之兄”四字,乃是杜撰,与下句“从姑之侄”不敌。

  然亦未有可以易之者。一日读《颜氏家训》有曰“前妇之兄”与“后妻之弟”,见之不觉狂喜。颜氏所云,原指同父异母兄弟言之。而作文借用,义取断章,则古人常有之。易室为妇,仅只一字,遂尔典赡,与通段相称。益叹不患无典,但患不博耳。青石作四六,微苦材多,而清空之气殊少。所作先慈五十寿序,亦坐此病。余召之来烟屿楼头,相与商榷、删改,及成,则原本已十去其八矣。

  生平不多作四六,偶然命笔,则仍以古文法为之。以意使事,而不喜堆垛;以气遣词,而不喜华缛。每用陈语古典,辄择人所知者。即不知,亦可以意想解得之者。故友人见余四六,或疑不用典故,而不知未尝无来历也。

  金八姑娘非罪被出,自沉于海,为甬上冤狱。久而慈溪沈亚溪,□□得鹤骨箫,姑遗物也。乞余记之。余怜姑冤,以骈体记其始末。而此事得之传闻,误以其夫懋椒为王姓。叙里居婚姻一联云:“惟桑与梓,明州樊榭之乡;以丝附萝,天壤王郎之婿。”后得懋昭所画翎毛、花卉一幅,始知乃黄姓。其名德源,自号铁箫客。问之金氏,果然。因将改正此联,久而不就。一日读《后汉书。郭林宗传》云:“司徒袁隗,为从女求婿。见黄允,叹曰:”得婿如是足矣!‘“大喜,遂改之云:”维桑与梓,在樊榭仙子之乡;以丝附萝,得黄家隽才之婿。“史称允以隽才知名,闻袁隗语,遂黜遣其妻夏侯氏。而懋昭能书画,通音律,亦可称隽才。无罪遣妻事,尤吻合。于是改语实远胜前语矣。吾尝谓,作四六不难,难于隶事;隶事不难,难于工切。然而苦不读书耳。未有今事而无古事可比拟者。

  若近世所称典博者,大抵依傍影响,初读之甚工,实按之不切也。余既知懋昭黄姓,欲改不能,以告董觉轩。觉轩谓吾:“固知其黄姓,特‘天壤中,乃有王郎是轻鄙夫婿’之词,用之此记,亦与事称,何必改耶?余谓:”上句明州樊榭,既切宁波之地,则下句天壤王郎,焉得不切夫婿之姓耶?况懋昭之姓,不与王字同音。句尚可用,今吾乡传闻,几乎人知此事。而黄王又适同音,不又将自误误人耶?又况金氏初嫁时,琴瑟之好甚笃。今方叙其初婚,而遽用道蕴始嫁不乐之语,亦于本事,嫌未切耳。“觉轩终不谓然。及余既得改正,觉轩始叹服。沈亚溪得鹤骨箫后,广征诗文,以记属余。余为历叙冤讼始末,以四六为之,颇觉不俗。而其中引用,如《杂五行书》、《梦书》之属,今久不传者,多得之《太平御览》中。以故字句多不经见。王稽云读而喜之,强余尽疏出处。余略疏于眉端纸尾付之。既而沈复乞稽云赋诗,稽云懒作,乃即注余所作记,自为小跋,以应亚溪。然其注,翦裁有法,详略不苟,余文实愧之。不欲虚良友雅意,今并以其注附余集中(贞群按,文集刻本无此文)。

  咸丰八年二月二十四日,梦与子舟同作四六。醒记二联云:“梅В有实,吉兮其今;桑落既黄,士也罔极?是以西施老去,泛以五湖;嫫母盛年,贮之宫闼。”

  亦不知是何题也。

  前人读杜诗“身轻一鸟度”,适“度”字残缺,因相与猜论,或云“过”字,或云“落”字。及翻阅善本,皆大服。不知杜诗此句,本之虞文懿《侍宴诗》:“横空一鸟度,照水百花然。”

  昌黎诗:“蛙黾鸣无谓,りり只乱人。”以りり二字加之蛙黾,毋乃拟不于伦耶?

  帆字有作仄声者。许浑诗:“江风扬帆急,山月下楼迟。”或谓当以扬字作仄,则帆仍平声。然帆本有两音。《广韵》:“符炎切,又扶泛切。船使风也。”

  《释名》:“帆,泛也。随风张幔曰帆”。昌黎诗:“无因帆江水。”亦非平读之也。

  桑柘之柘,之夜切。《唐韵》以三百篇“其其柘,与”串夷载路“。路字为韵,乃别音一之怒切,以就之。不知今鱼虞与麻韵,古本同音,无烦迁就也。

  华读如敷,家读如姑,车读如居。三百篇皆然。故冯《弹铗歌》以“无以为家”

  与上“食无鱼”“出无车”为押。至昌黎《盘谷歌》以稼韵土,犹知古音者也。

  许浑诗云:“野蚕成玺桑柘尽,溪鸟引雏蒲稗深。”以柘作平。仅见此诗。

  皮日休云:“毛诗‘鸳鸯在梁’,又‘くぐ在东’。即后人叠韵之始。”杨升庵谓:“此乃偶合之妙,诗人初无意也。若《文选》宋玉《风赋》‘炫焕灿烂’,张衡《西京赋》之‘睚眦虿芥’,《上林赋》之‘玢豳文鳞’,左思《吴都赋》之‘檀栾婵娟’。则词人好奇之始耳。”余谓杨说固然。然其所引《文选》或是通韵。若以通韵论《文选》,则当以古音求《毛诗》。以古音求《毛诗》,则诗中叠韵全句者颇多。鸳鸯くぐ尚非全句叠韵者。今且以今韵求《毛诗》,亦得二语“谁其尸之”,“其谁知之”是也。四字全出今支韵中。

  咏物诗,固当雅切情状。然必以不脱不黏始为工也。或刻画入细,别无情意,只是俗工绘物耳。《苕溪渔隐丛话》谓刘义《落叶诗》,郑谷《柳诗》,是二物谜。子义诗云:“返蚁难寻穴,归禽易见窠。”谷诗云:“半烟半雨溪桥畔,间杏间桃山路中。”余谓唐人咏物,似此甚多,不特二君然。要是“声闻辟支果”

  耳。

  “疏影”,“暗香”之联,自为欧苏两文忠所赏,遂脍炙人口。后人千描万写,虽高出数倍。耳食者总谓不如。不知此联,乃唐人江为诗。和靖只易“竹影”

  为“疏影”,“桂香”为“暗香”耳。耳食者又必回护之云:青出于蓝,云“二语必咏梅花始称”。然科以巧偷之罪,不已伤事主耶?温飞卿诗:“醉后独知殷甲子,病来犹作晋春秋。”和靖诗云:“隐非秦甲子,病有晋春秋。”刘后村已为曲庇云:“和靖非蹈袭者,当是偶然相犯。”至“横斜”“浮动”十四字,而十二字无异。恐是后村亦不得谓之偶然相犯矣。且其下联云:“霜禽欲下先偷眼,粉蝶如知合断魂。”此岂能咏梅花者耶?

  国初,吾乡有徐晋公懋昭,尝为沛县令。其诗文集曰《淡园集》,仅数十纸耳。非特名不出闾巷,即近时乡人,亦无有知之者。其文不过小品,而甚工雅似庐陵。《荆舒卖鱼者说》一篇,绝高淡,非苟作者。尝作《孤山说》,谓和靖非真隐者。夫真隐,不求人知。今和靖居西湖之孤山,西湖山水冠绝天下,孤山又西湖最胜处,而又种之以梅,而又养之以鹤。而于是孤山之胜,更绝寰区。而和靖乃隐居其中,岂真隐者耶?朝廷之征聘,官守之访见,以至没后之赐号,皆此孤山之梅与鹤招之者也。持论虽苛,顾使和靖复生,亦觉无言以自解也。和靖书《孤山隐居》壁诗云:“山水未深猿鸟少,此生犹拟别移居。直过天竺溪流上,独树为桥小结庐。”然则入山未深,和靖已先自解嘲矣。

  欧阳文忠公《日本刀歌》云:“徐福行时书未焚,遗书百篇今尚存。”按:史称福载童男女而往,不闻其携书而行。则欧阳此语不过游戏点缀之词,岂可据为典要乎?乃痴人前不可说梦,后世妄男子,竟援此语为故实,直上封事请遣使泛海,求遗书。而丰南禺妄造古本,居然称得自海外。而海外人复效其尤,居然造《孝经孔郑注》等书入中国,中国竟售其欺纷纷。伪书之祸,实此歌词胎之。

  则文忠所不及料也。余少时,尝同子舟及徐远香元第作《桃花源诗》。余诗有“尚有秦人未火书”之句,远香戏谓余曰:“此语虽佳,然恐累后人又向武陵中觅古本也。”相与大笑。

  舒信道赠韦太守诗,有“雌堂水洗火符空”之句。后人不晓,多改为“黄堂”。

  按平江州治春申君故居,因每失火,乃涂以雌黄(见《锦绣万花谷后集》所引记,与别本少异)。盖“雌堂”即“黄堂”也。钱惟演诗云:“画凤仙楹远,图(按当作涂)雌郡阁间。”亦但用雌字。

  徐寅《咏钱诗》云:“能于祸处翻为福,解向雠家买得恩。”意谓以金钱结交怨家,使涣然释嫌隙而生感。盖即或人以德报怨之说。语已无甚趣味。后人又翻之曰:“有于福处翻为祸,己向恩家买得雠。”意似谓向富儿假借钱物,富儿深恨我如仇敌也。不但趣味索然,抑亦晦涩极矣。

  作诗好翻用前人语者,往往坐晦涩枯燥之病。即使词明意达,亦常失之刻核浮薄。吾每语子弟曰:“且学古人好处,不必效其捧心态也。”

  唐诗善作情真语。后世情事几于毕备。余两游京师,每于客邸思家,觉“渐与骨肉远,转于童仆亲”之若出自口。久客新返,觉“近乡情更怯,不敢问来人”

  之先得我心。又记宋仲穆秉铎寿昌,余久之未贻一札,仲穆见责。余以张诗之“长疑即见面,翻致久无书”自解。非好辩也,我实与古人同此情也。

  李呆堂先生,尝取《史记》语入诗中,亦创格也。然不能全篇集句,不过偶用数语而己。余欲选摘全集之如:“壮士行何畏,游子悲古乡。涕泣交横下,为鼓一再行。”“风从西北来,仙人好楼居。傍徨不能去,强为我著书。”“卮酒安足辞,饮可五六斗。此其家不贫,有田三十亩。”“山居耕田苦,辍耕之垄上。

  与时转货赀,继踵取卿相。“亦颇自然不俗。然不过以胸中所记忆者,偶为之耳。

  若能翻阅全部,贯穿连缀之,必当有长篇杰构。而匆匆未暇也。

  毛大可自谓是坡老后身。又极力排诋之。乃至摘其诗句尽情批驳。皆不自知量之妄语也。坡仙自是古今一人,不可无一,不能有两。玉州自矜博雅,在明人中亦足为巨擘,而欲拟东坡则天渊矣。

  西溟先生古文为书名所掩,前辈表而出之,始称于世。至其诗,则称之者鲜矣。宝应乔念堂崇修有《陶园集》,其《和纵横图诗》独以先生称首。诗曰:“姜(苇间)潘(稼堂)秀句艳春山,朱(曝书亭)陆(须云阁)汤(仁和少宰)

  查(他山编修)亦扣关。璧叠珠联无限好,砌花汀草几时间。“

  扬州乔东湖寅著《黄山诗》一卷,康熙乙丑,吾乡万允诚斯备为之序。其《同允诚初至祥符寺诗》云:“返照开松径,飞泉洒石门。谷量云不尽,砂伏水常温。采药从吾好,携筇就尔论。相思三十载,今始到仙源。”

  江都卓尔堪,字子任,性好游。尝航海来四明,历蛟门、普陀诸胜,著《近青堂诗集》。李文襄以为两汉、三唐之作。其《游招宝山诗》云(自注题下云:“时战船出洋,运贺兰炮入都”):“砥柱浮山出,东南入海遥。乱峰撑碧落,绝壑灌秋潮。气肃蛟门见,风高蜃市消。几年无壁垒,估客渐停桡。”又《普陀诗》云:“南海今初到,荒凉乱后山。野猿吹佛火,水鸟傍禅关。树以无樵长,僧从入定还。扫除须努力,胜境扼诸蛮。”颇有雄气。遽如文襄所赞叹,则犹未也。

  史荀鹤先生鸣皋,自号笠亭,如皋人。乾隆十六年进士,庶吉士散馆,来知象山县。迁广西柳州府。年七十余,卒在象山。有惠政,尝修县志。好作墨竹,自署蓬莱仙吏,以县有蓬莱山也。分校浙闱,为观补亭作墨竹。题句志别云:“本是门前雪竹枝,浮筠暂与上林期。虽然偃蹇尘埃里,尚忆清吟月露时。十载金台重问字,三秋锁院镇题诗。离怀愿托琅影,座上春风日日吹。”史于观为门生,故云然。

  人心之巧,愈出愈奇。朱竹集唐人诗为词可谓巧而工矣。而扬州江砚农者,乃集宋人七言词句为诗,曰:《晴绮轩集词句》中如“堤上毵毵柳色明,草香沙暖水云晴。江南二月春深浅,初听黄鹂第一声。”“楼倚江边百尺高,垂杨慢舞绿丝条。柔肠一寸愁千缕,安得并州快剪刀。”“帘幕轻回舞燕风,云屏冷落画堂空。最愁人是黄昏近,一树梨花细雨中。”“清簟疏帘一局棋,已凉天气未寒时。玉钩阑外香阶畔,长笛谁教月下吹。”“十年香梦老江湖,一斛明珠换绿珠。旧日爱花心未了,相逢还解有情无。”“丝丝杨柳丝丝雨,一夜东风一夜深。寒食清明春欲破,重帘双燕语沈沈。”皆绝不似从长短句中抄撮来者。与《蕃锦集》可谓异曲同工矣。每闻世间作手,斤斤区别,词稍板重,辄曰是绝句。

  词稍秀丽,辄曰是词句。今俨然以词作诗,而不失之纤;以诗作词,而不伤于拙。

  神而明之,存乎其人。

  有以石榴花相赠者,不甚高大。植之盆盎中,殊复可观。四月始花,至九十月犹复烂然照眼。余大奇之。王稽云曰:“常耳,不足奇。”又曰:“吾季父笋石先生宗耀,有诗曰:”百计留春春亦住,多栽月季石榴花。‘正谓此花能常开也。“元人《草堂诗余》载刘鼎玉铉《蝶恋花》词云:”人自怜春春未去,萱草石榴,也解留春住。“已先王丈道之矣。

  薛令之为东宫侍读时,官僚简淡,以诗自悼云:“朝日上团团,照见先生盘。

  盘中何所有?苜蓿长阑干。饭涩匙难滑,羹稀箸易宽。只可谋朝夕,何由保岁寒。“

  此诗大似近时馆师自嘲诗。

  馆师自嘲诗有云:“不酸便赞开埕酒,绝淡还冲盖碗茶。”凡茶初下叶,谓之泡茶。仍用原叶,谓之冲。吾乡方言也。

  有馆师《咏薄粥诗》云:“撮米烧成粥一瓯,北风吹去浪悠悠。手持好似菱花镜,照见楼台在上头。”方自吟哦,一丐者闻之,进曰:“诗则佳矣,然撮米一瓯,不为薄矣。宜改‘撮米’作‘粒米’。食粥时,未必适遇北风,宜改‘北风’为‘鼻风’。食薄粥处未必有楼台,宜改末句作‘照见须眉在里头’。”师大惊,问曰:“汝有此才,何不去作馆师?而乃行乞耶?吾当荐汝。”丐者蹙谢曰:“慎勿!慎勿!吾惟不愿吃薄粥,故宁丐耳!”

  偶见林初文《春日送别诗》云:“春风自多思,奈与客情违。杨柳频催别,蘼芜不送归。千山独上马,一曲两沾衣。回首河桥道,迢迢看落晖。”第二联用极眼熟字,恰有思致。下半首则全学庾子山,竟似开府集中句矣。初文名章,福清人,万历元年举人。

  一士人素以道学自负。解三百篇,辄以陈言腐语。强劳人、思妇尽入之理学中。其友心轻之,而未发也。一日道学友赋《早行诗》有“人语出林端”之句。

  其友忽问曰:“斯人也,为不失赤子心之大人耶?抑闲居为不善之小人耶?”曰:“能早起,尚是正人。”曰:“然则舜之徒耶?跖之徒耶?”道学友恚曰:“赋诗不过即景,必求其人以实之,则凿矣。”其友笑曰:“顷余所问难者,正足下平日解三百篇中之语。偶然一诘,足下意便怫然。不识三百篇中,劳人、思妇之恨恨于足下者,当复何如?”道学友不能答。

  武康徐雪庐举人熊飞,专采当代杂流,若屠、沽、肩贩、皂隶、剃工、纪纲、狱卒诸人诗,为一编,曰《锦囊集》以见昭代人文之盛。吾乡此辈能诗者绝少。

  惟钟云扉世俊,以熔造锡器为业,而能诗。时人称之错隐。其《送陈渔珊先生仅之官陕西》诗,有“四千里路相思苦,六十年人再见难”之句,为时流所称道。

  常来余家,不饮酒,不茹荤,不及生计。自晓至夜,无一语非论诗者。然颇为才薄所苦,故虽寝馈此道中四十年,而不能成家。余尝为刻诗两卷,曰《云扉诗约》,若人之《锦囊集》中,亦高手也。

  太夫人年五十时,诸公以诗歌为寿者,多至三百余篇。赵丈鹤田冲九为《长古》一篇,中述大病更生事,有云:“譬彼牛山木,五日不斤斧。忧勤而能生,庸非天所估?”道出劬劳劳苦,使不肖读之,泪涔涔下也。医者缪艮山坚能诗,其寿太夫人七律二章中,一联云:“诸郎绕膝多名士,阿母持身有古风。”诗极古雅,特不肖不敢当此耳。后数年,汤星崖为太夫人作《小影儿孙列侍图》,陈子相作图记,取赵、缪二诗,摘句入记中。

  赋菊便是陶渊明,赋梅便是林和靖,赋莲便是周氵产溪。如此等语,必非高手。然应试之作,不得不尔。以试官眼孔小,其胸中仅有此等物耳。

  “烹鲤问沈绵”:不云寄书,而云烹鲤;不云病,而云沈绵。“颂椒添讽味禁火”:卜欢娱不说岁节,但说颂椒;不说寒食,但云禁火。此等语吕氏《蒙童训》以为文章之工。余生平不喜此等句,以为用典如此,已入魔道。其流即是“宵寐匪祺”、“札闼洪休”之类耳。

  慈溪周开,自号铁山。倜傥不羁,自署其居曰:“天壤片石。”尝同友人登招宝山,一友题诗曰:“乾坤此地能容我,今古何人更上楼?”铁山遽大怒,与之绝。曰:“不知有我在耶?”其狂如此。陈竹人明经掌文说。

  唐先侍郎挽程将军夫人诗,落句云:“将军休沐日,谁劝著新衣?”读之,知是时将军尚在。盖作诗体例,固当如此。因忆前年马铭轩知州士龙夫人卒时,铭翁尚无恙也。时其子已登科第为仕宦,因广征挽诗,余草草赋二绝句,未尝存。

  稿中有“元相营斋已白头”之句,久亦忘之矣。一日铭翁谓吾友陈子相曰:“诸君挽诗皆佳,但皆盛称其相夫、教子、荣贵、考终,而不念及老夫一语。一似我已早作古人者,惟徐君诗云云,使他人读之,知尚有老朽未死。吾未见徐君诗,即此亦见名下之无虚也。”子相以语余。余谓此是诗文定例,无足异者。

  吾友冯午卿,二子同时各举一子。余贺之以诗,有“岁月日时悉无易”之句。

  此是借用经语。所谓赋诗断章,不必依本经训义也。乃崇祯三年,浙江乡试举子龚广生,居然误解时字为时刻之时。居然中第三名,且刻为程文,冠之本经。当时试官、举子皆不读传注,疏谬至此。

  余有诗云:“飞云自东来,似月东飞去。”又尝在山中,赋即景词云:“误杀月下人看,举头看月,月似东飞去。明月依然西向,上东是白云来路,那得倒行?奈迷望眼,总被行云误。”其意境颇似真切。后读《隋书。天文志》有云:“仰游云,以观月,月常动而云不移。乘船以涉水,水去而船不徙。”始叹后人新意,未尝非古人陈言也。

  余少时,尝作《馈岁》、《分岁》、《守岁》六言诗,而益之以《报岁》。

  报岁者,即俗所谓谢年,又曰送年。每至岁晚,家家具醪报答神。下旬,旬日中,爆竹之声,无夜不达于旦也。诗成,又属画师画四小帧,而题诗其上。今图画不知何在,诗稿亦寻失矣。

  余少时,作《春阴诗》,有云:“初三夜月逢寒食,第四番风到海棠。”王纟斋先生日章,大加叹赏。谓非寻常吟哦家所易有。每向友人称道不置。今细观之,不过是一联好宋诗耳,不知吾师何以赞叹如此。

  昔与同人作柳汀会,课赋五言八韵诗。题为“南阳诸葛庐”。余中二语云:“躬耕妻子乐,游宦弟兄疏。”先师洪舵乡先生以为名句。

  余尝戏语友人,毛诗中有回文体。友骇诘余,余谓今三百篇中未之细考,若《左传》所引“翘翘车乘,招我以弓”。倒之则谓“弓以我招,乘车翘翘”。非回文乎?乘“弓”古韵也。而“翘”“招”亦韵,且传所引逸诗是谓“招我也”。

  倒诵之则有赴招之意。一转换而出两意,非后世回文之所不能及者乎?友为抚掌。

  作回文诗者,或五绝一首,倒读之又成一首而已。偶见《中州集》宇文叔通四序回文十二首,其第一、第三句首,皆谐韵是也。而第二、第四句首亦皆谐韵。

  如《春景》云:“短草铺茸绿,残梅照雪稀。暖轻还锦褥,寒峭怯罗衣。”稀、衣,短、暖外,复韵残、寒。盖初回之“衣罗怯峭寒,褥锦还轻暖。稀雪照梅残,绿茸铺草短。”再回之则“绿茸铺草短,稀雪照梅残。褥锦还轻暖,衣罗怯峭寒。”

  又其第一、第三句末,绿褥亦谐韵。盖回句不回字,读之云:“残梅照雪稀,短草铺茸绿。寒峭怯罗衣,暖轻还锦褥。”然则一首化为四首矣!惟《夏景》第一首第一句“翠密围窗竹”,第三句“睡多嫌昼永”,永字与竹字不谐,不知何故。

  余十一首无不谐者,至同卷中选张德容回文五绝二首,惟一、三句首有韵,便是回文常法矣。

  ●卷八贺秘监知章庙,祀吾乡月湖曰“湖亭庙”,分祀于江东曰“贺成庙”,又祀于月湖东侧者曰“游仙庙”。余又见东钱湖隐学山下有“湖亭庙”,亦祀贺公。

  谢山题“月湖庙”中长联,脍炙人口。词云:“两命那足荣,为卜含元殿上,六驭匆匆,彼高尚心情,不若投簪竟去;重湖伊可乐,至今偃月堤前,双鱼湛湛,纵凄凉江海,犹能骑马间来。”余尝为友人集唐诏,题云:“器识夷淡,襟怀和雅;衣冠耆旧,词学宗师。”出二语肃宗诏,对则玄宗诏也。又尝于“贺成庙”

  大书十字云:“风流四明客,清鉴千载人。”出用李供奉诗,对用张长史帖中语也。

  鄞西南它山堰旁,祀唐王侯元,即作堰者。今千载矣,香火甚盛。盖筑堰以界江河,使斥卤之地变为膏腴。明德为甚远也。道光二十一年,朱云岩丈孝铨,既修庙成,余建议谓,历来修堰筑堤塘诸公,皆当从祀庙中。其后里中援据余说,为位庙之左庑。余集坡老《荔子帖》题一联云:“下无湿,高无干,经石驱流慰我侯兮千秋万岁;堂之中,庙之左,朝猿暮鹤报其人于白水丹山。”去堰稍进六七里,曰桓村,亦曰环村者,有里“它山庙”,亦祀王侯。余为之题数联。一云:“远矣水源,呼父老,问来由,如此溪岩那不到;伟哉霖雨,仰古人,重兴叹,果然庙祀已无穷。”略“呼父老,问来由,扁舟直到溪岩畔”,唐僧元亮《它山堰歌》中句也。“仰望古人重兴叹,无穷庙祀报元功。”楼攻鬼《它山堰诗》中句也。又为童薇研侍郎华撰云:“使吾民,粒千载,平翦波澜。试看利永算长,年年丰稔;为长官,兴一祠,聿新庙貌。从此稚讴农鼓,岁岁春秋。”又为张户部小峰鼎辅撰云:“俯仰丹青,看此间,抱水围山,风景不殊强堰;经营惨淡,想当日,穷源竟委,溯游定到环村。”二联皆运用元亮攻鬼及舒信道诗中句也。

  又撰一长联云:“它山遗庙古哉。远而分祀者:曰慈溪、曰镇海、曰绍兴、曰台州,况环村据强堰上游,敢忘明德?唐室尊崇尚矣。后乃追封之:若乾道、若宝庆、若淳、若洪武,至昭代答长官嘉贶,大沛恩纶。”皆为王侯纪实也。

  高钱钱氏,奉奉国军节度使康宪公亿,为迁鄞始祖。康宪为吴越王傲之弟。

  在吾乡极有惠政。宋时有大人堂,祀康宪处也。近时钱氏新修宗祠,属吾友王稽云来求联句。余为题云:“昔吴越保民而王,兹土同在,洎他年奉国开藩,慈爱犹留节度使;今高钱聚族而居,家庙聿新俎豆,看百世歌功舞德,馨香何止大人堂?”

  明余文敏公有丁,以南学士告归。即东钱湖月波寺废址,营“五柳庄”。辟地百亩,园林之胜,甲于两浙。其中楼台亭榭,悉摘《归去来辞》中字名之。详见集中自记。其后神宗书“名山洞府”四字赐之。顾当时营创数年,方构舒啸楼,而入阁之命下,刻期督成,大会亲友,畅饮数日而别。竟卒于位,终不能遂归去来之愿也。其后卉木凋谢,亭榭荒芜。康熙间,余氏归地于寺,重建梵宇,即今“月波寺”也。而于殿侧奉文敏塑像。又久之,寺僧迁像僻处。文敏子孙式微,未有能正其事者。道光十八年十月望夕,文敏忽见梦于湖上忻君鼎铭,谓所居湫隘,盍迁我于西楼。忻君迁延未果。临殁,以命其子自昌。因以二十七年成其事。

  近时,文敏本支孙承梁者,乃出赀改祀于西楼之下,以家藏画像重雕木相,自神龛以至门宇,焕然一新。吾友{艹专}涛,文敏族孙也,属余记其事。复以祠中楹帖见属。余为撰三联语,其一云:“本来相国,菟裘千年佛火;依旧先生,管领一角湖山。”以“菟裘”对“管领”颇奇。一云:“相业溯前朝,别墅有名山洞府;佛天开福地,新祠在明月春波。”又一云:“天上已宣麻,只故乡如此湖山未能抛得;门前曾种柳,看今日依然风景定是归来。”

  “义火祠”祀乡厉由来久矣。慈溪“义火祠”中一联云:“咳!谁料穷性命做鬼无依,禁不住地下同声一哭,苦雨酸风馁腹频年衔怨恫(按恫平声,然可押送韵);呸!未必好儿孙各家都有,到不如此间异姓一堂,春霜秋露义田万古荐馨香。”不愧才人吐属,惜忘其作者名氏矣。

  (贞群案:此联出于八世族祖次牧征君元仲手笔。其自题“天益山房”联云:“天开无墨画,云袅不炉烟。”又题“清道观。桂花厅”联云:“窗虚五月六月寒,人在冰壶中酌酒;帘卷千山万山碧,客从图画里吟诗。”)

  鄞之陈氏,本自慈溪来。近年即田舍村作大宗祠,余为题中堂联云:“流派合甬水慈江,继别继宗,列祖衣冠同寝室;服食并先畴旧德,我疆我理,曾孙稼穑在田庐。”亦关合其村名为之也。

  徐偃王逃楚之难,隐居氵翁洲,今定海厅也。见《史记正义》所引《括地志》中。卒葬隐学山,今鄞县地。事详《宋明州图经》及北宋《徐氏谱》中。吾家其支裔也。南宋初始由台州来居鄞之东鄙,先大夫晚年创宗祠于族之大{敦土}.后二十年,时栋撰祠联云:“明州为先王坟墓之乡,汉籍衢州,唐籍台州,至宋代始居兹土;思本即古圣经之旨,东塾敦本,西塾崇本,愿宗人无愧斯名。”盖祠堂听事曰“思本堂”,而其两旁建“敦本”“崇本”两家塾,以教族姓。皆先大夫手创之也。道光三十年,余重至京师,以此联属南皮张子青修撰之万书之。

  梁山舟学士同书,尝以“民生在勤,勤则不匮。”对“虑善以动,动惟厥时。”

  皆谓其以经对经,语甚工整。然以“民生”对“虑善”,太不工矣。余易之以昭五传之“敬始思终,终无不复。”实较胜也。杨升庵谢华启秀以“民生在勤,勤则不匮”对“农为邦本,本固邦宁”,更较山舟为拙。

  纪文达公昀,典春闱,作七律,其第三联云:“誓约齐心同所愿,丁宁识曲听其真。”自注云:“戏集十九首两句,所谓犹有童心也。”余谓原诗本五言,强加上二字,已不得谓之集句矣。且所加二字,又不工。如以“齐心同所愿,识曲听其真”十字作戏台柱联,则雅切也。

  何瓦琴溱,集契帖字属书云“人生得一知己足矣,斯世当以同怀视之”,亦佳。

  何子贞编绍基,集争坐位帖为联,语中一联云:“如知者行其所无事,故君子名之必可言。”集字至此,叹观止矣。其他如“纵横百家,才大如海。安坐一室,意古于天;意之所忽,过从此长。众有同欲,功不可居。”“力排众论,乃见独是;心师古人,自为一家。”“见人之过,如已有失;于礼既得,即心所安。”语自己出,无愧名言。

  余以“凡物皆有可观”对“读书不求甚解”,记前人曾有此对。子舟则对之以“止谤莫若自修”,属王懒竹丈曰升书之。

  子舟尝为联云:“五柳是读书解人,三苏得行文乐事。”

  集句成联,古今多矣。子舟又酷好此。如云:“澹无为而自得,独好修以为常。”“结幽兰而延伫,观流水兮潺。”“恐修名之不立,与太初而为邻。”

  “惟此党人其独异,乐夫天命复奚疑?”皆硬语盘空,不落窠臼。此类甚多。

  集《易林》者多矣。各出己意,戛戛生新。余集数联云:“饮福千锤,日受其喜;当夏六月,风吹我乡。”“登高上山,云过吾面;举杯饮酒,客入其门。”

  “小窗多明,为我鼓瑟;芳花当齿,使君延年。”“龙马上山,升擢超等;凤皇来舍,坐立欢门。”“春桃萌生,时雨嘉降;秋兰芬馥,飞风送迎。”

  “水流花开”,《诗品》语也。东坡尝用之作罗汉赞曰:“空山无人,水流花开。”余尝集苏语“山高月小,水流花开”八字,为人书作楹联。每思买山作一小园,立一亭于最高处,写此八字镌亭柱中。此等境界,真令人唤绝也。

  《庄》、《列》、《冠》、《淮南》诸子,其琢句炼字,可入楹帖。余尝集《冠》一联云:“东西南北形名可信,前后左右古今自如。”

  林小屏淳初为“梦园”于城南门外,盆兰百种,奇花异品,并皆佳妙。一日索余撰联。余为集坡老《荔子碑》双钩诒之云:“驱石结山流水自出,飞风团笑高人始来。”出语称其池山之胜,尚平平无奇,对不言兰花,而自然是兰花,颇得意也。

  《荔子碑》,去其重字不过九十余言。近余集之得二十余联。五言云:“春山风入柳,秋水鹤乘船。”“秋山高入鹤,春水白于鹅。”“结堂万山下,飞船流水中。”七言云:“方其入世无不笑,是谓高人莫之知。”“我游丹山待之子,世谓黄石无其人。”“山中待我归黄鹤,水北无人飞白鹅。”“乘黄鹤自是出世,吟白驹莫知其人。”“事人不怠千秋愿。与世无违万古风。”“知人知世千秋事,游水游山万树风。”“秋树高吟风结笑,中流飞渡鹤乘船。”“高山流水自朝暮,秋鹤春猿无是非。”八言云:“于以来游福山福水,无不钦羡寿世寿人。”“出入无方愿知其自,是非莫白不与于人。”“游于无方非非自入,进以不杂汩汩其来。”“黄鹤乘船白猿吟树,秋风知我春山笑人。”“无是无非不违于世,以出以入莫知其方。”“春水秋山乘流齿石,朝猿暮鹤吟树飞风。”“入世方人无以自待,愿子是我莫知其非。”“秋鹤入船中流飞渡,春风结笑高人自来。”十一言云:“谓今世无下水船苦吟莫笑,与高人结游山愿飞风自来。”二十一言云:“春水船与秋山鹤与谓子其出游与方事吟笑以朝暮,乾亢进兮杂肴充兮报我始归来兮不知人民之是非。”合前“遗德庙。从祀堂”及题林氏园者凡二十三联,中有颇自然者,而搜索尚未尽也。

  除夜换灶门联,风俗然也,鲜有佳者。一日有乞书者,余为题云:“传书定有佳儿跨,听易何妨老子踞。”一座嘉叹。或嫌踞字仄声,然可读作平(见《集韵》)。

  吾友陈子相知县,归自广西。读书养亲,高尚不出。自题一联云:“安得万间欢颜,庇天下寒士;不为五斗折腰,向乡里小儿。”

  陈ゴ仙丈福熙,侨居月湖前。年二月,其子桐叔娶妇。余赠联云:“仙子乍登楼,看十丈湖波,二分春色;才人初试笔,是著书时候,索句家风。”出二语,一切地,一切时。对二语,一切事,一切姓,颇为工雅。有老学究,必谓东莱无娶妻著书事,谓不当用。余笑曰:“固也,凡作文字,同用一典,施之此处则可,施之彼处则必不可。如此甚多,未易言罄。亦不能为不知者道。假令今日作考据文字,或因东莱作文字,必不当用此典。故若偶然为人题洞房联,何妨一用之耶?

  挥戈返日影,借钱娶织女。俗语丹青,古来不经之说。盛传于今者多少?必一一考究指斥之,将取从古及今诗文,大家尽行删削之耶?“满座尽是余言。学究语塞。此事相隔七八年矣,因录联记之。其语颇拂老儒之意,而其说则确不可易也。

  即如联语一事,以娶妻著书事,题洞房可也。据其说以题明招山人祠堂,必不可也。以借聘钱娶妻事,题洞房可也,而以之题牵牛织女庙中,则更无不可。惟慧眼人知之,不能一一为村夫子饶舌。

  乌酿仙尝寿其舅氏某六十生日。以庚寅重阳日生者,联云:“重九日庚寅以降,六十载甲子初周。”余尝代陆半湖寿其友人五十生日,其人与半湖同年,皆以重阳日生者。联云:“唯尔我生同九日,后五十载皆百年。”

  吾友王东泽教谕世镇,挽其徒林芸卿联云:“待先生如此其忠,非夫人而谁为恸。”截经为句,属对甚工。而以语意太大,不敢写用。

  吾乡孙寄庐景烈,医人也。能诗,尝赠钟云扉诗,有“白发满头雪,黄金何处台”之句,乱后隐居荒江,无疾而卒。余挽以联云:“久不相逢,闻寂寞荒江已成药隐;脱然作别,算解离诸相只剩诗名。”

  余尝为范雨叔丈上纟代撰二联,丈极称赏。一挽其兄女嫁李氏者,仅生一女子,君姑犹在堂。而其婿方自外舅(湘云先生上□也)湖南署中归来,联云:“夫子自外舅所来,路隔五千,为报双亲无恙;君姑抱女孙而泣,年巳七十,何堪一老生悲。”一挽其姊嫁林氏者,联云:“有生几七秩,寡妇早歌,孤儿旋哭,幼孙幸底成材。去年四世见曾孙,天留老眼;同怀凡五人,伯兄先逝,季弟又亡,仲氏远羁薄宦(即湘云)。今日一棺悲姊氏,我独伤心。”出数其夫家,对数其外家,无一遗者。长联中亦仅见矣。

  余挽外姑方太夫人联,出云:“有孙若而人,有曾孙若而人(一子早卒)。”

  对以“作婿几何载,作邱婿几何载?”(“邱婿”见《汉书注》邱;空也。亡女之婿,谓之邱婿,谓空有婿也。余室朱孺人之卒八年矣。)

  余挽江虹孙均云:“小劫遽坏色身,使我病中挥泪起;大招不销豪气,知君地下忘情难。”雅切其人。舒庵同知极叹赏之。

  先太夫人卒时,友姻赠联多至百余。舅氏陈笠山先生鸿挽帖云:“孤子已成名,方欣春满月湖,年登周甲;伯兄先逝世,不料书空雷岸,运厄同庚。”太夫人卒年五十九,伯舅敏斋先生卒时亦五十九,故云。有外姻赠挽联云:“慈线密春衣,看紫凤齐飞,荫浓萱草;梵音凄腊鼓,问青鸾小劫,谶悟莲花。”释家称佛为青鸯,以六十年为小劫(见《莲花经》)。友人何韵仙,谓此联最哀艳(释氏以十二月八日,为腊八日,太夫人卒是日,故云腊鼓)。

  仲兄虚斋时桢卒时,诸友亲以联语来挽者甚多。姊夫张芥舟广联最长。词云:“始余拜外舅姑来,君方角童耳。自椿树,旋折荆枝,谓老马识途,二十年酒后灯前,何事不尽情商榷;有弟从先父母去,我亦伤心人哉。幸托婚姻,皆同骨肉。忽浮生若梦,千万种凄端恨绪,无言慰群季悲酸。”凄凉感慨,不可卒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