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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卷 兩縣令競義婚孤女
風水人間不可無,也須陰騭兩相扶。
時人不解蒼天意,枉使身心著意圖。
話說近代浙江衢州府,有一人姓王名奉,哥哥姓王名春。弟兄各生一女,王春的女兒名
喚瓊英,王奉的叫做瓊真。瓊英許配本郡一個富家潘百萬之子潘華,瓊真許配本郡蕭別駕之
子蕭雅;都是自小聘定的。瓊英方年十歲,母親先喪,父親繼歿。那王春臨終之時,將女兒
瓊英托與其弟,囑咐道:“我並無子嗣,只有此女,你把做嫡女看成。待其長成,好好嫁去
潘家。你嫂嫂所遺房奩衣飾之類,盡數與之。有潘家原聘財禮置下莊田,就把與他做脂粉之
費。莫負吾言!”囑罷,氣絕。殯葬事畢,王奉將侄女瓊英接回家中,與女兒瓊真作伴。
忽一年元旦,潘華和蕭雅不約而同到王奉家來拜年。那潘華生得粉臉朱唇,如美女一
般,人都稱玉孩童。蕭一雅一臉麻子,眼齒,好似飛天夜叉模樣。一美一醜,相形起來,那
標致的越覺美玉增輝,那醜陋的越覺泥塗無色。況且潘華衣服炫麗,有心賣富,脫一通換一
通。那蕭雅是老實人家,不以穿著爲事。常言道:“佛是金裝,人是衣裝。”世人眼孔淺的
多,只有皮相,沒有骨相。王家若男若女,若大若小,哪一個不欣羡潘小官人美貌,如潘安
再出;暗暗地顛唇簸嘴,批點那飛天夜叉之醜。王奉自己也看不過,心上好不快活。
不一日,蕭別駕卒于任所,蕭雅奔喪,扶柩而回。他雖是個世家,累代清官,家無餘
積,自別駕死後,日漸消索。潘百萬昃個暴富,家事日盛一日。王奉忽起一個不良之心,想
道:“蕭家甚窮,女婿又醜;潘家又富,女婿又標致。何不把瓊英。瓊真暗地兌轉,誰人知
道?也不教親生女兒在窮漢家受苦。”主意已定,到臨嫁之時,將瓊真充做侄女,嫁與潘
家,哥哥所遺衣飾莊田之類,都把他去。卻將瓊英反爲己女,嫁與那飛天夜叉爲配,自己薄
薄備些妝奩嫁送。瓊英但叔叔做主,敢怒而不敢言。
誰知嫁後,那華自恃家富,不習詩書,不務生理,專一賭爲事。父親累訓不從,氣憤而
亡。潘華益無顧忌,日逐與無賴小人,酒食遊戲。不上十年,把百萬家資敗得罄盡,寸土俱
無。丈人屢次周給他,如炭中沃雪,全然不濟。結末迫於凍餒,瞞著丈人,要引渾家去投靠
人家爲奴。王奉聞知此信,將女兒瓊真接回家中養老,不許女婿上門。潘華流落他鄉,不知
下落。那蕭雅勤苦攻書,後來一舉成名,直做到尚書地位;瓊英封一品夫人。有詩爲證:
目前貧富非爲准,久後窮通未可知。
顛倒任君瞞昧做,鬼神昭監定無私。
看官,你道爲何說這王奉嫁女這一事?只爲世人但顧眼前,不思日後,只要損人利己。
豈知人有百算,天只有一算。你心下想得滑碌碌的一條路,天未必隨你走哩,還是平日行善
爲高。今日說一段話本,正與王奉相反,喚做《兩縣令競義婚孤女》。
這樁故事,出在梁、唐、晉、漢、周五代之季。其時周太祖郭威在位,改元廣順。雖居
正統之尊,未就混一之勢。四方割據稱雄者,還有幾處,共是五國三鎮。
哪五國?周郭威 南漢劉晟 北漢劉 南唐李升 蜀孟知祥
哪三鎮?吳越錢 湖南周行逢 荊南高季昌
單說南唐李氏有國,轄下江州地方。內中單表江州德化縣一個知縣,姓石名璧,原是撫
州臨川縣人氏,流寓建康。四旬之外,喪了夫人,又無兒子,止有八歲親女月香,和一個養
娘隨任。那官人爲官清正,單吃德化縣中一口水。又且聽訟明決,雪冤理滯,果然政簡刑
清,民安盜息。退堂之暇,就抱月香坐於膝上教他識字,又或叫養娘和他下棋、蹴,百般頑
耍,他從旁教導。只爲無娘之女,十分愛惜。一日,養娘和月香在庭中蹴那小小球兒爲戲。
養娘一腳踢起,得劫重了些,那球擊地而起,連跳幾跳,的溜溜滾去,滾入一個地穴裏。那
地穴約有二三尺深,原是埋缸貯水的所在。養娘手短攪他不著,正待跳下穴中去拾取球兒,
石璧道:“且住!”問女兒月香道:“你有甚計較,使球兒自走出來麽?”月香想了一想,
便道:“有計了!”即教養娘去提過一桶水來,傾在穴內。那球便浮在水面。再傾一桶,穴
中水滿,其球隨水而出。石璧本是要試女孩兒的聰明,見其取水出球,智意過人,不勝之
喜。
閒話休敘。那官人在任不上二年,誰知命裏官星不現,飛禍相侵。忽一夜倉中失火,急
救時,已燒損官糧千余石。那時米貴,一石值一貫五百。亂離之際,軍糧最重。南唐法度,
凡官府破耗軍糧至三百石者,即行處斬。只爲石璧是個清官,又且火災天數,非關本官私
弊。上官都替他分解保奏。唐主怒猶未息,將本官削職,要他賠償。估價共該一千五百餘
兩。把家私變賣,未盡其半。石璧被本府軟監,追逼不過,郁成一病,數日而死。遺下女兒
和養娘二口,少不得著落牙婆官賣,取價償官。這等苦楚,分明是:
屋漏更遭連夜雨,般遲又遇打頭風。
卻說本縣有個百姓,叫做賈昌,昔年被人誣陷,坐假人命事,問成死罪在獄,虧石知縣
到任,審出冤情,將他釋放。賈昌銜保家活命之恩,無從報效。一向在外爲商,近日方回。
正值石知縣身死,即往撫屍慟哭,備辦衣裳棺木,與他殯殮。合家挂孝,買地營葬。又聞得
所欠官糧尚多,欲待替他賠補幾分,怕錢糧干系,不敢開端惹禍。見說小姐和養娘都著落牙
婆官賣,慌忙帶了銀子,到李牙婆家,問要多少身價。李牙婆取出朱批的官票來看:養娘十
六歲,只判得三十兩;月香十歲,到判了五十兩。卻是爲何?月香雖然年小,容貌秀美可
愛;養娘不過粗使之婢,故此判價不等。賈昌並無吝色,身邊取出銀包,兌足了入十兩紋
銀,交付牙婆,又謝他五兩銀子,即時領取二人回家。李牙婆把兩個身價交納官庫。地方呈
明石知縣家財人口變賣都盡,上官只得在別項挪移貼補,不在話下。
卻說月香自從父親死後,沒一刻不啼啼哭哭。乞日又不認得賈昌是什麽人,買他歸去,
必然落於下賤,一路痛哭不已。養娘道:“子姐,你今番到人家去,不比在老爺身邊,只管
啼哭,必遭打罵。”月香聽說,愈覺悲傷。誰知賈昌一片仁義之心,領到家中,與老婆相
見,對老婆說:“此乃恩人石相公的小姐,那一個就是伏侍小姐的養娘。我當初若沒有恩
人,此身死於絏縲。今日見他小姐,如見恩人之面。你可另收拾一間香房,教他兩個住下,
好茶好飯供待他,不可怠慢。後來倘有親族來訪,那時送還,也盡我一點報效之心。不然之
時,待他長成,就本縣擇個門當戶對的人家,一夫一婦,嫁他出去,恩人墳墓也有個親人看
覰。那個養娘依舊得他伏侍小姐,等他兩個作伴,做些女工,不要他在外答應。”
月香生成伶俐,見賈昌如此吩咐老婆,慌忙上前萬福道:“奴家賣身在此,爲奴爲婢,
理之當然。蒙恩人擡舉,此乃再生之恩。乞受奴一拜,收爲義女。”說罷,即忙下跪。賈昌
哪里肯要他拜?別轉了頭,忙教老婆扶起道:“小人是老相公的子民,這螻蟻之命,都出老
相公所賜。就是這位養娘,小人也不敢怠慢,何浶╬姐!小人怎敢妄自尊大。暫時屈在寒
家,只當賓客相待。望小姐勿責怠慢,小人夫妻有幸。”月香再三稱謝。賈昌又吩咐家中男
女,都稱爲石小姐。那小姐稱賈昌夫婦,但呼賈公賈婆,不在話下。
原來賈昌的老婆,素性不甚賢慧。只爲看上月香生得清秀乖巧,自己無男無女,有心要
收他做個螟蛉女兒。初時甚是歡喜,聽說賓客相待,先有三分不耐煩了;卻滅不得石知縣的
恩,沒奈何依氣釼夫言語,勉強奉承。後來賈昌在外爲商,每得好綢好絹,先盡上好的寄與
石小姐做衣服穿。比及回家,先問石小姐安否。老婆心下漸漸不平。又過些時,把馬腳露出
來了。但是賈昌在家,朝饔夕餐,也還成個規矩,口中假意奉承幾句。但背了賈昌時,茶不
茶,飯不飯,另是一樣光景了;養娘常叫出外邊雜差雜使,不容他一刻空閒,又每日間限定
石小姐要做若干女工針黹還他;倘手遲腳慢,便去捉雞罵狗,口裏好不乾淨哩。正是:
人無千日好,花無百日紅。
養娘受氣不過,稟知小姐,欲待等賈公回家,告訴他一番。月香斷不肯,說道:“當初
他用錢買我,原不指望他擡舉。今日賈婆雖有不到之處,卻與賈公無干。你若說他,把賈公
這段美情都沒了。我與你命薄之人,只索忍耐爲上。”
忽一日,賈公做客回家,正撞毼踚娘在外汲水,面龐比前甚是黑瘦了。賈公道:“養
娘,我只教你伏侍小姐,誰要你汲水?且放氣狻另叫人來擔罷!”養娘放了水桶,動了個
怠傷之念,不覺滴下幾點淚來。賈公要盤問時,他把手拭淚,忙忙的奔進去了。賈公心中甚
疑,見了老婆,問道:“石小姐和養娘沒有甚事麽?”老婆回言:“老婆回言:“沒有。”
初歸之際,事體多頭,也就擱過一邊。
又過了幾日,賈公偶然近處人家走動,回來不見老婆在房,自往廚下去下尋他說話。正
撞見養娘從廚下來,也沒有託盤,右手拿一大碗飯,左手一隻空碗,碗上頂一碟醃菜葉兒。
賈公有心閃在隱處看時,養娘走進石小姐房中去了。賈公不省得這飯是誰吃的,一些葷腥也
沒有。那時不往廚下,竟悄悄的走在石小姐房前,向門縫裏張時,只見石小姐將這碟醃菜葉
兒過飯。心中大怒,便與老婆鬧將起來。老婆道:“葷腥盡有,我又不是不捨得與他吃!那
丫頭自不來擔,難道要老娘送進房去不成?”賈公道:“我原說過來,石家的養娘,只教他
在房中與小姐作伴。我家廚下走使的又不少,誰要他出房擔飯!前日那養娘噙著兩眼淚在外
街汲水,我已疑心,是必家中把他難爲了,只爲匆忙,不曾細問得。原來你恁地無恩無義,
連石小姐都怠慢!見放著許多葷菜,卻教他吃白飯,是甚道理?我在家尚然如此,我出外
時,可知連飯也沒得與他們吃飽。我這番回來,見他們著實黑瘦了。”老婆道:“別人家丫
頭,哪要你恁般疼他,養得白白壯壯,你可收用他做小老婆麽?”賈公道:“放屁!說的是
甚麽話!你這樣不通理的人,我不與你講嘴。自明日爲始,我教當值的每日另買一份肉菜供
給他兩口,不要在傢夥中算賬,省得奪了你的口食,你又不歡喜。”老婆自家覺得有些不
是,口裏也含含糊糊的哼了幾句,便不言語了。從此賈公吩咐當值的,每日肉菜分做兩份。
卻叫廚下丫頭們,各自安排送飯。這幾時,好不齊整。正是:
人情若比初相識,到底終無怨恨心。
賈昌因牽挂石小姐,有一年多不出外經營。老婆卻也做意修好,相忘於無言。月香在賈
公家,一住五年,看看長成。賈昌意思要密訪個好主兒,嫁他出去了,方才放心,自家好出
門做生理。這也是賈公的心事,背地裏自去勾當。曉得老婆不賢,又與他商量怎的。若是湊
巧時,賠些妝奩嫁出去了,可不乾淨?何期姻緣不偶。內中也有緣故:但是是出身低微的,
賈公又怕辱沒了石知縣,不肯俯就;但是略有些名目的,哪個肯要百姓人家的養娘爲婦,所
以好事難成。賈公見姻事不就,老婆又和順了,家中供給又立了常規,捨不得擔擱生意,只
得又出外爲商。未行數日之前,預先叮嚀老婆有十來次,只教好生看待石小姐和養娘兩口。
又請石小姐出來,再三撫慰,連養娘都用許多好言安放。又吩咐老婆道:“他骨氣也比你重
幾百分哩,你切莫慢他。若是不依我言語,我回家時,就不與你認夫妻了。”又喚當值的和
廚下丫頭,都吩咐遍了方才出門。
臨歧費盡叮嚀語,只爲當初受德深。
卻說賈昌的老婆,一向被老公在家作興石小姐和養娘,心下好生不樂,沒奈何,只得由
他,受了肚子的醃昏悶之氣。一等老公出門,三日之後,就使起家主母的勢來。尋個茶遲晏
小小不是的題目,先將廚下丫頭試法,連打幾個巴掌,罵道:“賤人,你是我手內用錢討
的,如何恁地托大!你恃了那個小主母的勢頭,卻不用心伏侍我?要飯吃時?等他自擔,不
要你們獻勤,卻耽誤老娘的差使!”罵了一回,就乘著熱鬧中,喚過當值的,吩咐將賈公派
下另一份肉菜錢,乾折進來,不要買了。當值的不敢不依。且喜月香能甘淡薄,全不介意。
又過了些時,忽一日,養娘擔洗臉水,遲了些,水已涼了。養娘不合哼了一句。那婆娘
聽得了,特地叫來發作道:“這水不是你擔的。別人燒著湯,你便胡亂用些罷。當初在牙婆
家,哪個燒湯與你洗臉?”養娘耐嘴不住,便回了幾句言語道:“誰要他們擔水燒湯!我又
不是不曾擔水過的,兩隻手也會燒火。下次我自擔水自燒,不費廚下姐姐們力氣便了。”那
婆娘提醒了他當初曾擔水過這句話,便罵道:“小賤人!你當先擔得幾桶水,便在外面做身
做分,哭與家長知道,連累老娘受了百般嘔氣,今日老娘要討個賬兒。你既說會擔水,會燒
火,把兩件事都交在你身上。每日常用的水,都要你擔,不許缺乏。是火,都是你燒。若是
難爲了柴,老娘卻要計較。且等你知心知意的家長回家時,你再啼啼哭哭告訴他便了,也不
怕他趕了老娘出去!”月香在房中,聽得賈婆發作自家的丫頭,慌忙移步上前,萬福謝罪,
招稱許多不是,叫賈婆莫怪。養娘道:“果是婢子不是了!只求看小姐面上,不要計較。”
那老婆愈加忿怒,便道:“什麽小姐,小姐!是小姐,不到我家來了。我是個百姓人家,不
曉得小姐是什麽品級,你動不動把來壓老娘。老娘骨氣雖輕,不受人壓量的,今日要說個明
白。就是小姐也說不得,費了大錢討的。少不得老娘是個主母,賈婆也不是你叫的。”月香
聽得話不投機,含著眼淚,自進房去了。
那婆娘吩咐廚中,不許叫“石小姐”,只叫他“月香”名字。又吩咐養娘只在廚下專管
擔水燒火,不許進月香房中。月香若要飯吃時,待他自到廚房來取。其夜,又叫丫頭搬了養
娘的被窩到自己房中去。月香坐個更深,不見養娘進來,只得自己閉門而睡。又過幾日,那
婆娘喚月香出房,卻教丫頭把的房門鎖了。月香沒了房,只得在外面盤旋。夜間就同養娘一
鋪睡。睡起時,就叫他拿東拿西,役使他起來。在他矮簷下,怎敢不低頭。月香無可奈何,
只得伏低伏小。那婆娘見月香隨順,心中暗喜,驀地開了他房門的鎖,把他房中搬得一空。
凡丈夫一向寄來的好綢好緞,曾做不曾做得,都遷入自己箱籠,被窩也收起了不還他。月香
暗暗叫苦,不敢則聲。
忽一日,賈公書信回來,又寄許多東西與石小姐。書中囑咐老婆:“好生看待,不久我
便回來。”那婆娘把東西收起,思想道:“我把石家兩個丫頭作賤夠了,丈夫回來,必然廝
鬧。難道我懼怕老公,重新奉承他起來不成?那老亡八把這兩個瘦馬養著,不知作何結束!
他臨行之時,說道若不依他言語,就不與我做夫妻了。一定他起了什麽不良之心。那月香好
副嘴臉,年已長成。倘或有意留他,也不見得,那時我爭風吃醋便遲了。人無遠慮,必有近
憂,一不做,二不休,索性把他兩個賣去他方,老亡八回來也只一怪,拚得廝鬧一場罷了。
難道又去贖他回來不成?好計,好計!”正是:
眼孔淺時無大量,心田偏處有奸謀。
當下那婆娘吩咐當值的:“與我喚那張牙婆到來,我有話說。”不一時,當值的將張婆
引到。賈婆教月香和養娘都相見了,卻發咐他開去,對張婆說道:“我家六年前,討下這兩
個丫頭。如今大的忒大了,小的又嬌嬌的,做不得生活。都要賣他出去,你與我快尋個主
兒。”原來當先官賣之事,是李牙婆經手,此時李婆已死,官私做媒,又推張婆出尖了。張
婆道:“那年紀小的,正有個好主兒在此,只怕大娘不肯。”賈婆道:“有甚不肯?”張婆
道:“就是本縣大尹老爺複姓鍾離,名義,壽春人氏,親生一位小姐,許配德安縣高大尹的
長公子,在任上行聘的,不日就要來娶親了。本縣嫁妝都已備得十全,只是缺少一個隨嫁的
養娘。昨日大尹老爺喚老媳婦當官吩咐過了,老媳婦正沒處尋。宅上這位小娘子,正中其
選。只是異鄉之人,大娘不拾得與他。”賈婆想道:“我正要尋個遠方的主顧,來得正好!
浖獴知縣相公要了人去,丈夫回來,料也不敢則聲。”便道:“做官府家陪嫁,勝似在我家
十倍,我有什麽不拾得?只是不要虧了我的原價便好。”張婆道:“原價許多?”賈婆道:
“十來歲時,就是五十兩討的,如今飯錢又弄一主在身上了。”張婆道:“吃的飯是算不得
賬。這丕十兩銀子在老媳婦身上。”賈婆道:“那一個老丫頭也替我覓個人家便好。他兩個
是一夥兒來的。去了一個,那一個,那一個也養不住了。浖獴年紀一二十之外,又是要老公
的時候,留他甚麽!”張婆道:“那個要多少身價?”賈婆道:“原是三十兩銀子討的。”
牙婆道:“粗貨兒,直不得這許多。若是減得一半,老媳婦到有個外甥在身邊,三十歲了。
老媳婦原許下與他娶一房妻小的,因手頭不寬展,捱下去。這到是雌雄一對兒。”賈婆道:
“既是你的外甥,便讓你五兩銀子。”張婆道:“連這小娘子的媒禮在內,讓我十兩罷!”
賈婆道:“也不爲大事,你且說合起來。”張婆道:“老媳婦如今先去回覆知縣相公。若講
得成時,一手交錢,一手就要交貨的。”賈婆道:“你今晚還來不?”張婆道:“今晚還要
與外甥商量,來不及了,明日早來回話。多分兩個都要成的。”說罷,別去,不在話下。
卻說大尹鍾離義到任有一年零三個月了。前任馬公,是頂那石大尹的缺。馬公升任去
後,鍾離義又是頂馬公的缺。鍾離大尹與德安高大尹原是個同鄉。高大尹下二子,長日高
登,年十八歲;次日高升,年十六歲。這高登便是鍾離公的女婿。自來鍾離公未曾有子,止
生此女,小字瑞枝,方年一十七歲,選定本年十月望日出嫁。此時九月下旬,吉期將近。鍾
離公吩咐張婆,急切要尋個陪嫁。張婆得了賈家這頭門路,就去回覆大尹。大尹道:“若是
人物好時,就是五十兩也不多。明日庫上來領價,晚上就要進門的。”張婆道:“領相公鈞
旨。”當冕回家,與外甥趙二商議,有這相應的親事,要與他完婚。趙二先歡喜了一夜。次
早,趙二便去整理衣褶,準備做新郎。張婆到家中,先湊足了二十兩身價,隨即到縣取知縣
相公鈞帖,到庫上兌了五十兩銀子,來到賈家,把這兩項銀子交付與賈婆,分疏得明明白
白。賈婆都收下了。
少頃,縣中差兩名皂隸,兩個轎夫,擡著一頂小轎,到賈家門首停下。賈家初時都不通
月香曉得,臨期竟打發他上轎。月香正不知教他哪里去,和養娘兩個,叫天叫地,放聲大
哭。賈婆不管三七二十一,和張婆兩個,你一推,我一,他出了大門。張婆方才說明:“小
娘子不要啼哭了!你家主母,將你賣與本縣知縣相公處做小姐的陪嫁。此去好不富貴!官府
衙門,不是耍處,事到其間,哭也無益。”月香只得收淚,上轎而去。
轎夫擡進後堂。月香見了鍾離公,還只萬福。張婆在榜道:“這就是老爺了,須下個大
禮!”月香只得磕頭。立起身來,不覺淚珠滿面。張婆教化了淚眼,引入私衙,見夫人和瑞
枝小姐。問其小名,對以“月香”。夫人道:“好個‘月香’二字!不必更換,就發他伏侍
小姐。”鍾離公厚賞張婆,不在話下。
可憐宦室嬌香女,權作閨中使令人。張婆出衙,已是酉牌時分。再到賈家,只見那養娘
正思想小姐,在廚下痛哭。賈婆對他說道:“我今把你嫁與張媽媽的外甥,一夫一婦,比月
香到勝幾分,莫要悲傷了!”張婆也勸慰了一番。趙二在混堂內洗了個淨浴,打扮得帽兒光
光,衣衫簇簇,自家提了一盞燈籠前來接親。張婆就教養娘拜別了賈婆。那養娘原是個大
腳,張婆扶著步行到家,與外甥成親。
話休絮煩。再說月香小姐自那日進了鍾離相公衙內,次日,夫人吩咐新來婢子,將中堂
打掃。月香領命,攜帚而去。鍾離義梳洗已畢,打點早衙理事,步出中堂,只見新來婢子呆
呆的把著一把掃帚,立於庭中。鍾離公暗暗稱怪,悄地上前看時,原來庭中有一個土穴,月
香對了那穴,汪汪流淚。鍾離公不解其故,走入中堂,喚月香上來,問其緣故。月香愈加哀
泣,口稱不敢。鍾離公再三詰問,月香方才收淚而言道:“賤妾幼時,父親曾于此地教妾蹴
球爲戲,誤落球於此穴。父親問道:‘你可有計較,使球自出於穴,不須拾取?’賤妾言
雲:‘有計。’即遣養娘取水灌之。水滿球浮,自出穴外。父親謂妾聰明,不勝之喜。今雖
年久,尚然記憶。睹物傷情,不覺哀泣。願相公俯賜矜憐,勿加罪責!”鍾離公大驚道:
“汝父姓甚名誰?你幼時如何得到此地?須細細說與我知!”月香道:“妾父姓石名璧,六
年前在此作縣尹。爲天火燒倉,朝廷將父革職,勒令賠償。父親病郁而死,有司將妾和養官
賣到本縣公家。賈公向被冤枉,感我父活命之恩,故將賤妾甚相看待,撫養至今。因賈公出
外爲商,其妻不能相容,將妾轉於此。只此實情,並無欺隱。”
今朝訴出衷腸事,鐵石人知也淚垂。
鍾離公聽罷,正是兔死狐悲,物傷其類:“我與石璧一般是個縣尹。他只爲遭時不幸,
遇了天災,親生女兒就淪于下賤。我若不扶持他,同官體面何存!石公在九泉之下,以我爲
何如人!”當下請夫人上堂,就把月香的來歷細細敘明。夫人道:“似這等說,他也是個縣
令之女,豈可賤婢相看。目今女孩兒嫁期又逼,相公何以處之?”鍾離公道:“今後不要月
香服役,可與女孩兒姊妹相稱,下官自有處置。”即時修書一封,差人送到親家高大尹處。
高大尹拆書觀看,原來是求寬嫁娶之期。書上寫道:
婚男嫁女,雖父母之心;舍已成人,乃高明之事。近因小女出閣,預置媵婢月香。見其
顔色端麗,舉止安詳,心竊異之。細訪來歷,乃知即兩任前石縣令之女。石公廉吏,因倉火
失官喪軀,女亦官賣,轉展售於寒家。同官之女,猶吾女也。此女年已及笄,不惟不可屈爲
媵婢,且不可使吾女先此女而嫁。仆今急爲此女擇婿,將以小女薄奩嫁之。令郎姻期,少待
改蔔。特此拜懇,伏惟情諒。鍾離義頓首。
高大尹看了道:“原來如此!此長者之事,吾奈何使鍾離公獨擅其美!”即時回書雲:
鸞鳳之配,雖有佳期;狐兔之悲,豈無同志?在親翁既以同官之女爲女,在不佞寧不以
親翁之心爲心?三覆示言,令人悲惻。此女廉吏血胤,無慚閥閱。願親家即賜爲兒婦,以踐
始期;令愛別選高門,庶幾兩便。昔蘧伯玉恥獨爲君子,仆今者願分親翁之誼。高原頓首。
使者將回書呈與鍾離公看了。鍾離公道:“高親家願娶孤女,雖然義舉;但吾女他兒,
久已聘定,豈可更改?還是從容待我嫁了石家小姐,然後另備妝奩,以完吾女之事。”當下
又寫書一封,差人再達高親家。高公開書讀道:
娶無依之女,雖屬高情;更已定之婚,終乖正道。小女與令郎,久諧鳳蔔,准擬鸞鳴。
在令郎停妻而娶妻,已違古禮;使小女舍婿而求婿,難免人非。請君三思,必從前議。義惶
恐再拜。
高公讀畢,歎道:“我一時思之不熟。今聞鍾離公之言,慚愧無地。我如今有個兩盡之
道,使鍾離公得行其志,而吾亦同享其名。萬世而下,以爲美談。”即時覆書雲:
以女易女,仆之慕誼雖殷;停妻娶妻,君之引禮甚正。仆之次男高升,年方十七,尚未
締姻。令愛歸我長兒,石女屬我次子。佳兒佳婦,兩對良姻;一死一生,千秋高誼。妝奩不
須求備,時日且喜和同。伏冀俯從,不須改蔔。原惶恐再拜。鍾離公得書,大喜道:“如此
分處,方爲雙美。高公義氣,真不愧古人。吾當拜其下風矣!”當下即與夫人說知,將一副
妝奩,剖爲兩份,衣服首飾,稍稍增添。二女一般,並無厚薄。到十月望前兩日,高公安排
兩乘花花細轎,笙簫鼓吹,迎接兩位新人。鍾離公先發了嫁妝去後,隨喚出瑞枝。月香兩個
女兒,教囚人吩咐他爲婦之道。二女拜別而行。月香怠念鍾離公夫婦恩德,十分難舍,號哭
上轎,一路趲行,自不必說。到了縣中,恰好湊著吉良時,兩對小夫妻,如花如錦,拜堂合
巹。高公夫婦歡喜無限。正是:
百年好事從今定,一對姻緣天上來。
再說鍾離公嫁女三日之後,夜間忽得一夢,夢見一位官人,淟頭象簡,立於面前,說
道:“吾乃月香之父石璧是也。生前爲此縣大尹,因倉糧失火,賠償無措,鬱鬱而亡。上帝
察其清廉,憫其無罪,敕封吾爲本縣城隍之神。月香吾之愛女,蒙君高誼,拔之泥中,成其
美眷,此乃陰德之事,吾已奏聞上帝。君命中本無子嗣,上帝以公行善,賜公一子,昌大其
門。君當傳與世人,廣行方便,切不可淩弱暴寡,利己損人。天道昭昭,纖毫洞察。”說
罷,再拜。鍾離公答拜起身,忽然踏了衣服前幅,跌上一交,猛然驚醒,乃是一夢,即時說
與夫人知道,夫人亦嗟呀不已。待等天明,鍾離公打轎到城惶廟中焚香作禮,捐出俸資百
兩,命道士重新廟宇,將此事勒碑,廣諭衆人,又將此夢備細寫書報與高公知道。高公把書
與兩個兒子看了,各各驚訝。鍾離夫人年過四十,忽然得孕生子,取名天賜。後來鍾離義歸
宋,仕至龍圖閣大學士,壽享九旬。子天賜,爲大宋狀元。高登、高升俱仕宋朝,官至卿
宰。此是後話。
且說賈昌在客中,不久回來,不見了月香小姐和那養娘,詢知其故,與婆娘大鬧幾場。
後來知得鍾離相公將月香爲女,一同小姐嫁與高門。賈昌無處用情,把銀二十兩,要贖養娘
送還石小姐。那趙二恩愛夫妻,不忍分拆,情願做一對投靠。張婆也禁他不住。賈昌領了趙
二夫妻,直到德安縣,稟知大尹高公。高公問了備細,進衙又問媳婦月香,所言相同。遂將
趙二夫妻收留,以金帛厚酬賈昌。賈昌不受而歸。從此賈昌惱恨老婆無義,立誓不與他相
處;另招一婢,生下兩男。此亦作善之報也。後人有詩歎雲:
人家嫁娶擇高門,誰肯周全孤女婚?
試看兩公陰德報,皇天不負好心人。
第二卷 三孝廉讓産立高名
紫荊枝下還家日,花萼樓中合被時。
同氣從來兄與弟,千秋羞詠豆萁詩。
這首詩,爲勸人兄弟和順而作,用著二個故事,看官聽在下一一分剖。第一句說:“紫
荊枝下還家日”。昔時有田氏兄弟三人,小同居合爨。長的娶妻叫田大嫂,次的娶妻叫田二
嫂。妯娌和睦,並無閑言。惟第三的年小,隨著哥嫂過日。後來長大娶妻,叫田三嫂。那田
三嫂爲人不賢,恃著自己有些妝奩,看見夫家一鍋裏煮飯,一桌上吃食,不用私錢,不動私
秤,便私房要吃些東西,也不方便,日夜在丈夫面前攛掇:“公堂錢庫田産,都是伯伯們掌
管,一出一入,你全不知道。他是亮裏,你是暗裏。用一說十,用十說百,哪里曉得!目今
雖說同居,到底有個散場。若還家道消乏下來,只苦得你年幼的。依我說,不如早早分析,
將財産三分撥開,各人自去營運,不好麽?”田三一時被妻言所惑,認爲有理,央親戚對哥
哥說,要分析而居。田大、田二初時不肯,被田三夫婦內外連連催逼,只得依允。將所有房
産錢谷之類,二分撥開,分毫不多,分毫不多,分毫不少。只有庭前一捆大紫荊樹,積祖傳
下,極其茂盛,既要析居,這樹歸著哪一個?可惜正在開花之際,也說不得了。田大至公無
私,議將此樹砍倒,將粗本分爲三截,每人各得一截,其餘零枝碎葉,論秤分開。商議已
妥,只待來日動手。
次日天明,田大喚了兩個兄弟,同去砍樹。到得樹邊看時,枝枯葉萎,全無生氣。田大
把手一推,其樹應手而倒根芽俱露。田大住手,向樹大哭。兩個兄弟道:“此樹值得甚麽!
兄長何必如此痛惜!”田大道:“吾非哭此樹也。思我兄弟三人,産於一姓,同爺合母,比
這樹枝枝葉葉,連根而生,分開不得。根生本,本生枝,枝生葉,所以榮盛。昨日議將此樹
分爲三截,樹不忍活活分離,一夜自家枯死。我兄弟三人若分離了,亦如此樹枯死,豈有榮
盛之日?吾所以悲哀耳。”田二、三聞哥哥所言,至情感動:“可以人而不如樹乎?”遂相
抱做一堆,痛哭不已。大家不忍分析,情願依舊同居合爨。三房妻子聽得堂前哭聲,出來看
時方知其故。大嫂二嫂,各各歡喜,惟三嫂不願,口出怨言。田三要將妻逐出。兩個哥哥再
三勸住。三嫂羞慚,還房自縊而死。此乃自作孽不可活。這話擱過不題。再說田大可惜那棵
紫荊樹,再來看其樹無整理,自然端正,枝枝再活,花萎重新,比前更加爛熳。田大喚兩個
兄弟來看了,各人嗟訝不已。自此田氏累世同居。有詩爲證:
紫荊花下說三田,人合人離花亦然。
同氣連枝原不解,家中莫聽婦人言。
第二句說“花萼樓中合被時”。那花萼樓在陝西長安城中,大唐玄宗皇帝所建。玄宗皇
帝就是唐明皇。他原是唐家宗室,因爲韋氏亂政,武三囚專權,明皇起兵誅之,遂即帝位。
有五個兄弟,皆封王爵,時號“五王”。明皇友愛甚篤,起一座大樓,取>之義,名日花
萼。時時召五王登樓歡宴。又製成大幔,名爲“五王帳”。帳中長枕大被,明皇和五王時常
同寢其中。有詩爲證:
羯鼓頻敲玉笛催,朱樓宴罷夕陽微。
宮人秉燭通宵坐,不信君王夜不歸。
第四句說“千秋羞詠豆萁詩”。後漢魏王曹操長子曹丕,篡漢稱帝。有弟曹植,字子
建,聰明絕世。操生時最所寵愛,幾遍欲立爲嗣而不果。曹丕銜其舊恨,欲尋事而殺之。一
日,召子建問曰:“先帝每誇汝詩才敏捷,朕未曾面試。今限汝七步之內,成詩一首。如若
不成,當坐汝欺誑之罪。”子建未及七步,其詩已成,中寓規諷之意。詩曰:
煮豆燃豆萁,豆在釜中泣。
本是同根生,相煎何太急。
曹丕見詩感泣,遂釋前恨。後人有詩爲證:
從來寵貴起猜疑,七步詩成亦可危。
堪歎釜萁仇未已,六朝骨肉盡誅夷。
說話的,爲何今日講這兩三個故事?只爲自家要說那《三孝廉讓産立高名》。這段話文
不比曹丕忌刻,也沒子建風流,勝如紫荊花下三田,花萼樓中諸李,隨你不和順的弟兄,聽
著在下講這節故事,都要學好起來。正是:
要知天下事,須讀古人書。
這故事出在東漢光武年間。那時天下安,萬民樂業。朝有梧鳳之鳴,野無穀駒之歎。原
來漢朝取士之法,不比今時。他不以科目取士,惟憑州郡選舉。雖則有博學宏詞、賢良方正
等科,惟以孝廉爲重。孝者,孝弟;廉者,廉潔。孝則忠君,廉則愛民。但是舉了孝廉,便
得出身做官。若依了今日事勢,州縣考個童生,還有幾十封薦書,若是舉孝廉時,不知多少
分上鑽刺,依舊是富貴子弟鑽去了。孤寒的便有曾參之孝,伯夷之廉,休想揚名顯姓。只是
漢時法度甚妙,但是舉過芋人孝廉,其人若困然有才有德,不拘資格,驟熬升擢,連舉主俱
紀錄受賞;若所舉不得其人,後日或貪財壞法,輕則罪黜,重則抄沒,連舉主一同受罪。那
薦人的與所薦之人,休戚相關,不敢胡亂。所以公道大明,朝班清肅。不在話下。
且說會稽郡陽羨縣,有一人姓許名武,字長文,十五歲上,父母雙亡。雖然遺下些田産
童僕,奈門戶單微,無人幫助。更兼有兩個兄弟,一名許晏,年方九歲,一名許普,年方七
歲,都則幼小無知,終日趕著哥哥啼哭。那許武日則躬率童僕,耕田種圃,夜則挑燈讀書。
但是耕種時,二弟雖未勝鋤,必使從旁觀看。但是讀時,把兩個小兄弟坐於案旁,將句讀親
口傳授,細細講解,教以禮讓之節,成人之道。稍不率教,輒跪於家廟之前,痛自督責,說
自己德行不足,不能化誨,願父母有靈,吞牖二弟,涕泣不已。直待兄弟號泣請罪,方才起
身,並不以疾言倨色相加也。室中只用鋪陳一副,兄弟三人同睡。如此數年,二弟俱已長
成,家事亦漸豐盛。有人勸許武娶妻,許武答道:“若娶妻,便當與二弟別居。篤夫婦之
愛,而忘手足之情,吾不忍也。”繇是晝則同耕,夜則同讀,食必同器,宿必同床。鄉里傳
出個大名,都稱爲“孝弟許武”,又傳出幾句口號,道是:
陽羨許季長,耕讀晝夜忙。教誨二弟俱成行,不是長兄是父娘。
時州牧郡守俱聞其名,交章薦舉,朝廷徵爲議郎,下詔會稽郡。太守奉旨,檄下縣令,
刻日勸駕。許武迫於君命,料難推阻,吩咐兩個兄弟:“在家躬耕力學,一口我在家之時,
不可懈廢業,有負先人遺訓。”又囑咐奴僕:“俱要小心安分,聽兩個家主役使,早起夜
眠,共扶家業。”囑咐已畢,收拾行裝,不用官府車輛,自己雇了腳力登車,只帶一個童
兒,望長安進發。不一日,到京朝見受職。
忽一日,思想二弟在家,力學多年,不見州郡薦舉,誠恐怠荒失業,意欲還家省視。遂
上疏,其略雲:
臣以菲才,遭逢聖代,致位通顯,未謀報稱,敢圖暇逸?但古人雲:“人生百行,孝弟
爲先。”“不孝有三,無後爲大。”先父母早背,域兆未修;臣弟二人,學業未立;臣三十
未娶。五天子覽奏,准給假暫歸,命乘傳衣錦還鄉,複賜黃金二十斤爲婚禮之費。許武謝恩
辭朝,百官俱於郊外送行。正是:
報道錦衣歸故里,爭誇白屋出公卿。
許武既歸,省視先塋已畢,便乃納還官誥,只推有病,不願爲官。過了些時,從容召二
弟至前,詢其學業之進退。許晏、許普應答如流,理明詞暢。許武心中大喜。再稽查田宅之
數,比前恢廓數倍,皆二弟勤儉之所積也。武於是遍訪裏中良家女子,先與兩個兄弟定親,
自己方才娶妻,續又與二弟婚配。
約莫數月,忽然對二弟說道:“吾聞兄弟有析居之義。今吾與汝,皆已娶婦,田産不
薄,理宜各立門戶。”二弟唯唯惟命。乃擇日治酒,遍召裏中父老。三爵已過,乃告以析居
之事。因悉召僮仆至前,將所有家財,一一分剖。首取廣宅自予,說道:“吾位爲貴臣,門
宜,體面不可不肅。汝輩力田耕作,得竹廬茅舍足矣。”又閱田地之籍,凡良田悉歸之已,
將磽薄者量給二弟,說道:“我賓客衆盛,交遊日廣,非壯健伶俐者,說道:“吾出入跟
隨,非此不足以給使令。汝輩合力耕作,正須此愚蠢者作伴,老弱饋食足矣,不須多人,費
汝衣食也。”
衆父老一向知許武是個孝弟之人,這番分財,定然辭多就少。不想他般般件件,自占便
宜。兩個小兄弟所得,不及他十分之五,全無謙讓之心,大有欺淩之意。衆人心中甚是不
平,有幾個剛直老人氣忿不過,竟自去了。有個心直口快的,便想要開口,說公道話,與兩
個小兄弟做喬主張。其中又有個老成的,背地裏捏手捏腳,教他莫說,以此罷了。那教他莫
說的,也有些見識,他道:“富貴的人,與貧賤的人,不是一般肚腸。許武已做了顯官,比
不得當初了。常言道:疏不間親。你我終是外人,怎管得他家事。就是好言相勸,料未必聽
從,枉費了唇舌,到挑撥他兄弟不和。倘或做兄弟的肯讓哥哥,十分之美,你我又嘔這閒氣
則甚!,若做兄弟的心上不甘,必然爭論。等他爭論時節,我們替他做個主張,卻不是
好!”正是:
事非幹已休多管,話不投機莫強言。
原來許晏、許普,自從蒙哥哥教誨,知書達禮,全以孝弟爲重,見哥哥如此分析,以爲
理之當然,絕無幾微不平的意思。許武分撥已定,衆人皆散。許武居中住了正房,其左右小
房,許晏、許普各住一邊。每日率領家奴下田耕種,暇則讀書,時時將疑義叩問哥哥,以此
爲常。妯娌之間,也與他兄弟三人一般和順。從此裏中父老,人人薄許武之所爲,都可憐他
兩個兄弟,私下議論道路:“許武是個假孝廉,許晏、許普才是個真孝廉。他思念父母面
上,一體同氣,聽其教誨,唯唯諾諾,並不違拗,豈不是孝?他又重義輕財,任分多少,全
不爭論,豈不是廉?”起初裏中傳個好名,叫做“孝弟許武”,如今抹落了武字,改做“孝
弟許家”,把許晏、許普弄出一個大名來。那漢朝清議極重,又傳出幾句口號,道是:
假孝廉,做官員;真孝廉,出口錢。假孝廉,據高軒;真孝廉,守茅簷。假孝,富田
園;真孝廉,執鋤鐮。真爲玉,假爲瓦,瓦登廈,玉抛野。不宜真,只宜假。
那時明帝即,下詔求賢,令有司訪問篤行有學之士,登門禮聘,傳驛至京。詔書到會稽
郡,郡守分諭各縣。縣令平昔已知許晏、許普讓産不爭之事,又值父老公舉他真孝真廉,行
過其兄,把二人申報本郡。郡守和州牧皆素聞其名,一同舉薦。縣令親到其門,下車投謁,
手奉玄束帛,備陳天子求賢之意。許晏、許普謙讓不已。許武道:“幼學壯行,君子本分之
事,吾弟不可固辭。”
二人只得應詔,別了哥嫂,乘傳到于長安,朝見天子。拜舞已畢,天子金口玉言,問
道:“卿是許武之弟乎?”晏、普叩頭應詔。天子又道:“聞卿家有孝弟之名。卿之廉讓,
有過於兄,朕心嘉悅。”晏、普叩頭道:“聖運龍興,辟門訪落,此乃帝王盛典。郡縣不以
臣晏臣普爲不肖,有溷聖聰。臣幼失怙恃,承兄武教訓,兢兢自守,耕耘誦讀之外,別無他
長。弟等何能及兄武之萬一。”天子聞對,嘉其謙德,即日俱拜爲內史。不五年間,皆至九
卿之位。居官雖不如乃兄赫赫之名,然滿朝稱爲廉讓。忽一日,許武致家書于二弟。二弟拆
開看之,書曰:
匹夫而膺辟召,仕宦而至九卿,此亦人生之極榮也。二疏有言:“知足不辱,知止不
殆。”
既無出類拔萃之才,宜急流勇退,以避賢路。晏、普得書,即日同上疏辭官。天子不
許。疏三上,天子問宰相未均道:“許晏、許普壯入仕,備位九卿。朕待之不薄,而屢屢求
退,何也?”未均奏道:“晏、普兄弟二人,天性孝友。今許武久居林下,而晏、普並駕天
衢,其心或有未安。”天子道:“朕並召許武,使兄弟三人同朝輔政何如?”未均道:“臣
察晏、普之意,出於至誠。陛下不若姑從所請,以遂其高。異日更下詔徵之。或仿先朝故
事,就近與一大郡,以展其未盡之才,因使便道歸省,則陛下好賢之誠,與晏、普友愛之
義,兩得之矣。”天子准奏,即拜許宴爲丹陽郡太守,許普爲吳郡太守,各賜黃金二十斤,
寬假三月,以盡兄弟之情。許晏、許普謝恩辭朝,公卿俱出郭到十裏長亭,相餞而別。晏、
普二人,星夜回到陽羨,拜見了哥哥,將朝廷所賜黃金,盡數獻出。許武道:“這是聖上恩
賜,吾何敢當!”教二弟各自收去。次日,許武備下三牲祭禮,率領二弟到父母墳塋,拜奠
了畢,隨即設宴遍召裏中父老。許氏三兄弟,都做了大官,雖然他不以富貴驕人,自然聲勢
赫奕。聞他呼喚,不敢不來,浖獴加個請字?那時衆父老來得愈加整齊。許武手捧酒卮,親
自勸酒。衆人都道:“長文公與二哥三哥接風之酒,老漢輩安敢僭先!”比時風俗淳厚,鄉
党序齒,許武出仕己久,還叫一句“長文公”。那兩個兄弟,又下一輩了,雖是九卿之貴,
鄉尊故舊,依舊稱“哥”。許武道:“下官此席,專屈諸鄉親下降,有句肺腑言奉告。必須
滿飲三杯,方敢奉聞。”衆人被勸,只得吃了。許武教兩個兄弟次第把盞,各敬一杯。衆人
飲罷,齊聲道:“老漢輩承賢昆玉厚愛,借花獻佛,也要奉敬。”許武等三人,亦各飲訖。
衆人道:“适才長文公所諭金玉之言,老漢輩拱聽已久,願得示下。”許武疊兩個指頭,說
將出來。言無數句,使聽者毛骨聳然。正是:
斥鷃不知大鵬,河伯不知海若。
聖賢一段苦心,庸夫豈能測度。
許武當時未曾開談,先流下淚來。嚇得衆人驚惶無措。兩個兄弟慌忙跪下,問道:“哥
哥何事悲傷?”許武道:“我的心事,藏之數年,今日不得不言。”指著晏、普道:“只因
爲你兩個名譽未成,使我作違心之事,冒不韙之名,有玷於祖宗,貽笑於鄉里,所以流
淚。”遂取出一卷冊籍,把與衆人觀看。原來田地屋宅及歷年收斂米粟布帛之數。衆人還未
曉其意。許武又道:“我當初教育兩個兄弟,原要他立身修道,揚名顯親。不想我虛名早
著,遂先顯達。二弟在家,躬耕力學,不得州郡徵辟。我欲效古人祁大夫內舉不避親,誠恐
不知二弟之學行者,說他因兄而得官,誤了終身名節。我故倡爲析居之議,將大宅良田,強
奴巧婢,悉據爲已有。度吾弟素敦愛敬,決不爭競。吾暫冒貪饕之迹,吾弟有廉讓之名。困
蒙鄉里公評,榮膺徵聘。今位列公卿,官常無玷,吾志已遂矣。這些田房奴婢,都是公共之
物,吾豈可一人獨享!這幾年以來,所收米穀布帛,分毫不敢妄用,盡數開載在那冊籍上。
今日交付二弟,表爲兄的向來心迹,也教衆鄉尊得知。”
衆父老到此,方知許武先年析産一片苦心,自愧見識低微,不能窺測,齊聲稱歎不已。
只有許晏、許普哭倒在地,有累兄長。今日若非兄長自說,弟輩都在夢中。兄長盛德,從古
未有。只是弟輩不肖之罪,萬分難贖。這些小家財,原是兄長苦掙來的,合該兄長管業。弟
輩衣食自足,不消兄長挂念。”許武道:“做哥的力田有年,頗知生殖。況且宦情已淡,便
當老於鋤,以終天年。二弟年富力強,方司民社,宜資莊産,以終廉節。”晏、普又道:
“哥哥爲弟輩而冊籍,聊減弟輩萬一之罪。”
衆父老見他兄弟三人交相推讓,你不收,我不受,一齊向前勸道:“賢昆玉所言,都則
一般道理。長文公若獨得了這田産,不見得向來成全兩位這一段苦心;兩位若逕受了,又負
了令兄長文公這一段美意。依老漢輩愚見,宜作三股均分,無厚無薄,這才見兄友弟恭,各
盡其道。”他三個兀自你推我讓。那父老中有前番那幾個剛直的,挺身向前,厲聲說道:
“吾等适才分處,甚得中庸之道,若再推遜,便是矯情沽譽了。把這冊籍來,待老漢與你分
剖。”許武弟兄三人,更不敢多言,只得憑他主張,當時將田産配搭三股分開,各自管業。
中間大宅,仍舊許武居住。左右屋宇窄狹,以所在粟帛之數補償晏、普,他日自行改造。其
僮婢,亦皆分派。衆父老都稱爲公平。許武等三人施禮作謝,邀入正席飲酒,盡歡而散。
許武心中終以前香析産之事爲歉,欲將所得良田之半,立爲義莊,以贍鄉里,許晏、許
普聞知,亦各出己産相助。裏中人人歎服,又傳出幾句口號來,道是:真孝廉,惟許武;誰
繼之?晏與普。弟不爭,兄不取。作義莊,贍鄉里,嗚呼孝廉誰可比!
晏、普感兄之義,又將朝廷所賜黃金,大市牛酒,日日邀裏中父老與哥哥會飲。如此三
月,假期已滿,晏、普不忍與哥哥分別,各要納還官誥。許武再三勸諭,責以大義,二人只
得聽從,各攜妻小赴任。
卻說裏中父老,將許武一門孝弟之事,備細申聞郡縣,郡縣爲之奏聞。聖旨命有司旌表
其門,稱其裏爲孝弟裏。後來三公九卿,交章薦許武德行絕倫,不宜逸之田野,累詔起用。
許武只不奉詔,有人問其緣故,許武道:“兩弟在朝居位之時,吾曾諷以知足知止。我若今
日複出應詔,是自食其吾了。況方今朝廷之上,是非相激,勢利相傾,恐非縉紳之福;不如
躬耕樂道之爲愈耳。”人皆服其高見。
再說晏、普到任,守其乃兄之教,各以清節自勵,大有政聲。後聞其兄高致,不肯出
仕。弟兄相約,各將印綬納還,奔回田裏,日奉其兄爲山水之遊,盡老百年而終。許氏子孫
昌茂,累代衣冠不絕,至今稱爲“孝弟許家”雲。後人作歌歎道:
今人兄弟多分産,古人兄弟亦分産。
古人分産成弟名,今人分産但囂爭。
古人自汙爲義,今人自汙爭微利。
孝義名高身並榮,微利相爭家共傾。
安得盡居孝弟裏,卻把鬩牆人愧死。
第四卷 灌園叟晚逢仙女
連宵風雨閉柴門,落盡深紅只柳存。
欲掃蒼苔且停帚,階前點點是花痕。
這首詩爲惜花而作。昔唐時有一處姓崔名玄微,平昔好道不娶妻室,隱於洛東。所居庭
院寬敞,遍植花卉竹木。構一室在萬花之中,獨處於內。童僕都居花外,無故不得輒入。如
此三十餘年,足迹不出園門。時值春日,院中花木盛開,玄微日夕倘佯其間。一夜,風清月
朗,不忍舍花而睡,乘著月色,獨步花叢中。忽見月影下,一青衣冉冉而來。玄微驚訝道:
“這時節哪得有女子到此行動?”心下雖然怪異,又說道:“且看他到何處去?”那青衣不
往東,不往西,逕至玄微面前,深深道個萬福。玄微還了禮,問道:“女郎是誰家宅眷?因
何深夜至此?”那青衣啓一點朱唇,露兩行碎玉道:“兒家與處相近。今與女伴過上東門,
訪表姨,欲借處士院中暫憩,不知可否?”玄微見來得奇異,欣然許之。青衣稱謝,原從舊
轉去。
不一時。引一隊女子,分花約柳而來,與玄微一一相見。玄微就月下仔細看時,一個個
姿容媚麗,體態輕盈,或濃或淡,妝東不一,隨從女郎,盡皆妖豔。正不知從裏來的。相見
畢,玄微邀進室中,分賓主坐人。開言道:“請問諸位女娘姓氏。今訪何姻戚,乃得光降敝
園?”一衣綠裳者答道:“妾乃楊氏。”指一穿白的道:“此位李氏。”又指一衣絳服的
道:“此位陶氏。”遂逐一指示。最後到一緋衣小女,乃道:“此位姓石,名阿措。我等雖
則異姓,俱是同行姊妹。因封家十八姨數日雲欲來相看,不見其至。今夕月色甚佳,故與姊
妹們同往候之。二來素蒙處士愛重,妾等順便相謝。”
玄微方待酬答,青衣報道:“封家姨至。”衆怕驚喜出迎。玄微閃過半邊觀看。衆女子
相見畢,說道:“正要來看十八姨;爲主人留坐,不意姨至,足見同心。”各向前致禮。十
八姨道:“遂授旨青衣去取。十八姨問道:“此地可坐否?”楊氏道:“主人甚賢,地極清
雅。”十八姨道:“主人安在?”玄微趨出相見。舉目看十八姨,體態飄逸,言詞泠泠有林
下風氣,近其旁,不覺寒氣侵肌,毛骨竦然。遜入堂中,侍女將桌椅已是安排停當。請十八
姨居於上席,衆女挨次而坐,玄微未位相陪。
不一時,衆青衣取到酒肴,擺設上來。佳肴異果,羅列滿案。酒味醇,其甘如飴,俱非
人世所有。此時月色倍明,室中照耀,如同白日。滿座芳香,馥馥襲人。賓主酬酢,杯觥交
雜。酒至半酣,一紅裳女子滿斟大觥,送與十八姨道:“兒有一歌,請爲歌之。”歌雲:
絳衣披拂露盈盈,淡染胭脂一朵輕。
自恨紅顔留不住,莫怨春風道薄情。
歌聲清婉,聞者皆淒然。又一白衣女子送酒道:“兒亦有一歌。”歌雲:
皎潔玉顔勝白雪,況乃當年對芳月。
沈吟不敢怨春風,自歎容華暗消歇。
其音更覺慘切。那十八姨性頗輕佻,卻又好酒。多了幾杯,漸漸狂放。聽了二歌,乃
道:“值此芳辰美景,賓主正歡,何遽作傷心語!歌旨又深刺餘,殊爲慢客,須各罰以大
觥,當另歌之。”遂手斟一杯遞來,酒醉手軟,持不甚牢,杯才舉起,不想袖在箸上一兜,
撲碌的連杯打翻。
這酒若翻在別個身上,卻也罷了,恰恰裏盡潑在阿措年嬌貌美,性愛整齊,穿的卻是一
件大紅簇花緋衣。那紅衣最忌的是酒,才沾滴點,其色便敗,怎經得這一大杯酒!況且阿措
也有七八分酒意,見汙了衣服,作色道:“諸姊妹有所求,吾不畏爾!”即起身往外就走。
十又姨也怒道:“小女弄酒,敢與吾爲抗耶?”亦拂衣而起。衆女子留之不住,齊勸道:
“阿措年幼,醉後無狀,望勿記懷。明日當率來請罪!”相送下階。十八姨忿忿向東而去。
衆女子與玄微作別,向花叢中四散而走。
玄微卻觀其蹤迹,隨後送之。步急苔滑,一交跌倒,掙起身來看時,衆女子俱不見了。
心中想道:“是夢卻又未曾睡臥。若是鬼,又衣裳楚楚,言語歷歷;是人,如何又倏然無
影?”胡猜亂想,驚疑不定。回入堂中,桌椅依然擺設,杯盤一毫已無;惟覺余馨滿室。雖
異其事,料非禍祟,卻也無懼。
到次晚,又往花中步玩,見諸女子已在,正勸阿措往十八姨處請罪。阿措怒道:“何必
更懇此老嫗?有事只求處士足矣。”衆皆喜道:“言甚善。”齊向玄微道:“吾姊妹皆住處
士苑中,每歲多被惡風所撓,居止不安,常求十八姨相庇。昨阿措誤觸之,此後應難取力。
處士倘肯庇護,當有微報耳。”玄微道:“某有何力,得庇諸女?”阿措道:“只求處士每
歲元旦,作一朱幡,上圖日月五星之文,立于苑東,吾輩則安然無恙矣。今歲已過,請於此
月二十一日平旦,微有東風,即立之,可免本日之難。”玄微道:“此乃易事,敢不如
命。”齊聲謝道:“得蒙處士慨允,必不忘德。”言訖而別,其行甚疾。玄微隨之不及。忽
一陣香風過處,各失所在。
玄微欲驗其事,次日即制辦朱幡。候至廿一日,清早起來,果然東風微拂,急將幡豎立
苑東。少頃,狂風振地,飛沙走石,自洛南一路,摧林折樹;苑中繁花不動。玄微方曉諸女
者,衆花之精也。緋衣名阿措,即安石榴也。封十八姨,乃風神也。到次晚,衆女各裏桃李
花數鬥來謝道:“承處士脫某等大難,無以爲報。鉺此花英,可延年卻老。願長如此衛護某
等,亦可致長生。”玄微依其服之,果然容顔轉少,如三十許人。後得道仙去。有詩爲證:
洛中處士愛栽花,歲歲朱幡繪采茶。
學得餐英堪不老,何須更覓棗如瓜。
列位莫道小子說風神與花精往來,乃是荒唐之語。那九州四海之中,目所未見,耳所未
聞,不載史冊,不見經傳,奇奇怪怪,蹺蹺蹊蹊的事,不知有多多少少。就是張華的>,也
不過志其一二;虞世南的行書廚,也包藏不得許多。此等事甚是平常,不足爲異,然雖如
此,又道是子不語怪,且擱過一邊。只那惜花致福,損花折壽,乃見在功德,須不是亂道。
列位若不信時,還有一段>的故事,待小子說與位看官們聽。若平日愛花的,聽了自然將花
分外珍重;內中或有不惜花的,小子就將這話勸他,惜花起來。雖不能得道成仙,亦可以消
閑遣悶。
你道這段話文出在哪個朝代?何處地方?就在大未仁宗年間,江南平江府東門外長樂村
中。這村離城只去三裏之遠,村上有個老者,姓秋名先,原是莊家出身,有數畝田地,一所
草房。媽媽水氏已故,別無兒女。那秋先從幼酷好栽花種果,把田業都撇棄了,專於其事。
若偶覓得種異花,就是拾著珍寶,也沒有這般歡喜。隨你極緊要的事出外,路上逢著人家有
樹花兒,不管他家容不容,便陪著笑臉,捱進去求玩。若不常花木,或家裏也在正開,還轉
身得快,倘然是一種名花,家中沒有的,雖或有,已開過了,便將正事撇在半邊,依依不
舍,永日忘歸。人都叫他是花癡。或遇見賣花的有株好花,不論身邊有錢無錢,一定要買,
無錢時便脫身上衣服去解當。也有賣花的知他僻性,故高其價,也只得忍貴買回。又有那破
落戶曉得他是愛花的,各處尋覓好花折來,把泥假捏個根兒哄他,少不得也買。有恁般奇
事!將來種下,依然肯活。日積月累,遂成了一個大園。那園周圍編竹爲籬,籬上交纏薔
薇、荼縻、木香、刺梅、木槿、棣棠、十樣錦、美人蓼、山躑躅、高良姜、白蛺蝶、夜落金
錢、纏枝牡丹等類,不可枚舉。遇開放之時,爛如錦屏。遠籬數步,盡植名花異卉。一花未
謝,一花又開。向陽設兩扇柴門,門內一條竹徑,兩邊都結柏屏遮護。轉過柏屏,便是三間
草堂。房雖草覆,卻高爽寬,窗明亮。堂中挂一幅無名小畫,設一張白木臥榻。桌凳之類,
色色潔淨。打掃得地下無纖毫塵垢。堂後精舍數間,臥室在內。那花卉無所不有,十分繁
茂。真個四時不謝,八節長春。但見:
梅標清骨,蘭挺幽芳。茶呈雅灡軦李謝濃妝。杏嬌疏雨,菊傲嚴霜。水仙冰冗玉骨,牡
丹國色天香。玉樹亭亭階砌,金蓮冉冉池塘。芍藥芳姿少比,石榴麗質無雙。丹桂飄香月
窟,芙蓉冷豔寒江。梨花溶溶夜月,桃花灼灼朝陽。山茶花寶珠稱貴,蠟梅花磬口方香。海
棠花西府爲上,瑞香花金邊最良。玫瑰杜鵑,爛如雲錦,繡球郁李,點綴風光。說不盡千般
花卉,數不了萬種芬芳。
籬門外正對著一個大湖,名爲朝天湖,俗名荷花蕩。這湖東連吳淞江,西通震澤,南接
龐山湖。湖中景致,四時晴雨皆宜。秋先於岸傍堆土作堤,廣植桃柳。每至春時,紅綠間
發,宛似西湖勝景。沿湖遍插芙蓉,湖中種五色蓮花。盛開之日,滿湖錦雲爛熳,香氣襲
人,小舟蕩槳采菱,歌聲泠泠。遇斜風微起,偎船競渡,縱橫如飛。柳下漁人,艤船曬網。
也有戲魚的,結網的,醉臥船頭的,沒水賭勝的,歡笑之音不絕。那賞蓮遊人,畫船簫管鱗
集,至黃昏回棹,燈火萬點,間以星影螢光,錯落難辨。深秋時,霜風初起,楓林漸染黃
碧,野岸衰柳芙蓉,雜間白蘋紅蓼,掩映水際;蘆葦中鴻雁群集,嘹嚦幹雲,哀聲動人。隆
冬天氣,彤雲密布,六花飛舞,上下一色。那四時景致,言之不盡。有詩爲證:
朝天湖畔水連天,天唱漁歌即采蓮。
小小茅堂花萬種,主人日日對花眠。
按下散言,且說秋先每日清晨起來,掃淨花底落葉,汲水逐一灌溉,到晚上又澆一番。
若有一花將開,不勝歡躍。或暖酒兒,或烹甌茶兒,向花深深作揖,先行澆奠,口稱花萬歲
三聲,然後坐於其下,淺斟細嚼。酒酣興到,隨意歌嘯。身子倦時,就以石爲枕,臥在根
傍。自半含至盛開,未嘗暫離。如見日色烘烈,乃把棕拂蘸水沃之。遇著月夜,便連宵不
寐。倘值了狂風暴雨,即披頂笠,周行花間檢視。遇有欹枝,以竹扶之。雖夜間,還起來巡
看幾次。若花到謝時,則累日歎息,常至墮淚。又不捨得那些落花,以棕拂輕輕拂來,置於
盤中,時賞觀玩,直至乾枯,裝入淨甕之日,再用茶酒澆奠,慘然若不忍釋。然後親捧其
甕,深埋長堤之下,謂之“葬花”。倘有花片,被雨打泥汙的,必以清水再四滌淨,然後送
入湖中,謂之“浴花”。
平昔最恨的是攀枝折朵。他也有一段議論,道:“凡花一年只開得一度,四時中只占得
一時,一時中又只占得數日。他熬過了三時的冷淡,才討得這數日的風光。看他隨風而舞,
迎人而笑,如人正當得意之境,忽被摧殘,巴此數日甚難,一朝折損甚易。花若能言,豈不
嗟歎!況就此數日間,先猶含蕊,後複零殘。盛開之時,更無多了。又有蜂采鳥啄蟲鑽,日
炙風吹,霧迷雨打,全仗人去護惜他。卻反恣意拗折,于心何忍!且說此花自芽生根,自根
生本,強者爲幹,弱者爲枝,一干一枝,不知養成了多少年月。及候至花開,供人清玩,有
奇不美,定要折他!と一離枝,再不能上枝,枝一去幹,再不能附幹,如人死不可複生,刑
不可複贖,花若能言,豈不悲泣!又想他折花的,不過擇其巧幹,愛其繁枝,插之瓶中,置
之席上,或供賓客片時侑酒之歡,或助婢妾一日梳妝之飾,不思客觴可飽玩於花下,閨妝可
借巧於人工。手中折了一枝,鮮花就少了一枝,今年伐了此幹,明年便少了此幹。何如延其
性命,年年歲歲,玩之無窮乎?還有未開之蕊,隨花而去,此蕊竟槁滅枝頭,與人之童夭何
異。又有原非愛玩,趁興攀折,既折之後,揀擇好歹,逢人取討,即便與之。或隨路棄擲,
略不顧惜。如人橫禍枉死,無處申冤。花若能言,豈不痛恨!”
他有了這段議論,所以生平不折一枝,不傷一蕊。就是別人家園上,他心愛著那一種花
兒,寧可終日看玩;假饒那花主人要取一枝一朵來贈他,他連稱罪過,決然不要。若有傍人
要來折花者,只除他不看見罷了;他若見時,就把言語再三勸止。人若不從其言,他情願低
頭下拜,代花乞命。人雖叫他是花癡,多有可憐他一片誠心,因而住手者,他又深深作揖稱
謝。又有小廝們要折花賣錢的,他便將錢與之,不教折損。或他不在時,被人折損,他來見
有損處,必淒然傷感,取泥封之,謂之“醫花”。爲這件上,所以自己園中不輕易放人遊
玩。偶有親戚鄰友要看,難好回時,先將此話講過,才放進去。又恐穢氣觸花,只許遠觀,
不容親近。倘有不達時務的,捉空摘了一花一蕊,那老便要面紅頸赤,大發喉急。下次就打
罵他,也不容進去看了。後來人都曉得了他的性子,就一葉兒也不敢摘動。
大凡茂林深樹,便是禽鳥的巢穴,有花果處,越發千百爲群。如單食果實,到還是小
事,偏偏只揀花蕊啄傷。惟有秋先卻將米穀置於空處飼之,又向禽鳥祈祝。那禽鳥卻也有知
覺,每日食飽,在花間低飛輕舞,宛囀嬌啼,並不損一朵花蕊,也不食一個果實。故此産的
果品最多,卻又大而甘美。每熟時先望空祭了花神,然後敢嘗,又遍送左近鄰家試新,餘下
的方鬻,一年到有若干利息。那老者因得了花中之趣,自少至老,五十餘年,略無倦意。筋
骨愈覺強健。粗衣淡飯,悠悠自得。有得贏餘,就把來周濟村中貧乏。自此合村無不敬仰,
又呼爲秋公。他自稱爲灌園叟。有詩爲證:
朝灌園兮暮灌園,灌成園上百花鮮。
花開每恨看不足,爲愛看園不肯眠。
話分兩頭。卻說城中有一人姓張名委,原是個宦家子弟,爲人奸狡詭譎、殘忍刻薄,恃
了勢力,專一欺鄰嚇舍,紮害良善。觸著他的,風波立至,必要弄得那人破家蕩産,方才罷
手。手下用一班如狼似虎的奴僕,又有幾個助惡的無賴子弟,日夜合做一塊,到處闖禍生
災,受其害者無數。不想卻遇了一個又狠似他的,輕輕捉去,打得個臭死。及至告到官司,
又被那人弄了些手腳,反問輸了。因妝了幌子,自覺無顔,帶了四五個家人,同那一班惡
少,暫在莊上遣悶。那莊正在長樂村中,離秋公家不遠。一日早飯後,吃得半酣光景,向村
中閑走,不覺來到秋公門首,只見籬上花枝鮮媚,四圍樹木繁翳,齊道:“這所在到也幽
雅,是哪家的?”家人道:“此是種花秋公園上,有名叫做花癡。”張委道:“我常聞得說
莊邊有甚麽秋老兒,種得異樣好花。原來就住在此。我們何不進去看看?”家人道:“這老
兒有些古怪,不許人看的。”張委道:“別人或者不肯,難道我也是這般?快去敲門!”
那時園中牡丹盛開,秋公剛剛澆灌完了,正將著一酒兒,兩碟果品,在花下獨酌,自取
其樂。飲不上三杯,只聽得的敲門響,放下酒杯,走出來開門,一看,見站著五六個人,酒
氣直沖。秋公料道必是要看花的,便攔住門口,問道:“列位有甚事到此?”張委道:“你
這老兒不認得我麽?我乃城裏有名的張衙內,那邊張家莊便是我家的。聞得你園中好花甚
多,特來遊玩。”秋公道:“告衙內,老漢也沒種甚好花,不過是桃杏之類,都已謝了,如
今並沒別樣花卉。”張委睜起雙眼道:“這老兒恁般可惡!看看花兒打甚緊,卻便回我沒
有。難道吃了你的?”秋公道:“不是老漢說謊,果然沒有。”張委哪里肯聽,向前叉開
手。當胸一,秋公站立不牢,踉踉蹌蹌,直撞過半邊。衆人一齊擁進。秋公見勢頭兇惡,只
得讓他進去,把籬門掩上,隨著進來,向花下取過酒果,站在旁邊。衆人看那四邊花草甚
多,惟有牡丹最盛。那花不是尋常玉樓春之類,乃五種有名異品。哪五種?黃樓子、綠蝴
蝶、西瓜穰、舞青猊、大紅獅頭。
這牡丹乃花中之王,惟洛陽爲天下第一,有“姚黃”、“魏紫”名色,一本價值五千。
你道因何獨盛於洛陽?只爲昔日唐朝有個武則天皇后,淫亂無道,寵倖兩個官兒,名喚張易
之、張昌宗,於冬月之間,要遊後苑,寫出四句詔來,道:
來朝遊上苑,火速報春知。
百花連夜發,莫待曉風吹。
不想武則天原是應運之主,百花不敢違旨,一夜發蕊開花。次日駕幸後苑,只見千紅萬
紫,芳菲滿目,單有牡丹花有些志氣,不肯奉承女主幸臣,要一根葉兒也沒有。則天大怒,
遂貶於洛陽。故此洛陽牡丹冠於天下。有一支《上樓春》詞,單贊牡丹花的好處。詞雲:
名花綽約東風裏,占斷韶華都在此。芳心一片可人憐,春色三分愁雨洗。
玉人盡日懨懨地,猛被笙歌驚破睡。起臨妝鏡似嬌羞,近日傷春輸與你。
那花正種在草堂對面,周圍以湖石攔之,四邊豎個木架子,上覆布幔,遮蔽日色。花本
高有丈許,最低亦有六七尺,其花大如丹盤,五色燦爛,光華奪目。衆人齊贊:“好花!”
張委便踏上湖石去嗅那香氣。秋先極怪的是這節,乃道:“衙內站遠些看,莫要上去!”張
委惱他不容進來,心下正要尋事,又聽了這話,喝道:“你那老兒住在我莊邊,難道不曉得
張衙內名頭麽?有恁樣好花,故意回說沒有。不計較就勾了,還要多言,哪見得聞一聞就壞
了花?你便這說,我偏要聞。”遂把花逐朵攀下來,一個鼻子湊在花上去嗅。那秋老在傍,
氣得敢怒而不敢言。也還道略看一回就去。誰知這廝故意賣弄道:“有恁樣好花,如何空
過?須把酒來賞玩。”吩咐家人快去取。秋公見要取酒來賞,更加煩惱,向前道:“所在蝸
窄,沒有坐處。衙內止看看花兒,酒還到貴莊上去吃。”張委指著地上道:“這地下盡好
坐。”秋公道:“志上齷齪,衙內如何坐得?”張委道:“不打緊,少不得有氈條遮襯。”
不一時,酒肴取到,鋪下氈條,衆人團團圍坐,猜拳行令,大呼小叫,十分得意。只有秋公
骨篤了嘴,坐在一邊。那張委看見花木茂盛,就起個不良之念,思想要吞占他的,斜著醉
眼,向秋公道:“看你這蠢丈兒不出,到會種花,卻也可取,賞你一杯。”秋公哪里有好氣
答他,氣忿忿的道:“老漢天性不會飲酒,不敢從命!”張委又道:“你這園可賣麽?”秋
公見口聲來得不好,老大驚訝,答道:“這園是老漢的性命,如何捨得賣?”張委道:“甚
麽性命不性命!賣與我罷了。你若沒去處,一發連身歸在我家,又不要做別事,單單替我種
些花木,可不好麽?”衆人齊道:“你這兒好造化,難得衙內恁般看顧,還不快些謝恩?”
秋公看見逐步欺負上來,一發氣得手足麻軟,也不去睬他。張委道:“這老兒可惡!肯不
肯,如何不答應我?”秋公道:“說過不賣了,怎的只管問?”張委道:“放屁!你若再說
句不賣,就寫帖兒,送到縣裏去。”秋公氣不過,欲要搶白幾句,又想一想,他是有勢力的
人,卻又醉了。怎與他一般樣見識?且哄了去再處,忍著氣答道:“衙內總要買,必須從容
一日,豈是一時急驟的事。”衆人道:“這話也說得是。就在明罷。”此時都已爛醉,齊立
起身,家人收拾傢夥先去。秋公死怕折花,預先在花邊防護。那張委真個走向前,便要踹上
湖石去采。秋先扯住道:“衙內,這花雖是微物,但一年間不知廢多少工夫,才開得這幾
朵。不爭折損了,深爲可惜。況折去不過二三日就謝了,何苦作這樣罪過!”張委喝道:
“胡說!有甚罪過?你明日賣了,便是我家之物,就都折盡,與你何干!”把手去推開。委
公揪住死也不放,道:“衙內便殺了老漢,這花決不與你摘的。”衆人道:“這丈其實可
惡!衙內采朵花兒,值甚麽大事,妝出許多模樣!難道怕你就不摘了?”遂齊走上前亂摘。
把那老兒急得叫屈連天,舍了張委,拼命去攔阻。扯了東邊,顧不得西首,頃刻間摘下許
多。秋老心疼肉痛,罵道:“你這班賊男女,無事登門,將我欺負,要這性命何用!”趕向
張委身邊,撞個滿懷。去得勢猛,張委又多了幾杯酒,把腳不住,翻勇鬥跌倒。衆人都道:
“不好了,衙內打壞也!”齊將花撇下,便趕過來,要打秋公。內中有一個老成的,見秋公
年紀已老,恐打出事來,勸住衆人,扶起張委。張委因跌了這交,心中轉惱,趕上前打得個
支蕊不留,撒作遍地,意尤未足,又向花中踐踏一回。可惜好花,正是:
老拳毒手交加下,翠葉嬌花一旦休。
好似一番風雨惡,亂紅零落沒人收。
當下只氣得個秋公愴地呼天,滿地亂滾。鄰家聽得秋公園中喧嚷,齊跑進來,看見花枝
滿地狼籍,衆人正在行兇,鄰里盡吃一驚,上前勸住。問知其故,內中到有兩三個是張委的
租戶,齊替秋公陪個不是,虛心冷氣,送出籬門。張委道:“你們對那老賊說,好好把園送
我,便饒了他;若說半個不字,須教他仔細著。”恨恨而去。
鄰里們見張委醉了,只道酒話,不在心上,覆身轉來,將秋公扶起,坐在階沿上。那老
兒放聲號慟。衆鄰里勸慰了一番,作別出去,與他帶上籬門,一路行走。內中也有怪秋公平
日不容看花,便道:“這老官兒真個忒煞古怪,所以有這樣事,也得他經一遭兒,警戒下
次。”內中又有直道的道:“莫說這沒天理的話!自古道:種花一年,看花十日。那看的但
覺好看,贊聲好花罷了,怎得知種花的煩難。只這幾朵花,正不知費了許多辛苦,才培植得
恁般茂盛,如何怪得他愛惜!”
不題衆人,且說秋公不捨得這些殘花,走向前將手去撿起來看,見踐踏得凋殘零落,塵
垢沾汙,心中淒慘,又哭道:“花啊!我一生愛護,從不曾損壞一瓣一葉,哪知今日遭此大
難!”正哭之間,只聽得背後有人叫道:“秋公爲何恁般痛哭?”秋公回頭看時,乃是一個
女子,年約二八,姿容美麗,雅淡梳妝,卻不認得是誰家之女,乃收淚問道:“小娘子是哪
家?至此何干?”那女子道:“我家住在左近,因聞你園中牡丹花茂盛,特來遊玩,不想都
已謝了。”秋公題起牡丹二字,不覺又哭起來。女子道:“你且說有甚苦情如此啼哭?”秋
公將張委打花之事說出。那女子笑道:“原來爲此緣故。你可要這花原上枝頭麽?”秋公
道:“小娘休得取笑!哪有落花返枝的理?”女子道:“我祖上傳得個落花返枝的法術,屢
試屢驗。”秋公聽說,化悲爲喜道:“小娘真個有這術法麽?”女子道:“怎的不真?”秋
公倒身下拜道:“若得小娘子施此妙術,老漢無以爲報,但每一種花開,便來相請賞玩。”
女子道:“你且莫拜,去取一碗水來。”秋公慌忙跳起去取水,心下又轉道:“如何有這漾
妙法?莫不是見我哭泣,故意取笑?”又想道:“這小娘子從不相認,豈有耍我之理?還是
真的。”急舀了碗清水出來,擡頭不見了女子,只見那花都已在枝頭,地下並無一瓣遺存。
起初每本一色,如今卻變做紅中間紫,淡內添濃,一本五色俱全,比先更覺鮮妍。有詩爲
證:
曾聞湘子將花染,又見仙姬會返枝。
信是至誠能動物,愚夫猶自笑花癡。
當下秋公又驚又喜道:“不想這小娘子果然有此妙法!”只道還在花叢中,放下水,前
來作謝。園中團團尋遍,並不見影,乃道:“這小娘如何就去了?”又想道:“必定還在門
口,須上去求他,傳了這個法兒。”一逕趕至門邊,那門卻又掩著。拽開看時,門首坐著兩
個老者,就是左右鄰家,一個喚做虞公,一個叫做單老,在那裏看漁人曬網。見秋公出來,
齊立起身拱手道:“聞得張衙內在此無理,我們恰往田頭,沒有來問得。”秋公道:“不要
說起,受了這班潑男女的毆氣,虧著一位小娘子走來,用個妙法,救起許多花朵,不曾謝得
他一聲,逕出來了。二位可看見往哪一邊去的?”二老聞言,驚訝道:“花壞了,有甚法兒
救得?這女子去幾時了?”秋公道:“剛方出來。”二老道:“我們坐在此好一回,並沒個
人走動,哪見甚麽女子?”秋公聽說,心下恍悟道:“恁般說,莫不這位小娘子是神仙下
降?”二老問道:“你且說怎的救起花兒?”秋公將女子之事敘了一遍。二老道:“有如此
奇事!待我們去看看。”
秋公將門拴上,一齊走至花下,看了連聲稱異道:“這定然是個神仙。凡人哪有此法
力!”秋公即焚起一爐好香,對天叩謝。二老道:“這也是你平日愛花心誠,所以感動神仙
下降。明日索性到教張衙內這幾個潑男女看看,羞殺了他。”秋公道:“莫要,莫要!此等
人即如惡犬,遠遠見了就該避之,豈可還引他來?”二老道:“這話也有理。”秋公此時非
常歡喜,將先前那瓶酒熱將起來,留二老在花下玩賞,至晚而別。二老回去,即傳合村人都
曉得,明日俱要來看,還恐秋公不許。誰知秋公原是有意思的人,因見神仙下降,遂有出世
之念,一夜不寐,坐在花下存想;想至張委這事,忽地開悟道:“此皆是我平日心胸褊窄,
故外侮得至。若神仙汪洋度量,無所不容,安得有此!”至次早,將園門大開,任人來看。
先有幾個進來打探,見秋公對花而坐,但吩咐道:“坐憑列位觀看,切莫要采便了。”衆人
得了這話,互相傳開。那村中男子婦女,無有不至。
按下此處,且說張委至次早,對衆人說:“昨日反被那老賊撞了一交,難道輕恕了不
成?如今再去要花園;不肯時,多教些人從,將花木盡打個稀爛,方出這氣。”衆人道:
“這園在衙內莊邊,不怕他不肯。只是昨日不該把花都打壞,還留幾朵,後日看看,便
是。”張委道:“這也罷了,少不得來年又發。我們快去,莫要使他停留長智。”衆人一齊
起身,出得莊門,就有人說:“秋公園上神仙下降,落下的花,原都上了枝頭,卻又變做五
色。”張委不通道:“這老賊有何好處,能感神仙下降?況且不前不後,剛剛我們打壞,神
仙就來?難道這神仙是養家的不成?一定是怕我們又去,故此謅這話來央人傳說,見得他有
神仙護衛,使我們不擺佈他。”衆人道:“衙內之言極是。”
頃刻,到了園門口,見兩扇門大開,往來男女絡繹不絕,都是一般說話。衆人道:“原
來真有這等事!”張委道:“莫管他,就是神仙見坐著,這園少不得要的。”彎彎曲曲,轉
到草堂前,看時,果然話不虛傳。這花卻也奇怪,見人來看,姿態愈豔,光采倍生,如對人
笑一般。張委心中雖十分驚訝,那吞占念頭,全然不改,看了一回,忽地又起一個惡念,對
衆人道:“我們且去。”齊出了園門。
衆人問道:“衙內如何不與他要園?”張委道:“我想得個好策在此,不消與他說得,
這園明日就歸於我。”衆人道:“衙內有何妙算?”張委道:“見今貝州王則謀反,專行妖
術。樞密府行下文書來,天下軍州嚴禁左道,捕緝妖人。本府見出三千貫賞錢,募人出首。
我明日就將落花上枝爲由,教張霸到府,首他以妖術惑人。這個老兒熬刑不過,自然招承下
獄。這園必定官賣。那時誰個敢買他的?少不得讓與我。還有三千貫賞錢哩。”衆人道:
“衙內好計!事不宜遲,就去打點起來。”當時即進城,寫下首狀。次早,教張霸到平江府
出首。這張霸是張委手下第一出尖的人,衙門情熟,故此用他。大尹正在緝訪妖人,聽說此
事,合村男女都見的,不由不信,即差緝捕使臣帶領做公的,押張霸作眼,前去捕獲。張委
將銀佈置停當,讓張霸與緝捕使臣先行,自己與衆子弟隨後也來。
緝捕使臣一逕到秋公園上,那老兒還道是看花的,不以爲意。衆人發一聲喊,趕上前一
索捆翻。秋公吃這一嚇不小,問道:“老漢有何罪犯?望列位說個明白。”衆人口口聲聲,
罵做妖人反賊,不由分訴,擁出門來。鄰里看見,無不失驚,齊上前詢問。緝捕使臣道:
“你們還要問麽?他所犯的事也不小,只怕連村上人都有分哩。”那些愚民,被這大話一
寒。心中害怕,盡皆洋洋走開,惟恐累及。只有虞公、單老,同幾個平日與秋公相厚的,遠
遠跟來觀看。
且說張委俟秋公去後,便與衆子弟來鎖園門,恐還有人在內,又檢點一過,將門鎖上,
隨後趕上府前。緝捕使臣已將秋公解進,跪在月臺上,見傍邊又跪著一人,卻不認得是誰。
那些獄卒都得了張委銀子,已備下諸般刑具伺候。大尹喝道:“你是何處妖人,敢在此地方
上將妖術煽惑百姓?有幾多黨羽?從實招來!”秋聞言,恰如黑暗中聞個火炮,正不知從何
處起的,稟道:“小人家世住于長樂村中,並非別處妖人,也不曉得甚麽妖術。”大尹道:
“前日你用妖術使落花上枝,還敢抵賴!”秋公見說到花上,情知是張委的緣故,即將張委
要占園打花,並仙女下降之事,細訴一遍。不想那大尹性是偏執的,哪里肯信,乃笑道;
“少少慕仙的,修行至老,尚不能得遇神仙;豈有因你哭,花仙就肯來?既來了,必定也留
個名兒,使人曉得,如何又不別而去?這樣話哄哪個!不消說得,定然是個妖人。快夾起
來!”
獄卒們齊聲答應,如狼虎一般,蜂擁上來,揪翻秋公,扯腿拽腳。剛要上刑,不想大尹
忽然一估頭暈,險些兒跌下公座,自覺頭目森森,坐身不住。吩咐上了枷扭,發下獄中監
禁,明日再審。獄卒押著,秋公一路哭泣出來,看見張委,道:“張衙內,我與你前日無
怨,往日無仇,如何下此毒手,害我性命!”張委也不答應,同了張霸和那一班惡少,轉身
就走。虞公、單老接著秋公,問知其細,乃道:“有這等冤枉的事!不打緊,明日同合村
人,具張連名保結,管你無事。”秋公哭道:“但願得如此便好。”獄卒喝道:“這死囚還
不走!只管哭甚麽!”秋公含著眼淚進獄。鄰里又尋些酒食,送至門上。那獄卒誰個拿與他
吃,竟接來自去受用。
到夜間,將他上了因床,就如活死人一般,手足不能少展。心中苦楚,想道:“不知哪
位神位神仙救了這花,卻又被那廝借此陷害。神仙呵!你若憐我秋先,亦來救拔性命,情願
棄家入道。”一頭正想,只見前日那仙女,冉冉而至。秋公急叫道:“大仙救拔弟子秋先則
個!”仙女笑道:“汝欲貺離苦厄麽?”上前把手一指,那枷扭紛紛自落。秋先爬起來,向
前叩頭道:“請問大仙姓氏。”仙女道:“吾乃瑤王母座下司花女,憐汝惜花志誠,故令諸
花返本,不意反資奸人讒口。然亦汝命中合有此災,明日當脫。張委損花害人,花神奏聞上
帝,已奪其算;助惡黨羽,俱降大災。汝宜篤志修行,數年之後,吾當度汝。”秋先又叩首
道:“請問上仙修行之道。”仙女道:“修仙徑路甚多,須認本源。汝原以惜花有功,今亦
當以花成道。汝但餌百花,自能身輕飛舉。”遂教其服食之法。秋先稽首叩謝起來,便不見
了仙子,擡頭觀看,卻在獄牆之上,以手招道:“汝亦上來,隨我出去!”秋先便向前攀援
了一大回,還只到得半牆,甚覺吃力;漸漸至頂,忽聽得下邊一棒鑼聲,喊道:“妖人走
了,快拿下!”秋公心下驚慌,手酥腳軟,倒撞下來,撒然驚覺,原在囚床之上。想起夢中
言語,歷歷分明,料必無事,心中稍寬。正是:
但存方寸無私曲,料得神明有主張。
且說張委見大尹已認做妖人,不勝歡喜,乃道:“這丈兒許多清奇古怪,今夜且請在囚
床上受用一夜,讓這園兒與我們樂罷。”衆人都道:“前日還是那老兒之物,未曾盡興;今
日是大爺的了,須要盡情歡賞。”張委道:“言之有理!”遂一齊出城,教家人整備酒肴,
逕至秋公園上,開門進去。那鄰里看見是張委,心下雖然不平,卻又懼怕,誰敢多口。
且說張委同衆子弟走至草堂前,只見牡丹枝頭一朵不存,原如前日打下時一般,縱棋滿
地,衆人都稱奇怪。張委道:“看起來,這老賊果系有妖法的,不然,如何半日上倏爾又變
了?難道也是神仙打的?”有一個子弟道:“他曉得衙內要賞花,故意弄這法兒來嚇我
們。”張委道:“他便弄這法兒,我們就賞落花。”當下依原鋪設氈條,席地而坐,放開懷
抱恣飲,也把兩瓶酒賞張霸到一邊去吃。看看飲至月色挫西,俱有半酣之意,忽地起一陣大
風。那風好利害!
善聚庭前草,能開水上萍。
腥聞群虎嘯,響合萬松聲。
那陣風卻把地下這花朵吹得都直豎起來,眨眼間俱變做一尺來長的女子。衆人大驚,齊
叫道:“怪哉!”言還未畢,那些女子迎風一幌,盡已長大,一個個姿容美麗,衣服華豔,
團團立做一大堆。衆人因見恁般標致,通看呆了。內中一個紅衣女子卻又說起話來,道:
“吾姊妹居此數十餘年,深蒙秋公珍重護惜。何意驀遭狂奴,俗氣熏熾,毒手摧殘,複又誣
陷秋公,謀吞此地。今仇在目前,吾姊妹曷不戮力擊之!上報知己之恩,下雪摧殘之恥,不
亦可乎?”衆女郎齊道:“阿妹之言有理!須速下手,毋使潛遁!”說罷,一齊舉袖撲來。
那袖似有數尺之長,如風翻亂飄,冷氣入骨。衆人齊叫有鬼,撇了傢夥,望外亂跑,彼此各
不相顧。也有被石塊打腳的,也有被樹枝抓面的,也有跌而複起,起而複跌的,亂了多時,
方才收腳。點檢人數都在,單不見了張委、張霸二人。此時風已定了,天色已昏,這班子弟
各自回家,恰像檢得性命一般,抱頭鼠竄而去。
家人喘息定了,方喚幾個生力莊客,打起火把,複身去抓尋。直到園上,只聽得大梅樹
下有呻今之聲,舉火看時,卻是張霸被梅根絆倒,跌破了頭,掙扎不起。莊客著兩個先扶張
霸歸去。衆人周圍走了一遍,但見靜悄悄的萬籟無聲。牡丹棚下,繁花如故,並無零落。草
堂中杯盤狼籍,殘羹淋漓。衆人莫不吐舌稱奇。一面收拾傢夥,一面重復照看。這園子又不
多大,三回五轉,毫無蹤影。難道是大風吹去了?女鬼吃去了?正不知躲在哪里。延捱了一
會,無可奈何,只索回去過夜,再作計較。
方欲出門,只見門外又有一夥人,提著行燈進來。不是別人,卻是虞公、單老聞知衆人
見鬼之事,又聞說不見了張委,在園上抓尋,不知是真是假,合著三鄰四舍,進園觀看。問
明瞭衆莊客,方知此事果真。二老驚詫不已,教衆莊客且莫回去,“老漢們同列還去抓尋一
遍。”衆人又細細照看了一下,正是興盡而歸,歎了口氣,齊出園門。二老道:“列位今晚
不來了麽?老漢們告過,要把園門落鎖,沒人看守得,也是我們鄰里的干系。”此時莊客
們,蛇無頭而不行,已不似先前聲勢了,答應道:“但憑,但憑。”
兩邊人猶未散,只見一個莊客在東邊牆角下叫道:“大爺有了!”衆人蜂擁而前。莊客
指道:“那槐枝上挂的,不是大爺的軟翅紗巾麽?”衆人道:“既有了巾兒,人也只在左
近。”沿牆照去,不多幾步,只叫得聲:“苦也!”原來東角轉彎處,有個糞窖,窖中一
人,兩腳朝天,不歪不斜,剛剛倒插在內。莊客認得鞋襪衣服,正是張委,顧不得臭穢,只
得上前打撈起來。虞單二老暗暗念佛,和鄰舍們自回。衆莊客擡了張委,在湖邊洗淨。先有
人報去莊上。合家大小,哭哭啼啼,置備棺衣入殮,不在話。其夜,張霸破頭傷重,五更時
亦死。此乃作惡的見報。正是:
兩個凶人離世界,一雙惡鬼赴陰司。
次日,大尹病癒升堂,正欲吊審秋公之事,只見公差稟道:“原告張霸同家長張委,昨
晚都死了。”如此如此,這般這般。大尹大驚,不信有此異事。臾間,又見裏老鄉民,共有
百十人,連名具呈前事:訴說秋公平日惜花行善,並非妖人;張委設謀陷害,神道報應,前
後事情,細細分剖。大尹因昨日頭暉一事,亦疑其枉,到此心下豁然,還喜得不曾用刑。即
於獄中吊出秋公,立時釋放,又給印信告示,與他園門張挂,不許閒人損壞他花木。衆人叩
謝出府。
秋公向鄰里作謝,路同回。虞、單二老開了園門,同秋公進去。秋公見牡丹茂盛如初,
傷感不已。衆人治酒,與秋公壓驚。秋公便同衆人連吃了數日酒席。閒話休題。
自此之後,秋公日餌百花,漸漸習慣,遂謝絕了煙火之物,所鬻果實之資,悉皆佈施。
不數年間,發白更黑,顔色轉如童子。一日正值八月十五,麗日當天,萬里無瑕。秋公正在
房中趺坐,忽然祥風微拂,彩雲如蒸,空中音樂嘹。異香撲鼻,青鷥白鶴,盤旋翔舞,漸至
庭前。雲中正立著司花女,兩邊幢幡寶蓋,仙女數人,各奏樂器。秋公一見,撲翻身便拜。
司花女道:“秋先,汝功行圓滿,吾已申奏上帝,有旨封汝爲護花使者,專管人間百花,令
汝拔宅上升。但有愛花惜花的,加之以福;殘花毀花的,降之以災。”秋公向空叩首謝恩
訖,隨著衆仙,登時帶了花木,一齊冉冉升起,向南而去。虞公、單老和那鄰里之人都看見
的,一齊下拜。還見秋公在雲端延頭望著衆人,良又方沒。此地遂改名升仙裏,又謂之惜花
村。
園公一片惜花心,道感仙姬下界臨。
草木同升隨拔宅,淮南不用煉黃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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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卷 大樹坡義虎送親
舉世芒芒無了休,寄身誰識等浮漚。
謀生盡作千年計,公道還當萬古留。
西下夕陽誰把手?東流逝水絕回頭。
世人不解蒼天意,恐使身心半夜愁。
這八句詩,奉勸世人公道存心,天理用事,莫要貪圖利己,謀害他人。常言道:“使心
用心,反害其身。”你不存天理,皇天自然不佑。昔有一人,姓韋名德,乃福建泉州人氏,
自幼隨著大親,在紹興府開個傾銀鋪兒。那老兒做人公道,利心頗輕,爲此主顧甚多,生意
盡好。不幾年,攢上好些家私。韋德年長,娶了鄰近單裁縫的女兒爲媳。那單氏到有八九分
顔色,本地大戶,情願出百十貫錢討他做偏房,單裁縫不肯,因見韋家父子本分,手頭活
動,況又鄰居,一夫一婦,遂就了這頭親事。何期婚配之後,單裁縫得病身亡。不上二年,
韋老亦病故。韋德與渾家單氏商議,口今舉目無親,不若扶柩還鄉。單氏初時不肯,拗丈夫
不過,只得順從。韋德先將店中粗重傢夥變賣,打疊行李,雇了一隻長路船,擇個出行吉
日,把父親靈柩裝載,丈妻兩口兒下船而行。
原來這稍公叫做張稍,不是善良之輩,慣在河路內做些淘摸生意的。因要做這私房買
賣,生怕夥計泄漏,卻尋著一個會湪徨賴域舕做個幫手。今日曉得韋德傾銀多年,囊中必然
充實,又見單氏生得美麗,自己卻沒老婆,兩件都動了火。下船時就起個不良之心,奈何未
得其便。
一日,因風大難行,泊舟于江郎山下。張稍心生一計,只推沒柴,要上山砍些亂柴來
燒。這山中有大蟲,時時出來傷人,定要韋德作伴同去。韋德不知是計,隨著張稍而走。張
稍故意彎彎曲曲,引到山深之處。四顧無人,正好下手。張稍砍下些叢木在地,卻教韋德打
捆。韋德低著頭,只顧檢柴,不防張稍從後用斧劈來,正中左肩,撲地便倒。重復一斧,向
腦袋劈下,血如湧泉,結果了性命。張稍連聲道:“乾淨,乾淨!來年今日,叫老婆與你做
周年。”說罷,把斧頭插在腰裏,柴也不要了,忙忙的空身飛奔下船。
單氏見張稍獨自回來,就問丈夫何在。張稍道:“沒造化!遇了大蟲,可憐你丈夫被他
吃了去。虧我跑得快,脫了虎口,連砍下的柴,也不敢收拾。”單氏聞言,捶胸大哭。張稍
解勸道:“這是生成八字內注定虎傷,哭也沒用。”單氏一頭哭,一頭想道:“聞得虎遇夜
出山,不信白日裏就出來傷人。況且兩人雙雙同去,如何偏揀我丈夫吃了?他又全沒些損
傷,好不奇怪!”便對張稍道:“我丈夫雖然銜去,只怕還掙得脫不死。”張稍道;“貓兒
口中,尚且挖不出食,何況於虎!”單氏道:“然雖如此,奴家不曾親見。就是真個被虎吃
了,少不得存幾塊骨頭,煩你引奴家去,檢得回來,也表我夫妻之情。”張稍道:“我怕虎
不敢去。”單氏又哀哀的哭將起來。張稍想道:“不引他去走一遍,他心不死。”便道:
“娘子,我引你去看,不要哭。”單氏隨即上岸,同張稍進山路來。
先前砍柴,是走東路,張稍恐怕婦人看見死屍,卻引他從西路走。單氏走一步,走了多
時,不見虎迹。張稍指東話西,只望單氏倦而思返。誰知他定要見丈夫的骨血,方才指實。
張稍見單氏不肯回步,扯個謊,望前一指道:“小娘子,你只管要行,兀的不是大蟲來
了?”單氏擡頭而看,才問一聲:“大蟲在哪里?”聲猶未絕,只聽得林中喇的一陣怪風,
忽地跳出一隻吊睛白額虎,不歪不斜,正望著張稍當頭撲來。張稍躲閃不及,只叫得一聲
“阿呀”,被虎一口銜著背皮,跑入深林受用去了。
單氏驚倒在地,半日方醒,眼前不見張稍,己知被大蟲銜去,始信山中真個有虎,丈夫
被虎吃了,此言不謬。心中害怕,不敢前行,認著舊路,一步步哭將轉來。未及出山,只見
一個似人非人的東西,從東路直沖出來。單氏只道又是只虎,叫道:“我死也!”望後便
倒,耳根道忽聽說:“娘子,你如何卻在這裏?”雙手來扶。單氏睜眼看時,卻是丈夫韋
德,血污滿面,所以不像人形。原來韋德命不該死,雖然被斧劈傷,一時悶絕。張稍去後,
卻又醒將轉來,掙扎起身,扯下腳帶,將頭裏縛停當,挪步出山,來尋張稍講話,卻好遇著
單氏。單氏還認著丈夫被虎咬傷,以致如此。聽韋德訴出其情,方悟張稍欺心使計,謀害他
丈夫,假說有虎。後來被虎咬去,此乃神明遣來,剿除兇惡。夫妻二人,感謝天地不盡。回
到船中,那啞子做手勢,問船主如何不來。韋德夫妻與他說明本末。啞子合著掌,此亦至異
之事也。韋德一路相幫啞子行船,直到家中,將船變賣了,造一個佛堂與啞子住下,日夜燒
香。韋德夫婦終身信佛。後人論此事,詠詩四句:
僞言有虎原無虎,虎自張稍心上生。
假使張稍心地正,山中有虎亦藏形。
方才說虎是神明遣來,剿除兇惡,此亦理之所有。看來虎乃旦獸之王,至靈之物,感仁
吏而渡河,伏高僧而護法,見於史傳,種種可據。如今再說一個義虎知恩報恩,成就了人間
義夫節婦,爲千古佳話。正是:
說時節婦生顔色,道破奸雄喪膽魂。
話說大唐天寶年間,福州漳浦縣下鄉,有一人姓勤名自勵,父母俱存,家道粗足。勤自
勵幼年時,就聘定同縣林不將女兒潮音爲妻,茶棗俱已送過,只等長大成親。勤自勵十二歲
上,就不肯讀書,出了學堂,專好使槍輪棒。父母單生的這個兒子,甚是姑息,不去拘管著
他。年登十六,生得身長力大,猿臂善射,正藝過人。常言“同聲相應,同氣相求”,自有
一班無賴子弟,三朋四友,和他擎鷹放鷂,駕犬馳馬,射獵打生爲樂。曾一日射死三虎。忽
見個黃衣老者,策杖而前,稱讚道:“郎君之勇,雖昔日卞莊、李存孝不是過也!但好生惡
殺,萬物同情。自古道:‘人無害虎心,虎無傷人意。’郎君何故必欲殺之?此獸乃百獸之
王,不可輕殺。當初黃公有道術,能以赤刀制虎,尚且終爲虎害。郎君若自恃甚勇,好殺不
已,將來必犯天之忌,難免不測之憂矣。”勤自勵聞言省悟,即時折箭爲誓,誓不殺虎。
忽一日,獨往山中打生,得了幾項野味而回。行至中途,地名大樹坡,見一黃斑老虎,
誤陷於檻阱之中,獵戶偶然未到,其虎見勤自勵到來,把前足跪地,俯首弭耳,口中作聲,
似有乞憐之意。自勵道:“業畜,我已誓不害你了。但你今日自投檻阱,非幹我事。”其虎
眼觀自勵,口中嗚嗚不已。自勵道:“我今做主放你,你今後切莫害人。”虎聞言點頭。自
勵破阱放虎。虎得命,狂跳而去。自勵道:“人以獲虎爲利,我卻以放虎爲仁。我欲仁而使
人失其利,非忠恕之道也。”遂將所得野味,置於阱中,空手而回。正是:
得放手時須放手,可施恩處便施恩。
只因勤自勵不務本業,家道漸漸消乏,又且素性慷慨好客,時常引著這三朋四友,到家
蒿惱,索酒索食。勤公、勤婆愛子之心無所不至。初時猶勉強支援,以後支援不來,只得對
兒弓說道:“你今年已大長,不思務本作家,日逐遊蕩,有何了日!別人家兒子似你年紀,
或農或商,胡亂得些進益,以食父母。似你有出氣,無進氣,家事日漸凋零,兀自三兄四
弟,酒食征逐,不知做爹娘的將沒作有,千難萬難,就是衣飾典賣,也有盡時。將來手足無
措,連爹娘也有餓死之日哩。我如今與你說過,再引人上門時,茶也沒有一杯與他吃了,你
莫著急!”勤自勵被爹娘教訓了一遍,嘿嘿無言,走出去了。真個好幾日沒有人上門蒿惱。
約莫一月有餘,勤自勵又引十來個獵戶到家,借鍋煮飯。勤公也道:“容他煮罷。”勤
婆不肯道:“費柴費火,還是小事,只是才說得兒子回心,清淨了這幾日,老娘心裏不喜
歡。今日又來纏帳,開了端,辭得哪一個!他日又賠茶賠酒。老娘支援得怕了,索性做個冷
面,莫慣他罷。”勤公見勤婆不允,閃過一邊,勤婆將中門閉了,從門內說道:“我家不是
公館,柴火不便,別處去利市。”衆人聞言,只索去了。
勤自勵滿面羞慚,歎口氣,想道:“我自小靠爹娘過活,沒處賺得一文半文,家中來路
又少,也怪爹娘不得。聞得安南作亂,朝廷各處募軍,本府奉節度使文牒,大張榜文。衆兄
弟中已有幾個應募去了。憑著我一身本事,一刀一槍,或者博個衣錦還鄉,也未見得。守著
這六尺地上,帶累爹娘受氣,非丈夫之所爲也。只是一件,爹娘若知我應募從軍,必然不
允。功名之際,只可從權,我自有個道理。”當下蹣迥勤公、勤婆,竟往府中投軍。太守試
他武藝出衆,將他充爲隊長,軍政司上了名字。不一日招募數足,領兵官點名編號,給了口
糧,制辦衣甲器械,擇個出征吉日,放炮起身。勤自勵也不對爹娘說知,直到上路三日後,
遇了個縣中差役,方才寫寄一封書信回來,勤公拆書開看時,寫道:
男自勵無才無能,累及爹娘。今已應募,充爲隊長,前往安南。幸然有功,必然衣錦還
鄉,爹娘不必挂念!
勤公看畢,呆了半晌,開口不得。勤婆道:“兒子哪里去了?寫甚麽言語在書上?你不
對我說?”勤公道:“對你說時,只怕急壞了你!兒子應募充軍,從征安南去了。”勤婆笑
道:“我多大難事,等兒子去十日半月後,喚他回來就是了。”勤公道:“婦道家不知利
害!安南離此有萬里之遙,音信尚且難通,況他已是官身,此去刀劍無情,凶多吉少。萬一
做了沙場之鬼,我兩口兒老景誰人侍奉?”勤婆就哭天哭地起來,勤公也流淚不止。過了數
日,林親家亦聞此信,特地自來問個端的。勤公、勤婆遮瞞不得,只得實說了,傷感了一
場。木公回去說知,舉家都不歡喜。正是:
樂莫樂兮新相知,悲莫悲兮生別離。
他人分離猶自可,骨肉分離苦殺我。
光陰似箭,不覺三年,勤自一去,杳無音信。林公頻頻遣人來打探消息,都則似金針墮
海,銀瓶落井,全沒些影響。同縣也有幾個應募去的,都則如此。林公的媽媽梁氏對丈夫說
道:“勤郎一去,三年不回,不知死活存亡。女兒年紀長成了,把他擔誤,不是個常法,你
也該與勤親家那邊討個決裂。雖然親則是親,各兒各女,兩個肚皮裏出來的。我女兒還不認
得女婿的面長面短,卻教他活活做孤孀不成?”林公道:“阿媽說的是。”即忙來到勤家。
對勤公道:“小女年長,令郎杳無歸信。倘只是不歸,作何區處?老荊日夜愁煩,特來與親
家商議。”勤公已知其意,便道:“不肖子無賴,有誤令愛芳年。但事已如此,求親家多上
覆親母,耐心再等三年。若六年不回,任憑親家將令愛別許高門,老漢再無言語。”林公見
他說道理,只得唯唯而退。回來與媽媽說知。梁氏向來知道女婿不學本分,心中百喜。今三
年不回,正中其意,聽說還要等三年,好不焦燥,恨不得十縮做一日,把三年一霎兒過了,
等女兒再許個好人。
光陰似箭,不覺又過了三年。來公道:“勤親家之約已滿了,我再去走一番,看更有何
說?”梁氏道:“自古道,一言既出,駟馬難追。他既有言在前,如今怪不得我了。有路自
行,又去對他說甚麽!且待女兒有了對頭,才通他知道,心不遲。”林公又道:“阿媽說得
是。然雖如此,也要與孩兒說知。”梁氏道:“潮音這丫頭有些古怪劣別,只如此對他說,
勤郎六年不回,教他改配他人,他料然不肯,反被勤老兒笑話,須得如此如此。”林公又
道:“阿媽說得是。”
次日,梁氏正同女兒潮音一處坐,只見林公從外而來,故意大驚小怪的說道:“阿媽,
你知道麽?怪道勤郎無信回來,原來三年前便死于戰陣了。昨日有軍士在安南回,是他親見
的。”潮音聽說,面如土色,閣淚而不敢下,慌忙走進自己房裏去了。媽媽亦假做歎息,連
稱可憐。過了數日,林婆對女兒說道:“死者不能複生。他自沒命,可惜你青春年少。我已
教你父親去尋媒說合,將你改配他人,乘這少年時,夫妻恩愛,莫教挫過。”潮音道:“母
親差矣!爹把孩兒從小許配勤家,一女不吃兩家茶。勤郎在,奴是他家妻;勤郎死,奴也是
他家婦。豈可以生死二心?奴斷然不爲!”媽媽道:“孩兒休如此執見,爹媽單生你一人,
並無兄弟。你嫁得著人時,爹媽木得半子之靠。況且未過門的媳婦,守節也是虛名。現放著
活活的爹媽,你不念他日後老景淒涼,卻去戀個死人,可不是個癡愚不孝之輩!”潮音被
罵,不敢回言。就有男媒女的,來說親事。
潮音拗爹媽不過,心生一計,對爹媽說道:“爹媽主張,孩兒焉敢有違?只是孩兒一聞
勤郎之死,就將身別許他人,于心何忍。容孩兒守制三年,以畢夫妻之情,那時但憑爹媽;
不然,孩兒甯甘一死,決不從命。”林公與梁氏見女兒立志甚決,怕他做出短見之事,只得
繇他。只得繇他。正是:
一人立志,萬夫莫奪。
卻說勤公夫婦見兒子六年不歸,眼見得林家女兒是別人家的媳婦了。後來聞得媳婦立志
要守三年,心下不勝之喜。“若巴得這三年內兒子回家,還是我的媳婦。”
光陰似箭,不覺又過了三年。潮音只認丈夫真死,這三年之內,素衣蔬食,如真正守孝
一般。及至年滿,竟絕了葷腥之味,身上又不肯脫素穿色,說起議婚,便要尋死。林公與媽
媽商議:“女孩兒執性如此,改嫁之事,多應不成。如之奈何?”梁氏道:“密地擇了人
家,在我哥哥家受聘,不要通女孩兒得知。到臨嫁之期,只說內侄做親,來接女孩兒。哄得
他易服上轎,鼓樂人從,都在半路迎接。事到其間,不怕他不從。”林公又道:“媽媽說得
是。”林公果然與舅子梁大伯計議定了,許了李承家三舍人。自說親以至納聘,都在梁大伯
家裏。夫妻兩口去受聘時,對女兒只說梁大伯大兒子定親。潮音哪里疑心。
吉期將到,梁大伯假說某日與兒子完婚,特迎取姐夫一家中去接親。梁氏先自許過他一
定都來。至期,大伯差人將兩頂轎子,來接姐姐和外甥女。梁氏自己先裝扮了,教女兒換了
色服同去。潮音不知是計,只得易服隨行。女孩兒家不出閨門,不知路徑,行了一會,忽然
山凹裏燈籠火把,鼓樂喧天,都是取親的人衆,中途等候,擺列轎前,吹打而來。潮音覺道
事體有變,沒奈何在轎內啼啼哭哭。衆人也哪里管他,只顧催趲轎夫飛走。到一個去處,忽
然陰雲田合,下一陣大雨。衆人在樹林中暫歇,等雨過又行。走不上幾步,抖然起一陣狂
風,燈火俱滅,只見一隻黃斑吊睛白額虎,從半空中跳將下來。衆人發聲喊,都四散逃走。
未知性命如何?已見亡魂喪膽。
風定虎去,衆人叫聲謝天,吹起火來,整頓重行。只見轎夫叫道:“不好了!”起初兩
乘轎子,都是實的,如今一乘是空的。舉火照時,正不見了新人,轎門都撞壞了。不是被大
蟲銜去是甚麽!梁氏聽說,嗚嗚的啼哭起來,這些娶親的沒了新人,好沒興頭,樂人也不吹
打了,燈火也熄了一半。衆人商量道:“如何是好?”欲待追尋,黑夜不便,也沒恁般膽
氣。欲待各散去訖,怕又遇別個虎。不若聚做一塊,同到林家,再作區處。所謂乘興而去,
敗興而回。
且說林公正閉著門,在家裏收拾,聽得敲門甚急,忙來開看,只見兩乘轎子,依舊擡
轉,許多人從,一個個垂頭喪氣,都如喪家之狗。吃了一驚,正不是甚麽緣故?“莫非女孩
兒不從,在轎裏又弄出甚麽把戲?”心頭猶如幾百個榔捶打著。急問其故,梁氏在轎中哭將
出來,哽哽咽咽,一字也說不出。衆人將中途遇虎之事,敘了一遍。林公也捶胸大慟,懊悔
無及:“早知我兒如此薄命,依他不嫁也罷!如今斷送得他好苦!”一面令人去報李承務和
梁大伯兩家知道,一面聚集莊客,準備獵具,專等天明,打點搜山捕獲大蟲,並尋女兒骨
殖。正是:
悲悲切切思閨女,口口聲聲恨大蟲。
話分兩頭,卻說勤自勵自從應募投軍,從征安南,力戰有功,都督哥舒翰用爲帳下虞
候,解所佩寶劍賜之,甚加信用。三年之後,吐番入寇,勤自勵又隨哥舒翰調兵征討。平定
之後,朝廷拜哥舒翰爲元帥,率領本部將校,雄軍十萬,鎮守潼關。勤自勵以兩次軍功,那
時已做到都指揮之職。何期安祿反亂,殺到潼關,哥舒翰正值患病,抵敵不住,開關納降。
勤自勵孤掌難鳴,棄其部下,隻身仗劍而逃。一路辛苦不題。
事有湊巧,恰好林公嫁女這一晚,勤自勵回到家中,見了父母,拜伏於地,口稱:“恕
孩兒不孝之罪。”勤公、勤婆仔細看時,方才認得是兒子。去時雖然長大,還沒這般雄偉,
又添上一嘴鬍鬚,邊塞風俗,容顔都改變了。勤公、勤婆痛定思痛,不覺流淚。勤公道:
“我兒如何一去十年,音信全無?多有人說,你已沒于戰陣,哭得做爹媽的眼淚俱枯了。”
婆道:“莫說十年之前,就是早回一日也還好,不見得媳婦隨了別人。”勤自勵道:“我媳
婦怎麽說?”勤婆道:“你去了三年之後,丈人就要將媳婦別許人家,是你爹爹不肯,勉強
留了三年。以後媳聞你身死,自家立志守孝三年。如今第十個年頭,也難怪他,剛剛是今晚
出門嫁人。”勤自勵聽說,眉根倒堅,牙齒咬得格格的響,叫道:“哪個鳥百姓敢討勤自勵
的老婆!我只教他認一認我手中的寶劍!”說罷,狠狠的仗劍出門。爹媽從小管他下的,今
日哪里留得他住,只得繇他,捏著兩把汗。在草堂中等候消息。正是:
青龍共白虎同去,吉凶事全無未保。
卻說勤自勵自小認得丈人林公家裏,打這條路迎將上去。走了多時,將近黃昏,遇了一
陣大雨,衣服都沾濕了。記得這地方喚做大樹坡,有一株古樹,約莫十來圍大,中間都是空
的,可以避雨。勤自勵走到樹邊,捱身入內,甚是寬轉。那雨雖然大,落不多時就止了。勤
自勵卻待跳出,半空中又刮起一陣大風。勤自勵想一想道:“等著過了這陣風走罷。”又
道:“這風有些妖氣,好古怪!”伸著頭往外張望,見兩盞紅燈,若隱若現,忽地刮喇的一
聲響亮,如天崩地裂,一件東西向前而墜,驚得勤自勵倒身入內。
少頃風定,耳邊但聞呻吟之聲。此時雲開雨散,天邊露出些微月。勤自勵就月光下蔔前
看時,那呻吟的卻是個女子。勤自勵扶起,細叩來歷,那女子半晌方言,說道:“奴家林氏
之女潮音也。”勤自勵記得妻子的小名,未知是否,問道:“你可有丈夫麽?”潮音道:
“丈夫勤自勵雖曾聘定,尚未過門。只爲他十年前應募從軍,久無音信。爹媽要將奴改適他
姓,奴家誓死不從。爹媽背地將奴不知許與誰家,只說舅舅家來接,騙奴上轎,中路方知。
正待尋死,忽然一陣狂風,火光之下,看見個黃斑吊睛白額虎,沖人而來,逕向轎中,將奴
銜出,撇在此地。虎已去了,幸不損傷。官人不知尊姓何名?若得送奴還歸父母之家,家中
必有厚報。”勤自勵道:“則小生便是勤自勵,先征吐番,後來又隨哥舒元帥鎮守潼關,適
才回家。聽說你家中將你嫁人,就在今晚,以此仗劍而來,欲剿那些敗壞綱常之輩。何期於
此相遇!這是天遣大蟲送還與我,省得我勤自勵舞刀輪劍,乃是萬千之幸!”潮音道:“官
人雖如此說,奴家未曾過門,不識丈夫之面。今日一言之下,豈敢輕信!官人還是引奴回
家,使我爹爹識認女婿,也不負奴家數年苦守之志。”勤自勵道:“你家老禽獸把一女許配
兩家,這等不仁不義之輩,還去見他則甚!我如今背你到我家中,先參見了舅姑,然後遣人
通知你家,也把那老禽獸羞他一羞。”說罷,不管潮音肯不肯,把他負於背上,左手向後攔
住他的金蓮,右手仗劍,踏著爛地而回。
行不多步,忽聞虎嘯之聲,遙見前山之上,雙燈冉冉,細視,乃一隻黃斑吊睛白額虎。
那兩個紅燈,虎之睛光也。勤自勵猛然想起十年之前,曾在此處破開檻阱,放了一隻黃斑吊
睛白額虎。“今日如何就曉得我勤自勵回家,去人叢中銜那媳婦還我,豈非靈物!”遂高聲
叫道:“大蟲,謝送媳婦了!”那虎大嘯一聲,跳而藏影。後人論起那虎報恩事,以爲奇
談,多有題詠,惟胡曾先生一首最好,詩曰:
從來只道虎傷人,今日方知虎報恩。
多少負心無義漢,不如禽獸有情親。
再說勤公、勤婆在家懸懸而望,聽得腳步響,忙點燈出來看時,只見兒子勤自勵背上負
了一個人,來到草堂,放於地下,叫道:“爹媽,則教你今夜認得媳婦!”勤公、勤婆見是
個美貌女子,細叩來歷,方知大蟲報恩送親一段奇事。雙雙舉手加額,連稱慚愧。勤婆遂將
媳婦扶到房中,粥湯將息。次早差人去林親家處報信。
卻說林公那日黑早,便率領莊客,繞山尋綽了一遍,不見動靜,歎口氣,只得回家。忽
見勤公遣人報喜,說夜來兒子已回,大蟲銜來送還他家。哪里肯信!“我曉得了,這是勤親
家曉得女孩兒被虎銜去,故造此話來奚落我!”媽媽梁氏道:“天下何事不有!前日我家走
失了一隻花毛雞,被鄰舍家收著。過了一日,野貓銜個雞到我家來:趕脫了貓兒,看那雞,
正是我家走失的這一隻花毛雞。有這般巧事!況且虎是個大畜生,最有靈性。我又聞得一個
故事:昔時有個書生,住在孤村,夜間聽得門外聲響,看時,窗櫺裏伸一隻虎掌進來,掌有
竹刺甚大。書生悟其來意,拔出其刺。明晚,虎銜一羊來謝,可見虎通人性。或者天可憐女
孩兒守志,遣那大蟲來送歸勤家,亦未可知。你且到勤家看女婿曾回不曾回,便有分曉。”
林公又道:“阿媽說得是。”
當日林公來到勤家,勤公出迎,分賓而坐,細述夜來之情。林公滿面羞慚,謝罪不已。
“求見賢婿和小女之面。”勤自勵初時不肯認丈人,被爹娘先勸了多時,又礙渾家的面皮,
故此只得出來相見,氣忿忿的作了個揖,就走開去了。勤公教勤婆將媳婦裝扮起來,卻請林
公進房,父女會面,出於意外,猶如夢中相逢,歡喜無限。要接女兒回家,勤公、勤婆不
肯。擇了吉日,就於家中拜堂成親。李承務家已知勤自勵回來,自沒話說。
後來郭、李一元帥恢復長安,肅宗皇帝登極,清查文武官員。肅宗自爲太子時,曾聞勤
自勵征討之功,今番賊黨簿籍中,沒有他名字,嘉其未曾從賊,再起爲親軍都指揮使,累征
安慶緒、史思明有功。年老致仕,夫妻偕老。有詩爲證:
但行刻薄人皆怨,能布恩施虎亦親。
奉勸人行方便事,得饒人處且饒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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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卷 小水灣天狐詒書
蠢動含靈俱一性,化胎濕卵命相關。
得人濟利休忘卻,雀也知恩報玉環。
這四句詩,單說漢時有一秀才,姓楊名寶,華陰人氏,年方弱冠,天資穎異,學問過
人。一日,正值重陽佳節,往郊外遊玩,因行倦,坐于林中歇息。但見樹木蓊鬱,百鳥嚶
鳴,甚是可愛。忽聞撲碌的一聲,墮下一隻鳥來,不歪不斜,正落在楊寶面前,口內吱吱的
叫,卻飛不起,在地上亂撲。楊寶道:“卻不作怪!這鳥爲何如此?”向前拾起看時,乃是
一隻黃雀,不知被何人打傷,叫得好生哀楚。楊寶心中不忍,乃道:“將回去餵養好了放
罷!”正看間,見一少年,手執彈弓,從背後走過來道:“秀才,這黃雀是我打下的,望乞
見還。”楊寶道:“還亦易事,但禽鳥與人體質雖異,生命則一,安忍戕害!況殺百命不足
供君一膳,鬻萬鳥不能致君之富,奚不別爲生業?我今願贖此雀之命。”便去身邊取出錢鈔
來。少年道:“某非爲口腹利物,不過遊戲試技耳。既秀才要此雀,既便相送。”楊寶道:
“君吹取樂,禽鳥何辜!”少年謝道:“某知過矣!”遂投弓而去。
楊寶將雀回家,貯於巾箱中,日采黃と蕊飼之,漸漸羽翼長換。育至百日,便能飛翔。
時去時來,楊寶十分珍重。忽一日,去而不回。楊寶心中正在氣悶,只見一個童子單眉細
眼,身穿黃衣,走入其家,望楊寶便拜。楊寶急忙扶起。童子將出玉環一雙,遞與楊寶道:
“蒙君救命之恩,無以爲報,聊以微物相奉。掌此當累世爲三公。”楊寶道:“與卿素昧平
生,何得有救命之說?”童子笑道:“君忘之耶?某即林中被彈,君巾箱中飼黃花蕊之人
也。”言訖,化爲黃雀而去。後來楊寶生子震,明帝朝爲太尉;震子秉,和帝朝爲太尉;秉
子賜,安帝朝爲司徒;賜子彪,靈帝朝爲司徒;果然世世三公,德業相繼,有詩爲證。
黃花飼雀非圖報,一片慈悲利物心。
累世簪纓看盛美,始知仁義值千金。
說話的,那黃雀銜環的故事,人人曉得,何必費講!看官們不知,只爲在下今日要說個
少年,也因彈了個異類上起,不能如彈雀的恁般悔悟,乾把個老大家事,弄得七顛八倒,做
了一場話柄,故把銜環之事做個得勝頭回。勸列位須學楊寶這等好善行仁,莫效那少年招災
惹禍。正是:
得閉口時須閉口,得放手時須放手。
若能放手和閉口,百歲安寧有八九。
話說唐玄宗時,有一少姓王名臣,長安人氏,略知書史,粗通文墨,好飲酒,善擊劍,
走馬挾彈,尤其所長。從幼喪父,惟母在堂,娶妻于氏。同胞兄弟王宰,膂力過人,武藝出
衆,充羽林親衛,未有妻室。家頗富饒,童僕多人,一家正安居樂業。不想安祿山兵亂,潼
關失守。天子西幸。王宰隨駕扈從,王臣料道立不住,棄下房産,收拾細軟,引母妻婢仆,
避難江南。遂家於杭州,地名小水灣,置買田産,經營過日。後來聞得京城克復,道路寧
靜,王臣思想要往都下尋訪親知,整理舊業,爲歸鄉之計。告知母親,即日收拾行囊,止帶
一個家人,喚做王福,別了母妻,繇水路直至揚州馬頭上。
那揚州隋時謂之江都,是江淮要衝,南北襟喉之地,往來檣櫓如麻。岸上居民稠密,做
買做賣的,挨擠不開,真好個繁華去處。當下王臣舍舟登陸,雇倩腳力,打扮做軍官模樣,
一路遊山玩水,夜宿曉行,不則一日,來至一所在,地名樊川,乃漢時樊噲所封食邑之處。
這地方離都城已不多遠。因經兵火之後,村野百姓,俱潛避遠方,一路絕無人煙,行人亦甚
稀少。但見:
岡巒圍繞,樹木陰翳,危峰秀拔插青霄,峻嶺崔嵬橫碧漢。斜飛瀑布,噴萬丈銀濤;倒
挂藤蘿,揚千條錦帶。雲山漠漠,鳥道逶迤行客少;煙林靄靄,荒村寥落土人稀。山花多豔
如含笑,野鳥無名只亂啼。
王臣貪看山林景致,緩轡而行,不覺天色漸晚,聽見茂林中,似有人聲。近前看時,原
來不是人,卻是兩個野狐,靠在一株古樹上,手執一冊文書,指點商確,若有所得,相對談
笑。王臣道:“這孽畜作怪!不知看的是葚麽書?且教他吃我一彈。”按住絲澊癆綽起那水
磨角靶彈弓,探手向袋中,摸出彈子放上,覰得較親,弓開如滿月,彈去似飛星,叫聲:
“著!”那二狐正在得意之時,不防林外有人窺看,聽得弓弦響,方才擡頭觀看,那彈早己
飛到,不偏不斜,正中執書這狐左目。棄下書,失聲叫,負痛而逃。那一個狐,卻待就地去
拾,被王臣也是一彈,打中左灤癆放下四足,叫逃命。王臣縱馬向前,教王福拾起那書來
看,都是蝌蚪之文,一字不識。心中想道:“不知是甚言語在上,把去慢慢訪博古者問
之。”遂藏在袖裏,撥馬出林,循大道望都城而來。
那時安祿山雖死,其子安慶緒猶強,賊將史思明降而複叛,藩鎮又各擁重兵,俱蓄不臣
之念。恐有奸細,至京探聽,故此門禁十分嚴緊,出入盤詰,剛到晚,城門就閉。王臣抵城
下時,已是黃昏時候。見城門已扃,即投旅店安歇。到店門口,下馬入來。主人家見他懸弓
佩劍,軍官打扮,不政怠慢,上前相迎道:“長官請坐。”便令小二點杯茶兒遞上。王福將
行李卸下,馱進店中。王臣道:“主人家,有穩便房兒,開一間與我。”答道:“捨下客房
盡多,長官只揀中意的住便了。”即點個燈火,引王臣往各房看過,擇了一間潔淨所在,將
行李放下,把牲口牽入後邊喂料。
收拾停當,小二進來問道:“告長官,可吃酒麽?”王臣道:“有好酒打兩角,牛肉切
一盤,伴當們照依如此。”小二答應出去。王臣把房門帶轉,也走到外邊。小二捧著酒肉問
道:“長官,酒還送到房裏去飲,或就在此間?”王臣道:“就在上罷。”小二將酒擺在一
副座頭上,王臣坐下。王福在旁斟酒。吃過兩二杯,主人家上前問道:“長官從哪鎮到
此?”王臣道:“在下從江南來。”主人家道:“長官言音,不像江南人物。”王臣道:
“實不相瞞,在下原是京師人氏,因安祿山作亂,車駕幸蜀,在下挈家避難江南。今知賊黨
平復,天子還都,先來整理舊業,然後迎接家小歸鄉。因恐路途不好行走,故此軍官打
扮。”主人家道:“原來是自家人!老漢一向也避在鄉村,到此不上一年哩。”彼此因是鄉
人,分外親熱,各訴流離之苦。正是:
江山風景依然是,城郭人民半已非。
兩下正說得熱鬧,忽聽得背後有人叫道:“主人家,有空房宿歇麽?。”主人家答應
道:“房頭還有,不知客官有幾位安歇?”答道:“只有我一人。”主人家見是個單身,又
沒包裏,乃道:“若止你一人,不敢相留。”那人怒道:“難道賴了你房錢,不肯留我?”
主人家道:“客官,不是這般說。只因郭令公留守京師,頒榜遠近旅店,不許容留面生歹
人。如隱匿藏留者,查出重治,況今史思明又亂,愈加緊急。今客官又無包裏,又不相認,
故一好留得。那人答道:“原來你不認得我,我就是郭令公家丁胡二,因有事往樊川去了轉
回,趕進城不及,借你店裏歇一宵,故此沒有包裏。你若疑惑,明早同到城門上去,問那管
門的,誰個不認得我!”這主人家被他把大帽兒一磕,便信以爲真,乃道:“老漢一時不曉
得是郭爺長官,莫怪,請裏邊房裏去坐。”又道:“且慢著。我肚裏餓了,有酒飯討些來吃
了,進房不遲。”又道:“我是吃齋,止用素酒。”走過來,向王臣桌上對面坐下。小二將
酒菜放下。
王臣舉目看時,只他把一隻袖子遮著左眼,似覺疼痛難忍之狀。那人開言道:“主人
家,我今日造化低,遇著兩個毛團,跌壞了眼。主人家道:“遇著甚麽?”答道:“從樊川
回來,見樹林中兩個野狐打滾嘯叫,我趕上前要去拿他,不想絆上一交,狐又走了,反在地
上磕損眼睛。”主人家道:“怪道長官把袖遮著眼兒。”王臣介面道:“我今日在樊川過,
也遇著兩個野狐。”那人忙問道:“可曾拿到麽?”王臣道:“他在林中把冊書兒觀看,被
我一彈,打了執書這狐左眼,遂棄書而逃。那一個方待去拾,又被我一彈,打在灴,也亡
命而走,故此只取得這冊書,沒有拿到。”那人和主人家都道:“野狐會看書,這也是奇
事!”那人又道:“那書上都是甚麽事體?借求一觀!”王臣道:“都是異樣篆書,一字也
看他不出。”放下酒杯,便向袖中去摸那冊書出來。
說時遲,那時快,手還未到袖裏時,不想主人家一個孫兒,年才五六歲,正走出來。小
廝家眼淨,望見那人是個野狐,卻叫不出名色,奔向前指住道:“老爹!怎麽這個大野貓坐
在此?還不趕他!”王臣聽了,便省悟是打壞眼的這狐,急忙拔劍,照頂門就砍。那狐望後
一躲,就地下打個滾,露出本相,往外亂跑。王臣仗仡追趕了十數家門面,向個牆裏跳進。
王臣因黑夜之間,無門尋覓,只得回轉。主人家點個燈火,同著王福一齊來迎著道:“饒他
性命罷!”王臣道:“若不是令孫看破,幾乎被這孽畜賺了書去。”主人家道路:“這毛團
也奸巧哩!只怕還要生計來取。”王臣道:“今後有人把野狐事來誘我的,定然是這孽蓄,
便揮他一劍。”一頭說,已到店裏。店左店右住宿的客商聞得,當做一件異事,都走出來訊
問,到拌得口苦舌乾。
王臣吃了夜飯,到房中安息。自想野狐忍痛來掇賺這冊書,必定有些妙處,愈加珍秘。
至三更時分,外邊一片聲打門叫道:“快把書還了我!尋些好事酬你!若不還時,後來有些
事故,莫要懊悔。”王臣聽得,氣忿不過,披衣起身,拔劍在手,又恐驚動衆人,悄悄的步
出房來,去摸那大門時,主人家已自下了鎖。心中想道:“便叫起主人開門出去,那毛團已
自走了,砍他不著,空惹衆人憎厭,不如別著鳥氣,來朝卻又理會。”王臣依先進房睡了。
那狐喊了多時方去。合店的人,懊悔何及!”王臣若是個見機的,聽了衆人言語,把那冊書
擲還狐精,卻也罷了。只因他是個倔強漢子,不依衆人說話,後來被那狐把他個家業弄得七
零八落。正是:
不聽好人言,必有悽惶淚。
當下王臣吃了早飯,算還房錢,收拾行李,上馬進城。一路觀看,只見屋宇殘毀,人民
稀少,街市冷落,大非昔日光景。來到舊居地面看時,只有一片瓦礫之場。王臣見勝淒慘,
無處居住,只得尋個寓所安頓了行李,然後去訪親族,叩也存不多幾家。相見之間,各訴向
來蹤迹,說到那傷心之處,不覺撲簌簌淚珠抛灑。王臣又言:“今欲歸鄉,不想屋宇俱已蕩
盡,沒個住身之處。”親戚道:“自兵亂已來,不知多少人家,父南子北,被擄被殺,受無
限慘禍。就是我們一個個都從刀尖上脫過來的,非容易得有今日。像你家太平無事,止去了
住宅,已是無量之福了。況兼你的田産,虧我們照管,依然俱在。若有念歸鄉,整理起來,
還可成個富家。”王臣謝了衆人,遂買了一所房屋,製備日用傢夥物件,將田園逐一經理停
妥。
約過兩月,王臣正走出門,只見一人從東而來,滿身穿著氃唷肩上背個包裏,行屐如
飛,漸漸至近。王臣舉目觀看,吃了一驚。這人不是別個,乃是家人王留兒。王臣急呼道:
“王留兒,你從哪里來?卻這般打扮?”王留兒見叫,乃道:“原來官人住在這裏,教我尋
得個發昏!”王臣道:“你且住!爲何恁般妝束?”王留兒道:“有書在此,官人看就知
道。”至裏邊放下包裏,打開取出書信,遞與家主。王臣接來拆開看時,卻是母親手筆。上
寫道:
從汝別後,即聞史明複亂,日夕憂慮,遂沾重疾,醫禱無效,旦夕必登鬼籍矣。年逾六
秩,已不爲夭,第恨衰年值此亂離,客死遠鄉,又不得汝兄弟送我之終,深爲痛心耳。但吾
本家秦,不願葬於外地,而又慮賊勢方熾,恐京城複如前番不守,又不可居。終日思之,莫
苦盡棄都下破殘之業,以資喪事。迎吾骨入土之後,原返江東。此地田土豐阜,風俗醇厚,
況昔開創甚難,決不可輕廢。俟干戈寧靜,徐圖歸鄉可也。倘違吾言,自罹羅網,顛覆宗
祀,雖及泉下,誓不相見。汝其志之!
王臣看畢,哭倒在地道:“指望至此重整家業,同歸故鄉,不想母親反爲我而憂死,早
知如此,便不來得也罷!悔之何及!”哭了一回,又問王留兒道:“母親臨終,可還有別
話?”王留兒道:“並無別話,止叮囑說:此處産業向已荒廢,總然恢復,今史思明作反,
京城必定有變,斷不可守,教官人作速一切處置,備辦喪葬之事,迎柩葬後,原往杭州避
亂。若不遵依,死不瞑目。”王臣道:“母親遺命,豈敢違逆!況江東真似可居,長安戰爭
未息,棄之甚爲有理。”急忙制辦裳,擺設靈座,一面扛人往墳上收拾,一面央人將田宅變
賣。
王留兒住了兩日,對王臣道:“官人修築墳墓起來,尚有整月延遲,家中必然懸望,等
小人先回,以安其心。”王臣道:“此言正合我意。”即便寫下家書,取出盤纏,打發他先
回。王留兒臨出門,又道:“小人雖去,官人也須作速處置快回。”王臣道:“我恨不得這
時就飛到家,何消叮囑!”王留兒出門,洋洋而去。
且說王臣這些親戚曉得,都來吊唁,勸他不該把田産輕廢,不臣因是母命,執意不聽衆
人言語,心忙意急,上好田産,都只賣得個半價。盤桓二十餘日,墳上開築穴,諸事色色俱
已停妥,然後打疊行裝,帶領僕從離了長安,星夜望江東趕來,迎靈車安葬。可憐:
仗劍長安悔浪遊,歸心一片水東流。
北堂空作斑衣夢,淚灑白雲天盡頭。
話分兩頭,且說王臣母妻在家,真個聞得史思明又反,日夜憂王臣,懊悔放他出門。過
了兩三月,一日,忽見家人來報,王福從京師信回了。姑媳聞言,即教喚進。王福上前叩
頭,將書遞上,卻見王福左眼損壞。無暇詳問,將書拆開觀看。上寫道:
自離膝下,一路托庇粗安。至都查核舊業,幸得一毫不廢,已經理如昔矣。更喜得遇故
知胡八判官,引至元丞相門下,頗蒙青,扶持一官幽薊,誥身已領,限期甚迫,特遣王福迎
母同之任所。書至,即將江東田産盡貨,火速入京,勿計微值,有誤任期。相見在邇,書不
多贅。男臣百拜。
姑媳看罷書中之意,不勝歡喜,方問道:“王福,爲甚損了一目?”王福道:“不要說
起!在牲口上打瞌睡,不想跌下來,磕損了這眼。”又問:“京師近來光景,比舊日何如?
親戚們可都在麽?”王福道:“滿城殘毀過半,與前大不相同了,親戚們殺的殺,擄的擄,
逃的逃,總來存不多幾家。尚還有搶去家私的,燒壞屋宇的,占去田産的。惟有我家田園屋
宅,一毫不動。”姑媳聞說,愈加歡悅,乃道:“家業又不曾廢,卻又得了官職,此皆天地
祖宗保佑之方,感謝不盡!到臨起身,須做場好事報答,再祈此去前程遠大,福祿永長。”
又問道:“那胡八判官是誰?”王福道:“這是官人的故交。”王媽媽道:“向來從不見說
起有姓胡做官的來往。”媳婦道:“或者近日相交的,也未可知。”王福介面道:“正是近
日相識的。”當下問了一回,王媽媽道:“王福,你路上辛苦了,且去吃些酒飯,歇息則
個。”到了次日。王福說道:“奶奶這裏收拾起來,也得好幾日。官人在京,卻又無人服
侍。待小人先回覆,打疊停當,候奶奶一到,即便起身往任何如?”王媽媽道:“此言甚是
有理。”寫起書信,付些盤纏銀兩,打發先行。
王福去後,王媽媽將一應田地宇舍,什物器皿,盡行變賣,止留細軟東西,因恐誤了兒
子任期,不擇善價,半送與人。又延請僧人做了一場好事,然後雇下一隻官船,擇日起程。
有幾個平日相往的鄰家女眷,俱來相送,登舟而別,離了杭州,由嘉禾、蘇州、常、潤州一
路,出了大江,望前進發。那些奴僕,因家主家主得了官,一個個手舞足蹈,好不興頭!
避亂南馳實可哀,誰知富貴逼人來。
舉家手額歡聲沸,指日長安晝錦回。
且說王臣自離都下,兼程而進。不則一日,已到揚州馬頭上,把行李搬在客店上,打發
牲口去了。吃了飯,教王福向河下雇覓船隻,自己坐在客店門首,守著行囊,觀看往來船
只。只見一隻官船溯流而上,船頭站著四五個人,喜笑歌唱,甚是得意。漸漸至近,打一看
時,不是別個,都是自己家人。王臣心中驚異道:“他們不在家中服役,如何卻在這只官船
上?”又想道:“想必母親亡後,又歸他人了。”正疑訝間,艙門簾兒啓處,一個女子舒頭
而望。王臣仔細觀看,又是房中侍婢,連稱:“奇怪!”剛欲詢問,那船上家人卻也看見,
齊道:“官人如何也在這裏?卻又恁般服色?”忙教稍子攏船。早驚動艙中王媽媽姑媳,掀
簾觀看。
王臣望見母親尚在,急將氃嘈,打開包裹,換了衣服巾幘。船上家人登岸相迎。王
臣教將行李齊搬下船,自己上船來見母親。一眼覰著王留兒在船頭上,不問情繇,揪住便
打。王媽媽走出說道:“他又無罪過,如何把他來打?”王臣見母親出來,放手上前拜道:
“都是這狗才將母親書信至京,誤傳兇信,陷兒于不孝!”姑媳俱驚訝道:“他日日在家,
何嘗有書差到京中!”王臣道:“一月前,濴母親書來,書中寫的如此如此,這般這般。住
了兩日,遣他先回,安慰家中,然後將田産處置了,星夜趕來,怎說不曾到京?”合家大驚
道:“有這等異事!哪里一般又有個王留兒?”連王留兒到笑起來道:“莫說小人到京,就
是這個夢也不曾做。”王媽媽道:“你且取書來看,可像我的字迹?”王臣道:“不像母親
字迹,我如何肯信?”便打開行李,取出書來看時,乃是一幅素紙,哪有一個字影,把王臣
驚得目睜口呆,只管將這紙來翻看。王媽媽道:“書在哪里?把來我看。”王臣道:“卻不
作怪!書上寫著許多言語,如何竟變做一幅白紙?”王媽媽不通道:“焉有此理!自從你出
門之後,並無書信往來。直至前日,你差王福將書接我,方有一信,令他先來覆你。如何有
個假王留兒將假書哄你?如今卻又說變了白紙!這是哪里學來這些鬼話!”
王臣聽說王福曾回家這話,也甚驚駭,乃道:“王福在京,與兒一齊起身到此,幾曾教
他將書來接母親?”姑媳都道:“呀!這話愈加說得混賬了!一月前王福送書到家,書上說
都中産業俱在。又遇甚麽胡八判官引在兀丞相門下,得了官職,教將江東田宅,盡皆賣了,
火速入京,同往任上,故此棄了家業,雇倩船隻入京。怎說王福沒有回來?”王臣大驁道:
“這事一發奇怪!何曾有甚胡八判官引到元丞相門了,選甚官職,有書迎接母親?”王媽媽
道:“難道王福也是假的?”快叫來問。王臣道:“他去喚船了,少刻就來。”
衆家人都到船頭上一望,只見王福遠遠跑來,卻也穿著凶服。衆人把手亂招。王福認得
是自家人,也道詫異,說:“們如何都在這裏?”走近船邊,衆人看時,與前日的王福不同
了。前日左目已是損壞,如今這王福兩隻大眼滴溜溜,恰如銅一般。衆人齊問道:“王福,
你前日回家,眼已瞎了,如今怎又好好地?”王福向衆人噴一口涎道:“啐!你們的眼便瞎
了!我何曾回家?卻又咒我眼瞎!”衆人笑道:“這事真個有些古怪。奶奶在艙中喚你,且
除下身上氃唷快去相見。”王福見說,呆了一呆道:“奶奶還在?”衆人道:“哪里去
了,不在?”王福不信,也不脫氃唷逕撞入艙來。王臣看見,喝道:“這狗才,奶奶在這
裏,還不換了衣服來見?”王福慌忙退出船頭,脫下,進艙叩頭。王媽媽擦磨老眼,你細看
時,連稱:“怪哉!怪哉!前日王福回家,左目已損,今卻又無恙,料然前日不是他了。”
急去開了那封書來看時,也是一張白紙,並無一點墨迹。那時合家惶惑,正不知假王留兒、
王福是甚變的?又不知有何緣故,卻哄騙兩頭把家業破毀?還恐後來尚有變故,驚疑不定。
王臣沈思凝想了半日,忽想到假王福左眼是瞎的,恍然而悟,乃道:“是了!是了!原
來卻是這孽畜變來弄我。”王媽媽急問是甚東西。王臣乃將樊川打狐得書,客店變人詒騙,
和夜間打門之事說出,又道:“當時我只道這孽畜不過變人來騙此書,到不提防他有恁般賊
智。”衆人聞言,盡皆搖道咋舌道:“這妖狐卻也奸狡利害哩!隔著幾多路,卻會仿著字迹
人形,把兩邊人都弄得如耍戲一般,早知如何此,把那書還了他去也罷。”王臣道:“叵耐
這孽畜無禮!如乞越發不該還他了!若再纏賬,把那禍種頭一火而焚之。”於氏道:“事已
如此,莫要閑講了,且商量正務。如今住在這裏,不上不下,還是怎生計較?”王臣道:
“京中産業俱已賣盡,去也沒個著落。況兼路途又遠。不如且歸江東。”王媽媽道:“江東
田宅也一毫無存,卻住在何處?”王臣道:“權賃一所住下,再作區處。”當下撥轉船頭,
原望江東而回。那些家人起初像火一般熱,到此時化做冰一般冷,猶如斷線偶戲,手足撣
軟,連話都無了。正是乘興而來,敗興而返。
到了杭州,王臣同家人先上岸,在舊居左近賃了一所房屋,制辦日用傢夥,各色停當,
然後發起行李,迎母妻進屋。計點囊橐,十無其半,又惱又氣。門也不出,在家納悶。這些
鄰家見媽媽去而複回,齊來詢問。王臣道知其詳,衆人俱以爲異事,互相傳說。遂嚷遍了半
個杭城。
一日,王臣正在堂中,督率家人收拾,只見外邊一人走將入來,威儀濟楚,服飾整齊。
怎見得?但見:
頭戴一頂黑紗唐巾,身穿一領綠羅道袍。碧玉環正綴巾邊,紫絲濌金圍袍上。襪似兩堆
白雪,如一朵紅雲。堂堂相貌,生成出世之姿;落落襟懷,養就淩雲之氣。若非天上神仙,
定是人間官宰。
那人走入堂中,王臣仔細打一看時,不是別人,正是同胞兄弟王宰。當下王宰向前作揖
道:“大哥別來無恙?”王臣還了個禮,乃道:“賢弟,虧你尋到這裏!”王宰道:“兄弟
到京回舊居時,見已化爲白地。只道罹於兵火,甚是悲痛,即去訪問親故,方知合家向已避
難江東。近日大哥至京,整理舊業,因得母親凶問,剛始離京。兄弟聞了這信,遂星夜趕
來。适才訪到舊居,鄰家說新遷于此,母親卻也無恙,故此又到舟中換了衣服才來。母親如
今在哪里?爲何反遷在這等破屋裏邊?”王臣道:“一言難盡!待見過了母親,與你細
說。”引入後邊,早有家人報知王媽媽。王媽媽聞得次兒歸家,好生歡喜,即忙出來,恰好
遇見。王宰倒身下拜,拜畢起身。王媽媽道:“兒,我日夜挂心,一向好麽?”王宰道:
“多謝母親記念。待兒見過了嫂嫂,少停細細說與母親知道。”當下王臣渾家並一家婢仆,
都來見過。
王宰扯王臣往外就走,王媽媽也隨出來,至堂中坐下,問道:“大哥,你且先說,因甚
弄得恁般模樣?”王臣乃將樊川打狐起,直至兩邊掇賺,變賣産業,前後事細說一遍。王宰
聽了說:“原來有這個緣故,以致如此!這卻是你自取,非幹野狐之罪。那狐自在林中看
書,你是官道行路,兩不妨礙,如何卻去打他,又奪其書?及至客店中,他忍著疼痛,來賺
你書,想是萬不得已而然。你不還他罷了,怎地又起惡念,拔劍斬逐?及至夜間好言苦求,
你又執意不肯,況且不識這字,終於無用,要他則甚!今反吃他捉弄得這般光景,都是自取
其禍。”王媽媽道:“我也是這般說。要他何用!如今反受其累!”王臣被兄弟數落一番,
嘿然不語,心下好不耐煩。王宰道:“這書有幾多大?還是甚麽字體?”王臣道:“薄薄的
一冊,也不知甚麽字體,一字也識不出。”王宰道:“你且把我看看。”王媽媽從旁襯道:
“正是。你去把來與兄弟看看,或者識得這字也不可知。”王宰道:“這字料也難識,只當
眼見希奇物罷了。”當時王臣向裏邊居出。到堂中,遞與王宰。
王宰接過手,從前直揭至後,看了一看,乃道:“這字困然稀見!”便立起身,走在堂
中,向王臣道:“前日王留兒就是我。今日天書已還,不來纏你了,請放心!”一頭說,一
頭往外就奔。王臣大怒,急趕上前,大喝道:“孽畜大膽,哪里走?”一把扯住衣裳,走的
勢發,扯的力猛,只聽得聒喇一響,扯下一幅衣裳。那妖狐索性把身一抖,卸下衣服,見出
本相,向門外亂跑,風團也似去了。
王臣同家人一齊趕到街上,四顧觀看,並無蹤影。王臣一來被他破蕩了家,二來又被他
數落這場,三來不忿得這書,咬牙切齒,東張西望尋覓。只見一個瞎道人,站在對面簷下。
王臣問道:“可見一個野狐從哪里去了?”瞎道人把手指道:“向東邊去了。”王臣同家人
急望東而趕。行不上五六家門面,背後瞎道人叫道:“王臣,前日王福便是我,令弟也在這
裏。”衆人聞得,複轉身來。兩野狐執著書兒在前戲躍。衆人奮勇前來追捕,二狐放下四
蹄,飛也似去了。王臣剛奔到自己門首,王媽媽叫道:“去了這敗家禍胎,已是安穩了,又
趕他則甚!還不進來?”王臣忍著一肚子氣,只得依了母親,喚轉家人進來,逐件檢起衣服
觀看,俱隨手而變。你道都是甚麽東西?
破芭蕉,化爲羅服;爛荷葉,變做紗巾。碧玉環,柳枝圈就;紫絲潱德艽瓿傘B尥嘍
虐姿刂劍臁×狡纖善ぁ*
衆人看了,盡皆駭異道:“妖狐神通這般廣大,二官人不知在何處,卻變得恁般廝
像?”王臣心中轉想轉惱,氣出一場病來,臥床不起。王媽媽請醫調治,自不必說。
過了數日,家人們正在堂中,只見走進一個人來,看時,卻王宰,也是紗巾羅服,與刖
妖狐一般打扮。衆家人只道又是假的,一齊亂喊道:“妖狐又來了!”各去尋棍覓棒,擁上
前亂打。王宰喝道:“這些潑男女,爲這等無禮!還不去報知奶奶!”衆人哪個采他,一味
亂打。王宰止遏不住,惹惱性子,奪過一根棒來,打得衆人四分五落,不敢近前,都閃在裏
邊門旁,指著罵道:“你這孽蓄!書已拿去了,又來做甚?”王宰不解其意,心下大怒,直
打入去。衆人往內亂跑。早驚動王媽媽,聽得外邊喧嚷,急走出來,撞見衆人,問道:“爲
何這等慌亂?”衆人道:“妖狐又變做二官人模樣,打進來也。”王媽媽驚道:“有這等
事!”
言還未畢,王宰已在面前,看見母親,即撇下棒子,上前叩拜道:“母親,爲甚這些潑
男女將兒叫做狐孽畜,執棍亂打?”王媽媽道:“你真個是孩兒否?”王宰道:“兒是母親
生的,有甚麽假!”正說間,外面七八個人,扛擡鋪程行李進來,衆家人方知是真,上前叩
頭謝罪。王宰問其緣故,王媽媽乃將妖狐前後事細說,又道:“汝兄爲此氣成病症,尚未能
愈。”王宰聞言,亦甚驚駭道:“恁樣說起來,兒在蜀中,王福曾濴書至,也是這狐假的
了!”王媽媽道:“你且說書上怎寫?”王宰道:“兒是隨駕入蜀,分隸于劍南節度嚴正部
下,得蒙拔爲裨將。故上皇還京,兒不相從歸國。兩月前,忽見王福濴哥哥書來,說:向避
難江東,不幸母親有變,教兒速來計議,扶柩歸鄉。王福說要至京打掃塋墓,次日先行。兒
爲此辭了本官,把許多東西都棄下了,輕裝兼程趲來,才訪至舊居,鄰家指引至此,知母親
無恙,複到舟中易服來見,正要問哥爲甚把這樣兇信哄我,不想卻有此異事!”即去行李中
開出那封書來看時,也是一幅白紙。合家又好笑,又好惱。王宰同母至內見過嫂子,省視王
臣,道其所以。王臣又氣得個發昏。王媽媽道:“這狐雖然憊懶,也虧他至蜀中賺你回來,
使我母子相會,將功折罪,莫怨他罷!”王臣病了兩個月,方才痊可,遂入籍於杭州。所以
至今吳越間稱拐子爲野狐精,有所本也。
蛇行虎走各爲群,狐有天書狐自珍。
家破業荒書又去,令人千載笑王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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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卷 錢秀才錯占鳳凰儔
漁船載酒日相隨,短笛盧花深處吹。
湖面風收雲影散,水天光照碧琉璃。
這首詩是未時楊備遊太湖所作。這太湖在吳郡西南三十餘裏之外。你道有多少大?東西
二百里,南北一百二十裏,周圍五百里,廣三萬六千頃,中有山七十二峰,襟帶三州。哪三
州?蘇州、湖州、常州。東南諸水皆歸。一名震澤,一名具區,一名笠澤,一名五湖。何以
謂之五湖?東通長洲松江,南通烏程溪,西通義興荊溪,北通晉陵湖,東通嘉興韭溪,水凡
五道,故謂之五湖。那五湖之水,總是震澤分流,所以謂之太湖。就太湖中,亦有五湖名
色,曰:菱湖、遊湖、莫湖、貢湖、胥湖。五湖之外,又有三小湖:扶椒山東日梅梁湖,杜
圻之西、魚查之東日金鼎湖,林屋之東日東臯裏湖:吳人只稱做太湖。那太湖中七十二峰,
惟有洞庭兩山最大:東洞庭曰西山,兩山分峙湖中。其餘諸山,或遠或近,若浮或沈,隱見
出沒于波濤之間。有元人計謙詩爲證:
周回萬水入,遠近數州環。
南極疑無地,西浮直際山。
三江歸海表,一徑界河間。
白浪秋風疾,漁舟意尚閑。
那東西兩山在太湖中間,四面皆水,車馬不通。欲遊兩山者,必假舟揖,往往有風波之
險。昔宋時宰相范成大在湖中遇風,曾作詩一首:
白霧漫空白浪,舟如竹葉信浮沈。
科頭宴起吾何敢,自有山川印此心。
話說兩山之人,善於貨殖,八面四路,去爲商爲賈,所以江湖上有個口號,叫做“鑽天
洞庭”。內中單表西洞庭有個富家,姓高名贊,少年慣走湖廣,販賣糧食。後來家道殷實
了,開起兩個解庫,托著四個夥計掌管,自己只在家中受用。渾家金氏,生了男女二人,男
名高標,女名秋芳。那秋芳反長似高標二歲。高贊請個積年老教授在家館谷,教著兩個女兒
讀書。那秋芳資性聰明,自七歲,至二十歲,書史皆通,寫作俱妙。交十三歲,就不進學
堂,只在房中習學女工,描鸞刺鳳。看看長成十六歲,出落得好個女兒,美豔非常,有詩爲
證:
面似桃花含露,體如白雪團成。眼橫秋水黛眉清,十指尖尖春筍。嫋娜休言西子,風流
不讓崔鶯。金蓮窄窄瓣兒輕,行動一天丰韻。
高贊見女兒人物整齊,且又聰明,不肯將他配個平等之,定要揀個讀書君子、才貌兼全
的配他,聘禮厚薄到也不論。若對頭好時,就賠些妝區嫁去,也自願情願。有多少豪門富
室,日來求親的。高贊訪得他子弟才不壓衆,貌不超群,所以不曾許允。雖則洞庭在水中
央,三州通道,況高贊又是個富家。這些做媒的四處傳揚,說高家女子美貌聰明,情願賠錢
出嫁,只要擇個風流佳婿。但有一二分才貌的,哪一個不挨風緝縫,對那些媒人說道:“今
後不須言三語四。若果有人才出衆的,便與他同來見我。合意得我意,一言兩決,可不快
當!”自高贊出了這句言語,那些媒人就不敢輕易上門。正是:
眼見方爲是,傳言未必真。
試金今有石,驚破假銀人。
話分兩頭。卻說蘇州府吳江縣平望地方,有一秀士,姓錢名青,字萬選。此人飽讀詩
書,廣知今古,更兼一表人才。也有詩爲證:
出落唇紅齒白,生成眼秀眉清。
風流不在著衣新,俊俏行中首領。
下筆千言立就,揮毫四坐皆驚。
青錢萬選好聲名,一見人人起敬。
錢出家世書香,産微業薄,不幸父母早喪,愈加零替,所以年當弱冠,無力娶妻,止與
老仆錢興相依同住。錢興逐日做些小經紀供給家主,每每不敷,一饑兩飽。幸得其年遊庠,
同縣有個表兄,住在北門之外,家道頗富,就延他在家讀書。那表兄姓顔名俊,字伯雅,與
錢生同庚生,都則一十八歲,顔俊只長得三個月,故此錢生呼之爲兄。父親已逝,止有老母
在堂,亦未嘗定親。說話的,那錢青因家貧未娶,顔俊是富家之子,如何一十八歲,還沒老
婆?其中有個緣故:那顔俊有個好高之病,立誓要揀個絕美的女子,方與締姻,所以急切不
能成就,況且顔俊自己又生得十分醜陋。怎見得?亦有詩爲證:
面黑渾如鍋底,眼圓卻似銅鈴。
痘疤密擺泡頭釘,黃發鋒松兩鬢。
牙齒真金鍍就,身軀頑鐵敲成。
楂開五指鼓錘能,枉了名呼顔俊。
那顔俊雖則醜陋,最好妝扮,穿紅著綠,低聲強笑,自以爲美。更兼他腹中全無滴墨,
紙上難成片語,偏好攀今掉古,賣弄才學。錢青雖知不是同調,卻也借他館地,爲讀書之
資,每事左湊著他。故此顔俊甚是喜歡,事事商議而行,甚說得著。話休絮煩。一日,正是
十月初旬天氣,顔俊有個門房遠親,姓尤名辰,號少梅,爲人生意行中,頗頗伶俐,也領借
顔俊些本錢,在家開個果子店營運過活。其日在洞庭山販了幾擔橙橘回來,裝做一盤,到顔
家送新。他在山上聞得高家選婿之事,說話中間偶然對顔俊敍述,也是無心之談。誰知顔俊
到有意了。想道:“我一向要覓一頭好親事,都不中意。不想這段姻緣卻落在那裏!憑著我
恁般才貌,又有家私,若央媒去說,再增添幾句好話,怕道不成?”那日一夜睡不著,天明
起來,急急梳洗了,到尤辰家裏。
尤辰剛剛開門出來,見了顔俊,便道:“大官人爲何今日起得恁早?”顔俊道:“便是
有些正事,欲待相煩。恐老兄出去了,特特早來。”尤辰道:“不知大官人有何事見委?請
裏面坐了領教。”顔俊坐座啓下,作了揖,分賓而坐,尤辰又道:“大官人但有所委,必當
效力,只怕用小子不著。”顔俊道:“此來非爲別事,特求少梅作伐。”尤辰道:“大官人
作成小子賺花紅錢,最感厚意,不知說的是那一頭親事?”顔俊道:“就是老兄昨日說的洞
庭西山高家這頭親事,於家下甚是相宜,求老兄作成小子則個。”尤辰格的笑的一聲道:
“大官人莫怪小子直言!若是第二家,小子也就與你去說了;若是高家,大官人作成別人做
媒罷。”顔俊道:“老兄爲何推託?這是你說起的,怎麽又叫我去尋別人?”尤辰道:“不
是小子推託。只爲高老有些古怪,不容易說話,所以遲疑。”顔俊道:“別件事,或者有些
東扯西拽,東掩西遮,東三西四,不容易說話。這做媒乃是冰人撮合,一天好事,除非他女
兒不要嫁人便罷休;不然,少不得男媒女約。隨他古怪煞,須知媒人不可怠慢。你怕他怎
的!還是你故意作難,不肯總成我這樁美事。這也不難,我就央別人卻說。說成了時,休想
吃我了喜酒!”說罷,連忙起身。
那尤辰領借了顔俊家本錢,平日奉承他的,見他有然不悅之意,即忙回船轉舵道:“肯
去就去,不肯去就罷了,有甚話商量得!口裏雖則是恁般說了,身子卻又轉來坐下,尤辰
道:“不是我故意作難,那老兒真個古怪,別家相媳婦,他偏要向女婿。但得他當面見得中
意,才將女兒許他。有這些難處,只怕勞而無功,故此不敢把這個難題包攬在身上。”顔俊
道:“依你說,也極容易。他要當面看我時,就等他看個眼飽。我又不殘疾,怕他怎地!”
尤辰不覺呵呵大笑道:“大官人,不是衝撞你說。大官人雖則不醜,更有比大官人勝過幾倍
的,他還看不上眼哩。大關人若不是把與他見面,這事縱沒一分二分,還有一厘二厘;若是
當面一看,便萬分難成了。”顔俊道:“常言‘無謊不成媒。’,你與我包謊,只說十二分
人才,或者該是我的姻緣,一說便就,不要面看,也不可知,”尤辰道:“倘若要看時,卻
怎地?”顔俊道:“且到那時,再有商量,只求老兄速去一言。”尤辰道:“既蒙吩咐,小
子好歹走一遭便了。”
言俊臨起身,又叮嚀道:“千萬,千萬!說得成時,把你二十五這紙借契,先奉還了,
媒禮花紅在外。”尤辰道:“當得,當得!”顔俊別去。不多時,就教人封上五錢銀子,送
與尤辰,爲明日買舟之費。顔俊那一夜在床上又睡不著,想道:“倘他去時不盡其心,葫蘆
提回覆了我,可不枉走一遭!再差一個伶俐家人跟隨他去,聽他講甚言語。好計,好計!”
等待天明,便喚家童小乙來,跟隨尤犬舍往山上去說親。小乙去了。顔俊心中牽挂,即忙梳
洗,往近處一個關聖廟中求籤,蔔其事之成否。當下焚香再拜,把籤筒搖了幾搖,撲的跳出
一簽,拾起看時,卻是第七十三簽。簽上寫的有簽訣四句,雲:
憶昔蘭房分半釵,而今忽把信音乖。
癡心指望成連理,到底誰事不諧。
顔俊才學雖則不濟,這幾句簽訣文義顯淺,難道好歹不知。求得此簽,心中大怒,連聲
道:“不准,不准!”撒袖出廟門而去。回家中坐了一會,想道:“此事有甚不諧!難道真
個嫌我醜陋,不中其意?男子漢須比不得婦人,只是出得人前罷了。一定要選個陳平、潘安
不成?”一頭想,一頭取鏡子自照。側頭側腦的看了一回,良心不昧,自己也看不過了。把
鏡子向桌上一撇,歎了一口寡氣,呆呆而佳,准准的悶了一日。不題。且說尤辰是日同小乙
駕了一隻三櫓快船,趁著無風靜浪,咿呀的搖到西山高家門首停舶,剛剛是未牌時分。小乙
將名帖遞了。高公出迎,問其來意。說是與令愛作伐。高贊問是何宅,尤辰道:“就是敝縣
一個舍親,家業也不薄,與宅上門戶相當。此子佃方十八,讀書飽學。”高贊道:“人品生
得如何?老漢有言在前,定要當面看過,方敢應承。”尤辰見小乙緊緊靠在椅子後邊,只得
不老實扯個大謊,便道:“若論人品,更不必言。堂堂一軀,十全之相;況且一肚文才,十
四歲出去考童生,縣裏就高高取上一名,這幾年爲丁了父憂,不曾進院,所以未得遊庠。有
幾個老學,看了舍親的文字,都許他京解之才。就是在下,也非慣於爲媒的。因年常在貴山
買,因偶聞令愛才貌雙全,老翁又慎于擇婿,因思舍親正合其選,故此斗膽輕造。”
高贊聞言,心中甚喜,便道:“令親果然有才有貌,老漢敢不從命!但老漢未曾經目,
終不於心。若是足下引令親過寒家一會,更無別說。”尤辰道:“小子並非謬言,老翁他日
自知。只是舍親是個不出書房的小官人,或者未必肯到宅上。就是小子攛掇來時,若成得親
事還好,萬一不成,舍親何面目回轉!小子必然討他抱怨了。”高贊道:“既然人品十全,
豈有不成之理?老夫生性是這般小心過度的人,所以必要著眼。若是令親不屑不顧,待老漢
到宅,足下不意之中,引令親來一觀,卻不妥貼?”尤辰恐怕高贊身到吳江,訪出顔俊之
醜,即忙轉口道:“既然尊意決要會面,小子還同舍親奉拜,不敢煩尊駕動定。”說罷,告
別。高公哪里肯放,忙教整酒肴相款。吃到更余,高公留宿。尤辰道:“小舟帶有鋪陳,明
日要早行,即今奉別。等舍親登門,卻又相擾。”高公取舟金一封相送。
尤辰作謝下船。次早順風,拽起飽帆,不勾大半日就到了吳江。顔俊正呆呆的站在門前
望信,一見尤辰回家,便迎住問道:“有勞老兄往返,事體如何?”尤辰把問答之言,細述
一遍。“他必要面會,大官人如何處置?”顔俊嘿然無言。尤辰便道:“暫別再會。”自回
家去了。頻俊到裏面,喚過小乙來問其備細,只恐尤辰所言不實。小乙說來果是一般。顔俊
沈吟了半晌,心生一計,再走到尤辰家,與他商議。不知說的是甚麽計策,正是:
爲思佳偶情如火,索盡枯腸夜不眠。
自古姻緣皆分定,紅絲豈是有心牽。
顔俊對尤辰道:“适才老兄所言,我有一計在,此也不打。”緊尤辰道:“有何好
計?”顔俊道:“表弟錢萬選,向在捨下同窗讀書,他的才貌比我勝幾分兒。明日我央及他
同你去走一遭,把他只說是我,哄過一時。得行過了聘,不怕他賴我的姻事。”尤辰道:
“若看了錢官人,萬無不成之理,只怕錢官人不肯。”顔俊道:“他與我至親,又相處得極
好。只央他點一遍名兒,有甚虧他處!料他決然無辭。”說罷,作別回家。
其夜,就到書房中陪錢萬選夜飯,酒肴比常分外整齊。錢萬選愕然道:“日日相擾,今
日何勞盛設?”顔俊道:“且吃三杯,有小事相煩賢弟則個,只是莫要推故。”錢萬選道:
“小弟但可勞之處,無不從命,只不知甚麽樣事?”顔俊道:“不瞞賢弟說,對門開果子店
的尤少梅,與失作伐,說的女家,是洞庭西山高家。一時間誇了大口,說我十分才貌。不想
說得忒高興了,那高老定要先請我去面會一會,然後行聘。昨日商議,若我自去,恐怕不應
了前言。一來少梅沒趣,二來這親事就難成了。故此要勞賢弟認了我的名色,同少梅一行,
瞞過那高老,玉成這頭親事。感恩不淺,愚兄自當重報。”錢萬選想了一想,道:“別事猶
可,這事只怕行不得。一時便哄過了,後來知道,你我都不好看相。”顔俊道:“原只要哄
過這一時。若行聘過了,就曉得也何怕。他他又不認得你是甚麽人。就怪也只怪得媒人,與
你甚麽相干!況且他家在洞庭西山,百里之隔,一時也未必知道。你但放心前去,到不要畏
縮。”錢萬贊聽了,沈吟不語。欲待從他,不是君子所爲;欲待不從,必然取怪,這館就處
不成了,事在兩難。顔俊見他沈吟不決,便道:“賢弟,常言道:‘天攤下來,自有長的撐
住。’凡事有愚兄在前,賢弟休得過慮。”錢萬選道:“雖然如此,只是愚弟衣衫襤褸,不
稱仁兄之相。”顔俊道:“此事愚兄早已辦下了。”是夜無話。
次日,顔俊早起,便到書房中,喚家童取出一皮箱衣服,都是綾羅綢絹時新花樣的翠顔
色,時常用龍涎慶真餅薰得撲鼻之香,交付錢青行時更換,下面掙襪絲鞋。只有頭巾不對,
時與他折了一頂新的。又封著二兩銀子送與錢青道:“薄意權充紙筆之用,後來還有相酬。
這一套衣服,就送與賢弟穿了。日後只求賢弟休向人說,泄漏其事。今日約定了尤少梅,明
日早行。”錢青道:“一依尊命。這衣小弟借穿,回時依舊納。還這銀子一發不敢領了。”
顔俊道:“古人車馬輕裘,與朋友共,就沒有此事相勞,那幾件粗衣奉與賢弟穿了,不爲大
事。這些須薄意,不過表情,辭時反教愚兄慚愧。”錢青道:“既是仁兄盛情,衣服便勉強
領下,那銀子斷然不敢領。”顔俊道:“若是賢弟固辭,便是推託了。”錢青方才受了。
顔俊是日約會尤少梅。尤辰本不肯擔這幹紀,只爲不敢得罪于顔俊,勉強應承。顔俊預
先備下船隻,及船中供應食物,和鋪陳之類,又撥兩個安童服侍,連前番跟去的小乙,共是
三人。絹衫氈包,極其華整。隔夜俱已停當。又吩咐小乙和安童到彼,只當自家大官人稱
呼,不許露出個“錢”字。過了一夜,侵早就起來催促錢青梳洗穿著。錢青貼裏貼外,都換
了時新華麗衣服,行動香風拂拂,比前更覺標致。
分明荀令留香去,疑是潘郎擲果回。
顔俊請尤辰到家,同錢青吃了早飯,小乙和安童跟隨下船。又遇了順風,片帆直吹到洞
庭西山,天色已晚,舟中過宿。次日早飯過後,約莫高贊起身,錢青全柬寫顔俊名字拜帖,
謙遜些,加個“晚”字。小乙捧帖,到高家門首投下,說:“尤大舍引顔宅小官人特來拜
見!”高家僕人認得小乙的,慌忙通報。高贊傳言快請。假顔俊在前,尤辰在後,步入中
堂,高贊一眼看見那個小後生,人物軒昂,衣冠濟楚,心下已自三分歡喜。敘禮已畢,高贊
看椅上坐。錢青自謙幼輩,再三不肯,只得東西昭穆坐下。高贊肚裏暗暗喜歡:“果然是個
謙謙君子。”坐定,先是尤辰開口,稱說前日相擾。高翁答言多慢,介面就問說:“此位就
是令親顔大官人?前日不曾問得貴表。”錢青道:“年幼無表。”尤辰代言:“舍親表伯
雅。伯仲之伯,雅俗之雅。”高贊道:“尊名尊字,俱稱其實。”錢青道:“不敢!”高贊
又問起家世,錢青一一對答,出詞吐氣,十分溫雅。高贊想道:“外才已是美了,不知他學
問如何?且請先生和兒出來相見,盤他一盤,便見有學無學。”獻茶二道,吩咐家人:“書
館中請先生和小舍出來見客。”
去不多時,只見五十多歲一個儒者,引著一個垂髫學生出來。衆人一齊起身作揖。高贊
一一通名:“這位是小兒的業師,姓陳,見在府庠:這就是小兒高標。”錢青看那學生,生
得眉清目秀,十分俊雅,心中想著:“此子如此,其姊可知。顔兄好造化哩!”又獻了一道
茶。高贊便對先生道:“此位尊客是吳江顔伯雅,年少高才。”那陳先生已會了主人之意,
便道:“吳江是人才之地,見高識廣,定然不同。請問貴邑有三高祠,還是哪三個?”錢青
答言:“范蠡、張翰、陸龜蒙。”又問:“此三人何以見得他高處?”錢青一一分疏出來。
兩個遂互相盤問了一回。錢青見那先生學問平常,故意譚天說地,講古論今,驚得先生一字
俱無,連稱道:“奇才,奇才!”把一個高贊就喜得手舞足蹈,忙喚家人,悄悄吩咐備飯,
西整齊些。家人聞言,即時拽開桌子,排下五色果品。高贊取杯箸安席。錢青答敬謙讓了一
回,照前昭穆坐下。三湯十菜,掭案小吃,頃刻間,擺滿了桌子,真個咄嗟而辦。
你道爲何如此便當,原來高贊的媽媽金氏,最愛其女,聞得媒人引顔小官人到來,也伏
在遮堂背後吊看。看見一表人才,語言響亮,自家先中意,料高老必然同心,故此預先準備
筵席,一等吩咐,流小的就搬出來。賓主共是五位。酒後飯,飯後酒,直吃到紅日銜山。錢
青和尤辰起身告辭。高贊心中甚不忍別,意欲攀留日。錢青那裏肯住?高贊留了幾次,只得
放他起身。錢青拜別了陳先生,口稱承教,次與高公作謝道:“明日早行,不得再來告
別!”高贊道:“倉卒怠慢,勿得見罪。”小學生也作揖過了。金氏已備下幾色程相送,無
非是酒米魚肉之類,又有一封舟金,高贊扯尤辰到背處,說道:“顔小官人才貌,更無他
說。若得少梅居間成就,萬分之幸。”尤辰道:“小子領命。”高贊直送上船,方才分別。
當夜夫妻兩口,說了顔小官人一夜,正是:
不須玉杵千金聘,已許紅繩兩足纏。
再說錢青和尤辰,次日開船,風水不順,真到更深,方才抵家,顔俊兀自秉燭夜坐,專
聽好音。二人叩門而入,備述昨朝之事。顔俊見親事已成,不勝之喜,忙忙的就本月中擇個
吉日行聘。果然把那二十兩借契送還了尤辰,以爲謝禮。就擇了十二月初三日成親。高贊得
意了女婿,況且妝奩久已完備,並不推阻。
日往月來,不覺十一月下旬,吉期將近。原來江南地方娶親,不行古時親迎之禮,都是
女親家和阿舅自送上門。女親家謂之送娘,阿舅謂之抱嫁。高贊爲選中了乘龍佳婿,到處誇
揚,今日定要女婿上門親迎,準備大開筵宴,遍請遠近親鄰吃喜酒,先遣人對尤辰說知。尤
辰吃了一驚,忙來對顔俊說了,顔俊道:“這番親迎,少不得我自去走遭。”尤辰跌足道:
“前日女婿上門,他舉家都看個勾,行樂圖也畫得出在那裏。今番又換了一個面貌,教做媒
的如何措辭?好事定然中變!連累小子必然受辱!”顔俊聽說,反抱怨起媒人來道:“當初
我原說過來,該是我姻緣,自然成就。若第一次上門時,自家去了,哪見得今日進退兩難!
都是你捉弄我,故意說得高老十分古怪,不要我去,教錢家表弟替了。誰知高老甚是好情,
一說就成,並不作難。這是我命中注定,該做他家的女婿,豈因見了錢表弟方才肯成!況且
他家已受了聘禮,他的女兒就是我的人了,敢道個不字麽?你攪我今番自去,他怎生發付
我?難道賴我的親事不成?”尤辰搖著頭道:“成不得!人也還在他家!你狠到哪里去?若
不肯把送上轎,你也沒奈何他!”顔俊道:“多帶些人從去,肯便肯,不肯時打進去,搶將
回來,告到官司,有生辰吉帖爲證,只是賴婚的不是,我並沒差處。”尤辰道:“大官人休
說滿話!常言道:‘惡龍不鬥地頭蛇。’你的從人雖多,怎比得坐地的,有增無減。萬一弄
出事來,纏到官司,那老兒訴說,求親的一個,娶親的又是一個。官府免不得與媒人詰問。
刑罰之下,小子只得實說。連累錢大官人前程干系,不是耍處。”
顔俊想了一想道:“既如此,索性不去了,勞你明日去回他一聲,只說前日已曾會過
了,敝縣沒有迎的常規,還是從俗送親罷。”尤辰道:“一發成不得。高老因看上了佳婿,
到處誇其才貌。那些親鄰專等親迎之時,都要來廝認。這是斷然要去的。”顔俊道:“如
此,怎麽好?”尤辰道:“依小子愚見,更無別策,只是再央令表弟錢大官人走遭。索性哄
他到底。哄得新人進門,你就靠家大了,不怕他又奪了去。結婚之後,縱然有話,也不怕他
了。”顔俊頓了一頓口道:“話到有理!只是我的親事,到作成別人去風光。央及他時,還
有許多作難哩。”尤辰道:“事到其間,不得不如此了。風光只在一時,怎及得大官人終身
受用!”顔俊又喜又惱。
當下別了尤辰,回到書房,對錢青說道:“賢弟,又要相煩一事。”錢青道:“不知兄
又有何事?”顔俊道:“出月初三,是愚兄畢姻之期,初二日就要去親迎。原要勞賢弟一
行,方才妥當。”錢青道:“前日代勞,不過泛然之事。今番親迎,是個大禮,豈是小弟代
得的?這個斷然不可!”顔俊道:“賢弟所言雖當,但因初番會面,他家已認得了;如今忽
換我去,必然疑心,此事恐有變卦。不但親事不成,只恐還要成訟。那時連賢弟也有干系,
卻不是爲小妨大,把一天好事自家弄壞了?若得賢弟迎回來,成就之後,不怕他閒言閒語,
這是個權宜之術。賢弟須知:塔尖上功德,休得固辭。”錢青見他說得情辭懇切,只索依
允。
顔俊又喚過吹手及一應接親人從,都吩咐了說話,不許漏泄風聲,取得親回,都有重
賞。衆人誰敢依。到了初二日侵晨,尤辰便到顔家相幫安排親迎禮物,及上門各項賞賜,都
封得停停當當。其錢青所用,及儒巾圓領絲皂靴,並皆齊備。又分派各船食用,大船二隻,
一隻坐新人,一隻媒人共新郎同坐;中船四隻,散載衆人;小船四隻,一者護送,二者以備
雜差。十餘隻船,篩鑼掌號,一齊開出湖去。一路流星炮杖,好不興頭。正是:
門闌多喜氣,女婿近乘龍。
船到西山。已是下午。約莫離高家半裏停泊,尤辰先到高家報信。一面安排親迎禮物,
及新人乘坐百花彩轎,燈籠火把,共有數百。錢青打扮整齊,另有青絹暖轎,四擡四綽,生
簫鼓樂,逕望高家而來。那山中遠近人家,都曉得高家新女婿才貌雙全,競來觀看,挨肩並
足,如看神會故事的般熱鬧。錢青端坐轎中,美如冠玉,無不喝采。有婦女曾見過秋芳的,
便道:“這般一對夫妻,真個郎才女貌!高家揀了許多女婿,今日果然被他揀著了。”不題
衆人。
且說高贊家中,大排筵席,親朋滿坐,未及天晚,堂中點得畫燭通紅。只聽得樂聲聒
耳,門上人報道:“嬌客轎子到門了。”儐相披紅插花,忙到轎前作揖,念了詩賦,請出轎
來。衆人謙恭揖讓,延至中堂奠雁。行禮已畢,然後諸親一一相見。衆人見新郎標致,一個
個暗暗稱羨。獻茶後,吃了茶果點心,然後定席安位。此日新女婿與尋常不同,面南專席,
諸親友環坐相陪,大吹大擂的飲。酒隨從人等,外廂另有款待。
且說錢青坐于席上,只聽得衆人不住聲的贊他才貌,賀高老選婿得人。錢青肚裏暗笑
道:“他們好似見鬼一般!我好像做夢一般!做夢的醒了,也只扯淡;那些見神見鬼的,不
知如何結末哩?我今日且落得受用。”又想道:“我今日做替身,擔了虛名,不知實受還在
幾時?料想不能如此富貴。”轉了這一念,反覺得沒興起來。酒也懶吃了。高贊父子,輪流
敬酒,甚是殷。錢青怕擔誤了表兄的正事,急欲抽身。高贊固留,又坐了一回。用了湯飯,
僕從的酒都吃完了。
約莫四鼓,小乙走在錢青席邊,催促起身。錢青教小乙把賞封給散,起身作別。高贊量
度已是五鼓時分,陪嫁妝奩俱已點檢下船,只待收拾新人上轎。只見船上人都走來說:“外
邊風大,難以行船,且消停一時,等風頭緩了好走。”原來半夜裏便發大了風。那風刮得好
利害!只見:山間拔木揚塵,湖內騰波起浪。只爲堂中鼓樂喧闐,全不覺得。高贊叫樂人住
了吹打,聽時,一片風聲,吹得怪響,衆皆愕然,急得尤辰只把腳跳,高贊心中大是不樂,
只得重新入席,一面差人在外專看風色,看看天曉,那風越狂起來,刮得彤雲密布,雪花飛
舞。衆人都起身看著天,做一塊兒商議。一個道:“這風還不像就住的。”一個道:“半夜
起的風,原要半夜裏占。”又一個道:“這等雪天,就是沒風也怕行不得。”又一個道:
“只怕這雪還要大哩!”又一個道:“風太急了,住了風,只怕湖膠。”又一個道:“這太
湖不愁他膠斷,還怕的是風雪。”衆人是恁般閑講,高老和尤辰好生氣悶!又捱一會,吃了
早飯,風愈狂,雪愈大,料想今日過湖不成。錯過了吉日良時,殘冬臘月,未必有好日了。
況且笙簫鼓樂,乘興而來,怎好教他空去?
事在千難萬難之際,坐間有個老者,喚做周全,是高贊老鄰,平日最善處分鄉里之事,
見高贊沈吟無計,便道:“依老漢愚見,這事一些不難。”高贊道:“足下計將安在?”周
全道:“既是選定日期,豈可錯過!令婿既已到宅,何就此結親?趁這筵席,做了花燭。等
風息,從客回去,豈非全美!”衆人齊聲道:“最好!”高贊正有此念,卻喜得周老說話投
機。當下便吩咐家人,準備洞房花燭之事。
卻說錢青雖然身子在此,本是個局外之人,起初風大風小,也還不在他心上。忽見周全
發此議論,暗暗心驚,還道高老未必聽他,不想高老欣然應允,老著忙,暗暗叫苦。欲央尤
少梅代言,誰想尤辰平昔好酒,一來天氣寒冷,二來心緒不佳,斟著大杯,只顧吃。吃得爛
醉如泥,在一壁廂空椅子上,打鼾去了。錢青只得自家開口道:“此百年大事,不可草草,
不妨另擇個日子,再來奉迎。”高贊哪里肯依,便道:“翁婿一家,何分彼此!況賢婿尊人
已不在堂,可以自專。”說罷,高贊入內去了。錢青又對各位親鄰,再三央及,不願在此結
親。衆人都是奉承高老的,哪一個不極口贊成。
錢青此時無可奈何,只推出恭,到外面時,卻叫顔小乙與他商議。小乙心上也道不該,
只教教錢秀才推辭,此外別無良策。錢青道:“我辭之再四,其奈高老從!若執意推辭,反
起其疑。我只要委曲周全你家主一樁大事,並無欺心。若有苟且,天地不容。”主仆二人正
在講話,衆人都攢攏來道:“此是美事,令嶽意已決矣,大官人不須疑慮!”錢青嘿然無
語。衆人揖錢青請進。什飯已畢,重排喜筵。儐相披紅喝禮,兩位新人打扮登堂,照依堂規
行禮,結了花燭。正是:
百年姻眷今宵就,一對夫妻此夜新。
得意事成失意事,有心人遇沒心人。
其夜酒闌人散,高贊老夫婦親送新郎進房,伴娘替新娘卸了頭面。幾遍催新郎安置,錢
青只不答應。正不知甚麽意故。只得服侍新娘先睡,自己出房去了。丫鬟將房門掩上,又催
促官人上床。錢青心上如小鹿亂撞,勉強答應一句道:“你們先睡。”丫鬟們亂了一夜,各
自倒東歪西去打瞌睡。錢青本待秉燈達旦,一時不曾討得幾支蠟燭,到燭盡時,又不好聲
喚,忍著一肚子悶氣,和衣在床外側身而臥,也不知女孩兒頭東頭西。次早清清天亮,便起
身出外,到舅子書館中去梳流。高贊夫妻只道他少年害羞,亦不爲怪。是日雪雖住了,風尚
不息,高贊且做慶賀筵席,錢青吃得酩酊大醉,坐到更深進房。女孩兒又先睡了。錢青打熬
不過,依舊和衣而睡,連小娘子的被窩兒也不敢觸著。又過一晚,早起時,見風勢稍緩,便
要起身。高贊定要留過三朝,方才肯放。錢青拗不過,只得又吃了一日酒。坐間背地裏和尤
辰說起夜間和衣而臥之事,尤辰口雖答應,心下未必准信。事已如此,只索由他。
卻說女孩兒秋芳自結親之夜,偷眼看那新郎,生得果然齊整,心中暗暗歡喜。一連兩
夜,都則衣不解帶,不解其故。“莫非怪我先睡了,不曾等待得他?”此是第三夜了,女孩
兒預先吩咐丫鬟,只等官人進房,先請他安息。丫鬟奉命,只等新郎進來,便替他解衣科
帽。錢青見不是頭,除了頭巾,急急的跳上床去,貼著床裏自睡,仍不脫衣。女孩兒滿懷不
樂,只也和衣睡了,又不好告訴爹娘。到第四日,天氣晴和,高贊預先備下送親船隻,自己
和老婆親送女孩兒過湖。娘女共是一船,高贊與錢青、尤辰又是一船。船頭俱挂了雜彩,鼓
樂振天,好生熱鬧。只有小乙受了家主之托,心中甚不快意。駕個小小快船,趕路先行。
話分兩頭。且說顔俊自從打發衆人迎親去後,懸懸而望,到初二日半夜,聽得刮起大風
大雪,心上好不著忙。也只道風雪中船行得遲,只怕挫了時辰,哪想道過不得湖!一應燭筵
席,準備十全。等了一夜,不見動靜,心下好悶,想道:“這等大風,到是不曾下船還好;
若在湖中行動,老大擔憂哩。”又想道:“若是不曾下船,我岳父知道錯過吉期,豈肯胡亂
把女兒送來,定然要另選個日子。又不知幾時吉利?可不悶殺了人!”又想道:“若是尤少
梅能事時,在岳丈前掇,權且迎來,那時我哪管時日利與不利,且落得早些受用。”如此胡
思亂想,坐不安席,不住的在門前張望。
到第四日風息,料道決有佳昔。等到午後,只小乙先回報道:“新娘已取來了,不過十
裏之遙。”顔俊問道:“吉期挫過,他家如何肯放新人下船?”小乙道:“高家只怕挫過好
日,定要結親。錢大官人替東人權做新郎三日了。”顔俊道:“既結了親,這二夜錢大官人
難道竟在新人房裏睡的?”小乙道:“睡是同床的,卻不曾動彈。那錢大官人是看得熟鴨蛋
伴得小娘眠的。”顔俊罵道:“放屁!哪有此理!我托你何事?你如何不叫他推辭;卻做下
這等勾當?”小乙道:“家人也說過來,錢大官人道:‘我只要周全你家之事,若有半點欺
心,天神監察。’”顔俊此時:怒從心上起,惡向膽邊生。一把掌將小乙打在一邊,氣忿忿
的奔出門外,專等錢青來廝鬧。
恰好船已攏岸。錢青終有細膩,預先囑咐尤辰伴住高老,自己先跳上岸。只爲自反無
愧,理直氣壯,昂昂的步到頻家門首,望見頻俊,笑嘻嘻的正要上前作揖,告訴衷情。誰知
顔俊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此際便是仇人相見,分外眼睜,不等開言,便撲的一頭撞
去。咬定牙根,狠狠的罵道;“天殺的!你好快活!”說聲未畢,氁貆五指,將錢青和巾和
發,扯做一把,亂踢亂打,口裏不絕聲的道:“天殺的!好欺心!別人費了錢財,把與你見
成受用!”錢青口中也自分辯。頻俊打罵忙了,哪里聽他半個字兒。家人也不敢上前相勸。
錢青吃打慌了,但呼救命。船上人聽得鬧吵,都上岸來看。只見一個醜漢,將新郎痛打,正
不知甚麽意故。都走攏來解勸,哪里勸得他開?高贊盤問他家人,那家人料瞞不過,只得實
說了。高贊不聞猶可,一聞之時,心頭火起,大罵尤辰無理,做這等欺三瞞四的媒人,說騙
人家女兒。也扭著尤辰亂打起來。高家送親的人,也自心懷不平,一齊動手要打那醜漢。顔
家的家人回護家主,就與高家從人對打。先前顔俊和錢青是對廝打,以後高贊和尤辰是兩對
廝打,結未兩家家人,扭做一團廝打。看的重重疊疊,越發多了,街道擁塞難行,卻似:
九裏山前擺陣勢,昆陽城下賭輸贏。
事有湊巧,其時本縣大尹恰好送了上司回轎,至於北門,見街上震天喧嚷,卻是廝打
的,停了轎子,喝教拿下。衆人見知縣相公拿人,都則散了。只有顔俊兀自扭住錢青,高贊
兀自扭住尤辰,紛紛告訴,一時不得其詳。大尹都教帶到公庭,逐一細審,不許攙口。見高
贊年長,先叫他上堂詰問。高贊道:“小人是洞庭山百姓,叫做高贊,爲女擇婿,相中了女
婿才貌,將女許配。初三日,女婿上門親迎,因被風雪所阻。小人留女婿在家,完了親事。
今日送女到此,不期遇了這個醜漢,將小人的女婿毒打。小人問其緣故,卻是那醜漢買囑媒
人,要哄騙小人的女兒爲婚,卻將那姓戔的後生,冒名到小人家裏。老爺只問媒人,便知奸
弊。”大尹道:“媒人叫做甚名字?可在這裏麽?”高贊道:“叫做尤辰,見在台下。”
大尹喝退高贊,喚尤辰上來,罵道:“弄假成真,以非爲是,都是你弄出這個伎倆!你
可實實供出,免受重刑。”尤辰初時還只含糊抵賴。大尹發怒,喝教取夾棍伺候。尤辰雖然
市井,從未熬刑,只得實說:起初顔俊如何央小人去說親,高贊如何作難,要選才貌,後來
如何央錢秀才冒名去拜望,直到結親始末,細細述了一遍。大尹點頭道:“上是實情了。顔
俊這廝費了許多事,卻被別人奪了頭籌,木怪不得發惱。只是起先設心哄騙的不是。”便教
顔俊,審其口詞,顔俊已聽尤辰說了實話,又見知縣相公詞氣溫和,只得也敘了一遍,兩口
相同。
大尹結未喚錢青上來,一見錢青青年美貌,且被打傷,便有幾分愛他憐他之意,問道:
“你個秀才,讀孔子之書,達周公之禮,如何替人去拜望迎親,同謀哄騙,有乖行止?”錢
青道:“此事原非生員所,願只爲顔俊是生員表兄,生員家貧,又館谷於他家,被表兄再四
央求不過,勉強應承。只道一時權宜,玉成其事。”大尹道:“住了!你既爲親情而往,就
不該與那女兒結親親了。”錢青道:“生員原只代他親迎。只爲一連三日大風,太湖之隔,
不能行舟,故此高贊怕誤了婚期,要生員就彼花燭。”大尹道:“你自知替身,就該推辭
了。”顔俊從傍磕頭道:“青天老爺!只看他應承花燭,便是欺心。”大尹喝道:“不要多
嘴,左右扯他下去。”再問錢青:“你那時應承做親,難道沒有個私心?”錢青道:“只問
高贊便知。生員再三推辭,高贊不允。生員若再辭時,恐彼生疑,誤了表兄的大事,故此權
成大禮。雖則三夜同床,生員和衣而睡,並不相犯。”大尹呵呵大笑道:“自古以來,只有
一個柳下惠坐懷不亂。那魯男子就自知不及,風雪之中,就不肯放婦人進門了。你少年子
弟,血氣未定,豈有三夜同床,並不相犯之理?這話哄得哪一個!”錢青道:“生員今日自
陳心迹,父母老爺未必相信,只教高贊去問自己皂鉞兒,便知真假。”大尹想道;“那女兒
若有私情,如何肯說實話?”當下想出個主意來,便教左右喚到老實穩婆一名,到舟中試驗
高氏是否處,速來回話。
不一時,穩婆來覆知縣相公,那高氏果是處子,未曾破身。顔俊在階下聽說高氏還是處
子,便叫喊道:“既是小的妻子不曾破壞,小的情願成就。”大尹又道:“不許多嘴!”再
叫高贊道:“你心下願將女兒配哪一個?”高贊道:“小人初時原看中了錢秀才,後來女兒
又與他做過花燭。雖然錢秀才不欺暗室,與小女即無夫婦之情,已定了夫婦之義。若教女兒
另嫁顔俊,不惟小人不願,就是女兒也不願。”大尹道:“此言正合吾意。”錢青心下到不
肯,便道:“生員此行,實是爲公不爲私。若將此女歸了生員,把生員三夜衣不解帶之意全
然沒下。寧可令此女別嫁。生員決不敢冒此嫌疑,惹人談論。”大尹道:“此女若歸他人,
你過湖這兩番替人誆騙,便是行止有虧,幹礙前程了。今日與你成就親事,乃是遮掩你的過
失。況你的心迹已自洞然,女家兩相情願,有何嫌疑?休得過讓,我自有明斷。”遂舉筆判
雲:
高贊相女配夫,乃其常理;顔俊借人飾己,實出奇聞。東床已招,何慚秉燭雲長。風伯
爲媒,天公作合。佳男配了佳婦,兩得其宜;求妻到底無妻,自作之孽。高氏斷歸錢青,不
另作花燭。顔俊既不合設騙局於前,又不合奮老拳於後。事已不諧,姑免罪責。所費聘儀,
合助錢青,以贖一擊之罪。尤辰往來煽誘,實啓釁端,重懲示儆。
判訖,喝教左右,將尤辰重責三十板,免其畫供,竟行逐出,蓋不欲使錢青冒名一事彰
聞於人也。高贊和錢青拜謝。一干人出了縣門,顔俊滿面羞慚,敢怒而不敢言,抱頭鼠竄而
去,有好幾月不敢出門。尤辰自回家將息棒瘡不題。
卻說高贊邀錢青到舟中,反殷致謝道:“若非賢婿才行俱全,上官起敬,小女幾乎錯配
匪人。今日到要己賢婿同小女到捨下少住幾時,不知賢婿宅上還有何人?”錢青道:“小婿
父母俱亡,別無親人在家。”高贊道:“既如此,一發該在捨下住了,老夫供給讀書,賢婿
意下如何?”錢青道:“若得岳父扶持,足感盛德。”是夜開船離了吳江,隨路宿歇。次日
早到西山。一山之人聞知此事,皆當新聞傳說。又知錢青存心忠厚,無不欽仰。後來錢青一
舉成名,夫妻偕老。有詩爲證:
醜臉如何騙美妻,作成表弟得便宜。
可憐一片吳江月,冷照鴛鴦湖上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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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卷 喬太守亂點鴛鴦譜
自古姻緣天定,不由人力謀求。
有緣千里也相投,對面無緣不偶。
仙境桃花出水,宮中紅葉傳溝。
三生簿上注風流,何用冰人開口。
這首《西江月》詞,大抵說人的婚姻,乃前生注定,非人力可以勉強。今日聽在下說一
樁意外姻緣的故事,喚做“喬太守亂點鴛鴦譜”。這故事出在那個朝代?何處地方?那故事
出在大宋景祐年間,杭州府有一人姓劉,名秉義,是個醫家出身。媽媽談氏,生得—對兒
女。兒子喚做劉璞,年當弱冠,一表非俗,已聘下孫寡婦的女兒珠姨爲妻。那劉璞自幼攻
書,學業已就。到十六歲上,劉秉義欲令他棄了書本,習學醫業。劉璞立志大就,不肯改
業,不在話下。女兒小名慧娘,年方一十五歲,已受了鄰近開生藥鋪裴九老家之聘、那慧娘
生得姿容豔麗,意態妖嬈,非常標致。怎見得?但見:
蛾眉帶秀,鳳眼含情,腰如弱柳迎風,面似嬌花拂水。體態輕盈,漢家飛燕同稱;性格
風流,吳國西施並美。蕊宮仙子謫人間,月殿嫦娥臨下界。
不題慧娘貌美。日說劉公見兒子長大,同媽媽商議,要與他完親。方待教媒人到孫家去
說,恰好裴九老也教媒人來說,要娶慧娘。劉公對媒人道:“多多上覆裴親家,小女年紀尚
幼,一些妝奩未備。須再過幾時,待小兒完姻過了,方及小女之事。目下斷然不能從命!”
媒人得了言語,回覆裴家。那裴九老因是老年得子,愛惜如珍寶—般,恨不能風吹得大,早
些兒與他畢了姻事,生男育女。今日見劉公推托,好生不喜。又央媒人到劉家說道:“令愛
今年一十五歲,也不算太小了。到我家來時,即如女兒一般看待,決不難爲。就是妝奩厚
薄,但憑親家,並不計論。萬望親家曲允則個。”劉公立意先要與兒完親,然後嫁女。媒人
往返了幾次,終是不允。裴九老無奈,只得忍耐。當時若是劉公允了,卻不省好些事體。只
因執意不從,到後生出一段新聞,傳說至今。正是:只因一著錯,滿盤俱是空。
卻說劉公回脫了裴家,央媒人張六嫂到孫家去說兒子的姻事。原來孫寡婦母家姓胡,嫁
的丈夫孫恒,原是舊家子弟。自十六歲做親,十七歲就生下一個女兒,喚名珠姨。才隔一
歲,又生個兒子取名孫潤,小字玉郎。兩個兒女,方在繈褓中,孫恒就亡過了。虧孫寡婦有
些節氣,同著養娘。守這兩個兒女、不肯改嫁,因此人都喚他是孫寡婦。
光陰迅速,兩個兒女,漸漸長成。珠姨便許了劉家,玉郎從小聘定善丹青徐雅的女兒文
哥爲婦。那珠姨、玉郎都生得—般美貌,就如良玉碾成,白粉團就一般。加添資性聰明,男
善讀書,女工針指。還有一件,不但才貌雙美,且又孝悌兼全。閒話休題。
且說張六嫂到孫家傳達劉公之意,要擇吉日娶小娘子過門。孫寡婦母子相依,滿意欲要
再停幾時,因想男婚女嫁,乃是大事,只得應承。對張六嫂道:“上覆親翁親母,我家是孤
兒寡婦,沒甚大妝奩嫁送,不過隨常粗布衣裳,凡事不要見責。”張六嫂覆了劉公。劉公備
了八盒羹果禮物並吉期送到孫家。孫寡婦受了吉期,忙忙的制辦出嫁東西。看看日子已近,
母子不忍相離,終日啼啼哭哭。誰想劉璞因冒風之後,出汗虛了,變爲寒症,人事不省,十
分危篤。吃的藥就如潑在石上,一毫沒用。求神問蔔俱說無救。嚇得劉公夫妻魂魄都喪,守
在床邊,吞聲對泣。劉公與媽媽商量道:“孩兒病勢恁樣沈重,料必做親不得。不如且回了
孫家,等待病痊,再擇日罷。”劉媽媽道:“老官兒,你許多年紀了,這樣事難道還不曉
得?大凡病人勢凶,得喜事一沖就好了。未曾說起的還要去相求。如今現成事體,怎麽反要
回他!”劉公道:“我看孩兒病體,凶多吉少。若娶來家沖得好時,此是萬千之喜,不必講
了,倘或不好,可不害了人家子女,有個晚嫁的名頭?”劉媽媽道:“老官,你但顧了別
人,卻不顧自己。你我費了許多心機,定得一房媳婦。誰知孩兒命薄,臨做親卻又患病起
來。今若回了孫家,孩兒無事,不消說起。萬一有些山高水低,有甚把臂,那原聘還一半,
也算是他們忠厚了。卻不是人財兩失!”劉公道:“依你便怎樣?”劉媽媽道;“依著我,
分付了張六嫂,不要題起孩兒有病,竟娶來家,就如養媳婦一般。若孩兒病好,另擇吉結
親。倘然不起,媳婦轉嫁時,我家原聘並各項使費,少不得班足了,放他出門,卻不是個萬
全之策!”劉公耳朵原是棉花做的,就依著老婆,忙去叮囑張六嫂不要泄漏。
自古道,若要不知,除非莫爲。劉公便瞞著孫家,那知他緊間壁的鄰家姓李,名榮,曾
在人家管過解庫,人都叫做李都管。爲人極是刁鑽,專一要打聽人家的細事,喜談樂道。因
做主管時,得了些不義之財,手中有錢,所居與劉家基址相連,意欲強買劉公房子,劉公不
肯,爲此兩下面和意不和,巴不能劉家有些事故,幸災樂禍。曉得劉璞有病危急,滿心歡
喜,連忙去報知孫家。孫寡婦聽見女婿病凶,恐防誤了女兒,即使養娘去叫張六嫂來問。張
六嫂欲待不說,恐怕劉璞有變,孫寡婦後來埋怨,欲要說了,又怕劉家見怪。事在兩難,欲
言又止。孫寡婦見他半吞半吐,越發盤問得急了。張六嫂隱瞞不過,乃說:“偶然傷風,原
不是十分大病。將息到做親時,料必也好了。”孫寡婦道:“聞得他病勢十分沈重,你怎說
得這般輕易?這事不是當耍的。我受了千辛萬苦。守得這兩個兒女成人,如珍寶一般!你若
含糊賺了我女兒時,少不得和你性命相博,那時不要見怪。”又道:“你去對劉家說,若果
然病重,何不待好了,另擇日子。總是兒女年紀尚小,何必恁般忙迫。問明白了,快來回報
一聲。”張六嫂領了言語,方欲出門,孫寡婦又叫轉道;“我曉得你決無實話回我的,我令
養娘同你去走遭,便知端的!”張六嫂見說教養娘同去,心中著忙道:“不消得,好歹不誤
大娘之事。”孫寡婦那裏肯聽,教了養娘些言語,跟張六嫂同去。
張六嫂推脫不得,只得同到劉家。恰好劉公走出門來,張六嫂欺養娘不認得,便道:
“小娘子少待,等我問句話來。”急走上前,拉劉公到一邊,將孫寡婦適來言語細說。又
道:“他因放心不下,特教養娘同來討個實信,卻怎的回答?”劉公聽見養娘來看,手足無
措,埋怨道:“你怎不阻擋住了?卻與他同來!”張六嫂道;“再三攔阻,如何肯聽,教我
也沒奈何。如今且留他進去坐了,你們再去從長計較回他,不要連累我後日受氣。”說還未
畢.養娘已走過來。張六嫂就道,“此位便是劉老爹。”養娘深深道個萬福。劉公還了禮
道;“小娘子請裏面坐。”一齊進了大門,到客堂內。劉公道:“六嫂,你陪小娘子坐著,
待我教老荊出來。”張六嫂道:“老爹自便。”劉公急急走到裏面,一五一十,學于媽媽。
又說:“如今養娘在外,怎地回他?倘要進來探看孩兒,卻又如何掩飾?不如改了日子
罷!”媽媽道:“你真是個死貨!他受了我家的聘,便是我家的人了。怕他怎的!不要著
忙,自有道理。”便教女兒慧娘:“你去將新房中收拾整齊,留孫家婦女吃點心。”慧娘答
應自去。
劉媽媽即走向外邊:與養娘相見畢,問道:“小娘子下顧,不知親母有甚話說?”養娘
道:“俺大娘聞得大官人有恙,放心不下,特教男女來問候。二來上覆老爹大娘;若大官人
病體初痊,恐末可做親,不如再停幾時,等大官人身子健旺,另揀日罷。”劉媽媽道:“多
承親母過念,大官人雖是有些身子不快,也是偶然傷風,原非大病。若要另擇日於,這斷不
能勾的。我們小人家的買賣,千難萬難,方才支援得停當。如錯過了,卻不又費一番手腳。
況且有病的人,正要得喜事來沖,他病也易好。常見人家要省事時,還借這病來見喜,何況
我家吉期定已多日,親戚都下了帖兒請吃喜筵,如今忽地換了日子,他們不道你家不肯,必
認做我們討媳婦不起。傳說開去,卻不被人笑恥,壞了我家名頭。煩小娘子回去上覆親母,
不必擔憂,我家干系大哩!”養娘道:“大娘話雖說得是。請問大官人睡在何處?待男女候
問—聲,好家去回報大娘,也教他放心!”劉媽媽道:“適來服了發汗的藥,正熟睡在那
裏,我與小娘子代言罷。事體總在剛才所言了,更無別說。”張六嫂道;“我原說偶然傷
風,不是大病。你們大娘,不肯相信,又要你來。如今方見老身不是說謊的了。”養娘道;
“既如此,告辭罷,”便要起身。劉媽媽道;“那有此理!說話忙了,茶也還沒有吃,如何
便去?”即邀到裏邊。又道:“我房裏醃醃臢臢,到在新房裏坐罷。”引入房中,養娘舉目
看時,擺設得十分齊整。劉媽媽又道:“你看我家諸事齊備,如何肯又改日子?就是做了
親,大官人到還要留在我房中歇宿,等身子全愈了,然後同房哩!養娘見他整備得停當,信
以爲實。當下劉媽媽教丫鬟將出點心茶來擺上,又教慧娘也來相陪。養娘心中想道:“我家
珠姨是極標致的了,不想這女娘也恁般出色!”吃了茶,作別出門。臨行,劉媽媽又再三囑
付張六嫂:“是必來覆我一聲!”
養娘同著張六嫂回到家中,將上項事說與主母。孫寡婦聽了,心中到沒了主意,想道:
“欲待允了,恐怕女婿真個病重,變出些不好來,害了女兒。將欲不允,又恐女婿果是小病
已愈,誤了吉期。”疑惑不定,乃對張六嫂道:“六嫂,待我酌量定了,明早來取回信
罷。”張六嫂道:“正是,大娘從容計較計較,老身明早來也。”說罷自去。
且說孫寡婦與兒子玉郎商議:“這事怎生計結?”玉郎道:“想起來還是病重,故不要
養娘相見。如今必要回他另擇日子,他家也沒奈何,只得罷休。但是空費他這番東西,見得
我家沒有情義。倘後來病好相見之間,覺道沒趣。若依了他們時,又恐果然有變,那時進退
兩難,懊悔卻便遲了。依著孩兒,有個兩全之策在此,不知母親可聽?”孫寡婦道;“你且
說是甚兩全之策?”玉朗道;“明早教張六嫂去說,日子便依著他家.妝奩一毫不帶。見喜
過了,到第三朝就要接回,等待病好,連妝奩送去。是恁樣,縱有變故,也不受他們籠絡,
這卻不是兩全其美。”孫寡婦道;“你真是個孩子家見識!他們一時假意應承娶去,過了三
朝,不肯放回,卻怎麽處?”玉郎道:“如此怎好?”孫寡婦又想了一想道:“除非明日教
張六嫂依此去說,臨期教姐姐閃過一邊,把你假扮了送去。皮箱內原帶一副道袍鞋襪,預防
到三朝,容你回來,不消說起。倘若不容,且住在那裏,看個下落。倘有二長兩短,你取出
道袍穿了,竟自走回,那個扯得你住!”玉郎道,“別事便可,這件卻使不得!後來被人曉
得,教孩兒怎生做人?”孫寡婦見兒子推卻,心中大怒道:“縱別人曉得,不過是耍笑之
事,有甚大害!”玉郎平昔孝順,見母親發怒,連忙道:“待孩兒去便了。只不會梳頭,卻
怎麽好?”孫寡婦道:“我教養娘伏侍你去便了!”計較巳定,次早張六嫂來討回音,孫寡
婦與他說如此如此,恁般恁般。“若依得,便娶過去。依不得,便另擇日罷!”張六嫂覆了
劉家,一一如命。你道他爲何就肯了?只因劉璞病勢愈重,恐防不妥,單要哄媳婦到了家
裏,便是買賣了。故此將錯就錯,更不爭長競短。那知孫寡婦已先參透機關,將個假貨送
來,劉媽媽反做了:周郎妙計高天下,賠了夫人又折兵。
話休煩絮。到了吉期,孫寡婦把玉郎妝扮起來,果然與女兒無二,連自己也認不出真
假。又教習些女人禮數。諸色好了,只有兩件難以遮掩,恐怕露出事來。那兩件?第—件是
足與女子不同。那女子的尖尖趫趫,鳳頭一對,露在湘裙之下,蓮步輕移,如花枝招展一
般。玉郎是個男子漢,一隻腳比女子的有三四隻大。雖然把掃地長裙遮了,教他緩行細步,
終是有些蹊蹺。這也還在下邊,無人來揭起裙兒觀看,還隱藏得過。第二件是耳上的環兒。
此乃女子平常時所戴,愛輕巧的,也少不得戴對丁香兒,那極貧小戶人家,沒有金的銀的,
就是銅錫的,也要買對兒戴著。今日玉郎扮做新人,滿頭珠翠,若耳上沒有環兒,可成模樣
麽?他左耳還有個環眼,乃是幼時恐防難養穿過的。那右耳卻沒眼兒,怎生戴得?孫寡婦左
思右想,想出一個計策來。你道是甚計策?他教養娘討個小小膏藥,貼在右耳。若問時,只
說環眼生著箔瘡,戴不得環子,露出左耳上眼兒掩飾。打點停當,將珠姨藏過一間房裏,專
候迎親人來。
到了黃昏時候,只聽得鼓樂喧天,迎親轎子已到門首。張六嫂先入來,看見新人打扮得
如天神一般.好不歡喜。眼前不見玉郎,問道:“小官人怎地不見?”孫寡婦道;“今日忽
然身子有些不健,睡在那裏,起來不得!”那婆子不知就裏,不來再問。孫寡婦將酒飯犒賞
了來人,賓相念起詩賦,請新人上轎。玉郎兜上方巾,向母親作別。孫寡婦一路假哭,送出
門來。上了轎子,教養娘跟著,隨身只有一隻皮箱,更無一毫妝奩。孫寡婦又叮囑張六嫂
道:“與你說過,三朝就要送回的,不要失信!”張六嫂連聲答應道:“這個自然!”不題
孫寡婦。
且說迎親的,一路笙簫聒耳,燈燭輝煌,到了劉家門首。賓相進來說道:“新人將已出
轎,沒新郎迎接,難道教他獨自拜堂不成?”劉公道;“這卻怎好?不要拜罷!”劉媽媽
道:“我有道理.教女兒賠拜便了。”即令慧娘出來相迎。賓相念了闌門詩賦,請新人出了
轎子,養娘和張六嫂兩邊扶著。慧娘相迎,進了中堂,先拜了天地,次及公姑親戚。雙雙卻
是兩個女人同拜,隨從人沒一個不掩口而笑。都相見過了,然後始嫂對拜。劉媽媽道;“如
今到房中去與孩兒沖喜。”樂人吹打,引新人進房,來至臥床邊,劉媽媽揭起帳子,叫道:
“我的兒,今日娶你媳婦來家沖喜,你須掙扎精神則個。”連叫三四次,並不則聲。劉公將
燈照時,只見頭兒歪在半邊,昏迷去了。原來劉璞病得身子虛弱,被鼓樂一震,故此昏迷。
當下老夫妻手忙腳亂,掐住人中,即教取過熱湯,灌了幾口,出了一身冷汗,方才蘇醒。劉
媽媽教劉公看著兒子,自己引新人到新房中去。揭起方巾,打一看時,美麗如畫。親戚無不
喝采。只有劉媽媽心中反覺苦楚。他想;“媳婦懲般美貌,與兒正是—對兒。若得雙雙奉侍
老夫妻的暮年,也不枉一生辛苦。誰想他沒福,臨做親卻染此大病,十分中到有九分不妙。
倘有一差兩誤,媳婦少不得歸於別姓,豈不目前空喜!”不題劉媽媽心中之事。
且說玉郎也舉目看時,許多親戚中,只有姑娘生得風流標致。想道;“好個女子,我孫
潤可惜已定了妻子。若早知此女恁般出色,一定要求他爲婦。”這裏玉郎方在贊羨,誰知慧
娘心中也想道:“一向張六嫂說他標致,我還未信,不想話不虛傳。只可惜哥哥沒福受用,
今夜教他孤眠獨宿。若我丈夫像得他這樣美貌,便稱我的生平了,只怕不能夠哩!”不題二
人彼此欣羡。劉媽媽請衆親戚赴過花燭筵席,各自分頭歇息。賓相樂人,俱已打發去了。張
六嫂沒有睡處,也自歸家。玉郎在房,養娘與他卸了首飾,秉燭而坐,不敢便寢。劉媽媽與
劉公商議道,“媳婦初到,如何教他獨宿?可教女兒去陪伴。劉公道:“只伯不穩便,由他
自睡罷。”劉媽媽不聽,對慧娘道:“你今夜相伴嫂嫂在新房中去睡,省得他怕冷靜。”慧
娘正愛著嫂嫂,見說教他相伴,恰中其意。劉媽媽引慧娘到新房中道:“娘子,只因你官人
有些小差,不能同房,特令小女來陪你同睡。”玉郎恐露出馬腳,回道:“奴家自來最怕生
人,到不消罷。”劉媽媽道:“呀!你們姑嫂年紀相仿,即如姊妹一般,正好相處,怕怎
的!你著嫌不穩時,各自蓋著條被兒,便不妨了。”對慧娘道:“你去收拾了被窩過來。”
慧娘答應而去。
玉郎此時,又驚又喜。喜的是心中正愛著姑娘標致,不想天與其便,劉媽媽令來陪臥,
這事便有幾分了。驚的是恐他不允,一時叫喊起來,反壞了自己之事。又想道:“此番挫
過,後會難逢。看這姑娘年紀已在當時,情竇料也開了。須用計緩緩撩撥熱了,不怕不上我
鈎!”心下正想,慧娘教丫鬟拿了被兒同進房來,放在床上,劉媽媽起身,同丫鬟自去。慧
娘將房門閉上,走到玉郎身邊,笑容可掬,乃道:“嫂嫂,適來見你一些東西不吃,莫不餓
了?”玉郎道:“到還未餓。”慧娘又道:“嫂嫂,今後要甚東西,可對奴家說知,自去拿
來,不要害羞不說。”玉郎見他意兒殷勤,心下暗喜,答道:“多謝姑娘美情。”慧娘見燈
火結著一個大大花兒,笑道:“嫂嫂,好個燈花兒,正對著嫂嫂,可知喜也!”玉郎也笑
道;“姑娘休得取笑,還是姑娘的喜信。”慧娘道:“嫂嫂話兒到會耍人。”兩個閒話一
回。
慧娘道;“嫂嫂,夜深了,請睡罷。”玉即道:“姑娘先請。”慧娘道:“嫂嫂是客,
奴家是主,怎敢僭先!”玉郎道:“這個房中還是姑娘是客。”慧娘笑道:“恁樣佔先
了。”便解衣先睡。養娘見兩下取笑,覺道玉郎不懷好意,低低說道;“官人,你須要斟
酌,此事不是當耍的!倘大娘知了,連我也不好。”玉郎道;“不消囑付,我自曉得!你自
去睡。”養娘便去旁邊打個鋪兒睡下。玉郎起身攜著燈兒,走到床邊,揭起帳子照看,只見
慧娘卷著被兒,睡在裏床,見玉郎將燈來照。笑嘻嘻的道:“嫂嫂,睡罷了,照怎的?”玉
郎也笑道:“我看姑娘睡在那一頭,方好來睡。”把燈放在床前一隻小桌兒上,解衣入帳,
對慧娘道;“姑娘,我與你一頭睡了,好講話耍子。”慧娘道:“如此最好!”玉郎鑽下被
裏,卸了上身衣服,下體小衣卻穿著,問道:“姑娘,今年青春了?”慧娘道:“一十五
歲。”又問:“姑娘許的是那一家?”慧娘怕羞,不肯回言。玉郎把頭捱到他枕上.附耳
道:“我與你一般是女兒家,何必害羞。”慧娘方才答道:“是開生藥鋪的裴家。”又問
道,“可見說佳期還在何日?”慧娘低低道:“近日曾教媒人再三來說,爹道奴家年紀尚
小,回他們再緩幾時哩。”玉郎笑道:“回了他家,你心下可不氣惱麽?”慧娘伸手把玉郎
的頭推下枕來,道:“你不是個好人!哄了我的話,便來耍人。我若氣惱時,你今夜心裏還
不知怎地惱著哩!”玉郎依舊又捱到枕上道:‘你且說我有甚惱?”慧娘道:“今夜做親沒
有個對兒,怎地不惱?”玉郎道:“如今有姑娘在此,便是個對兒了,又有甚惱!”慧娘笑
道:“恁樣說,你是我的娘子了。”玉郎道:“我年紀長似你,丈夫還是我。”慧娘道:
“我今夜替哥哥拜堂,就是哥哥一般,還該是我。”玉郎道:“大家不要爭,只做個女夫妻
罷!”兩個說風話耍子,愈加親熱。玉郎料想沒事,乃道:“既做了夫妻,如何不合被兒
睡?”口中便說,兩手即掀開他的被兒,提過身來,伸手便去摸他身上,膩滑如酥,下體卻
也穿著小衣。慧娘此時已被玉郎調動春心,忘其所以,任玉郎摩弄,全然不拒。玉郎摸至胸
前,一對小乳,豐隆突起,溫軟如綿;乳頭卻象雞頭肉一般,甚是可愛。慧娘也把手來將玉
郎渾身一摸道:“嫂嫂好個軟滑身子。”摸他乳時,剛剛只有兩個小小乳頭。心中想道:
“嫂嫂長似我,怎麽乳兒到小?”玉郎摩弄了一回,便雙手摟抱過來,嘴對嘴將舌尖度向慧
娘口中。慧娘只認作姑嫂戲耍,也將雙手抱住,含了一回;也把舌兒吐到玉郎口裏,被玉郎
含住,著實咂吮。咂得慧娘遍體酥麻。便道:“嫂嫂如今不象女夫妻,竟是真夫妻—般
了。”玉即見他情動,便道:“有心頑了。何不把小衣一發去了,親親熱熱睡一回也好。”
慧娘道:“羞人答答,脫了不好。”玉郎道:“縱是取笑有甚麽羞。”便解開他的小衣褪
下,伸手去摸他不便處。慧娘雙手即來遮掩道:“嫂嫂休得羅唕。”玉郎捧過面來,親個嘴
道;“何妨得,你也摸我的便了。”慧娘真個也去解了他的褲來摸時,只見一條玉莖鐵硬的
挺著。吃了—驚,縮手不叠。乃道:“你是何人?卻假妝著嫂嫂來此?”玉郎道:“我便是
你的丈夫了,又問怎的?”一頭即便騰身上去,將手啓他雙股。慧娘雙手推開半邊道:“你
若不說真話,我便叫喊起來,教你了不得。”玉郎道了急,連忙道:“娘子不消性急,待我
說便了。我是你嫂嫂的兄弟玉郎。聞得你哥哥病勢沈重,未知怎地。我母親不捨得姐姐出
門,又恐誤了你家吉期。故把我假妝嫁來,等你哥哥病好,然後送姐姐過門。不想天付良
緣,到與娘子成了夫婦,此情只許你我曉得,不可泄漏!”說罷,又翻上身來。慧娘初時只
道是真女人,尚然心愛,如今卻是個男子,豈不歡喜?況且已被玉郎先引得神魂飄蕩,又驚
又喜,半推半就道:“原來你們恁樣欺心!”玉郎那有心情回答,雙手緊緊抱住,即便恣意
風流:
一個是青年男子,初嘗滋味;一個是黃花女兒,乍得甜頭。一個說今宵花燭,到成就了
你我姻緣;一個說此夜衾[衤周],便試發了夫妻恩愛。一個說,前生有分,不須月老冰人,
一個道,異日休忘,說盡山盟海誓。各燥自家脾胃,管甚麽姐姐哥哥;且圖眼下歡娛,全不
想有夫有婦。雙雙蝴蝶花間舞,兩兩鴛鴦水上游。
雲雨已畢,緊緊偎抱而睡。且說養娘恐怕玉郎弄出事來,臥在旁邊鋪上,眼也不合。聽
著他們初時說話笑耍.次後只聽得床棱搖戛,气喘吁吁,已知二人成了那事,暗暗叫苦。到
次早起來,慧娘自向母親房中梳洗。養娘替玉郎梳妝,低低說道;“官人,你昨夜恁般說
了,卻又口不應心,做下那事!倘被他們曉得,卻怎處?”玉郎道:“又不是我去尋他,他
自送上門來,教我怎生推卻!”養娘道:“你須拿住主意便好。”玉郎道:“你想恁樣花一
般的美人,同床而臥,便是鐵石人也打熬不住,叫我如何忍耐得過!你若不泄漏時,更有何
人曉得?”妝扮已畢,來劉媽媽房裏相見,劉媽媽道:“兒,環子也忘戴了?”養娘道:
“不是忘了,因右耳上環眼生了瘡瘡,戴不得,還貼著膏藥哩。”劉媽媽道:“元來如
此。”玉郎依舊來至房中坐下,親戚女眷都來相見,張六嫂也到。慧娘梳裹罷,也到房中,
彼此相視而笑。是日劉公請內外親戚吃慶喜筵席,大吹大擂,直飲到晚,各自辭別回家。慧
娘依舊來伴玉郎,這一夜顛鸞倒鳳,海誓山盟,比昨倍加恩愛。看看過了三朝,二人行坐不
離。到是養娘捏著兩把汗,催玉郎道:“如今已過三朝,可對劉大娘說,回去罷!”玉郎與
慧娘正火一般熱,那想回去,假意道:“我怎好啓齒說要回去,須是母親叫張六嫂來說便
好。”養娘道;‘也說得是。”即便回家。
卻說孫寡婦雖將兒子假妝嫁去,心中卻懷著鬼胎。急切不見張六嫂來回覆,眼巴巴望到
第四日,養娘回家,連忙來問。養娘將女婿病因,姑娘陪拜,夜間同睡相好之事,細細說
知。孫寡婦跌足叫苦道:“這事必然做出來也!你快去尋張六嫂來。”養娘去不多時,同張
六嫂來家。孫寡婦道:“六嫂前日講定的三朝便送回來,今已過了,勞你去說,快些送我女
兒回來!”張六嫂得了言語,同養娘來至劉家。恰好劉媽媽在玉郎房中閒話,張六嫂將孫家
要接新人的話說知。玉郎慧娘不忍割捨,到暗暗道:“但願不允便好。”誰想劉媽媽真個說
道:“六嫂,你媒也做老了,難道恁樣事還不曉得?從來可有三朝媳婦便歸去的理麽?前日
他不肯嫁來,這也沒奈何。今既到我家,便是我家的人了,還象得他意!我千難萬難,娶得
個媳婦,到三朝便要回去,說也不當人子。既如此不捨得,何不當初莫許人家。他也有兒
子,少不得也要娶媳婦,看三朝可肯放回家去?聞得親母是個知禮之人,虧他怎樣說了出
來?”一番言語,說得張六嫂啞口無言,不敢回覆孫家。那養娘恐怕有人闖進房裏,衝破二
人之事,到緊緊守著房門,也不敢回家。
且說劉璞自從結親這夜,驚出那身冷汗來,漸漸痊可。曉得妻子已娶來家,人物十分標
致,心中歡喜,這病癒覺好得快了。過了數日,掙扎起來,半眠半坐,日漸健旺。即能梳
裹,要到房中來看渾家。劉媽媽恐他初愈,不面行動,叫丫鬟扶著,自己也隨在後,慢騰騰
的走到新房門口。養娘正坐在門檻之上,丫鬟道:“讓大官人進去。”養娘立起身來,高聲
叫道:“大官人進來了!”玉郎正摟著慧娘調笑,聽得有人進來,連忙走開。劉璞掀開門簾
跨進房來。慧娘道:“哥哥,且喜梳洗了。只怕還不宜勞動。”劉璞道;“不打緊!我也暫
時走走,就去睡的。”便向玉郎作揖。玉郎背轉身,道了個萬福。劉媽媽道:“我的兒,你
且慢作揖麽!”又見玉郎背立,便道:“娘子,這便是你官人。如今病好了,特來見你,怎
麽到背轉身子?”走向前,扯近兒子身邊,道:“我的兒,與你恰好正是個對兒。”劉璞見
妻子美貌非常,甚是快樂。真個是人逢喜事精神爽,那病平去了幾分。劉媽媽道:“兒去睡
了罷,不要難爲身子。”原叫丫鬟扶著,慧娘也同進去。玉郎見劉璞雖然是個病容,卻也人
材齊整,暗想道:“姐姐得配此人,也不辱沒了。”又想道:“如今姐夫病好,倘然要來同
臥,這事便要決撒,快些回去罷。”到晚上對慧娘道:“你哥哥病已好了,我須住身不得。
你可攛掇母親送我回家,換姐姐過來,這事便隱過了。若再住時,事必敗露!”慧娘道:
“你要歸家,也是易事。我的終身,卻怎麽處?”玉郎道;“此事我已千思萬想,但你已許
人,我已聘婦,沒甚計策挽回,如之奈何?”慧娘道:“君若無計娶我,誓以魂魄相隨,決
然無顔更事他人!”說罷,嗚嗚咽咽哭將起來。玉郎與他拭了眼淚道:“你且勿煩惱,容我
再想。”自此兩相留戀,把回家之事到閣起一邊。—日午飯己過,養娘向後邊去了。二人將
房門閉上,商議那事,長算短算,沒個計策,心下苦楚,彼此相抱暗泣。
且說劉媽媽自從媳婦到家之後,女兒終日行坐不離。剛到晚,便閉上房門去睡,直至日
上二竿,方才起身,劉媽媽好生不樂,初時認做姑嫂相愛,不在其意。以後日日如此,心中
老大疑惑。也還道是後生家貪眠懶惰,幾遍要說,因想媳婦初來,尚未與兒子同床,還是個
嬌客,只得耐住。那日也是合當有事。偶在新房前走過,忽聽得裏邊有哭泣之聲。向壁縫中
張時,只見媳婦共女兒互相摟抱,低低而哭。劉媽媽見如此做作,料道這事有些蹊蹺。欲待
發作,又想兒子才好,若知得,必然氣惱,權且耐住。便掀門簾進來,門卻閉著。叫道:”
決些開門!”二人聽見是媽媽聲音,拭幹眼淚,忙來開門。劉媽媽走將進去,便道:“爲甚
青天白日,把門閉上,在內摟抱啼哭?”二人被問,驚得滿面通紅,無言可答。劉媽媽見二
人無言,一發是了,氣得手足麻木。一手扯著慧娘道;“做得好事!且進來和你說話。”扯
到後邊一間空屋中來。丫鬟看見,不知爲甚,閃在一邊。
劉媽媽扯進了屋裏,將門閂上,丫鬟伏在門上張時,見媽媽尋了一根木棒,罵道:“賤
人!快快實說,便饒你打罵。若—句含糊,打下你這下半截來!”慧娘初時抵賴。媽媽道;
“賤人!我且問你;他來得幾時,有甚恩愛割捨不得,閉著房門,摟抱啼哭?”慧娘對答不
來。媽媽拿起棒子要打,心中卻又不捨得。慧娘料是隱瞞不過,想道:“事已至此,索性說
個明白,求爹媽辭了裴家,配與玉郎。若不允時,拼個自盡便了!”乃道;“前日孫家曉得
哥哥有病,恐誤女兒,要看下落,教爹媽另自擇日。因爹媽執意不從,故把兒子玉郎假妝嫁
來。不想母親叫孩兒陪伴,遂成了夫婦。恩深義重,誓必圖百年偕老。今見哥哥病好,玉郎
恐怕事露,要回去換姐姐過來。孩兒思想,一女無嫁二夫之理,叫玉郎尋門路娶我爲妻。因
無良策,又不忍分離,故此啼哭。不想被母親看見,只此便是實話。”劉媽媽聽罷,怒氣填
胸,把棒撇在一邊,雙足亂跳,罵道;“原來這老乞婆恁般欺心,將男作女哄我!怪道三朝
便要接回。如今害了我女兒,須與他幹休不得!拼這老性命結果這小殺才罷!”開了門,便
趕出來。慧娘見母親去打玉郎,心中著忙,不顧羞恥,上前扯住。被媽媽將手一推,跌在地
上,爬起時,媽媽已趕向外邊去了。慧娘隨後也趕將來,丫鬟亦跟在後面。
且說玉郎見劉媽媽扯去慧娘;情知事露,正在房中著急。只見養娘進來道:“官人,不
好了!弄出事來也!適在後邊來,聽得空屋中亂鬧。張看時,見劉大娘拿大棒子拷打姑娘,
逼問這事哩!”玉郎聽說打著慧娘,心如刀割,眼中落下淚來,沒了主意。養娘道:“今若
不走,少頃便禍到了!”玉郎即忙除下簪釵,挽起一個角兒,皮箱內開出道袍鞋襪穿起,走
出房來.將門帶上。離了劉家,帶跌奔回家裏。正是:拆破玉籠飛彩鳳,頓開金鎖走蛟龍。
孫寡婦見兒子回來,恁般慌急,又驚又喜,便道:“如何這般模樣?”養娘將上項事說知。
孫寡婦埋怨道:“我教你去,不過權宜之計,如何卻做出這般沒天理事體!你若三朝便回,
隱惡揚善,也不見得事敗。可恨張六嫂這老虔婆,自從那日去了,竟不來覆我。養娘,你也
不回家走遭,教我日夜擔愁!今日弄出事來,害這姑娘,卻怎麽處?要你不肖子何用!”玉
郎被母親嗔責,驚愧無地。養娘道:“小官人也自要回的,怎奈劉大娘不肯。我因恐他們做
出事來,日日守著房門,不敢回家。今日暫走到後邊,便被劉大娘撞破。幸喜得急奔回來,
還不曾吃虧。如今且教小官人躲過兩日,他家沒甚話說,便是萬千之喜了。”孫寡婦真個教
玉郎閃過,等候他家消息。
且說劉媽媽趕到新房門口,見門閉著,只道玉郎還在裏面.在外罵道:“天殺的賊賤
才!你把老娘當做什麽樣人,敢來弄空頭,壞我女兒!今日與你性命相博,方見老娘手段。
快些走出來!若不開時,我就打進來了!”正罵時,慧娘已到,便去扯母親進去。劉媽媽罵
道;“賤人,虧你羞也不羞,還來勸我!”盡力—摔,不想用力猛了,將門靠開,母子兩個
都跌進去,攪做一團。劉媽媽罵道:“好天殺的賊賤才,到放老娘這一交!”即忙爬起尋
時,那裏見個影兒。那婆子尋不見玉郎,乃道:“天殺的好見識!走得好!你便走上天去,
少不得也要拿下來!”對著慧娘道;“如今做下這等醜事,倘被裴家曉得,卻怎地做人?”
慧娘哭道:“是孩兒一時不是,做差這事。但求母親憐念孩兒,勸爹爹怎生回了裴家,嫁著
玉郎,猶可挽回前失。倘若不允,有死而已!”說罷,哭倒在地。劉媽媽道;“你說得好自
在話兒!他家下財納聘,定著媳婦,今日平白地要休這親事,誰個肯麽?倘然問因甚事故要
休這親,教你爹怎生對答!難道說我女兒自尋了一個漢子不成?”慧娘被母親說得滿面羞
慚,將袖掩著痛哭。劉媽媽終是禽犢之愛,見女兒恁般啼哭,卻又恐哭傷了身子,便道:
“我的兒,這也不幹你事,都是那老虔婆設這沒天理的詭計,將那殺才喬妝嫁來。我—時不
知,教你陪伴,落了他圈套。如今總是無人知得,把來閣過—邊,全你的體面,這才是個長
策。若說要休了裴家,嫁那殺才,這是斷然不能!”慧娘見母親不允,愈加啼哭,劉媽媽又
憐又惱,到沒了主意。
正鬧間,劉公正在人家看病回來,打房門口經過,聽得房中略哭,乃是女兒聲音,又聽
得媽媽話響,正不知爲著甚的,心中疑惑。忍耐不住,揭開門簾,問道:“你們爲甚恁般模
樣?”劉媽媽將前項事,一一細說,氣得劉公半晌說不出話來。想了—想,到把媽媽埋怨
道:“都是你這老乞婆害了女兒!起初兒子病重時,我原要另擇日子,你便說長道短,生出
許多話來,執意要那一日。次後孫家教養娘來說,我也罷了,又是你弄嘴弄舌,哄著他家。
及至娶來家中,我說待他自睡罷,你又偏生推女兒伴他。如今伴得好麽!”劉媽媽因玉郎走
了,又不捨得女兒難爲,—肚子氣,正沒發脫,見老公倒前倒後,數說埋怨,急得暴躁如
雷,罵道:“老亡八!依你說起來,我的孩兒應該與這殺才騙的!”一頭撞個滿懷。劉公也
在氣惱之時,揪過來便打。慧娘便來解勸。三人攪做一團,滾做一塊.分拆不開。丫鬟著了
忙,奔到房中報與劉璞道:“大官人,不好了!大爺大娘在新房中相打哩!”劉璞在塌上爬
起來,走至新房,向前分解。老犬妻見兒子來勸,因惜他病體初愈、恐勞碌了他,方才罷
手。猶兀自老亡八老乞婆相罵。劉璞把父親勸出外邊,乃問:“妹子爲其在這房中廝鬧,娘
子怎又不見?”慧娘被問,心下惶愧,掩面而哭,不敢則聲。劉璞焦躁道;“且說爲著甚
的?”劉婆方把那事細說,將劉璞氣得面如土色。停了半晌,方道,“家醜不可外揚,倘若
傳到外邊,被人恥笑。事已至此,且再作區處!”劉媽媽方才住口,走出房來。慧娘掙住不
行,劉媽媽一手扯著便走,取巨鎖將門鎖上。來至房裏.慧娘自覺無顔.坐在一個壁角邊哭
泣。正是:饒君掬盡湘江水,難洗今朝滿面羞。
且說李都管聽得劉家喧嚷,伏在壁上打聽。雖然曉得些風聲,卻不知其中細底。次早,
劉家丫鬟走出門前,李都管招到家中問他。那丫鬟初時不肯說,李都管取出四五十錢來與他
道:“你若說了,送這錢與你買東西吃。”丫鬟見了銅錢,心中動火,接過來藏在身邊,便
從頭至尾,盡與李都管說知。李都管暗喜道;“我把這醜事報與裴家.攛掇來鬧吵一場,他
定無顔在此居住,這房子可不歸於我了?”忙忙的走至裴家,—五一十報知,又添些言語,
激惱裴九老。那九老夫妻,因前日娶親不允,心中正惱著劉公。今日聽見媳婦做下醜事,如
何不氣!一徑趕到劉家,喚出劉公來發話道:“當初我央媒來說要娶親時,幹推萬阻,道女
兒年紀尚小,不肯應承。護在家中,私養漢子。若早依了我,也不見得做出事來。我是清清
白白的人家,決不要這樣敗壞門風的好東西。快還了我昔年聘禮,另自去對親,不要誤我孩
兒的大事。”將劉公嚷得面上一回紅,一回白。想道:“我家昨夜之事,他如何今早便曉得
了?這也怪異!又不好承認.只得賴道:“親家,這是那裏說起,造恁樣言語污辱我家?倘
被外人聽得,只道真有這事,你我體面何在!裴九老便罵道:“打脊賤刀!真個是老亡八。
女兒現做著恁樣醜事,那個不曉得了!虧你還長著鳥嘴,在我面前遮掩。”趕近前把手向劉
公臉上一撳道:“老亡八!羞也不羞!待我送個鬼臉兒與你戴了見人。”劉公被他羞辱不
過,罵道:“老殺才,今日爲甚趕上門來欺我?”便一頭撞去,把裴九老撞倒在地,兩下相
打起來。裏邊劉媽媽與劉璞聽得外面喧嚷,出來看時,卻是裴九老與劉公廝打,急向前拆
開。裴九老指著罵道:“老亡八打得好!我與你到府裏去說話。”一路罵出門去了。劉璞便
問父親:“裴九因甚清早來廝鬧?”劉公把他言語學了—遍。劉璞道:“他家如何便曉得
了?此其可怪。”又道:“如今事已彰揚,卻怎麽處?”劉公又想起裴九老恁般恥辱,心中
轉惱,頓足道:“都是孫家老乞婆,害我家壞了門風,受這樣惡氣!若不告他,怎出得這
氣?”劉璞勸解不住。劉公央人寫了狀詞,望著府前奔來,正值喬太守早堂放告。這喬太守
雖則關西人,又正直,又聰明,伶才愛民,斷獄如神,府中都稱爲喬青天。
卻說劉公剛到府前,劈面又遇著裴九老。九老見劉公手執狀詞,認做告他,便罵道:
“老亡八,縱女做了醜事,到要告我,我同你去見太爺。”上前一把扭住,兩下又打將起
來。兩張狀詞,都打失了。二人結做一團,直至堂上。喬太守看見,喝教各跪—邊。問道:
“你二人叫甚名字?爲何結扭相打?”二人一齊亂嚷。喬太守道:“不許攙越!那老兒先上
來說。”裴九老跪上去訴道:“小人叫做裴九,有個兒子裴政,從幼聘下劉秉義的女兒慧娘
爲妻,今年都十五歲了。小人因是老年愛子,要早與他完姻。幾次央媒去說,要娶媳婦.那
劉秉義只推女兒年紀尚小,勒肯不許,誰想他縱女賣奸,戀著孫潤,暗招在家,要圖賴親
事。今早到他家理說,反把小人毆辱。情極了,來爺爺台下投生,他又起來扭打。求爺爺作
主,救小人則個!”喬太守聽了,道;“且下去!”喚劉秉義上去問道;“你怎麽說?”劉
公道;“小人有一子一女。兒子劉璞,聘孫寡婦女兒珠姨爲婦,女兒便許裴九的兒子。向日
裴九要娶時,一來女兒尚幼,未曾整備妝奩,二來正與兒子完姻,故此不允。不想兒子臨婚
時,忽地患起病來,不敢教與媳婦同房,令女兒陪伴嫂子。那知孫寡婦欺心,藏過女兒,卻
將兒子孫潤假妝過來,到強姦了小人女兒。正要告官,這裴九知得了,登門打罵。小人氣忿
不過,與他爭嚷,實不是圖賴他的婚姻。”喬太守見說男扮爲女,甚以爲奇,乃道:“男扮
女妝,自然有異。難道你認他不出?”劉公道:“婚嫁乃是常事,那曾有男子假扮之理,卻
去辨他真假?況孫潤面貌,美如女子。小人夫妻見了,已是萬分歡喜,有甚疑惑?”喬太守
道;“孫家既以女許你爲媳,因甚卻又把兒子假妝?其中必有緣故。”又道:“孫潤還在你
家麽?”劉公道:“已逃回去了。”喬太守即差人去拿孫寡婦母子三人,又差人去喚劉璞、
慧娘兄妹俱來聽審。不多時,都已拿到。
喬太守舉目看時,玉郎姊弟,果然一般美貌,面龐無二。劉璞卻也人物俊秀,慧娘豔麗
非常。暗暗欣羡道:“好兩對青年兒女!”心中便有成全之意。乃問孫寡婦:“因甚將男作
女,哄騙劉家,害他女兒?”孫寡婦乃將女婿病重,劉秉義不肯更改吉期,恐怕誤了女兒終
身,故把兒子妝去沖喜,三朝便回,是一時權宜之策。不想劉秉義卻教女兒陪臥,做出這
事。喬太守道;“原來如此!”問劉公道:“當初你兒于既是病重,自然該另換吉期。你執
意不肯,卻主何意?假若此時依了孫家,那見得女兒有此醜事?這都是你自起釁端,連累女
兒。”劉公道:“小人一時不合聽了妻子說話,如今悔之無及!”喬太守道:“胡說!你是
一家之主,卻聽婦人言語。”
又喚玉郎、慧娘上去說:“孫潤,你以男假女,已是不該。卻又奸騙處女,當得何
罪?”玉郎叩頭道:“小人雖然有罪,但非設意謀求,乃是劉親母自遣其女陪伴小人。”喬
太守道:“他因不知你是男子,故令他來陪伴,乃是美意,你怎不推卻?”玉郎道,“小人
也曾苦辭,怎奈堅執不從。”喬太守道:“論起法來,本該打—頓板子才是!姑念你年紀幼
小,又系兩家父母釀成,權且饒怨。”玉郎叩頭泣謝。喬太守又問慧娘:“你事已做錯,不
必說起。如今還是要歸裴氏?要歸孫潤?實說上來。”慧娘哭道:“賤妾無媒苟合,節行已
虧,豈可更事他人。況與孫潤恩義已深,誓不再嫁。若爺爺必欲判離,賤妾即當自盡。決無
顔苟活,貽笑他人。”說罷,放聲大哭。喬太守見他情詞真懇,甚是憐惜、且喝過一邊。
喚裴九老分付道:“慧娘本該斷歸你家,但已失身孫潤,節行已虧。你若娶回去,反傷
門風,被人恥笑。他又蒙二夫之名,各不相安。今判與孫潤爲妻、全其體面。今孫潤還你昔
年聘禮,你兒子另自聘婦罷!”裴九老道:“媳婦已爲醜事,小人自然不要。但孫潤破壞我
家婚姻。今原歸於他,反周全了姦夫、淫婦.小人怎得甘心!情願一毫原聘不要,求老爺斷
媳婦另嫁別人,小人這口氣也還消得一半。”喬太守道;“你既已不願娶他,何苦又作此冤
家!”劉公亦稟道;“爺爺,孫潤已有妻子,小人女兒豈可與他爲妾?”喬太守初時只道孫
潤尚無妻子,故此斡旋。見劉公說已有妻,乃道:“這卻怎麽處?”對孫潤道:“你既有妻
于,一發不該害人閨女了!如今置此女于何地?”玉郎不敢答應。
喬太守又道:“你妻子是何等人家?曾過門麽?”孫潤道;“小人妻子是徐雅女兒,尚
未過門。”喬太守道:“這等易處了。”叫道:“裴九,孫潤原有妻未娶,如今他既得了你
媳婦,我將他妻子斷償你的兒子,消你之忿!”裴九老道:“老爺明斷,小人怎敢違逆?但
恐徐雅不肯。”喬太守道:“我作了主,誰敢不肯!你快回家引兒子過來。我差人去喚徐雅
帶女兒來當堂匹配。”裴九老忙即歸家,將兒子裴政領到府中。徐雅同女兒也喚到了。喬太
守看時.兩家男女卻也相貌端正,是個對兒。乃對徐雅道:“孫潤因誘了劉秉義女兒,今已
判爲夫婦。我今作主,將你女兒配與裴九兒子裴政。限即日三家俱便婚配回報,如有不伏
者,定行重治。”徐雅見太守作主,怎敢不依,俱各甘伏。喬太守援筆判道:
弟代姊嫁,姑伴嫂眠。愛女愛子,情在理中。一雌一雄,變出意外。移乾柴近烈火,無
怪其燃;以美玉配明珠,適獲其偶。孫氏子因姊而得婦,摟處子不用逾牆;劉氏女因嫂而得
夫,懷吉士初非炫玉。相悅爲婚,禮以義起。所厚者薄,事可權宜。使徐雅別婿裴九之兒,
許裴改娶孫郎之配。奪人婦人亦奪其婦、兩家恩怨,總息風波。獨樂之不若與人樂,三對夫
妻,各諧魚水。人雖兌換,十六兩原只一斤;親是交門,五百年決非錯配。以愛及愛,伊父
母自作冰人;非親是親,我官府權爲月老。已經明斷,各赴良期。
喬太守寫畢,教押司當堂朗誦與衆人聽了。衆人無不心服,各各叩頭稱謝。喬太守在庫
上支取喜紅六段,教三對夫妻披挂起來,喚三起樂人,三頂花花轎兒,擡了三位新人。新郎
及父母,各自隨轎而出。此事鬧動了杭州府,都說好個行方便的太守,人人誦德,個個稱
賢。自此各家完親之後,都無說話。李都管本欲唆孫寡婦、裴九老兩家與劉秉義講嘴,鷸蚌
相持,自己漁人得利。不期太守善於處分,反作成了孫玉郎—段良姻、街坊上當做一件美事
傳說,不以爲醜,他心中甚是不樂。未及下年,喬太守又取劉璞、孫潤,都做了秀才,起送
科舉、李都管自知慚愧,安身不牢,反躲避鄉居。後來劉璞、孫潤同榜登科,俱任京職,仕
途有名,扶持裴政亦得了官職。一門親眷,富貴非常。劉濮官直至龍圖閣學士,連李都管家
宅反歸併于劉氏。刁鑽小人,亦何益哉!後人有詩,單道李都管爲人不善,以爲後戒。詩
雲:
爲人忠厚爲根本,何苦刁鑽欲害人!
不見古人卜居者,千金只爲買鄉鄰。
又有—詩,單誇喬太守此事斷得甚好:
鴛鴦錯配本前緣,全賴風流太守賢。
錦被一床遮盡醜,喬公不枉叫青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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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卷 陳多壽生死夫妻
世事紛紛一局棋,輸贏未定兩爭持。
須臾局罷棋收去,畢竟誰贏誰是輸?
這四句詩,是把棋局比著那世局。世局千騰萬變,轉皆空,政如下棋的較勝爭強,眼紅
喉急,分明似孫龐鬥智,賭個你死我活,又如劉項爭天下,不到烏江不盡頭。及至局散收,
付之一笑。所以高人隱士,往往寄興棋枰,消閒玩世。其間吟詠,不可勝述,只有國朝曾狀
元應制詩做得甚好,詩曰:兩君相敵立雙營,坐運神機決死性。十裏封疆馳駿馬,一川波浪
動金兵。虞姬歌舞悲垓下,漢將旌旗逼楚城。興盡計窮征戰罷,松陰花影滿棋枰。此詩雖
好,又有人駁他,說虞姬、漢將一聯,是個套話。第七句說興盡計窮,意趣便蕭索了。應制
詩是進禦的,聖天子重瞳觀覽,還該要有些氣象。同時洪熙皇帝禦制一篇,詞意宏偉,遠出
尋常,詩曰:二國爭強各用兵,擺成隊伍定輸贏。馬行曲路當先道,將守深營戒遠征。乘險
出車收散卒,隔河飛炮下重城。等閒識得軍情事,一著功成定太平。
今日爲何說這下棋的話?只爲有兩個人家,一個叫做陳青,一個叫做朱世遠,兩家東西
街對面居住。論起家事,雖然不算大富長者,靠祖上遺下些田業,盡可溫飽有餘。那陳青與
朱世遠皆在四旬之外,累代鄰居,志同道合,都則本分爲人,不管閒事,不惹閑非。每日吃
了酒飯,出門相見,只是一盤象棋,消閒遣日。有時叠爲賓主,不過清茶寡飯,不設酒肴,
以此爲常。那些三鄰四舍,閑時節也到兩家看他下棋頑耍。其中有個王二老,壽有六旬之
外,少年時也自歡喜象棋,下得頗高。近年有個火症,生怕用心動火,不與人對局了。日常
無事,只以看棋爲樂,早晚不倦。說起來,下棋的最怕傍人觀看。常言道:“傍觀者清,當
局者迷。”倘或傍觀的口嘴不緊,遇煞著處溜出半句話來,贏者反輸,輸者反贏者,欲待發
惡,不爲大事;欲待不抱怨,又忍氣不過。所以古人說得好:觀棋不語真君子,把酒多言是
小人。
可喜王三老偏有一德,未曾分局時,絕不多口;到勝負已分,卻分說哪一著是先手,所
以贏,哪一著是後手,所以輸。朱陳二人到也喜他講論,不以爲怪。
一日,朱世遠在陳青家下棋,王三老亦在座。吃了午飯,重整棋枰,方欲再下,只見外
面一個小學生踱將進來。那學生怎生模樣?面如傅粉,唇若塗朱,光著靛一般的青頭,露著
玉一樣的嫩手。儀容清雅,步履端詳。卻疑天上仙童,不信人間小子。那學生正是陳青的兒
子,小名多壽,抱了書包,從外而入。跨進坐啓,不慌不忙,將書包放下椅子之上,先向王
三老叫聲公公,深深的作了個揖。王三老欲待回禮,陳青就座上一把按住道:“你老人家不
須多禮。卻不怕折了那小廝一世之福?”王三老道:“說哪里話!”口中雖是恁般說,被陳
青按住,只把臀兒略起了一起,腰兒略曲了一曲,也算受他半禮了。那小學生又向朱世遠叫
聲伯伯作揖下去。朱世遠還禮時,陳青卻是對坐,隔了一張棋桌,不便拖拽,只得也作揖相
陪。小學生見過了二位尊客,才到父親跟前唱喏,立起身來,稟道:“告爹爹:明日是重陽
節日,先生放學回去了,直過兩日才來。吩咐孩兒回家,不許頑耍,限著書,還要讀哩。”
說罷,在椅子上取了書包,端端正正,走進內室去了。王三老和朱世遠見那小學生行步舒
徐,語音清亮,且作揖次第,甚有禮數,口中誇獎不絕。王三老便問:“令郎幾歲了?”陳
青答應道:“是九歲。”王三老道:“想著昔年湯餅會時,宛如昨日。倏忽之間,已是九
年,真個光陰似箭,爭教我們不老!”又問朱世遠道:“老漢記得宅上令愛也是這年生
的。”朱世遠道:“果然,小女多福,如今也是九歲了。”王三老道:“莫怪老漢多口,你
二人做了一世的棋友,何不扳做兒女親家?古時有個朱陳村,一村中只有二姓,世爲婚姻。
如今你二人之姓,適然相符,應是天緣。況且好男好女,你知我見,有何不美?”朱世遠已
自看上了小學生,不等陳青開口,先答應道;“此事最好!只怕陳兄不願。若肯俯就,小子
再無別言。”陳青道:“既蒙朱兄不棄寒微,小子是男家,有何推託?就煩三老作伐。”王
三老道:“明日是個重陽日,陽九不利。後日大好個日子,老夫便當登門。今日一言爲定,
出自二位本心。老漢只圖吃幾杯見成喜酒,不用謝媒。”陳青道:“我說個笑話你聽:玉皇
大帝要與人皇對親,商量道:兩親家都是皇帝,也須是個皇帝爲媒才好,乃請灐皇帝往下
界去說親。人皇見了灐,大驚道:‘那做媒的怎的這般樣黑?’灐道:‘從來媒人哪有
白做的!’”王三老和朱世遠都笑起來。朱陳二人又下棋到晚方散。只因一局輸贏子,定了
三生男女緣。
次日,重陽節無話。到初十日,王三老換了一件新開折的色衣,到朱家說親。朱世遠已
自與渾家柳氏說過,誇獎女婿許多好處。是日一諾無辭,財禮並不計較。他日嫁送,稱家之
有無,各不責備便了。王三老即將此言回覆陳青。陳青甚喜,擇了個和合吉日,下禮爲定。
朱家將庚帖回來。吃了一日喜酒。從此親家相稱,依先下棋來往。時光迅速,不覺過了六
年。陳多壽年一十五歲,經書皆通。指望他應試,登科及第,光耀門楣。何期運限不佳,忽
然得了個惡症,叫做癩。初時只道疥癬,不以爲意。一年之後,其疾大發,形容改變,弄得
不像模樣了:肉色焦枯,皮毛皴裂。渾身毒氣,發成斑駁奇瘡;遍體蟲鑽,苦殺晨昏怪癢。
任他凶疥癬,只比三分;不是大麻瘋,居然一樣。粉孩兒變作蝦蟆相,少年郎活像老頭。搔
爬十指帶膿腥,齷齪一身皆惡臭。
陳青單單生得這個兒子,把做性命看成,見他這個模樣,如何不慌?連象棋也沒心情下
了。求醫問蔔,燒香還願,無所不爲。整整的亂了年,費過了若干錢鈔,病勢不曾減得分
毫。老夫妻兩口愁悶,自不必說。朱世遠爲著半子之情,也一般著忙,朝暮問安,不離門
限。延捱過三年之外,絕無個好消息。朱世遠的渾家柳氏,聞知女婿得個恁般的病症,在家
裏哭哭啼啼,抱怨丈夫道:“我女兒又不醃臭起來,爲甚忙忙的九歲上就許了人家?如今卻
怎麽好!索性那癩蝦蟆死了,也出脫了我女兒。如今死不死,活不活,女孩兒年紀看看長
成,嫁又嫁他不得,賴又賴他不得,終不然看著那癩子守活孤孀不成!這都是王三那老烏
龜,一力攛掇,害了我女兒終身!”把王三老千烏龜、萬烏龜的罵,哭一番,罵一番。朱世
遠原有怕婆之病,憑他夾七夾八,自罵自止,並不敢開言。一日,柳氏偶然收拾櫥櫃子,看
見了象棋盤和那棋子,不覺勃然發怒,又罵起丈夫來,道:“你兩個老忘八,只爲這幾著象
棋上說得著,對了親,賺了我女兒,還要留這禍胎怎的!”一頭說,一頭走到門前,把那象
棋子亂撒在街上,棋盤也摜做幾片。朱世遠是本分之人,見渾家發性,攔他不住,洋洋的躲
開去了。女兒多福又怕羞,不好來勸,任他絮聒個不耐煩,方才罷休。
自古道:隔牆須有耳,窗外豈無人。柳氏鎮日在家中罵媒人,罵老公,陳青已自曉得些
風聲,將信未信;到滿街撒了棋子,是甚意故,陳青心下了了。與渾家張氏兩口兒商議道:
“以己之心,度人之心。我自家晦氣,兒子生了這惡疾,眼見得不能痊可,卻教人家把花枯
般女兒伴這癩子做夫妻,真是罪過,料女兒也必然怨傷。便強他進門,終不和睦,難指望孝
順。當初定這房親事,都是好情,原不曾費甚大財。千好萬好,總只一好,有心好到底了,
休得爲好成歉。從長計較,不如把媳婦庚帖送還他家,任他別締良姻。倘然皇天可憐,我孩
兒有病痊之日,怕沒有老婆?好歹與他定房親事。如今害得人家夫妻反目,哭哭啼啼,絮絮
聒聒,我也于心何忍。”計議已定,忙到王三老家來。王三老正在門首,同幾個老人家閑坐
白話,見陳青到,慌忙起身作揖,問道:“令郎兩日尊恙好些麽?”陳青搖首道:“不濟。
正有句話,要與三老講,屈三老到寒舍一行。”王三丈連忙隨著陳青到他家座啓內,分賓坐
下。獻茶之後,三老便問:“大郎有何見教?”陳青將自己坐椅掇近三老,四膝相湊,吐露
衷腸。先敘了兒子病勢如何的利害,次敘著朱親家夫婦如何的抱怨。這句話王三老卻也聞知
一二,口中只得包慌:“只怕沒有此事。”陳青道:“小子豈敢亂言?今日小子到也不怪敝
親家,只是自己心中不安,情願將庚帖退還,任從朱宅別選良姻。上系兩家穩便,並無勉
強。”王三老道:“只怕使不得!老漢只管撮合,哪有拍開之理?足下異日翻悔之時,老漢
卻當不起。”陳青道:“此事已與拙荊再四商量過了,更無翻悔。就是當先行過些須薄禮,
也不必見還。”王三老道:“既然庚帖返去,原聘也必然還璧。但吉人天相,令郎尊恙,終
有好日,還要三思而行。”陳青道:“就是小兒僥倖脫體,也是水底撈針,不知何日到手,
豈可擔閣人家閨女?”說罷,袖中取出庚帖,遞與王三老,眼中不覺流下淚來。王三老亦自
慘然,道:“既是大郎主意已定,老漢只得奉命而行。然雖如此,料令親家是達禮之人,必
然不允。”陳青收淚而答道:“今日是陳某自己情願,並非舍親家相逼。若舍親家躊躇之
際,全仗二老攛掇一聲,說陳某中心計較,不是虛情。”三老連聲道:“領命,領命!”
當下起身,到于朱家。朱世遠迎接,講禮而坐。未氏終日在家中千烏龜、萬烏龜及開
言,朱世遠連聲喚茶。這也有個緣故,那柳氏終日在家中千烏龜、萬烏龜指名罵媒人,王三
老雖然不聞,朱世遠卻於心有愧,只恐三老見怪,所以殷喚茶。誰知柳氏恨殺王三老做錯了
媒,任丈夫叫喚,不肯將茶出來。此乃婦人小見。坐了一會,王三老道:“有句不識進退的
話,特來與大郎商量。先告過,切莫見怪。”原來朱世遠也是行一,裏中都稱他朱大郎。朱
世遠道:“有話盡說。你老人家有甚差錯,豈有見怪之理?”王三老方才把陳青所言退親之
事,備細說了一遍:“此乃令親家主意,老漢但傳言而已,但憑大郎主張。”朱世遠終日被
渾家聒絮得不耐煩,也巴不能個一搠兩開。只是自己不好啓齒,得了王三老這句言語,分明
是朝廷新頒下一道赦書,如何不喜?當下便道:“雖然陳親家賢哲,誠恐後來翻悔,反添不
美。”王二老道:“老漢都曾講過。他主意已決,不必懷疑。宅上庚帖,亦交付在此,大郎
請收過。”朱世遠道:“聘禮未還,如何好收他的庚帖?”王三老道:“他說些須薄聘,不
須提起。是老漢多口,說道:既然庚帖返去,原聘必然返璧。”朱世遠道:“這是自然之
理。先曾受過他十二兩銀子,分毫不敢短少。還有銀釵二股,小女收留,容討出一併奉還。
這庚帖權收在你老人家處。”王三老道:“不妨事,就是大郎收下。老漢暫回,明日來領取
聘物。卻到令親處回話。”說罷分別。有詩爲證:月老系繩今又解,冰人傳語昔皆訛。
朱世遠隨即入內,將王三老所言退親之事,述與渾家知道。柳氏喜不自勝,自己私房銀
子也搜括將出來,把與丈夫,湊足十二兩之數。卻與女孩兒多福討那一對銀釵。卻說那女兒
雖然不讀詩書,卻也天生志氣。多時聽得母親三言兩語,絮絮聒聒,已自心慵意懶。今日與
他討取聘釵,明知是退親之故,並不答應一字,逕走進臥房,閉上門兒,在裏面啼哭。朱世
遠終是男子之輩,見貌辨色,已知女孩兒心事,對渾家道:“多福心下不樂,想必爲退親之
故。你須慢慢偎他,不可造次。萬一逼得他緊,做出些沒下稍勾當,悔之何及!”柳氏聽了
丈夫言語,真個去敲那女兒的房門,低聲下氣的叫道:“我兒,釵子肯不肯繇你,何須使
性!你且開了房門,有話時,好好與做娘的講。做娘的未必不依你。”那女兒初時不肯開
門,柳氏連叫了幾次,只得拔了門閂,叫聲:“開在這裏了。”自向兀子上氣忿分心的坐
了。柳氏另掇個兀子傍著女兒坐了,說道:“我兒,爹娘爲將你許錯了對頭,一向愁煩。喜
得男家願退,許了一萬個利市,求之不得。那癩子終無好日,可不誤了你終身之事。如今把
聘釵還了他家,因斷義絕。似你恁般容貌,怕沒有好人家來求你?我兒休要執性,快把釵兒
出來還了他罷!”女兒全不做聲,只是流淚。柳氏偎了半晌,看見女兒如此模樣,又款款的
說道:“我兒,做爹娘的都只是爲好,替你計較。你願與不願,直直的與我說,恁般自苦自
知,教爹娘如何過意。”女兒恨窮道:“爲好,爲好!要討那釵子也尚早!”柳氏道:“呵
呀!兩股釵兒,連頭連腳,也重不上二三兩,甚麽大事。若另許個富家,金釵玉釵都有。”
女兒道:“哪希罕金釵玉釵!從沒見好人家女子吃兩家茶。貧富苦樂,都是命中注定。生爲
陳家婦,死爲陳家鬼,這銀釵我要隨身殉葬的,休想還他!”說罷,又哀哀的哭將起來。柳
氏沒奈何,只得對丈夫說,女兒如此如此:“這門親多昃退不成了。”朱世遠與陳青肺腑之
交,原不肯退親,只爲渾家絮聒不過,所以巴不得撒開,落得耳邊清淨。誰想女兒恁般烈
性,又是一重歡喜,便道:“恁的時,休教苦壞了女孩兒。你與他說明,依舊與陳門對親便
了。”柳氏將此言對女兒說了,方才收淚。正是:三冬不改孤松操,萬苦難移烈女心。
當晚無話。次日,朱世遠不等王三老到來,卻自己走到王家,把女兒執意不肯之情,說
了遍,依舊將庚帖送還。王三老只稱:“難得,難得!”隨即往陳青家回話,如此這般。陳
青退此親事,十分不忍,聽說媳婦守志不從,愈加歡喜,連連向王三老作揖道:“勞動,勞
動!然雖如此,只怕小兒病症不痊,終難配合。此事異日還要煩三老開言。”王三老搖手
道:“丈漢今番說了這一遍,以後再不敢奉命了。”閒話休題。
卻說朱世遠見女兒不肯悔親,在女婿頭上愈加著忙,各處訪問名醫國手,賠著盤纏,請
他來看治。那醫家初時來看,定說能醫,連病人服藥,也有些興頭。到後來不見功效,漸漸
的懶散了。也有討著薦書到來,說大話,誇大口,索重謝,寫包票,都只有頭無尾。日複一
日,不覺又捱了二年有餘。醫家都說是個痼疾,醫不得的了。多壽歎口氣,請爹媽到來,含
淚而言道:“丈人不允退親,訪求名醫用藥,只指望我病有痊可之期。如今服藥無效,眼見
得沒有好日。不要賺了人家兒女。孩兒決意要退這頭親事了。”陳青道:“前番說了一場,
你丈人丈母都肯,只是你媳婦執意不從,所以又將庚帖送來。”多壽道:“媳婦若曉得孩兒
願退,必然也放下了。”媽媽張氏道:“孩兒,且只照顧自家身子,休牽挂這些閒事!”多
壽道:“退了這頭親,孩兒心下到放寬了一件。”陳青道:“待你丈人來時,你自與他講便
了。”說猶未了,丫鬟報道:“朱親家來看女婿。”媽媽躲過。陳青邀入內書房中,多壽與
丈人相見,口中稱謝不盡。朱世遠見女婿三分像人,七分像鬼,好生不悅。茶罷,陳青推故
起身。多壽吐露衷腸,說起自家病勢不痊,難以完婚,決要退親之事,袖中取出柬帖一幅,
乃是預先寫下的四句詩。朱世遠展開念道:命犯孤辰惡疾纏,好姻緣是惡姻緣。今朝撒手紅
絲去,莫誤他人美少年。原來朱世遠初次退親,甚非本心,只爲渾家逼迫不過。今番見女婿
恁般病體,又有親筆詩句,口氣決絕,不覺也動了這個念頭。口裏雖道:“說哪里話!還是
將息貴體要緊。”卻把那四句詩褶好,藏於袖中,即便抽身作別。陳青在坐啓下接著,便
道:“适才小兒所言,出於至誠,望親家委曲勸諭令愛俯從則個。庚帖仍舊奉還。”朱世遠
道:“既然賢喬梓諄諄吩咐,權時收下,再容奉覆。”陳青送出門前。朱世遠回家,將女婿
所言與渾家說了。柳氏道:“既然女婿不要媳婦時,女孩兒守他也是扯淡。你把詩意解說與
女兒聽,料他必然回心轉意。”朱世遠真個把那柬帖遞與女兒,說:“陳家小官人病體不
痊,親自向我說,決要退婚。這四句詩便是他的休書了。我兒也自想終身之事,休得執
迷!”多福看了詩句,一言不發,回到房中,取出筆硯,就在那詩後也寫四句:運蹇雖然惡
疾纏,姻緣到底是姻緣。從來婦道當從一,敢惜如花美少年。
自古道:“好事不出門,惡事揚千里。”只爲陳小官自家不要媳婦,親口回絕了丈人。
這句話就傳揚出去,就有張家嫂,李家婆,一班靠撮合山養家的,抄了若干表號,到朱家議
親。說的都是名門富室,聘財豐盛。雖則媒人之口,不可盡信,卻也說得柳氏肚裏熱蓬蓬
的,分明似錢玉蓮母親,巴不得登時撇了王家,許了孫家。誰知女兒多福,心如鐵石,並不
轉移。看見母親好茶好酒款待媒人,情知不爲別件。丈夫病症又不痊,爹媽又不容守節,左
思右算,不如死了乾淨。夜間燈下取出陳小官詩句,放在桌上,反覆看了一回,約莫哭了兩
個更次,乘爹媽睡熟,解下束腰的羅帕,懸梁自縊。正是:三寸氣在千般用,一日無常萬事
休。
此際已是三更時分。也是多福不該命絕,朱世遠在睡夢之中,恰像有人推醒,耳邊只聞
得女兒嗚嗚的哭聲,吃了一驚,擦一擦眼睛,搖醒渾家,說道:“适才聞得女孩兒啼哭,莫
非做出些事來?且去看他一看。”渾家道:“女孩兒好好的睡在房裏,你卻說鬼話。要看
時,你自去看,老娘要睡覺哩。”朱世遠披衣而起,黑暗裏開了房門,摸到女兒臥房門首,
雙手推門不開。連喚幾聲,女孩兒全不答應。只聽得喉間痰響,其聲異常。當下心慌,盡生
平之力,一腳把房門踢開,已見桌上殘燈半明不滅,女兒懸梁高挂,就如走馬一般,團團而
轉。朱世遠吃這一驚非小,忙把燈兒剔明,高叫:“阿媽快來,女孩兒縊死了!”柳氏夢中
聽得此言,猶如冷雨淋身,穿衣不及,馱了被兒,就哭兒哭肉的跑到女兒房裏來。朱世遠終
是男子漢,有些智量,早已把女兒放下,抱在身上,將膝蓋緊緊的抵住後門,緩緩的解開頸
上的死結,用手去摩。柳氏一頭打寒顫,一頭叫喚。約莫半個時辰,漸漸魄返魂回,微微轉
氣。柳氏口稱謝天謝地,重到房中穿了衣服,燒起熱水來,灌下女兒喉中,漸漸蘇醒。睜開
雙眼,看見爹媽在前,放聲大哭。爹媽道:“我兒!螻蟻尚且貪生,怎的做此短見之事?”
多福道:“孩子兒一死,便得完名全節。又喚轉來則甚?就是今番不死,遲和早少不得是一
死,到不如放孩兒早去,也省得爹媽費心。譬如當初不曾養不孩兒一般。”說罷,哀哀的哭
之不已。朱世遠夫妻兩口,再三勸解不住,無可奈何。
比及天明,朱世遠教渾家窩伴女兒在床眠息,自己逕到城隍廟裏去抽籤。簽語雲:時運
未通亨,年來禍害侵。雲開終見日,福壽自天成。細詳簽意,前二句已是准了。第三句雲開
終見日,是否極泰來之意。末句福壽自天成,女兒名多福,女婿名多壽,難道陳小官人病勢
還有好日?一夫一婦,天然成配?心中好生委決不下,回到家中。渾家兀自在女兒房裏坐
著,看見丈夫到來,慌忙搖手道:“不要則聲!女兒才停了哭,睡去了。”朱世遠夜來刎燈
之時,看見桌上一副柬帖,無暇觀攪。其時取而觀之,原來就是女婿所寫的詩句,後面又有
一詩,認得女兒之筆。讀了一遍,歎口氣道:“真烈女也!爲父母者,正當玉成其美,豈可
以非理強之!”遂將城隍廟簽詞,說與渾家道:“福壽天成,神明嘿定。若私心更改,皇天
必不護佑。況女孩兒詩自誓,求死不求生。我們如何看守得他多日?倘然一個眼,女兒死了
時節,空負不義之名,反作一場笑話。據吾所見,不如把女兒嫁與陳家,一來表得我們好
情,二來遂了女兒之意,也省了我們幹紀。不知媽媽心下如何?”柳氏被女兒嚇壞了,心頭
兀自突突的跳,便答應道:“隨你作主,我管不得這事!”朱世遠道:“此事還須央王三老
講。”
事有湊巧,這裏朱世遠走出門來,恰好王三老在門道走過。朱世遠就迎住了,請到家中
坐下,將前後事情,細細述了一遍。“如今欲把女兒嫁去,專求三老一。”言王三老道:
“老漢曾說過,只管撮合,不管撒開。今日大郎所言,是仗義之事,老漢自當效勞。”朱世
遠道:“小女兒見了小婿之詩,曾和得一首,情見乎詞。若還彼處推託,可將此詩送看。”
王三老接了柬帖,即便起身。只爲兩親家緊對門居住,左腳跨出了朱家,右腳就跨進了陳
家,甚是方便。陳青聽得王三老到來,只認是退親的話,慌忙迎接問道:“三老今日光降,
一定朱親家處有言。”王三老道:“正是。”陳青道:“今番退親,出於小兒情願,親家那
邊料無別說。”王三老道:“老漢今日此來,不是退親,到是要做親。”陳青道:“三老休
要取笑。”王三老就將朱宅女兒如何尋死,他爹媽如何心慌。“留女兒在家,恐有不測,情
願送來服侍小官人。老漢想來,此亦兩便之事。令親家處脫了幹紀,獲其美名。你賢夫婦又
得人幫助,令郎早晚也有個著意之人照管,豈不美哉!”陳青道:“雖承親家那邊美意,還
要問小兒心下允否?”王三老就將柬帖所和詩句呈于陳青道:“令媳和得有令郎之詩。他十
分性烈。令郎若不允從,必然送了他性命,豈不可惜!”陳青道:“早晚便來回覆。”當下
陳青先與渾家張氏商議了一回,道:“媳婦如此性烈,必然賢孝。得他來貼身看覰,夫婦之
間,比爹娘更覺周備。萬一度得個種時,就是孩兒無命,也不絕了我陳門後代。我兩個做了
主,不怕孩兒不依。”當下雙雙兩口,到書房中,對兒子多壽說知此事。多壽初時推卻,及
見了所和之詩,頓口無言。陳青已佑兒子心肯,回覆了王三老,擇卜吉日,又送些衣飾之
類。那邊多福知是陳門來娶,心安意肯。至期,笙簫鼓樂,娶過門來。街坊上聽說陳家癩子
做親,把做新聞傳說道:“癩蛤蟆也有吃天鵝肉的日子。”又有刻薄的閑漢,編爲口號四
句:伯牛命短偏多壽,嬌香女兒偏逐臭。紅綾被裏合歡時,粉花香與膿腥鬥。
閒話休題。卻說朱氏自過門之後,十分和順。陳小官人全得他殷勤伏侍。怎見得?
著意殷勒,盡心伏侍。熬湯煎藥,果然昧必親嘗;早起夜眠,真個農不解帶。身上東疼
西癢,時時撫摩;農裳血臭膿腥,勤勤煎洗。分明傅母官嬌兒,只少開胸喂乳;又似病姑逢
孝婦,每思割股烹羹。雨雲休想歡娛,歲月豈辭勞苦。喚嬌妻有名無實,憐美婦少樂多憂。
如此兩年,公姑無不歡喜。只是一件,夫婦曰司孝順無比,夜裏各被各枕,分頭而睡,
並無同袁共枕之事。張氏欲得他兩個配合雌雄,卻又不好開言。忽一日進房,見媳婦不在,
便道:“我兒,你枕頭齷齪了,我拿去與你拆洗。”又道:“被兒也齷齪了。”做一包兒卷
了出去,只留一床被、一個枕頭在床。明明要他夫婦二人共枕同袁,生兒度種的意思。
誰知他夫婦二人,肚裏各自有個主意。陳小官人肚裏道:“自己十死九生之人,不是個
長久夫妻,如何又去汙損了人家一個閨女?”朱小娘子肚裏又道:“丈夫恁般病體,血氣全
枯,怎禁得女色相侵?”所以一向只是各被各枕,分頭而睡。是夜只有一床被,一個枕,卻
都是朱小娘子的臥具。每常朱小組子伏侍丈夫先睡,自己燈下還做針指,直持公婆都睡了,
方才就寢。當夜多壽與母親取討枕被,張氏推道:“漿洗未幹,胡亂同宿一夜罷。”朱氏將
自己枕頭讓與丈夫安置。多壽又怕汙了妻子的被窩,和農而臥。多福亦不解農。依舊兩頭各
睡。次日,張氏曉得了,反怪媳婦做格,不去勾搭兒子幹事,把一團美意,看做不良之心,
捉雞罵狗,言三語四,影射的發作了一場。朱氏是個聰明女子,有何難解?惟恐傷了丈夫之
意,只作不知,暗暗偷淚。陳小官人也理會得了幾分,甚不過意
如此又捱過了一個年頭。當初十五歲上得病,十六歲病凶,十九歲上退親不允,二十一
歲上做親。自從得病到今,將近十載,不生不死,甚是悶人。聞得江南新到一個算命的瞎
子,叫做靈先生,甚肯直言。央他推算一番,以決死期遠近。原來陳多壽自得病之後,自嫌
醜陋,不甚出門。今日特爲算命,整整衣冠,走到靈先生鋪中來。那先生排成八字,推了五
星運限,便道:“這賈造是宅上何人?先告過了,若不見怪,方敢直言。”陳小官人道:
“但求據理直言,不必忌諱。”先生道:“此造四歲行運,四歲至十一,童限不必說起,十
四歲至二十一,此十年大忌,該犯惡疾,半死不生。可曾見過麽?”陳小官人道:“見過
了。”先生道:“前十年,雖是個水缺,還跳得過。二十四到一十一,這一運更不好。船遇
危波亡漿舵”馬逢峭壁斷繮繩,此乃天析之命。有好八字再算一個,此命不足道也!”小官
人聞言,慘然無語。忙把命金送與先生,作別而行。腹內尋思,不覺淚下。想著:“那先生
算我前十年己自准了,後十年運限更不好,一定是難過。我死不打緊,可憐賢德娘子伏侍了
我三年,並無一宵之好。如今又連累他受苦怎的?我今苟延性命,與死無二,便多活幾年,
沒甚好處。不如早早死了,出脫了娘子。也得他趁少年美貌,別尋頭路。”此時便萌了個自
盡之念。順路到生藥鋪上,贖了些砒霜,藏在身邊。
回到家中,不題起算命之事。至晚上床,卻與朱氏敘話道:“我與你九歲上定親,指望
長大來夫唱婦隨,生男生女,把家當戶。誰知得此惡症,醫治不痊。惟恐擔擱了娘子終身,
兩番情願退親。感承娘子美意不允,拜堂成親。雖有三年之外,卻是有名無實。並不敢汙損
了娘子玉體,這也是陳某一點存天理處。曰後陳某死了,娘子別選良緣,也教你說得嘴響,
不累你叫做二婚之婦。”朱氏道:“官人,我與你結髮夫妻,苦樂同受。今日官人患病,即
是奴家命中所招。同生同死,有何理說!別選良姻這話,再也休題。”陳小官人道:“娘子
烈性如此。但你我相守,終非長久之計。你伏事我多年,夫妻之情,己自過分。此恩料今生
不能補報,來生定有相會之曰。”朱氏道:“官人怎說這傷心話兒?夫妻之司,說甚補
報?”兩個你對我答,足足的說了半夜方睡。正是:夫妻只說一分話,今日全抛一片心。
次日,陳小官人又與父母敘了許多說話,這都是辦了個死字,骨肉之情,難割難捨的意
思。看看至晚,陳小官人對朱氏說:“我要酒吃。”朱氏道:“你閑常怕發癢,不吃酒。今
日如何要吃?”陳小官人道:“我今日心上有些不爽快,想酒,你與我熱些燙一壺來。”朱
氏爲他夜來言語不樣,心中雖然疑惑,卻不想到那話兒。當下問了婆婆討了一壺上好釅酒,
燙得滾熱,取了一個小小杯兒,兩碟小菜,都放在桌上。陳小官人道:“不用小杯,就是茶
匝吃一兩匝,到也爽利。”朱氏取了茶匝,守著要斟。陳小官人道:“慢著,持我自斟。我
不喜小菜,有果子討些下酒。”把這句話道開了朱氏,揭開了壺蓋,取出包內砒霜,向壺中
一傾,忙斟而飲。朱氏走了幾步,放心不下,回頭一看,見丈夫手忙慌腳亂,做張做智,老
大疑惑,恐怕有些蹺蹊。慌忙轉來,己自呷一碗,又斟上第二碗。朱氏見酒色不佳,按住了
匝子,不容丈夫上口。陳小官人道:“實對你說,這酒內下了砒霜。我主意要自盡,免得累
你受苦。如今己吃下一匝,必然無救。索性得我盡醉而死。省得費了工夫。”說罷,又奪第
二匝去吃了。朱氏道:“奴家有言在前,與你同生同死。既然官人服毒,奴家義不獨生。”
遂奪酒壺在手,骨都都吃個罄盡。此時陳小官人腹中作耗,也顧不得渾家之事。須輿之司,
兩個做一對兒跌倒。時人有詩歎此事雲:
病中只道歡娛少,死後方知情義深。
相愛相憐相殉死,幹金難買兩同心。
卻說張氏見兒子要吃酒,妝了一碟巧搪,自己送來。在房門外,便聽得服毒二字,吃了
一驚,一步做兩步走。只見兩口兒都倒在地下,情知古怪。著了個忙,叫起屈來。陳青走
到,見酒壺裏面還剩有砒霜。乎昔曉得一個單方,凡服砒霜者,將活羊殺了,取生血灌之,
可活。也是二人命中有救,恰好左鄰是個賣羊的屠戶,連忙喚他殺羊取血。此時朱世遠夫妻
都到了。陳青夫婦自灌兒子,朱世遠夫婦自灌女兒。兩個虧得灌下羊血,登時嘔吐,方才蘇
醒。餘毒在腹中,幾自皮膚進裂,流血不己。調理月餘,方才飲食如故。有這等異事!朱小
娘子自不必說,那陳小官人害了十年癩症,請了若干名醫,用藥全無功效。今日服了毒酒,
不意中,正合了以毒攻毒這句醫書,皮膚內進出了許多惡血,毒氣泄盡,連癩瘡漸漸好了。
比及將息平安,瘡痂脫盡,依舊頭光面滑,肌細膚榮。走到人前,連自己爹娘都不認得。分
明是脫皮換骨,再投了一個人身。此乃是個義夫節婦一片心腸,感動天地,所以毒而不毒,
死而不死,因禍得福,破泣爲笑。城隍廟簽詩所謂“雲開終見曰,福壽自天成”,果有驗
矣。陳多壽夫婦懼往城隍廟燒香拜謝,朱氏將所聘銀級布腦作供。王三老聞知此事,率了三
鄰四舍,提壺摯盒,都來慶貿,吃了好幾曰喜酒。
陳多壽是年二十四歲,重新讀書,溫習經史。到一十二歲登科,三十四歲及第。靈先生
說他十年必死之運,誰知一生好事,偏在這幾年之中。從來命之理微,常人豈能參透?言禍
言福,未可盡信也。再說陳青和朱世遠從此親情愈高,又下了幾年象棋,壽並八十餘而終。
陳多壽官至金憲,朱氏多福,恩愛無比。生下一雙兒女,盡老百年。至今子孫繁盛。這回書
喚作《生死夫妻》。詩曰:
從來美眷說朱陳,一局棋抨締好姻。
只爲二人多節義,死生不解賴神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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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卷 劉小官雌雄兄弟
衣冠未必皆男子,巾幗如何定婦人?
歷數古今多怪事,高山爲穀海生塵。
且說國朝成化年間,山東有一男子,姓桑,名茂,是個小家之子。垂髻時,生得紅白細
嫩。一日,父母教他往村中一個親戚人家去,中途遇了大雨,閃在冷廟中躲避。那廟中先有
一老姬也在內躲雨,兩個做一堆兒坐地。那雨越下越大了,出頭不得。老姬看見桑茂標致,
將言語調他。桑茂也略通些情竅,只道老姬要他幹事。臨上交時,原來老軀腰間到有本錢,
把桑茂後庭弄將起來。事畢,雨還未止。桑茂終是孩子家,便問道:“你是婦道,如何有那
話兒?”老姬道:“小官,我實對你說,莫要泄漏於他人。我不是婦人,原是個男子。從小
縛做小腳,學那婦道妝扮,習成低聲啞氣,做一手好針線,潛往他鄉,假稱寡婦,央人引進
豪門巨室行教。女眷們愛我手藝,便留在家中,出入房闊,多與婦女同眠,恣意行樂。那婦
女相處情厚,整月留宿,不放出門。也有閨女貞娘,不肯胡亂的,我另有媚藥兒,待他睡
去,用水噴在面上,他便昏迷不醒,任我行事。及至醒來,我已得手。他自怕羞辱,不敢聲
張,還要多贈金帛送我出門,囑付我莫說。我今年四十七歲了,走得兩京九省,到處嬌娘美
婦,同眠同臥,隨身食用,並無缺乏,從不曾被人識破!”桑茂道:“這等快活好事,不知
我可學得麽?”老嫗道:“似小官恁般標致,扮婦女極像樣了。你若肯投我爲師,隨我一路
去,我就與你纏腳,教導你做針線,引你到人家去,只說是我外甥女兒,得便就有良遇。我
一發把媚藥方兒傳授與你,包你一世受用不盡!”桑茂被他說得心癢,就在冷廟中四拜,投
老嫗爲師。也不去訪親訪眷,也不去問爹問娘,等待雨止,跟著老姬便走。那老嫗一路與桑
茂同行宿。出了山東境外,就與桑茂三綹梳頭,包裹中取出女衫換了,腳頭纏緊,套上一雙
窄窄的尖頭鞋兒,看來就像個女子,改名鄭二姐。後來年長到二十二歲上,桑茂要辭了師
父,自去行動。師父分付道:“你少年老成,定有好人相遇。只一件,凡得意之處,不可久
位。多則半月,少則五日,就要換湯,免露形迹。還一件,做這道兒,多見婦人,少見男
子,切忌與男子相近交談。若有男子人家,預先設法躲避。倘或被他看出破綻,性命不保。
切記,切記!”桑茂領教,兩下分別。
後來桑茂自稱鄭二娘,各處行遊哄騙。也走過一京四省,所姦婦女,不計其數。到三十
二歲上,遊到江西一個村鎮,有個大戶人家女眷留住,傳他針線。那大戶家婦女最多,桑茂
迷戀不舍,住了二十餘日不去。大戶有個女婿,姓趙,是個納粟監生。一日,趙監生到岳母
房中作揖,偶然撞見了鄭二娘,愛其俏麗,囑咐妻子接他來家。鄭二娘不知就裏,欣然而
往。被趙監生邀人書房,攔腰抱位,定要求歡。鄭二娘抵死不肯,叫喊起來。趙監生本是個
粗人,惹得性起,不管三七二十一,競按倒在床上去解他褲擋。鄭二娘擋抵不開,被趙監生
一手插進,摸著那話兒,方知是個男人女扮。當下叫起家人,一索捆翻,解到官府。用刑嚴
訊,招稱真姓真名,及向來行奸之事,污穢不堪。府縣申報上司,都道是從來未有之變。具
疏奏聞,刑部以爲人妖敗俗,律所不載,擬成淩遲重辟,決不待時。可憐桑茂假充了半世婦
人,討了若干便宜,到頭來死于趙監生之手。正是:
福善禍淫天有理,律輕情重法無私。
方才說的是男人妝女敗壞風化的。如今說個女人妝男,節孝兼全的來正本,恰似:薰蕕
不共器;堯舜好相形。毫釐千里謬,認取定盤星。
這話本也出在本朝宣德年間,有一老者,姓劉,名德,家佐河西務鎮上。這鎮在運河之
旁,離北京有二百里田地,乃各省出入京都的要路。舟揖聚泊,如螞蟻一般;車音馬迹,日
夜絡繹不絕。上有居民數百徐家,邊河爲市,好不富庶。那劉德夫妻兩口,年紀六十有徐,
並無弟兄子女。自己有幾間房屋,數十畝田地,門首又開一個小酒店兒。劉公平昔好善,極
肯周濟人的緩急。凡來吃酒的,偶然身邊銀錢缺少,他也不十分計較。或有人多把與他,他
便勾了自己價銀,徐下的定然退還,分毫不肯萄取。有曉得的,問道:“這人錯與你的,落
得將來受用,如何反把來退還少劉公說:“我身沒有子嗣,多因前生不曾修得善果,所以今
世罰做無把之鬼,豈可又爲恁樣欺心的事!倘然命裏不該時,錯得了一分到手,或是變出些
事端,或是染患些疾病,反用去幾錢,卻不到折便宜?不若退還了,何等安逸。”因他做人
公平,一鎮的人無不敬服,都稱爲劉長者。一日,正值隆冬天氣,朔風凜測,彤雲密布,降
下一天大雪。原來那雪:能穿幃幕,善度簾攏。乍飄數點,俄驚柳絮飛揚;狂舞一香,錯認
梨花亂墜。聲從竹葉傳來,香自梅校遞至。塞外征人穿凍甲,山中隱士擁寒裳。王孫績席倒
金尊,美女紅爐添獸炭。
劉公因天氣寒冷,暖起一壺熱酒,夫妻兩個向火對飲。吃了一回,起身走到門首看雪。
只見遠遠一人背著包裹,同個小廝迎風冒雪而來。看看至近,那人撲的一交,跌在雪裏,掙
紮不起。小腸便向前去攙扶。年小力徽,兩個一拖、反向下邊跌去,都滾做一個肉餃兒。抓
了好一回,方才得起。劉公擦摩老眼看時,卻是六十來歲的老兒,行纏絞腳,八搭麻鞋,身
上衣服甚是檻樓。這小腸到也生得清秀,腳下穿一雙小布橫靴:那老兒把身上雪片抖淨,向
小腸道:“兒,風雪甚大,身上寒冷,行走不動。這裏有酒在此,且買一壺來蕩蕩寒再
行。”便走人店來,向一副座頭坐下,把包裹放在桌上,小廝坐於旁邊。劉公去暖一壺熱
酒,切一盤牛肉,兩碟小菜,兩副杯箸,做一盤兒托過來擺在桌上。小廝捧過壺來,斟上一
杯,雙手遞與父親,然後篩與自己。劉公見他年幼,有些禮數,便問道:“這位是令郎
麽?”那老兒道:“正是小犬。”劉公道;“今年幾歲了?”答道:“乳名申兒,十二歲
了。”又問道;“客官尊姓?是往哪里去的?恁般風雪中行走。”那老兒答道:“老漢方
勇,是京師龍虎衛軍士,原籍山東濟寧。今要回去取討軍莊盤纏;不想下起雪來。”問主人
家尊姓,劉公道:“在下姓劉,招牌上近河,便是賤號。”又道:“濟甯離此尚遠,如何不
尋個腳力,卻受這般辛苦?”答道:“老漢是個窮軍,那裏雇得起腳力!只得慢慢的捱去罷
了。”劉公舉目看時,只見他單把小菜下酒:那盤牛肉,全然不動。問道:“長官父子想都
是奉齋麽?”答道:“我們當軍的人,吃什麽齋!”劉公道:“既不奉齋,如何不吃些肉
兒?”答道:“實不相瞞,身邊盤纏短少,吃小菜飯兒,還恐走不到家。若用了這大菜,便
去了幾日的口糧,怎生得到家裏?”劉公見他說恁樣窮乏,公中慘然,便道:“這般大雪,
腹內得些酒肉,還可擋得風寒,你只管用,我這裏不算賬罷了。”老軍道:“主人家休得取
笑!那有吃了東西,不算賬之理?”劉公道:“不瞞長官說;在下這裏,比別家不同。若過
往客官,偶然銀子缺少,在下就肯奉承。長官既沒有盤纏,只算我請你罷了。“老軍見他當
真;便道:“多謝厚情,只是無功受祿,不當人子。老漢轉來,定當奉酬。”劉公道:“四
海之內,皆兄弟也。這些小東西,值得幾何,怎說這奉酬的話!”老漢方才舉著。劉公又盛
過兩碗飯來,道:“一發吃飽了好行路。”老軍道:“忒過分了!”父子二人正在饑餒之
時,拿起飯來,狼餐虎咽,盡情一飽。這才是:救人須救急,施人須當厄。渴者易爲飲,饑
者易爲食。
當下吃完飯,劉公又叫媽媽點兩杯熱茶來吃了。老軍便腰間取出銀子來還錢。劉公連忙
推住道:“剛才說過,是我請你的,如何又要銀子?恁樣時,到像下說法賣這盤肉了。你且
留下,到前途去盤纏。”老軍便住了手,千恩萬上了包裏,作辭起身。走出門外,只見那雪
越發大了。對面看不出人兒。被寒風一吹,倒退下幾步。小廝道:“爹,這般大雪,如何行
走?”老軍道:“便是沒奈何,且捱到前途,覓個宿店歇罷。”小廝眼中便流下淚來。劉公
心中不忍,說道:“長官,這般風寒大雪,著甚要緊,受此苦楚!我家空房床鋪盡有,何不
就此安歇,等天晴了走,也未遲。”老軍道:“若得如此,甚好,只是打攪不當。”劉公
道:“說那裏話題!誰人是頂著房子走的?快快進來,不要打濕了身上。”老軍引著小廝,
重新進門。劉公領去一間房裏,把包裏放下。看床上時,席子草薦都有。劉公還怕他寒冷,
又取出些稻草來,放在上面。老軍打開包裏,將出被窩鋪下。此時天氣尚早,准頓好了,同
小廝走房來。劉公已將店面關好,同媽媽向火,看見老軍出房,便叫道:“方長官,你若冷
時,有火在此,烘一烘暖活也好。”老軍道:“好到好,只是奶奶在那裏,恐不穩便。”劉
公道:“都是老人家了,不妨得。”老漢方才同小廝走過來,坐于火邊。那時比前又加識
熟,便稱號來,說:“近河,怎麽只有老夫妻兩位?想是令郎們另居麽?”劉公道:“不瞞
你說,老拙夫妻今年六十四歲,從來不曾生育,那裏得有兒子?”老軍道:“何不承繼一
個,服侍你老年也好?”劉公答道:“我心裏初時見人家承繼來的,不得他當家替事,反惹
閒氣,不如沒有的到得清淨。總要時,急切不能有個中意的,故此休了這念頭。若得你令郎
這樣一個,卻便好了,只是如何得能夠?”兩個閒話一回,看看已晚,老軍討了個燈火,叫
聲安置,同兒子到客房中來安歇。對兒子說:“兒,今日天幸得這樣好人。若沒有他時,也
要凍死了。明日莫管天晴下雪,蚤些走罷。打攪他,心上不安。”小廝道:“爹說得是!”
父子上床安息。
不想老軍受了些風寒,到下半夜,火一般熬起來,口內只是氣喘,討湯水吃。這小廝家
夜晚間,又在客店裏,那處去取?巴到天明,起來開房門看時,那劉公夫妻還未曾起身。他
又不敢驚動,原把門兒掩上,守在床前。少頃,聽得外面劉公咳嗽聲響,便開門走將出來。
劉公一見,便道:“小官兒,如何起得早恁早?”小廝道:“告公公得知,不想爹爹昨夜忽
然發起熱來,口中不住籲喘,要討口水吃,故此起得早些。”劉公道:“噯呀!想是他昨日
受些寒了。這冷水怎麽吃得?待我燒湯與你。”小廝道:“怎好又勞公公?”劉公便教他媽
媽燒起一大壺滾湯。劉公送到房裏,小廝扶起來吃了兩碗。老軍睜著眼觀看,見劉公在旁,
謝道;“難爲你老人家!怎生報答?”劉公走近前道;“休恁般說。你且安心自在,蓋熱了
發出些汗便好了。”小廝放倒下與他蓋好,見那被兒單薄,說道:“可知道著了寒!如何這
被恁薄?怎能發的汗出?”媽媽在門外聽見,即去取出一條被絮來道:“老官兒,有被在
此,你與他蓋好了。這般冷天氣,不是當要的。”小廝便來接去。劉公與他蓋得停當,方才
走出。少頃,梳洗過,又走進來,問:“可有汗麽?”小廝道:“我才摸時,並無一些汗
氣。”劉公道:“若沒汗時,這寒氣是感的重的了,須請個太醫來用藥,表他的汗出來方
好。不然,這風寒怎能勾發泄?”小廝道:“公公,身伴無錢,將何請醫服藥?”劉公道:
“不消你費心,有我在此。”小廝聽說,即便叩頭道:“多蒙公公厚恩,救我父親。今生若
不能補報,死當爲犬馬償恩!”劉公連忙扶起道:“快不要如此,既在此安宿,我便是親人
了,起忍坐視!你自去房中服侍,老漢與你迎醫。”
其日雪止天齊,街上的積雪被車馬踐踏,盡爲泥濘,有一尺多深。劉公穿個木屐,出街
望了一望,複身進門。小廝看劉公轉來,只道不去了,噙著兩行淚珠,方欲上前叩問,只見
劉公從後屋牽出個驢兒騎了,出門而去。小廝方才放心。且喜太醫住得還近,不多時便到
了。那太醫也驢兒,家人背著藥箱,隨在後面,到門首下了。劉公請進堂中,吃過茶,然後
引至房裏。此時老軍已是神思昏迷,一毫人事不省。太醫診了脈,說道:“這是個雙感傷
寒,風邪以入於奏理。傷寒書上有兩句歌雲:‘兩感傷寒不需治,陰陽毒過七朝期。’此乃
不治之症。別個醫家,便要說還可以救得。學生是老實的不敢相欺。如下,敗倒在地上,哭
說道:“先生可憐我父子是個異鄉之人,怎生用帖藥救得性命,決不忘恩!”太醫扶起道:
“不是我做難,其實病已犯實,教我也無奈。”劉公道:“先生,常言道:‘藥醫不死病,
佛度有緣人。’你且不要拘泥古法,盡著自家意思,大了膽醫去,或者他命不該絕,就好了
也未可知。萬一不好,決無歸怨你之理。”先生道:“既是長者恁般說,且用一帖藥看。若
吃了發得汗出,便有可生之機,速來報我,再將藥與他吃。若沒汗時,這病就無救了,不消
來覆我。”教家人開了藥箱兒,撮了一帖藥劑遞與劉公道:“用生薑爲引,快煎與他吃。這
也是萬分之一,莫做指望。”劉公接了藥,便去封出一百文錢,遞與太醫道:“些少藥資,
全爲利市。”太醫必不肯受而去。劉公夫妻兩口,親自把藥煎好,將到房中與小廝相幫,扶
起吃了,將被沒頭沒腦的蓋下。小廝在旁守候。劉公因此事忙亂一朝,把店中生意都耽擱
了,連飯也沒功夫去煮。直到午上,方吃早膳。劉公去喚小廝吃飯。那小廝見父親病重,心
中荒急,哪里要吃。在三勸慰,才吃了半碗。看看到碗,摸那老軍身上,病無一些汗粒。那
時連劉公也慌張起來。又去請太醫時,不肯來了。准准到七日,嗚呼哀哉。正是:三寸氣在
千般用,一日無常萬事休。
可憐那小廝申而哭倒在地。劉公夫婦見他哭的悲切,也涕淚交流,扶起勸道:“方小
官,死者不可覆生,哭之無益。你且將小廝雙膝跪下哭告道:“兒不幸,前年喪母,未能入
土,故與父謀歸原籍,求取些銀兩來殯葬。不想逢此大雪,路途艱楚。得遇恩人,賜以酒
飯,留宿在家,以爲萬千之幸。誰料皇天不佑,父忽聚病。又蒙恩人延醫服藥,日夜看視,
勝如骨肉。只指望痊愈之日,圖報大恩,那知竟不能起,有負盛意!此間舉目無親,囊乏錢
鈔,衣棺之類,料不能辦,欲求恩人借數尺之土,把父骸掩蓋,兒情願終身爲奴僕,以償大
恩,不識恩人肯見允否?”說罷,拜伏在地。劉公扶起道:“小官人修慮!這送終之事,都
在於我,豈可把來窩葬?”小廝又哭拜道:“得求隙地埋骨,以出望外,豈敢複累恩人費心
壞鈔!此恩此德,教兒將何補報?”劉公道:“這是我平昔自願,那望你的報償!”當下忙
忙的取了銀子,便去買辦衣撚棺木,喚兩個土工來,收拾入殮過了。又備更飯祭鄭,焚化紙
錢,那小廝悲慟,自不必說。就擡到屋後空地埋葬好了。又立一個碑額,上寫“龍虎衛軍士
方勇之墓”。諸事停當,小廝向劉公夫婦拜謝。過了兩日,劉公對小廝道:“我欲要教你回
去,訪問親族,來搬喪回鄉,又恐怕你年紀幼小,不認得路途。你且暫住我家,俟有識熟的
在此經過,托他帶回故鄉,然後徐圖運柩回去。不知你的意下何如?”小廝跪下泣告道:
“兒受公公如此大恩,地厚天高,未曾報得,豈敢言歸!且恩人又無子嗣,兒雖不才,倘蒙
不棄,收充奴僕,朝夕服侍,少效一點孝心。萬一恩人百年之後,亦堪爲墳前拜掃之人。那
時到京取回先母遺骨,同父骸葬于恩人墓道之側,永守於此,這便是兒之心願。”劉公夫婦
大喜道:“若得你肯如此,乃天賜與我爲嗣!豈有爲奴僕之理!今後當以父子相稱。”小廝
道:“即蒙收留,即今日就拜爹媽。”便兩椅兒居中放下,請老夫婦坐了。四雙八拜,認爲
父子,遂改姓爲劉。劉公又不忍沒其本姓,就將方字爲名,喚做劉方。自此日夜辛勤,幫家
過活,奉侍劉公夫婦,極其盡禮孝敬。老夫婦也把他如親生一生一般看待。有詩爲證:劉方
非親是親,劉德無子有子。小廝事死事生,老軍雖死不死。
時光似箭,不覺劉方在劉公家裏己過了兩個年頭。時值深秋,大風大雨,下了半月有
餘。那運河內的水,暴漲有十來丈高下,猶如百沸湯一般,又緊又急。往來的船隻壞了無
數。一日什後,劉方在店中收拾,只聽得人聲鼎沸。他只道甚麽火發,忙來觀看,見岸上人
捱擠不開,都望著河中。急走上前來看時,卻是上流頭一隻大客船,被風打壞,淌將下來。
船之人,飄溺己去大半,餘下的抱桅攀舵,呼號哀泣,只叫‘救人’!那岸上看的人,雖然
有救撈之念,只是風水利害,誰肯從井救人。眼看他一個個落水,口中只好叫句‘可憐’而
已。忽然一陣大風,把那船吹近岸旁。岸上人一齊喊聲‘好了’!頃刻挽撓釣子二十多張,
一齊都下,搭住那船,救起十數多人,各自分頭投店內。有一個少年,年紀不上二十,身上
被挽釣摘傷幾處,行走不動,倒在地下,氣息將絕,尚緊緊抱住一隻竹箱,不肯放舍。劉方
在旁睹景情,觸動了自己往年冬間之事,不覺流下淚來,想道:‘此人之苦,正與我一般。
我當時若沒有劉公時,父子屍骸不佑歸於何處矣。這人今日卻便沒人憐救了,且回去與爹媽
說知,救其性命。’急急轉家,把上項事報知劉公夫婦,意欲扶他回家調養。劉公道:‘此
是陰德美事,爲人正該如此。’劉媽媽道:‘何不就同他來家?’劉方道:‘未曾稟過爹
媽,怎敢擅便?’劉公道:‘說那裏話!我與你同去。’父子二人,行至岸口,只見衆人正
圍著那少年觀看。劉公分開衆人,捱身而入,叫道:‘小官人,你掙扎著,我扶你到家去將
息。’那少年睜眼看了一看,點點頭兒。劉公同劉方向前攙扶。一個年幼力弱,一個年老力
衰,全不濟事。旁邊轉過一個軒刺的後生道:‘老人家閃開,待我來。’向前一抱,輕輕的
就扶了起來。那後生在右,劉公在左,兩旁挾住膊便走。竹年雖然說話不出,心下卻甚明
白,把嘴弩著竹箱。劉方道:‘這箱子待我與你馱了。’把來背在肩上,在前開路。衆人閃
在兩邊,讓他們前行,隨後便都跟來看。內中認得劉公的,便道:‘還是劉長者有些義氣。
這個異鄉落難之人,在此這一回,並沒有個慈悲的,肯收留去,偏他一曉得了便攙扶回家。
這樣人,真個世間少有!只可惜無個兒子,這也是天公沒分曉。’又有道:‘他雖沒有親
兒,如今承繼這劉方,甚是孝順,比嫡親的尤勝,這也算是天報他了。’那不認得的,見他
老夫老妻自來攙扶,一個小廝與他馱了竹箱,就認做那少年的親族。以後見土人紛紛傳說,
方才曉得,無不讚歎其義。還有沒肚子的人,稱量他那竹箱內有物無物,財多財少。此乃是
人面相似,人心不同,不在話下。且說劉公同那後生扶少到家,向一間客房裏放下。劉公叫
聲‘勞動’,後生自去。劉方把竹箱就放在少年之旁。劉媽媽連忙去取乾衣,與他換下濕
衣,然後扶在鋪上。原來落水人吃不得熱酒,劉公曉得這道數,教媽媽取釅酒略溫一下,盡
著少年痛飲,就取劉方的臥被,與他蓋了,夜間就教劉方伴他同臥。到次早,劉公進房來探
問。那少年己覺健旺,連忙掙扎起來,要下床稱謝。劉公急止住道:‘莫要勞動調養身子要
緊!’那少年便向枕上叩頭道:‘小子乃垂死之人,得蒙公公救拔,實再生之公母。但不知
公尊姓?’劉公道:‘老拙姓劉。’少年道:‘原來與小子同姓。’劉公道:‘官人那裏人
氏?’少年答道:‘小子劉奇,山東張秋人氏。二年前,隨公三考在京。不幸遇了時疫,數
日之內,公母俱喪,無力扶柩還鄉,只得將來火化。’指著竹箱道:‘奉此骸骨歸葬,不想
又遭此大難。自分必死,天幸得遇恩人,救我之命。只是行李俱失,一無所有,將何報答大
恩?’劉公道:‘官人差矣!不忍之心,人皆有之。救人一命,勝造七級浮屠。若說報答,
就是爲利了,豈是老漢的本念!’劉奇見說,愈加感激。將息了兩日,便能起身,向劉公夫
婦叩頭泣謝。那劉奇爲人溫柔俊雅,禮貌甚恭。劉公夫婦十分愛他。早晚好酒好食管待。劉
奇見如此殷,心上好生不安。欲要辭歸,怎奈釣傷之處潰爛成瘡,步履不便,身邊又無盤
費,不能行動,只得權且住下。正是:不戀故鄉生處好,受恩深處便爲家。
卻說劉方與劉奇年貌相仿,情投契合,各把生平患難細說。二人因念出處相同,遂結拜
爲兄,弟友愛如嫡親一般。一日,劉奇對劉方道:‘賢弟如此美質,何不習些書史?’劉方
答道:‘小弟甚有此志,只是無人教導。’劉奇道:‘不瞞賢弟說,我自幼攻書,博通今
古,指望致身青雲。不幸先人棄後。無心於此。賢弟肯讀書時,尋些書本來,待我指引便
了。’劉方道:‘若得如此,及弟之幸也。’連忙對劉公說知。劉公見說是個飽學之士,肯
教劉方讀書,分外歡喜,即便去買許多書籍。劉奇罄心指教,那劉方穎悟過人,一誦即解。
日裏在店中看管,夜間挑燈而讀。不過數月,經書詞翰,無不精通。
且說劉奇在劉公家中住有半年,彼此相敬相愛,勝如骨肉。雖然依傍得所,只是終日坐
食,心有不安。此時瘡口久愈,思想要回故土,來對劉公道:‘多蒙公公夫婦厚恩,救活殘
喘,又攪擾半年,大恩大德,非口舌可謝。今卻暫辭公公,負先人骸骨葬。服闋之後,當圖
報效。’劉公道:‘此乃官人的孝心,怎好阻當,但不知幾時起行?’劉奇道:‘今日告過
公公,明早就行。’劉公道:‘既如此,待我去覓個便船與你。’劉奇道:‘水路風波險
惡,且乏盤纏,還從陵路行罷。’劉公道:‘陸路腳力之費,數倍於舟,且又勞碌。’劉奇
道:‘小子不用腳力,只是步行。’劉公道:‘你身子怯弱,只何走得遠路?’劉奇道:
‘這也易處。’便教媽媽整備酒肴,與劉奇送行。飲至中間,劉公泣道:‘老拙與官人萍水
相逢,聚首半年,恩同骨肉,實是不忍分離。但官人送尊人入土,乃人子大事,故不好強
留。只是自今一別,不佑後日可能得再見否?’說罷,欷不勝。劉媽媽與劉方盡皆淚下。劉
奇也泣道:‘小子此行,實非得己。俟服一滿,即星夜馳來候,幸勿過悲。’劉公道:‘老
拙夫婦年近七旬,如風中之燭,早暮難保。恐君服滿來時,在否不可佑矣。倘若不棄,送尊
人入土之後,即來看我,也是一番相知之情。’劉奇道:‘既蒙吩咐,敢不如命。’一宿晚
景不題。到了次早清晨,劉媽媽又整頓酒飯與他吃了。劉公取出一個包裏,放在桌上,又叫
劉方到後邊牽出那小驢兒來,對劉奇道:‘此驢畜養己久,老漢又無遠行,少有用處,你就
乘他去罷,省得路上雇倩。這包裏內是一床被窩,幾件粗布衣裳,以防路上風寒。’又在袖
中摸一包銀子交與道:‘這三兩銀子,將就盤纏,亦可到得家了。但事完之後,即來走走,
萬勿爽信。’劉奇見了許多厚贈,泣拜道:‘小子受公公如此厚恩,今生料不能報,俟來世
爲犬馬以酬萬一。’劉公道:‘何出此言!’當下將包裏竹箱都裝在生口身上,作別起身。
劉公夫婦送出門首,灑淚而別。劉方不忍分舍,又送十裏之外,方才分手。正是:萍水相逢
骨肉情,一朝分袂淚俱傾。驪駒唱罷勞魂夢,人在長亭共短亭。
且說劉奇一路夜住曉行,饑餐渴飲,不一日來到山東故鄉。那知去年這場大風大雨,黃
河泛溢,張秋村鎮盡皆漂溺,人畜廬舍蕩盡無遺。舉目遙望時,幾十裏田地,絕無人煙。劉
奇無處投奔,只得寄食旅店。思想吹將骸骨埋葬於此,卻又無處依棲,何以營生,須尋了個
著落之處,然後舉事。遂往各處鎮鄉村訪問親舊,一無所有。住了月餘,這三兩銀子盤費將
盡,心下著忙:‘若用完了這銀子,就難行動了。不如原往河西務去求恩人一搭空地,埋了
骨殖,倚傍在彼處,還是個長策。’算還店錢,上了生口,星夜趕來。到了劉公門首,下了
生口看時,只見劉方正在店中,手裏合著一本書兒在那裏觀看。劉奇叫聲:‘賢弟,公公媽
媽一向好麽?’劉方擡頭看時,卻是劉奇,把書撇下,忙來接住生口,牽入家中,卸了行
李,作揖道:‘爹媽日夜在此念兄,來得正好!’一齊走入堂中。劉公夫婦看見,喜從天
降,便道:‘官人,想殺我也!’劉奇上前倒身下拜。劉公還禮不叠。見罷,問道:‘尊人
之事,想己畢了?’劉奇細細泣訴前因,又道:‘某故鄉己無處容身,今複攜骸骨而來,欲
求一搭餘地葬埋,就拜公公爲,依傍於此,朝夕奉侍,不知尊意允否?’劉公道:‘空地盡
有,任憑取擇。但爲父子,恐不敢當。’劉奇道:‘若公公不屑以某爲子,便是不允之意
了。’即便請劉公夫婦上坐,拜爲父子,將骸骨也葬於屋後地上。自此兄弟二人,並力同
心,勸苦經營,家業漸漸興隆。服侍公母,備盡人子之禮。合鎮的人,沒一個不欣羡劉公無
子而有子,皆是陰德之報。
時光迅速,倏忽又經年餘。金子正安居樂業,不想劉公夫婦,年紀老了,筋力衰倦,患
起病來。二子日夜服侍,衣不解帶,求神罔效,醫藥無功,看看待盡。二子心中十分悲切,
又恐傷了公母之心,惟把言語安慰,背地吞聲而泣。劉公自知不起,呼二子至床前吩咐道:
‘我夫婦老年孤弓,自謂必作無祀之鬼,不意天地憐念,賜汝二人與我爲嗣。名雖義子,情
勝嫡血。我死無遺恨矣!但我去世之後,汝二人務要同心經業,共守此薄産,我於九泉亦得
瞑目。’二子哭拜受命。又延兩日,夫妻相繼而亡。二子愴地呼天,號淘痛哭,恨不得以身
代替。置辦衣衾棺槨,極其從厚,又請僧人做九晝夜功果超薦。入殮之後,兄弟商議築起一
個大墳,要將三家父母合葬一處。劉方遂至京中,將母柩迎來,擇了吉日,以劉公夫婦葬于
居中,劉奇遷父母骸骨葬于左邊,劉方父母葬于右邊,三墳拱列,如連珠相似。那合鎮的
人,一來慕劉公向日忠厚之德,二來敬他弟兄之孝,盡來相送。
話休絮煩。且說劉奇二人自從劉公亡後,同眠同食,情好愈篤,把酒店收了,開起一個
布店來。四方往客商來買貨的,見二人少年志誠,物價公道,傳播開去,慕名來買者,挨擠
不開。一二年間,掙下一個老大家業,比劉公時己多數倍。討了兩房家人,兩個小廝,動用
傢夥器皿,甚是次第。那鎮上有幾個富家,見二子家業日裕,少年未娶,都央媒來與之議
姻。劉奇心上己是欲得,只是劉方卻執意不願。劉奇勸道:‘賢弟今年一十有九,我己二十
有二,正該及時求配,以圖生育,接續三家宗祀,不知賢弟爲何不願?’劉方答道;‘我與
兄方在壯年,正好經營生理,何暇去謀此事!況我弟兄向來友愛,何等安樂,萬一娶了一個
不好的,反是一累,不如不娶爲上。’劉奇道:‘不然,常言說得好:‘無婦不成家。’你
我俱在店中十持了生意時,裏面絕然無人照管。況且交遊漸廣,設有個客人到來,中饋無人
主持,成何體面?此還是小事。當初義父以我二人爲子時,指望子孫延他宗祀,世守此墳。
今若不娶,必然湮絕,豈不負其初念,何顔見之泉下!’再三陳說,劉方只把言支吾,終不
肯應承。劉奇見兄弟不允,自己又不好獨娶。
一日,偶然到一相厚朋友欽大郎家中去探望。兩個偶然言又姻事,劉奇乃把劉方不肯之
事,細細相告,又道:‘不知舍弟是甚主意?’欽大郎笑道:‘此事淺而易見。他與兄共創
家業,況他是先到,兄是後來,不忿得兄先娶,故此假意推託。’劉奇道:‘舍弟乃仁義端
直之士,決無此意。’欽大郎道:‘令弟少年英俊,豈不曉得夫婦之樂,恁般推阻?兄若不
信,且教個人私下去見,他先與之爲媒,包你一說就是。’劉奇被人言所惑,將信將疑,作
別而回。恰好路上遇見兩個媒婆,正要到劉奇家說親,所說的是本鎮古怪,人面前就害羞。
你只悄地去對他說。若說得成時,自當厚酬。我且不歸去,坐在巷口油店裏等你回時,他喉
急起來,好教媳婦們老大沒趣。’
劉奇方才信劉方不肯是個真心。但不知甚麽意故。一日,見梁上燕兒營巢。劉奇遂題一
詞於壁上,以探劉方之意,詞雲:營巢燕,雙雙雄,朝暮銜泥辛苦同。若不尋雌繼殼卵,巢
成畢竟巢還空。劉方看見,笑誦數次,亦援筆和一首於後,詞曰:營巢燕,雙雙飛,天設雌
雄事久期。雌兮得雄願己足,雄兮將雌胡不知?
劉奇見了此詞,大驚道:‘據這詞中之意,吾弟乃是個女子了。怪道他恁般嬌弱,語音
纖麗,夜間睡臥,不脫內衣,連襪子也不肯去,酷暑中還穿著兩層衣服。原來他卻學大蘭所
爲。’雖然如此,也還疑惑,不敢去輕易發言。又到欽大郎家中,將詞念與他聽。欽大郎
道:‘這詞意明白,令弟確然不是男子。但與兄數年同榻,難道看他不出?’劉奇敘他向來
並未曾脫衣之事。欽大郎道:‘恁般一發是了!如今兄當以實問之,看他如何回答。’劉奇
道:‘我與他恩義甚重,情如同胞,安忍啓口。’欽大郎道:‘他若果是個女子,與兄成
配,恩義兩全,有何不可。’談論己久,欽大郎將出酒肴款待。兩人對酌,竟不覺至晚。劉
奇回至家時,己是黃昏時候。劉方看見,見他己醉,扶進房中問道:‘兄從何處飲酒,這時
方歸?’劉奇答道:‘偶在欽兄家小飲,不覺話長坐久。’口中雖說,細細把他詳視。當初
無心時,全然不覺是女,此時己是有心辨他真假,越看越像個女子了。劉奇雖無邪念,心上
卻要見個明白,又不好直言,乃道:‘今日見賢弟所和燕子詞,甚佳,非愚兄所能及。但不
知賢弟可能再和一首否?’劉方笑而不答,居過紙筆來,一揮就成。詞曰:營巢燕,聲聲
叫,莫使青人空歲月。何憐和氏璧無瑕,何事楚君終不納?
劉奇接來看了,便道:‘原來賢弟困是女子。’劉方聞言,羞得滿臉通紅,未及答言。
劉奇又道:‘你我情同骨肉,何必避諱。但不識賢弟昔年因甚如此妝束?’劉方道:‘妾初
因母喪,隨父還鄉,恐途中不便,故爲男扮。後因父歿,尚埋淺土,未得與母同葬,妾故不
敢改形,欲求一安身之地,以厝先靈。幸得義父遺此産業,父母骸骨得以歸土。妾是時意欲
說明,因思家事尚微,恐兄獨力難成,故複遲延。今見兄屢勸妾婚配,故不得不自明耳。’
劉奇道:‘原來賢弟用此一段苦心,成全大事。況我與你同榻數年,不露一毫圭角,真乃節
孝兼全,女人丈夫,可敬可羨!但弟詞人己有俯就之意,我亦決無他娶之理。萍水相逢,周
旋數載,昔爲兄弟,今爲夫婦,此豈人謀,實由天合。倘蒙一諾,便訂百年。不佑賢弟意下
如何?’劉方道:‘此事妾亦籌之熟矣。三宗墳墓,俱在於此,妾若適他人,公母三尺之
土,朝夕不便省視。況義父義母,看待你我猶如親生,棄此而去,亦難恝然。兄若不棄陋
質,使妾得侍箕帚,供奉三姓香火,妾之願也。但無媒私合,於禮有虧。惟兄裁酌而行,免
受傍人談議,則全美矣。’劉奇道:‘弟高見,即當處分。’是晚兩人便分房而臥。次早,
劉奇與欽大郎說了,請他大娘爲媒,與劉方說合。劉方己自換了女妝。劉奇備辦衣飾,擇了
吉日,先往三個墳墓上祭告過了,然後花燭成親,大排筵席,廣請鄰里。那時哄動了河西務
一鎮,無不稱爲異事,讚歎劉家人門孝義貞烈。劉奇成親之後,人婦相敬如賓,掙起大大家
事,生下五男二女。至今子孫蕃盛,遂爲巨族。人皆稱爲劉方三義村雲。有詩爲證:
無情骨肉成吳越,有義天涯作至親。
三義村中傳美譽,河西千載想奇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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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一卷 蘇小妹三難新郎
聰明男子做公卿,女子聰明不出身。
若許裙釵應科舉,女兒那見遜公卿。
自混沌初辟,乾道成男,坤道成女,雖則造化無私,卻也陰陽分位。陽動陰靜,陽施陰
受,陽外陰內。所以男子主四方之事,女子主一室之事。主四方之事的,頂冠束帶,謂之丈
夫;出將入相,無所不爲;須要博古通今,達權知變。主一室之事的,三綹梳頭,兩截穿
衣。一日之計,止無過饔飧井臼;終身之計,止無過生男育女。所以大家閨女,雖曾讀書識
字,也只要他識些姓名,記些帳目。他又不應科舉,不求名譽,詩文之事,全不相干。然雖
如此,各人資性不同。有等愚蠢的女子,教他識兩個字,如登天之難。有等聰明的女子,一
般過目成誦,不教而能。吟詩與李、杜爭強,作賦與班、馬鬥勝。這都是山川秀氣,偶然不
鍾于男而鍾於女。且如漢有曹大家,他是個班固之妹,代兄續成漢史。又有個蔡琰,制《胡
笳十八拍》,流傳後世。晉時有個謝道韞,與諸兄詠雪,有柳絮隨風之句,諸兄都不及他。
唐時有個上官婕妤,中宗皇帝教他品第朝臣之詩,臧否一一不爽。至於大宋婦人,出色的更
多。就中單表一個叫作李易安,一個叫作朱淑真。他兩個都是閨閣文章之伯,女流翰苑之
才。論起相女配夫,也該對個聰明才子。爭奈月下老錯注了婚籍,都嫁了無才無學之人,每
每怨恨之情,形於筆劄。有詩爲證:
鷗鷺鴛鴦作一池,曾知羽翼不相宜!
東君不與花爲主,何似休生連理枝!
那李易安有《傷秋》一篇,調寄《聲聲慢》:
尋尋覓覓,冷冷清清,淒淒慘慘戚戚。乍暖還寒時候,正難將息。三杯兩盞淡酒,怎敵
他晚來風力!雁過也,總傷心,卻是舊時相識。滿地黃花堆積,憔悴損,如今有誰[忄欠]
摘。守著窗兒,獨自怎生得黑!梧桐更兼細雨,到黃昏,點點滴滴,這次第怎一個愁字了
得!
朱淑真時值秋間,丈夫出外,燈下獨坐無聊,聽得窗外雨聲滴點,吟成一絕:
哭損雙眸斷盡腸,怕黃昏到又昏黃。那堪細雨新秋夜,一點殘燈伴夜長!
後來刻成詩集一卷,取名《斷腸集》。
說話的,爲何單表那兩個嫁人不著的?只爲如今說一個聰明女子,嫁著一個聰明的丈
夫,一唱一和,遂變出若干的話文。正是:
說來文士添佳興,道出閨中作美談。
話說四川眉州,古時謂之蜀郡,又曰嘉州,又曰眉山。山有蟆順、峨眉,水有岷江、環
湖,山川之秀,鍾於人物。生出個博學名儒來,姓蘇,名洵,字允明,別號老泉。當時稱爲
老蘇。老蘇生下兩個孩兒,大蘇小蘇。大蘇名軾,字子瞻,別號東坡;小蘇名轍,字子由,
別號穎濱。二子都有文經武緯之才,博古通今之學,同科及第,名重朝廷,俱拜翰林學士之
職。天下稱他兄弟,謂之二蘇。稱他父子,謂之三蘇。這也不在話下。更有一樁奇處,那山
川之秀,偏萃於一門。兩個兒子未爲希罕,又生個女兒,名曰小妹,其聰明絕世無雙,真個
聞一知二,問十答十。因他父兄都是個大才子,朝談夕講,無非子史經書,目見耳聞,不少
詩詞歌賦。自古道:近朱者赤,近墨者黑。況且小妹資性過人十倍,何事不曉。十歲上隨父
兄居於京師寓中,有繡球花一樹,時當春月,其花盛開。老泉賞玩了一回,取紙筆題詩,才
寫得四句,報說:“門前客到!”老泉閣筆而起。小妹閑步到父親書房之內,看見桌上有詩
四句:
天巧玲瓏玉一邱,迎眸爛熳總清幽。白雲疑向枝間出,明月應從此處留。
小妹覽畢,知是詠繡球花所作,認得父親筆迹,遂不待思索,續成後四句雲:
瓣瓣折開蝴蝶翅,團團圍就水晶球。假饒借得香風送,何羨梅花在隴頭。
小妹題詩依舊放在桌上,款步歸房。老泉送客出門,複轉書房,方欲續完前韻,只見八
句已足,讀之詞意俱美。疑是女兒小妹之筆,呼而問之,寫作果出其手。老泉歎道:“可惜
是個女子!若是個男兒,可不又是制科中一個有名人物!”自此愈加珍愛其女,恣其讀書博
學,不復以女工督之。看看長成一十六歲,立心要妙選天下才子,與之爲配。急切難得。忽
一日,宰相王荊公著堂候官請老泉到府與之敘話。原來王荊公,諱安石,字介甫。初及第
時,大有賢名。平時常不洗面,不脫衣,身上蝨子無數。老泉惡其不近人情,異日必爲奸
臣,曾作《辨奸論》以譏之,荊公懷恨在心。後來見他大蘇、小蘇連登制科,遂舍怨而修
好。老泉亦因荊公拜相,恐妨二子進取之路,也不免曲意相交。正是:
古人結交在意氣,今人結交爲勢利。從來勢利不同心,何如意氣交情深。
是日,老泉赴荊公之召,無非商量些今古,議論了一番時事,遂取酒對酌,不覺忘懷酩
酊。荊公偶然誇能:“小兒王[雨↑方↓],讀書只一遍,便能背誦。”老泉帶酒答道:
“誰家兒子讀兩遍!”荊公道:“到是老夫失言,不該班門弄斧。”老泉道:“不惟小兒只
一遍,就是小女也只一遍。”荊公大驚道:“只知令郎大才,卻不知有令愛。眉山秀氣,盡
屬公家矣!”老泉自悔失言,連忙告退。荊公命童子取出一卷文字,遞與老泉道:“此乃小
兒王[雨↑方↓]窗課,相煩點定。”老泉納於袖中,唯唯而出。回家睡至半夜,酒醒,想
起前事:“不合自誇女孩兒之才。今介甫將兒子窗課屬吾點定,必爲求親之事。這頭親事,
非吾所願,卻又無計推辭。”沈吟到曉,梳洗已畢,取出王[雨↑方↓]所作,次第看之,
真乃篇篇錦繡,字字珠璣,又不覺動了個愛才之意。“但不知女兒緣分如何?我如今將這文
卷與女傳觀之,看他愛也不愛。”遂隱下姓名,分付丫鬟道:“這卷文字,乃是個少年名士
所呈,求我點定。我不得閒暇,轉送與小姐,教他到批閱完時,速來回話。”丫鬟將文字呈
上小姐,傳達太老爺分付之語。小妹滴露研朱,從頭批點,須臾而畢。歎道:“好文字!此
必聰明才子所作。但秀氣泄盡,華而不實,恐非久長之器。”遂於卷面批雲:
新奇藻麗,是其所長;含蓄雍容,是其所短。取巍科則有餘,享大年則不足。
後來王[雨↑方↓]十九歲中了頭名狀元,未幾夭亡。可見小妹知人之明,這是後話。
卻說小妹寫罷批語,叫丫鬟將文卷納還父親。老泉一見大驚:“這批語如何回復得介甫!必
然取怪。”一時汙損了卷面,無可奈何,卻好堂候官到門:“奉相公鈞旨,取昨日文卷,面
見太爺,還有話稟。”老泉此時,手足無措,只得將卷面割去,重新換過,加上好批語,親
手交堂候官收訖。堂候官道:“相公還分付過,有一言動問:貴府小姐曾許人否?倘未許
人,相府願諧秦晉。”老泉道:“相府請親,老夫豈敢不從。只是小女貌醜,恐不足當金屋
之選。相煩好言達上,但訪問自知,並非老夫推託。”堂候官領命,回復荊公。荊公看見卷
面換了,已有三分不悅。又恐怕蘇小姐容貌真個不揚,不中兒子之意,密地差人打聽。原來
蘇東坡學士,常與小姐互相嘲戲。東坡是一嘴鬍子,小妹嘲雲:
口角幾回無覓處,忽聞毛裏有聲傳。
小妹額顱凸起,東坡答嘲雲:
未出庭前三五步,額頭先到畫堂前。
小妹又嘲東坡下頦之長雲:
去年一點相思淚,至今流不到腮邊。
東坡因小妹雙眼微摳,複答雲:
幾回拭臉深難到,留卻汪汪兩道泉。
訪事的得了此言,回復荊公,說:“蘇小姐才調委實高絕,若論容貌,也只平常。”荊
公遂將姻事閣起不題。然雖如此,卻因相府求親一事,將小妹才名播滿了京城。以後聞得相
府親事不諧,慕名來求者,不計其數。老泉都教呈上文字,把與女孩兒自閱。也有一筆塗倒
的,也有點不上兩三句的。就中只有一卷,文字做得好。看他卷面寫有姓名,叫做秦觀。小
妹批四句雲:
今日聰明秀才,他年風流學士。可惜二蘇同時,不然橫行一世。
這批語明說秦觀的文才,在大蘇小蘇之間,除卻二蘇,沒人及得。老泉看了,已知女兒
選中了此人。分付門上:“但是秦觀秀才來時,快請相見。餘的都與我辭去。”誰知衆人呈
卷的,都在討信,只有秦觀不到。卻是爲何?那秦觀秀才字少遊,他是揚州府高郵人。腹飽
萬言,眼空一世。生平敬服的,只有蘇家兄弟,以下的都不在意。今日慕小妹之才,雖然銜
玉求售,又怕損了自己的名譽,不肯隨行逐隊,尋消問息。老泉見秦觀不到,反央人去秦家
寓所致意,少遊心中暗喜。又想道:“小妹才名得于傳聞,未曾面試,又聞得他容貌不揚,
額顱凸出,眼睛凹進,不知是何等鬼臉?如何得見他一面,方才放心。”打聽得三月初一
日,要在嶽廟燒香,趁此機會,改換衣裝,覰個分曉。正是:
眼見方爲的,傳聞未必真。若信傳聞語,枉盡世間人。
從來大人家女眷入廟進香,不是早,定是夜。爲甚麽?早則人未來,夜則人已散。秦少
遊到三月初一日五更時分,就起來梳洗,打扮個遊方道人模樣:頭裹青布唐巾,耳後露兩個
石碾的假玉環兒,身穿皂布道袍,腰系黃縧,足穿淨襪草履,項上挂一串拇指大的數珠,手
中托一個金漆缽盂,侵早就到東嶽廟前伺候。天色黎明,蘇小姐轎子已到。少遊走開一步,
讓他轎子入廟,歇于左廊之下。小妹出轎上殿,少遊已看見了。雖不是妖嬈美麗,卻也清雅
幽閒,全無俗韻。“但不知他才調真正如何?”約莫焚香已畢,少遊卻循廊而上,在殿左相
遇。少遊打個問訊雲:
小姐有福有壽,願發慈悲。
小妹應聲答雲:
道人何德何能,敢求佈施!
少遊又問訊雲:
願小姐身如藥樹,百病不生。
小妹一頭走,一頭答應:
隨道人口吐蓮花,半文無舍。
少遊直跟到轎前,又問訊雲:
小娘子一天歡喜,如何撒手寶山?
小妹隨口又答雲:
風道人恁地貪癡,那得隨身金穴!
小妹一頭說,一頭上轎。少遊轉身時,口中喃出一句道:“‘風道人’得對‘小娘
子’,萬千之幸!”小妹上了轎,全不在意。跟隨的老院子,卻聽得了,怪這道人放肆,方
欲回身尋鬧,只見廊下走出一個垂髫的俊童,對著那道人叫道:“相公這裏來更衣。”那道
人便前走,童兒後隨。老院子將童兒肩上悄地撚了一把,低聲問道:“前面是那個相公?”
童兒道:“是高郵秦少遊相公。”老院子便不言語。回來時,就與老婆說知了。這句話就傳
入內裏,小妹才曉得那化緣的道人是秦少遊假妝的,付之一笑,囑付丫鬟們休得多口。
話分兩頭。且說秦少遊那日飽看了小妹容貌不醜,況且應答如響,其才自不必言。擇了
吉日,親往求親,老泉應允,少不得下財納幣。此是二月初旬的事。少遊急欲完婚,小妹不
肯。他看定秦觀文字,必然中選。試期已近,欲要象簡烏紗,洞房花燭,少遊只得依他。到
三月初三禮部大試之期,秦觀一舉成名,中了制科。到蘇府來拜丈人,就稟複完婚一事。因
寓中無人,欲就蘇府花燭。老泉笑道:“今日挂榜,脫白挂綠,便是上吉之日,何必另選日
子。只今晚便在小寓成親,豈不美哉!”東坡學士從旁贊成。是夜與小妹雙雙拜堂,成就了
百年姻眷。正是:
聰明女得聰明婿,大登科後小登科。
其夜月明如晝。少遊在前廳筵宴已畢,方欲進房,只見房門緊閉,庭中擺著小小一張桌
兒,桌上排列紙墨筆硯,三個封兒,三個盞兒,一個是玉盞,一個是銀盞,一個是瓦盞。青
衣小鬟守立旁邊。少遊道:“相煩傳語小姐,新郎已到,何不開門?”丫鬟道:“奉小姐之
命,有三個題目在此,三試俱中式,方准進房。這三個紙封兒便是題目在內。”少遊指著三
個盞道:“這又是甚的意思?”丫鬟道:“那玉盞是盛酒的,那銀盞是盛茶的,那瓦盞是盛
寡水的。三試俱中,玉盞內美酒三杯,請進香房。兩試中了,一試不中,銀盞內清茶解渴,
直待來宵再試。一試中了,兩試不中,瓦盞內呷口淡水,罰在外廂讀書三個月。”少遊微微
冷笑道:“別個秀才來應舉時,就要告命題容易了,下官曾應過制科,青錢萬選,莫說三個
題目,就是三百個,我何懼哉!”丫鬟道:“俺小姐不比尋常盲試官,之乎者也應個故事而
已。他的題目好難哩!第一題,是絕句一首,要新郎也做一首,合了出題之意,方爲中式。
第二題四句詩,藏著四個古人,猜得一個也不差,方爲中式。到第三題,就容易了,止要做
個七字對兒,對得好便得飲美酒進香房了。”少遊道:“請第一題。”丫鬟取第一個紙封拆
開,請新郎自看。少遊看時,封著花箋一幅,寫詩四句道:
銅鐵投洪冶,螻蟻上粉牆。陰陽無二義,天地我中央。
少遊想道:“這個題目,別人做定猜不著。則我曾假扮做雲遊道人,在岳廟化緣,去相
那蘇小姐。此四句乃含著‘化緣道人’四字,明明嘲我。”遂於月下取筆寫詩一首於題後
雲:
化工何意把春催?緣到名園花自開。道是東風原有主,人人不敢上花台。
丫鬟見詩完,將第一幅花箋褶做三疊,從窗隙中塞進,高叫道:“新郎交卷,第一場
完。”小妹覽詩,每句頂上一字,合之乃“化緣道人”四字,微微而笑。少遊又開第二封看
之,也是花箋一幅,題詩四句:
強爺勝祖有施爲,鑿壁偷光夜讀書。縫線路中常憶母,老翁終日倚門閭。
少遊見了,略不凝思,一一注明。第一句是孫權,第二句是孔明,第三句是子思,第四
句是太公望。丫鬟又從窗隙遞進。少遊口雖不語,心下想道:“兩個題目,眼見難我不倒,
第三題是個對兒,我五六歲時便會對句,不足爲難。”再拆開第三幅花箋,內出對雲:
閉門推出窗前月。
初看時覺道容易,仔細思來,這對出得盡巧。若對得平常了,不見本事。左思右想,不
得其對。聽得譙樓三鼓將闌,構思不就,愈加慌迫。卻說東坡此時尚未曾睡,且來打聽妹夫
消息。望見少遊在庭中團團而步,口裏只管吟哦“閉門推出窗前月”七個字,右手做推窗之
勢。東坡想道:“此必小妹以此對難之,少遊爲其所困矣!我不解圍,誰爲撮合?”急切思
之,亦未有好對。庭中有花缸一隻,滿滿的貯著一缸清水,少遊步了一回,偶然倚缸看水。
東坡望見,觸動了他靈機,道:“有了!”欲待教他對了,誠恐小妹知覺,連累妹夫體面,
不好看相。東坡遠遠站著咳嗽一聲,就地下取小小磚片,投向缸中。那水爲磚片所激,躍起
幾點,撲在少遊面上。水中天光月影,紛紛淆亂。少遊當下曉悟,遂援筆對雲:
投石衝開水底天。
丫鬟交了第三遍試卷,只聽呀的一聲,房門大開,內又走出一個侍兒,手捧銀壺,將美
酒斟於玉盞之內,獻上新郎,口稱:“才子請滿飲三杯,權當花紅賞勞。”少遊此時意氣揚
揚,連進三盞,丫鬟擁入香房。這一夜,佳人才子,好不稱意。正是:
歡娛嫌夜短,寂寞恨更長。
自此夫妻和美,不在話下。後少遊宦遊浙中,東坡學士在京,小妹思想哥哥,到京省
視。東坡有個禪友,叫做佛印禪師,嘗勸東坡急流勇退。一日寄長歌一篇,東坡看時,卻也
寫得怪異,每二字一連,共一百三十對字。你道寫的是甚字?
野野鳥鳥啼啼時時有有思思春春氣氣桃桃花花發發滿滿
枝枝鶯鶯雀雀相相呼呼喚喚岩岩畔畔花花紅紅似似錦錦
屏屏堪堪看看山山秀秀麗麗山山前前煙煙霧霧起起清清
浮浮浪浪促促潺潺[氵爰][氵爰]水水景景幽幽深深處處
好好追追遊遊傍傍水水花花似似雪雪梨梨花花光光皎皎
潔潔玲玲瓏瓏似似墜墜銀銀花花折折最最好好柔柔茸茸
溪溪畔畔草草青青雙雙蝴蝴蝶蝶飛飛來來到到落落花花
林林裏裏鳥鳥啼啼叫叫不不休休爲爲憶憶春春光光好好
楊楊柳柳枝枝頭頭春春色色秀秀時時常常共共飲飲春春
濃濃酒酒似似醉醉閑閑行行春春色色裏裏相相逢逢競競
憶憶遊遊山山水水心心息息悠悠歸歸去去來來休休役役
東坡看了兩三遍,一時念將不出,只是沈吟。小妹取過,一覽了然,便道:“哥哥,此
歌有何難解!待妹子念與你聽。”即時朗誦雲:
野鳥啼,野鳥啼時時有思。
有思春氣桃花發,春氣桃花發滿枝。
滿枝鶯雀相呼喚,鶯雀相呼喚岩畔。
岩畔花紅似錦屏,花紅似錦屏堪看。
堪看山山秀麗,秀麗山前煙霧起。
山前煙霧起清浮,清浮浪促潺[氵爰]水。
浪促潺[氵爰]水景幽,景幽深處好,深處好追遊。
追遊傍水花,傍水花似雪。
似雪梨花光皎潔,梨花光皎潔玲瓏。
玲瓏似墜銀花折,似墜銀花折最好。
最好柔茸溪畔草,柔茸溪畔草青青。
雙雙蝴蝶飛來到,蝴蝶飛來到落花。
落花林裏鳥啼叫,林裏鳥啼叫不休。
不休爲憶春光好,爲憶春光好楊柳。
楊柳枝枝春色秀,春色秀時常共飲。
時常共飲春濃酒,春濃酒似醉。
似醉閑行春色裏,閑行春色裏相逢。
相逢競憶遊山水,競憶遊山水心息。
心息悠悠歸去來,歸去來休休役役。
東坡聽念,大驚道:“吾妹敏悟,吾所不及!若爲男子,官位必遠勝於我矣!”遂將佛
印原寫長歌,並小妹所定句讀,都寫出來,做一封兒寄與少遊。因述自己再讀不解,小妹一
覽而知之故。少遊初看佛印所書,亦不能解。後讀小妹之句,如夢初覺,深加愧歎。答以短
歌雲:
未及梵僧歌,詞重而意複。字字如聯珠,行行如貫玉。
想汝惟一覽,顧我勞三複。裁詩思遠寄,因以真類觸。
汝其審思之,可表予心曲。
短歌後製成疊字詩一首,卻又寫得古怪:
思伊久阻歸期
靜憶
轉漏聞時離別
少遊書信到時,正值東坡與小妹在湖上看采蓮。東坡先拆書看了,遞與小妹,問道:
“汝能解否?”小妹道:“此詩乃仿佛印禪師之體也。”即念雲:
靜思伊久阻歸期,久阻歸期憶別離。憶別離時聞漏轉,時聞漏轉靜思伊。
東坡歎道:“吾妹真絕世聰明人也!今日采蓮勝會,可即事各和一首,寄與少遊,使知
你我今日之遊。”東坡詩成,小妹亦就。小妹詩雲:
蓮人在綠楊津
采一
玉嗽聲歌新闕
東坡詩雲:
花歸去馬如飛
賞酒
暮已時醒微力
照少遊詩念出,小妹疊字詩,道是:
采蓮人在綠楊津,在綠楊津一闕新。一闕新歌聲嗽玉,歌聲嗽玉采蓮人。
東坡疊字詩,道是:
賞花歸去馬如飛,去馬如飛酒力微。酒力微醒時已暮,醒時已暮賞花歸。
二詩寄去,少遊讀罷,歎賞不已。其夫婦酬和之詩甚多,不能詳述。後來少遊以才名被
征爲翰林學士,與二蘇同官。一時郎舅三人,並居史職,古所希有。於是宣仁太后亦聞蘇小
妹之才,每每遣內官賜以絹帛或飲饌之類,索他題詠。每得一篇,宮中傳誦,聲播京都。其
後小妹先少遊而卒,少遊思念不置,終身不復娶雲。有詩爲證:
文章自古說三蘇,小妹聰明勝丈夫。
三難新郎真異事,一門秀氣世間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