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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新西游记     清·陈景韩

内 容 提 要

  《新西游记》,五回,清宣统元年(1909年)《小说林》铅印本,现藏上海图书馆。作者:原署冷血。据研究,一说冷血即陈景韩,—又名景寒,笔名冷血,松江人。曾任《小说时报》、《妇女时报》、《新新小说》主编等职。主要从事外国小说翻译,译有《虚无党》等小说十余种。一说为《时报》记者陈冷。

  本书是一部荒诞讽刺小说,在晚清小说中,代表了一特殊品种。其构思是让《西游记》中的几位主要神话人物,到处于晚清社会窗口地位的上海来游历一番,亲见了许多见所未见闻所来闻的,半封建半殖民地世相和风俗。故事性不很强。

  书叙唐僧师徒四众正果后一千三百年,又奉如来法旨,由东胜神洲至西牛贺洲考察新教。师徒四人,先后来到上海,见了许多新物事,闹了若干大笑话。先是行者是一个筋斗云到了上海,在一座大楼前尿了一泡尿,给人抓住,罚款二角;想吃饭错跑进《时报》馆,把报纸当作菜单,把印刷机作了灶和蒸笼;又把洋车当粪箕,把汽车、脚踏车误作哪吒风火轮。猪八戒推着行车,巡捕却不让在街上停留。二人想找个栈房住下,或者住满,或不肯留宿。没奈何师兄弟变成了两洋人,推了车走,更惹得人们哄笑。好容易住进栈房,又错把电灯当星星、月亮。行者上天,撞着电线;八戒欲入地,地硬无门。后来行者避开电线上天,方发现师父正被“拆稍党”围住敲诈。二人赶往援救。以八戒身着洋装,众人方纷纷走散。

  唐僧等来到一烟馆,唐僧八戒吸上了鸦片烟,被醉倒。悟空无法,正欲往南海求观音菩萨,忽戒烟会人赠卧龙革,服后即醒。烟馆老板要钱,行者与之打闹,唐僧为一红头大汉拖去,行者蹿至四马路,多般变化,皆自疑被人识破,最后变作飞蚊,叮在唐僧帽上。入巡捕房,知要保人,唐僧方能得释,乃又多次变化,巡捕都不允。还是八戒着洋装至,巡捕方将唐僧释放。八戒以为自己的神通比行者大,唐僧亦感谢八戒。行者一气,回了花果山。花果山亦非旧时模样,无奈,又返上海,见着八戒,二人仍去寻找师父。见师父正在演讲。会散后乘车离去,二人又失散。行者正寻找间,忽见沙僧正接过另一僧人的一张保路布告,一探事人在旁偷听沙僧的谈话。行者跟踪探事人,且混入探事中,至一饭馆,见八戒、沙僧跟那个僧人在商量立会结团。后来,八戒、行者在上海又见电话、电车、电扇等许多稀奇东西,深叹人力之大。最后行者了解到学校有新章程,规定先生不能打学生等,忽想起头上的紧箍儿,也想立个章程。此时唐僧、八戒、沙僧也陆续会齐,以八戒时在新学堂上混,乃相约由八戒起草。八戒遂将徒弟有吸鸦片、打麻雀、扶妓饮酒种种权利立入。唐僧也有烟瘾,欣然同意。行者不允,要他们三日后戒烟。唐僧无法,只得答应。三人离行者而去,又至烟馆吸烟,与妓女鬼混、叉麻雀。八戒且高谈起麻雀是“立宪牌”,不是“专制牌”来。末云:“欲知散后三人所事如何,且俟下回再说。”然已无下回,此小说似一未完之作。

  书中描写官僚们只知争权夺势,抛弃了人民的利益,对清政府的卖国行径导致中国迅速半殖民地化的现实,多有讽刺。

  此书发表时,写有“滑稽小说”字样,其实只是形式上荒诞,内容还是很贴近现实的。用诙谐滑稽笔法,来写严肃的社会问题,构思很新颖,语言也具有幽默诙谐特点。由于作者对题材提炼不够,有的段落比较松散,事无巨细地叙写,意义不大。总起来看,是有独特艺术风格的一部小说,值得一读。

  目录

  弁言

  第一回  唐三藏西游考宗教  猪八戒海上改洋装

  第二回  烟妖窟师徒初受困  四马路行者显神通

  第三回  说招股猪辈寒心  看举手马夫生色

  第四回  看猴戏老孙受调侃  听猪谈小子学时髦

  第五回  讲条约孙行者守旧  叉麻雀猪八戒谈新

  弁言

  《新西游记》借《西游记》中人名、事物以反演之,故曰《新西游记》。

  《新西游记》虽借《西游记》中人名、事物以反演,然《西游记》皆虚构,而《新西游记》皆实事。以实事解释虚构,作者实略寓祛人迷信之意。

  《西游记》皆唐以前事物,而《新西游记》皆现在事物。以现在事物假唐时人思想推测之,可见世界变迁之理。

  第一回  唐三藏西游考宗教  猪八戒海上改洋装

  卻说唐僧自从取了佛经,成了正果以後,过了一千三百馀年,一日忽又奉到如来佛的怫旨宣他前去。他便依旨前往,到了如来佛前。如来佛便对他说道:“圣僧,你自西方取经回来以後,经文得传东土,厥功非小。至今星移物换,东土的教日就衰微,能解经文的人甚少。在那西牛贺洲又有了一种新教流行颇广。我要叫你再往下界一行,依著你前次取经的样子,从东胜神洲起,一路到那西牛贺洲,考察那新教流行的缘故。去时仍须带著你三个徒弟。”

  唐僧奉命,辞了如来佛,即时叫了孙悟空等三人来,对他们说明了佛意。孙行者便跳了起来,叫道:“师父,好也!老孙闷死在这里,久不往下界去了,不知下界的情形。现在怎地让老孙再走一遭看。”说声未了,早翻起一个筋斗,投向下界去了。

  且说孙行者一个筋斗翻往下界,到地时,恰在那上海四马路老巡捕房的门首。抬头一看,只见又高又大一所四五层楼的房屋,看他四围又没有墙,又没有柱,又没有桷,又没有檐。看他房屋又不似房屋,四方上下,都用红色的砖砌著,中间开著一个空儿,宛如城门圈一般,看看又不是城头。那空儿前面,立著一个又高又黑的大汉,颌下生著无数的黑髯。心中纳罕道:“这是个什麽所在?这又不是南天门,为什麽王灵官替他守著门在这里?”又寻思道:“莫不是又被那如来佛作弄了我麽?老孙且莫管他,照著以前在他掌中的时候,做了一个记号在这里。”想罢,便走近那空儿处,沿著壁,对著那守门大汉,跷起了一个脚,便不装尊,撒了一泡尿,那守门大汉见他撒尿,便上前来一把拖住,喝道:“你做什麽?”孙行者要待逃时,早已不及,便说道:“我撒尿於你屁事。难道你们这里尿都不撒的麽?”那大汉听了他说,也不回答,一只手拖了他的衣服,只顾向里走。孙行者一想:“这事来得奇怪,老孙倒要跟他去看看。”到了里面,只见里面又走了两个人出来。孙行者一看,见一个人身高面白,口上簇了两撮的须,好像猫须似的,头髮金黄,眼睛碧绿。孙行者想道:“老孙以前也算走遍了天下了,卻还不曾看见这样的人。”又看那一个时,卻是身材短小,面黄睛黑,和唐土的人不相差异,只是有些碍眼,卻又想不出什麽缘故来。

  正在一人寻思,早已到了一间房屋的门首。门内便又走出两个人来,和以前出去的两人相仿。只见拖他的大汉上前,对著两人不知说了几句什麽话。那黄色的便问他道:“你知道这里租界的章程不知道?怎麽好在马路上撒尿?”孙行者一想,道:“奇了,奇了!怎麽撒尿都有章程?”便答道:“老孙初到这里,卻没有知道。”那黄色的人道:“你不知道,便罚你。”孙行者道:“罚我什麽?”那黄色的人道:“这里是有定规的,撒一泡尿,罚钱两角。”孙行者一想:“这倒不怕。老孙前次取经的时候,还带得两个唐时的贞观通宝在身上,只是那铜钱是圆圆的,那里生得角呢?”便一手伸入怀内,取了一个贞观通宝出来,一折,分做两片,再折了一折,分做四分之一,给了两片於他道:“这就是两角了。”那黄色的人大怒道:“你这个猴儿样的人,怎麽来戏弄我?”伸起脚来便踢。孙行者急忙避过,问道:“老孙又没有得罪你,怎麽你这般动怒?”那黄色的人道:“我说两角是银的,不是这铜的。谁要你这铜片儿来?”孙行者一听道:“知道了,知道了。”忙从身上拔了两根毫毛,丢入口内嚼碎吐出,变成了两块银子,授于那黄色的人道:“这个可是了?”那黄色的人更怒道:“你这个毛脸人很可恶。你不愿罚钱也罢了,卻来戏弄我做甚?我便送你到里边去。”说罢,便又恨恨地踢了行者两脚。孙行者便告罪道:“你说的话老孙实在不明白,怎麽又是钱,又是银的,又怎麽有角?老孙初来这里,没有看过,请你给个样子与我看,老孙便知道了。”那黄脸的人见他半痴不颠,也将他没法,只得从衣袋内取了一个银角子出来给他看,道:“这就叫做银角子,你可知道了?”孙行者一看,便连声叫道:“知道,知道。”便又拔了两根毛,变了角子,给了那黄色的人。那黄色的人便吩咐道:“去罢。”孙行者便一人走了出来,自己又寻思道:“这地方的章程真真奇怪。路上又不见有坑厕,又不许人在路旁撒尿,难道往来的人都没有尿的吗?倘然撒一泡尿,要纳两角钱,这两角钱虽不知他多少,既然是银子做的,看来总值得一二百个铜钱。撒一次要如许,每人一日最少也要撒两三次,那不就要五六百文麽?那是比吃饭的费用还大哩。”

  低著头正走著想,想到吃饭,忽然抬起头来,见对面楼上悬著一方招牌,上面写著“时报馆”三字,欢喜道:“老孙久不吃下界的东西了,这不是个酒馆麽?且进去吃他一顿再说:”孙行者一脚踏进了时报馆的门口,顿时吃了一惊。耳内只听得连声作响,好似农家打米一般。左右一看,柜台上又不见有酒菜食物,只见一片片点菜的功能表,又长又大,几个人正忙著在那里折。四处找那灶头,又不看见。只见里面玻璃窗里,摆著一个极大的铁灶。那铁灶的两边,宛如蝴蝶一般,左右分飞。旁边摆著一个极大的蒸笼。孙行者道:“妙呀妙呀,这铁灶上动的,想来是新式的风箱了。你看风箱有这般大,难怪那蒸笼放的这样高了。”

  孙行者一个人正在东张西望,柜上的人看见了,怪他生得醜陋,又见他形迹可疑,便问他道:“你来这里做什麽?”孙行者道:“老孙来吃东西。”柜上的人大笑道:“这里又不是酒馆子,你来吃什麽东西?”孙行者道:“你们招牌上明明写著馆字,怎麽又说不是馆子呢?莫要来欺骗老孙。”柜上的人道:“你看差了。我们这里是报馆,并不是酒馆。”孙行者道:“你们好糊涂!老孙不懂什麽叫做报馆。”柜上的人道:“报馆是卖报纸的。”孙行者道:“老孙也不懂什麽叫做报纸。”柜上的人便将手内折的东西给他看,道:“这就是报纸。”孙行者道:“怪道老孙想功能表那里有这般大。”因又问道:“那个铁灶是做什麽用的?”柜上的人一看,咄了一声道:“那里是铁灶,那是印这报纸的机器。”孙行者道:“还有那个大蒸笼呢?”柜上的人便对他说道:“那是带机器的引擎。”孙行者听了,愈加不懂,便著急道:“这里到底有东西吃没有?什麽包子馒头,老孙都不管。”柜上的人便对他说道:“你要吃东西,到隔壁去好了。”孙行者一听隔壁便有东西吃,急忙谢了一声,走出门来。忽然看见门外路旁停著无数的大粪箕。粪箕的柄都放在地上,下边都装著两个轮盘。孙行者一想:“怪不得这里道路这般清洁,原来用这样大的粪箕打扫过的。”正看著想,忽见东边一个人,拖了一个粪箕跑来了。粪箕里端坐著一个人。孙行者一看,不觉大笑,叫道:“好笑,好笑!怎麽这里的人坐在粪箕里的?想来嫌他生得龌龊,载去不要的。”旁边的人听他自言自语,不觉也好笑起来,因对他说道:“这是东洋车,不是粪箕。”

  孙行者刚要问他什麽叫做东洋车,忽然听得“丁”的一声,回头看时,连忙拔了脚便追,口中乱嚷乱叫道:“三太子!三太子!你也到了下界来了麽?怎麽踏著风火轮,跑的这样快!”随叫随追。看看那哪叱太子,只顾向前,全然不理。追了一阵,见追不著,立住了脚,要想再看别样,只听後边又是“丁”的一声,连忙回头,只见那哪叱太子又从後边来了。孙行者连忙转身叫道:“且慢且慢!老孙有句话和你讲。”说时迟那时快,早已到了面前。细细一看,“啊呀”道:“怎麽老孙和你几时不见,你这孩子便生了鬍子了。老孙还记得,你从周朝到了唐朝,依旧是个孩子。怎麽这几时,便老了好些?”要待问他,那风火轮早又如飞过去。刚看他过去,忽然前面又来了一个。孙行者失惊道:“不好了,不好了!老孙的拔毛法,也被那孩子学了去了,不然,那风火轮那会这样多呢?”

  孙行者正在胡思乱想,忽见前面又有一人,踏了风火轮前来。他便大叫道:“了不得,了不得!观音菩萨怎麽也改了装,借了风火轮下凡了?你看他戴著翠羽宝冠,拖著羽衣仙裳,比前更觉好看了。”说声未了,只见横街上忽然撞出一个粗人,猛然向前一跑,刚刚撞在那风火轮上,将那轮上的观音菩萨撞倒在地。那旁边的人齐声道:“脚踏车倒了,脚踏车倒了!”孙行者不懂,寻思道:“这明明是个风火轮,怎麽叫他脚踏车,难道他也学时髦,取了个别号不成?”那粗人见撞倒了人,闯了祸,转身要逃,只见站在街中的红头大汉,和那高房门口同样的一个人走了过来,一把拖住,将他踢了两脚。那人还要强,又将他敲了两拳。孙行者十分愤恨道:“那大汉好没理,别人撞倒了车,撞倒的人倒不响,关他甚事,要他这样多事。”一边想,一边要去招呼那观音。只见那观音早从地上立了起来,看一看车,踏上去又飞也似的去了。那大汉见撞倒的人既已飞去,便也放了手,将那粗人又踢了一脚。那粗人便抱头鼠窜而去。

  孙行者便问旁人道:“那大汉是个什麽人?他在这里这样作威。”旁人道:“这是管路的巡捕。”孙行者道:“路都要管,难道怕他跑了去不成?”旁人道:“不是这样说,是管那路上来往的人的。”孙行者道:“来往的人管他做甚,难道怕他走错了路?”旁人道:“正是这样。你初来这里,还没知道这里的情形。这里是个通商地方,往来的人多,又有各种各样的车东驰西走,倘然没有人招呼,必然闹的不成样子了。”孙行者一想,倒也不差,只是看他待人太粗暴一点。

  因又抬了头望各处看望,只见前面路上,又有一个人推了一辆小车,上面摆著铺盖行李。孙行者细细一看道:“悟能来了,悟能来了。那小车上想是师父的行李了。那个呆子好作怪,他不挑著走,倒推著跑了,老孙且不要叫他看见。”便使了个隐身法隐在这里,看他推往那处。便念动真言,撚了隐身诀,隐在一根柱子背後。看看猪八戒推了小车,将走近三岔路口,那管街的巡捕伸起了一只手,口中喊道:慢,慢!”猪八戒那里懂得这种规矩,侭管向前推来。那巡捕见他不肯听话,便走近去,在猪八戒的背後拉住他的两只大耳朵。猪八戒被他拉住了,走又不能走,要待放下,又怕那车子倒,只得涨著脸,星著眼,咽著嘴,像杀猪一般的叫将起来。

  孙行者一看,不觉又气又好笑。正待出去解围,只见记那大汉早放了手,那呆子也推了车走了过来了。孙行者便暗暗地跟著,又走了一段路,见他走得满头是汗,将小车放了下来,口中自言自语道:“这里的人好胡闹,不知弄些什麽鬼,东也不许人走,西也不许人停,又遇著了这样的糊涂道路,两边都是一般房屋,又是处处可通,左转了也是如此,右转了也是如此,记又记不清,认又认不得,教我怎样才好?师父呀!师兄呀!你们都好,轻著身子都跑了那里去了,叫我一人受这个累。”说罢,便坐在街沿上不走了。

  孙行者依旧隐在旁边看他。他见街上往来的人,便一个人又胡言乱语起来,忽然哈哈大笑,忽然拱著手念佛,忽然又蹙著眉头,似乎要哭的样子。孙行者暗道:“呆子,呆子!今朝到了这里,自然更觉呆了。”忽然见他直跳起来,叫道:“好了,好了!师父坐的那白马来了,怎麽他背上不驮人,後边倒拖一间小房子。你看那小房子好不光辉,有窗有户,十分精致。”忽然又失声道:“不好,不好!他几时瞎了眼了,带著这个遮眼罩。”孙行者一看,见他说的倒也不差,惟想世上的白马甚多,那里便是师父骑的那匹。而且我们师父是閒散惯了的人,那肯坐在这麽小的东西里,因便走近前面,从那小窗里一看,看见里边坐的果然不是师父,倒是一样怪东西,不觉吃了一惊,自己寻思道:“那小房子里坐的那人,头上戴著盆儿样的一个帽子,盆儿上出了许多红的须,须上又摆著大大的一枚樱桃,後边又拖著小小的一根鸡毛帚子。身上穿著四面出须的黑衣,胸前背後,绽著两块四方的枕头顶,头颈上挂著一串念佛珠。看他似人非人,不僧不俗,想来定是个妖怪。”

  正在冥想,忽听得那呆子在後边大笑起来。孙行者忙过去听时,只听他一人又自言自语道:“那猴子又在那里弄什麽神通了。好好的东西,你不规矩点儿坐,倒转著身子,藏著你的毛脸儿,露著你的屁股儿,虽然扎上了许多金儿银儿珠儿翠儿,难道这飞红的屁股,老猪认不得你吗?”孙行者一听,连忙回头时,只见後面又来了一匹马,拖著一张极大的太师椅,椅上坐著一个绝色的美人,面上果然擦得飞红,便骂道:“这呆子好糊涂,无缘无故,又扯到了老孙身上来了。”便轻轻地走到他背後,要想像那红头大汉扯他耳朵的时候,哧他一下。忽然听得他痴痴癫癫一个人又在那边说道:“这一个人的脚好奇怪,既然这样粗了,又怎麽这样短?既然这样短了,又怎麽这样粗?”孙行者一看,见有两个人并著身子走来,卻是一男一女。那男的头上戴著一个有屋檐的帽子,颈後披著一篷的头髮,身上穿著一件淡蓝色的长衣。那长衣好生奇怪,又不似袍,又不似直裰。足上穿著一双皮履。那女的头上也不挽髻,也不簪花,背後拖著一条三股辫的头髮。上身穿了件黑襖,下身束了条黑裤。看他两脚,果然奇怪。长里不到四寸,阔里倒也有三寸有半。孙行者一想道:“好了好了,这次可被我报了仇了。”便忙在他身後退了隐身法,走了出来。见猪八戒还是只顾看那女人的脚,便将他的长嘴上用力拍了一下,骂道:“呆子!你只顾端详那女人的脚做甚?他的脚,便是你的脚。你看得见别人家的屁股,难道看不见自己的猪脚吗?”猪八戒被他突然一拍,哧得怪的一声叫了出来。谁想这里猪八戒一叫,前边路上也听得怪的一声应了。孙行者连忙抬头看时,见有一个人推著一辆小车,小车上睡著两个猪,一路推来。那猪只顾怪怪的叫。孙行者便拍手笑道:“妙呀!呆子你看,方才你推了小车十分苦,现在有人推了你,你倒適意了?”

  猪八戒见是孙行者,便也骂道:“贼猴子,我不过说你一句,你倒扯上老猪一大篇话了。”孙行者道:“你好好地谁叫你扯上我来?”猪八戒道:“哥现在也不要说我了,我们快计较计较,看到那里去打个尖儿才好。天也不早了,我推了半日,肚子又饿,人又多,路又不明白,推来推去,好不吃力。再推了半日,便要将老猪累死了。”孙行者道:“你累死我甚事?老孙要去了。”猪八戒著急道:“好师兄,切莫要去。你是轻身光体的人,去了自然无碍,叫老猪一个人守著这些行李,如何是好?你若要去,我也放了行李不管了。”

  孙行者一想,那呆货竟然做得出来,如果他真个丢了行李,到师父面前必定又来赖我,不如帮著他找一家客店再说罢。因便应许了猪八戒,叫他推了车,跟著自己走。猪八戒说道:“哥,现在我们到那里去?这样走,一年也找不到住处里。”孙行者道:“你莫管,且待老孙去问一个人来再说。”说罢,连忙走到一个店家门首,打了一个问讯道:“请教施主,这里可有客店没有?”那店家的人见他这副样儿,忙摇手道:“不晓得,不晓得。”再走一家,也是如此。孙行者动气道:“这里的人怎麽这样无情,问句话都不肯回答的。”又问两家,才有一个人告诉他道:“这里不叫客店,叫做栈房。你要住处,你只看那招牌上有个栈字的便是。”孙行者便谢了一声,出来将这句话告诉了猪八戒,要和他去寻个栈房。猪八戒道:“不对,不对。猴子你这番也上了当了。那栈房是放东西的,怎麽好住人?你去问,不但问不到住处,倒被他骂我们是件东西了。”

  正在说话,恰好推到了一个巷口,上面横著一块招牌,写著三个大字,叫做“鼎升栈”。孙行者一看道:“且莫管他,待老孙进去问问再说。”猪八戒连忙放了车子,等他进去问,不多时,见他摇著头出来了。猪八戒问道:“怎麽样?”孙行者道:“不行,不行。”猪八戒道:“是不是,我说那个人骗你,栈房那里是住人的?你不信,定要去问,现在怎样了?”孙行者道:“呆子,你那里知道!”猪八戒道;“方才我在黄浦滩上推来,看见许多人扛著东西,都说是送去栈房里的。”孙行者道:“呆货,你不要胡说。那栈房住倒是住人的。”猪八戒道:“既然住人,我们为什麽不就住在那里,你又说不行呢?”孙行者道:“他们说现在住满了人,没有空房。”猪八戒道:“这样还好,我们再找一家罢。”孙行者道:“好,好。”於是,猪八戒又推了小车,孙行者跟著,一路向西走去。又问了几家栈房,都说人满了,不能住。孙行者道:“既然这里的栈房不能住人,我们不如借个庙字住一住。”猪八戒道:“哥说的是。”於是两人又只顾找那庙宇。

  找了多时,转了两个弯,孙行者道:“这里是个庙宇了。”猪八戒停车一看,只见门外写著“清真道院”四个字。孙行者忙进去要问,一脚踏上街沿,忙又倒退了几步。猪八戒道:“哥,你为什麽不进去?”孙行者道:“这不是庙宇,里边坐著许多年轻妇人哩!”猪八戒一听年轻妇人,连忙也上去张看。早惊动了一个老婆子,被他看见,便出来骂道:“贼和尚,你到这里来贼头贼脑做甚?”孙行者连忙上前行了一个礼,说道:“老菩萨,你不要动气。我们是外方来的行脚僧,一时找不到住头,特来借问一声,这里可能住人?”那老婆子又骂道:“你们这种叫化和尚,不三不四的,那里留得你们住。你们要住宿,去看看他。”说罢向里边一指。

  孙行者看里边时,只见里边也走出一个和尚来,生得肥头胖耳,粉面朱唇,头上剃得精光雪滑,身上穿著一件黑绉纱的直裰,笑嘻嘻出来问道:“师父们到这里来做甚?这里不是出家人修行讲道的所在,是小姐太太们来游玩的处所。”孙行者心中一想道:“原来如此,怪不得东方的佛教这样衰微了,都被他们那般狗和尚弄坏的。”因忍著气问道:“那麽这四边可有借宿的寺院没有?”那和尚道:“没有没有,这租界上虽有几个寺院,都不留外来客僧。”孙行者再要问时,那和尚早又转身走进那院里去了。

  孙行者、猪八戒两人於是商议道:“这般如何是好?”猪八戒道:“我看那栈房里未必真个没有房子,必然嫌我们生的醜陋,不愿借房子於我,所以这般推辞的。你不如变了个模样儿,变得和他们一般,再去问著。”孙行者道:“兄弟说的话是,只是我看这里的人不是一样的。有的著了长大的衣服,头上拖著长头髮。有的没拖著头髮,衣服卻著得紧紧儿的,教我变那一样的好呢?”猪八戒道:“你还是变没头髮的罢。”孙行者道:“为什麽?”猪八戒道:“我见他行动气概,身子又高大,人见他都怕。我想他们必然是得势的人。休学那拖头髮的,委委靡靡,没一点儿威势。”孙行者道:“我想不是,虽然这里没拖头髮的人气概,但是数起人数来,卻是拖头髮的人多。而且我方才到那栈房里去问时,遇著的都是拖头髮的人,我们还是从俗罢。”猪八戒道:“也好,也好。”

  孙行者连忙摇身一变,变了一个中国人,头上戴著一个缎子小帽,身上穿著一件黑绒马褂,下边衬著一件酱色袍子,好不华美。猪八戒一看笑道:“好呀,好呀,别的都好了,只是一些儿不对。”孙行者道:“什麽不对?”猪八戒道:“他们拖的东西是在上边的,你拖的东西卻在下边。”孙行者向後一看,原来一条尾巴。要想放在後边当做长头髮的,卻放差了地方,依旧在那尾闾上了。孙行者道:“似此如何是好?我不如变了没头髮的罢。”猪八戒道:“也好,也好。”孙行者忙又摇身一变,变了一个外国人,头上戴著一顶拿破仑帽,足上穿著皮靴,身上短衣窄袖,好不威武。猪八戒又笑道:“妙呀,妙呀,这个装束伶伶俐俐,真真是你著的,就这样罢。”孙行者道:“也有一点不好。”猪八戒道:“怎麽不好?”孙行者道:“这裤子裆窄,我那尾巴儿放在里头不舒服。”猪八戒道:“这样怎麽好?”

  孙行者道:“不要变了罢,老孙要去了,谁耐烦这般装头盖尾的,还是还我本来面目的好。”说罢一摇身,依旧是个孙猴子了,转身便走。猪八戒连忙拖住道:“走不得,走不得。老猪有个计较在这里。”孙行者道:“什麽计较?”猪八戒道:“说出来有伤你身体,但是你如听了我,变的时候那就没有不像了,也没有不舒服了。”孙行者道:“你说,倘然能够变得好,那就我身体伤了点也不妨事。老孙以前虽是一毛不拔,现在卻也慷慨了。”猪八戒道:“哥如肯听,我便说。”孙行者道:“说说说。”猪八戒才敢说道:“我想你这猴尾儿放在後边难难看看的,不如割去了罢。”孙行者道:“割去了怎样?”猪八戒道:“割去了十分方便。倘然你要变那有头髮的,将他缝在帽子上,便当了他是拖的头髮;倘然你要变那没头髮的,穿那紧裤子也舒服。”

  孙行者道:“不差,不差。”连忙拔了一根毫毛,嚼了一嚼,变了一把剪子授於猪八戒。猪八戒便低了头,弯了腰,替他将那猴尾齐根剪去。刚剪好了,孙行者便讨还了剪刀,一手便将猪八戒的猪尾拉住,也要去剪。猪八戒又杀猪般的极叫道:“哥呀!饶了我罢,饶了我罢!留下他,我还要回去见高太公家的女儿哩。”孙行者道:“你不肯割去,到底不能去借宿。”猪八戒道:“有你变了好了。”孙行者道:“我变了我好去借,人家看了你这个醜样儿,怕又要不肯。”猪八戒道:“我也变,我也变。”孙行者道:“你不割去这猪尾,如何好变?”猪八戒道:“不妨,不妨,老猪的猪尾儿小,打个卷儿盘在尾闾上,外边穿著裤子,有那个看见?”孙行者道:“也罢,你先变了一变我看。”

  再说猪八戒忙也摇身一变,变了一个中年人,身上穿著一件天青缎对襟马褂,里边衬著一件蓝宁绸袍子,脚上穿著白袜,登著雲头布鞋,头上戴著一顶小帽,装得又大又方,好一个判官样式。孙行者在他前面一看,见他蹩著眉头,掀著鼻头,撅著嘴,也还充得过去。及至到他後边一看,不觉哈哈大笑起来道:“好看,好看!老猪你既然著了有头髮的衣裳,为什麽不拖头髮,颈跟後倒依旧剩著许多鬃毛?”猪八戒连声叫道:“我变差了,我变差了。那种苦恼人,老猪原也不愿变他。我再变罢,我再变罢。”说罢,忙又变了一个肚皮又大,手脚又短,又肥又矮的一个西装的人。刚变好了,便又不住的摸肩抓背。孙行者问道:“你做什麽?”猪八戒道:“这衣服好辛苦,弄得我浑身都痒起来了,抓又不能抓。”孙行者道:“如何?老孙便替你割去这豚尾儿。”猪八戒连忙迸住了,不动一动道:“好了,好了。不痒了,便这样罢。”孙行者便也收了剪刀,还了毫毛,依旧变了一个黑绒马褂、酱色袍子的小夫子,同著猪八戒,看他推著小车走。

  走不到几十步,只见走路的人都对著他们笑。孙行者一想,他们对著我们笑,必然我们弄了什麽鬼怪儿了。再走了两步,只听得走路的人说道:“奇怪,奇怪。外国人也推起小车来了。”猪八戒也觉得有些诧异道:“哥,那些人为什麽对著我们都指手划脚的笑?”孙行者道:“我想他们必定笑你有威势。”猪八戒一听孙猴子说这句,便醒悟道:“猴子,你也来刻薄我了,我才说穿这衣服的人都有威势,现在你见我穿了这衣服推小车,就说我不有威势了吗!”

  猪八戒一头说,一头只顾推著小车走。不料那笑的人越弄越多,还有许多小儿跟了来看。猪八戒一看不好,便和孙行者商议道:“哥,你再帮助老猪一次罢。我看这些人笑的,都是为著我穿了这般衣服,没有推过小车。现在被他们千百只眼睛看住,又不能再变别的。有烦你推了,一推到栈房後,待老猪格外报答你。”孙行者起初那里肯推,经不得猪八戒的嘴又高又长,自然能说一顿花言巧语,便说来有些动了。又看见跟的愈聚愈众,几乎不能前进,只得勉强应承道:“那麽你放了下来,待老孙来推就是了。”猪八戒便忙放下小车。孙行者上前刚一推时,看的人又複哄然大笑。孙行者见看的人又笑起来,知道自己推的不知又什麽地方不好,便又放了车。只见看的人一阵笑後,忽然又如一群野兽遇著了猎者一般,顿然四散。

  看的人散後,後面只见一个穿著黑呢的对襟长衣,腰间束著一条皮带,脚上登著皮鞋,头上戴著一个高帽,宛如汤罐一般。孙行者见了,便拍拍猪八戒的肩道:“这个高帽于你戴了才好看哩。”猪八戒道:“胡说,到了这个时候,你还和我凑趣儿。”孙行者笑著看那个人慢慢地缓步过去,那看的人也不来了。猪八戒便和孙行者商议道:“哥,这真真奇怪了,方才老猪著了破衣,赤著脚,戴了破帽推那车时,走的人都不在意,现在穿了这样衣服都来笑我了。你推时又来笑你。这样也笑,那样也笑,不是教我们推不成这车儿了吗?”

  孙行者尚未回答,只见旁边走过一个人来说道:“两位客人,你们没有人推车,待小的来替你们推罢。”猪八戒一听十分得意。孙行者道:“你替我们推,可要多少钱?”那人道:“客人你好奇怪,你还没有说推到那里,叫我如何好说价钱呢?”孙行者道:“烦你推到栈房里。”那人道:“那一家栈房?”孙行者又说不出,因道:“随便那一家栈房,只要好住人的。”那人便道:“好,好。你们跟我来罢。”说著,便背了车带,撚了车柄推著便走。孙、猪两人随後跟著。

  猪八戒见脱了重累,万分得意,一路东张西望,好不自然。到了一个转弯处,见天色已暮,来往的人比前更觉忙碌。忽然间左边一根木杆上亮了起来。猪八戒一见连呼奇怪,急忙立住了脚,对孙行者说道:“哥,这里怎麽出了月亮哩?你看他又白又圆,好不明亮,不是一个中秋的月亮吗?”孙行者道:“胡说,那里见过生著柄的月亮来。”猪八戒道:“难说,难说!你看这里的星,都生著线的,那里月亮生不得柄?”孙行者回头一看,只见一家店铺里柜台上挂著一个小小的圆东西,里面也放亮光,上面生了一根线,挂在天棚顶上,那圆东西上边还盖著一个白色的罩子。孙行者笑道:“你看那星恐怕下雨,还戴著笠帽哩。”孙行者正在看那小的明星,忽然听得那猪八戒又叫了起来道:“哥呀,哥呀!你看那前边又有一个月亮来了。”孙行者道:“你看这一家又挂著许多星了。”於是两人一路看来,喜欢得那孙行者摸耳抓腮,那猪八戒掀嘴弄鼻。

  忽然孙行者立住了脚,四边一看,失声道:“啊呀!不好了!我们那小车推到那里去了?”猪八戒见不见了小车,也著急道:“丢了师父的行李,如何是好!”连忙向前便追。孙行者也忙随後跟著,追了一阵,那里有半个小车的影子。孙行者连忙叫住道:“兄弟,兄弟,你莫追了罢,这里转弯儿多,不知他转到什麽地方去了。”猪八戒道:“不追他,难道他偷了去,便算了不成。”孙行者道:“不是,不是。我有一个法儿在这里,可以取得师父行李回来。”猪八戒道:“哥呀,哥呀,可怜我,快说了什麽法儿。待老猪取了师父行李回来便好。”孙行者道:“这有何难,你可知道师父的行李内可有放光的袈裟没有?”猪八戒道:“有,有,有。”孙行者道:“那更容易了。这袈裟的光,叫做近处不见远处见。我便纵上雲头去探看,你也钻入地内去找寻,见有光明处,那师父的行李就有了。”猪八戒道:“好法儿,好法儿!我便去也。”两人说一声“去”,一上一下的走了。

  忽听“啊呀”一声,孙行者早从上边跌下,猪八戒也从地内钻出。孙行者捧著头,猪八戒摸著脚,都说道:“厉害,厉害!这里的人比那西方的妖怪厉害多了,将我们师父的行李骗了去,早知道我们要寻。”孙行者道:“这上边便设了天罗。”猪八戒道:“这下边也设了地网。”孙行者问猪八戒道:“兄弟,你为什麽也跑回来了?”孙行者道:“休说,休说!羞死了人。老孙纵雲头也纵得多了,从没有遇过这般东西。”猪八戒道:“遇了什麽?”孙行者道:“老孙才纵了上去,还不到三四丈高,便撞在许多铁丝上,撞得老孙火星迸裂,只得依旧跑了回来。”猪八戒抬头细细一看道:“不是天罗,不是天罗。哥你看,这不是个盲人弹的大弦子吗?不过横装了弦线罢了。哥方才撞去,恰好撞在那弦线上。我看那天空中没有弦线的地方还多哩。”孙行者道:“不差,不差。待老孙再去也。”说罢,早又纵上雲头去了

  不到一刻,只见他慌慌张张的又按落下来,连声叫道:“不好了!不好了!”猪八戒忙问道:“行李怎样?”孙行者道:“行李没有还是小事,师父有难,兄弟跟我来,快去救也!”说罢,拖著猪八戒就走。

  第二回  烟妖窟师徒初受困  四马路行者显神通

  且说猪八戒忙跟了孙行者走了一条街,又转了两个弯,到了一个弄口。孙行者叫道:“兄弟,师父在这里。”猪八戒一看,见那弄内立著许多妇女们,里边又有许多男人。女人拥著一个头陀,正在那里喧嚷。只听得一个人说道:“你们出家人竟也彰明较著的到这里来了,衣服也不换一件!你道租界上没有管,你可随随便便的?你也须生著只眼儿,别的人不管,我们兄弟们倒要来管。”又有一个说道:“兄弟们算了罢,现在这世界那一个是规矩的,让他出了几块钱,罚罚他下次,放他去罢。”又有许多人七张八嘴道:“不好放他,不好放他。出家人怎麽好这样的?扎起来敲了他一顿再说。”

  孙、猪两人早已走进了弄,看那头陀时,正是师父。猪八戒一看不觉暗笑,见他一只袖子被个妇人拖住了,两只手被两个男汉执住了。四围的人有男有女,有嘲有笑,有骂有劝的,不计其数。师父的面上红一块白一块,又羞又哧,垂了眼只不作声。旁边看的人都说道:“可怜那和尚遇了拆梢党了,明明是他走错了路,被那女人拖进来的,倒说他是打野鸡,要敲他的钱。”一个人道:“这和尚又肥又白,生得这般标致,难保他不自愿意。”那一个道:“先生你还不明白哩!真个打野鸡的和尚,他倒换了俗衣,戴了假辫,那一个知道他?”於是看的人又哄然大笑。

  孙行者看了,忍不住便上前叫道:“师父,老孙来也。”唐僧要待答应,捉他的人都喝道:“快拿钱来,什麽老孙不老孙,就是你的老祖来了,也不中用的。”还未说完,只听得猪八戒的履声橐橐,那弄内的女人都跑进门去了。拉著唐僧的许多人,也一个个放了手,向著弄後逃去了。孙行者心中十分奇怪,老孙来时他们倒不怕,看见了呆子倒哧跑了,难道老孙的威望不及那呆子麽?唐僧一看,来的两人都不认识,便又发急道:“你们两位是谁?”行者道:“弟子悟空。”八戒道:“弟子悟能。”唐僧才敢说道:“徒弟,我们回去罢,这里不是好地方。适才嬲得我好苦。”行者道:“师父,你为什麽依然这般没用!这是初次儿,自後的难还多著哩!”於是三人出了弄,沿著大街走。

  走了多时,猪八戒先说道:“师父,你不知道我今天跑了一天了,累得我好苦。我们到那里去坐坐罢。”唐僧道:“徒弟说得是,我也方才被他们闹累了。悟空,你去找个坐的所在。”孙行者道:“师父,这里坐不得。你看这里那一家没有拖你的人?你去坐坐,又要被他们拖去了。”唐僧一听又要被他们拖去,连忙赶紧就走。猪八戒道:“师父,什麽要紧,方才徒弟不在那里,所以他们来拖你。不看见徒弟到了,他们便跑了麽?”唐僧一听,倒也不差

  三个人刚走到了一家大宅子门前,看见许多人都往里边走,有男有女,有老有少,还有几个和尚也杂在里边。猪八戒抬头一看,见上边写著“青莲阁”三字,便说道:“这亭台楼阁是行人游玩的所在,我们上去罢。”孙行者忙拦住道:“去不得,去不得。这不是好地方。你看去的人都是妖妖怪怪的。”猪八戒道:“哥你又来骗师父了,去的人这麽多,怕什麽!”唐僧便也点点头要去。孙行者见拦不住他们,便也一同跟著上去。走上了一层楼梯,猪八戒便叫道:“下去罢,下去罢!”唐僧道:“徒弟,才上来怎麽又要下去了?”猪八戒道:”这里人家吃喜酒哩,我们又和他不认识,怎麽好来这里。”唐僧道:“徒弟如何知道是人家吃喜酒?”猪八戒道:“你看那男的女的都打扮的这麽好,房子里又摆著这些桌子,每个桌子上围著许多人,每人的面前都摆著一个小小的杯儿,那杯儿里又盛著黄黄的汤,这不是吃喜酒麽?”孙行者道:“兄弟你差了,既然是吃喜酒,为什麽台上没有菜呢?”猪八戒道:“想还没有拿来。”

  正在说话,忽听得一阵锣声鼓声,吹打的声音响。猪八戒便道:“新人来了!新人来了!我们去看罢。”连忙一个人跑下楼来,一看果然看见有顶轿子,从西面如飞而来,轿子里坐著一个女人,抬到近边,卻不向这边来,倒抬到对门去了。猪八戒想道:“这个人家好大,客人请在这一边,新房卻做在那里。”便也张张望望的走了过去,看见那轿子早已停下来了。那轿子里的妇人,早已出了轿,走上街沿去了。猪八戒也忙踏上街沿,要想跟他上去。忽然旁边一个人大叫一声,这时猪八戒两只眼正在那妇人身上,出其不意被他一哧,哧得捧著两只大耳朵,转身撞下街沿,蹶起来向著对门就跑,看准了“青莲阁”三字,在那方才进去的那个门口里走了进去。

  跑上楼一看,不见了师父师兄。再细细往四下里看时,和方才的情形早又全然不对。猪八戒叫道:“怎麽这里的情形都改变了?难道我走差了路?”连忙又下了搂,走到门前一看,看见左边有个同样的门口。猪八戒想道:“难道方才从那一个门口里进去的?待老猪去看看。”想罢,便又走进那门口,上了楼,四处一看,见也没有师父师兄,也不是方才初次来的地方。猪八戒道:“奇怪,奇怪!怎麽又不是了。难道这里竞有同式同样的千门万户麽?怪道楼上的人这般多。”抬头一看,见上面还有一个楼梯装著,来往的人正在那边上下。猪八戒想道:“那是更弄不清了。这边也是门,那边也是门,这边也是楼梯,那边也是楼梯,教我如何记得他来?”又想道:“且莫管他,依著这条路,跟著走的人走过去再说。”於是左穿右穿,穿过了几个门口,将近墙壁,忽见墙壁里面又有无数的房间,点著无数的灯,有无数的人在那边走动。猪八戒要想走进去,卻被那桌子和坐的人挡住,只得回了转来,另换了一条路再走。走了多时,又走到那边的墙壁了,见墙壁里又有房间,又有灯,又有人来往。要进去时,又被那桌子和坐的人挡住。走了三四遍,都是一样。猪八戒想道:“这里的房子大得很哩,走得我眼也花了,脚也酸了,脑也昏了,心也乱了。照这样走,一年也走不完他。且莫管,再从那墙壁边小门儿内走了进去再说。”便挨著身挤了进去时,忽然“啊呀”一声道:“这是个什麽所在?”按下慢表。

  且说孙行者和唐僧立在青莲阁楼梯口,等猪八戒不来。唐僧道:“徒弟,我立得够了,你去拣个空处儿我坐坐罢。”孙行者道:“这里没有坐处,我们去罢。”唐僧道:“悟能还没回来,终得等等。”孙行者道:“那麽走往前边去看罢。”於是领著唐僧走不到几步,便到了一个门口。忽然,鼻孔里触著一种异样的香昧。唐僧又要进去。孙行者连忙又拦住道:“去不得,去不得。这里真真去不得。你看那屋里妖雲密密,恶雾纷纷,你去了又要被他们迷住了。”唐僧道:“不妨,不妨。我有心在肚,那怕鬼来迷,去看看无害。”孙行者道:“那麽以後休怪徒弟不先明告。”唐僧道:“去也。”两人便走进那门。孙行者道:“师父呀,你看那榻上眠的人,耸著肩,歪著帽,皱著眉头,撮著嘴,不是那妖怪麽?你看他手里的那根哭丧棒,比老孙的金箍棒还奇,一边点火,一边出烟,你看他不呼风卻吐雾,未唤雨先吞雲,不是他的妖法吗?你看他拿著小针儿调那黑东西,烧在火上放出那芬芳来。你看他垂著眼定著神,魂灵出舍,便要来迷师父了。”孙行者说还未了,忽见榻上睡的那人,打了一个欠伸,两眼一翻,声嘶音短,面无人色,现出可怕妖相来了。唐僧一看,连忙拖孙行者就走,道:“徒弟,去也,去也。”

  刚一转步,只听得後边一个榻上有人叫道:“师父!师父!”唐僧回头一看,见猪八戒睡倒在一个榻上,旁边放著一个铜盘,铜盘里放著一盏灯,两个盒子,几根铜签子。猪八戒垂著两个大耳朵,掀著高鼻头,手里捧著那根哭丧棒,正在嘘嘘的吸,见了唐僧等回了身来,连忙放下那棒,坐了起来,叫道:“师父,师兄,快到这里来坐坐。”孙行者拖著唐僧道:“师父快走,不要理他,他早著了迷了。”猪八戒见唐僧要去,连忙又叫道:“师父,快来这里坐坐一同去。”唐僧原是耳软的人,听得猪八戒叫他坐,他也过去坐了。孙行者又劝道:“师父,我们去了罢。兄弟,你也算了,不要吸了罢。我看这一定不是好东西,吸不得他。”猪八戒不觉叫起冤来道:“哥,你那里知道,这样东西真真是个难得的仙丹,吸了他疲也不疲,倦也不倦了。师父,你劳苦了,你吸他一口罢。”孙行者连忙又喝住道:“悟能!你为什麽这般无礼,拿这妖怪东西来害师父?”

  猪八戒哈哈大笑道:“你这猴子真真少见多怪,你没有吸过这东西,怎麽晓得他是害人的?你不许师父吸,待老猪吸给你看。”说著便又横身下去,取了那哭丧棒,一只手取了一根签子,向那匣子里挑了一点黑膏,向火上烧了一回,放在那哭丧棒上,嘘嘘嘘又吸了起来了。唐僧立在旁边,见他馨香馥郁,早已有些垂涎。及至猪八戒吸完一次放了棒,便又坐起来对唐僧说道:“师父你看,有什麽害没有?师父你休听那猴子的胡说,快横下来,也吸一吸这样好的东西。你不吸一吸他,也枉走这下界一遭。”唐僧心动,便点点头,将坐下榻去。孙行者又力劝道“师父,吸不得,吸不得。这是有毒的东西。你忘了方才吸的那人的形状吗?”

  唐僧此时一心早被那吸的东西迷住,便怒道:“悟空!我吸不吸不关你事,你又没吸过,那里知他有毒没毒?”孙行者见师父不肯听他,也就不再说话。唐僧便即睡了下去。猪八戒便忙替他烧了一烧黑膏,装在那哭丧棒上,叫唐僧吸。唐僧忙也学了猪八戒的样子,嘘嘘嘘吸了几口,放下那棒,便欠了一个伸,喜欢道:“悟能,这东西好也。”猪八戒连忙又替师父装了一次。唐僧又吸了一次。猪八戒连忙又自己吸了一次。

  你装我吸,师徒两人正在出神入化的时候,孙行者对他两人一看,忽然心中大吃一惊道:“不好了!怎麽他们两人变了形状了?”看师父时,见他的面色渐渐的由红变白,由白变青,由青变灰,由灰变黑了。见他的面庞儿,渐渐的由圆而长,由长而削,由肉而骨,由骨而筋,由筋而骷髅了。见他的背,渐渐的由直而弯,弯而曲,曲而折了。见他的肩愈高,他的头愈低了。见他的唇愈白,他的眼愈红了。忙又看八戒时,见他的硕瓢般的大腹,早也渐渐的小了,小了,好似才产了小犬的母犬了。见他蒲扇般的两只大耳,早也渐渐的缩了,缩了,像猫耳一般的叉了起来了。

  孙行者一看,正在著急,只见师父合著眼,渐渐的入了定了。猪八戒连鼻带嘴欠了两欠,哼了几声也不动了。孙行者连忙叫道:“师父!师父!悟能!悟能!”叫了几声不应,便忙走到他们两人榻前,再叫时也不答,推时也不醒,敲时也不动。孙行者连忙在旁边茶杯里喝了一口冷茶,默诵真言,对著两人面上吐去,只见师父师弟依然酣睡。孙行者哭道:师父呀,师弟呀!你们不是死了吗?方才老孙劝,你们不相信,可怜到如今,弄得老孙孤零零的一个人,怎麽好去如来佛前複命呀!”说著,便又大哭起来。

  旁边榻上的人,见他这般号陶大哭,都来问道:“先生,你有甚事伤心,闹的这地?”孙行者便将唐、猪两人吸烟不醒的事告诉旁人。旁人听了大笑道:“你这位先生也算不知人事了。我道这般大惊小怪为著什麽大事,原来只为著他们两人吸醉了烟。”孙行者忙问道:“这原来不是死?”旁人道:”呆货,你看看他们还有气在,怎麽说他是死。”孙行者道:“只有一口气,动又不能动,说又不能说,又走不得路,又做不得事,一天儿只是这样的睡著,和死有什麽分别。”旁人道:“呆货,他们难道不会醒来?他们现在吸多了烟,吸醉了,所以这样。等到後来,那烟的性过後,自然会醒过来的。”孙行者道:“醒了过来怎样?”旁人道:“醒了过来便好了。”孙行者道:“好了那就和没吸过时一样吗?”旁人道:“一样,一样!只有一点儿不一样。”孙行者道:“那一点儿不一样?”旁人道:“不过到了明日这个时候还要吸。”孙行者道:“不吸卻怎地?”旁人道:“不吸恐怕不能。”孙行者道:“怎麽不能?难道有王法管你不成?”旁人道:“王法还可逃,这个恐怕比那王法还厉害。”孙行者道:“难道有妖法迷你不成?”旁人道:“妖法也可破,这个恐怕比那妖法还厉害。”孙行者道:“难道有佛法仙法来刑罚你不成?”旁人道:“佛法仙法还可祈禳忏悔,这个恐怕比那佛法仙法更厉害。”孙行者道:“那麽为甚不能不吸?”旁人道:“不吸了筋酸骨痛,头晕心跳,眼泪鼻涕一齐都来,四肢无力,百事失神,如重病,如大劳,不吸万万不能。”孙行者道:“明日这时吸了便好了吗?”旁人道:“好了,好了。到了後日这时要再吸。”孙行者道:“後日吸了?”旁人道:“到了再後日,这时要再吸。”孙行者跳了起来道:“呀!那麽到了什麽时候才好不吸了呢?”旁人道:“人生一日,便要吸一日。”孙行者道:“呀!那麽我们不要在这里住,便好不吸了。”旁人道:“在这世界一日,便要吸一日。”孙行者道:“啊呀!那不是终究不能逃了他吗?那不是比我那紧箍咒更可怕吗?我那紧箍咒还是师父念时才痛,不念时还不痛哩。而且即使师父念,我依了他的话,还可以求他不念。像这挨著日子来的东西,有什麽情理可讲。师父呀,师父呀,我看你受了这个大难,怎麽再好去西方考察新教呀!”想罢,不觉又悲伤起来。

  寻思了一回,只得还是去求那观世音菩萨。刚转了身,一个筋斗翻起,忽然眼前一黑,抬头看时,才知道不留心撞在一个人的身上。忙看那人时,孙行者便叫道:“啊呀!我还没去见观音菩萨,倒先遇见了元始天尊了。”只见那元始无尊稀稀的生著几绺长须,嘻著嘴,一只手拿著几张方丹,一只手拿著几棵仙草。孙行者忙叫道:“天尊,天尊!快来救我师父。”那来的人对著孙行者一看道:“我不是元始天尊,我是戒烟会里的人,来这里劝人戒烟的。”孙行者听得“戒烟”两字,连忙问道:“怎麽叫做劝人戒烟?”那来的人指著榻上睡著的人道:“你看!这些人都是受著吸烟的害,所以弄得这般可怜的。”说著,又回头看了行者一看道:“想来老兄你也是此中人物,不然为什麽弄得脸儿这般小,嘴儿这般尖?”孙行者道:“不是,不是,……”正待还要陈说,那来的人不由他分辩,早又摇著头,一只手点著那方丹,一只手指著那草,说了下去道:“这是天生救我同胞戒烟的仙草,叫做卧龙草,又叫做鹅郎草,俗名叫做羊奶草。”孙行者道:“吃了这草怎样?”那来的人道:“吃了这草,病浅者一服断根,病深者三日除瘾,以後便好不吸烟了。”孙行者道:“好也,好也!师父,你的难有救了。”

  那来的人诧异道:“你生了疯病不是?怎麽方才你叫我元始天尊,现在又叫我师父了。我又不是道士,我又不是和尚,怎麽你这样称呼我?”孙行者忙拖著那来的人的手道:“不是,不是,你来看。”便一拖,拖到了唐僧、猪八戒卧的榻前,指著唐僧道:“这便是我师父,方才吸烟中了毒了,要请你一救。”那来的人道:“容易,容易。”急忙取了草,叫孙行者分开了唐僧的口,将草塞在口内。嘱咐道:“一分能嚼两分醒,到了三分神便清,过四分时後,便能照常行动了。这病还轻,一服便效。”说罢,转身要去。孙行者连忙邀住道:“先生请慢,还有一个朋友要求先生救他一救。”那来的人一看,见对面卧著一个西装的人,也满面烟容,便叹了一口气道:“可怜那讲求新学的人,也弄到这个地位,满口里说什麽富强,试问,你天天拿著银钱去买这自害的东西,如何能富!天天拿著身体去吸那自害的东西,如何能强!”说罢,又叹了两口气,也叫孙行者将他的嘴撬开,塞了一根草进去。等不到一回,果然看见两个人都有些动弹了。那来的人便又对孙行者道:“现在快要醒了,你须留心著,等他们醒来,切嘱他们以後不可再吸。”说罢,便又拿著草,携著方,往别处去劝人了。

  孙行者又守不多时,只见唐僧、猪八戒早张开了眼,伸了一个腰,坐了起来,吐了几口痰,叫道:“好睡,好睡!”叫了两声,便你看著我,我看著你,大家不懂起来。唐僧便问孙行者道:“悟空,我们睡了多少时候了?你为什麽不来叫醒我们?”孙行者笑道:“不叫醒你们,你们早已死多时了。”唐僧、猪八戒两人都惊问道:“什麽?”孙行者便将以前两人醉烟求治的事说了一遍。唐憎、八戒忙从榻上跳了下来,叫道:“险的儿误了我们一生也!”说著,便各人整一整衣,按一按帽,转身出去。

  忽然旁边闪出人来,大呼道:“客人慢去!”孙行者回头看时,只见一个人穿著短衣,手里拿著几条手巾,恶狠狠的走来,叫道:“客人慢走,客人慢走!”孙行者便立住了脚,问道:“你叫什麽?”那人道:“你们吸了烟,还没付烟钱哩,怎麽就要走?”孙行者咄了一口,依旧转身走,不理他。那人又来拖住道:“客人好没理,吸了烟怎麽不付烟钱?”孙行者性起,便一脚将那人踢开,骂道:“好一个不识世道的东西,你将这毒药来害了人,我不说你,你倒还要向我们来讨烟钱!”那人也不服道:,“你这毛脸贼倒识世道,吸了烟不付钱,还要打人。”说著又上前来扭。孙行者又一拳打开,骂道:“谁叫你卖这毒药害人!”那人道:“胡说,这鸦片烟是人人吸的,那里是毒物。就是我卖毒物,也是你们来买才卖的,怎麽好不付钱?”孙行者只是不肯付。那人只顾来拖。叵耐孙行者力大,连拖几次,都被孙行者推开。那人见近不得孙行者,便发一声喊,前後左右,立刻拥出许多人来,将孙行者等三人团团围住。

  唐僧此时见闯了祸,哧得面无人色。猪八戒见来的人多,穿著西装,鞠著背,也不敢动手。孙行者一人只顾挥著拳,前後左右乱打。此时,青莲阁楼上闹得一片声响,看的人愈涌愈多,只听得人丛中都叫道:“拿下那毛脸贼来!拿下那毛脸贼来!”孙行者一看势头不好,连忙领著师父、师弟,分开众人,逃下楼去。那楼上的人那里肯舍,依旧领著众人赶下楼来。到了门口,孙行者一想:“这里好了,地方宽大了,让老孙来和他们斗一回看。”正要向耳中取那金箍棒时,忽然看见来了一个红头大汉,将师父一把拖去。急忙转身来夺,不料後边又有一个红头大汉来了,将他的髮辫一扭。孙行者连忙转身又逃,那髮辫和帽子早已被那红头大汉拖去了。孙行者只得光著头,向人丛里钻。看的人都大笑道:“看呀,看呀,蜻蜒儿脱了尾巴了。”孙行者不答,只顾向人多处逃去。逃不得几个门面,只听得後边“嘘”的一声,那四面八方街头巷口便来了无数的红头大汉,都指著自己围来。孙行者一想不好,道:“啊呀,他们的人怎麽这样多?他们又怎麽这样叫来的快?我看他们形状虽然凶恶,然卻不是妖怪,难道他们也有法术的吗?且不要管,让老孙来变一变相,试试他们,看他们识也不识。”想罢,便一转身向地上滚了一滚,变了一只金毛狗,向人丛里钻去。

  红头大汉正赶著那假辫子的毛脸汉,一转眼忽然不见了,各处找寻,见一只金毛狗没有带嘴套,也没有挂牌子,便一齐叫道:“野狗!野狗!”旁边闪出一个捉野狗的巡捕来,拿著绳向孙行者变的那只金毛狗就捉。孙行者一哧,道:“啊呀,被他们识得老孙也。”忙看旁边,见有一堆马粪。连忙往地下一滚,也变了一堆马粪。捉狗的巡捕不见了那金毛狗,也就去了。恰好後边又推了一辆扫马粪的马车来,一个人拖著马,一个人拿著扫帚、粪箕,看见了两堆马粪,便来打扫。孙行者一看又不好了,想道:“怎麽又被他识破了!”连忙借著一阵风跳了起来,看看旁边有个房屋,房屋上还没有露台,便忙一蹲身,叉起四脚,便变了一个露台。扫马粪的一看,一阵风飞去了一堆马粪,正在奇怪,忽然旁边又走过一个工部局打样的西人,抬头一看:“怎麽这人家没有禀报工部局,便自己添造了一个新露台了。”连忙敲门进去,喝道:“这露台几时造的?快拆去,拆去!”那人全然不懂,正在支吾间,孙行者一想道:“不好,不好!又被他识破了,快去也。”连忙一转身倒在地下,变成了一辆东洋车,拔一根毫毛,吹一口仙气,变了一个推东洋车的人。打样西人和那房里的主人到天井里看时,并没见有什麽露台。那西人不懂道:“怎麽,我方才明明看见的,难道我眼花了?”便也走了出来。

  打样西人刚刚走过,忽然又来了一个查车的巡捕,手里拿著木棍走了过来,将近孙行者变的那东洋车前,喝了一声:“去!”拿著木棍便打那车。推车的人问:“为著甚事?”巡捕喝道:“你推车怎麽不捐照会!”孙行者一想,果然别的都变全了,只少变了车後一张马口铁纸,连忙神差著变的车夫,拖著车舍命往人丛里逃。逃了进去,摇身一变,收了毫毛,依旧是个光头没发的中国人了。孙行者一想,这样终究不好,要被他们看得出来。便又拔了一根毫毛,嚼烂,吐出,一个个变做现在自己的样子,吹了一口仙气,叮嘱了几句说话,自己本身便又摇身一变,变了一个飞蚁,追上唐僧,叮在他帽儿上,看他进去怎地。

  那捉东洋车的巡捕,见追不著东洋车,便吹起号,叫来旁边巡捕围了拢来一看,见有许多没辫子的中国人立在路旁,便大叫道:“赖烟钱的毛脸贼在这里了!赖烟钱的毛脸贼在这里了!”一涌上前,拖著一个问道:“你为什麽赖烟钱?”那孙行者毛变的人,鞠著躬答道:“也斯(yes),也斯(yes)。”那拖的巡捕奇怪道:“那毛脸贼倒也读过英文的,怪道割去了辫子,想也预备著要出洋去了。”因又问道:“你为什麽吸了烟不付烟钱?”那孙行者毛变的人,又鞠著躬答道:“那(no),那(no)。”那巡捕怒道:“你方才认了,为什麽现在又不认了?”那孙行者毛变的人又答道:“也斯,也斯。”巡捕道:“胡说!”因舍了第一个,问第二个时,问了几句也是如此,问第三个时也是如此,一连问了八九个,都是一样颠来倒去,不过会说那“也斯、那”两句,不会再说别的了。那巡捕更怒道:“你们这些毛脸贼,既然不会说外国话,说什麽‘也斯’、‘那’?”那孙行者毛变的许多人,又一齐鞠著躬答道:“也斯,也斯。”巡捕大怒,握著拳喝道:“还有什麽也斯!”那孙行者毛变的许多人,又一齐鞠著躬答道:“那,那,那。”街上的人听了,不觉哄然大笑。那巡捕正要上前去拿,恰巧孙行者在唐僧头上一招,那些毫毛都回去了。街上的没发中国人,一个没有。那些巡捕自然诧异,现且慢表。

  且说唐僧跟著巡捕到了巡捕房,那巡捕头便问唐僧道:“你在烟楼上吸烟,可有此事?”唐僧道:“有。”巡捕头道:“你吸了烟不给钱,可有此事?”唐僧道:“也有此事。”巡捕头道:“既有此事,你为什麽不给,可有缘故?”唐僧道:“我没有钱。”巡捕头道:“胡说,你们出家人那会没有钱?”唐僧道:“我们出家人那会有钱?”巡捕头道:胡说,“你还来骗我,你不是龙华寺里的和尚麽?这样又白又胖的,想来别处也不会有。现在又是三月里了,龙华的香市正在上场,你好说没有钱吗!”

  唐僧一听,全然不解何事。孙行者一想道:“怎麽这里也有个龙华寺,若说龙华会,老孙也曾赴过,他既说我师父是那寺里的憎人,想来必离此不远。明日老孙倒要借了三太子的风火轮,倒要前去看看。”想罢,只听得那巡捕又说道:“你现在没有钱,可找个保人来放你。”唐僧道:“这里地生人不熟,那里寻得保人?”一转念道:“有了有了。”便轻轻地叫一声悟空道:“你变了一个人来保我出去罢。”孙行者答应一声,便从唐僧头上飞了出来,飞到了门外,摇身要变方才的那人样子,忽然想著不好,那是同罪的人,不要去保,又被他要罚了。忙摇身一变,变了一个读书人,勾躬曲背走进那巡捕房门来,走到时身体早瑟瑟的抖了。到了唐僧面前,巡捕头问道:“你来做什麽?”唐僧道:“他便是来保我出去的人。”巡捕头道:“不行,不行。看他这样子,那里有一文钱来保得起你,再换一个人罢。”孙行者一听,气倒了骨头,便走了出来,摇身一变,变成了一个大腹贾,拔了毫毛,变成了一辆马车、两个马夫。到了巡捕房门口,停了车跳下车来,走进了巡捕房门口,也是战战兢兢的走了过去。那巡捕又问唐僧道:“那是什麽人?”唐僧道:“他是来保我出去的。”巡捕便问道:“你来保人,你的店开在那里?”孙行者一时答不出来。巡捕头道:“你没有店,不行,不行。再换一个人罢。”孙行者一听,叫声“晦气”,便又走了出来。因想再变什麽人好呢?刚又摇身要变,只见猪八戒摇摇摆摆也在那边来了,便叫道:“悟能,悟能,你进去保一保师父出来罢。”八戒答应,便大踏步走进门去。刚到唐僧面前,那巡捕头便问唐僧道:“这又是来保你出去的吗?”唐僧一看见是猪八戒,想来更是不行的了,然也无法,只得答应了一声“是”。不料那巡捕头卻点点头道:“你去罢。”猪八戒同了唐僧出来,傲著孙行者道:“你看如何?现在我老猪的法力卻比你大了。”唐僧也谢猪八戒道:“亏了你也。”孙行者又气又恨,一时说不出话来,便向唐僧告辞道:“师父保重,老孙要回花果山去看看儿孙去了。”说罢,便一筋斗不知去向。

  第三回  说招股猪辈寒心  看举手马夫生色

  且说孙行者一个筋斗翻到了花果山後,拾头一看,只见当时的一片繁华地,早弄得荒凉满目,所有的是山,是土,是水,是草,那些儿孙们早已一个都没有了。孙行者原是性喜活动的人,见了这样所在,如何还留恋得住,想了一想,依旧翻回原处,落下地一看,叫声不好,如何这些房屋都改了新样了。回头来,忽然看见一个人手内牵了一条铁链,铁链上带著一个矮矮的东西,行者向那东西一看,奇怪道:“老猪,如何他也变了样子了,他的两耳依旧这般大,他的嘴依旧这般长,他的尾依旧这般细,他的肚子如何不似从前的重笨了?他又如何嘴上被人套著这铁套,他犯著何罪?颈项上又被人锁著铁链。”正在这样想,忽然被他到了跟前嗅了两嗅,哼的一声,不觉哧了一跳。行者道:“他的声音如何变了犬了?难怪连我也不认得。”连忙退下了几步,向旁边一看,只见旁边一个人,手内拿著一大堆纸向人分送。行者也向他取了一张看时,只见上边写著什麽拒款传单,又是什麽铁路,又是什麽王犬变。孙行者一看,悟道:“是了,是了,那老猪果然变了大了。但是他封的是天篷元帅,又不是王,如何叫他王犬变呢?”又想道:“什麽叫做铁路,难道就是说他颈上的铁链麽?”

  正在这样想,只见那犬跳了两跳,要想向前跑了,卻被那牵的铁链带住,跑不脱身。孙行者暗笑道:“老猪,老猪,这次你可上了当了。我原道这传单上写著什麽铁路之害,牵动全局,原来便是这铁链之害,牵住了你全身了。”又想道:“这个牵他的人如何这等厉害?既用铁链牵住了他,又将他的嘴用这铁网来张住,使他要开口也不得,岂不可怜。”孙行者正在这般笑他,那犬又跳了两跳,伸著嘴向地上刮了两刮,似乎因这铁网戴的不耐烦,欲刮去的意思。叵耐那铁网上又有两根皮条将他扣得紧紧的,一时如何刮得他下,卻反触怒了牵他的人,登时伸起脚来,对著他後腿上踢了一脚。那犬又汪汪的叫了两声,跟著牵的人走了。孙行者一看牵的人,原来是个西装打扮,身体又高又大,眼睛又凹又绿,好似前次在那巡捕房内看见过的,因想道:“原来那传单上说外人、外人的便是他。啊呀,啊呀!老猪你如何钻了外人的圈套,弄的这个样儿,走又走不得,动又动不得,开口又开口不得,休说你自己,便是我看了也替你伤心。”说罢,便想法来救他。不料一转眼间,他卻又在那牵的人面前摇头摆尾,十分亲热。孙行者骂道:“你这不识羞愧的畜生!你被他这般囚犯样的看待,又被他踢,难道忘记了?还做出这种醜态来,辱尽你家的猪子猪孙。”

  孙行者正在骂他,忽然背後有人将他身上一拍,叫道:“老猴儿,你多时在那里?”孙行者回头一看,原来并非别人,便是正在骂他的猪八戒,便道:“老猪,怎麽你又在这里了?”又指著前边牵的那只犬道:“那个东西好像是你,我一时竞差认做你了。”猪八戒一看,怒骂道:“老孙,你好没理。那是外国狗,如何算起我来。”孙行者笑道:“狗不是和猪一样,我看犬的灵性究竟还比猪高了一些。我认你狗,还道是你进化,你如何卻这般动怒。”猪八戒道:“老孙,你是不知道的,近来外国狗的可恶,人人切齿。平时养著他,原叫他防夜或者猎兽的,他卻不防夜,不猎兽,只顾咬那好人。那里及得我们做猪的,受了人的恩惠,後来便能杀身报人。”

  孙行者便也点头称是,自悔失言,因问八戒道:“你们现在怎样了?师父在那里?”八戒笑道:“老孙,你休说起,我们住了这上海多时,上海的地方真是无奇不有,说出来你也难信。”孙行者道:“你休哄我,世上的事我也见得多了,有甚难信处?”八戒道:“你休夸口,我且说了今日的事你听,谅你也不曾听见过。”孙行者道:“今日的事卻怎样?”八戒道:“今日的事,第一件叫做看跑马。”行者道:“跑马有甚好看?我们前次跟著师父取经时,那白马驮著经走了万千里路,有时不要紧时,他便慢慢走,要紧时,他便快快跑,看也看的厌了,那跑马有甚好看。八戒摇头道:“不对,不对。这里的人看跑马卻和我们不同。”行者道:“便是不同,也是一件寻常事,有甚奇怪?”八戒道:“第一奇怪的,这里看跑马的人,并不用那眼睛。”孙行者道:“不用眼睛来看,卻用什麽?”猪八戒道:“说来你又不相信的,用车、用衣服。”行者道:“这真奇怪了,世上那有这般看法,我真的不信。”八戒道:“你不信,等一回你自己看罢。而且这里看跑马的人更有一样奇怪,跑马的地方他们卻不得看,他们看的卻在那不跑马的地方。”孙行者道:“老猪,你只顾哄我做甚?天下那有这样的事来!”八戒道:“我何尝有半句儿哄你,不信时,那看跑马的人就要来了。”行者道:“胡说!这里何尝有马,看什麽跑。”八戒道:“正是如此,所以我说他们看的都在那不跑马的地方。”行者还要分辩,八戒早用手向东边一指道:“来了,老孙你自看。”行者向东进一看,只听蹄声得得,如千军万马的,果然来了。到了面前,只见车车相接,宛如钱串上串的铜钱一般,一匹马拖著一辆车,车上坐著两人,或男或女,或老或少,身上都打扮得如花如锦,如鸡如兔,万分好看。行者对著八戒哈哈大笑道:“我懂了,懂了,这便叫做看跑马。弄了一匹马来,驾上了车,自己坐在车上,又用了个人鞭著那马,使白马向前跑去,自己便在车上看。原来这里的看跑马是这样的,这个法儿倒也巧妙,马跑到那里,他也看到那里。”

  正在说话,只见一个人坐著包车,也杂在马车里面。行者又笑道:“这个人倒也奇怪,他不看跑马,卻看跑人。”说声未了,忽然听得啵啵啵几声,腾腾腾来了一种车子,前面没有马,也没有人。孙行者问道:“老猪,这个人他卻看跑什麽?”猪八戒笑道:“老孙,这件事你可不懂了。这便叫做机器车。”孙行者真的不懂道:“机器车怎麽也会走的?”八戒道:“你好呆,难道会走的只有人只有马?”孙行者道:“不是这样说,人马之外自然还有别样,譬如北方常用的有骡车,乡间用的有牛车,寒带内用的有狗车,热带内用的是驼鸟车。只是总须有脚的动物拖著车然後能走。现在这机器车又没有脚,如何会走呢?”八戒又笑道:“老孙,你如何呆的这样。现今世界上没有脚的车子很多哩,岂但这机器车一种。”行者不服道:“我不信,我不信。还有什麽没脚的车子,你且说来。八戒道:“说来你又要不相信了,一种叫做电车,一种叫做火车。”行者沈吟道:“电车,火车?火车是什麽样的?”

  这时正值黄昏将近的时候,各式车上有的已点著灯,有的还没点灯。行者因指著点灯的车子,问八戒道:“这点火的便是火车吗?”八戒笑道:“不是,不是。这火车的话说来甚长,等回儿我和你去看看再说。”行者又道:”这火车还不难懂,虽然没有脚,终究还有个火,火是我知道的。你又说电车,那电是什麽东西?我卻没有看见过,请你说说。”猪八戒被行者这样一问,卻问的呆了。要说电是什麽,委实说他不出,心中只在想,口内卻不答。孙行者又问道:“那电是什麽东西?”八戒只得摇头道:“那电没有东西,是空的。”孙行者道胡说,既然空的,怎麽叫做电?”八戒道:“找也不知其所以,只因昨天我在一个什麽协会的会场上,听得人家说打电,打电。又有人说打电是空的。我想打电既是空的,那电自然也是空的了。”孙行者又奇怪道:“你说什麽会场?那会场在那里?是否便是王母娘娘的蟋桃大会?我也去看看。”八戒笑道:“不是,不是。那会场内虽然也有个王太太,卻不是王母娘娘。”孙行者道:“老猪,你好呆,王母娘娘在那开蟋桃大会时,至今已有几千年了,虽是仙家也应该老,如今称呼起来,自然该叫太太了。”八戒道:“不错,不错。老孙你也说的是。”

  行者道:“他们既在开会,你知道他为著甚事?”八戒道:“听说是为铁路。”行者道:“笑话,笑话!你又来骗我了,路那有铁的?倘然路是铁的,到了下雨时,走的人岂不滑挞。八戒道:“这不是人走的路,是我方才说的火车走的路。”行者道:“你又来了,什麽叫做火车?我不懂。”八戒道:“这也难怪著你,你是才来的人。便是住在这地方的,知道火车、铁路的人也还不多。所以,我昨日听的人家说,这地方的铁路,大半已经送了人了。”行者惊道:“路怎麽好送人!送了人自己将往那里走?”八戒道:“正是如此。所以这里的人,这两天正弄得走投无路。”

  行者道:“这事奇怪,我倒也要去看看。”八戒道:“你去正好,我们师父也在那里。”行者一听师父在那里,登时欢喜异常,拖著八戒走道:“我们快去,我们快走!”八戒随著他拖,仍站著不走。行者道:“老猪,你如何不去?八戒道:“去不得,去不得!我才从那里逃出来的。”行者道:“他们开会又不是杀人,你如何要逃?”八戒道:“他们要叫我认股。”行者道:“老猪,你既在那里,便认认何妨?”八戒道:“老孙,你不知道的,我们做猪的,听了认股最怕。”孙行者道:“认股有甚可怕?”八戒道:“你可晓得他们现在说的股,便是我们的腿。我们的腿,如何好容易认去。倘然认去了一股,不是只剩了三个腿了,认去了两股,只剩了两个腿了。认去了三股、四股,那腿便没有了。没有了腿,叫我如何走路?而且还有一层,我们的腿大有用场,新鲜时割了下来,叫做鲜腿;醃了他,叫做醃腿;将他烤了,叫做火腿;送往南方去叫做北腿;送了北方去,叫做南腿。装一装样子,卖在大茶馆里,叫做外国火腿。做了外国火腿,我这四个大股,岂不荣耀万分?你想,现在被中国人认了去,岂不可惜?”

  行者听八戒啰嗦了一大篇,甚不明白,便道:“老猪,你说认股,认股,究竟认股是怎麽一回事?好不明白。现在,我劝你怕也不用怕了,你且领我去看看,见见师父。倘然有了认股的事,我便替你设法。”八戒才勉强应了,叫了两个车子,急急忙忙地到了张园,走至安垲地门口下了车。行者便要进门去。八戒连忙一把拖住道:“且慢,且慢!我们先去探探消息。”遂携著行者的手,走上阶台,到了两扇玻璃窗外。向内一张,只见场内黑压压坐满了一场的人,个个仰著头,向著一个台上看著。台上立著一人,正在那里说话。行者一见道:“师父,师父!师父又在那里讲经了,我们快去听。”八戒摇著两耳道:“老孙,你不要性急,让我听听师父讲的什麽?”两个人便捧著耳听时,只听得师父正在那里说道:“诸君放心,诸君放心,今天不认股,不认股。”猪八戒一听“不认股”三字,顷刻胆豪气壮,拖著行者的手,跑进场内去了。

  不料八戒刚拖了行者一脚踏进了会场,忽然听得满堂鼓掌之声,响如爆竹。行者从没听见过,突然一惊,哧得往外便走。八戒连忙拖住道:“老孙,你走什麽?这是他们喝彩。”行者道:“原来如此,我道他们见了你的怪形状赶你出去的。”说罢,才又回身进来。忽然又见许多人,登时攘臂而起,高擎右手。行者看见不觉又吃一惊,撇了八戒的手,又要向外走。八戒道:“老孙,老孙!你做什麽?”行者道:“他们都要打我们了,还不快跑!八戒笑道:“那个要打我们?”行者指著场内的人说道:“他们不是要打我们,擎著手做甚?”八戒一看,笑道:“他们是议事时赞成的手。”行者道:“原来如此。”

  说时迟那时快,行者刚正说完,看见台上的师父早又说了一句什麽话,还没听的清楚,只见场内的人又将右手高举,旁边的猪八戒,也将前腿举了起来。行者连忙问八戒道:“师父说的什麽?”八戒道:“我没有听见。”行者道:“这也奇了,你没有听见,怎麽便也赞成?”八戒道:“我见他们赞成,我自然也就赞成。”行者道:“笑话,笑话。他们是他们,你是你。”正在这样说,只听得师父又在上边说道:“支路也好筑了,你们赞成不赞成?於是场内的人又都举手。八戒忙也举手。孙行者轻轻地对著八戒道:“老猪,你听见麽,师父方才说猪罗也好捉了,你如何还要赞成?还不快跑。”八戒惊道:“真的吗?真的吗?我没有听见,捉了去别的倒不怕,还是怕认股。”连忙拖行者又逃出场外。孙行者道:“且慢,且慢。我要去和师父说句话。”八戒道:“算了罢,算了罢,我师父这两天正忙的不得开交。”行者道:“忙什麽?”八戒道:“忙的便是开会。”行者道:“现在会就要散了,散了会还忙什麽?”

  行者刚正说到此处,忽然听得会场内“铃铃铃”、“铃铃铃”几声,行者道:“这又是怎麽了?难道他们看见已晚,便请师父在这里放焰口麽?”八戒道:“不是,不是。”行者道:“为什麽不是?你看不见方才他们坐在那里的人麽?一个个都在那里拭眼泪。我想总是什麽人家冤枉,死了人,在这里请师父做功德的。”八戒道:“不是,不是。这是他们摇铃散会的摇铃。”行者一听散会,满心只要见师父说话,忙回头来看,果然看见许多人早已纷纷出来,走的走,马车的马车,东洋车的东洋车,一闪眼间,都已奔向马路上去。再留心细看,只见师父也早上了车,向外去了。行者连忙撇了八戒,往外便追。

  追至将近马路口,看见师父的车正在前边刚转了个弯,忽然那马路口立的一个又长又大的人,将右手向上一擎,宛似方才在会场上赞成的举手一般,马路口的几辆马车登时立定,巧巧将行者前面当头拦住。孙行者想道:“奇怪,奇怪,这里上海的人,无论做著何事,个个都是擎手为号。”又想道:“妙呀,妙呀!这个人的权力如何这般大?他一擎了手,那些马车都不敢走了。比方才会场上的擎手有用许多哩。”正在这样想,拾头起来,只见马车上的马夫恰巧一个个也高擎右手,和那立在路口又长又大的人一般。孙行者道:“这些人也有猪性,和老猪一样,只顾依著人家,看见人家擎手,他也擎手,自己没有一点主意的。”话言才了,只见路口的人将手放下,那车上的马夫宛如机器做成的一般,立刻也都放下了手,将马缓领了一领,那车便慢慢的向前走往马路去了。行者跟著马车,也到了马路上,向前一看,师父的车早已不知那里去了,连忙追上前,向各车里探望,只见各车内都载著一男一女,欢欢喜喜,和方才师父在会场的情形大不相同,心中更是诧异道:“怎麽这里的人有这样相差的,一边著急的那样,一边依旧安閒的这样。”又探了几辆,始终探不著师父,心中稍稍急道:“师父不知又那里去了。”便忙转身回来,依旧要到安垲地门首找那八戒。

  不料到了安垲地一看,那八戒早又不知去向。行者此时卻弄的进退无路,一个人立在草地旁边呆呆望著。忽然回过头来,看见隔池边隐隐有两三个妇女在那边行走。行者想道:“那呆子是个好色之徒,必然又在那里作怪了,我不如去那里寻他。”定了主意,便向池塘边来。转过了洋房背後,向乎台上一看,早已别开生面,和来时大不相同了。平台上放著无数的台椅,台椅上坐著无数的男女,摆著无数的茶碗。那些男女一个个你看著我,我看著你,好似发痴的一般。还有许多人在那台椅中间荡来荡去,又不是寻人,又不是走路,不知做甚?看他们情形,男的都削尖了头,女的都散了发。尖头的宛似半开雨盖,披发的俨如高筑阳台。看官休说我“阳台”两字比方得不对,请你再看看近时披发的样式,岂但阳台而已,一层层重重叠叠,亭台楼阁,还不知造著多少在上哩!

  閒话少说,且说当时孙行者正在看那阳台上的人,忽然一个和尚手内拿著一卷纸,从洋房里走了出来。众人哄然大笑,都道:“和尚,和尚!这里和尚都来了。”行者定睛一看,见是沙僧,便要上前叫他。看见沙僧满脸怒容,好似和人争闹才了的样子。行者一想:“这沙僧不知又为著何事动气了。我且不要使他知道,隐在他身後看他做些什麽。”想定後,便真个躲在沙僧後边,一路窥探他的举动。

  只见沙僧一路走过平台,听著人家话笑,他也不管,他只管看著手内的纸卷,一人自言自语的说道:“天下那有这样的事,自己的地方,自己倒不要了,给著人家。”行者听了,一点不懂。只见沙僧又是气愤愤的念著手内纸上的字道:“什麽叫做订约权在朝廷,外交首重大信,倒不如改了订约权在外人,外交首重大利罢。”又看了一张,念道:“‘查外交首在立信,匹夫犹重然诺,而况国家。’唉唉!这两句更奇怪了,他说是查这两句话,古书上我没有看见过,他从那里查来的呢?而且,他说外交首在立信,好似内政不必立信的,匹夫犹重然诺,好似朝廷不重然诺的。他口口声声说信,卻口口声声忘了一边的信。这是怎麽讲呢?唉唉!我知道了,我知道了,自古道:‘人言为信。’这上边说的信、信、信,大概多以外人之言为信,自己说过的话,自然可以不信的。”又说道:“这更笑话了,这更笑话了!我尝看见买卖人家的告白上,常有‘如蒙诸君惠顾,价钱格外克己’的话。现在这上边也说‘朝廷惠顾绅商’。这样说来,还有什麽朝廷,什麽绅商,只是交易卖买的主顾罢了。唉唉唉!交易,交易,这外交大概又是交易的交字了。”

  沙僧只顾看著字说著话,行者听了依旧一点不懂。忽然迎面来了一个僧人,面眼漆黑,身材短小,手内也携著一卷纸,见了沙僧,打了一个问讯,授了一张给沙僧。沙僧连忙拿了起来便看。行者隐在後边也偷看时,只见上面写著道:

  谨启者,现在苏、浙铁路问题十分吃紧,各界中人屡次开会演说,集股拒款。某等身虽方外,义属同胞,安能漠然坐视,忍使乾净土地,沦为异域。爱发起僧界保路会,定於某日某时在某地集会,共商办法,同解慈囊。凡我信徒,共移莲步。此布。

  行者明白道:“原来他们也为著铁路的事,只是这上边甚有难懂的,什麽叫做‘各界,?又什麽叫做‘同胞’?那‘各界’的‘界’字,不知是怎样解释,大概便是‘大千世界’的‘界’字了。我想同是人类,如何分起界限来,既分了界限,如何又叫做同胞,这两句话不是相撞的吗?”又想道:“莫管他,莫管他。我且看看他们两人说些什麽。”只见沙僧看完了字,先开口道:“我们既是维新之辈,自应结个团体,也好发些热力,聊尽国民一分子之义务。”行者暗笑道:“沙僧痴了,他是个出家人,如何好说出这样的话来。”又听那个黑眼僧人答道:“不错,不错。老师父究竟是个特别改良时事维新的和尚”沙僧谦逊了一回。那黑眼僧人又道:“如今我们怎地做起?”

  沙僧还未答应,只见旁边走过了一个贼头贼脑的和尚,并不说话,只立在旁边听那沙僧和黑眼僧人说话。那黑眼僧人见了,便也不响了。等了一歇,那贼头贼脑的和尚听不著话,又转向别处去了。黑眼和尚才轻轻地对沙僧说道:“师父,你知道这个人吗?”沙僧道:“他不也是个僧人?”黑眼僧人道:“不是,他是官府派来的侦探,专一探听人家的事的。我们须要小心点儿。”沙僧道:“正是。”

  行者一听那贼头贼脑的和尚是个官府派来探事的人,心中想:“他是探事,不知怎样探法,可有老孙三探金山兜洞的本领麽?我且跟了他去看看。”想罢,便撇了沙僧等,便转身来暗跟著那贼头贼脑的和尚。只见那贼头贼脑的和尚,早已走至一间静僻的房内,进了房,将门关上。行者想要跟进去时,早已不能进去。行者著急,连忙用了一个变身法,将要变了虫蚁从门缝里挨进去张看。忽然听得那门“呀”的一声,门内早走出了一个人来,不是和尚,卻是一个西装的人。行者一想:“这西装的人不知和那和尚在房里商量什麽?”待西装的人走过後,忙向房内一看,只见房内空洞洞的并无一人,那和尚不知那里去了。便想道:“好诧异,好诧异。不料现在世上人多学会了老孙的七十二变了。”连忙回了出来,来追西装的人。细细一看,果然便是方才那个和尚,别的都没有变,不过变了一身的衣服。行者暗笑道:“什麽侦探,只买了两身衣服,一时儿僧人,一时儿洋人。便是老猪初来上海时一流的人物罢了。”因道:“我倒要看看他究竟能有几变。他是侦探,我且做个侦探的侦探。”正要跟著那侦探走,只见那侦探早已立定了,见了一个油头少年正和他说话。行者连忙挨近身後,听他们说些什麽。只听得二人正窃窃私议,议论园中来往的人。那侦探说道:“这个场所来往上海的人,没一个不来临临场面的。”行者在後边暗笑道:“不料我今日也到这里来临场面了。”又听他接下说道:“所以我们须要留心分别著他们,看看我们眼光如何。”油头少年点头道:“是。”行者在後边也暗暗喜欢道:“我初来这里,原也要请教请教这里的人物。”遂更留心听著他们的议论。

  正在此时,恰巧有一个人踱了过来,低矮身材,头颅甚大。那侦探道:“我想这个必然不是好人。”油头少年忙问:“何故?”侦探道:“我听说头大的人必然聪明。现在种种的事,都是那聪明人闹出来的。所以我说他不是好人。”行者道:“啊呀!这里的人如何不许人头大?”头大的人过後,忽後面又来了一个瘦长汉子,头卻不大,两腿甚长。那侦探又说道:“我想这又不是一个好人。”油头少年又问:“何故不是好人?”侦探道:“现在他们到处运动开会、劝股,都是他们这些长腿的人的。”行者在後又“啊呀”道:“怎麽他又不许人家长腿?”长腿的人走过後,後面又来了一人不长不短。行者道:“这个人想是好人了。”只听那侦探卻说道:“我想这个人也不是个好人。”行者几欲问出口来,问他何故又不是好人。只听他自己先解释道:“你看他的嘴这样阔,想来便是到处演说的人。”行者又大诧道:“如何这里的人,又不许人阔嘴?”大嘴的人过後,又来了一人不但不长不矮,而且头也不大,口也不阔了。那侦探卻依然说道:“我想这个人又不是个好人。你看他身上著得如此光鲜,家里必然有钱。这次认股的,必然都是他们有钱人。”有钱人过後,接著恰巧又来了一个穷人,衣服褴褛,几同乞丐一般。那侦探又说道:“我想这人不是个好人。我听说杭州的乞丐,都要拒款了。这个人想来便是他们的党羽。”行者一听失声道:“啊呀,可怕,可怕!这里的人如何这般难做,矮又矮不得,长又长不得,头又大不得,口又阔不得,富又富不得,穷又穷不得。照此说来,怎样才是好人呢?我想要有好人,除非将这许多人死了一个乾净。”连忙伸出头来,对著他们两人一看,悟道:“原来他们自己都是尖头尖脑的人。”连忙跳了出来,叫道:“好人在此,好人在此。”

  两人一见他跳了出来,不觉一惊,连忙问他何事。他说道:“你看我卻和你们一样,头尖嘴尖,不长不矮,说我富时一钱没有,说我穷时卻又不是乞丐。你们想我必然是个好人无疑了。”两人一看,真的是个伶伶俐俐的人,心中甚是欢喜,问道:“你是那里人?姓甚名谁?”行者答道:“平生浪迹天涯,往来无定。”两人道:“甚好,甚好。真是我们的同类。”又道:“请教尊姓?”行者道:“老孙真姓孙,有时也姓袁,有时也姓侯。”两人道:“真好,真好。我辈中人本来没有定姓的,那姓自然愈多愈好。”两人又道:“尊名何字?”行者道:“我名卻没有,只有一个别号叫做悟空。”两人道:“这更好了,我辈中人自然愈空愈好。你能领悟到空处,想必善於探事的了。你不如跟了我们做事罢。”行者一想:“同他们做事,更好看看他们了。这又何妨?”便应道:“甚愿,甚愿。”两人道:“那麽你便同了我们去罢,我还有说话问你哩。”於是两人便领著行者,走到草地旁边,叫了两声马夫。那马夫便驾了一辆轿车过来,开了门,请他三人上车。行者一想:“他们骗我装在这箱子里,莫不是要来害我?”又想道:“我凭著这七十二变的本领,怕他什麽?”便放著胆子,安身人内。

  不到一刻,那马车已开到了一个所在停了车,开门请他三人出来。行者走出马车一看,好个所在,两边都是洋房,中间一扇大门通著一条马路,大门上挂著一盏又明又亮的电灯,灯上写著两个黑字,行者一看不觉大惊道:“他们怎麽领我到了这离恨天兜率宫里来,这不是太上老君的八卦炉吗?上边既是个旅字,下边又是个泰字,岂非都是卦名。”因问著两人:“这是什麽所在?”两人道:“我们饿了,便在这里吃点东西。”於是便跟著两人走进房内。

  到了一间楼上,相将入座。行者一看,桌子椅子都是不曾见过的,桌上各色东西,又摆得陆离光怪,瓶儿盏儿放著一大堆。行者原是个不肯一刻安分的人,见了这些东西,自然东翻西弄,取了半盏油吃了一吃,又取了一瓶酱油,看了一看,又取了一瓶胡椒,见他瓶头十分好看,连忙倒了一点出来,向唇边一抹,不觉登时发作,打了十来个喷嚏,说道:“上当,上当!快去罢,快去罢,这里不是啖饭之处。”两人见他如此,忙笑道:“孙先生,你错了。这个原不是叫你空口吃的。”行者连忙放下了胡椒瓶,心中又是懊恼,又是惭愧,别的东西都也不敢动了,只得安安稳稳的坐下。

  不到一刻,便有一个人拿了刀叉过来。行者心中便又有些吃惊,暗想:“这不是他们要来害我的勾当吗?吃东西又不是生吃的,如何用得著这样刀叉?”因又留心看著。又隔了一隙,方才拿刀叉的人又上来,擎了一盘东西,里面都是纸笔等类。两个人各自拿了纸,开了一批汤头样的账,又取了一张纸条过来,授上笔。行者问何事。两人道:“请你开个莱单。”行者道:“我是不懂的,请你们替我开了罢。”两人於是便替他开了,一并交於那人。那人便取著去了。

  相对无事,忽然听得一片脚步声走上楼来,到了隔壁房内。这房是板壁隔了的,板壁中间卻有多少间隙可以窥探。两个人见了隔壁有了人来,连忙向壁间偷看。行者忙也向壁间一张,不觉暗笑。原来隔壁的人,不是别人,便是猪八戒、沙和尚和那黑眼僧人。两人见了,知是他们三人,暗暗点头说道:“我们正要访他,他倒自己来了。”便相与做著手势,叫行者也留心探看。行者也自会意。只听得猪八戒先多嘴道:“照此看来,非……不兴。”黑眼僧人连忙摇手。这边做侦探的便道:“我说是不错的,你们看如何?”只听隔壁那八戒又道:“这里怕什麽?”沙和尚道:“怕是本来没有什麽怕,只是现在还讲不到这些事。”那黑眼僧人又道:“我们现在先须定了一个办法。”三个人正听的入港,忽然房门口又有脚步声来了。三人不觉大惊,连忙归了座位。

  进来的卻便是方才的侍者,手内拿著几个盆盏,到了三人面前,各人放下了一盆盏,几片面包。行者将那汤嗅了一嗅,觉得有些牛肉气,登时胸中作起恶来,连忙放下了,取了两片面包来吃。吃了几口,心中只有事在隔壁,忙又丢下,依旧跑到壁间去张。只见隔壁的人,每人面前也已摆好汤,猪八戒正掬起莲蓬嘴,方在狼吞虎咽,盆内的汤已经完了,还在用了舌头四处舔咂。行者看了自然好笑。

  两人见行者笑了,连忙放下东西也跑过来看。这时正值猪八戒放下了汤,侍者又送了一盆鱼过来。八戒忙又取起了刀叉,将叉叉碎了鱼,用刀戳了一片放人口内,刚放下时,忽然听得八戒猛叫一声:“啊呀!”连忙抽出刀来,已是满刀的血。猪八戒放了刀,两手捧住了嘴,只叫“啊呀”。沙和尚等只道是什麽事情,连忙也放下了手中食物,都来问他怎麽。隔了半天,才听他慢慢地答道:“我割碎了舌头。”沙僧道:“可曾割了下来?”八戒道:“没有,只割碎了一点。”沙僧笑道:“可惜了,倘然割了下来,我们可以炸猪舌吃了。”行者在隔壁也是暗笑。两人听了,也至笑不可仰。只听八戒在那里骂道:“都是你们害我的,吃什麽大莱,害我舌头都割破了,倒还要取笑。”於是沙僧等複归了本位,取了东西来吃。那八戒也依旧拿了那盆鱼来,再细细的咀嚼。

  那黑眼僧人又开口道:“我们既然要结团,须先立了一个会,然後好有机关。”沙僧道:“那会叫做什麽名字?”八戒想了半晌,才说道:“叫做和尚保路会可好?”沙僧道:“我们做和尚的,本宜深居山洞,朝夕诵经,要路何用?而且就是要出门,也可腾飞驾雾起在空中,用不著这种路。所以我想不要叫做保路会,叫做拒款会罢。好在我们做和尚的,本来用不著什麽款。”那黑眼僧人道:“不可,不可。这个名字我看也使不得。现在的和尚卻比不得从前腾雲驾雾的,自然道行浅薄,无此法力了。山洞诵经,又不肯如此修养。而且在此上海,每日又须出外应酬,全可弄些进款才可敷衍。你说拒款,岂非害尽了我们。我看也不要叫做保路会,也不要叫做拒款会,叫做路股会罢。”八戒一听“路股”两字,几乎将头摇得下来,连忙说道:“不好,不好!我们这个会万万叫不得路股会。倘然叫了路股会後,一时集不得路股,岂非有名无实。而且再有一层,我们做和尚的立了这会以後,各种事情都有关系,倘然叫定了路股会,不是别的事情都不能做了麽?未免界限太隘。”两人都道:“不错,不错。”那黑眼僧人便道:“那麽,这样说来,我们不如便叫做协会。”因指著沙僧和八戒两人道:“好在我们现在正是三人,‘协’字的意义便是三人出力。八戒道:“这也不好,我们这个会,岂是限於我们三人,须要出家人大家出力方有力量。若叫协会,只有三个人出力,还算什麽会呢?”沙僧道:“那麽不如叫做公会罢。‘公’字便是大家出力的意思。”八戒道:“也不好,这‘公’字面子上虽是大公无我的公,暗底下卻还有个某公某公的公字。我们出家人称不得某公了,怎麽好叫公会?据我看来,这会的名字不必这样的花言巧语了,索性一老一实叫做和尚会罢。和尚是我们行业,会是我们的事业。”那个黑眼僧人又反对道:“不可,不可。我们结团体,总须结得阔大。出家人不是只有我们和尚,而且现在做事,万万不可不联络女界。倘然叫了和尚会,难道便弃绝那般尼姑不成?”八戒欣然道:“是也,是也。那麽叫做什麽会的好呢?”黑眼僧人道:“我看‘和尚’两字,不如改了个‘僧’字罢。僧便是和尚,和尚便是僧,于猪兄的意思也不相背。那些尼姑,也可混在里面,叫做女僧,卻又与和尚二字不同。”八戒又反对道:“不可,那个‘僧,字我是最恨的。我们虽然出了家,依旧也还是个人。那个‘僧,字,卻叫曾人,似乎曾做过了人,现在已经不是人了。那是俗家人骂我[们]的字,我们自己如何再好用他!”黑眼僧人不悦道:“如此说来说去,这个又不好,那个又不能,开个会有这样难的。猪兄,我看你想了一个罢。”

  八戒摇著头儿想了半晌,忽然跳了起来,叫道:“我有个好名字在这里了,你们大家听听。”两人忙问什麽,八戒道:“便是人人说的叫做再会。”两人不懂,问他:“那个再会?”八戒道:“你们好呆,便是‘明日再会,的‘再会’。”两人於是拍手赞成道:“好,好,再会,再会。”沙僧和黑眼僧人立起身来,向外便走。八戒连忙叫住道:“怎麽,你们都要走了?”沙僧道:“你说再会,我们如何不走?”八戒道:“你们休得取笑,再会便是会的名字。我看见近来开会,每每互相争论,刺刺不休,及至时候已到,只得下次再谈。所以我想这‘再会’两字,取做会名是最好的。”那黑眼僧人道:“我看会的名字,再也弄不清楚了。现在暂且搁下,先议别的事情罢。”

  行者正要听他们议别的什麽事情,不料门外忽然起了一阵嘻笑之声。行者连忙回头看时,只见自己的房门口,卻早来了一群妇女,向内一看,见了两个人四少五少的口中乱叫。行者一想道:“啊呀,这是什麽所在?如何人家的家眷都跑了进来。叫我如何好呢?”又想道:“他们是认识的人,或者也请他侦探事情来的。我且忍耐著看看他们。”於是连忙回转身来,向自己的座位上坐好,睁著眼看他们的举动。这时进来的妇女们,也已走至房内,在那侦探和油头少年身边,各自一人挨著身子坐下。随後又有两个女人过来,每人拿著一个水烟袋,向他二人装烟,说说笑笑,甚是难看。

  行者正在不耐烦对,忽见那油头少年,向著背後女人的耳边轻轻说了一句什麽话。行者道:“这必然是他们侦探的什麽作用了。”因更留心看著。旋见那女人笑了一笑,也向油头少年耳边还了一句什麽话。自後两人便携了手,走向窗外,卿卿哝哝的说话了。说了好半晌,面上都似有了得意之色,又走了回来坐下。行者又想:“这必然被他们探著了什麽事了。”这时正值侍者又端进了一盘菜来,放一盘在油头少年面前。油头少年便向那女人道:“这猪排我不要了,你吃了罢。”行者一听“猪排”两字,只道是说猪八戒,便直跳起来道:“啊呀!你们的侦探本领这样好,正是赛过老孙,你们如何知道隔壁的老猪是喜欢女色的!”室内的人听得行者这样一叫,都甚诧起来,问行者:“什麽是隔壁的猪八戒?”行者只得实说。那侦探大怒道:“原来你和他们是认识的,来探我们侦探家的事。你好大胆!”行者道:“不是,不是。我虽认识他们,卻非同党,实和他们有仇的人。”那侦探哈哈大笑道:“这样便好了,你和他有仇,便借此可以报仇雪恨。”因又问行者:“你和他们何仇?”行者道:“我原和他们跟著一个师父,那个长嘴大耳的,便叫做猪八戒,是个有名的呆子。他在师父面前说我种种的坏话,因此我被师父打了一顿,赶出来了,所以我和他有仇。”那侦探道:“如此说来,你与他是个极熟的人,为的又是小事,如何好算有仇?我看你说的定是虚妄。”行者连忙分辨道:“客人,你如何还不知道,现在世上的人冤冤相报,都不在外人,都是在那极熟的人。而且寻其起原,都又不是为著什麽国家大事,为著甚细的勾当。你如不信我言,你不看看现在各处学堂里闹风潮吗?谁不似我和八戒的样儿!”那侦探便点点头道:“有理,有理。你说的话也不错。”於是三人仍複如旧饮酒作乐。

  行者见一番说话已说信了侦探,便也十分安心,只顾看著两人和那些女人们勾搭。因方才多说了一句话,几乎露了马脚,更加一语不敢多发。看了半晌,那些妇女都起身去了。那侦探又问行者道:“孙兄,我要问你,你喜欢做官的,还是喜欢发财的?”行者道:“做官的怎样?发财的怎样?”那侦探道:“你要做官,我便保举你个千总做了;你要发财,我便每月给你十来块钱。”行者一想:我是封过王位的人,谁希罕那千总?便是十来块钱,我也用他不著,便道:“我都不要。”那侦探道:“我知道了,你是要报仇雪恨。我且问你,你要报仇是要重报的,还是要轻报的?”行者又道:“如何叫做重报?如何叫做轻报?”侦探道:“你如要重报,将那姓猪的拿去杀了;如要轻报,将他逐出上海。”行者一想:“我说和八戒有仇,那是假的。如果重报,真的被他拿去杀了,岂不在送了他的性命。师父得知,自然要怪我的。”便答道:“还是轻报了罢。我原也和他没有深仇,不过出出了我的气。”那侦探道:“如此甚好,不过便宜了他们。”行者便问:“如何方得报仇?”侦探便向行者耳边如此如此说了几句话。行者一听,不觉毛骨惊然,因想:“世上的人,如何有这般辣手!证据还一点没有,便要如此冤人。幸亏我说是轻报,还不至丧了八戒性命,不然,不知更要如何刻薄哩。但事既至此,也没别法,只得依著他说的做去。”便又走至板壁边再张,这一张,好教那风波平地起,祸福半天来。

  欲知行者张著何事,且听下回分解。

  第四回  看猴戏老孙受调侃  听猪谈小子学时髦

  且说孙行者向壁缝内一张,十分诧异,不知猪八戒等几时走了,隔壁房内并无一人,早已是个空房了,连忙走至阳台上向下一看,只见猪八戒正在马路上摇摇摆摆的走。行者笑道:“原来他也去了,我且追他去。”於是也下了楼,追至马路上,叫道:“老猪,你往那里去?”猪八戒一听有人叫,连忙回转头来,一见行者,便说:“老孙,恭喜恭喜,发财发财!”行者一时呆了,不知何事,想道:“不好了,他如何知道我有了商意,替人家侦探?”忙答道:“老猪,休得取笑。试问我们出家人,喜从何处来?财自那里发?”八戒笑道:“老孙,你如何不知道?今天是新年初一,我们兄弟见面,如何不叫声恭喜,说声发财!”行者才安了心,答道:“原来如此,我倒忘了。”

  才说完了话,不料八戒早举著前蹄,向行者作了一个揖。行者忙道:“我们熟人何必多礼。”八戒也不答话,接著又将前腿向前一伸,後腿向後一扯。行者惊道:“老猪,老猪!怎麽,怎麽好好的你如何又发起猪牵风来了?八戒道:“那里是发猪牵风,这个也是我和你行的礼。”行者不懂道:“这个叫做什麽礼?”八戒道:“这个叫个可进可退,伸了前腿,万事可以占些便宜;伸著後腿,万事也可以推卸。这是官场里常用的礼。”行者点头道:“原来如此,我倒不知道。”说声未了,八戒早又改了样子,将前边的右脚举向右眼边一遮。行者道:“老猪,你看什麽?如何也学老孙手搭凉棚。”八戒道:“我不看什麽,这也是我的礼。”行者道:“这叫做什麽礼?”八戒道:“这叫做一手遮尽自己目。现在新学家自欺欺人的多,这个礼是新学家惯行的。”

  才说完了这句话,忽然见他将头一低,将背一弓,将腰一折。行者忙道:“老猪,老猪,你又发了什麽毛病了?是否你害了腹痛?”又笑道,“你是个公猪,又不产出小猪来,做作什麽?”八戒骂道:“胡说,胡说!我那里是腹痛,我是学了这里女子们行的礼,你那里识得!”行者笑道:“可不是,我说这个决不是你公猪行的礼。”八戒也不答话,忽又跑了过来,伸著前蹄来执行者的手。行者一时不及留意,不觉被他一哧,连声喝道:“你做什麽!你做什麽!八戒道:“我不做什麽,我和你再行个西礼。”行者笑道:“有什麽东礼西礼,这样撚手撚脚的,你看你的猪蹄,这般粗硬,撚在人手上好不难过。”八戒道:“你如何嫌我,我是带著手壳子来的。”行者笑道:“怪道这般粗硬。”不料笑声未了,八戒又在前掬著莲蓬嘴,向行者嘴边送了过来。行者喝道:“你又做什麽来!如此青天白日,又在街上,被人看见算什麽?难道这又是你和我行礼?这个礼你只好和你高太公的女儿行去。”八戒摇头道:“可笑,可笑!你是个乖觉人,如何连这个礼都不知道?这就叫做接吻。”行者道:“你和我接吻,那可得笑了,你的嘴这麽长,我的嘴又这麽尖,被人看见了好似鸽子哺食一般。”说著忙又问道:“老猪,你的礼行完了没有?”八戒道:“完了,完了。”

  才说著“完”字,忽听得後边马蹄声得得的响,孙、猪二人连忙回头看时,只见一辆马车自後赶来,车内坐著一个怪样的东西,又不是人,又不是禽兽,头上生著许多的兽毛,後边又拖著一根禽羽,身上卻穿著衣服,头颈内和两个前臂上又生著蹄毛。行者道:“老猪,你看,这是什麽东西,我真个猜不出他来。”八戒道:“这定是俗语说的衣冠禽兽罢了,有什麽难猜。”马车过後,孙、猪二人正要向前走,忽然听得一个人喝了一声。忙又看时,只见又是一辆马车,车上也坐著一个怪东西。行者轻轻对八戒说道:“我们的同类来了,你看他头上毛虽然拔光了,下半身的毛虽然脱化了,上半身上卻是完完全全的好好儿的,还是一毛未拔。”八戒笑道:“不错,不错。这个兽子倒也奇怪,既然下身的毛脱去了,如何还只顾爱惜上身的毛?”行者道:“老猪,你倒不看见,他的手现在正在身上拔那硬毛哩。”

  二人说说笑笑,正在得意,忽然又听得後边“呜”的一声,宛似牛叫的样子。行者道:“怎麽,这个世界上都是些禽兽?”八戒道:“老孙,你看,你看,你的好朋友牛魔王来了。”行者回头时,果然是牛魔王被人牵著,便在後面笑道:“怎麽老牛他也到这里来了?又如何也变了半个人身?”正在诧异,那牵牛的人走至一家门首,唱了几句“年年高”、“节节高”的吉利话。那牛便又叫了两声。那家的人便投了一个铜钱出来。牛和牵牛的人都走了,又转了至别家门首去。

  行者一见这个情形,哈哈大笑道:“什麽牛魔王,这原来是乞丐们扮著讨钱的勾当。我几乎真个要去招呼了。”又笑道:“老猪,我不明白,这里的人为何最喜学那禽兽?”八戒道:“你看,你看,又有一个来了。”行者一看,便道:“这便是扮狐狸的。”八戒茫然道:“这个想是女子,面上又没生毛,如何说他扮狐狸?”行者笑道:“你看,他的毛虽然全身都脱了,他的尾巴卻还没有藏过,露在头颈里。八戒一看道:“真个,真个,不是师兄的法眼,我又儿被他瞒过了。”

  那女子过後,旁边弄内又走出几个人来,向前去了。八戒笑道:“这几个人是扮著什麽的?”行者道:“这儿个更扮得奇怪了,第一个好似没脚的乌龟。你看他圆圆的黑头……”说声未了,忽然旁边一个人喝道:“胡说!这是他戴的毡帽。”行者也不理他,依旧接著说道:“黑黑的圆圆子……”说了几句话,旁边的人又喝道:“胡说!这是他披的一口锺。”行者又接著说道:“你看他举步蹒跚。”旁边的人说道:“他披了一口锺,裹住了脚,自然走不动了。”行者依旧不理。八戒又问道:“那第二个呢?”行者道:“第二个好似挂在树上的皮虫,前天《时报》上绘的便是这个。”旁边的人又说道:“前天《时报》上绘的是新式外套。”

  一路且说且走,走到一处,看见许多儿童们围在一处游戏,乘著新年兴致,十分得意。行者和八戒也便立住脚,看著他们。只见儿童中推著一个身体玲珑、衣服俊俏的,叫他骑马。又拣了一个身体粗笨、知识糊涂的,叫他做了马。八戒一见笑道:“老孙,这好似你做戏的时候骑著羊似的。”行者骂道:“胡说,胡说!”忽然看儿童们一哄走了,都向著前边一方空地上跑去。

  那空地上早围著一堆人,人堆里听著锣响鼓响。行者因对八戒道:“我们也去看看,不知是个什麽东西?”八戒点头。於是两人走近那人堆里来。向著里边一看,八戒哈哈大笑道:“我方才说像你做戏,现在真是你们猴儿做戏了。”行者便要走,八戒偏拖著他看道:“看看何妨,这是你们的同种。”又哈哈笑道:“老孙,你看你的宗兄穿了衣服了。”又说道:“戴了帽儿了。”又道:“居然摇摇摆摆的像了人了。”又道:“他真的牵了羊来了。”又道:“还有一个,还有一个,方才是个小猴子,现在又有个老猴子来了。”又道:“你看那老猴子也穿了衣服,戴了帽儿了。”又道:“你看那坐在羊上的小猴,执著鞭子,携著缰绳,戎服军装,好不威武。”又道:“你看那拿著笏的老猴,点著头儿,摆著脑儿,好不斯文。”又道:“你看那小猴子拔著刀拖著箭,预备打仗了。你看那老猴子,执著笔磨著墨,预备写字了。”

  八戒一边说,一边又对行者看。行者只顾低著头,红著颜,又羞又怒。忽然八戒又道:“不好了,不好了!那两个猴儿兽性发了,那戏也做不成了。”只见那老猴子和小猴子不知为著什事,互相争斗起来。老猴子的帽儿也丢了,笛儿也折了。小猴子的羊也逃了,刀箭也落了。那卖戏的人一时不及措手,连忙丢下了锣鼓,拿了鞭子,对著两个猴子打。两个猴子卻依旧不肯放手。

  正在扰乱之间,忽然听得後边“啵”的一声,行者连忙向後看时,只见一个人拿一个长长的东西,正在那边大吹,因问八戒道:“老猪你看,这是吹的什麽?”八戒道:“我那里识得,这里的人大半都是能吹的。”说声未了,又见马路上来了一队洋兵,前边数人也都携著喇叭,“嘟嘟”的吹了过来。行者道:“这个吹卻吹的好。”八戒道:“怎麽好?”行者道:“你看他吹时,走的人都听著他号令,不似那个只一个人吹的。”八戒道:“你休说一个人吹的不好,这一个人吹的,便叫做自吹自的。你看现在世界上,有名望的人,谁不是自吹自的。譬如你开口闭口总不离大闹天宫几句,好似张著你们猴类的样子。其实方才那般做戏的,也是你们的猴类。”行者道:“罢了,罢了,你休再说了罢。方才做戏的那猴,好不辱没了我们的猴字。”

  八戒正在取笑,行者甚是羞惭。不意走了几步,早走到了一个怪的所在。行者不觉吃了一惊,向八戒道:“悟能,这是什麽所在?如何飘飘扬扬悬挂著如许东西,一个个好像包袱似的。”八戒道:“这是个旗儿。”行者道:“现在太太平平的时候,又不打仗,要这旗儿做甚?八戒道:“这是个国旗,新年内贺年用的。”行者不通道:“国旗又不是好玩的物,新年内为何悬挂他?”八戒道:“你不知道,新年内家家门口都有个装饰,挂个国旗,省得披红挂绿了。”行者道:“原来如此。”又问道:“那旗上绘著什麽东西?又不是禽类,又不是兽类。”八戒道:“这叫做龙。便是你以前和他借宝的。”行者笑道:“我已好久不见了,他原来卻在此替人贺年。”又道:“这个龙旗是贺年的,那个太阳似的又是什麽旗?如何放在一块儿。”八戒道:“那是日本国的国旗。这里是个日本商店,所以和龙旗同挂的。”行者又道:“那个一点点白的好似星的样子的,那是什麽旗儿?”八戒一看,笑道:“那是拍卖行内的旗。”行者道:“拍卖行内的旗,如何也和龙旗放在一处?难道那龙旗也要拍卖了吗?”八戒笑道:“不是,不是。我想这龙旗不值什麽,拍卖他做甚。定然这国里,今年要开个大拍卖行了,所以也挂了出来做个记号。”行者忽又拾头一看,问道:“这是什麽旗,这是什麽旗?如何这般多的白小方块儿?”八戒道:“这是外国人的洗衣作,不是旗。你看他又并不挂在楼上的。”行者指著对面楼上道:“那麽,那边挂的是什麽旗?这个样式倒也奇怪,又不是长的,又不是方的,又不是阔的,又似个人儿,有身体有手卻没有头。这是什麽旗儿?”又指著前面楼上说道:“这个旗比那个更奇怪了,明明是一面方的旗,如何将他下边挖去了一个圆孔,倒成了个三角形了。”八戒听了不觉哈哈大笑,说道:“老孙,你发了呆了。这是人家晒的衣裤,那里是旗。”行者不服道:“我不信人家的衣裤如何和龙旗挂在一块儿的?又如何和龙旗一样挂的?这就奇怪了,这就奇怪了。”八戒道:“你管他做甚!这上海的事,奇奇怪怪的多著哩。”行者道:“这几天怎麽格外多些?”八戒道:“这两天是新年,大概奇形怪状的事,都在这两天出现。”行者道:“我们不如这样罢,现在既然奇怪的事多,不如我和你分了开来,各往各边去探看。到得晚上,各将所见所闻的大家互相告诉,岂不胜似两人在一块儿观看。”八戒道:“甚好,甚好。”於是两人一个向东,一个向西,分头走去。

  行者是个不识道路的人,走来走去,看看两边的人家都是一样,没甚好看,因想:“不如转了个弯,到别条街上去看罢。”因走到转弯角上立定了,认了一认,见是一家茶馆,便一直走向那边去了。不料走了多少路,觉得十分冷落。看见又有一个转弯,认了认是一家小钱庄,忙又转弯向前又走,走了多少路,益觉清静了,因想:“不如走了回来,还是到那前边的街上去罢。”於是回了转来。岂知回到原处,早忘记了转弯,寻来寻去觉得有些相像,卻又有些不像。虽然不差的是家钱庄,柜台的方向又似有些不对,因又走向前去。走了几十步,看见又有一个转弯了,转弯角上也有一个小钱庄,心中不觉更形疑惑,看看这个也是,想想那边也不错,一时不得委决,只得再向前行。忽然又见一个转弯,这次转弯角上卻是一家馆子,心中十分欢喜,自谓这已到了原处。不料看了看茶馆,卻又和前时的茶馆不同。转来转去,心中更转得糊涂,那三叉路更转得多了。看看没法,忽然想起当初转弯时,路口恰似立著一个红头黑脸的大汉。因找了半日,果然找得了,抬头一看好不欢喜,又长又大,脸上又黑,头上包的红中又甚新鲜,真个和起初看见的一模一样,丝毫无二,自忖这一次卻被我寻著了。正要向著前边去,觉得路的方向似乎有些不对。再回头看时,转弯角上卻没有茶馆。行者叫道:“奇了,奇了,找到了这个又没有那个,这是怎麽来?”幸喜抬起头来向前望去,远远地三角路口还有一个同样的人立在那里,连忙走至那人跟前一看,人卻不错,果然又和以前看见的人一样。路上的情形更加不对了,左边是排墙,右边又有了个石库门,石库门上挂著无数的金字招牌,门内咿咿唉唉,十分热闹。行者一想:“这是个什麽地方,我卻没有到过,走来走去走了我半日,也走的我乏了。且莫管他,我进去看看再说,想来既挂著招牌定有东西卖的,我假做买东西的人,坐他一坐再说。”

  想定了主意,正要举步进内,忽然看见里边店堂内,既没柜台又无货物,只有几个粗鲁的人在里指手划脚的胡闹。行者一看,连忙缩住了脚,不敢进去。只听得後边车轮辘辘,忽然停住了。回头一看,只见车上跳下一个人来,披著外套,往内就走。行者便跟他进去,才到中庭,忽地堂内的人发了一声怪叫。行者一哧,连忙转身就跑。跑出门口,对面来了一人,正撞个满怀。抬头一看,不是别人,便是猪八戒。八戒说道:“悟空,你也要来吃花酒吗,你为什麽也跑到这里来了?”行者因将前事诉说了一遍,又道:“这里的路好难走。”八戒笑道:“比西方佛国如何?”行者道:“难的多哩。”八戒因问:“走了半天,看见什麽奇怪东西没有?”行者道:“没有,没有,撞来撞去,只撞著许多一式的红头大汉。”八戒不觉大笑。

  行者道:“你去了半天,怎样?”八戒道:,‘我卻看见了许多,只是说了出来你必不信的。”行者道:“有什麽不信,你说罢。”八戒道:“我先说第一次看见的三■〈木舂〉怪事。”行者道:“怎麽三■〈木舂〉?”八戒道:“第一■〈木舂〉,遮著眼睛的能跑。”行者道:“奇怪,奇怪!第二■〈木舂〉呢?”八戒道:“第二■〈木舂〉,掩著耳朵的能听。”行者又道:“奇怪,奇怪!第三■〈木舂〉呢?”八戒道:“第三■〈木舂〉,套著鼻子的能嗅。”行者又道:“奇怪,奇怪!这三■〈木舂〉事,我卻真个有些不信,世上那有这等事来!”

  说声未了,忽见前面有辆马车来了,马夫执著鞭正赶著马,那马如飞如电而至。八戒说道:“你看,你看,这不是遮著眼睛的卻会走吗?”行者道:“真个,真个。但是你说掩著耳朵的会听,那是什麽?”八戒忙又指著对面的一家柜台里说道:“你看,这不是掩著耳朵会听吗。”行者一看,只见一个人手内擎著一个弯弯的东西,一头放在嘴边,一头掩在耳上,点著头,侧著耳,似和人说话的样子。行者道:“这是他一个人在那里玩耍,那见得是听人说话。八戒道:“你不信,我和你去听,你便知道了。”於是行者跟了八戒,走到一家店里,好似熟识的,说了一声:“对不起,告借德律风一用。”那店家也便应允。八戒上前,便将旁边的摇手儿,摇了两摇,便听得上边的小铃儿响了几响。八戒便又取起了那个弯弯的东西来,照著方才看见的那人样子,一头放在嘴边,一头放在耳边,正是个恰好放在耳边的那头,刚塞在那只又长又大的蒲扇耳朵里,好似裹馄饨的一般裹在里边,甚是妥当。放在嘴边的那头,刚套在又长又尖的那只莲蓬嘴上,撑的满满的,又似嘴匣子一般,恰好将嘴装在里边。行者一看,不觉哈哈大笑道:“妙呀,妙呀!谁想出来的这样好东西,替你做得这般好。”行者一说,旁边的人看见也都笑了。

  八戒听了一听,又说了两句话,便将那弯弯的东西取了下来,送至行者面前,说道:“老孙,你休要取笑了,快来听罢。”行者忙接在手里,照著八戒的样子,先将一头放在嘴边,不料行者的嘴短,尽了这头,那边一头卻在顶心上,不在耳旁了。八戒一看道:“错了,错了。”行者忙将那边的一头放在耳边,这一头卻又离嘴太远了。行者发怒道:“怎麽好,怎麽好!”越是发急,那猴子搔头摸耳的越忙,时时放了上去,又取了下来,取了下来,又放了上去。到得未了,不觉怒骂道:“老猪!你如何将这东西来戏弄我?这里边听得出什麽来!”刚说完了话,才待将那东西儿取去,忽然见他将头整了一整,好似听著紧箍咒的一般,连忙丢下听筒转身就走。八戒忙问:“怎事?”行者道:“这里边忽然铃铃铃的响个不止,震的我耳朵好难过。”八戒道:“这就要有人声了,这铃声便是关照的记号。”行者於是又取了听筒来听,刚听了一句话,忙又丢了就跑。八戒又问:“何事?”行者道:“不好了,不好了!那边说话的是不是阎王殿内的小鬼?”八戒问:“何故?”行者道:“我听得他对我说:‘魂拖散哩好’。”八戒道:“不是,不是。你可听错了,我来听罢。”於是八戒取了听筒听了一听,哈哈笑道:“你听错了,你听错了。他说人都说你好话。”行者於是取了那听筒来听,只听得听筒内此番卻不说别的话,只在那里交账,一千二百三十四,一千二百三十四。行者正要再问,八戒卻又听得筒内说道:“张园去麽?张园去麽?张园里今日做新戏。”行者一听看戏,立刻丢了听筒,回身又走。八戒忙问:“你又听见什麽了?”行者道:“看戏去,看戏去。”八戒道:“那家去看?”行者道:“张园,张园。”八戒道:“张园的毛儿戏,现在不做了。”行者道:“毛儿戏不做,现在定做光儿戏了。”

  八戒没法,只得跟了他走往张园,一路无话。走到门口,有人来问买票。八戒便拿洋[钱〕买了两张票。走至园内,只见马车如蚁,游人似蝇。无数的蝇儿,都被无数蚁儿扛著,撑满园内。八戒心内想:“今日如此人多,这戏必有可观。”忙领著行者走进戏馆门来。拾头一看,不觉吃了一惊。你道为何?原来这戏场上一切种种,都是些文明工架。八戒恐怕失了礼被人耻笑,忙拖了行者,拣了一个就近的坐位坐了下去。忽然走过一个人来,对他二人道:“退开的,退开的。”八戒连忙立了起来,拖了行者也叫他起来,向著後边退去。两人退後,那人依旧逼了上来说道:“退开的,退开的。”两人忙又退至右边。那人道:“这边是妇人坐的,请那边去坐。”八戒还要退让过去,行者不服道:“坐在那边你叫我退,退到这里你又要叫往那里了!”那人发急道:“那里叫你退?”行者道:“你说退开的,退开的,还不是叫我们退麽?”那人道:“我那里叫你退开,我说的是票子。”八戒於是恍然道:“原来退开的,便是票子。”於是便取出票子来请他验过。

  正在忙乱,忽然看见一个西装的绅土进来,携著一个妇人的手。随後又有一男一女同进门来,都到右边座上,双双坐下。管事的人见了,便又上前去拦阻。那西装绅土问他做甚,管事道:“这边男女分坐,请两位男客过那边去。”西装绅土道:“怪哉,怪哉!这是新法是旧法?”管事道:“是新法。”绅土道:“既是新法,我昨天在圆明园路外国戏园里,也是两人同坐的。”管事道:“我们中国人没有这样文明。只此一端,是不能不用旧法的。”那绅士道:“既是旧法,我前天在丹桂包厢里,也是男女同坐的。”管事便没有话说,因道:“这是我们这里的规矩,比不得别处。”绅土道:“这里的规矩,如何这章程上没有,墙壁上也没有贴?”那管事的又没有说了。正在为难,八戒忽然跳了出去,叫道:“怎麽墙壁上没有贴?你看,你看。”众人忙向墙上看时,只见女客一边,用白纸写著四个大字道:“请母吃烟。”八戒道:“他既然写著请母,你们这公的,自然不该在那边了。”绅士等听了八戒一说,只得走了这边来。忽见人丛中立起一个人来,对著八戒说道:“这句话我卻不信,你们看‘请母吃烟’那边母的没有一人吃,这边公的倒都在这里吃烟了。”看的人於是哄然大笑。八戒涨红了颜,不能回答,没精打采的坐了下来。

  这时正值开幕的时候,场内的人十分沈静。八戒轻轻对著行者说道:“老孙,你看,你看,这里文明的所在,一举一动都不是容易的,你看他们坐错了位置,便有人来禁止。我说错了话,便有人来嘲笑。你可留心著学习学习。”行者道:“我那里得知,原来这样的便叫做文明。”八戒道:“你如何轻看他,自後文明的事更多著哩!”当时说话之间,场内忽然起了一种绝妙的声音,丁丁东东,十分悦耳。行者不觉听的欢喜起来’,要跑过去看。八戒忙将他一把拖住说道:“不可,不可。这是文明的场所,不好乱走。”行者道:“我要去看,如何不教我走?这又不是个监牢,如何监禁起我来?”八戒急道:“好师兄,你不要去看罢,看时你也不懂,徒惹人笑。”行者还是不依道:”他们这几个人如何好走动?”八戒一看,果然有几个人身上针著一朵花,在人丛里走来走去。八戒摇手道:“不是,不是。这几个人是他自己的人。”行者道:“自己的人便怎样?难道自己的人倒好不守规矩吗?”

  行者正和八戒噪,忽然听得那边女客座里有人叫道:“我也是自己会内的人,我也是自己会内的人!”行者和八戒二人忙看时,只见一个不衫不履的男子,坐在女客位中,正和管事的争闹。管事的见他凶狠,也就罢了。行者问八戒道:“那个人如何不赶他去?”八戒道:“再赶他,他便要大闹了。”行者道:“他大闹怕什麽?”八戒道:“闹起来便野蛮,他们文明人不肯做的。”行者道:“原来文明人是怕野蛮的。”八戒恐怕被人听见,忙道:“老孙,你将就点儿罢,再休管人家的閒事了,我们且看戏。”说时,正值戏台上边开了幕,行者一看,高叫道:“妙呀,妙呀!世上那有这样的有趣地方。”

  说声未了,只见里边草地上,花枝嫋转,走出三个西洋女儿来了,天香国色,都是绝世的佳人。八戒一见,早看得掬著嘴,掀著耳,摇头摆脑,没口的叫好。行者笑问道:“老猪,老猪,你著比你高太公家里的女儿如何?”又笑道:“你看,你看,那个年纪大的、长脸的女子,好似你高家小姐,和你相配,正是一对绝好的佳偶。你看他妖妖娆娆,不配你更配得上谁来!你看他笑的好浪。”正说他笑,忽然那女子哭起来了。行者道:“你听,他哭的好不伤心。老猪,我想他定然在那里想你,见你好久不回去,将谓你死了,所以哭的这般凄惨。”八戒道:“休得胡说,他做的是黑奴,关我什麽。”行者大奇道:“什麽叫做黑奴?”八戒道:“黑奴便是一种黑色的人,生性愚鲁不能自立,被人贩卖了他,做人奴隶,这就叫做黑奴。”行者道:“那麽这女子……”八戒道:“这女子便是黑奴的女人,也便是女的黑奴。”行者道:“那可奇怪了,他既是女的黑奴,如何卻生的这般粉白?”八戒道:“你有所不知,现在世上的事,大概黑白颠倒的多。”又道:“你不看见今日《时报》上登的告白吗?便是这件事的。”行者道:“告白上怎样说?”八戒道:“告白上说的:‘中国女界注意……面黑如墨能变雪白粉嫩,鸡皮雀斑顿改冰肌玉肤。’照这告白上,那黑奴的女人擦了这药,自然雪白粉嫩了。”行者笑道:“那麽你为何不擦擦?倘然你擦擦,也不至面上这样龌龊了。”八戒道:“我卻不要擦这个。”行者道:“你要擦什麽?”八戒道:“我要擦累及青春。”行者道:“什麽叫做‘累及青春’?”八戒道:“累及青春,也是一种药粉,擦在面上,面上的毛不会出来的。”行者道:“面上的毛如何不叫他出来?你看这戏台上立的那个,原来没有毛,还是装上去的?”

  八戒一看,真个戏台上立著一个老年人,正在那里慷慨激昂的演说。八戒虽然听不懂他说些什麽,只见人家都在那里拍手,他便也拍手了,人家跺脚,他也跺脚了。行者便问:“这做的是什麽?”八戒道:“这做的是《血手印》了。”行者道:“那个老者,现在做什麽?”八戒道:“是在做裁判官审事。”行者道:“裁判审事如何这个样子?”八戒道:“这是文明国的裁判官审事,你那里见来?你看他问事何等精神,堂上何等严肃,做犯人的何等自由,仆役何等简便。”行者道:“这都不差,我也都信你的话。只是这是什麽所在?如何好审事?”八戒道:“这自然是在堂上了。”行者道:“我不信,你看这那里是堂的?是在花园里的草地上。”八戒道:“这那里是花园里的草地,这明明在台上。”行者指著说道:“那边是墙,那边是路,那边是花木,那边是草地,怎麽你说不是?”八戒一听,哈哈大笑道:“你好呆!这是挂著的油画,那里是真的。”行者奇怪道:“这是油画,我可看不出了,如何竟和真的一模一样儿。”

  行者正在称赞,忽听见外边人声鼎沸,场内的人同时起立,叫声:“火起!”脚快的纷纷都向外走,戏台上登时不做戏了,所有名角都跑了出来,说道:“不要跑,不要跑!这是外面老洋房内失火,和这边不相干的。”又道:“不要走,不要走!还有好戏在後,列位看看再去。”台上的人虽是这样说,台下的人卻依旧向外走个不止。八戒一看,恐怕陷在里边不好,忙也催著行者道:“我们也去罢,等回儿怕皮带车来了,被巡捕守住走不出去。”行者道:“什麽叫做皮带车?我们且去看看。”於是同了八戒两人,便向外来。

  一出房外,便见右边一座洋房里,果然浓烟直冒,四边的人都在奔救。行者便也走了过去,到得那洋房前马路口,便有一个巡捕站著不准閒人进去。看的人都在路口挤著。行者连忙也立住在那边观看。不到一分钟时,房内的烟渐渐消淡,外边路口忽听得挣挣■〈钅从〉,千军万马似的自外飞来。行者一看,都是些红色的车子,几个人戴著铜帽,立在上面,好和出兵打仗相似。一到草地,车上的人早跳了下来,一边卸了马,一边那车辐上拖出一件东西来。行者一想:这便是皮带车了,只是这里失火,要这皮带来何用?因欲走过去看,又被巡捕拦住。只见拖皮带的人一头拖一头卻不往火烧那里去,转往外走。行者便也暗暗地跟了那拖皮带的人,走向外去。可是甚是冗长,走了多时,已经走过了半条马路了,还是只顾向前走去。行者一想:“这皮带是用什麽东西做的?世界上那有这等长的原料?又道:“可又奇怪,他既叫做皮带,想来定是皮做的了。世界上更那有这等长的皮?”又道:“或者是牛皮。我每看见大凡皮的东西,大概都是牛皮做的多。你看皮靴皮条等类,不是牛皮,决不牢固。”又道:“牛皮虽然牢固,断无这般长。或者是象皮,象皮的厚更胜於牛。象的身体卻比牛高大,而且现在新发明的东西,象皮做的比牛皮做的更多。”又道:“象虽高大,也断无如此长的皮生在他身上。”因想:“那是什麽的皮呢?”想来想去,再无比牛皮、象皮一般厚的皮了。忽然著急道:“是了,是了。这个皮带,定是人皮做的。现在人皮的厚,比牛、象更甚。而且人的长,是可装了起来的,不似牛、象的长短,不能假借。”

  正在自己冥想,忽然看那拖皮带的人立定了,行者一看刚好立在一个矮矮的铁柱旁边。行者又想:“这铁柱可有什麽用处?平时在马路上也看见的甚多,今日恰好要看看他是什麽作用了。”因先推想道:“我想,这定是个溺器。我还记得当初才到上海时,溺错了尿被人拿了去。後来我在各处找寻,总找不到溺尿的器具。因想这里的人,难道不溺尿的?今日才见了溺尿的器具了。”

  想又未了,早看见一个人,拿了一个铁的东西,在那矮铁柱上转了几转,忽地那矮柱里标出了一条的清水,浇的行者一身。行者大叫道:“坏了,坏了!我说他是溺具,他倒溺起我来了。”便见一个人过来,将那出水的龙头套在皮带上,便听得皮带内的水,瑟瑟瑟的响个不止,直向那边流过去了。行者叫声:“好妙!”顺著皮带去了,回来走到原处,那火场上早已尽变了形式。不知几时又来了无数的红色车辆,洋房的面前架起了一个高高的梯子,梯子上立著一人,手内拿著皮带的头,皮带头内便在出水。梯上拿皮带的人,将那水路对准了出烟的窗口,如矢的射了几次,那烟便渐渐的消灭了。救火的人都收拾好了东西,驾了马拖著车回去。站街的巡捕便也许人出进,园内所有的看客一哄而散,行者便回头,过来想寻八戒,见八戒不在那里,便往国内去寻。寻了几回终是不见,只得一个人闷闷的独自出来。这一出来,好叫做“祸福无门户,唯人自招之”。

  欲知行者一人出去後所遇何事?且听下回分解。

  第五回  讲条约孙行者守旧  叉麻雀猪八戒谈新

  且说行者在张园里找不著猪八戒,一人只得独自出来时,已将近黄昏,各处电灯明亮,各车上都点著各种油灯,远远看去,宛如星光萤火。行者心中著急道:“我又认不得路,现在天已晚了,叫我走往那里的好?这老猪真是害死了人。”正在这般想,忽然前面听得“顶顶顶”的几声,又是“虎虎”的声音来了。连忙抬头一看,只见一间四方的房屋,四边放著亮光,如风如电的飞跑过来。行者一见,哧得大叫道:“不好了,不好了!这里又出了妖怪了。”路旁的人被他这一叫,倒是一哧,骂道:“你这贼疯子,好好的路上有甚妖怪?这般大惊小怪的哧人。”行者不服,指著来的东西道:“不是妖怪,如何房屋都在路上跑了?”路人一看,不觉好笑,知道行者是个外来的乡佬儿,便也含糊的答道:“这是西方来的房屋,不但能跑,而且叫他走便走,叫他停便停,还能通人意哩。”行者道:“我不信,那有房屋能通人意的理?”那人道:“不信你看。”说时那东西早跑到了行者等面前。那人一擎手,跑来的东西便停著不动了。行者果然十分奇怪。那擎手的人见东西停後,便跳上那东西去了。行者又问旁人道:“这立在房屋门前的人,他做什麽的?如何这般忙碌,手又动动,脚又动动,好似发了疯的。”旁人道:“那里是疯,他是管舵的,如何叫他不动?”行者又大奇怪道:“这是房屋,又不是船,如何用舵?既然用了舵,如何不在後边,又在前边?”

  旁边一个老者道:“你休听著他们胡说,这是电车,不是船,也不是房屋。”行者道:“我总不懂,不是船如何又用起舵来?”那老者道:“你也太固执了,难道舵只许在船上用的吗?水上船只用舵,天上的飞楼也用舵,地上的车子自然也要用舵了。这舵便是要快要慢要停要走的机关。”行者道:“大凡东西有了这舵,便可自己走了的吗?如此说来,别种车上如何要用人用马,为甚不也装了舵,让他自己跑呢?”老者道:“你又来了。虽然有了舵,还要有力来推动他,然後肯跑。”行者道:“这电车是用什麽力来推动他的?”老者道:“便是那电,所以叫做电车。”行者道:“这岂不是要闷死了人?你们总说是电,电报也是电,电话也是电,那电究竟是样什麽东西?”

  老者被他这地一问,倒是一呆,想了一想答道:“原来你连电都没有懂得,怪道不识电车。那电便是打雷闪电的电。”行者道:“原来便是雷公电母的电。这也奇怪了,电母娘娘如何他肯下凡来,替著人间推车呢?”那老者道:“迷信,迷信。你还在说这种旧话。如今四海龙王都搬了家了,还有什麽电母娘娘!”行者诧怪道:“真的麽?他好好地如何搬起家来?”老者笑道:“听说他回我们中国,也要整顿海军。将来一个个偌大的军舰,沈了下去,闹的人家讨厌,因此搬了家。”行者忙道:“老孙倒不知道,没有替他贺喜。如今卻搬在那里?”

  说时,後边又有一辆电车如飞而来。老者便笑指那电车道:“便也搬在这车上。”行者一看,果然见他飘飘扬扬在那车顶上,甚是得意。行者正要向前去叫他,仔细一看,原来卻是车顶上插著的几面龙旗。行者因笑向那老者道:“老丈休得取笑,这是龙旗,那里是四海龙王。”那老者也笑道:“你说电是电母娘娘,我自然说龙旗便是四海龙王了。”行者道:“那麽电究竟是样什麽东西?是怎样来的?”老者道:“电便是人做的。”行者一听电是人做的话,益加诧异道:“电在空中,人那里能做得来?”老者道:“你真不知道,如今新学大兴,世上的东西那一件不是人做的?休说这电。”行者道:“那麽天上的风,可能人做得来?”老者道:“怎麽不能。”便指著路旁一个洋房里房顶上的大风扇,说道:“这不是人做的风?”行者过去一看,真个不错,那坐在房里的人大热天日也不赤膊,也不摇扇,安坐在房中做事。四面的窗帷。好如看风旗一般,正在左右飘荡。行者回来道:“果然,果然。老丈说的话不错。”因又问道:“那麽海中的水,也可人做得来麽?”老者道:“有甚不能。”又指著方才救火挑水的龙头道:“这岂不是人做的水?不然这里又不是江不是河,为何用的水这样源源不绝?”行者又点头道:“不错,不错。”又道:“那麽水能做了,那火可也做得?”听者道:“这更容易了。你看这铁管子里,不是人做的火,如何只顾点得著?”行者道:“有趣,有趣。原来人的能力竟有这般大的。如此说来,西方的铁扇公主、风火轮都不算奇了。”老者又笑道:“怎麽不算奇!这也是西方传来的。”行者吃惊道:“谁有人又到过西方去来?”那老者道:“到过西方的人正多著呢。如今上海有的,那一件不是西方传来的。”又笑道:“以前只听得人家说往西方去取佛经,如今往西方去取的卻不是佛经了。”行者道:“不是佛经,卻是什麽?”那老者笑道:“都去取那妖怪。”行者道:“那有此理,去取妖怪来,要他做甚?”老者又笑道:“不是真的妖怪,只是说了出来你不懂,又要像方才见了电车似的说是妖怪了。”行者道:“老丈,请明白告诉了我罢,休要故意作难我了。”

  老者因携著行者,沿了马路走来,指著旁边的所有房屋、电杆、车马、器具、房屋内陈设的各种洋货,说道:“这也是西方传来的,那也是西方传来的。”及至走到了一家门首关著门,门内悄悄无声,只听一个人在那里读书,门前挂著一块招牌,上边写著四个“中英夜馆”大字。那老者又说道:“这也是西方传来的。”行者道:“这家是做什麽的?”老者道:“这是个学堂。”行者道:“学堂我们中国一向有的,如何说也是从西方传来?”老者道:“学堂虽是我们中国一向有的,但是现在的学堂,卻和以前的不同,第一样学堂里教的书不同,第二样学堂里的规矩不同,第三样学堂的情形不同。”行者先问道:“学堂里的情形如何不同?”老者道:“你只听他现在不是一人在那里读书吗?以前的学堂是学生读书先生听的,现在的学堂是先生读书学生听的。”行者道:“这真是奇怪了。”老者道:“还有一层,以前的学堂是先生坐著学生立著的,如今的学堂是学生坐著先生立著的。”行者道:“这更奇怪了。”那老者道:“这还不算奇哩!以前的学堂禁止学生游戏,倘然学生游戏时先生便要打他,现在的学堂教导学生游戏,先生如要打时,卻要禁止的。”行者道:“这真奇了!真是闻所未闻了。但是倒有一层请教:禁止学生是先生禁止的,禁止先生卻有谁来禁止呢?难道先生上边还有管先生的人吗?”老者笑道:“这是没有。禁止先生便是学生。”行者道:“这岂不是反了世界了吗?学生如好禁止先生打,先生又要教导学生游戏,那就学生便可终日游戏了,还有谁肯读书,这还成什麽学堂呢?”老者又笑道:“这倒不是这样说,如今学堂虽是教导学生游戏,但是应当游戏的时候游戏,应当读书的时候依旧还是读书。”行者道:“这是谁来管他呢?”老者道:“这是章程来管他,章程上定的是游戏便是游戏,章程上定的是读书便是读书,章程上定的先生不能打学生,便是不能打学生。所以学堂里的章程,不但学生要守,便是先生也要守。因此先生、学生都被这章程管住,学堂里的事自能一丝不乱。”

  说罢,行者还是奇怪,心中不能相信。那老者便引著行者道:“你来,你来。”引至那人家门内,教他向著里张著,道:“你如不信,你自己看罢。”行者听了他话,向内一张,只见一个人果然立在上边,手内拿著书读书,馀外的人都分排坐在下面,昂著头听那一人朗读。行者心中想道:“上边立的想是先生,下边坐的想是学生。难得真个这般肃静,这章程真是可贵了。”又想道:“我生平没有别的,只是吃著师父的亏。倘然我和师父也订了这样的章程,教他不准念那紧箍咒时,我便一生受用不尽了。”

  正在这般想,回头看时,忽然那老者早已不见,只见後边另立著三个人,一个便是师父唐僧,两个便是师弟猪八戒、沙和尚。行者忙叫道:“师父,师父!我正要寻你。”又回头对那八戒、沙和尚道:“师弟们也来了,正好,正好。”唐僧问他道:“你要寻我做甚?”行者道:“师父你来看,他们的做师徒这样循规蹈矩的。我们的师徒如何常要念紧箍咒,作践人家?”唐僧道:“据你的意思是要怎样的?”行者道:“他们这样的循规蹈矩,我问过了人了,人家说是因他们师徒之间立了章程,师徒共遵章程做事,因此才能这般妥当。我看我们四人不如也立了一个章程,大家守著罢。”

  唐僧还在迟疑未决,猪八戒从旁赞成道:“不错,不错,现在的新法,大抵都有章程哩。我们定个章程,大家守著也好。”唐僧道:“这章程怎麽定法,我是不知道的。”行者道:“我也在上海混不多时,方才只听人家说起‘章程,二字,什麽章程我也不知道。”沙和尚道:“我一向跟在师父身边,这些事更加不知道了。”行者道:“那麽便请八戒去定罢,八戒一向在这新党里边来往的,大概总比我们明白。”猪八戒也不谦让,便在旁边地上,提起笔来,起了一个草稿,先给唐僧看过。唐僧说:“这样还好。”便将章程授于行者等观看。行者一看,早涨得面红了,叫道:“不好了!不好了!老猪如何这般欺侮我们!你难道不是个徒弟吗?如何只顾帮师父的?八戒道:“我现在虽是徒弟,但是一向常在师父一起,离师父近些,比你卻是不同。”沙和尚忙问道:“这章程上说些什麽?”行者便念下道:

  章程大要:师父有统辖徒弟之权。凡行者、八戒、沙和尚三人,皆归总揽。自後行者皆须按照定章,勿得违背。师父权利:师父成佛万年不灭,师父尊严亦万年不灭。

  第一条,师父仙佛不可亵读。

  第二条,师父有禁戒徒弟、命令徒弟之权。

  第三条,师父有斥革徒弟之权。

  第四条,师父有命令徒弟寻觅斋饭之权。

  第五条,师父有命令徒弟背负行李之权及牵马之权。

  第六条,师父有命令徒弟捉拿妖怪之权。

  第七条,师父遇紧急时,有念紧箍咒之权。

  行者念到此处,又直跳起来道:“这如何使得!这如何使得!我因为师父常念紧箍咒,害得我头痛难忍,坐立不安,所以定个章程大家安逸安逸。这老猪可恶,如何将这权利倒载人章程里了。你是昏头昏脑的猪头,自然这紧箍咒不觉疼痛。我是有灵性的猴儿,如何受得!”八戒忙轻轻地拍著行者的背,分辩道:“你休要著忙,你且看下去,俗语说的好:不付价值,那买东西?倘然我们不将这权利来让给师父,师父那肯给我们徒弟权利?而且我虽不受紧箍咒的痛苦,我卻替师父挑那行李的担儿,也是一样的。”行者一听,倒也不错。便又往下念道:

  徒弟义务:徒弟有应守章程义务。

  第一条,徒弟有奉侍师父取经义务。

  第二条,徒弟如窃得仙桃灵丹,有上献师父义务。

  第三条,师父如被妖怪捉去,徒弟有舍身救护师父义务。

  行者念毕,早又闹了起来道:“这章程定的不公道,这章程定的不公道。怎麽师父只有权利,徒弟只有义务呢!八戒道:“也有,也有。你且再看下去。”行者果然又向下念道:

  徒弟权利:徒弟如能遵守章程,亦有权利可享。

  第一条,徒弟如不背章程,得有能做徒弟权利。

  行者又批驳道:“这也好算权利吗?不得做徒弟便怎样?”八戒道:“不得做徒弟便要被师父逐出了。”行者道:“像这般做徒弟,还不如逐出的好。”又念下道:

  第二条,徒弟如不背章程,得以自由呼吸、自由衣食、自由说话、坐卧。

  行者道:“以前没有章程时,难道我们做徒弟的呼吸都不能呼吸,衣食都不能衣食,说话坐卧都不能说话不能坐卧吗?”八戒道:“载在章程上,自然更加靠得住了。”行者也不回他,急又向下念去道:

  第三条,徒弟如不背章程,可免陷在五行山下权利。

  行者又嚷道:“老孙不闹天宫,有谁来再陷老孙在五行山下。这也值得载在章程叫做权利麽?”又念道:

  第四条,徒弟如不背章程,得有不阻止使用金箍棒权利。

  行者冷笑道:“这是我天生的权利,我自从有了金箍棒後,也从未有人阻止得我。”又念道:

  第五条,徒弟如不背章程,得有不阻止翻筋斗权利。

  行者道:“这更可笑了,难道我背了章程,连筋斗都不许我翻了麽?”八戒道:“有甚可笑。如今师父的法力不比从前,一切世界的诸天尊神都有来往交情,上下四方都又设著天罗地网,倘然师父不许翻筋斗,你便翻到那里,依旧要被师父捉了回来的。”行者听了,不觉毛骨悚然,打了一个寒噤。忽见八戒莲蓬嘴连连牵动,蒲扇耳时时摇摆,浑身发抖也似吃了惊恐,发了猪牵疯似的。行者怒问道:“你也著什麽急,这章程是你自己定的,难道有什麽吃亏的地方麽?”八戒早又流下眼泪来,一边揩著眼泪,一边摇头道:“不是,不是。”行者道:“那麽你又发了病了?如今急痧症多,你不要传染了急痧了。八戒又连连摇头道:“不是,不是。我不是病,不是发痧。”行者又道:“你不是病又是什麽?”八戒依旧掬著嘴说不出来。

  唐僧、沙和尚见他这般情形,也甚著急,都走了过来问他道:“你究竟为著什麽缘故?你究竟为著什麽缘故?”八戒依旧连连摇头,闭目不语。行者因又念下那章程道:

  第六条,徒弟如不背章程,得有吸鸦片、打麻雀、挟妓饮酒等种种权利。

  行者念完了这条,不觉勃然大怒,破口骂道:“老猪,你原来如此!我知道你不为别的,你是鸦片烟来了瘾了。你好,你好!你那种种作践人家,便利自己的,都定在这章程上。我如何得依你!”八戒也恨道:“你不依我将怎样?这章程又不是我要定的,是你自己发起的,是你们众人公举我的,是我师父核准的,我甚事!”行者道:“不你也罢,我们大家散夥。”说罢,转身就要跑了。沙和尚一看不好,便上前劝道:“师兄,你且不要走,凡事都好慢慢商量,有话可说,何必这般激烈。”唐僧也道:“你看有什麽不合法理处,你改他几条好了。”

  行者道:“法理不法理我不知道,要我改时,第一条须要说明无论师父徒弟,一律不得吸食鸦片。”唐僧、八戒、沙和尚三人听了,都面面相觑,不能介面。歇了一回,沙和尚先开口道:“这个恐办不到,如今有了烟瘾的,怎能一时不吸呢?”行者道:“倘然有了烟瘾的,准三日内戒尽,三日以後不许再吸了。”唐僧道:“这还可得。”行者道:“现在虽不一时便禁,但须各人具个切结,结上写明有吸无吸、有瘾无瘾,以及吸的多少。”沙和尚道:“这也使得。”因向八戒处讨了铅笔手账,先写好了送于行者。接著唐僧也写了,八戒也写了,行者自己也写了。一一取来公看时,只见行者写的是“无吸”两字。八戒笑道:“什麽叫做‘无吸’?你既不知法理,连文理都不通吗?”行者道:“不通,不通。”取起八戒写的看时,卻是奇怪,上面写著道:“每日只吸一两,分早晚二顿,无瘾。”行者道:“每日吸一两还算无瘾?”八戒道:“如今吸烟大员报告无痛的,那一个不是吸一两二两,岂但是我!”又取那沙和尚写的看时,上边也写著几句话道:“每日只服枪上戒烟丸,现已大有功效,自後想能专吸此丸,当无烟瘾。”行者点头道:“这也说的好,枪上戒烟和枪上吸烟一般,自然再无烟痛。”又看那唐僧写的,卻似告示似的,写著一长篇的话。行者连忙念著道:

  本师父转瞬以前,曾以劳顿之身,入繁华之地,精神疲倦,疾病缠淹,一时沈迷,尝罹斯厄。窃不自讳,为尔徒弟言之。然自俄顷间,禁烟之议起,立即戒尽,至今不吸者已有十数分钟矣。本师父改过如流,从善若醉,对於鸦片是曾吸,是有瘾,是在戒中,是戒已尽净。尔徒弟等,各宜自爱,须以本师父为法,勿隐勿讳,勿以吸而不戒,勿以戒而不吸。切切。

  行者念完了这结,心中想道:“啊呀,原来师父也是吸烟有瘾的,怪道他帮著八戒。方才看章程时只做不知,不将这条删去。现在,也罢也罢,看他三人这样情形,心中还是不要戒哩,三日内那里戒得去!我不如真个散了夥,让他们闹去,我甚事!”又想道:“且慢,且慢。他们虽然这样,终究是我师父师弟,我且再劝他们一劝,看他们三曰後,究竟戒也不戒。”因又向著唐僧、八戒、沙和尚三人道:“照这结上看时,师父是有过了瘾,戒了的:“二师弟是有了痛,正在戒中。大师弟是虽在吸烟,卻没有瘾的。如此看来,从今以後都可不吸的了。八戒道:“这个不能,你说三日以後不吸,如何又说从今以後便不吸?”行者道:“那麽三日以後,便好不吸的了?”八戒道:“自然,自然。”唐僧、沙和尚两人也都说道:“自然,自然。”行者道:“那麽今日暂且各自分散罢,等到三日後,依旧在这里再议那章程。”三人都道:“甚好,甚好。三日後再议,三日後再议。”说罢,匆匆忙忙立刻去了。

  行者看他又甚奇怪,心中想:“他们这般要紧去赶甚事?我且隐著身子跟了他们去看看。於是摇身一变,变了一个蚊虫,躲在八戒身上。只见八戒等三人走了几十步,八戒先开口道:“那猴子真真可恨煞人,我因他要定章程,便想趁此办他一办,不料,我们还没有办他,反被他办苦了我们了。你想我们天天吸惯了的烟,要我们一时戒去,如何能够?”唐僧、沙和尚也都叹了一口气道:“正是如此,现在既约了他三日戒尽,不戒又怕不行。”八戒道:“怎管他後来,现在我的烟瘾已经熬煞不住了,还是到那里去过过瘾罢。”唐僧、沙和尚也道:“我们也正要去过瘾。你看那里近些便到那里去好。”八戒想了一想,便道:“便到高家去可好?”唐僧、沙和尚都道:“甚好,甚好。那边又近又清静。”於是三人转弯抹角,便到高家来。

  到了高家,行者细细一看,心中明白道:“原来又是这个所在。”只见壁上挂著一个金字招牌,上边写著“高宝宝”三字。三人上了楼,便有一个年老的妇人出来接著,笑吟吟道:“三位少爷来了,请房里坐。”三人点了点头,踏进房门。八戒便大嚷道:“快开灯!快开灯!”於是妇人们便替他们开灯点火。八戒也来不及再说别的事,躺上炕去,执了枪呼呼呼的吸了六七筒。正在吸得出神的时候,行者在他身上看的实在不耐烦了,飞到他猪手的背上,猛的咬了他一口。八戒登时叫道:“啊呀!”伸起了那个猪手欲扑那蚊时,忽然又缩住了,说道:“使不得,使不得,我听说吸烟的时候,见不得血的。”於是放下烟枪,连忙坐了起来。等到这时,行者早又飞开去了。唐僧一见八戒坐起,便过来问道:“悟能,你过了瘾麽?待我也来吸他一吸。”八戒无奈,只得起来让著唐僧吸。唐僧也吃了五六筒,又让沙和尚吃。三人吃烟既毕,八戒又开口倡议道:“现在时候还早,我们如何消磨著他呢?”唐僧、沙和尚二人不答。八戒道:“最好我们还是打他一场麻雀。”唐僧道:“三缺著一。”八戒道:“那行者他卻不和我们同道,不然今日也约了他来,现在早成局了。”唐僧道:“如今怎样好呢?”

  正在迟疑,忽然听得楼梯上得得得脚步声响。八戒道:“好了,好了,有人来了。”进了房来一看,原来不是别人,便是这家里的高宝宝。八戒一见宝宝,便上前涎皮塌脸的问道:“你在那里?如何我们来了许久,等你不来?”高宝宝道:“休说起,今日我忙的要不得,才从登高回来。”唐僧道:“不错,不错,今日原是重阳日,我倒忘了。”八戒道:“休听他胡说,这里上海都是平地,那里有山去登什麽高。”宝宝道:“你们如何今日这早便来此地?”八戒笑道:“我们今日卻是来登高的。”宝宝道:“你又要说那猪话了。”八戒道:“什麽猪话,你是姓高,我们到你这里来,岂不是登高麽?”於是大家趁此都笑了一阵。

  八戒又问道:“真的今日你在那里?”宝宝道:“我在看菊花山。”唐憎道:“也不错,那菊花山原也可算得高,不过不是天生成的山就是了。”八戒道:“你看菊花山,看见了什麽?”宝宝道:“这有什麽看,不过看看人是了。”八戒又是万分亲密的问道:“你姓高,你是那里人氏?你的父亲叫什麽?如何到了这上海来的?”宝宝道:“你休问,我是薄命的女儿,起初也是好好人家的出身,本地叫做高家庄,我父亲便叫高太公。当时嫁了一个丈夫,也这般是的叫做八戒。才做了亲,不料他不是个人,原来是个猪精。不到一日,他便被人牵了去跑了,丢得我一个人好苦。我因没法,自後才做了这生意。”八戒听他一片话,听到後来,渐渐地面上红了,十分惭愧。

  行者在暗中听了,兀是好笑,原来他这样好嫖,嫖到了自己的家主婆了。只见八戒来不多时,依旧面不改色的又和那婆娘说道:“如今你想怎样,你还是永远做这生意呢,还是等那以前嫁的人回来,再跟他?”那婆娘道:“那可杀的猪精,我等了他多时不回来,想已死了多时了,谁还等他!只是便这般永远做生意,也不是个了局。我想看有什麽入意的人,再嫁了一个人罢。八戒道:“你便嫁了我可好?”那婆娘便做张做致的答道“:“你要我,我什麽不好?八戒道:“可是有一层,我讨你便讨你,我家中已有了正室了,讨你只可做个侧室。”那婆娘道:“我们回头人,只要人家要,正室也罢,侧室也罢,随你打发。”三人哄著又大笑了一阵。行者也甚好笑道:“这老猪真不是人,又要将他自己的大老婆当做小老婆了。”又笑道:“老猪究竟还有些疏忽,他既要讨小老婆,如何那章程上不再另载一条‘徒弟如不背章程,得有讨小老婆权利,呢?”

  不说行者这般想,卻说八戒等笑了一阵,又提议道:“现在四人齐了,正好叉麻雀哩。”馀人都说道:‘好。”那高宝宝道:“我不高兴,我不来。”八戒道:“照法理上讲起来,你又错了。你是不肯服从多数,你是不顾团体。”高宝宝初说不来,原是故意作难的,听他这般说时,并不解得是甚意思,便趁著势应允道:“那麽我也便叉叉玩玩,助助你们的兴。”於是便十分欢喜,打起精神,叫了房内服侍的人取牌抹桌,定坐分筹,围著桌子坐下,大家伸手洗牌。

  高宝宝又笑问八戒道:“你们新学中人,也如何只喜这玩儿?”八戒道:“这也是新法。”宝宝笑道:“这也是新法,我要问你,你是喜谈法理的,像这麻雀,照法律政治上作何解释?”八戒道:“这是大有解释哩!这麻雀便是立宪的牌儿,不是专制的牌儿。”唐僧、沙和尚在旁一听,也觉希罕,也问道:“怎麽牌儿也有专制、立宪的分别?”八戒道:“怎麽不有?譬如以前的牌九,便是专制,天吃地,地吃人,点子多的吃少的,犹如专制国的上司吃那下属一般,所以叫做专制牌儿。”唐僧、沙和尚道:“这麻雀卻怎样?”八戒道:“这麻雀卻不然,筒不管索,索不管万,这便叫做三权分立。筒、索、万均自一而至九,这便叫做九级之官,九等之章,又隐合九年的预备。”说话之间,牌已洗毕,各人自向面前将牌砌了起来。宝宝又问道:“这叫做什麽?”八戒道:“这便叫做预备选举,划分选举区域。”於是坐著东位的唐僧,将骰子来丢了,打了个在。唐僧又问道:“这又叫什麽?”八戒道:“这便叫做责任内阁制度,做在的便是内阁大臣,一次在便是一任,倘然做得好,和了,便是连任,倘然做得不好,被人和了,便是内阁解散了。”唐僧打庄时,恰巧著了四点。挨著八戒做庄,八戒得意道:“这次便是我的内阁总理大臣。”三人合声笑道:“恭喜,恭喜!深望大臣升官发财,永保禄位。”

  於是八戒又取起骰子来,丢了个九点,开了门。一对对取了那牌,挨次而下,各人取完了牌,各自竖了起来,排在面前都挨好了,催著八戒出牌。八戒还在拢牌未就。宝宝又笑道:“快发牌,快发牌。你这忙忙碌碌的算什麽?”八戒道:“莫忙,莫忙。这就叫做整理内治。大凡内治不曾整理,决计不能外交。”因又手指牌,口中念念有词道:“一二三四五。”便道:“好了,好了,搭子完全了。”忽又自己改口道:“什麽搭子不搭子,我们新学中人应该叫他做团体。国内团体坚固,然後可以外交。”因便顺手取出一张牌来,说了一声“南”,向唐僧面前一丢。唐僧便应著声道:“拍。”说时也便顺手取了两张写著”南”字的牌来,摊在桌上。八戒连声叫道:“不好了,不好了!第一次的外交失败了。”宝宝又在对面笑道:“你们两人,这两句如何又不说新话了?什麽叫做南?什麽叫做拍?那南是什麽?拍是什麽?新学中人,应该怎麽说?”八戒道:“都有说,都有说。现在我卻不得功夫,等一回儿,我再告诉你听罢。”说时,唐僧也抽出一张牌来,向桌上一丢,口中说了一声“东”。八戒直跳起来,拍著桌,连声叫道:“拍,拍!”又道:“收回权利,收回权利。”三人不觉大笑。接著,八戒又斗了一张“西”出来。唐僧不要,又摸了张“西”,也不要。宝宝又摸了一张“北”,顺手丢在桌上。沙和尚看了也不要,自己又去摸。八戒笑吟吟得意洋洋,对著宝宝、沙和尚道:“你们二人真不行,自己的主权都没有了,还斗什麽牌!”话未说完,沙和尚摸起来的那牌,卻又是个“东”,便向八戒面前一丢道:“主权,主权。”八戒道:“啊呀!可恶。”唐僧笑道:“你的主权也不完全了。”八戒接著又摸起一张牌来,恰好又是张“南”,也丢在唐僧面前道:“你的主权也不完全了。”唐僧也叫道:“啊呀,啊呀!可恶,可恶!”跟手便摸著一张“四万”,因向桌上一丢,怒道:“同胞,我不要了!”

  八戒忽地将牌摊下,哈哈笑道:“连任,连任。”三人都向他牌看时,果然是“一万”、“四万”和了的。八戒於是又大叫道:“让我来预算预算,财政上的事决计不可含糊。”因指著牌念道:“雀头十二,加东风十六,加一番,三十二。”又嚷道:“预算定了,预算定了。你们快拿租税来,我要收税哩。”於是宝宝、唐僧、沙和尚等三人,各各如数发了筹码,八戒收了,大笑道:“现在政府财政有馀,国库记忆体有黄金七千五百万两。”宝宝道:“你休要发疯了,说这梦话。”八戒道:“真的,真的,倘然内阁办理得好,是会多钱的。”於是大家将牌又弄乱重来,你推我推,推了一阵。宝宝问道:“这叫做什麽?”八戒道:“这叫做洗牌。你难道忘了?”宝宝道:“不是,那新学上叫什麽?”八戒道:“嘎,那个也有,这就叫做考试学生,考试保举人才的考试。”唐僧道:“考试,那里是这样的?”八戒道:“怎麽不是这样,如今考试学生人才的人,将那所谓学生,所谓人才的,只聚了拢来,无论高低上下都丢在一处,又教不识什麽的考官闭著眼来考,宛如这牌儿转著背,由人摸索的一样,这如何不是考试?”

  正在说话,早又砌好了牌,丢了骰子,分牌各取。八戒取起了一对,叫道:“一等二等三等四等五等我这里都有。我手下的人才正多哩。”便取了一牌出来,要斗不斗了几次。唐僧又在下边摧道:“快,快!你怎麽总是这般慢的。”八戒矗著嘴向桌上看,看了多时,宝宝笑道:“你看什麽,桌面上现在一张牌都还未发,你难道也看熟张麽?”八戒道:“正是,这次牌卻来得奇怪。”这时房里的几个娘姨、大姐听说八戒的牌奇怪,都走过来看。八戒便问他们道:“是不是打这一张?”娘姨、大姐们道:“自然,自然。”八戒便将手中的牌发了出来。唐僧一看,代他说了一声道:“中。”宝宝忙在下接应道:“拍。”唐僧、沙和尚都道:“八戒你如何这般,第一著便要闯祸。”八戒不做声。宝宝拍了“中”,便斗一筒。八戒也叫道:“拍。”拍了一筒後,八戒又拿了一张牌要斗不斗。後边看的人又说道:“自然斗他,自然斗他。”八戒笑了一笑,回头对著看的人说道:“我们这里顾问官说的话,自然不错。”便将手中的牌又发出去了。唐僧一看道:“啊呀,你又要闯祸了。”宝宝道:“拍。”唐僧道:“啊呀,啊呀!‘发’又拍了,两番两番。”八戒道:“他果然还有。”宝宝拍了“发”,顺手又斗了张“二筒”。八戒又狂叫道:“拍,拍!”後边的人都道:“如何你不放那两张,如何有这两张来?”八戒道:“我们顾问官好,不坏!”唐僧、沙和尚两人都道:“罢了,罢了,我们两人倒做了东三省了。”宝宝道:“什麽东三省?”唐僧道:“你们两人拍来拍去,我们都在炮台下经过,你们争雄斗长各有利益,吃苦的不是我们两人?”八戒拍了“二筒”,又当发牌,卻又不发,拿了一张牌回头对那看的人道:“这次卻不能胡乱斗了。顾问官还不中用,你们大家替我看看,我要开个谱议局,大家商议商议哩。”一个大姐道:“这自然斗的,商议什麽?”一个娘姨道:“这自然不能斗了。”又有一个道:“我看,斗去了,你和是三百和,他和是六百和。我看不合算,还是不斗。”又有一个道:“你斗了,他未必拍,便是拍了,他也未必和。你这样好的牌,自己送掉了岂不可惜,那有不斗之理。”後边的人这麽说,八戒拿了那牌更没主意了。沙和尚道:“既然开了谘议局,自然该依多数。”八戒回头看了一看,说道:“你是叫我斗的,你是叫我不斗的。”数了一数共有四人,卻恰好两个叫他斗,两个叫他不斗。八戒道:“这如何是好?”想了一想,忽道:“有了,有了。还是求求我那佛。”急忙取起那骰子来,先祝祷了几句道:“教我斗的点子成单,教我不斗点子成双。”祝罢,举手一丢,丢出了一个三点。八戒於是毅然决然将那手中的牌直丢至宝宝面前,说了一声:“听天由命。”宝宝急忙将牌摊下,说了上声:“多谢。三元双拦,六百和。”沙和尚正在看了那牌,说:“又是白,好险!”还没说完,唐僧也接著说:“好险,好险。”八戒抿口无言,看看宝宝的牌,目定口呆,如被电气摄住了的一般,两手抚著自己的牌,还是恋恋不舍。後边看牌的人,教他斗的,一个个都走开了,教他不斗的,也不敢多说,只说:“可惜,可惜,那有这般巧的事!”

  高宝宝和了下来,卻得意洋洋的说道:“八戒,这付牌你应该一人赔的。那有‘中’、‘发’、‘白’三张一个人连斗的道理。”因伸手过来将八戒面前的牌摊下,说道:“你有什麽好牌,值得这样的拼?”一看卻说道:“这牌卻果然不坏,现在已经等了三六九筒了。”宝宝这般对八戒说,用户戒的两只眼睛一双耳朵只顾不闻不见,依旧看住在宝宝的牌上。宝宝早已知道了他的意思,分开自己的牌,给他看道:“这是二张‘中’,这是三张‘发’,这是三张‘白’,都是你斗出来拍的。这是两张‘一万’,这是三张‘三万’,这不是和了吗?你还看什麽!难道我还来冒和了你不成?”

  八戒至此才知道无可挽回,自己那牌斗的错了,叹了一口气,将面前的牌向前一摊,说了一声:“晦气,晦气!”沙和尚也气的呆了,伸手向那牌圈上取了一张轮取的牌一看,不觉也叫了一声:“啊呀!”忙将自己面前牌摊了下来,给众人看道:“只这一张,我便‘万子’一式和了。”众人看他果是一副一式的“万子”,等著“一、九万”对倒。如今拿起来的那牌,正是“九万”。这时唐僧卻笑嘻嘻拿著手里的牌,数了一数也摊了下来,问道:“这样的好算和了没有?”八戒一看,大叫道:“踱师父,这难道还不算和!”於是大家都向著唐僧的牌看,无不啧啧称奇。旁边看的人有些替宝宝可惜的,有些替八戒、沙和尚等说侥倖的。一人说道:“这副牌斗也斗得奇,拍也拍得奇,和也和得奇,拦也拦得奇。”

  这时四人的面上卻十分好看。唐僧的面上自然是欢喜的。八戒的面上虽然欢喜,卻还带著一种羞愧之色。沙和尚的面上,又是欢喜又是抱怨,欢喜的是亏了唐僧拦和,抱怨的是深恨八戒不应斗这白。宝宝的面上卻是只有怒容,并无喜色,口中大骂猪儿猪儿,又不能说斗的好,又不能说他不斗的好,只用双手将台上所有的牌一推,立起身来,大叫:“这种牌还斗他什麽,这种牌还斗他什麽!”

  唐僧还要算账,他便要将唐僧的牌也扰乱了,又说道:“不要算了,不要算了,我们出去玩罢。”於是大家都丢了牌,立起身来各自走散了。正是:

  天有不测寒暑,人有俄顷悲欢。

  欲知散後三人所事如何,且俟下回再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