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湖佳话
卷一 葛岭仙迹 卷二 白堤政迹 卷三 六桥才迹 卷四 灵隐诗迹
卷五 孤山隐迹 卷六 西泠韵迹 卷七 岳坟忠迹 卷八 三台梦迹
卷九 南屏醉迹 卷十 虎溪笑迹 卷十一 断桥情迹 卷十二 钱塘霸迹
卷十三 三生石迹 卷十四 梅屿恨迹 卷十五 雷峰怪迹 卷十六 放生善迹
序
宇内不乏佳山水,能走天下如骛,思天下若渴者,独杭之西湖。何也?
碧嶂高而不亢,无险崿之容,清潭波而不涛,无怒奔之势。且位处于省会之间,出郭不数武,而澄泓一鉴,瞭人须眉。苍翠数峰,围我几席,举目便可收两峰、三竺、南屏、孤屿之奇,随棹即可跻六桥、十锦、湖心、花港之胜。至欲穷其幽奇,则风雅之迹,高隐之庐,仙羽之玄关,名衲之精舍,山之麓,水之湄,杰阁连云,重楼霞起,又竟月之游不足尽也。所以佳人才子,或登高选句,或鼓楫留题者比比;而忠贞节烈,寄影潜形者,亦复不少。甚而点染湖山,则又有柳带朝烟,桃含宿雨,丹桂风飘,芙蓉月浸,见者能不目迷耶?黄鹂枝上,白鹤汀中。画舫频移,笙歌杂奏,闻者有不心醉乎?随在即是诗题,触处尽成佳话,故笔不梦而花,法不说而雨。自李邺侯、白香山而后,骚人巨卿之品题日广,山水之色泽日妍;西湖得人而显,人亦因西湖以传。
嗟嗟!西湖至今日,而佳丽几不可问矣。以淡妆浓抹之西子,竟成蓬首捧心之西子矣。然而入皆为西子惜,余独为西子幸。幸古人之美迹犹存,品题尚在,则西子之面目自若也。但有其迹,而不知其迹之所从来,犹不足为西子写生,因考之史传志集,征诸老师宿儒,取其迹之最著、事之最佳者而纪之。如仙翁之药炉丹井,和靖之子鹤妻梅,白苏之文章,岳于之忠烈,钱镠之崛起,骆宋之联吟,辨才、圆泽、济癫、莲池之道行,小青、苏小之风流,俱彰彰于人耳目者,亟为之集焉。今而后有慕西子湖而不得亲见者,庶几披图一览,即可当卧游云尔。 康熙岁在昭阳赤奋若孟春陬月望日古吴墨浪子题
卷一 葛岭仙迹
西湖,环绕皆山也。而山之蜿蜒起伏,可客人之散步而前后观览者,则岭也。岭之列在南北两峰,与左右诸山者,皆无足称。纵有可称,亦不过称其形势。称其隅位而已,并未闻有著其姓者。独保叔塔而西一带,乃谓之葛岭。此何说也?盖尝考之。此岭在晋时,曾有一异人葛洪,在此岭上修炼成仙,一时人杰地灵,故人之姓,即冒而为岭之姓也。
你道这葛洪是谁?他号稚川,原是金陵句容人。在三国时,从左慈学道,得九丹金液仙经,白日冲举的仙公葛玄,就是他之祖也。仙公升天之日,曾将上清三洞、灵宝中盟诸品经篆一通,授与弟子郑思远,嘱以吾家门子孙。若有可传者,万勿秘。故此葛洪出身,原自不凡。但父母早亡,其家甚贫。却喜他生来的性情恬淡,于世间的种种嗜欲皆不深恋,独爱的是读书向道。却又苦于无书可读,只得到山中去伐了些柴薪,挑到市上去卖,卖了银钱,就买些纸笔回来,借人家的书来抄读。且抄且读,不畏寒暑,如此十数年,竟成了一个大儒。
有人劝他道:“兄之学业,亦可谓成矣,若肯出而求仕,便不忧贫贱了。”葛洪答道:“读书为明理耳,岂谓功名贫贱哉?”劝者道:“功名可谢,而贫贱难处。今兄壮年,只因贫贱,尚未授室,设非出仕,则妻子何来?”葛洪笑道:“梁鸿得孟光为妻,未闻出仕。即欲出仕、亦自有时,何待人求?”劝者不能答而去。
葛洪学问既高,寄情又远,故于闲居,惟杜门却扫,绝不妄交一人。有兴时,但邀游山水以自适。一日,在青黛山数株长松之下,一块白石上箕踞而坐,静玩那满山的苍翠之色,以为生于山中,却又不紧贴于山,以为浮于山外,却去山远了则此色又不复有,因而感悟道:“孟夫子所言‘睟于面,盎于背’,正是此种道理,此山之所以称寿也。”正在沉吟注想,不期此日,恰有个南海的太守,姓鲍,名玄,同了许多门客,也到青黛山来游玩,先在半山亭子上吃了半晌酒,酒酣之际,各各散步。鲍玄偶携了一个相士,正游到葛洪的坐处来忽见葛洪坐在石上,昂昂藏藏,丰神飘逸,不觉惊讶,因指谓相士道:“你看此人,体态悠然,自应富贵,何如此青年,甘居泉石?”相上因定睛看了一看,道:“这少年富贵固有,然富贵还只有限,更有一件大过人处,老先生可曾看出?”鲍玄道:“富贵之外,则不知也。”相士道:“你看他须眉秀异,清气逼人,两眼灼灼有光,而昂藏矫健如野鹤,此殆神仙中人。”
鲍玄听了,尚不尽信,因走上前,对着葛洪拱一拱手,道:“长兄请了。”葛洪正看山到得意之所,低着头细细理会,忽听得有人与他拱手;忙回过头来看时,却见是一个老先辈模样,只得立起身来,深深打一恭,道:“晚辈贪看山色,不识台驾到此,失于趋避,不胜有罪。”鲍玄见他谦谦有礼,愈加欢喜,因又问道:“我看长兄神情英发,当驰骋于仕路中,为何有闲工夫寻山问水,做此寂寞之事?”葛洪答道:“尝闻贤人君子之涉世,即居仕路中吐握风云,亦宜有山水之雅度,如老先生今日是也。何况晚辈正在贫贱时,去仕路尚远,落得受用些山川秀气,以涵养性。”鲍玄听了大喜道:“长兄不独形貌超凡,而议论高妙又迥出乎寻常之外,真高士也,可敬,可羡。”因而问姓。葛洪道:“尚不曾拜识山斗,晚生小子安敢妄通。”鲍玄道:“我学生南海郡守鲍玄也,过时陈人,何足挂齿。”葛洪忙又打一恭,道:“泰山北斗,果是不虚。晚生葛洪,孤寒下士,何幸得瞻紫气。”鲍玄听了,道:“这等说是葛兄了。但不知仙乡何处?”葛洪道:“祖籍金陵句容。”鲍玄道:“闻句容县,三国时,有一位白日飞升的仙人,道号葛孝先者,兄既与之同姓,定知其来历矣。”葛洪又打一恭,道:“此即晚生之祖也。自愧不肖,尚坠落凡胎,言之实可羞耻。”鲍玄听了又不觉大喜,因顾谓相士道:“祖孙一气,吾兄言神仙中人,殆不诬矣。”相士笑答道:“非予言不诬,实相理不诬也;非相理不诬,实天地间阴阳之气不诬也。”葛洪见二人说话有因,因而问故。鲍玄遂将前看他所论之言,又细细说了一遍。葛洪此时听了,虽谦谢不遑,然胸中早已落了一个神仙的影子在心坎之上。
葛洪见鲍太守宾客纷纷,恐他有正事,说罢,遂要辞别而回。鲍玄执手不舍,再三问明了居址之地,方容他别去。正是:
谩道知音今古稀,只须一语便投机。
况乎语语皆如意,怎不身心一片依。
你道鲍玄为何这等喜爱葛洪?原来他有一个女儿,名唤潜光小姐,最所钟爱,尚未得佳婿。今见葛洪少年,潇洒出尘,又有才思,甚是注意。到次日,就托相士为媒,来与葛洪道达鲍太守之意。葛洪惟以处贫,再三辞谢,当不得鲍太守情意谆谆,遂一言之下,结成了秦晋姻盟。又过不多时,竟和谐了琴瑟之好,夫妻甚是相得。
自此,鲍玄与葛洪在翁婿之间,便时相过从。原来鲍玄最好的是外丹,并内养之术。因见葛洪出自神仙之裔,便尽将所得的丹术。朝夕与葛洪讲究,指望他有些家传。葛洪因说道:“小婿闻修仙一道,要在各人自炼,虽有家学,亦不过是些平常导引之法,只好保养气血,为延年计耳。至于飞升冲举之事,想来定须大丹。”鲍玄听了,深以为然,遂留心访求大丹之术。
那时是晋成帝咸和初,司徒王导欲召葛洪补州主簿,以便选为散骑常侍,领大著作。葛洪固辞不就。后因东南一带反了无数山贼,朝廷敕令都督顾秘统领大兵往讨之。这顾秘与鲍玄原是旧交,临行来辞,鲍玄因开筵款留,坐中命葛洪相陪。顾秘见葛洪器宇轩豁,间出一言,颇有深意,度其有才,因问他道:“目今东南一带,山贼作乱,相连相结,将有千里。本督奉命往讨,不知还该作何方略。葛兄多才,当有以教我。”葛洪道:“草野下士,焉知方略。但思贼本民也,汹汹而起者,不过迫于饥寒。有司不知存恤,复以催科酷虐之,使其不能生,便不畏死而作乱,实非有争夺割据之大志。况一时乌合,未知纪律,恩诏并宽恤之令一下,则顷刻解散矣。若欲示威,铤而走险,则天下事不可知矣。望老大人为天地惜生,为朝廷惜福。”顾秘听了,不觉喜动颜色,因对鲍玄道:“令婿稚川兄不独才高,而察览贼情,直如燃犀观火,而解散谋猷,竟是仁心义举。杯酒片言,本督领教多矣。军旅危务,本不当烦读高贤,但思兵机叵测,倘一时有变,本督自知鲁钝,恐不能速应。一着稍差,岂不丧师辱国。意欲暂屈高贤,帷幄共事,设有所疑,便于领教,使东南赖以安静,或亦仁人所愿。望葛兄慨允。”葛洪因辞谢道:“刍荛上献,不过备大人之一采。若借此临戎,小知大受,鲜不误事,乌乎敢也。”顾秘道:“一长便可奏效,何况全才。本督意已决矣,万望勿辞。”随命军中取了一道县尉的敕书,填了葛洪名字,并县尉的衣冠送上,道:“暂以此相屈,寻当上请,自别有恩命。”葛洪还要推辞,鲍玄因从旁劝说道:“幼而学,壮而行,丈夫之志也。贤婿虽别有高怀,然积功累行,不出贫寒,则功名二字,亦人生所不可少。况知己难逢,今既蒙顾老督台汲汲垂青,实贤婿知己也。何不出而仰佐其成功,使东南万姓死而忽生,扰而忽定,岂不于徒抱之仁心,更加一快乎?至于事后之功名,存之弃之,则无不可。当此之际,何必饥而不食,渴而不饮,虚费此耕凿之功哉。”顾秘听了大喜道:“鲍老先生之言甚善,葛兄不可不听。”葛洪见交相劝勉,知义不可辞,方才受了敕书,穿了冠带,先拜谢了圣恩,又拜谢了主帅,然后入内,拜别了岳父岳母并妻子,竟随了顾都督,领着三军而去。正是:
莫认丹成便可仙,积功累行实为先。
若徒硁守不为善,那得丹成上九天。
顾督师兵尚未到东南之界,葛洪早献计道:“贼巢广远,难于遍剿,利在招降,固矣。但思招降亦不容易,必使其心又感又畏,方才贴服。今欲其感,须用大恩结之;再欲其畏,必须大威震之。大恩不过一纸,大威必须百万。今元师所拥有限,何以使其必畏?”顾秘道:“如此却将奈何?”葛洪道:“洪闻先声最能动众。元帅可先发檄文于东南各府州县,虚檄其每府发兵若干、粮草若干,每州县发兵若干、粮草若干;某兵就使当守何险,某兵乘势当攻何寨;获一首级,当作何赏;破一营寨,当进何爵;候本督府百万大兵到日,一同进剿。烈烈轰轰,喧传四境。却暗戒各府州县不必实具兵马,但多备旗鼓火炮,虚张杀伐之势,使贼人闻之,自然惊惧。然后命洪率一旅,宣扬圣恩,沿路招而安之,定自畏威而感服矣。”顾督师称其妙算,一一依计而行。不数日之间,各府州县俱纷纷传说大兵到了,有旨檄兵进剿,皆设旌旗、火炮、粮草,以为从剿之用。众山贼闻知,莫不惊惧。强梁者尚思拥众凭险,以图侥幸,柔弱者早已悔之无及。过不得一两日,忽又闻得恩诏到了,沿途都写帖诏旨道:
万物皆自倾自覆,而天地之栽培不息。凡我黎民,偶以饥寒而为贼诱者,朕甚悯之。若能悔过自新,可速纳兵戈于各府州县,仍各回乡里安生,便曲赦其罪,蠲免其积欠钱粮,有司不得重征再问。若果系饥寒,事平后量加优恤。有能诛获贼首来献者,赏千金,封万户。若执迷不悟,大兵到日,尽成齑粉,其无悔?
众贼见诏书写得明明白白,又且恳切,皆大喜道:“吾属有生路矣。”
遂各人将所执的刀枪弓箭,尽交纳到各府州县来,竟一哄分头散去。各府州县转取他所纳的兵器,摆列在城头之上,要害之所,以为助剿之需。贼首见此光景,无计可施,欲要拥众,而众已散了八九;欲要据险,而势孤力寡,如何能据,只得寻思要走。早有几个贴身贼将,打听得有赏千金、封万户的诏书,便你思量生缚了去请赏,我思量斩了首级去献功。你争我夺,竟将贼首斫成肉酱,而不可献矣。贼首既死,而余党便东西逃散,那里还有踪迹。及顾都督的兵到境上,而东南一带已是太平世界,竟无处劳一兵一将、一矢一炮矣。顾都督大喜道:“此皆葛县尉之功也。”遂细细的表奏朝廷,请加重赏。朝廷见兵不血刃,而四境扫清,甚嘉其功,因赐爵为关内侯。诏命到日,众皆称贺。葛洪独苦辞道:“洪本一书生,蒙元帅提携,得备顾问。即今山贼之平,非元帅大兵,赫赫加临,谁肯信一言,而遽解散耶?此皆元帅虎威所致,元帅乃谦虚不自有,而尽归功于洪,复蒙圣主赐以上爵。洪自惟草茅下士,何以当此?万望元帅代为辞免。”顾秘道:“解散之功且无论,即大兵之威,亦贤候檄府县虚应之所扬也,岂尽在本督?贤侯有功而不受职,朝廷不疑贤侯为薄名器,则疑贤侯为矫情。辞之何难?然揆之于义,似乎不可。”葛洪听了,甚是踌躇。
原来葛洪本念不甚重在功名,惟深注于修炼。平素与鲍玄讲究,知修炼以得丹砂为重,而丹砂惟交趾最良,今见辞功名不去,遂转一念道:“洪本书生,不谙朝廷典礼,几于获罪。今蒙元帅训教,辞爵既于义不可,但士各有志,才各有宜,今洪欲谨辞侯爵,别乞一命。总是朝廷臣子,不识可乎?”顾秘道:“既有所受,则不为矫情矣。但不知贤侯欲求何地?”葛洪道:“乞勾漏一令,平生之愿足矣。”顾秘道:“勾漏,下邑也,贤侯何愿于此?”葛洪道:“此洪素志也,望元帅周全。”顾秘许诺,果为他婉婉转转上了一本。不日倒下旨来道:葛洪既奏大功,勾漏一令,何足以偿。既称其有素志,着即赴任。侯爵虽不拜,可挂为虚衔,以示朝廷优待功臣之典。
葛洪拜谢了圣恩,又拜谢了顾都督,方才奉旨还家,与岳翁鲍玄将愿乞勾漏令,要求丹砂之事细细说明,鲍玄大喜。不久别了岳翁,携了妻子潜光小姐,上任而去。正是:
一官远远走天涯,名不高来利不加。
若问何求并何愿,谁知素志在丹砂。
果然勾漏是一小县,葛洪到任即薄赋减刑,宽谣息讼。不消两月,治得一清如水,真是民无冻馁,官有余闲。故葛洪在衙无事,闻知罗浮名胜,遂常常去游览,欲以山水之理,去参悟那性命之学。见那山水,到了春夏之时,则草木荣茂,到了秋冬之际,则草木衰落,因悟道:“此岂山水有盛衰,盖气有盛衰也。”偶看到梅花盛开之时,见开者开,落者落,因又悟道:“此亦非梅有开落,亦气有盛衰,故梅当其盛而开,缘其衰而落也。”因而自悟道:“万物皆在气中,岂人独能出于气外?少壮者,受生之气正盛也;老耄者,受生之气已竭矣。若欲长生,必须令此气常壮,不至于衰竭则可也。此《丹经》所以贵乎养气也。”由是朝夕之间,惟以养气为事,初惟静养;继用调息;继而闭其口,使气惟从鼻息中出纳;继而长收短放;继而吐故纳新,又直收入丹田;继而直贯至尾闾,又直贯至夹脊,渐渐有个贯顶之意,行之既久,只觉满腹中的精神充足,满身上的气血流通,十分快活。因暗想道:“吾自身中原有大乐,反不去料理,为何转在尘世中恋此鸡肋?”此时在勾漏作令,已满了三载,因而解了印绶,纳于上司,竟告病谢事而去。不日到了故乡,拜见鲍玄,道:“小婿为吏三年,真是两袖清风,惟有丹砂一筐,奉上泰山,聊以佐外丹之一用。”鲍玄笑受道:“得此,则黄白有种,无藉于世矣。”自此之后,翁婿二人,杜门不出,不是养气,就是炼丹。不数月之间,外丹已成,不但资生,兼之济世。然而细细一思,却于性命无益,故葛洪全不在意。虽不在意,而葛洪修炼之名,早已传播四方。
有一个淮南王刘安,原是汉朝子孙,朝代虽更,他却保全未失。他为人最好的是修炼外丹,只因未得真诀,往往为之而不就。他心不能死,尚苦苦的访求高人异士。今闻得葛洪之名,遂着人用厚聘,再三来敦请一会。葛洪初辞了一两遍,后见他殷殷不倦,转感他仰慕之诚,竟慨然而往。及到了相见,淮南王加礼优待,欲求他修炼之术。葛洪道:“修炼虽炉火之功,然其成败,实关天地之造化,并赖鬼神之护持。大王若存济人利物之心,则天地自然不吝,鬼神自然乐从,而铅汞通灵矣。倘妄想齐山,私图高斗,诚恐九转之功,必不能满也。”淮南王听了,不胜大喜,道:“贤侯之论,金玉也。安何敢私?但欲参明至理耳。倘蒙仙术,侥幸成丹,请悉以代民间租赋。”葛洪听了,因力赞道:“大王仁心仁政,天地鬼神实与闻之。洪虽薄德,何敢不于炉鼎之间少效一臂。”二人说得投机,彼此大悦。遂选吉择地,起立炉灶,安铅置汞,加以丹砂,尽心修炼。到了七七四十九日,如是者九转,大丹乃成。淮南王启炉,果得黄金三万两,不负前言,悉以代淮南一郡租赋之半。深感葛洪之传,敬之不啻神明。
然葛洪静思暗想,以为终日碌碌为人,而自家性命何时结果?必须弃家避世,远遁而去,择一善地,细细参求,方能有成。算计定了,此时身边黄自之资自有,不忧路费,遂暗暗的改换了道装,隐起葛洪名姓,别号抱朴子,止带了一个能事的老仆,飘然而去。又恐近处人易踪迹,遂顺着长江一路,直至京口,由京口转至丹阳,又由丹阳至常苏。常苏非无名胜之地,可以潜身,然山水浅足,故葛洪舍之而去。直至临安,见两峰与西湖之秀美,甲于天下,方大喜道:“此地可卜吾居矣。”因而遍游湖山,以择善地。南屏嫌其太露,灵隐怪其偏枯,孤山厌其浅隘,石屋憎其深沉,皆不称意。一日,从赤霞山之西而行,忽见一岭蜿蜒而前,忽又回环后盼,岭左朝吞旭日,岭右夜纳归蟾,岭下结茅,可以潜居,岭头设石,可以静坐,有泉可汲,有鼎可安。最妙是游人攘攘,而此地过而不留;尤妙在笙歌沸沸,而此中安然独静。葛洪看了,不觉大喜道:“此吾居也。”因出金购地,结庐以处。遂安炉设鼎,先点外丹,为资身之计,然后日坐岭头,观天地之化机,以参悟那内丹之理。一日有感,因而题诗一首道:
纵心参至道,天地大丹台。
气逐白云出,火从红日来。
真修在不息,虚结是灵胎。
九转还千转,婴儿始出怀。
葛洪悟后,因时时参想道:“天地所以不老者,先天之气至足也。人是后天父母气血所生,故有壮有老,不能持久,纵能于天地之气吐吞收放,亦不过稍稍延年,断不能使受伤之后天,重返不息之先天。”再又参想道:“若果不能,则神仙一道,尽属荒唐矣。他人且无论,即吾祖仙公,仙踪仙术,历历可征,岂亦荒唐耶?由此想来,必竟后天之中,仍有开辟先天之路。故《丹经》论至精微,有曰父母,有曰戊巳,有曰怀胎,有曰调养,有曰产婴儿,有曰出元神。此必有说,断非无故而妄立名色,以炫世人之耳目。且《丹经》又有曰三九郎君、二八姹女,又有曰黄婆,不知者尽指为采战之事。试思采战淫欲,岂有得道仙人而肯著之为经耶?此中定别具妙理,而人未及参明耳。若果采战,纵有神术,亦属后天,何关性命。况且温柔乡。多半是黄泉路。”
原来葛洪自在勾漏,得了养气调息之术,有些效验,便日日行之。这一日,正坐在岭头初阳台上,吐纳东方的朝气,忽想起《丹经》上有两名要言,道:“炉内若无真种子,犹如水火炼空铛。”因又参想道:“据此二言,则调养不足重,而真种子乃为贵也。但不知真种子却是何物。若要认做药物,《丹经》又有言:‘竹破还将竹补宜,抱鸡须用卵为之。’由此看来,自是人身之物。但人身俱是后天,那里做得种子?”因而坐卧行动,凝思注想,无一刻不参真种子,再也参不透。
忽有一道人,古貌苍髯,来访葛洪,欲暂借一宿。葛洪看那人体态,大有道气,便延之上坐,请教道长何来,那人道:“来与汝说真种子。”葛洪闻言,便下拜道:“愿吾师指教。”那道人便一手扯起葛洪,道:“世兄请起,吾乃汝祖弟子郑思远也,特来传汝祖秘术于兄。”遂将昔日葛玄神仙妙旨,一一传授而去。葛洪恍然大悟道:“原来《丹经》所喻,皆系微言,实暗暗相通,所云三九郎君,即父也;二八姹女,即母也;所云戊巳黄婆,即父母交媾之媒也。父母之交媾,即父母先天之阴阳二气,相感相触,而交结于眉目间,而成黍珠也。此黍珠,吸而吞之,即吾后天中之真种子也。父母交媾,即战也;吾吞纳,即采也。采而温养之,即水火之炼也。修炼得法,而种子始成胎也。时足胎成,而婴儿始产也。婴儿既产,则元神始出也。元神出,然后化腐为神,而尸可解也。”葛洪自得郑思远之指点,此理既明,心无所惑,遂出囊中黄白,叫老仆去一一治办。又广结其庐,深深密密,好潜藏修炼,不与人知。正是:
茫然容易偏难识,得窍虽难亦易行。
药饵金丹皆备矣,大丹何患不能成。
药物既备之后,葛洪便闭户垂帘,据鼎炉而坐,抽添得鼎炉内水火温温暖暖、以待先天种子之来。而戊巳黄婆,则日引着明眸皓齿的三九郎君,与绿鬓朱颜的二八姹女,时时调笑于葛洪鼎炉之前。虽五贼为累,龙虎不能即驯也。参差了数遍,然阴阳之交媾,你贪我爱。出自天然,铅汞之调和,此投彼合,不须人力。况有黄婆勾勾引引,忽一时,金童玉女眉目间,早隐隐约约浮出一粒黍珠,现紫光明色。葛洪急开帘审视,认得是父母的先天种子。忙一吸而采入炉中,再抽添火候,牢牢固守,工夫不敢少息。过了些时,腹中渐觉有异,知已得了真种子。不须更烦药物,遂将所求,一概遣去,惟存心于调摄温养,毫忽不敢怠情。果是道参真诀,修合玄机,胸中种子结就灵胎,早日异而月不同。到了十月满足,忽有知有觉,产一婴儿,在丹田内作元神,可以随心称意,出入变化无穷矣。
葛洪到此,素心已遂,道念愈坚,因拜谢天地祖先,立愿施药济世,不欲复在世缘中扰扰。因遣老仆还乡报信,使家人绝望,自却颠颠狂狂,在西湖上游戏。他虽韬光敛晦,不露神仙的踪迹,然朝游三竺,暮宿两峰,旬日不食也不饥,冬日无衣也不寒,入水不濡,入火不燃,举止行藏,自与凡人迥异,遂为人所惊疑而羡慕矣。
一日,有一贵者邀洪共饭。时宾客满座,内忽一客戏洪曰:“闻令祖孝先公,仙术奇幻,能吐饭变蜂,不知果有其事,而先生亦善此术否?”葛洪道:“饭自饭,蜂自蜂,如何可变?先祖之事,或真或妄,予亦不知。但尊客既谈及此,或蜂饭之机缘有触,而不可不如尊客之命。”一面说,一面即将口中所嚼之饭,对着客面一喷。客只道是饭,忙低面避之。那里是饭,竟是一阵大蜂,乱扑其面,而肆其攒噬之毒。客急举衣袖拂之,那里拂得他开。左边拂得去,右边又叮来了,右边拂得去,左边又叮来了。客被叮不过,慌了手脚,只得大叫道:“先生饶我罢,某知罪矣。”葛洪笑道:“此饭也,岂会叮人,尊客欲观,故戏为之。既如此害怕,何不仍饱予腹内。”将箸招之,那一阵大蜂早飞入口中,还原为饭矣。满座宾客见之,无不绝倒。
遂传播其仙家幻术之妙,至钱塘县尉亦闻其名,特设席钱塘江口,请葛洪观潮。正对饮时,忽风潮大作,一派银山雪浪,自海门汹涌而来。观潮之人,尽远远退奔高岸。县尉亦要避去,葛洪笑留之,道:“特来观潮,潮至而不观,转欲避去,则此来不几虚度乎?”县尉道:“非不欲观,略移高阜。以防其冲激耳。”侍卫之人,恐其有失,遂不顾葛洪,竟簇拥县尉,亦退避于高岸之上,独剩葛洪一人,据席大饮。顷刻潮至,葛洪举杯向之,称奇道妙,恬不为怪,真是仙家妙用,不可测度。那潮头有三丈余高,却也奇怪,到了葛洪面前,宛若有物阻隔住的一般,竟自分流而过,独他坐处,毫无点水润湿,观者莫不称异。一日,有客从葛洪西湖泛舟,见洪有符数纸,在于案上。客曰:“此符之验,可得见否?”葛洪道:“何难”。即取一符,投之水中,顺水而下。洪曰:“何如?”客笑道:“常人投之,亦能下流。”洪复取一符投之,逆水而上。洪曰:“何如?”客又笑道:”西湖之水平,略遇上水微风,则逆上亦易事耳。”洪又复取一符投之,这符却便作怪,也不上,也不下,只在水中团团旋转。但见那上流的符,忽然下去,下流的符,忽然上来,三符聚做一块,便不动了。葛洪随即收之。客方笑谢道:“果然奇异。”
忽一日,葛洪在段桥闲走,见一渔翁自言自语道:“看他活活一尾鱼,如何一会儿便死了?只得贱卖些,自有个售主。”葛洪闻言,笑道:“你既肯贱,我欲烦此鱼,到河伯处一往,买你的放生罢。”渔翁大笑道:“此真买干鱼放生的了,果能活之,任凭放去,断不要钱。”洪遂于袖中,取符一道,纳鱼口中,投之水内,踊跃鼓鳞而去。观者无不称奇。
又一年,钱塘大旱,万姓张惶。也有道士设坛求雨,也有儿童行龙求雨,百计苦求,并无半点。葛洪看此光景,不觉动念。因安慰众人道:“莫要慌,吾为汝等求之。”因在葛岭丹井中,取水吸了一口,立在初阳台上,望着四面一喷,不多时,早阴云密布,下了一场大雨,四野沾足。
一日,见一穷汉,日以挑水为生者,因汲水,误落钱百十文于井中,无法可得,惟望井而泣,葛洪道:“痴汉子,何必泣,我能为汝取出。”遂于井上,大呼:“钱出来!钱出来!”只见那钱一一都从井内飞将出来,一个也不少。其人拜谢而去。
又一年,瘟疫盛行,葛洪不忍人染此疾,遂书符投于各井中,令人饮水,则瘟疫自解。又一人为钱粮逼迫,要卖妻子,其妻情急,竟往西湖投水。葛洪见了,止他道:“不必短见,我完全你夫妇罢。”松亭内一块大青石下,有贼藏银一包在彼,可叫汝丈夫往取之,完粮之外,还可作本钱度日。其夫往取,果得之,感谢不尽。
尝有客来谒葛洪,洪与客同坐在堂,门外又有客继至,复有一洪亲迎,与之俱人。而座上洪仍与前来之客谈笑,未尝离席动身。此乃葛洪出神妙用。每遇天寒客至。洪便道:“贫居乏火,奈何?”因而口中吐出热气来,满座皆暖。盛暑客到,洪又道:“蛙居苦热,奈何?”因而口中嘘出冷气来,一室皆凉。
或有请洪赴席,洪意不欲往,无奈请者再三勉强,洪不得已而随去。行不上数百步,忽言腹痛,即时卧地,须臾已死,请者惊慌,忙举洪头,头已断,再举四肢,四肢皆断,抑且鼻烂虫生,不可复近。请者急走报洪家,却见洪早已坐在堂上,请者亦不敢有言,复走向洪死所视之,已无洪尸矣。神异如此,人人皆道他是仙公再世,每以仙术济人,其功种种也,称述不尽。但在湖上邀游既久,人皆知他是个仙人,日逐被人烦扰,不欲更留,因振衣拂袖,返于故乡。此时鲍玄并妻子潜光,俱已去世,物是人非,不胜感叹,因访遗族子孙,以为栖止。曾著《抱仆子》内外篇、医书《金匮方》百卷、《肘后方》四卷,流传于世。既而仙机时露,复为人踪迹甚繁,心每厌之,遂独居一室。其年八十一岁,坐至日中,不言不动。兀然若睡。家人惊视之,己尸解而去矣。及视其颜色,虽死如生,再抚摩其体,却柔软不糜。至后举尸入棺,轻如无物,方知仙家与世人迥异。后朝代屡更,有人登葛岭凭吊之,尚若仙人之遗风不散,故地借人灵,垂之不朽,至今称为葛岭焉。
卷二 白堤政迹
古词有云:“景物因人成胜概。”西湖山水之秀美,虽自天生,然补凿之功,却也亏人力。这西湖风景,莫说久远者不知作何形状,就是到了唐时,杭州一带地方,还都是沮洳斤卤之所。居民稀稀疏疏,不能生聚,何况山水?直到唐玄宗时,李泌来为刺史,留心政事,方察出民之凋敝,皆由水泉咸苦之故。因自到西湖之上,亲尝那西湖之水,见其恬淡可以养生,便思量要引入城中,以救那咸苦之害,却无计决凿。因再三审视,方又察出西湖之水,原有泉眼数十暗行地中,必凿井相通,将湖水引入,今居民食淡,方遂其生。因不惜一时之财,分用民夫,在郡城中开凿了六个大井。你道是那六井:相国井 西井一名化成井 金牛池 白龟池 方井 小方井自六井凿通之后,果然水泉清淡,万姓不受咸苦之害,遂致生聚渐繁,居民日富。凋敝人情,转变作繁华境界,却还无人料理到西湖上去。不意李泌去任之后,后官只管催科,并不问及民间疾苦。日积月累,遂致六井依然湮塞,民间又饮咸苦之水,生聚仍复萧条。那西湖冷淡,是不须说了。直到真元中,杭州又来了一个大有声名的贤刺史,方才复修李邺侯的旧迹,重洗刷出西湖的新面目来,为东南胜境。
你道这贤刺史是谁?就是太原白乐天,名居易。乐天生来聪慧过人,才华盖世,有人从海上来,见了他些奇踪异迹,相传于人,故人尽道他是神仙转世。唐时以诗取士,有一位前辈老先生,叫做顾况,大有才名。一时名士,俱推重他为诗文宗主。凡做的诗文,都要送来请教于他,以定高下。这顾况的眼睛又高,看了这些诗文,皆不中意,绝无称赏。若经他看了一遍,再看一遍,便要算做上等的了。故人送诗到他门首,都蹑足而不敢进,因相传顾况之门为铁门关,金锁匙,难得开了让人入去。
此时白乐天年还未冠,闻知顾况之名,也不管好歹,竟携了一卷诗,亲送到门前,叫门上人传将入去。顾家门上人是传送惯了的,一面接了诗,一面就说道:“相公请回,候老爷看过了,再来讨信罢。”白乐天道:“不消得,烦你送入,我在此候,只怕老爷就要请我相见。”门上人见他年纪小,说大话,不好抢白他,只笑了一笑,便传将入去。此时顾况坐在书房里,正对着几卷套头诗,看厌了,推在半边,吃茶消遣。忽又见门上人送进这卷诗来,他却又接在手中。原来这顾况本意原甚爱才,不是轻薄,只因送来这些诗,不是陈腐,就是抄袭,若要新奇,便装妖作怪,无一首看得上眼,故露出许多高傲之态,为人畏惧。然他本心却恐怕失了真才,故送进诗来,他又接在手中。先看见诗卷面上,写着“太原白居易诗稿”七字,竟无一谦逊之词,又不致求教之意,又见他名字叫做白居易,因大笑道:“他名居易,只恐长安米价太贵,‘居’之也还不‘易’。”说便说,笑便笑,诗却恐怕失了佳句,因展开一看。才看得第一首,便觉是自出手眼,绝不与人雷同。再看第二首,更觉淡雅中有些滋味,不禁那些嬉笑之容,早已收敛。再信手揭开中间一看,忽看见一首咏芳草的道:
离离原上草,一岁一枯荣。
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
远芳侵古道,晴翠接荒城。
又送王孙去,萋萋满别情。
顾况读完,便忍不住将案一拍,大叫道:“此诗拓陶韦之气,吐杜李之锋,好佳作也!”因问门上人道:“这白相公既送诗来,为何不请他入坐,却放他去了?”门上人道:“小的不知好歹,倒肯放他去,他却不肯去,还立在门外,等老爷相请哩。”顾况道:“如此还好,快去相请。”门上人一面出去请,他就立起身,也随后踱了出来相接。二人相见了,甚是欢然。顾况因说道:“我只道斯文绝矣,不意吾子还为天壤间留此种子,何其幸也。”遂邀白乐天到书房里去,置之上座,待以贵宾之礼。杯酒之间,细论古今,竟成了莫逆之交,当时有人戏题两句道:顾才子掣开金锁匙,白乐天撞破铁门关。
自此之后,白乐天诗名大播,长庆中就登了拔萃的进士,年纪只得二十七岁。唐时凡登进士第的都在曲江饮闻喜宴,宴罢,便都到慈恩寺雁塔下题名。他时有为将相者,就以朱涂其名上以为荣,且各各题诗纪事。乐天所题之诗,有两句道:慈恩塔下题名处,十九人中最少年。
乐天因诗才有名,又兼年少,故召入翰林为学士,随迁了左拾遗。每每奏对班中,论事鲠直,不肯少屈,天子变色,谓宰相李绛道:“白居易,朕所拔擢也,怎敢直言放肆如此,朕岂能堪。”李绛忙跪奏道:“言路大开,乃朝廷之盛事。白居易敢于直言者,正所以报陛下拔擢之恩也。望陛下姑容之,以发扬盛德。”天子闻言大悦,待居易如初。后又因论事触怒廷臣,怪其出位多言,遂贬为江州司马。久之,穆宗即位,闻其才名,又召入翰林以知制诰。但天子性好游畋,出入无度,白居易耐不住,又做了一篇《续虞人箴》,献于天子,以寓规讽。天子见了,不胜大怒。是时宰相无力,没人解救,遂谪迁为杭州刺史。乐天闻报,略无愠色,因说道:“我白居易,既蒙拔擢,做一日之官,自当尽一日之职。立朝则尽言得失,守邦则抚字万民,总是一般,何分内外?况闻杭州有山有水,足娱我性情,有何不可?”便就在东都收拾行囊,带领家眷,同赴杭州之任。正是:
非关有意逐贤人,岂是私心作远臣。
多分西湖山与水,催他来点十分春。
白乐天不日到了杭州,上了刺史之任。一完了许多酬应的公务,即遍访民间疾苦,方晓得李邺侯开的这六井,岁久年深,无人料理,依然湮塞,居民仍苦咸水,生聚又复萧条。乐天访察明白,因又急发人丁,重修六井,不日功成,百姓感激不尽。又访察得下塘一带之田,千有余顷,皆赖西湖之水,以为灌溉。近因湖堤倒塌,蓄泄无时,难以救济,往往至于荒旱。乐天因又筑起湖堤,比旧堤更高数尺,以便多蓄湖水。放水口上,又恐水高,易于泄去,又设立水闸以为启闭。自筑堤立闸之后,蓄水有余,泄水不竭,故下塘一带百姓,竟无荒旱之苦,又感激不尽。
乐天因行了这几件德政,见民间渐渐有富庶之风,与前大不相同,他也满心欢喜,便于政事之暇,日日到西湖上来游览。见南山一带,树色苍苍,列着十数里的翠屏,甚是豁人的心眼。又见涌金、清波一带的城郭列于东,又见保叔塔、葛仙岭、栖霞乌石、北高峰绕于西北,南高峰、南屏山、凤凰山绕于西南,竟将明圣一湖,包裹在内,宛如团团的一面大水镜。但恨水阔烟深,举动要舟,不便散步。又见孤山一点,宛在水中,而西冷一径,尽是松筠,往来必须车马,因而动了一片山水之兴,遂从那断桥起,又筑了一条长堤,直接着孤山,竟将一个湖,分作里外两湖。又在长堤上种了无数的桃李垂杨,到春来开放之时,红红绿绿,绵延数里,竟像一条锦带,引得那些城里城外之人,或携樽揭盒,或品竹弹丝,都到堤上来游赏。来来往往,就如虮一般,再没个断绝之时。初还是本郡游人,既而又添了外邑,渐渐引动四方,过不多时,竟天下闻西湖之名矣。乐天既做一个西湖上的山水主人,就有那好事的道:“这里可憩憩足力。”就添盖了一间亭子。又有的道:“这里可以眺望远山。”就增造了一座楼台。由是好佛的捡幽静处起建寺宇,好仙的择名胜地创立宫观,好义的为忠孝立庙,好名的为贤哲兴祠。西湖胜地,无不为人占去。至于酒楼茶馆,冷静处,也隔不得三家五家,酒帘高挂。若到热闹处,竟比屋皆是酒垆。初还只在西湖上装点,既而北边直装点到灵隐、天竺,南边直装点到净慈、万松岭,竟将一个西湖,团团装点成花锦世界。后来这条堤,因是白乐天所筑,遂叫做白公堤。乐天见此光景,也十分得意,因赋诗自表道:
望海楼台照曙霞,护江汀畔踏晴沙。
涛声夜入伍胥庙,柳色春藏苏小家。
红袖织绫夸柿蒂,青旗沽酒趁梨花。
谁开湖寺西南路,草绿裙腰一道斜。
自此之后,百姓感白乐天事事为杭州尽心修治,皆心悦诚服,巴不得他在湖上受用。他政事一完,也便到各名胜的所在游赏题诗。若烟霞石屋、南北两峰、冷泉亭、雷峰塔,以及城中虚白堂、因岩亭、忘笙亭,凡有一景可观,无不留题以增其胜概,只恨没一个同调的诗友,与之相唱和。忽一日,闻得他一个诗酒知心的好友,叫做元微之,也除授到浙东做观察使。虽有一江之隔,为官守所系,不能往来,然同在数百里内,消息可以相通,满心观喜,但不知何时方能到任,因差人去打听。又暗想道:“我与微之二人,皆以诗酒山水为性命。前见我迁了杭州刺史,又见我说身临明圣之邦,有西湖山水之乐,他甚是气我不过。今日他自经历到禹穴、兰亭,并山阴道上,他岂不夸张其美,也要来气我?谅西湖名甲天下,对得他过,须要打点回他方妙。”果迟不得数日,到任后,有一和尚叫做贺上人,自浙东回杭,替元微之带了一封书来,忙忙拆开看时,却无一句寒暄之语,惟有一首七言律诗,夸奖他州城之美,并他为官得胜地之乐道:
州城回绕拂云堆,镜水稽山满眼来。
四面常时对屏障,一家终日在楼台。
星河似向檐前落,鼓角惊从地底回。
我是玉皇香案吏,谪居犹得住蓬莱。
乐天看了,知他是来争气,因笑一笑道:“他要争气,我偏要贬驳他一番,看他何词以对。”因而也不叙寒暄,但只题诗一首,差人送去。元微之得了书,拆开一看,也只一诗,因读那诗道:
贺上人回得报书,大夸州宅似仙居。
厌看冯翊风沙久,喜见兰亭烟景初。
日出旌旗生气色,月明搂阁在虚无。
知君暗数江南郡,除却余杭总不如。
元微之见了,知是乐天戏他,故相贬驳,因和韵答他一首,仍自夸张,却隐寓贬驳杭州之意,又差人寄复乐天。乐天开看,其诗道:
仙都难画亦难书,暂任登临不合居。
绕廓烟岚新雨后,满山楼阁上灯初。
人声晓动千门辟,湖色宵涵万象虚。
为问西州罗刹岸,涛头冲突近何如?
原来钱塘江未经筑岸之时,那潮头起时,直高数十丈,拍天一般的涌将上来,就如千军万马奔腾,也不似这般汹涌,所以元微之做入诗中,以来取笑。乐天看了,因笑道:“微之此诗,要来笑我,却笑差了。钱塘江潮如雪山银障,乃天下奇观也。便是汉时枚乘所赋的八月广陵涛,何等称雄,也比不得我钱塘潮之万一。微之为何反以罗刹来贬驳?由此看来,我杭州的好处,他尚未尽知,若不说明,岂不埋没了。因又做诗一首,寄与元微之道:
君问西州城下事,醉中叠纸为君书。
嵌空石面摽罗刹,压捺潮头敌子胥。
神鬼曾鞭犹不动,波涛虽打欲何如?
谁知太守心相似,抵滞坚顽两有余。
元微之看了这首诗,细细辨明罗刹二字,是称美钱塘江的徽号,不是贬他之说,方自知笑差了,做声不得。复因公事到杭州,因而一游,方知西湖之美,实实及他不来,方才心服,不敢再争。正是:
柳簇花攒红袖新,山摇水曳翠眉颦。
何须着屐东西觅,日出湖中对美人。
乐天因山山水水,日对着西湖这样的美人,又诗诗酒酒,时题出自家这般的才子,一片尤滞之魂那里还按纳得定,遂不禁稍稍寄情于声色。身边早蓄了两个姬妾,一个叫做樊素,一个叫做小蛮。樊素善于清讴,每歌一声,而齿牙松脆,不啻新莺。小蛮善于飞舞,每舞一回,而腰肢摆折,胜似游龙。故乐天爱之特甚,日侍不离,因有诗二句赠他两人道:樱桃樊素口,杨柳小蛮腰。
要知樱桃口,不是单赞其口,赞其口能歌也。杨柳腰,也不是独羡其腰,羡其善舞耳。故后人又有诗驳其樱桃口,赞之不尽道:
吐去新莺穿齿滑,吞来舌上滚明珠。
朱唇一起娇无那,细想樱桃怎得如?
又有诗驳杨柳腰道:
衫袖翩跹总不消,细看妙尽在纤腰。
轻轻款款寻思去,转觉粗疏是柳条。
乐天既有了两个绝色的姬妾在旁,便日日带他到湖山深处,或是莲藕湾头,或是风前歌一曲,或是月下舞一回,又自作诗以纪其事。所称山水之乐,诗酒与风流之福,十分中实实也享了八九。却又逢着唐朝的法网甚宽,凡是官府到任,宴会饮酒,俱有官妓承应,或是出郊迎接,或是骑马相随。皆习以为平常之事,恬不为怪。乐天因营妓中没有出色的女子,又因有樊素、小蛮足以娱情,故不甚去追求官妓。忽一日,见了一官妓,叫做商玲珑,生得姿容鲜媚,甚是可人,又且琴棋技艺,种种皆可应酬,故此乐天亦甚钟爱,每每唤他来承应。一日,与他对雪饮酒,正饮到酣畅之际,忽元微之差人来寄书问候。乐天看了书,因大笑对商玲珑说道:“元相公一向要以浙东形胜,与俺杭州的西湖比较,只就山水论,己比较不过,今番又有你在此赏雪对饮,又添了一段风流佳话,只怕元相公一发比我不过了。待我再题诗一首,取笑他一番。”因乘着酒兴,又题诗寄元微之道:
可怜风景浙东西,先数余杭次会稽。
禹庙未胜天竺寺,钱湖不羡若耶溪。
摆尘野鹤春毛暖,拍水沙鸥湿翅低。
更对雪楼君爱否?红栏碧甃点银泥。
元微之得了这首诗,已自知争他不过,便自心服。但因“雪楼君爱”之句,访问出商玲珑之美,不胜羡慕垂涎。遂写书与乐天,并送许多金币与商玲珑,要邀他去相见一面。乐天因是好友,推辞不得,只得着人送去。微之一见大悦。遂留在浙东,盘桓了数月,方才送还,完了一案。正是:
山水既然输服矣,为何官妓又来争?
须知才色原相近,才尽焉能色不生。
此时乐天虽然纵情诗酒,却于政事未尝少废,但装点的西湖风景,天下闻名。到了三年任满,朝廷知他政绩,遂仍召回京,做秘书监。乐天闻报,喜少愁多,又不敢违旨,只得要别杭州而去,因思想道:“我在西湖之上,朝花夕月,冬雪夏风,尽尽的受用了三载,今闻我去,你看山色依依,尚如不舍,鸟声恋恋,宛若留人。我既在此做了一场刺史,又薄薄负些才名,今奉旨内转,便突然而去,岂不令山水笑我无情?”因叫人快备一盛席,亲到湖堤上来祭奠山水花柳之神,聊申我白乐天谢别之敬,以了西湖之缘。祭奠毕,遂与商玲珑一班名妓,纵怀畅饮,直饮得烂醉如泥,仍题诗道:
征途行色惨风烟,祖帐离声咽管弦。
翠黛不须留五马,皇恩只许住三年。
丝藤荫下铺歌席。红藕花中泊妓船。
处处回头尽堪恋,就中难别是湖边。
题罢,方才归去。到了临行这日,合城百姓,感他三年恩惠,若大若小,皆来拥着马头相送。乐天因笑谢道:“我在此为官三年并无好处。”遂信口念出两句道:惟留一湖水,与汝救荒年。
须臾众百姓散去,乐天方得长行。但一路上又无病痛,又无愁烦,只是不言不语胸怀不乐。朝夕间,连酒也不饮,诗也懒做。众随行的亲友见他如此,不知何故,只得盘问于他道:“你在杭州,做了三年刺史,虽然快活,却是外官。今蒙圣恩新升除了秘书监,官尊职显,乃美事也,有何愁处,只管皱了眉头?”乐天道:”升迁荣辱,身外事耳,吾岂为此。所以然者,吾心自有病也。”亲友又问道:“我见你步履如常,身子又不像疼痛,却是何病?”乐天道:“我说与你罢:
一片温来一片柔,时时常挂在心头。
痛思舍去终难舍,苦欲丢开不忍丢。
恋恋依依维自系,甜甜美美实他钩。
诸君若问吾心病,却是相思不是愁。”
众亲友听了,俱又惊又笑道:“声色场中,脂脂粉粉,老先生亦可谓司空见惯矣,况樱桃口、杨柳腰尚在身边,尽可消遣“为何一个商玲珑便钟情至此?”乐天道,“商玲珑虽然解事,亦不过点缀湖山,助吾朝夕间诗酒之兴耳,过眼已作行云流水,安足系吾心哉?吾所谓相思者,乃是南北两峰,西湖一水耳。”众亲友听了,尽鼓掌大笑道:“这个相思病,实害得新奇,但可惜《本草》、《岐黄》俱不曾留方,无药可治,如之奈何?”说罢,连乐大也大笑道:
但闻山水癣,不见说相思。
既说相思苦,西湖美可知。
此时乐天已将出浙江境,要打发杭州送来的船回去,因恋恋不舍,又做了一首绝句,叫他带回杭州去,贴在西湖白堤亭子上。那诗道:
自别钱塘山水后,不多饮酒懒吟诗。
欲将此意凭回棹,报与西湖风月知。
自此之后,乐天为想西湖害了相思病之事,人人传说,以为美谈。后因言事触怒于人,又将白乐天出为苏州刺史。那苏州地方,虽也有虎丘山、观音山并东西两洞庭湖,可以游赏,但乐天心心念念,只想着西湖,口口声声,只说着西湖。尝对一个相好朋友道:“俺与西湖,既结下宿世之缘,便当生生死死,终身受用,为何缘分只有三年?况此三年中,公事簿书又破费了我许多,山湾水曲,何曾游得遍。细想起来,我与他相处的情分,尚未十分亲切,今突然撇来,又因官守羁身,再不能够重与他一见,真可谓之负心人矣。”那相好的朋友笑道:“害相思须要害得有些实际,不可徒害了虚名。白先生既如此羡慕西湖,吾辈尚不知那西湖果是怎生的模样,可果有三分颜色,以领略白先生之病否?”乐天听了道:“你要知他的颜色么?一时如何摹写得尽,待我说个大概与你听罢。”因提起笔来,题诗一首道:
为我踟蹰停酒盏,与君约略说杭州。
山名天竺堆青黛,湖号钱塘泻绿油。
大屋檐多装雁齿,小航船亦画龙头。
所嗟水路无三百,官系何由得再游。
那好朋友见诗中“堆青黛”、“泻绿油”之句,不觉惊喜起来道:“原来西湖之美有如此,莫说你见过面的害相思,连我这不见面的,也种下一个相思的种子在心上了。”未几,又召入京,后来只做到刑部尚书。他因宦情不浓,也就请告了,就在东都履道里所住之处,筑池种树,构石楼看山,与弟白敏中、白行简、裴度、刘禹锡散诞逍遥,因号为“香山居士”,又号为“醉吟先生”。后来老了,又与胡杲、吉旼、郑据、刘真、卢真、张浑、狄兼谟、卢贞八个年高有德致仕之友,时时往来,故一时荣之羡之,称为“香山九老”。直活到七十五岁方终。临死时,舍不得小蛮,因做一首绝句别他道:
一树香风万万枝,嫩于金色软于丝。
永丰东角荒园里,尽日无人属阿谁?
总之白乐天的文章声价为天下所重,自不必言矣。守杭时,重开六井,点染湖山,是他一生的功绩,故流传至今,建词祭祀不绝,以为西湖佳话。
卷三 六桥才迹
才子二字,乃文人之美称。然诗书科甲中,文人满天下而奇才能有几人?即或间生一二,亦不过逞风花雪月于一时,安能留古今不朽之才迹在天壤间,以为人之羡慕?今不意西湖上却有一个。你道是谁?这人姓苏,名拭,字子瞻,别号东坡,乃四川眉山人也。他生在宋仁宋景佑年间,一生来便聪慧异常,一读书便能会悟,一落笔便自惊人。此时在父亲苏老泉,虽未曾中得制科,却要算做当时的一个老才子。只因眼中识得王安石不近人情,是个好人,不肯依附,故尔沦落,他自既不想功名,见生了东坡这等儿子,怎不欢喜。谁知那时的秀气,都萃在一门,过不多时,他夫人程氏,又生了苏辙,字子由,这子由的天姿秀美,也不亚于哥哥。故一时人赞美之,称老泉为老苏,子瞻为大苏,子由为小苏,合而称之为三苏,十分称羡。
却恨眉山僻在东南,没个大知己,老泉闻得成都的张方平,一时名重天下,遂领了两个儿子,从眉山直走到成都,来见方平,要他举荐。张方平一见了他两个儿子的文章,即大惊大讶道:“此奇才也,荐与别人,何足以为重轻,须举荐与当今第一人,方不相负。”此时称斯文宗主,而立在朝廷之上者,惟欧阳修一人,故张方平写书举荐,又叫人将他二人直送到京师。欧阳修看了荐书,就看二人的文字,不禁拍案大叫道:“笔挺韩筋,墨凝柳骨,后来文章,当属此二人矣。张方平可谓举荐得人。”遂极力称赞,直送与宰相韩琦去看。韩琦看了也惊叹道:“此二人不独文字优长,议论侃侃,当为国家出力,此朝廷瑞也。”自此,二人才名便轰然遍满长安。
到了嘉祐元年,苏轼、苏辙便同登了进士。欧阳修常将他的文章示人道:“此吾辈中人也,只恐到了三十年后,人只知有苏文,不知有我矣。”当时仁宗皇帝亲试策问,大是得意。朝罢进宫,龙颜甚悦,因对太后说道:“朕今日得二文士,乃四川苏轼、苏辙。惜朕老矣,恐不能用,只好留与后人了。”遂欲以唐故事召入翰林,宰相限以近例,惟召试秘阁,及试又入优等,遂直史馆,称为学士,十分荣耀。不料后来神宗皇帝登基,王安石用事。那王安石是个执拗之人,一意要行“青苗钱法”,苏轼却言青苗法害民不便。王安石又一意要变更科举,苏轼又言科举不当变更,只宜仍旧。神宗要买灯,苏轼又奏罢买灯,事事相忤。王安石如何容得,遂把他出了外任,通判杭州。苏轼闻报,恰好遂了他好游山水的心肠,胸中大乐道:“我久闻得李邺候、白太付都在杭州留传政迹,垂千古风雅之名,我今到杭州,若得在西湖上也做些好事,与李白二公配飨,岂不快心。”就一面打点起身。那时他兄弟子由同在京做官,见哥哥屡屡触犯王安石,恐有大祸,甚是忧心,今见他出判杭州,脱离虎口,方才欢喜;又恐怕他到杭州旧性复发,又去做诗做赋,讥刺朝政,重起祸端,因与表兄文同,于饯行之际,苦苦劝诫他一番。东坡深服其言。文同到他临行之时,恐他忘了前言,又做诗两句赠他道:北客若来休问答,西湖虽好莫吟诗。
东坡领教而别。不一日到了杭州,远远望见山色,便觉不同,满心欢喜。到任之后,一完了衙门公事,便出游于西湖之上。果然好一个西湖!但见:
碧澄澄,凝一万顷彻底琉璃;青娜娜,列三百面交加翡翠。春风吹过,艳桃浪李如描;夏日照来,绿盖红莲似画。秋云掩映,满篱嫩菊堆金;冬雪纷飞,孤屿寒梅破玉。晓霞连络三天竺,暮霭横铺九里松。风生于呼猿洞口,雨飞来龙井山头。簪花人逐净慈来,访友客投灵隐去。
此时东坡在西湖上,观之不足,爱之有余。政事稍有余闲,便不论晴雨,定要出游,见山水风光,变幻不测,晴有晴有的风景,雨有雨的妙处,因喜而题诗一绝道:
湖光潋滟晴偏好,山色空濛雨亦奇。
若把西湖比西子,淡妆浓抹也相宜。
自此诗一出,人人传诵,就有人称西湖为西子湖了。东坡原久闻西湖之名,恨不能一见,今见了西湖,又觉见面胜似闻名,那诗酒襟怀、风流性格,那里还把持得定,按纳得下,便不免要淘情声色。那时钱塘有个名妓,唤做朝云,姿色甚美,而性情不似杨花,爱慕的是风流才子,鄙薄的是庸俗村夫。一时有钱的舍人,往往要来娶他,他却风鉴颇高,看不上眼的决不肯从。东坡闻知了,因唤他来侑酒。见他不沾不染,不像个风尘中人,甚爱之,又甚怜之。饮到酒酣之际,因问他道:“汝落风尘几年了?”朝云道:“四年矣。”东坡又戏问道:“既已四年,则朝为云,暮为雨,只怕风尘中乐事,还胜似巫山。”朝云道:“云雨虽浓,任风吹送,而此身飘飘无主,竟不知谁是襄王。此地狱中之水火也,不克脱去,苦莫能言,尚何乐之有?”东坡道:“既知苦而不知乐,何不早早从良?以汝姿容,何患不逢青眼?”朝云道:“他若见怜,妾又嫌他酒肉,妾如可意,他又厌妾风尘,这良却于何从?”东坡听了大喜,又复大笑道:“我倒不厌你风尘,但不知你可嫌我酒肉否?”朝云闻言,慌忙拜伏于地道:“倘蒙超拔,则襄王有主矣,无论衾绸,犬马亦所甘心。”东坡喜他有志,果就娶他为妾,正是:
风恶虽然不惜尘,弃生拼死也由人。
杨花若不沾泥去,尚可随花落绣茵。
一日,东坡宴客湖滨,召一妓叫做群芳来侑酒,酒半,因命他歌,群芳不敢推辞,因歌一道“惜分飞”的词道:
泪湿栏杆花着露,秋到眉峰碧聚。此恨平分取,更无言语空相觑。
细雨残云无意绪,寂莫朝朝暮暮。今夜山深处,断魂分付潮回去。
东坡听了,叹惊道:“此词笔墨风流,却是何人所作?”群芳初还不肯说,当不得东坡再三盘问,方才说出道:“这就是昨日任满回去的推官毛相公,临别赠妾之作也。他再三戒妾,莫歇与人听,妾因他已去的官,无甚干系,故偶尔歌出。”东坡听说,因而叹息道:“毛泽民与我同僚,在此多时,我竟不知他是个风雅词人,怎还要去觅知己于天下,真我之罪也。”即时写书,差人去追回毛泽民来,深深谢罪道:“若论小弟,有眼无识,也不该邀寅兄去而复返,苦苦邀回者,盖欲为群芳的云雨添些意绪耳。”说罢,二人大笑。遂留毛泽民在西湖上,与他诗酒盘桓月余,方放他回去。自此,毛泽民大有声名,又复升官别地。正是:
听歌虽好色,识曲是怜才。
一首新词美,留之去复来。
东坡在杭州做官,不但诗酒流连,就政事也自风流。一日,有营妓二人,一名郑容,一名高莹,两个都拿了一纸牒文来求判。郑容牒文是要求落籍,高莹牒文是要求从良。东坡看过,俱点点头允了,就提起笔来,做一支“减字木兰花”词儿,分判在两纸牒文上。
郑容的判道:郑庄好客,容我楼前先坠帻,落笔生风,籍藉声名不负公。
判高莹的道:高山白早,莹骨冰肌那解老?从此南徐,良夜清风月满湖。
判毕,送与府僚诸公同看,诸公看了。都只羡词义之美。却不知有何巧妙。东坡笑一笑,因用朱笔在词儿每句之首,圈了一字。诸公再看,方知已暗暗将“郑容落籍,高莹从良”八字,己判在牒上。没一个不叹服其才之高,而调笑风流之有趣也。
又一日坐堂。有一个小民,拿一张牒文告道:“原告人吴小一,告为张二欠钱不还事。”东坡因差人拘了张二来。那张二也呈上一张诉牒来道:“诉状人张二诉为无力可还事。”东坡就当堂审问这吴小一道:“张二少你甚么钱?”吴小一道:“他发了小人绫绢钱二万,约定三月就还,经今一年,分毫不付,求相公作主追还。”东坡又问张二道:“你欠他绫绢钱,可是真么。”张二道:“实欠他二万是真。”东坡道:“既欠他的,为何不还?”张二道:“小人发他绫绢,原为制扇生理。不料制成扇子,适值今存连雨天寒,一时发卖不去,故此拖欠至今。”东坡道:“既是有扇可抵,可取些扇子来。我与你发市。”张二急急出去,取了一箧扇子来。东坡叫人当堂打开、捡取白团夹绢扇二十柄,就将判笔或是草圣,或是楷书,或画几株桔树,或画一片竹石。不多时即写画完了,付与张二道:“快领去卖钱,偿还吴小一。”张二抱扇叩头而出,才走出府门,早有好事的,见是苏东坡的字画,都情愿出千钱一柄,顷刻之间,都已买尽,还有来迟的买不着,俱懊恼而去。张二得钱还了吴小一这主债,还剩下许多扇子,好不快活,不独张二快活,连一府之人皆为之感激。
东坡又见杭人虽觉富盛,空乏者多,遂将公用不尽的余钱积了许多,俱买良田,叫人耕种,以养杭城的穷民。所以杭民无论受恩不受恩的,都感之如父母。他又见湖中葑草填塞,因想道:“李、白二公遗迹,今又将渐渐湮没,我既在此为官,若不开浚一番,仰视二公,岂不有愧!”正欲举行,不意朝廷因他四年任满,又将他转迁密州。因叹息道:“不能遂吾志矣,倘与西湖有缘,除非再来。”忙将未完的事体,尽行归结。正在忙时,忽有一个营妓来投牒,要求从良。东坡是游戏惯了的,那里管甚闲忙。一见那妓生得丑陋,便大笑指牒道:五日京兆,判状不难。九尾野狐,从良任便。
又有一个周妓,色艺俱精,要算做一郡之魁。闻东坡肯判脱籍,便也来援例求脱。东坡道:“汝若脱籍,则西湖无色矣。”不准脱籍,因批道:慕周南之化,此意可嘉。空冀北之群,所请不允。
人见他同是一事,一允一不允,都有妙趣,遂相传以为佳话。
东坡既到密州任,不多时又迁他到徐州,既到徐州,任不多时,又迁到湖州。你道此是为何?只因他在京时曾论过王安石的青苗法不便,今青草法行,果然不好,又致百姓受害生怨,王安石却归罪到东坡身上,说是他起的祸根。因叫门下人寻他的过失,参论他。早有一个心腹御史舒亶,打听得他在杭州,专好做诗讥消朝廷,遂特特劾奏一本道:苏轼出判杭州,专好惜诗讥诮时事。陛下发钱以济贫民,苏轼则曰:“赢得儿童好音语,一年强半在城中。”陛下明法以课试群吏,苏轼则曰:“读书万卷不读律,致君尧舜终无术。”陛下兴水利,苏轼则曰:“东海若知明主意,应教斥卤变桑田。”陛下谨盐禁,苏轼则曰:“岂是闻韶解忘味,迩来三月食无盐。”苏轼不臣,乞下狱究治。
这疏上了,当事遂坐他讥讽之罪,差人就湖州直拿到京师,下在御史狱中,举家惊慌无措。兄弟苏辙,正在京做官,见兄遭祸,追恨道:“他临行时,我再三劝戒他,不要做诗,他任性不听,致有今日之祸。”遂上书,愿以自己见任官职赎兄罪。王安石道他党护,因说道:“官职乃朝廷的恩荣,又不是你的世业,怎么将来赎罪?”遂连苏辙也贬到筠州监酒场去。正是:
讥刺休言是不忠,忠心实具是非中。
倘然明主能深察,疾苦民情已上通。
此时在位是神宗皇帝,因见了苏轼讥刺诗句,在宫中甚是不乐。忽被慈圣曹太后见了,因问道:“官家何事不乐?”神宗道:“朝廷所行的政事,近被苏轼谤讪,且谤讪之言,竟形之诗句。”太后听了,吃惊问道:“这个苏轼,莫非就是与兄弟苏辙同榜的那才子,四川苏轼么?”神宗听了,也吃惊道:“正是那个苏轼。娘娘怎么得知?”太后道:“当日仁宗皇帝亲自临轩策试,朝罢回官,大喜说道:‘朕今日因策试得了苏轼、苏辙二人,实大才也,甚为国家生色,但恨朕老矣,恐不能展其才,只好遗与后人大用罢了。”因流下涕来问道:“今二人安在?”神宗不能隐,只得实说道:“轼方系狱,辙已谪外。”太后因不悦道:“先帝遗爱之人,官家如何不惜?”神宗受命,就有个释放之意。恰又值东坡在狱中,自念众奸人虎视眈眈,料不能兔。又想子由临行苦劝之言,不曾听得,以致遭此惨祸。因将胸中苦痛,做成一诗,叫狱吏送与子由。谁知这狱吏是舒御史分付下的,叫他留心伺察苏轼的所为,都要报知与他。狱吏梁成既得了此诗,安敢不报。舒直得了诗,随即献上与神宗,道他狱中怨望。神宗展开一看,见上面写的道:
圣主如天万物春,小臣愚暗自忘身。
百年未了须还债,十口无归更累人。
是处青山可埋骨,他时夜雨独伤神。
与君今世为兄弟,更结来生来了因。
神宗见了这诗,情词哀切,并无怨望之念,不觉大动其心,即传出诏旨来释放,但贬他为黄州团练副使。东坡出狱,因钦限紧急,不敢久停,即时同家眷到于黄州。因那诏书上不许签书公事,东坡便幅巾芒鞋,日日与田夫野老说趣打诨。且喜听人说鬼,听了一个,又要人说一个。那个回说道:“胸中没有鬼了。”东坡道:“若是没了,姑谎言之,亦可也,何必真鬼。”众皆大笑,率以为常。正是:
珠玑笔墨锦心肠,谁说无妨却有妨。
口若悬河开不得,只应说鬼当文章。
神宗自闻了曹太后说先帝称他大才之言,便叫侍臣各处去寻他的文章来看,见一篇,爱一篇,道:“果系大才。”胸中便有个大用之意,只碍着王安石与他不合,故因循下了。忽一日,有人传说苏轼死在黄州,此时神宗正进御膳,不禁再三叹息道:“才难!才难!岂不然乎?”遂连御膳也不进了。后又闻知苏轼原不曾死,龙颜大悦,遂亲书御札,升他到汝州。苏轼上表称谢,神宗看他的表文甚是奇炒,因对左右称赞道:“苏轼真奇才,你道可比得古人那一个?”左右道:“除非唐之李白。”神宗道:“李白有苏轼的才,却没有苏拭的学,以朕观之,还胜如李白。”东坡将到汝州,又上一本,说:“臣有田在常州,愿移居常州。”神宗就准其奏。
不料过不多时,神宗晏驾,哲宗登基。东坡正感神宗屡转之恩,不胜悲痛,只以为失了明主,不能进用,谁知过不多日,早有旨升苏轼为龙图阁翰林学士。东坡喜出望外,不日到京,召入便殿。朝见礼毕,宣仁太后即问道:“卿前为何官?”苏轼俯伏答道:“臣前为黄州团练副使,后蒙恩谅移汝州,又谅移常州。”太后又问道:“今为何官?”苏轼道:“臣今待罪翰林学士。”太后道:“怎么得骤然至此?”苏轼道:“此皆际遇太皇太后、皇帝陛下之恩也。”太后道:“不是。”苏轼道:“或是大臣论荐。”太后道:“也不是。”苏轼惊奏道:“臣虽不才,实不敢从他途以进。”太后道:“此乃先帝之意也。先帝每诵卿文章,尝叹曰:“奇才,奇才!’但未及进用卿耳。今上奉先帝遗命,故特简尔。”苏轼俯伏于地,闻言不禁痛哭,至于失声。太后与哲宗也一同哭泣,左右近恃都悲咽感伤。哭毕,太后又命以锦墩赐坐,赐茶。又撤御前金莲烛,送苏轼归院,正是:
被谴亦已久,新恩何处来?
先皇与新主,都道是奇才。
东坡既感圣恩,便旧性又发。凡政事有碍于朝廷,不便于民情者,依旧又上疏争论,触怒当事。皇帝高拱九重,那里管得许多,早又被奸人将他打发出来,做杭州知府。东坡闻报,绝不以内外介意,转欢喜道:“吾昔日西湖未了之愿,今者可以完矣。”遂又移家眷出京。那杭州百姓,前番受过他的恩惠。今又听得他来,不胜欢喜,大家都打点焚香顶礼远接。
却说东坡路过金山,闻知佛印禅师是个高僧,原是认得的,今日正在金山上放参,与那些问道的人接见。东坡也思量进去与他一见。无奈问道的人,上百上千,一时挨挤不开;欲要叫人赶散,却又不雅;因思量道:“我有道理了。”遂穿起公服来,将皇上赐的那条玉带也系在腰间,叫人两边搀扶了,竞昂然直走进来。众人见他这般打扮,自然是个显官,只得略略放开一路,让他走人。将走到香案前,那佛印禅师坐在一层高讲台上,早已远远望见,忙高声问道:“苏学士何来?此间却无你的坐处。”东坡听了,知是禅机,即随口戏答道:“既无处坐,何不暂借和尚的四大身体,用作禅床。”佛印道:“山僧有一句转语,学士若答得来便罢,若答不来,便请解下身上系的玉带,留镇山门。”东坡就叫左右解下玉带,放在香案之上。佛印道:“山借四大本无,五蕴俱空,学士要在何处坐?”东坡一时答应不出,早不觉面皮一红。佛印即喝侍者,收此玉带,永镇山门。东坡见佛印果深于禅理,有些机锋,遂弃了玉带,欣然而去。正是:
既然四大皆空去,玉带将悬何处腰?
佛法大都空里事,山门留镇亦徒劳。
东坡到了杭州,见父老远迎。甚是欢喜。及上表谢恩,就将其情写入道:
江山故国,所至如归。
父老遗民,相迎似旧。
东波到任,公事一完,即打点往西湖上来,完他未了的心愿。不料一时大旱起来,饥荒疫病,一齐发作,百姓苦不可言。东坡见了不忍,因特奏一本,求减本路上供粮米三分之一。那时和尚的度牒甚贵,又乞多赐本路度牒,换米以救饥民。又乞将常平仓米,减价以祟。朝廷一一准奏。百姓所以不致荒乱,皆东坡之力也。穷民病疫,随地随造病坊,置药于中,延良医分治,百姓救活者不计其数。不意大旱之后,值秋天大雨,太湖之水泛涨起来,禾稼尽坏。东坡料定明岁必然大饥,因又奏请朝廷,免上贡米一半,又多乞度牒,预先籴米,以备明年出粜。朝廷又一一依他所奏。果到明春饥时,百姓赖此,得免流散死亡之苦,感德不可胜言。正是:
水旱饥荒安得无?全亏仁政早先图。
若教危急方思救,多分斯民已矣乎。
自后水旱不侵,民情稍定,东坡便日日到湖上,与江干并六井处,细细审察地形,方知六井所以常常湮塞,下塘往往遭旱者,皆因湖水浅之故耳。湖水所以浅,皆药草丛生,满湖壅塞耳。湖水若不塞塞,则蓄水有余,自能放入运河,则运河自足矣。今惟湖水浅,运河失湖水之利,只得要取给于江潮,一取给于江潮,则江潮入市,而浑浊多淤泥,三年一淘,为市民大患。此六井所以渐废也。为今之计,须先开掘茅山、盐桥二河,使其挖深,令茅山一河,专受江潮,盐桥一河,专受湖水。又造堰闸以为湖水蓄泄之限,然后潮水不入市,而六井可浚,民受其利矣。但欲湖水深,须尽去葑田,若去葑田,却将这些葑草堆积何处?因想湖南到湖北,约三十里,若沿湖往来,终日也走不到,何不将此葑草淤泥取将起来,填筑一条长堤,以通南北,则葑田又去,行人又便,此一举而两得之利也。葑田既去,再召募人种菱,收其利以偿修湖之费,岂非妙事?遂先与各官计较得端端正正,然后上疏奏闻朝廷。朝廷览奏,见是利民之事,焉得不准?不日旨下,东坡不胜欢喜,即择吉鸠工。此时乃饥荒之后,百姓无聊,闻太守鸠工,现有钱米日给,俱蜂拥而来,掘的掘,挖的挖,挑的挑,筑的筑,不数月。蔚草去尽,筑成长堤,将一湖界而为两,西曰“里湖”,东日“外湖”。堤上造六桥通水利,以便游舫之往还。那六桥俱命一名:
第一桥曰映波,第二桥曰锁澜。
第三桥曰望山,第四桥曰压堤。
第五桥曰东浦,第六桥曰跨虹。
堤之两傍,都种了桃柳芙蓉,到花开的时节,望之就如一片云锦相似,好不华丽。葑草既无,湖水既深,又将茅山、盐桥二河挖深,一受江潮,一受湖水,则潮水不入市,而六并不受淤泥之害,可一浚而常通矣,东坡见大功既成。素志已遂,不胜欣欣然,因题诗一首以志喜道:
六桥横绝天汉上,北山始与南山通。
忽惊二十五万丈,老葑怨卷苍烟空。
自此之后,西湖竟成仙境,比白乐天的时节,风景更觉繁华。凡游西湖者,都乐而忘返。所以有人赞道:
若往西湖游一遍,就是凡夫骨也仙。
东坡政事之暇,便约一班儿的同僚官长、文人墨客,都到湖上来嬉游。
每船中分几个妓女,任凭他撑到各处去,饮酒征歌,直饮到日落西山,烟雾迷濛,东坡方教自家船上鸣金为号,聚集诸船。那些船闻得鸣金声响,便一齐撑将拢来,聚作一处,又歌的歌,舞的舞,欢呼酣饮,或会于湖心寺,或会于望湖亭,直到一二鼓,夜市未散。众妓华服骑马,点着灯烛,乘着月光,异香馥郁,光彩夺人,恍如仙子临凡,纷纷逐队而归。城中士女夹道观者,无一个不道他是“风流太守”。有人题诗赞他道:
嬉游虽说乐民乐,细想风流实近淫
何事斯民翻羡慕?盖缘恩泽及人深。
侍妾朝云,当时有一个相好的妓女,叫做琴操,前番东坡见他时,才只得十三岁,便性情聪慧,喜看佛书。东坡这番来,琴操已是二十九岁了。东坡怜他有些佛性,恐怕他坠落风尘,迷而下悟,思量要点化他,因招他到湖中饮酒。饮到半酣,因对琴操说道:“你既喜看佛书,定明佛理,我今权当作一个老和尚,你试来参禅,何如?”琴操道:“甚好。”
东坡因问他道:“怎么是湖中景?”琴操答道:落霞与孤骛齐飞,秋水共长天一色。
东坡又问道:“怎么是景中人?”琴操答道:裙拖六幅湘江水,髻绾巫山一段云。
东坡又问:“怎么是人中景?”琴操答道:随他扬学士,鳖杀鲍参军。
东坡听罢,因把桌子一拍道:门前冷落车马稀,老大嫁作商人妇。
琴操大悟,到次日即削去头发,做了尼姑,参访佛印禅师,后来也成了正果。这叫做“东坡三化琴操”。
东坡在杭州,公则政事,私则游湖,不觉又是三年。朝廷知他开筑有功,因又召入为翰林承旨,东坡闻命,又忙忙入京。百姓感他恩德,人人垂泪,甚至人家俱画像供奉。正是:
念功天子召,感德尽人悲。
终是忠良好,谁言不可为?
东坡到了汴京,朝见过,适值辽国来了一个使臣,传他国王之命,道他辽国有一对,要宋国对来,对得来便为上邦,对不来便为下邦。其对只有五字,道:三光日月星。
天子便传旨各官,谁能对此一对者,加官进爵。文武百官奉旨,俱细细思量道:“此对指出三件事,一个三字占了去,却将什么数目字去对他?”所以皆则声不得。天子见百官默然,正自着急,忽见班部中转出那个有才有学的苏轼来,俯伏金阶道:“臣有一对献上。”随即高声朗诵道:四诗风雅颂。
天子听了,龙颜大悦,忙命侍臣写了,赐与辽使道:“此对可为上邦么?”辽使见了,哑口无言,甘心为下邦而去。朝廷果然加官,直做到礼部尚书。那时王安石虽死,而王安石一班奸人舒直等,尚布满朝中,未曾除去。
他们见东坡为天子所知,官渐渐做大了,十分妒忌,因又诬他谤讪朝政,群相附和,仍谪贬他到惠州。东坡因路途遥远,姬妾都不带去,惟朝云苦欲随侍,方才带他同行。到得惠州,未及一年,朝云因不服水土,遂患病而死,东坡甚是怜惜他,因作一首《西江月》词儿道:
玉骨那愁雾障,冰肌自有仙风。海仙时过探芳业,倒挂绿毛么凤。
素面翻嫌粉泥,洗妆不褪唇红。高情已逐晓云空,不与梨花同梦。
东坡就把他葬在栖禅寺大圣塔后,葬处因他诵“如梦如泡”之句而死,复造一六如亭覆其上,遂成了个名墓。后人到清明时节,都来滴酒浇奠,至于地下常湿。
东坡在惠州,见地方人修东西二桥,一时修不完,即解犀带以助其功,人皆感激。只可恨奸人闻知他在惠州安然无恙,遂又加谗谮,直贬他到海外儋耳地方。兄弟苏辙在京,未免有言,遂连苏辙也贬雷州。二人聚在一处,人看着好不凄凉。东坡全不在念,竟带了儿子苏迈,渡过海去,同到儋耳。以为可以暂息,不料舒亶又行文府县,不许与他官房居住,要他野居,侵瘴疫而死。东坡无奈,只得自买一间房子。却喜得东坡的文章,天下闻名,那些士人都说道:“苏学士乃天上人,今忽到此,是我三生有幸的造化。”遂都来拜从,因着人替他挑土填泥,修理房屋。
东坡原是个慷慨人,见人情甚好,便毫无抑郁,日日与这班门生学者,饮酒赋诗为乐,一些瘴疫也不沾染。后来朝廷感悟,知他是个忠臣,遂赦免其罪,起为提举成都玉局观,听其还乡,把舒亶一班好人,尽置之死地。人人称快。正是:
害人常自夸,计策妙无涯。
不料恶将满,轮流到自家。
东坡感蒙圣恩,便渡过海来,随路到于常州。因四川遥远,归去不便,若住常州,到与西湖甚近,还可往来其间,以作娱老之计,因此买了一间房子在常州。尚未进屋。偶月夜闲行,走到一个僻巷,忽见一个老妇,倚着门,哭泣甚哀。东坡因问他道:“你为何哭得这般哀苦?”那老妇人道:“我有祖屋一间,先人创造,费尽心力,已是百年。今儿子不肖卖与另以,叫我出屋,怎不痛心?”说罢又哭。东坡问他房子卖与何人,原来恰就是东坡所买。东坡一时恻然,随着人取了文卷来,当老妇人前灯上烧了,竟还了他的祖房,一分银子也不要他还。老妇人感恩不消说了,便是旁人闻知,也称羡不已。正是:
焚券虽微事,仁心却甚深。
推行成德政,传说到而今。
东坡住在常州之意,原因与杭州不远,还可去时时游赏。不期世上好事难得再逢,在毗陵不多时,忽一朝无病安然而逝。死后有人传说,朝廷正要降旨拜他为相,因闻死信方才止了,直到徽宗皇帝时,因好道,亲临宝箓宫斋醉,见一个有法术的道士,在醮坛之上拜表,伏地不起,久之,方起,徽宗问道:“往日就起,今日为何起得恁迟?”道士答道:“适至玉皇殿前,要进表章,恰值魁星奏事,直待他奏完,方才上得表章。”徽宗道:“魁星是何神?所奏是何事?”道士答道:“所奏事不可知,然这魁星就是本朝苏轼。”徽宗听了,大为惊喜,便传旨要他的文章墨迹观看,看了,甚是赞美敬重,因又传旨,凡有人藏得苏轼诗文墨迹,尽数献出,官给赏银。自此之后,士大夫以及田夫野老,没一个不去搜求他的遗迹。
徽宗因喜他的才名,就复了苏轼的官爵,追赠苏轼为太师,谥文忠。杭州百姓因见朝廷如此隆礼,也便闻风感念旧德,遂于孤山建起白、苏二公祠来,至今不废,游湖者无不景仰焉。
卷四 灵隐诗迹
西湖十景是:苏堤春晓、麦院风荷、平湖秋月、断桥残雪、两峰插云、三潭印月、雷峰夕照、南屏晚钟、柳浪闻莺、花港观鱼。以至亭台楼阁、古刹名山,何处不留名人之题咏,为何诗迹二字,独加之灵隐?盖灵隐之诗,一字一句,皆为千古所不磨,故不留迹而迹自留也。
你道这是甚么诗?也不是明,也不是宋元,也还不是五代,乃是初唐时人,姓骆,名宾王,乃浙江金华义乌县人。这人生来有些夙慧,七岁上便能赋诗。不但能赋,出语定然惊人;至于为文,落笔千言,真有倒峡泻河之势。及长成了,大有声名。同时还有个卢照邻、王勃、杨炯,与他共称做“卢、骆、王、杨四才子。那时王勃曾在膝王阁作赋,盛为海内所称,故骆宾王常对人说:“若论才名,吾愧在王前,耻居卢后。”其自负也如此。既人仕,初为的是侍御史,十分荣显。不期那时,唐高宗皇帝晏了驾,武则天太后临朝。初还恐人议论,立太子为帝,后见人心自属,遂将帝贬到房州,竟做了女主,自称金轮皇帝,渐渐将唐家宗室子孙,杀戮殆尽。骆宾王一时看不过,遂上疏请立庐陵王为帝,不宜反唐为周。武则天见了,不胜大怒,遂贬骆宾王为临海丞。
武则天既贬了骆宾王,恐怕又有人继此有言,遂严刑重罚,欲以籍天下人之口。不知天下人之口,虽被他箝了,然人心不平,个个怀愤,早恼犯了一个将军之怒。
这将军也姓徐,名敬业,原是个有血性的男子。因受了唐家爵禄,见武则天身为唐朝后妃,承恩受宠,隆重无比,今一旦反唐为周,大悖伦常,不觉忠义激发,遂训练精兵,竞犯帝阙。又恐天下人溺于闻见,不知其罪,因知骆宾王是个大才子,又见他为则大所贬,要求他做一道檄文,以讨其罪。因遣人到临海,将骆宾王竟请到军中。此时骆宾王一肚牢骚,无处发泄,要他做檄文,正中其怀,遂提笔来,朗朗烈烈,为徐敬业代做了一篇道:
伪周武氏者,性非和顺,地实寒微。昔充太宗下陈,曾以更衣入侍。泊乎晚节,秽乱春宫。潜隐先帝之私,阴图后房之嬖。入门见嫉,蛾眉不肯让人;掩袖工谗。狐媚偏能惑主。践元后于翚翟,陷吾君于聚麀。加以虺蜴为心,豺狼成性。近狎邪僻,残害忠良。杀姊屠兄,弑君鸩母。人神之所同嫉,天地之所不容。犹复包藏祸心,窥窃神器。君之爱子,幽之于别宫;贼之宗盟,委之以重任。
呜呼!霍子孟之不作,朱虚候之已亡。燕啄皇孙,知汉祚之将尽;龙漦帝后,识夏庭之遽衰。敬业,皇唐旧臣,公侯家子,奉先君之成业,荷本朝之厚恩。宋微子之兴悲,良有以也;袁君山之流涕,岂徒然哉!是用气愤风云,志安社稷,固天下之失望,顺宇宙之推心。爰举义旗,以清妖孽。南连百越,北尽三河;铁骑咸群,玉轴相接。海陵红粟,仓储之积靡穷;江浦黄旗,匡复之功何远。班声动而北风起,剑气冲而南斗平。喑呜则山岳崩颓,叱咤则风云变色。以此制敌,何敌不摧!以此图功,何功不克!
公等或居汉地,或叶周亲,或膺重寄于话言,或受顾命于宣室。言犹在耳,忠岂忘心!一抔之上未干,六尺之孤安在?尚能转祸为福,送往事居,共立勤王之勋,无废大君之命,凡诸爵赏,同指山河。若其眷恋穷城,徘徊岐路,坐昧先几之兆,必贻后至之诛。请看今日之域中,竞是谁家之天下。
自此檄文一出,传遍天下,谁不数武后之罪,谁不慕敬业之忠,思量举义相从。一日,此檄传到武后御前,武后细细读去,读到“娥眉不肯让人,狐媚偏能惑主”两句,忍不住以袍袖掩口而笑,再读到“一抔之土未干,六尺之孤安在?”二句,便不觉动容。惊问道:“此檄文是何人所作?”左右禀道:“这就是日前上疏,被贬做临海丞的骆宾王所作。”武后听了,再三叹息道:“我贬他,只道他是个庸臣,谁知他有才如此,而使之流落不偶乎?此宰相之过也。”
骆宾王这道檄文,虽然做得妙,可以感动人心,争奈武则天反唐为周,这十八年原是天意,徐敬业的人力如何争得来?举兵不多时,早一败涂地。敬业既败了,骆宾王岂能使他独存?自然要走得没踪没迹了。武后果然放他不下,再三叫人物色。有人说他死在军中了,又有人说他逃回义乌去了,又有人说他削发为僧了。寻了年余,那里有个影响,武后也只得罢了。正是:
拨乱应须忠勇全,有忠无勇也徒然。
檄文纵是高天下,马到旗开便可怜。
骆宾王平昔最爱的是灵隐,此番竟隐于此,绝不露一些形迹。那灵隐的可爱在何处?略表一二便知。离城西十二里,高有九十余丈,周围亦有十二里,汉时称为虎林,因有白额虎常在阶下听经。至唐因避帝讳,更名武林。其发源直自新安,从富春至余杭,蜿蜒五百里,遂结脉于两峰三竺。这北高峰上,有浮屠七级,远眺则群山屏列,湖水镜浮;云光倒垂,万象俱俯;画舫往还,恍若鸥凫。其次,则有鸟门峰、石笋峰、香炉峰、狮子峰。莲花峰、飞来峰。岩洞则有呼猿洞、玉女洞、龙泓洞、射旭洞。溪涧则有南涧、北涧、大涧。名泉则有月桂泉、伏犀泉、永清泉、倚锡泉。其最为人所赏鉴者,惟冷泉。寺之左右,多有静室。如韬光庵,白沙庵、石笋庵、茶庵、无着庵、松偃庵,更有胜阁如望海阁、超然阁、永安阁、弥陀阁、云来阁,俱是天造地设的。独灵隐寺,是晋咸和元年,西僧慧理建造的。山门紧对着巉崖峭壁,门上一匾,是“绝胜觉场”,系葛洪写的。景德四年,改名“香月林”。还有白云岩、松隐岩。天下丛林,最著名的莫过于此。门前就是冷泉亭,乃唐刺史元藇(xù)所建。高不倍寻,广不累丈,撮奇搜胜,真乃仙境。春之日,草碧花香,可以导和纳粹,畅人怀抱。夏之日,风冷泉亭,可以蠲烦消暑,起人幽情。秋冬则山树为盖,岩石为屏,云从栋起,水与阶平。坐而玩之,物元遁形。亭前峭壁,皆凿世尊罗汉,真是神工鬼斧。清溪内,怪石昂藏,流泉湍急,游鱼喷沫,碧藻澄鲜。卧可垂纶于枕上,坐可濯足于床间。自从这亭子造了,游人都要到亭子上息足片时,说些超世拔俗的话。冷之一字,大有开悟人处。
那亭子右首,不上里许,有一峰孤石,可四十围,山势葱育,石瓣搓峨,远远望去,宛似一朵千叶莲花。峰腰有一小洞,其口不过二尺许,望之黝黝黯黯,峭峻不可攀跻。此中有一白猿窟穴在内。那白猿还是慧理法师所蓄的,每见那白猿临涧长啸一声,则诸猿毕集,人皆谓之猿父。好事者施食以斋之,闻呼即出,后人便建一饭猿台。到了宋朝,有僧守一,或朝或夕,每叩木鱼数声,那老猿即便下来,与守一作伴,代守一烧香换水,或洗菜担柴。闲暇便与守一弈棋赌胜。凡事俱也领会,只是不能言语。守一自有此猿,不但朝夕不至寂寞,人来要看猿的,都有布施斋衬。就是那老猿,也日日有人持果品来与他吃。
忽一日,临安知府,姓袁,名元,来游灵隐。到了方丈坐下,遂与老僧叙茶,已毕,偶问道:“宾山有个呼猿洞,洞中有个千岁猿,能知人事,可是真么?”老憎道:“灵性相通,人物无间,都是有的。”老憎因请知府到冷泉亭上坐了,随唤支宾到守一长老处,呼取老猿到亭上来。守一连忙将木鱼敲了三下,老猿即从洞中走出。守一道:“本府大爷要请你相会,只索去走一遭。”老猿听见要他去见太爷,就把身子蹲了一蹲,头摇了两摇,却像有不欲去见的意思。守一道:“凡事随缘,岂容拣择,先天一着,却要留心。”守一道了四句,那老猿也就随了支宾,走到知府面前,两手作一问讯形状,随转身问讯了本山长老,知府也就觉道他灵异。长老道:“还有灵异处哩,极会下棋。”知府道:“果然会下?可晓甚棋?”长老道:“不论围棋、象棋,俱已精妙。”知府心内道,“天下国手,惟我称尊,岂有猴子倒好的道理?”就命取棋子来。先把象棋摆上,老猿拱手让知府起子,知府就把一个“海中捞月”之势,绝顶一着,从来没人赢得的。那老猿不慌不忙,走了几着,也只平常,临后几着,知府着忙道:“我输了,输了!”若论知府平日,极是高手,着着有解,此番或未容心算到至极处,故此输了。知府心里又道:“围棋,我有仙传,从来国手推让。”叫取围棋来,着了一盘“铁网势”。数到后来,老猿却输了半子。知府大喜,又要再着一局、老猿摇手,不欲再着。知府对长老道:“本府围棋,原系天下第一手,老猿输半子,也争差不多。今要再着,他便作难,未免有些惧怯。烦你转谕他。再试一局,何如?”长老便转叫老猿再着。知府遂着起手,老猿将手格住,右手就将一子放在当心。知府暗笑道:“从来无此一着也。”便随手应去。着到局终,知府却输半子,知府道:“我二十年来,从无一局相对,今日不料与老猿着得三盘,却输了两次,岂非怪事?只恐外人知我输与异兽,宁不可笑!”心中怏怏。不料济癫走近前来,把老猿头上一摸,说道:
先天一着已多年,黑白盘中没后先。
今日天机殊太泄,有缘缘里却无缘。
道罢,把手将老猿脑后一拍,只见那老猿把头点上两点,挺然直立在棋枰之侧,推来攘去,全然不动。仔细看之,竟像木削成,石琢就,天台山上老僧峰一样的。知府惊讶称奇。长老即命侍者,取些干柴,将老猿驾起,众曾念起往生咒来,立时焚化。守一说偈道:“咄!咄!
断峡髯公,傲来小友。
不计年华,那知子丑。
踢碎虚空,劈开枷杻。
世外翛然,洞中藏丑。
太液池头,寻莲觅耦。
费了聪明,橘中逢叟。
一着先机,阿谁参剖?
口不谈天,手能摩斗。
却被顽仙,当头一捂。
大汗浃身,从空作抖。
急走急走,日已到西。
唱彻渭城,前途有酒。
咦!八万四千谁是你?世间没有闲花柳。”
守一道罢而回。知府笑道:“这个老猿,可谓极有神通的了,如何被这颠和尚三言两语,一掌打死?”但死得更奇,下火后,明明看见他在云端合掌作礼而去。也是一段公案。这是呼猿洞的后事,按过不叙。
且说那骆宾王既无踪迹,则诗人中又少了一个才子。不期过不得数年,又出了一个才子,叫做宋之问。这宋之问才子之名,却也不减于骆宾王。但此时见武则天女主临朝,逞纵淫欲,其他莫论,只朝臣中一个张昌宗,一个张易之,二人最为宠幸。那时宋之问年少才高,也动了个望幸之心,因赋了一首“明河篇”以寓意。
武后见了,微笑道:“诗意虽美,然是儿有口过。(口臭)”遂不诏用。宋之问不胜愤忌,遂弃官而浪游于四方,以诗酒自娱。一日,游到杭州西湖之上,南北两山,遍历一回,因爱灵隐寺、飞来峰之形胜,泉石秀美,遂借寓于寺中,日夕观玩其妙。
原来灵隐后山最高,名曰鹫岭,从下而上,殊费攀跻。而山上有泉,转流而下,不烦众僧之取汲,自能流至厨灶间,以供众僧之饮。岭面朝东,而日出正照,钱塘之潮,隔城而望,如在目前。那时宋之问观之不尽,爱之有余,欲赋一诗,以占灵隐之胜,奈景界雄者雄,而幽者幽,可以人诗者应接不暇,从何处题起?一时苦吟,未得佳句。时值秋天,是夕月光皎洁,松筠与泉石互映,宋之问不忍便睡,因而绕廊闲行,只觉树影婆婆可爱,但秋气逼人,微有寒色,不觉信口吟一句道:
岭边树色含风冷。
宋之问偶然触发,吟了这一句,正想着再吟一句,合成一联佳叶,不期一时再对不出,因而口里念着这一句,只在殿前走来走去。忽见殿上琉璃灯下,蒲团之上,有一个老僧在那里打坐,见了宋之问,也不起身,只觉他苦吟不就,因忍不住问道:“年少郎君,既要吟诗,风景只在口头,何用如此苦搜?”宋之问听了,不觉暗自吃惊道:“除了卢、骆、王、杨,我也要算做当今一个才子,怎么这老和尚,开口就轻薄起来。”欲要呵叱他,又见他说话虽若戏侮,而风 景只在口头之言,却大有意思。但问道:“师父莫不也会吟诗么?”那老僧却渐答道:“老僧诗虽不会吟,但这一句早已代郎君对就了也。”宋之问听见他说对就了,暗笑道:“不知对些什么出来。”因问道:“既对了,何不念与我听。”那老和尚因念道:
石上泉声带雨秋。
宋之问见老僧对句幽隽,不觉惊喜道:“老师父原来是个诗人,我弟子失敬了,请起奉揖。”揖罢,又问道:“老师父既出口便成,想胸中定然头头是道。我弟子见灵隐泉石秀美,欲赋一诗,以记其胜,虽说只在口头,却一时拈不出,止做得首二句在此。请教老师父,不知可还能为我再续一联否?”老僧道:“首二句可念来。”宋之问因念道:
鹫岭郁岧峣,龙宫锁寂寥。
老僧听了,也不假思索,即随口道:“何不曰:楼观沧海日,门对浙江潮。”
宋之问听了,愈加敬服道:“老师父先辈雄才也,弟子何能及一二。老师父既已露一班,何不卒成之,以彰灵隐之胜?”那老僧闻言,略不推辞,欣然又续念道:
桂子月中落,天香云外飘。
扪萝登塔远,刳木取泉遥。
霜薄花更发,冰轻叶互调。
夙龄尚遇异,搜对涤尘嚣。
待入天台路,看予度石桥。
那老僧不假思索,信口念完。宋之问听了,方才服倒。道:”老师父佳作,声调雄浑,摹写曲折尽情,自是诗坛名宿,卢,骆、王、杨之恃,也决非隐逸中偶然得句者。不知为何遁人缁流?”那老僧见问,但微微叹息,并不答应。宋之问知其别有深意,也便不复再问,但朝夕在寺中与他盘桓,深相结纳,暗暗细察,方知他正是骆宾王。欲待明问他,知他决不应承,因细细述武则天近日狂淫之事道:“只可惜徐敬业事不成,带累得骆侍御‘千古诛心’的一道檄文空作了,殊令人怅怅。”那老僧听了,不觉攒起眉来说道:“此既往之浮云,居士还只管说他作什么?”到次日,宋之问再寻那老僧闲谈时,已不知何往。只待宋之问去后,那老僧方又回到寺中。此时寺中僧众因他有“天香云外飘”之句,遂起了一所屋字,名“天香院”,请那老僧住于其中。又过了许多时,一日,无疾而终,皆相传以为得了正果。世虽屡更,却流传下这一首诗,为灵隐千秋生色,再无一人敢于续笔,所以谓之诗迹。
卷五 孤山隐迹
尝思人生天地间,既具须眉,复存姓字,是显也,非隐也。所谓隐者,盖谓其人之性情,宜于幽,洽于静,僻好清闲,不欲在尘世之荣华富贵中,汩没性命。虽鸟兽不可同群,置身仍在人间,而金紫非其所欲,栖心已在天际,故出处之间,托逊山林,而别扬一段旷逸之高风,所谓隐也。虽然,隐固一也,而隐之情,隐之时,与隐之地,则不一也。巢由之隐,是逃天下也;荆蛮之隐,是计国也;沮溺之隐,是洁身也;七人之隐,是避世也。即赏菊思鲈,皆有所感,若一无所感而但适情于幽闲清旷之地以为隐者,惟宋之林和靖先生为最。
先生名逋,表字君复,和靖是其溢号也。杭之钱塘人,其祖名克己者,曾出什于钱镠王,为通儒学士,至于君复,则少而孤,无所依傍。既长,则淡于好尚,但喜刻忐而为学。经史百家,无不通晓。在真宗景德中,家居无聊,遂放游于江淮之间。游既久,见人所逐之利,所趋之荣,与己颇不相合,况山水之明媚,多不及西湖,便急急返掉,归而高卧于家。但家贫乏,经营衣食之资,有所不足,君复处之晏如。人有劝其娶者,又有劝人出仕音,君复俱不以为然。因自思曰:“人生贵适志耳,志之所适,方为吾贵。然吾志之所适,非室家也,非功名富贵也,只觉青山绿水,与我情相宜。而鼓钟琴瑟未尝不佳,以我志揆之,则落英饥可餐,笑举案齐眉之多事;紫缓金章未尝不显,以吾心较之,则山林偏有味,愧碌碌因人之非高。”和靖胸中自存了此念,则那不娶不仕之志已坚如石矣,又过了许久,只觉得城市中所见所闻,与疏懒不相宜,遂朝夕到湖上去,选择一结庐之地。六桥浅直而喧,两峰孤高而僻,天竺灵鹫,已为僧僚之薮,石屋烟霞,皆藏道侣之真。逐一看来,环山叠翠,如画屏列于几案;一镜平湖,澄波千顷,能踞全湖之胜,而四眺爽然者,惟孤山。细察其山分水合,若近若远,路尽桥通,不浅不深,大可人意。遂决意卜居于此,因而结茅为室,编竹为篱。
君复得此而居,畅怀不啻分封,由是朝置一楼,暮横片石,相地栽花,随时植树。不三四年间,而孤山风景己非昔日矣。凡游湖者,莫不羡其居址之妙,而慕其隐逸之高,然和靖不知也,惟以作字题诗自适。其字善行草,殊多别致,而为诗孤峭澄淡,自写胸臆,绝不袭人牙后,故流传至今,多为人重。当日郡守薛映,敬其人,又爱其诗,故政事之暇,便时常到孤山来与之倡和。而和靖不亢不卑,恬然与之交接,却未尝人城一投谒。薛映亦谅之,愈加敬重。在和靖绝不以贵介为重,惟料理他自家的乐事。园中艳桃浓李,魏紫姚黄,春兰秋菊,月桂风荷,非不概植,而独于梅花更自钟情,高高下下,因山傍水,绕屋依栏,无非是梅。和靖所爱者,爱其一种缟素襟怀,冷香滋味,与己之性情相合耳。
自此日增月累,不觉恰好种了三百六十株,便想道:“这数竟按着周天之数,一岁薪米可以无虞,是天不绝我林君复之处。我之日给,何不竟以梅子所售之利为定则?”遂置一瓶,每一树所获之利若干,便包一包,投于瓶中,以三百六十株所售之钱,作三百六十包,每日随取一包,或一钱二钱,当日便使一钱二钱;若止五分,便使五分,总以梅价之多寡为日用支给之丰啬。每逢梅将放之时·便经月不出门,惟以诗酒盘桓其间,真王候不易其乐也。所题梅诗句甚多,那最传诵者有云:
疏影横斜水清浅,暗香浮动月黄昏。
又云:雪后园林才半树,水边篱落总横枝。
又云:湖水倒窥疏影动,屋檐斜插一枝低。
又云:蕊讶粉绡裁太碎,蒂凝红蜡缀初干。
又云:横隔片烟争向静,半粘残雪不胜情。
略举数联,几将梅之色香情态,摹写殆尽。客有慕名来看梅者,和靖亦不深拒,但有数字画于门板云:休教折损,尽许人看。不迎不送,恕我痴顽。
或有人问和靖曰:“此公庐也,公之梅,公所赏也,虽不折毁,何轻令人窃其香色?”和靖笑曰:“窃固不该相容,却喜香色未曾窃去,故乐得做一畅汉耳。”梅花开后,诚恐无聊,非煮茗而细咀山色,则衔杯而深领湖光。朝弄看云,夜良坐月;午睡足,弄笔晴窗,长吟短咏,只觉天地清明之气,与西湖秀韵之容,只供和靖一人之受用,而攘攘者竟不知也。人有慕名来访者,竟欣然接见,绝不检人辞避。但和靖之品第原高,无论等闲流俗,不敢请谒,即薄有才名,而相见时无高论惊人,并一长可取者,皆返掉却步而去。惟意有可投,言有可合,或字画,或诗文,可以相当者,方许往还。然可与相当的,能有几人?故和靖虽不避人,而人多自避也。然而高僧诗友,亦尝往还。和靖每因山水之好,多不在家,便想一法,买下仙鹤二只,置之园中,豢养已驯,遂纵之人云,少顷即归入笼内。和靖大喜道:“此犹吾子也。”遂题一绝云:
春静棋边窥野客,雨寒廊底梦沧洲。
是时四方贵客,不远千里而来访和靖者甚多。奈和靖旷达襟怀,除梅花盛开之日,杜门不出,余日则闲放小舟,邀游湖曲,竟日不归,殊无定迹。守门童子皆不知其处,自有二鹤之后,又见鹤知人性,每欲饮食,便俯首长鸣于和靖之前,和靖朝出暮归,必引颈相迎,如有所依之状,因戒童子道:“若有远方客至,急切不能觅予,且请客稍坐,速放一鹤,摩于空中。予若见鹤,便知有客至,即掉舟而还,庶宾主不致相左耳。”
天圣中,丞相王随以给事中出知杭州。既至,闻知和靖之名,即亲造其庐而访之。王随一见即问道:“处士何不出?”和靖答道:“非不出也,无出之才耳。”王随道:“出须何才?”和靖道:“上致君,下泽民,岂草野散人之所易及耶?”王随笑道:“吾闻出处同一道。山林经济,即是廊庙谟谋。”和靖道:“处之才不过栽培花木,豢养禽鱼,以及吟咏山水耳。逋虽不才,尚可于语句中致其推敲。”王随犹不以为意,因对园林佳致,遂分韵与之角险,见和靖吐辞恬淡,落笔高华,始叹赏道:“林君高名,自有真也。”见其所居,富于圃而陋于室,因出俸钱,重为新之。有巢居阁、放鹤亭、小罗浮,工竣,以启谢王随道:自蒙惠缉,衡茆改色,猿鸟交惊,不意至陋之穷居,获此不朽之盛事。往者,名贤钜公,亦尝顾丘园之侧,微念土木之衰病,不过一在驾,一式庐而已,从未有过回玉趾,历览堵环,当缨蕤之盛集,摅风雅之秘思,率以赓栽,始成编轴。且复构他山之坚润,刊群玉之鸿丽,珠联缕错,雕缛相辉,辇植置佳,贲于空林,信可以夺山水之清晖,发斗牛之宝气矣。自此和靖之高隐愈重,早有人传人帝京。祥符五年,真宗闻之,不胜称羡,因降敕于府县,令其赐与粟帛,常存恤之。和靖虽感圣恩,却绝不以此骄人。人有劝之者道:“圣恩既待先生如此隆重,何不出而承之,更为荣显。”和靖道:“荣显,虚名也;供职,危事也。怎如两峰尊严而耸列,一湖澄碧而当中,令予之饮食坐卧,皆在空翠中之为实受用乎?况繁华梦短,幽冷情长,决不肯以彼而易此。”因题诗于壁道:
山水未深猿鸟少,此生犹拟别移居。
直过天竺溪流上,独木为桥小结庐。
和靖诗虽多奇句,大可名家,但随就稿,随即弃之。或惜之道:“诗,风雅物也,得人风雅而流传之,诗人之荣也。先生佳句,大为人赏鉴,当录存以示后,奈何等闲轻弃之?”和靖笑日:“情景有会,不能自己,聊托诗以喻之,原非为人也。况吾方晦迹,转欲以诗博名,岂不大相矛盾乎?”待郎李及,出知杭州,为人清介简重,恶时俗轻浮,禁士女游湖嬉戏,自亦足迹不到湖上。忽一日,天寒微雪,遽欲出郊。人皆道他作主湖头,邀宾客为高会,孰知其不然,单到孤山,来访林处士,清谈至暮而归。
和靖因不娶无子,而兄之子林宥,则再三教诲,遂登进士甲科。人有驳之者道:“自身高隐而教侄登科,荣之耶?辱之耶?”和靖道:“亦非荣,亦非辱,盖人之性情各有宜耳,宜则为荣,不宜则为辱,岂可一例论。”是时和靖虽以隐自居,然梅尧臣尝渭:“和靖之学,谈道则孔孟,语文则韩李,趣向博远,直寄适于诗尔。使之立朝,定有可观。”自此言一出,而人皆劝其当仕,”和靖听之,但付一笑而已。从此大隐之名愈振,故同时如范仲淹,皆有诗寄林处士道:
片心高兴月徘徊,岂为千钟下钓台?
犹笑白云多自在,等闲为雨出山来。
其一时名公,如陈尧佐、梅尧臣、龚宗元辈,皆有诗推赞和靖,而和靖视之漠如也。惟以风花雪月,领湖上之四时;南北东西,访山中之百美。初阳旭日,洗眼拜观;静寺晚钟,留心谛听。芳草多情,看走柳堤之马;书长无事,坐观花港之鱼。烹泉不便,暂人酒家,倚树多时,间过僧院。缓步六桥,受用荷香十里;情朗八月,消磨桂魄三更。花前小饮,不喜同人:柳外听莺,何妨独往。至于调鹤种梅,又其性命也。故和靖能高卧孤山,而足迹不入城市者二十余年.而从尤一日不恬然自足,诚甘心于隐,而非假借也。何以知之?知之于其诗也。诗云:
强接俗流终返道,敢嫌贫病是欺天。
文章敢道长于古,光景浑疑剩却闲。
读其诗,字字皆以隐逸为安。既老,恐侄与侄孙不克全其志,因自造一墓于孤山之庐侧。以见其归隐孤山之缘。先是祥符中,天书见于承天门。一时,大臣如王钦若等,皆请封禅泰山,夸示外国,此谀政也。故和靖临终,曾题一绝句,以自明守正之意,兼讥刺当时。诗云:
湖上青山对结庐,坟前修竹亦萧疏。
茂陵他日求遗稿,犹喜曾无封禅书。
题毕,踱出庭前,将鹤抚摩一回,道:“我欲别去,南山之南,北山之北,任汝往还可也。”又对满林梅树道:“二十年来,享尔之清供已足,从此听尔之舒放荣枯可也。”一时无疾而终,时年六十二。
侄宥与侄孙大年,正谋安葬,不意和靖未隐孤山时,曾客临江,偶见临江李谘,少年英伟,才思高华,虽举进士,人无知者,惟和靖先生一见便惊赏道:“兄乃公辅之器也!”李谘深感其知遇之情。后果人为三司。至是,忽罢三司,出为杭州守,因思昔年林君复先生期许之言,借此到湖上,便可酬谢知己矣。自到任之后,公事一完,即访林君复消息。左右道:“林处士已死数月了。”李谘闻信,不胜惊悼道:“我李谘承圣恩,赐我守杭,一则得以领略湖山佳景,二则便可请教君复先生诗篇墨妙,不料仙游,我李谘何不幸至此。”因为缌服,与其门人,哭而葬之于其庐侧自营之墓。因求先生之遗稿,读至先生临终一首,不觉叹服道:“先生真隐士也,千占之品行在此一绝中。”遂将此诗勒石,并纳于圹中。其时仁宗皇帝闻之,赐溢“和靖处士”,仍赐米五十石,帛五十疋于其家,以荣其大隐之名。后人思慕其高风,遂以其故庐立为祠字,后复从神位于苏堤李邺候、白乐天、苏东坡三贤祠内,合而为四贤祠焉。
卷六 西泠韵迹
诗云:“出其东门,有女如云。”又云:“出其闉阇,有女如茶。”由此观之,则青楼狭邪,其来久矣。然如云如茶,不过形容其脂粉之妍,与夫绮罗之艳已耳,未有称其色占香奁,才高彤管,可垂千古之名者也。故衾裯色笑,仅供片时之乐;而车马一稀,则早已人商人之室矣。此其常也。孰知有其常,而邀山水之灵,则又未尝无其变,如南齐时钱塘之苏小小者也。
苏小小本生于妓家,父不知何人,而母死,门户冷落,风月中之滋味,已不识为何如。却喜得家住于西泠桥畔,日受西湖山水之滋培,早生得性慧心灵,姿容如画,远望如生花白雪,近对如带笑芙蓉。到了十二三岁上,发渐渐齐,而乌云半挽;眉看看画,而翠黛双分。人见了早惊惊喜喜,以为从来所未有。到了十四五时,不独色貌绝伦,更有一种妙处,又不曾从师受学,谁知天性聪明,信中吐辞,皆成佳句。此时的西湖,虽秀美天生,还未经人力点缀,而道路迂远,游览未免多劳。自西泠而东,至孤山,望断桥止矣,欲泛湖心,必须画舫。自西泠而西,一带松杉,逶逶迤迤,转至南山,沿湖不啻一二十里,步履殊劳。苏小小此时年虽幼小,却识见不凡,因自想道:“男子往来可以乘骑,我一个少年女儿,却蹙金莲于何处?”遂叫人去制造一驾小小的香车来乘坐,四围有幔幕垂垂,命名为油壁车。这油壁车,怎生形状?有《临江仙》词一首为证:
毡裹绿云四壁,幔垂白月当门。雕兰鉴桂以为轮,舟行非桨力,马走没蹄痕。
望影花娇柳媚,闻声玉软香温。不须窥见已消魂。朝朝松下路,夜夜水边村。
自有此车,叫一人推着,傍山沿湖去游戏,自由自在,全不畏人。有人看见,尽以为异,纷纷议论道:“此女若说是大人家的闺秀,岂元仆从相随?怎肯教他出头露面独坐车中,任人饱看?若说是小人家儿女,毕竟有些羞缩处,那里有此神仙一般的模样?”大家疑疑惑惑,只管跟着车儿猜度。苏小小见了这些光景,也不回他长短,但信口朗吟道:
燕引莺招抑夹途,章台直接到西湖。
春花秋月如相访,家住西泠妾姓苏。
众人听了,也还不知其详。但一时轰传开去,已有细心,看破他的行径,便慕者慕,想者想,而不知涎垂几许矣,但见他年尚莺雏,时还燕乳,不敢便作蜂蝶之猖狂,然早有豪华公子,科甲乡绅,或欲谋为歌姬,或欲取为待妾,情愿出千金不惜,纷纷来说,苏小小尽皆辞去。有一贾姨娘来劝他道:“姑娘你不要错了主意。一个妓家女子,嫁到富贵人家去,虽说做姬做妾,也还强似在门户中,朝迎夕送,勉强为欢。况以姑娘的才貌,怕不贮之金屋?”苏小小道:“姨娘之意,爱惜甥女,可渭至矣。但甥女却有一癖处,最爱的是西湖山水。若一入樊笼,止可坐井观天,不能遨游于两峰三竺矣。况且富贵贫贱皆系于命,“若命中果有金屋之福,便决不生于娼妓之家。今既生于娼妓之家,则非金屋之命可知矣。倘人候门,河东狮子,虽不逞威;三五小星,也须生妒。况豪华非耐久之物,富贵无一定之情,人身易,出头难,倒不如移金谷之名花,置之日中之市,嗅于鼻,谁不怜香;触之目,谁不爱色。千金一笑,花柳定自来争。十斛片时,风月何曾肯让。况香奁标美,有如钓饵甜甜,彤管飞声,不啻溪桃片片。朝双双,暮对对,野鸳鸯不殊睢鸟;春红红,秋紫紫,假连理何异桃夭。设誓怜新,何碍有如皎日?忘情弃旧,不妨视作浮云。今日欢,明日歇,无非 露水;暂时有,霎时空,所谓烟花。情之所钟,人尽吾夫,笑私奔之多事;意之所眷,不妨容悦,喜坐怀之无伤。虽倚门献笑,为名教所非讥;而惜旅怜鳏,亦圣王所不废。青楼红粉,既有此狭邪之生涯;缘鬓朱颜,便不可无温柔之奇货。由此想来,以甥女之才,一笔一墨,定当开楚馆之玉堂;以甥女之貌,一笑一颦,誓必享秦楼之金屋。纳币纳财,不绝于室,秣驹秣马,终日填门。弄艳冶之心,遂风流之愿。若能在妓馆中做一个出类拔萃的佳人,岂不胜似在候门内抱憨痴之衾,拥迷瞒之被,做一个随行逐队之姬妾。甥女之志向若此,不识姨娘以为何如?”贾姨听说,不觉笑将起来,道:“别人以青楼为业地,原来姑娘到看得人情世故这等透彻,反以青楼为净土。既是主意定了,不消再说。
待老身那里去寻一个有才有貌的郎君来,与姑娘破瓜就是了。苏小小听了,也只付之一笑。正是:
十分颜色十分才,岂肯风沉与雨埋?
自是桃花生命里,故教红杏出墙来。
一日,苏小小乘着那油壁香车,沿着湖堤一带,观玩那些山光水影,以遣闲情,不期遇着一个少年郎君,骑着一匹青骢马,金鞍玉镫,从断桥湾里出来,忽然看见了苏小小坐在香车中,琼姿玉貌,就如仙子一般,暗暗吃了一惊,想来:“难道尘世间能生出这等风流标致的女子来?”因勒住马,或左或右的,再三瞻视。原来苏小小看见那郎君少年俊雅,也自动心,便不避忌,任他顾盼。马在车左,苏小小也便左顾;马在车右,苏小小也便右顾。但彼此不便交言,苏小小只得口吟四句道:
妾乘油壁车,郎乘青骢马。
何处结同心,四泠松柏下。
苏小小吟罢,竟叫人驱车而去。那少年郎君听了,又惊又喜,早已魄散魂消。你道这少年是谁?他姓阮,名郁,表字文生,是阮道之子。因奉父命,到浙东公干,闻西湖之美,故乘马来游,不期恰遇着苏小小的香车,四目相视,未免留情,临去又朗吟出“结同心”之句,那欲火生烟,那里还按纳得住?但不知是何等人家。再三访问,方有人对他说道:“此妓家苏小小也,年才十五。大有声名,在城的贵公子,谁不想他慕他,但他出处风流,性情执拗,一时恐未许人攀折。”
阮郁听了,暗想道:“既系妓家,便不妨往而求见,纵不能攀折,对此名花,留连半晌,亦人生之乐事也。”到了次日,将珠玉锦绣备了百金之礼,叫人捧着,自仍骑了青3 马,绕着西北湖堤,望着松柏郁葱处,直至西泠桥畔。下了马,步到门前,见花遮柳护,甚是洁幽,又恐唐突美人,不敢轻易叩门,只在门前低回。恰好贾姨从里面开门走出来,看见了,因问道:“官人何事到此?莫非不识桃源,要问路么?”阮郁见贾姨问他,便忙上前深深一揖,笑说道:“若不识桃源,为何到此?”贾姨答礼道:“既识桃源,却是寻谁?”阮郁道:“昨偶在湖堤。侥天之幸,遇见一美人,蒙垂青不弃,临行赠诗一首,指出西泠之路,故痴魂恋恋,特备一芹,妄想拜求一见。”贾姨道。”官人既要见舍甥女,为何不叩门,而闲立于此?”阮郁道:“这等说,是美人姨母了。”又作一揖道:“不是晚辈不叩门,因初到于此,无人先致殷勤,倘遂突然剥啄,只道少年狂妄,岂不触令甥女之怒,故尔鹄立以候机缘。今幸遇姨母,万望转达,定当图报。”贾姨道:“转达容易,但舍甥女还是闺女,荳蔻尚尔含葩,未必肯容人采,官人莫要错费了心情。”阮郁道:“但求一见,为荣多矣,谁敢妄想巫山之梦,姨母请但放心。”贾姨笑道:“好一个怜香惜玉的情种。待我去通知。”说罢,即回身人去。去不多时,出来道:“舍甥女闻得骑青骢马的官人来访,便叫老身请官人里面坐,但舍甥女睡尚未起,不能倒曳金莲,望勿见罪。”阮郁道:“蒙许登堂,则仙姿有望,便花砖影转,谁敢嫌迟?求姨母再报,绣衾不妨压而睡足。”说罢,方才斜穿竹径,曲绕松廊,转入一层堂内。那堂虽非雕画,却紧对湖山,十分幽爽。
贾姨送阮郁到堂,安了坐,他便去了。阮郁坐在堂上,明知窗外湖山秀美,他却竟如未曾看见的,一心只想在美人身上。忽想道:“美人此时定然起身梳洗了。”又半晌,忽想道:“美人此时定然妆罢簪花了。”正想不了,忽见两个侍儿,一个携着茶壶,一个捧着果盒,摆在临湖的一张长条掉上,请阮郁吃茶。侍儿道:“姑娘此时妆柬将完,我们去请来相会。”阮郁道:“难为你二位了,可对姑娘说,慢慢不妨,我自品茶相候。”只觉那茶一口口俱有美人的香色在内,吃下去,甚是心悦神抬。又坐了一个时辰,方看见前边的那个侍儿,又捧出茶来道:“小姑娘出来了。”阮郁听见出来,忙起身侧立以待。早一阵香风,苏小小从绣帘中袅袅婷婷走出。但见:
碎剪名花为貌,细揉嫩柳成腰。红香白艳别生娇,恰又莺雏燕小。
云鬓乌连云髻,眉尖青到眉梢。漫言姿态美难描,便是影儿亦好。
阮郁见苏小小今日妆束,比昨日湖堤相遇的模样更自不同,早喜得神魂无主。候苏小小走下堂来,忙叫人将礼物摆在堂上,方躬身施礼道:“昨幸有缘,无心中得遇姑娘仙驾,又蒙垂青,高咏‘同心’之句,归时喜而不寐,故今日敢不避唐突之嫌,聊备寸丝为敬,欲拜识仙姿,以为终身之奇遇,还恐明河在望,不易相亲,又何幸一人桃源,即蒙邀迎如故,真阮郁之大幸也。姑娘请上,容阮郁拜见。”苏小小见他谦谦有礼,又市帛交陈,十分属意。因笑说道:“贱妾,青楼弱女也,何足重轻,乃蒙郎君一见钟情,故贱妾有感于心,而微吟示意。又何幸郎君不弃,果殷殷过访。过访已自叨荣,奈何复金玉辉煌,郑重如此。可谓视葑菲如琼枝矣,敢不趋迎。但恨妆镜少疏,出迟为罪,郎君请上,容小小一拜。”
二人交拜毕,方东西就坐。茶罢,苏小小道:“男女悦慕,从来不免,何况我辈。但怅春未及时,花还有待,徒辱郎君之青目,却将奈何?”阮郁道:“姑娘怎么如此说?天姿国色,以一见为荣。幸今既蒙不拒,又辱款接如斯,则荣幸已出于望外。玉尚璞含,珠犹内蕴,谁敢不知进退,更作偷窃之想耶?姑娘但请放心,小子领一茶,即告退矣。”苏小小听了,大喜道:“郎君若如此相谅,便晨夕相对,无伤也,何必去之太促。”阮郁道:“姑娘不见督责,小子敢大胆再留连半晌,得饱餐秀色而归,使魂梦少安,便感恩非浅。”苏小小道:“妾留郎君者,盖蒙郎君垂顾,欲以一樽,少伸地主之谊耳。若云餐秀,贱妾蒲柳之姿,何秀之有?闻言未免增愧。”阮郁道:“白玉不自知洁,幽兰不自知香,惟弟之饿心馋眼,一望而明。若再坐久,只恐姑娘黛色容光,皆被我窃去矣。”苏小小微笑道:“妾不自知,而郎君知之,可谓妾真知己矣。且请到松杉轩傍,妾卧楼之前,镜阁之上,望望湖光山色,聊尽款曲,何如?”阮郁道:“本不当入室取扰,既姑娘有此盛意,我阮郁留一刻,也享一刻之福,何敢复以套辞,但些须薄物,望笑而挥入,无令陈此遗羞。”苏小小道:“乍蒙垂顾,怎好便受厚礼?若苦辞,又恐自外,却将奈何?”阮郁道:“寸丝半币,大辱章台,若再宣言,则愧死矣。”苏小小道:“郎君既留隋赵,为妾作声价,妾敢不拜嘉,以明用爱。”遂命侍婢收入。即邀阮郁到镜阁上去坐。
阮郁到了阁上,只见造得十分幽雅。正当湖面,开一大圆窗,将冰纱糊好,就如一轮明月。中贴一对道:闭阁藏新月,开窗放野云。
窗外檐端悬一扁,题“镜阁”二字。阁下桃花杨柳,丹桂芙容,四围点缀得花花簇簇。在窗内流览湖中景色,明明白白,无所不收。若湖上游人画肪过到镜阁之前.要向内一望,却檐幔沉沉,隐约不能窥覵,故游人到此,往往留有余不尽之想。阁中琴棋书画,无所不具。阮郁见了,更觉神飞,因赞道:“西湖己称名胜,不意姑娘此阁,又西湖之仙宫也。弟何幸得蒙引入,真侥幸也。”苏小小道:“草草一椽,绝无雕饰,不过借山水为色泽耳。郎君直谓之仙,亦有说乎?”阮郁道:“弟之意中,实见如此,若主何说,则无辞以对。”苏小小因笑道:“对亦何难?无非过于爱妾,故并此阁亦蒙青盼耳。”阮郁听了,亦笑道:“弟之心,弟不自知,姑娘乃代为拈出。姑娘之慧心,真在千秋之上矣。”二人方问答合机,只见侍儿捧出酒肴来,摆在临湖窗前,请二人对饮。苏小小道:“不腆之酌,不敢献酬,以增主愧,望郎鉴而开怀。”阮郁来意,自以得见为幸,今见留人秘室,又芳樽相款,怎不快心。才饮得数杯,早情兴勃勃,偷看小小几眼,又四围流览一番,忽见壁边贴着一首题镜阁的诗,写得甚是端楷,大有风韵。因念道:
湖山曲里家家好,镜阁风情别一窝。
夜夜常留明月照,朝朝消受白云磨。
水痕不动秋客净,花影斜垂春色拖。
但怪眉稍兼眼角,临之不媚愧如何?
阮郁读完,更加惊喜道:“原来姑娘佳作,愈出愈奇,然令人垂涎不已者,正妙在眉梢眼角,何以反言不媚,得元谦之太过乎?请奉一厄。”因而斟上,苏小小道:“贱妾谦之太过,既受郎君之罚,郎君举之太过,独不该奉敬乎?”因而也斟上一危。二人上拖拖逗逗,欢然而饮,忽贾姨走来,笑说道:“好呀,你二人竟不用媒了。”阮郁笑道:“男女同饮虽近私,然尚是宾主往来。若红丝有幸,还当借重于斧柯,焉敢无礼,而轻于犯帨,以获衍尤。”说罢,大家都欢然而笑。苏小小因请贾姨娘人座,又饮了半晌,大家微有醉意。阮郁便乘醉说道:“姨母方才争说竟不用媒,却像以媒自居。但不知姨母伐柯之斧利乎不利乎?”贾姨道:“宫人不消过虑,纵然不利,天下断无个破亲的媒人。官人若不信,可满饮一筋,待老身面试,试与官人看。”因筛了一大杯,送到阮郁面前、阮郁笑领了道:“姨母既有此高情,莫说一筋,便醉杀了,亦所甘心,但斧柯前一敬未伸,如何敢劳面试?”贾姨笑道:“先试而后伸敬,亦未为晚。”阮郁道:“既是如此相信,且领干所赐,看是如何。”遂拿起酒来,一饮而尽。
贾姨见了,甚是喜欢,因对苏小小笑说道:“贤甥女,你是个聪慧的人,有心作事,有眼识人,不是个背前面后,随人勾挑引诱,便可倾心之人,故我做姨娘的有话便当面直说。大凡男女悦慕,最难称心;每有称心,又多阻隔。今日阮官人青聪白面,贤甥女皓齿蛾眉,感大作合,恰恰相逢,况你贪我爱,契洽殊深,若情到不堪,空然回首,可谓锦片姻缘,失之当面矣。今所不敢轻议者,怜惜贤甥女瓜期尚未及耳。然此一事,做姨娘的也替你细细思量过了。你今年已交十五,去二八之期不远,若待到其时,婚好及时,千金来逼,何容再拒。倘不得其人,而云粗雨暴,交村蠢之欢,又不如早一日软软温温,玉惜香怜,宁受甘甜之苦矣。”苏小小听了,忍不住也笑将起来道:“姨娘怎直言至此,相想自是个过来人了。”
阮郁此时已在半酣之际,又被苏小小柔情牵扰,已痴过不能自主,恨不得一时即谐了花烛。今听见贾姨为他关说,又见苏小小听了喜而不怒,似乎有个允从之意,不胜快心。因筛了一大觞,送到贾姨之前道:“姨母面试文章,十分精妙,将我晚生肺腑,已深深掘出,即当叩谢,一时不便,且借芳憎,当花上献,望姨母慨饮。”贾姨道:“老身文章未必做的好,却喜阮官人批语批得好,自然要中主考之意了。”苏小小道:“上宾垂顾,当借西冷山水风流,聊劝一觞。姨娘奈何只以粉脂求售,无乃太俗乎?”贾姨听了,连点头道:“是我不是,该罚!该罚!”遂将阮郁送他的酒,一气饮干道:“再有谈席外事专,以此为例。”苏小小因叫恃儿,推开纱窗,请阮郁观玩湖中风景。阮郁看了,虽也赞赏,却一心只暗暗的对着小小,时时偷窥他的风流调笑,引得魄散魂消,已有八分酒意了,尚不舍得辞去。元奈红日西沉,渐作黄昏之状,方勉强起身谢别,苏小小道:“本当留郎君再尽余欢,但恐北山松柏迷阻归鞍,故不敢强为羁绊。倘情有不忘,不妨重过。”阮郁道:“未得其门,尚思晋谒,既已登堂,便思人室。何敢自外?明晨定当趋侍。”说罢再三致意而别。正是:
美色无非自出神,何曾想着要述人。
谁知饥眼痴魂魄,一见何知更有身。
阮郁乃当朝相公之子,只贪绝色,看得银钱甚轻。到了次日,果备了千金纳聘,又是百金酬媒。此时已问明了贾姨的住处,故先到贾家,送上媒资,求他到苏家去纳聘。你道妇人家,见了白晃晃银子,有不眉欢眼笑的?略略假推辞两句,便收了道:“既承阮官人如此高情,舍甥女之事,都在老身身上。包管锦丛丛、香朴朴,去被窝中受用便了。”阮郁道:“若能到此,感谢不尽。”说罢,贾姨遂留阮郁坐下,竟叫阮家家人,携了聘礼,同送到苏家去。因暗暗对苏小小道:“千金,厚聘也;相公之子,贵人也;翩翩弱冠,少年也;皎皎多情,风流人物也;甥女得此破瓜,方不辱抹了从前的声价,日后的芳名。请自思之,不可错过。”苏小小道:“姨娘既谆谆劝勉,料不差迟。甥女无知,敢不从命?”
贾姨见他允了,满心欢喜,遂将聘金替他送入内房,便忙忙走回家,报知阮郁。阮郁闻报,喜之不胜,遂同贾姨到苏家来谢允,小小便治酒相款。阮郁又叫家人去,取了百金来,以为花烛之费。贾姨遂专主其事,忙叫人选择一个黄道吉日,请了许多亲戚怜媪。到了正日,张灯结彩,备筵设席,笙萧鼓乐,杂奏于庭,好不热闹。
众亲邻都在外堂饮酒,惟苏阮二人,却在房中对饮合卺之卮。自外筵散后,二人饮到半酣之际,彼此得意,你看我如花,我看你似玉,一种美满之情,有如性命。才入夜,阮郁即告止饮,思量枕席功夫,苏小小却羞羞涩涩,倘着留饮,左一杯,右一杯,只是延捱。阮郁见小小延捱情态,又是一种娇羞,那炎炎欲火,愈加按纳不定。无可奈何,只得低声告求道:“夜已深了,醉已极了,万望姐姐垂情,容小生到巫山去少息,何如?”苏小小那里肯听,竟有个坐以待旦之意。还亏得贾姨走进房来,嗔怪道:“如此芳春良夜,坐傍蓝桥,不思量去饮甘露琼浆,怎还对此曲孽,痴痴强进,岂不令花烛笑人。”因叫侍儿将酒席撤去,立逼着他二人解衣就寝,小小到此际亦无可奈何,但半推半就,任阮郁拥人罗帏而已。正是:
虽曰情愿,却未曾经惯。痛痒此时难辨,直惊得,心头战。
谁知桃片,忽须臾作践。到得甜甜留恋,只思量,何曾怨。 右调《霜天晓角》
阮郁与小小这,夜虽说千般怜,万般惜,然到那怜惜不得之时,未免也笑啼俱有,却喜得苦处少,乐处多,十分恩爱皆从此种出来。
到了次日响午二人方才起来梳洗。贾姨早进房来贺喜,阮郁又再三向贾姨谢媒。自此之后,两人恩爱如胶似漆,顷刻不离。每日不是在画舫中。飞觞流览那湖心与柳岸的风光,就是自乘着油壁香车,阮郎骑着青骢骏马,同去望那南北两高峰之胜概。真个得成比目,不羡鸳鸯,已经三月,正在绸缨之际,不意阮郁的父亲。在朝有急变之事,遣人立逼他回去。二人那里舍得,徒哭了数日,无计可留,只好叮咛后约,匆匆而别。正是:
陌路相逢信有缘,谁知缘尽促归鞭。
劝君莫错怪人事,扯去牵来都是天。
阮郁既去之后,小小一时情意难忘,便杜门个出。争奈他的芳名,一向原有人羡慕的,今又经了相公之子千金为聘,这一番举动,愈觉轰动人耳目。早有许多富贵子弟,探知消息,都纷纷到西泠苏家来求复帐。奈小小一概谢绝,只说到亲眷家养病去了,却又无聊,只得乘了油壁车儿,两山游玩,以遣闷怀。有几个精细少年,见他出游,知他元病,打听得阮公子这段姻缘,是贾姨撮合的,便暗暗备礼来求贾姨为媒。贾姨却又在行有窍,凡来求他的子弟,必须人物俊雅,可中得小小之意,又要挥洒不吝,有些油水滋培的,方才应承许可。若有些须不合,便冷冷辞去。但辞去的固多,应承的却也不少。从此,西泠的车马,朝夕填门。若说往来不断,便当迎送为劳,却喜得苏小小性情语默,比当道的条约还严。他若倦时,谁敢强交一语;到他喜处,人方踊跃追陪。睡到日中,啼鸟何曾惊梦?闲行月下,花影始得随身。从没人突然调笑,率尔狂呼,以增其不悦。故应酬杯斝,交接仪文,人自劳而他自逸。却妙在冷淡中,偶出一言,忽流一盼,若慰若籍,早已令人魂消,只感其多情,决不嫌其简慢,故声价日高,交知日广。而苏小小但知有风流之乐,而不知有拂逆之苦。以一钱塘妓女,而春花秋月,消受无穷;白面乌纱,交接殆尽。或爱其风流,或怜其娇小,或慕其多才,或喜其调笑,无不人人赞羡,处处称扬。他却性好山水,从元暇日。若偷得一刻清闲,便乘着油壁车儿,去寻那山水幽奇,人迹不到之处,他独纵情凭吊。
忽一日,游到石屋山中,烟霞岩畔,此时正是暮秋天气,白云低压,红叶满山,甚觉可爱,小小遂停了车儿,细细赏玩。赏玩不多时,忽见对面冷寺前,有一壮年书生,落落寞寞,在那里闲踱,忽看见了佳人停车,便有个要上前相问讯的意思,走不上两三步,忽又退立不前。苏小小见了,知他进退趑趄者,定为寒素之故。因下了车儿,轻蹙金莲,迎将上去,道:“妾乃钱塘苏小小也,品虽微贱,颇识英雄,先生为何见而却步?”那书生听了,不胜惊喜道:“果是苏芳卿耶?闻名久矣,第恨识面无由,今幸相逢。即欲仰邀一顾,又恐芳卿日接富贵,看寒儒不必人眼,故进而复退。不期芳卿转下车就语,可谓识面又胜似闻名多多矣。”苏小小道:“妾之虚名,不过堕于脂粉,至于梁夫人之慧心,红拂女之俏眼,惟有自知,绝无人道。及今睹先生之丰仪,必大魁天下,欲借先生之功名,为妾一验。”那书生道:“我学生既无李药师之奇才,又无韩良臣之勇敢,萧然一身,饥寒尚且不能自主,功名二字,却从何说起?芳卿莫非失眼。”小小道:“当此南北分疆时,上求贤久矣,功名虽有,却在帝阙王都,要人去取。先生居此荒山破宇中,功名岂能自至?还须努力,,无负天地生才。”那书生听见说得透畅,不觉伤心大恸道:“苍天苍天!你既覆庇群生,何独不覆庇到我鲍仁?反不如钱塘一女娘,见怜之亲切也。”小小道:“先生莫怪妾直言。据妾看来,非大不培,只怕还是先生栽之不力耳。”鲍生听了,因跌跌脚道:“芳卿责我,未尝不是。不知帝阙王都,动足千里。行李也无半肩,枵腹空囊,纵力追夸父,也不能前往。”苏小小道:“先生若无齐治均平的大本领,我苏小小风月行藏,便难效力。若是这些客途资斧,不过百金之事,贱妄尚可为情。”鲍生听了,又惊喜道:“芳卿何交浅而言深,一至于此?”苏小小道:“一盼而肝胆尽倾,交原不浅。百金小惠,何为深?先生不要认错了。”鲍生道:“漂母一饭,能值几何?而千秋同感,施得其人耳,何况百金。但恐我鲍仁不肖,有负芳卿之知我,却将奈何?”苏小小道:“听先生自道尊名,定是鲍先生了。若不以妓迹为嫌,敢屈到寒家,聊申一敬。”鲍仁道:“芳卿,仙子也,所居自是仙宫,岂贫士所敢轻造。然既蒙宠招,自当趋承。敢请香车先发,容步后尘。”苏小小既上车儿,又说道:“相逢陌路,万勿以陌路而爽言。”鲍仁答道:“知己一言,焉敢自弃?”说罢,便前后而行。
不朗苏小小香车才到,已早有许多贵介与富家子弟,或携樽在他家坐待,或治席于湖舫,遣人来请的,纷纷攘攘。一见他到了,便你请我邀,喧夺不已。苏小小俱一概回他道:“我今日自作主人,请一贵客,已将到了,没有工夫。可拜上列位相公爷们,明日领教罢。”众人都里肯听,只是请求不去。苏小小便不理他,竟人内,叫人备酒俟候。不一时,鲍仁到了,见门前拥挤的仆隶,皆华丽异常,却自穿着缊袍草履,到了门前,怎好突人。谁知小小早遣了随车认,得的童子在门前等候,一见到了,便赶开众人,直请他到镜阁中去。小小早迎着说道:“鲍先生来了。山径崎岖,烦劳步履,殊觉不安。”鲍仁道:“珠玉之堂,寒儒踞坐,甚不相宜。”小小道:“过眼烟花,焉敢皮相英雄。”鲍仁道:“千秋义侠,谁知反在闺帏。”
二人正说不了,待儿早送上酒来对饮。饮不多时,外面邀请的又纷纷催迫,小小虽毫在不意,鲍仁听了,只觉不安。因辞谢道:“芳卿之情,已领至透骨人髓矣。至于芳樽眷恋,即通宵达旦,亦不为长。但恨此时此际,眉低气短,不能畅此襟怀,徒费芳卿之婉转,而触蜂蝶之憎嫌。倒不如领惠而行,直截痛决,留此有余不尽,以待异日,何如?”小小道:“妾既邀接鲍先生到此,本当扫榻亲荐枕衾,又恐怕流入狎邪之私,而非慷慨相赠之初心。况先生堂堂国士,志不在于儿女。既要行,安敢复留?”遂于座后,取出两封白物,送鲍仁道:“百金聊佐行旌,静听好消息耳。”鲍仁收了,近前一揖,道:“芳卿之情,深于潭水,非片言所能申谢,惟铭之五内而已。”说罢,竟行。小小亲送至门而别。正是:
游人五陵去,宝剑值千金。
分手脱相赠,平生一片心。
鲍仁既去,且按下不题。却说苏小小送了鲍仁,方才次第来料理众人。
众人等得不耐烦,背地里多有怨言。及见小小走到面前,不消三言两语,只一颦一笑,而满座又早欢然。故纵情谈笑,到处皆著芳香;任性去来,无不传为艳异。最可喜是王侯之贵,若怜他娇。惜他美,便待之不啻上宾。尤妙的是欢好之情,若稍不浓,略不密,便去之有如过客。苦莫苦于人家姬妾,言非不工,貌非不美,沦于下贱,安得自由?怨莫怨于远别妻孥,望又不来,嫁又不可,独拥孤衾,凄凉无限。怎得如小小罗绮遍身,满头珠翠,鲙厌不甘,蚕嫌不暖,无人道其犯分而不相宜。故小小自十五而至二十,这四五年楚馆秦楼之福,俱已亨尽。四方的文人墨士,与夫仕宦名流。无不过交、此时贾姨奔走殷勤,缠头浸润,也成一个家业了。每每称羡小小道:“甥女当日高标为妓之论,虽一时戏言,做姨娘的还不以为然,到了今日,方知甥女有此拿云捉月之才,方有此游戏花柳之乐,真青楼之杰出者也。”苏小小听了,也只付之一笑。
忽一日,有上江观察使孟浪,自恃年少多才,闻苏小小之名,只以为是虚传,不信红裙中果有此人,偶因有事西吴,道过钱塘,胸中原有一个苏小小横在心头,思量见他一面,便借游湖之名,叫了大楼船一只作公馆,备下酒席,邀了宾客,遂着人去唤苏小小来佐酒。自恃当道官,妓女闻呼,必然立至。不期差人去时,苏家一个老妪回道:“姑娘昨日被田翰苑家再三请去西溪看梅,只怕明日方得回家。你是那位相公家?若要请我姑娘吃酒,可留下帖子,待他回来看了,好来赴席。。”差人道:“谁有帖子请他!是孟观察相公叫他佐酒。”老妪道:“我家姑娘从来不晓得做什么酒。既要做酒,何不到酒肆中去叫一个?”差人因苏小小不在,没法了,只得将所说的话,一一回复孟浪。孟浪沉吟半晌回想道:“他既是一个名妓,那有此时还闲着的道理?不在家,想是实情。”又分付差人道:“既是明日来家,明日却是要准来伺候的。”差人领命,到了次日,黑早便去,连苏家的门还未开,只得且走了回来。及再去时,苏家老妪回道:“方才有信,说是今日要回,只是此时如何得能便到?极早也得午后。”差人午后再去,还说不曾回来。差人恐怕误事,便坐在门前呆等,直等到日落,也不见来,黄昏也不见影。只等到夜静更深,方看见两三对灯笼,七八个管家,簇拥着一驾香车儿,沿湖而来,到了门前下车时,差人忙忙要上前呼唤,只见苏小小已酣酣大醉,两三个侍儿一齐搀扶了进去。众家人只打听明白,说苏姑娘已睡下了,方敢各各散去。差人见他如此大醉行径,怎敢一时罗嗅?只得又回去,细细的禀知官府。孟浪道“果是醉了么?”差人道:“小人亲眼看见的。三个丫头挽他不动,实实醉了。”孟浪道:“既是真醉,再恕他一次,若明日再左推右托,便饶他不过。”
及到了第三日,差人再去时,侍儿回道:“宿醒未醒,尚睡着;不曾起身,谁敢去惊动他?”差人道:“你快去说声:‘这孟爷乃上江观察使,官大着哩。叫了三日,若再不去,他性子又急,只怕还惹出事来。’”侍儿笑说道:“有舍子事?和尚道士。去迟了,不过罚两杯酒罢休了。”差人听得不耐烦起来。便走回船中禀道:“小人再三催促,那娼妓只睡着不肯起来,全不把相公放在心上。”孟浪听了,勃然大怒道:“一个娼妓,怎这等放肆?须拿他来羞辱一场方快。”又想道:“自去拿他,他认我是客官,定还不怕。必须托府县立刻拿来,方晓得利害。”即差人到府县去说,府县得知,俱暗暗吃惊道:“此人要津权贵,况且情性暴戾,稍有拂逆,定要口伤。”叫人悄悄报知苏小小,叫他速速去求显宦发书解释,然后青衣蓬首,自去请罪,庶可兔祸。若少迟延,便不能用情。
侍儿俱细细与小小说知。小小听了,还只高卧不理。倒是贾姨闻知着急,忙忙走到床前说道:“这姓孟的,人人都说他十分惫懒,你不要看做等闲。我们门户人家,要抬起来,固不难,要作践,却也容易。你须急急起来打点,不可被他凌辱一场,把芳名损了。”苏小小道:“姨娘不消着急。他这两三日请我不去,故这等装腔作势,我无过勉强去走走便罢了,何必打点?”贾姨道:“不是这等说。据府县说来,连官府也怕他三分。又来分付,叫你求几位显宦的书,去说个人情,你方好去请罪。若不是这等,便定然惹出祸来。”苏小小被贾姨只管琐碎;只得笑笑、”走起身来,道:“花酒中的一时喜怒,有甚么大祸?甥女因力倦贪眠,姨娘怎这样胆小,只管催促?”因穿了衣服,‘漫慢的走到镜台前去妆饰?”贾姨道:“你此去是请罪,不要认做请酒,只须搭上一个包头,穿上一件旧青袄,就是了,何消妆束?”小小又笑道:“妆束乃恭敬之仪,恭敬而请,有罪自消,如何倒要蓬首垢面、青衣轻薄起来?”遂不听贾姨之言。竟梳云掠月,妆饰得如画如描。略吃些早膳,就乘了车儿,竟到湖船上来,叫人传禀。
此时孟观察正邀了许多宾客,赏梅吃酒,忽听见说苏小小来了,心上虽然暗喜,但既发作一番,那里便好默默,必须哼喝他几句,然后收科。因问道:“他还是自来,还是府县拿来了?”左右禀道:“自来的。”孟观察道:“既是自来,且姑容他进见。”一面分付,一面据了高坐,以便作威福。不片时,人还未到面前,而鼻孔中早隐隐(尝)麝兰之味,将他暴戾之气,已消了一半。及到面前,虽然是淡妆素服,却一身的袅娜,满面的容光,应接不暇。突然望见一个仙子临凡,这孟观察虽然性暴,然正在壮年,好色之心颇盛,见了这般美丽,恨不得便吞他入口,只碍着观瞻不雅,苦苦按纳。在小小不慌不忙,走到面前,也不屈膝,但深深一拜,道:“贱妾苏小小,愿相公万福。”盂观察此时心己软了,说不出硬话来,但问道:“我唤了你三日,怎么抗拒不来,你知罪么?”小小道:“若说居官大法,贱妾与相公腰隔天渊,如何敢抗?至于名公巨卿,行春遣兴,贱妾来迟去慢,这些风花雪月之罪,妾处烟花,不能自主,故年年月月日日,皆所不免。贱妾虽万死,亦不能尽偿,盖不独为相公一人而坐,还望开恩垂谅。”观察道:“这也罢了,但你今日之来,还是求生,还是求死?”小小道:“‘爱之则欲其生,恶之则欲其死’,悉在相公欲中,贱妾安能自定?”观察听了,不禁大笑起来,道:“风流聪慧,果然名下无虚,但此皆口舌之辩才,却非实学。你若再能赋诗可观,我不独不加罪,且当优礼。”小小便请题。观察因指着瓶内梅花道:“今日赏梅,就以此为题。”小小听了,也不思索,信口长吟道:
梅花虽做骨,怎敢敌春寒?
若要分红白,还须青眼看。
孟观察听了,知诗意皆包含着眼前之事,又不亢,又不卑,直喜得眉欢眼笑。遂走下坐来,亲手搀定小小道:“原来芳卿果是女中才子,本司误认,失敬多矣。”因邀之人坐,小小道:“贱妾何才?止不过情词曲折,偶会相公之意耳。”观察道:“情词会意,正才人之所难。”遂携了小小,并坐在上面,欢然而饮。饮酒之间,小小左顾右盼,诙谐谈笑,引得满座尽倾。观察此时,见他偎偎倚倚,不觉神魂俱荡。欲要留小小在船中,又恐官箴不便,直吃得酕醄大醉,然后差人明灯持火,送了小小回家,却与小小暗约下,到夜静时,悄悄移小船到镜阁下相就。如此者一连三夜,大快其心,赠了小小千金,方才别去。正是:
一怒双眸裂,回嗔满面春。
非关情性改,总是色迷人。
孟观察去后,贾姨因问道:“这观察接甥女不去,特着府县来拿,何等威严。自你去请罪,我还替你耽着一把干系。为何见了你,只几句言语,说得他大笑起来,这是何缘故?”小小道:“姨娘有所不知,但凡先要见甥女,后因不得见而恼怒者,皆是欣慕我才色之美,愿得一见者也。至于苦不得见方恼,则此恼非他本心,皆因不得见而生,故甥女妆饰得可人,先安慰定他的欣慕之心,则后来之恼怒,不待言而自消矣。若青衣蓬首,被他看得不才不美,无可欣慕。不更益其恼怒乎?我拿定他是个色厉而内荏之人,故敢直见之而不畏。”贾姨听了,不胜欢喜道:“我也做了半生妓女,进门诀、枕席上的诀、启发人钱钞的诀、死留不放的诀,倒也颇通,从不知妓女中还有这许多窍脉。怪不得甥女享此大名,原来还有这个秘诀。”苏小小笑道:“有何秘诀?大都人情如此耳。”
自有孟观察这番举动远近传闻,苏小小不独貌美,兼有应变之才、声名一发重了。苏小小却暗暗自思道:“我做了数年妓女,富贵繁华,无不尽享;风流滋味,无不遍尝;从不曾受人一毫轻贱,亦可谓侥天之幸了。须乘此车马未稀,早寻个桃源归去,断不可流落炉头,偿王孙之债。”主意定了,遂恹恹托病,淡淡辞人。或戒饮于绣佛之前,或遁迹于神龙之尾。蜂蝶原忙,而花枝业不知处;楼台自在,而歌舞悄不闻声。此虽人事看明,巧于回避;谁知天心有在,乐于成全。
忽一日,小小偶同了一个知己朋友,看荷花回来,受了些暑热之气,到夜来又贪凉,坐在露台,此时是七月半后,已交秋风冷,不期坐久,又冒了些风寒,染成一病,卧床不起。医生来看,都说是两感,多凶少吉。谁知小小父母久无,亲戚虽有,”却也久疏,惟有贾姨娘往来亲密,见小小病体十分沉重,甚是着急。因含眼泪说道:“你点点年纪,享了这等大名,正好嘲风弄月的,快活受用,奈何大之不仁,降此重疾。”小小道:“姨娘不要错怪了天。此非天之不仁,正是天仁而成全我处,你想甥女一个女子,朝夕与鸿儒巨卿诙谐谈笑。得此大名者,不过恃此少年之颜色耳。须知颜色妙在青春,一过了青春,便渐渐要衰败,为人厌弃。人一厌弃,则并从前之芳名扫地矣。若说此时,眉尚可画,鬓尚堪撩,我想纵青黛有灵,亦不过再五年、十年止矣。而五年、十年,无非转眼,何如乘此香温温、甜蜜蜜、垂涎刮目之时,借风露天寒,萎芳香于一旦;假巫山云梦,谢尘世于片时;使的的红颜,不至出白头之丑;累累黄土,尚动人青鬓之思。失者片时,得者千古,真不大为得计乎?姨娘当为甥女欢喜,不当为甥女悲伤。”贾姨道:“说便是这等说,”算便是这等算,但人身难得,就是饥寒迫切、还要苟延性命,何况你锦绣丛中之人,一旦弃捐,怎生割舍?你还须保重。”小小似听不听,略不再言。
贾姨过了一日,见他沉重,又因问道:“你交广情多,不知可有甚未了,要情人致意否?就是后事,从丰从俭,亦望示知。”小小听了,勉强道:“交乃浮云也,情犹流水也,随有随无,忽生忽灭,有何不了?致意于谁?至于盖棺以后,我已物化形消,于丰俭何有?悉听人情可也。但生于西泠,死于西怜,埋骨干西泠,庶不负我苏小小山水之癖。”说罢,竟奄然而逝。贾姨痛哭了一场,此时衣衾棺椁已预备端正,遂收殓了,停于中堂。贾姨见小小积上许多银钱,欲要在他面上多用些,又恐妓家无靠,惹人是非,故退退缩缩,不敢举行。
忽一日,三四个青衣差人飞马来问道:“苏姑娘在家么?若在家,可少留半;若出门,可速速请回。我们滑州刺史鲍相公,立刻就要来面拜。”贾姨听见,不禁哭了出来道:“苏姑娘在是在家,只可恨死了,不能接待。若是这鲍相公要追欢卖俏,就烦尊驾禀声,不消来了。”差人听说,都吃惊道:“闻说苏姑娘只好二十余岁,为何就死了?果是真么?”贾姨道:“现停枢在堂,如何假得?”差人没法,只得飞马去了。不多时,早望见那鲍刺史换了白衣白冠,轿也不乘,直走马而来。到西泠桥边,便跳下马来,步行到门,竟鸣呜咽咽的哭了进乘来。及到枢前,不禁抚棺大恸道:“苏芳卿耶!你是个千秋具慧眼,有血性的奇女子。既知我鲍仁是个英雄,慨然赠我百金,去求功名,怎么就不待我鲍仁功名成就,来谢知己,竟辞世而去耶?芳卿既去,却教鲍仁这一腔知己之感,向谁去说?岂不痛哉!”哭罢,思量了半晌。,忽又大恸起来道:“这一段知己之感,还说是我鲍仁的私情,就以公论,天既生芳卿这般如花之貌,咏雪之才,纵才貌太美,犯了阴阳之忌,也须念生才之难,略略宽假其年,奈何花才吐蕊,月尚垂钩,竟一旦夺之那?苍天耶!何不仁之至此那?”只哭得声息都无。
贾姨此时已问明侍儿,知是小小赠金之人,因在旁劝解道:“相公贵人,不要为亡甥女些小事,痛伤了贵体。”鲍刺史道:“妈妈,你不知道:人之相知,贵乎知心。他小小一女子,在贫贱时,能知我心,慨然相赠。我堂堂男子,既富且贵,反因来迟不能少申一报,非负心而何?日后冥冥相见,岂不愧死?”贾姨道:“相公既有此不忘之情,要报亡甥女,也还容易。”鲍刺史道:“他己玉碎香消,怎能相报?”贾姨道:“亡甥女繁华了一生,今寂寂孤魂,停棺于此,尚不知葬于何所,殊属伤心。相公若能择西泠三尺土,为亡甥女埋骨,使其繁华于始,而又能繁华于终,则亡甥女九泉有知,定当感激深厚。”鲍刺史听了,方才大喜道:”妈妈此育,甚是有理。”遂叫堪舆,在西泠桥侧择了一块吉地。又叫匠人兴工动土,造成一座坟墓。又自山名发帖,邀请阖郡乡绅士大夫,都来为苏小小开丧出殡。众人见鲍刺史有此义举,谁敢不来?一时的祭礼盈庭。到那下葬之日,夹道而观者,人山人海。鲍刺史乃白衣白冠。亲送苏小小之柩葬于西泠。坟墓之内,立一石碑,上题曰“钱塘苏小小之墓”。又为他置下祭田,为贾姨守墓之费。临行又哭奠一场,然后辞去。
有此一段佳话,故苏小小之芳名,至今与吗湖并传不朽云。
卷七 岳坟忠迹
西湖乃山水花柳游赏之地,为何载一个千古不朽的忠勇大英雄于上?只因他生虽生在相州汤阴地方,往却住在杭州按察司内,死却死在大理狱风波亭上,葬却葬在北山栖霞岭下,故借他增西湖之雄。
你道这本英雄是谁?他姓岳,单讳一个人字,表字鹏举。父母生他时节,梦见一个金甲红袍,身长丈余的将军,走进门来,大声道:“我是汉朝张翼德也,今暂到汝家。”说毕,即时分娩,父亲因此就取名为飞。生不多时,忽值河水泛决,母亲姚氏惊慌无措,因抱岳飞、坐在一个大瓮中,冲涛触浪而去。既而抵岸,出时,母与飞俱无恙,人以此异之。
他生而威武,少负气节,家贫力学,最好学的是《左氏春秋》与《孙吴兵法》。未冠时节,就能挽三百斤的弓,八石的弯。他从的一个师父姓周名侗,射得好箭。日日受他的指教,不数年,早已尽得其妙,左右手都能开弓,发无虚矢。兼之十八般武艺,件件皆精。岳飞甚是感激。后来周侗死了,岳飞痛哭。每到朔望,必备酒肴楮帛,到坟头去祭奠,风雨不辍。父母甚喜道:“今日不忘师父之德,异日岂忘君父之恩!”
岳飞既长,闻知二帝蒙尘,不胜愤激,因题《满江红》词一首以见志道:
怒发冲冠,凭阑处,潇潇雨歇。抒望眼,仰天长啸,壮怀激烈。三十功名尘与土,八千里路云和月。莫等闲,白了少年头,空悲切。
靖康耻,犹未雪,臣子恨,何时灭?驾长车,踏破贺兰山缺。壮志饥餐仇寇肉,笑谈渴饮刀头血。待从头,收拾旧山河,朝天阙!
只这一首词,而岳公的忠肝义胆,侠气雄心已见于笔墨之内。此时金兵屡屡犯边,朝廷命刘拾为真定宣抚司,招募敢勇之士,岳飞因而应募。虽蒙收录在留守使帐下听用,却尚没人知他。偶一时犯了重法,刀斧手绑去要斩,幸得留守使宗泽出帐,看见他红光满面。一貌堂堂,不觉大惊,忙喝退刀斧手,亲解其缚,道:“此大将材也,几误大事。”正说未完,忽探马报金兀术攻汜水,锋不可当。宗泽点了五百骑,与他立功赎罪,岳飞领命而去。恰逢着兀术的先锋恃长胜之势,鼓勇而来。岳飞也不等他到百步之内,早张起硬弓,轻抽神箭,只听得飓的一声,那先锋早已两脚蹬空,折其性命。岳飞就这一箭里,飞马冲人,使起丈八点钢枪,就如一条乌龙,翻江搅海,人逢人死,马遇马亡,五百兵无不一以当十。只这一阵,杀得金兵片甲不存,岳飞方整军而回。真是:喜孜孜鞭敲金镫响,笑吟吟齐唱凯歌回。
宗泽见岳飞得胜而回,遂大开辕门,迎他人去,亲自把盏,赏劳众军,遂升他为统制官。饮酒之间,宗泽对岳飞道:“尔智勇材艺,虽古名将不能过,然好野战,非万全之计。因把自己的得意阵图传示他。岳飞因答道:“阵而后战,兵家之常,但当此众寡之际,则运用之妙,存乎一心。”宗泽大以为是。自此之后,天下方知岳飞是员大将。到了建炎元年,岳飞见高宗心志怠情,因上书道:
陛下已登大宝,而勤王之师日集,宜乘敌怠而击之。黄潜善、汪伯彦,不能承圣意恢复,奉车驾日益南,恐不足击中原之望。愿陛下乘敌穴未固,亲率六军北渡,则将士舒气,中原可复。
书上了,黄潜善、汪伯彦两个看见了,只咬得牙齿剥剥的响道:“小卒辄敢放肆如此!”遂在高宗御前互相谗语。高宗便降旨:“越职言事,夺去官爵。”岳公知被谗谮,无可奈何,只得往投于河北招讨使张所。张所素晓得岳飞是个英雄,就授他为中军统领。因问岳飞道;“吾闻人尽称汝骁勇,不知汝能敌多少人。”岳公道:“勇不足恃,用兵在先定谋。昔晋栾枝曳柴以败荆,楚莫敖采樵以致绞,皆谋定也。”张所顿足称赏道:“君殆非行伍中人也。”愈加敬重,就升为武经郎。岳公因对张所说道:“国家都汴时,恃河北以为固。何不凭据要冲,峙列重镇。一城受围,则诸城或援或救,使金人不能窥河南,则京师根本之地固矣。”张所听了,大喜,因命都统王彦,率领岳飞等十一个将官,共七千人,渡河杀奔新乡而来。来到新乡,早望见金兵:
漫天盖地,不异蚁聚蜂屯;蔽日冲风,有若狐奔兽走。右绕左旋,旗交处云述雾锁;前遮后拥,军哄时鬼哭神号。刀剑排百里冰霜;盔甲耀一天星斗。便是英雄,也应胆落;纵然豪杰,必定心惊。
王彦望见金兵势大,遂不敢前进,竟下了营寨,广排鹿角,密布蒺藜。岳公因说道:“我兵一到,须急急一战,先挫其锐气。今下了营寨,固守则可,岂战杀之策哉?若但如此,则新乡何日可得?况他众十万,我只七千,须并力向前,方可取胜。”王彦听了,惧怕金兵,默默元言。十个将官,俱面面厮觑,不敢做声。岳公知众将无能,遂自招引部下的八百个精兵,也不听王彦的号令,竟奋勇杀人金营。金儿术见他兵少,不以为意。谁知岳家乃节制之兵,偏能以少击众。八百个兵,冲人阵来,就似八百个大虎一般。况岳公一骑当先,远的用箭,箭到即死;近的用枪,枪到即亡。直杀至他大纛边。从来大纛之旁,定有大将护守,不料岳公到了大纛下,手起枪落,搠死数人,夺过大纛,其舞如飞,人人见了心胆俱裂,杀得金兵四散五落。王彦见岳兵得胜,方才率领十个将官一齐杀来,遂复了新乡。王彦见岳公功成,大有不足之意。
明日,岳公又领了部下,战于候兆川。奋不顾身,身虽中箭中枪,血染衣甲,只是不退。众兵见主将如此,那一个敢退?又赢了一阵。不意粮少,只得到王彦营中来要粮。王彦正怀忌刻,只是不发,岳公无可奈何,只得引兵而北。与金兵战于太行山下;金兀术一员骁将,号为拓拔乌,有一丈多长,奇形怪状,膂力过人,使一柄三尖两刃八环刀,连杀了岳军帐下几个勇士。岳公大怒,挺身而前,亲自接战。拓拨虽然有力,怎当得岳公的神勇?战了五六十合,岳公便左手使枪,逼住了三尖两刃刀,便大喝一声道:“贼酋往那里去?”随用右手,款扭狼腰,从马上直活捉过来。金兵见主将被擒,便纷纷乱窜,岳兵一齐上前,杀死不计其数。回来把拓拔乌枭首祭旗。
隔不得两日,又与金兵接战,金兵队里,黑风大王当先出马,手持双刀,如入元人之境。岳公一箭射去,黑风大王早一刀拨过了。岳公见他拨了过第一箭,却把弓弦虚拽一声。黑风大王见弓弦响,侧身躲过,不知岳公会射连珠箭,早把第二枝箭扣得满,随着弦声就发去。黑风大王躲不及,恰中在护心镜上,当的一声,火光乱迸。黑风大王见岳公武艺高强,拨转马头就要走,怎知岳公的丈八钢枪已到背后心窝里,一刺,搠了透穿,将黑风大王从马背直挑起到半空,就像舞婴儿.做把戏的一般。金兵见了,皆抱头而走。岳兵又一齐赶杀上去,真似斫瓜切菜。金兵得命者皆痛哭而去,好不快畅。有诗为证:
黑风拓拔最骁雄,箭饮枪尖尽搠通。
不是金人全不济,强中更自有强中。
岳公既胜之后,知王彦忌刻,遂率所部仍归宗泽。宗泽一心指望恢复,遂仍以岳公为统制。后来,不幸宗泽死了,高宗以杜充代宗泽,岳公为统制官。谁知杜充无志,将迁还建康。岳公苦谏道:“中原之地,尺寸不可弃。今一举足则此地非我有矣!他日欲复取之,非数十万人不能。”充不听,竟迁回建康。后金兵大至,杜充不能抵敌,竟降了金兀术,以致建康失守。高宗着急,遂奔往明州。明州即今之宁波府。岳公闻知,顿足叹息道:“早听吾言,岂致如此。”又闻得金兀术既得建康,又趋杭州。岳公见事危急,只得率领部下三千勇敢之士,走到广德境中。原来岳公部下有两个大将;一名牛皋,一名王贵,并女婿张宪、儿子岳云,四人俱有万夫不当之勇。岳公因叫牛皋领了五百骑,伏于左首,听炮声出战;又叫王贵领五百兵,伏于右首,听炮声出战;自领岳云、张宪一千人,皆令衔枚,伏于背后。打探得兀术兵过后,军中放起连珠号炮来。牛皋一枝兵从左边杀出,王贵一枝兵从右边杀出,岳公自领了岳云、张宪,从前后背抄转,喊杀连天,飞尘蔽日。那金兀术出其不意,先自慌了手脚,四散奔走,自相践踏,死者如山。
次日,金兀术合兵又战。岳公见金兵前列甚盛,白领骁骑,奋勇而前,却不从前军杀人,转从侧里横冲其阵,把他阵势截做两段,首尾不能相顾。岳公却在他阵中,横冲直撞,指东杀西,就是游龙猛虎一般,将他阵势揉得粉碎,杀得他七零八落。金兀术又大败了一阵。岳公收兵而回,犒赏了众军。因又分付牛皋、王贵:“金兵连日战败,汝二人体辞劳苦,各领五百兵,分两路而去,夜斫其营,我随后即来策应,毋得失事。”二将各领命而去。原来金兀术最善用兵,他也防着劫营,埋伏两枝人马在营左右。牛皋、玉贵二将正到金营,谁知金营左右伏兵齐出,抵敌个正住。恰好岳云、张宪两枝兵又到,大家接着厮杀混战,直至天明。活捉了金将王权,并首领四十余员。金兵又大败了一阵。
岳公回营,见解到王权,并四十员首领,因思金兵正盛,但可智取,难以力敌,遂喝退了刀斧手,亲解其缚,结以恩义。四十员首领,即可用之人,都结以恩义。金兵感恩,情愿效死。降兵五百余人。岳公却教自家兵,一半穿了金兵衣甲,拿了兀术旗号,杂于金兵之中,假称放归之人。到得金营,金兵认做自家之人,开营放进。才进得营门,众兵一齐发作起来,金兵自先混乱,认不得的谁是岳家的兵。岳公又乘机随后领兵乱杀。直杀得:烟尘滚滚,平遮了半天风日;杀气腾腾,贯满了遍地山河。刀转雪光,闪一闪,头颅忽落;弓弯月样,响一响,脚腿陡翻。咋擦一声,断送了许多战士;乒乓几阵,结果了无数将军。初来时,水沸山崩,无人敢敌;败去后,云愁月惨,有足难奔。
金兵连败了六次,便不敢再犯杭州,因要回到建康。岳公闻知,便先遣轻骑三千,预先分兵埋伏在牛首山左右。金兵一到,左一枝兵先出,炮声一响,”早竖起岳家旗一面。金兵接战正急,忽然右一枝兵突出,炮响二声,早又竖起岳家旗二面、金兵忙分一枝迎敌。又听得炮响三声,早又竖起岳家旗三面,前面突出大队人马,栲栳圈围将转来厮杀。金兵三面受敌,只望兵少处杀出。岳公知围他不倒,反故放他一条生路,让他冲出,却只在后边,用强弓硬弯,雨点般射将来。金兵乱窜,自相践踏,死者不计其数。又大败一阵。岳公又于黑夜,叫死士百人,衣黑衣,混杀进金营。又令百人于金营左侧,乱鸣鼓角,金兵正不知有多少兵杀进,都自相攻击,死者无数。喊杀了半夜,这百人胡哨一声,文自聚在一处,乱杀而出。天暗月黑,又不敢追杀出来,只听得鼓角兀自乱鸣不住。挨到天明。金将计点军兵,尸横遍地,皆是自家队里杀的。到次日二更天,又听得前山鼓角乱鸣,震得山摇地动,寨中人先自胆寒,又乱起来。及至杀出寨外,那鼓角又寂然无声,岳家军已去得远了。
乱了数日,金兵个个心疑,立脚不定,遂把建康放了一把火,弃之而去,竟奔淮西。岳公探知他渡江,走静安镇,先从小路而抄到大路,埋伏下两枝人马,候金兵一到,伏兵杀出。金兵见岳家旗号,先自惧怕,怎能低敌?金兵虽有禁约,如何禁约得住?俱各抱头鼠窜,四散奔跑。岳家军遂复了建康,捷报高宗。高宗大喜,遂升岳飞为江淮副招讨使,张浚为江淮正招讨使。此时,只因兀术搅乱中原,便有一班草寇乘机窃发,占据地方。一个叫做孔彦舟,绰号孔千斤,占据武陵地方;一个张用,绰号张飞虎,占据襄汉地方;一个李成,绰号李无敌,占据江淮湘湖地方。这三个共连兵数万,围了江州,围得水泄不通。城中渐渐支持不来。又有一个马进,绰号马八百,在扬州地方作乱。高宗因命招讨使张浚,督岳飞、扬沂中分道进讨。张浚受命,因集诸将计议。岳公道:“若要解江州之围,须先破他筠州。筠州破,他见巢穴受伤,则江州之围不必救而自解矣。”张浚大喜,从其言。那时岳公潜出贼右,一箭射其前部落马,然后纵坐下青聪马,挺手中铁枪,冲突其阵。所到之处,勇不可当。贼人见了,尽裹将来。那岳将军全无惧怯,来一个,杀一个;来两个,杀一双。贼众齐上,岳公展起神威,大喝一声,就如平地起一个霹雳,手起枪落,只见杀人。贼众慌了,遂一哄而走。岳公却从后掩杀,马进大败,直奔至筠州。见事势危急,遂合集围江州之众,背筠河而布阵,绵绵密密,如长蛇之形,直长至十五里。
岳公登高坡一望,见贼势浩大,因说张浚道:“贼势甚众,难以力敌,须用奇胜。”张浚是其言。岳公乃分精骑数千,授杨沂中,叫他乘夜衔枚渡过筠河,约以日中,但听前山炮响,却从山后共击。杨沂中领计而去。岳公乃自领三千人马,暗暗伏于远僻险隘之处,却于红罗旗上大书“岳”字,单只着二百个人随着旗帜,在前诱敌。贼望见岳家旗,虽然惧怯,却见他兵少,便不以为意。遂分一半人守寨,领十余万人一拥而前。这二百人怎生抵挡?只得拖着旗帜而走,贼众随后追来,追不上数里,早听得一声炮响,岳家埋伏之军,早星飞雷掣,一齐拥出。贼人见了,已自心惊。战到午时,已将大败,忽又听得山后战鼓齐鸣,杨沂中率领数千精骑,从山背驰下,张浚又自率二千步兵人贼寨。贼众首尾不能相顾,忙奔乱窜。岳公令人大叫道:“投降者,尽坐于地,决不妄杀。”一时坐而投降者,就有八万余人,贼人大败,马进竟为追兵所杀。遂复了江筠二州。岳公又领兵渡江,追杀至薪州黄梅县。李成、孔彦丹见事急了,只得北走,投降了刘豫。惟张用还拥着十万之众,为盗于江西。岳公知他是相州人,因写书招他来降,道:吾与汝同里。南董门、铁路步之战,皆汝所悉。今吾在此,欲战则出,不战则降。张用见书,叹息道:“真吾父也,若再不见机,死无日矣。”遂尽率十万之众,亲自降于辕门。岳公大喜,出帐迎接,握手论旧,张用遂死心塌地为岳公所用。由此江淮之地悉平,张浚表奏高宗,以岳飞之功第一。高宗诏下,进岳飞右军都统刷,屯洪州,弹压盗贼。
到了绍兴二年,又出了一个大盗曹成,拥众十余万,从江西历湖广,据道州、贺州、邵州、彬州,连州,到处骚扰,军民大受其害。高宗诏岳飞,权荆湖东路都总管。岳公受命,随即着一个将官,持金字牌、黄旗,招曹成来降。若不降,则大兵即来诛戮。曹成见了金字牌旗,正在军中吃饭,慌慌张张,连饭碗都打碎了,大惊道:“岳家军来矣,怎敌得他过?”随即拔寨而起,分道而遁。岳公闻报,即选精骑随后追赶,直赶过桂岭。曹成遂欲以十万之众,守住蓬头岭。那蓬头岭是个极险隘之处,真个是一夫当关,万人难过。岳公因分付前军道:“此地极为险峻,兵贵神速,趁他立脚未稳,一鼓破之。若容他把守停当,便天神也难攻破。”那时岳家兵止八千人,却人人奋勇,果然一鼓登岭。曹成见了心慌,竟逃往连州而去。
岳公因对张宪等一班将士道:“曹成败去,若尽数追杀,则胁从可悯;若纵放了他,又仍聚为盗。今汝辈但诛其首恶,余众须以恩义招其投降。切不可妄杀,以累上天保民之仁。”张宪等领命。于是自贺州直到庆、彬、桂,共招降一万余人,与岳兵会于连州。曹成正被岳兵追赶得上天没路,恰值韩世忠遣将招曹成投降,曹成只得乘机就领了八万人马,诣韩世忠帐下投降。岳公探知,遂整得胜之军而回。岭表之地忽平,捷报朝廷,高宗大喜,遂授岳飞武安军承宣使。
到了绍半三年、又出了一个云都大盗彭支,连兵寇掠循州、梅州等十一郡,其势甚是猖獗。高宗诏岳飞人朝,面谕以剿贼之事。又以隆祐太后被虔州震惊,密密谕岳飞道:“殄平盗贼之后,可即将虔州百性尽行屠灭,然后报朕。”岳飞闻言,忙叩首阶下,道:“愿陛下但诛首恶而赦胁从,庶不负上天好生之德。”高宗沉吟半晌,方点首道:“卿言是也。”
岳公受了君命。遂领兵径到虔州。那大盗彭支,恃人多将广,在强盗中也要算一个英勇的,谁知见了岳将军,就不济起来。到得对阵时,战不上十数合,早已被岳公纵马而上,直律律的捉了过去。贼党一时惊怖,谁敢上前来?遂尽数退保于一个固石洞。岳公恐怕前面攻,他后面走,因访了几个老成居民做向导,领了三百名死士,各带鼓一面从山中小路衔枚而渡,反在他洞背后,将战鼓乱鸣,起来。贼众大惊,岳军然后一拥而上,破了洞口。正如瓮中捉鳖,贼人方出投降。岳公只诛了首恶,余人一概赦免。虔州百姓个个感其再生,家家香灯跪接,图像供养,岳公既平了云都之难,回朝复命,龙颜大悦,亲洒庚翰,书“精忠岳飞”四字,制大旗以赐之。岳飞谢恩而出。有诗为证:
制旗既已识精忠,只合存留作股肱。
何事风波亭子上,听谗全不念其功?
那时,许多山贼俱被岳将军平了,谁知又有一个水中的大盗,比山贼更是凶恶。他一名杨太,又名杨么。这杨么乘着宋朝之乱,无人料理着他,遂东勾西引聚集了十余万人,屯据湖中,僭号为大圣大王,时时上岸来骚扰地方,掳掠居民,官兵不敢正眼觑他。他常自夸说道:“我水中有穴,岸上有巢,纵有官兵,也无奈我何?他若从陆路杀来,我却躲到水里;他若从水路杀来,我却又走到岸上,焉能犯我分毫。若要犯我,除是飞来。”因此骄矜,遂无恶不作,湖襄一带大受其害。高宗闻之,因命统制王燮,会兵进讨杨么。不期兵到鼎江,早被杨么率亡命之徒,只一阵,就将官兵几乎杀尽。报到高宗,高宗大怒。此时已升岳飞兼黄复州汉阳军、德安府制置使,高宗遂降诏,命岳飞移屯于鄂,剿捕杨么。
有人对岳公说道:“杨么屯据水中,水中出没,是他的熟路。今将军所部皆关西汉子,水战恐非所长。”岳公笑道:“兵亦何常之有?全在主将,陆则陆用之,水则水用之,顾用之何如耳!岂有不习水战之说哉?”遂先遣人招谕他来降。杨么虽狂横,置之不理,早有一个得力贼党,叫做黄佐,最有识见。因岳家来招谕,他就转了一个念头,遂聚所部商量道:“我见岳节使用兵与众不同,真是旗开得胜,马到成功。连金兵数十万都被他杀败,我与他相抗,万无生理,不如投降他,乃为上着。”众亦以为然、遂亲到辕门纳款。岳公大喜,遂表奏黄佐武义大夫。随即率骑到黄佐营中按其部垒,有人谏止,俱不听。到了黄佐营中,出于意外,尽大惊,俯伏在地道:“将军推诚若此,情愿执鞭坠橙。”岳公都以温言抚慰,那些人欢声若雷。岳公接了营垒,以手拍黄佐肩道:“子知顺逆者,必能成功,封候岂足道哉!我欲汝至湖中,视其可劝者招之,可乘者抚之。”黄佐感岳公赤心待人,誓以死报。
那时张浚都督诸军士至潭洲。他的参政席益见岳兵不战,说他玩寇,将欲奏闻。张浚道:“岳公,忠孝人也。兵有深机,胡可易言?”席盎见张浚说了这一句,羞惭而止。过不多几日,黄佐欲邀一个贼将周伦,同来投降。那个周伦不肯听,黄佐因大怒,遂率领自部下的人马,夜袭其寨,把周伦一刀杀了,献于岳公。岳公大喜,随迁黄佐为武功大夫统制。
此时,岳公胸中已有了成算,正欲剪灭杨么。适值高宗有旨,要召张浚回去防秋。岳公忙去见张浚,袖中取出一个小小图儿,送与张浚看。上面细细开载:杨么屯兵某处,杨钦屯兵某处,俞端、刘铣屯兵某处,某处最险,某处可以进兵。岳公一一指示道:“已有定画。都督若少留,不八日可破贼也。”张浚道:“王燮已有前辙,君侯何言之易也?”岳公道:“前日王燮以王师攻水寇则难,非今以水寇攻水寇则易。若因敌将用敌兵,夺其手足之助,离其腹心之托,八日之内当俘诸贼。”张浚壮其言。
却说杨么有个心腹之贼,叫做杨钦,曾膂力绝人。黄佐又甜言苦口,说他来降。岳公大喜道:“杨钦骁勇,今既来降,贼腹心失矣。”遂表授杨钦为武勇大夫,礼待甚厚。因复遣杨钦到湖中去招降。杨钦感激不胜,因暗暗对岳公道:“将军招降固妙,然招降者有限,还须如此如此,方可完事。”岳公听了,愈加欢喜。杨钦辞去,果又到湖中,招了俞端、刘铣等来降。进到辕门,岳公见了,就喝骂杨钦道:“我叫你去湖中把众贼尽招了来降,今却只叫这几个儿来降,原来是个不了汉,见我何为?”喝令左右拖翻在地,杖了二十,道:“我今且恕你,可速速到湖中,尽数招降,方算你的大功。”杨钦喏喏而去,岳公却暗暗调下三万人马,等到黄昏夜静,遂令众兵马衔枚去攻他的陆寨。众兵马到了,一齐拥人。那些贼人不曾防备,慌慌张张,无计可施,都大叫“情愿投降”,岳公遂传令准降。那一夜,就降了七万余人,众人方晓得日间杖杨钦,皆是岳公与杨钦定下之计,欲以攻其所不备也。有诗为证:
鬼神不测是兵机,岂肯客人识是非?
直待战功成以后,方知妙算古今稀。
湖贼此时已降去八九,独杨么还自拥着五万余兵,认做秦关之险,万万无失;又倚着他的大船利害,往来冲突,无人敢当。他那大船,长有数十丈,两旁俱可以走马,上有城楼,强弓硬弩、刀枪铳石,都藏于城楼之内。不用船舵,前后做成大车轮数十。若要运动,着数百人一齐踏动,其去如飞。他若要追人船,顷刻便到。人若要追他,便一年也不能够。两旁又置了撞竿,我船若遇着他的,只一撞便立成矗粉。以此官兵再奈何他不得。岳公却想出一计,叫三千人上君山去,听取大木下来,穿成大筏,把那些港汉尽数填塞满了。又把腐木乱草浮于上流而下,满铺水面。却捡那水浅之处,叫善骂之人,一头摇着船,一头乱骂,村言恶语,无所不至。
杨么不知是计,见官兵将他丑态都骂尽了,激得杨么怒气填胸,两太阳火星乱爆。随着人踏动车轮,来追兵官,只引他的船到那水浅之处,草木壅集车轮之内,将车轮碍住,踏他不转。车轮不转,船便一步也不能行。岳公乃遣兵,急急与他厮杀。那贼兵慌了,忙要奔人港汉中去,不料港汉口尽数都是巨筏塞满。官军却乘筏子,张着生牛皮,以蔽矢石,尽把巨木以撞其舟,官兵见了杨么的船,便都攒拢来,用挠钩搭住。杨么计穷,忽走到船尾上,扑通的撺入水里,思量赴水而逃。不期被牛皋看见,早一挠钩搭将起来,一刀斫了首级。众贼见了心胆俱碎,只得投降。
此时杨么水陆两路,还有八寨。岳公亲历诸寨,用好言抚慰。老弱者放他归田,少壮者籍以为军,人人感激。诸寨中粮草,尽数都搬运将来,其余寨栅,一把火烧个干净。果然只得八日,斩了杨么,湖湘尽平,张浚闻知,因赞叹道:岳侯真神算也!”杨么初说“除是飞来”,今果死于岳飞之手,真先谶也。有诗为证:
杨么负固在湖襄,只倚船轮莫敢当。
腐草滞流行不得,飞来真个遇飞亡。
张浚见岳飞用兵如神,遂命驻扎襄阳,以图中原。且对岳公道:“此君之素心也。”未几,伪齐刘豫,遣子刘麟、刘猊,分两路兵寇淮西,声势甚是汹涌。此时是绍兴七年。岳公闻信,即上手书,奏道:
金人所以立刘豫于江南,盖欲茶毒中原,以中国攻中国,使粘罕得休兵观衅。臣欲陛下假臣月日,便则提兵趋京洛,据河阳、陕府、潼关以号召五路。叛将既还,王师前进,彼必弃汴而走河北、京畿、陕右可以尽复。
高宗见书,大喜道:“有臣如此,顾复何尤?进止之机,联不中制。”
因又召到寝阁,对岳飞道:“中兴之事,一以委卿。”岳飞出朝,欲图大举。不期秦桧力主和议,恶岳公如仇,忙进见高宗道:“不可主战,以失两家和好。”高宗听了,因又诏止岳军。岳公又因论人不合张浚之意,便解兵柄,以终母丧,步归庐山。后因高宗屡诏,众将跪请,只得趋朝待罪。高宗再三慰谕,始就原职。过了数月,岳公又上一本道:
臣愿提兵进讨,顺天道,因人心,以曲直为老壮,以逆顺为强弱,则万全之效可必。钱塘僻在海隅,非用武之地。愿都上游,用光武故事,亲率六军,往来督战,庶将士知圣意所向,人人用命。
高宗不报。既而岳飞又上奏,愿进屯淮甸,伺便进击,高宗又不许。但诏岳飞驻师江州,以援淮浙地方。岳公久知刘豫一心结交粘罕,独与兀术不合。一夜,兵士巡哨,偶然捉得兀术手下一个头目,解人帐中。岳公此时正要离间刘豫与兀术,因心生一计。遂携灯下来仔细一照,假意喝道:“你是张斌呀!”那头目被捉,已是一死,忽见岳将军错认了他,就假意应道:“正是张斌。”岳公便拍案大怒道:“我前遣你到齐邦,约会刘豫,引诱四太子来,你竟不来,我又遣人到齐,已许我冬天会合,寇江为名,骗四太子到清和地方,你竟无书来回我。这是怎么说?”因又拍案大骂。那头目在下叩头求免,情愿立功赎罪。岳公听了道:“既是这等,恕你前次之罪,今番与我持书,书去须要约得停当,做得谨密。若漏泄了一毫机括,二罪俱发。”那头目闻言已得了性命,便喏喏连声。岳公遂写书一封。约会刘豫,引四太子来寇,乘机擒取之意。写完以黄蜡封了,对那假张斌道:“你拿此书到齐,有机密事在内,不可差误。讨了回书来,重重有赏。”遂将假张斌腿上割开一片肉,纳蜡丸在内。那头目只得忍痛而归,见了四太子,备说前事。将刀割开股肉,取出蜡书。兀术看了大惊,遂与金主计议,登时领了劲兵,袭破汴京,执了刘豫,废为蜀王,中了岳公之计。有诗为证:
一封书去废奸臣,尽羡玄机已入神。
何事朝廷双耳内,绝无一计去谗人?
岳公见金人废了刘豫,满心欢喜,遂表奏高宗,宜乘废刘之际,因其不备,长驱中原,以图恢复。高宗又不报。到了八年,金遣使张通古来说,要归我河南,陕西之地以讲和。岳公因又上表,言:“金人之言不可信,和好之意不可恃。相臣谋国不臧,恐遗后世之忧。”秦桧见了恨如切骨。九年正月,金人因别有图,偶归了河南之地,高宗大喜,以为和议讲成,天下无恙,遂降赦大赦天下道:感上穹开悔过之期,而大金报许和之约。割河南之境土,归我舆图;戢宇内之干戈,用全民命。大赦天下,咸使闻之。
岳公见了赦诏,不胜叹息道:“此燕雀处堂之势也。”因又上疏道:
昔娄敬上言于汉帝,魏绛发策于晋公,皆以为盟墨未干,口血犹在,俄驱南牧之马,旋兴北伐之师;盖夷狄不情,犬羊无信,莫守金石之约,难充溪壑之求。图暂安而解倒悬,犹云可也;顾长虑而尊中国,岂其然乎?臣谓无事而请和者谋,恐卑词而益弊者进。今愿定谋于全胜,期收地于两河。唾手燕云,终欲复仇而报国:誓心天地,当令稽颡以称藩。
此时和议已成,这样本章,谁来睬你?谁知仅仅和得一年,到了次年、金人旧性发作。兀术四太子早又率领了一万五千拐子马,来攻拱毫二州,好不利害。这拐子马,军士都坐在马上,披着重铠随你刀枪箭镞,一毫不能伤损。那马身上也都披着铁甲,用革索穿连,三人为一联放鸟,一放,一联三正,齐跑将起来,势如潮涌,官军怎能抵敌?接着便输,遇着便走,好生利害。拱毫守将刘椅纷纷告急。岳公先遣将去救刘椅,然后自领了雄兵,浩洁荡荡,杀奔郾 城。既到郾城,早打探得兀术率领龙虎大王、盖天大王与韩当诸头目,放开拐子马,冲杀将来。岳公见拐子马,果然汹涌,恐挫了锐气,因分付儿子岳云道:“金人所恃者,拐子马也。以为人马俱着铁甲,万万不能伤,不知马足要走,却不能穿甲。汝若人阵,不可仰视,只用麻扎刀斫其马足。马折一足,则三马齐倒,而马上之将自坠。破金在此一战,汝若不能成攻,即将汝斫作两段,勿谓吾无父子之情。可拼舍身命,以报朝廷。吾自领大军随后策应。”
岳云领了父命,率了敢死骑兵,各执麻扎利刀,候金人的拐子马一阵冲来,他便督领着将士,并不看他上面,低着头只斫马脚。果然那拐子马一连三正。斫倒了一正,便三正齐倒。斫的马脚多,只见一排一排,就如泰山般都崩跌下来。马上的将官纵如龙似虎,马倒了都倒栽葱跌将下来,夹在马倒中,那里挣扎得起?任凭岳家军手起刀落,如斫瓜切菜。正杀得尸横遍野,而岳公又领一枝生力兵前来相助。遂将这一万五千拐子马杀得一个不留。盖天大王已斫成肉酱。兀术与龙虎大王、韩当,仅仅逃得性命。兀术因大哭道:“吾自海上起兵以来,皆以此取胜,今被他这一阵所完,都无用了,此仇不可不报。”这是郾城一捷。正是:
兵体夸烈火,遇水便难支。
若问谁无敌,除非仁义师。
金兀术的拐子马原有五万,今被岳家军斫了他一万五千,他心下不服,又将其余从新整理了,叫马上将士俱用长枪下刺,防他来斫马脚。依旧一拥,又到郾城来报仇。岳营闻报,岳云即要领兵出阵。岳公道:“他既敢复来,定有心防我斫马脚。若仍前而出,必然不利。须领三千嵬背军去,方可成功。”你道这鬼背军有甚能处?原来都是岳元帅平日选了三千勇力之士,叫他身披着两重铁甲,左手执藤牌,右手执利刀,日日去跳濠撺涧。撺跳时一起一伏,都有法度。若穿着两层铁甲,撺跳得有五七尺高,则脱去铁甲,换了生牛皮甲,便身子轻松,就像蝴蝶儿一般。若往上一跳,有一二丈高,要斫人头,只如游戏。故今日用他上斫人头,下斫马脚,使金兵防下不能防上,防上又不能防下。
岳云点头会意,因领了鬼背军而去。只候拐子马一到,便向前冲杀。这番的拐子马,虽然防护马脚比前甚严,怎当得三千鬼背军身轻力健,就如猿猴一般。见他一心防马脚,便先跃上来,乱斫人头。人头斫慌了,只得提起枪来顾上;不期他又跳下来乱斫马脚。马脚一倒,便又连片的跌将下来。你要杀他,他东窜西跳,那里下手?他要斫你,甚是快便,不须臾,许多拐子马又都结果了,兀术无奈,只得率领残兵落荒而走。这是郾城第二捷。有诗为证:
你若防于地,他偏跳上天。
正如高国手,着着要争先。
岳云奏凯而回,岳公因对他道:“兀术屡败,既不敢复来,又不舍便去,必定还攻颖昌,颖昌王贵孤军,恐不能支。汝宜速去相援,方不令他乘隙。”岳云领了父命,刚到得颖昌;而兀术果如所算,已领兵而来。岳云忙率骑兵八百,挺前决战。王贵又率游奕兵,忙为左右翼。兀术见了岳云,惊以为神,心先怯了。及至合战,女婿夏金吾与副统军粘罕孛谨都被杀了,兀术大败,只得遁去。
岳公见金兀术兵势甚衰,中原震动,遂自率了精兵二十万,杀奔朱仙镇,去汴京止得四十五里,与兀术对垒。先遣岳云领鬼背军五百,上前去击。兀术见了鬼背军,先自胆丧,战不及数十合,早又大败亏输,自知挣扎不住,只得弃了汴京而逃,思量出塞。忽有一个书生,拦住马头,叩马而谏道:“太子勿走,岳少保将自退矣。”兀术惊问道:“他兵势已如破竹,焉肯自退?”那书生道:“太子岂不闻自古以来,未有权臣在内而容大将立功于外者,吾恐岳少保自且不保,况欲成功乎?”兀术听了书生之言,一时大悟,因又回兵,住于汴京。
此时,岳公已遣梁兴布散德意,已招结两河豪杰韦铨、孙谋等,尽领兵固堡,以待岳元帅来。又有李通、胡清、李宾、孙琪等,率众来归,还有那磁、相、关、德、泽、潞、晋、绛、汾、隰州诸境,都与岳元帅约日兴师来会。凡是助岳元帅之兵,旗上都写“岳”字为号。那时,百姓争挽车牛,多备粮草,以馈岳元帅兵。一到皆香花灯烛,迎满道路。金兵队里统制王镇、崔庆,将官李凯、崔虎、华旺等,都率众投降。龙虎大王名讫查、千户高勇等,俱密受岳元帅旗号,暗以为应。将军韩当要将部下五万人为附,岳公大喜。因对众将官说道:“直抵黄龙府,与诸君痛饮耳。”那时一路百姓,都欢声如雷,只望岳家兵来,如解倒悬。谁知秦桧力主和议,欲将淮北尽数弃置,教众将班师回朝。岳公闻知,因上疏道:全人锐气沮丧,尽弃辎重,疾走渡河。豪杰向风,士卒用命;时不再来,机难轻失。秦桧见此数语,晓得他不肯回兵,遂诏张浚、杨沂中等先回,然后对高宗道:“岳飞孤军,不可久留,乞令班师。”高宗已听信秦桧和议之言,遂一日发十二道金牌,诏岳飞班师,岂不痛惜!有诗为证:
金人远遁八千里,贼桧班师十二牌。
若听岳家勤剿敌,中原岂更有风霜!
岳公见金牌连诏,知是秦桧之意,愤惋泣下,东向再拜,对众将官道:‘十年心力,废于一旦!奈何?奈何?”众将官都谏道:“此非朝廷之意,皆秦贼蒙蔽圣明。如今中原震动,四方响应,恢复之时。况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古今矫诏兴师,权以济变。元帅若领师前进,众将愿出死力,为元帅前驱,擒灭兀术,献于天子,然后归朝待罪,未为晚也。再不然,请除君侧之恶,诛了秦桧,然后再立功勋,亦未为不可。”岳公道:“依君言,明是岳飞反,非秦桧反也,断断不可!”遂喝退了众将官,即日拔寨,班师回朝,那些百姓遮住马头哭诉道:“我等顶香运草,以迎官军、金人尽知。将军一去,我等性命休矣。”岳公在马上也洒泪道:“诏书既下,我怎敢擅留?汝等若虑金人,可急急收拾,从我迁徒,庶性命可存。我为汝暂留两日。”众百性忙忙收拾,都扶老挚幼,跟岳元帅迁回。岳公随上一本,请以汉上六郡闲田处之。
岳公既班师,那金人欢声如雷,仍一齐发作,将岳元帅恢复的城池依然尽数夺去。岳公回朝,面见高宗,并元一语。遂力请解了兵柄。金人所言和约,不上半年,早又分道渡淮,势如风雨,且写书与秦桧:“不杀岳飞,和议必不坚久。”故秦桧叫万俟 等,将“莫须有”之事,装成圈套,再三罗织,竟将岳家父子陷在大理狱中,风波亭上,断送了性命,并送了宋室的江山。好人方才快活,以为得计。谁知一时之受用有限,而千古之骂名无穷。人生谁不死?而岳公一死,却死得香荫苗,垂万世之芳名。今日虽埋骨湖滨,而一腔忠勇,使才人诗客、游人士女,无日不叩拜景仰而痛惜之,连湖山也增几分颜色。昔日赵子昂有诗为证:
岳王坟上草离离,秋日荒凉石兽危。
南渡君臣轻社稷,中原父老望谁提?
英雄已死嗟何及?天下中分遂不支。
莫向西湖歌此曲,水光山色不胜悲。
卷八 三台梦迹
西于一湖,晴好雨奇,人尽以为此灵秀之气所钟也。灵秀之气结成灵秀之山水,则固然矣;孰知灵秀中原有一派正气在其中,为之主宰,方能令山水之气,酝酝酿酿,而生出正人来。正人之气,若郁郁下散,又能隐隐跃跃,而发为千古之征兆,说来似奇,而实理之所不元。故醒时梦梦,不若梦中醒醒。
你道这西湖上所生的正人是谁?这人姓于,名谦,字廷益,杭州钱塘县人。杭州生人多矣,你怎知他是禀西湖之正气而生?只因他生的那时节,杭州三年桃李都不开花,及他死的那一年,西湖之水彻底皆于,以此察知。况他父亲于彦昭,生他这一年,又得了吉梦。母亲刘氏,临产他这一日,又有疾风大雨、雷电交加之异。及生下来,仪容魁伟,声音响亮。到了六七岁上,便聪明异常。读书过目成诵,出口皆成对句。一日,清明节,父亲合族同往祖莹祭扫。偶因路过凤凰台,其叔携了于谦的手,问道:“我有一对,你可对得出么?”因念道:今朝同上凤凰台。
于谦听了,不假思索,即应声对道:他年独占麒麟阁。
那时合族听了,俱惊讶道:“此吾家之千里驹也。”祭毕回家,路过一牌坊,那牌坊上写着“癸辛街”三字,其叔复问他道:“此三字,地名也,倒有二字属支干,再要对一支干地名,想来却也甚难。不知吾侄可还有得对么?”于谦道:“如何没有对?三国时魏延对诸葛亮所说的‘子午谷’,岂不是一确对?”叔父与众族人听了,俱大惊道:“此子必大吾门。”
一日,于谦病目,母亲欲散其火,与他顶心分挽两髻,叫他门前闲步。他步出门外,见许多人围着一个和尚,在那里相面,他便走近前去看。那和尚一见了于谦,便老大吃惊,就把手去摸他的两髻,因取笑道:牛头且喜生龙角。
于谦怪他出口放肆,便答道:狗口何曾出象牙。
说罢便撤身回家,到了次日,母亲见他散散火,目病略觉好些,因将他头上两髻,又挽作三丫,依旧叫他到门前去散散。他走出门外,看见那相面的和尚,原还在那里相面,便不觉又走到面前去看。那和尚正讲说天廷高耸,少年富贵可期,一见于谦,也不说相,便笑嘻嘻对他道:“昨日是两髻,今日忽三丫,只觉:三丫成鼓架。”
于谦听了恼他轻薄忙答道:一秃似擂槌。
众人见说,一齐大笑起来。那和尚道:“诸君莫笑。此子骨格不凡,出口成章,他日拨乱宰相也。”于谦听了,也不在心。一日,因家憧不在,母亲叫他到李小泉家去沽酒。不期李小泉的妻子正在分娩之时,忽被鬼缠住,再产不下,痛苦难言,李小泉慌得连店也不开,门都关了,忽然于谦要酒敲门,李小泉忙忙来开。妻子在床上,早听见床背后两个鬼慌乱道:“不好了!于少保来了,我们快些逃走去罢。”鬼一边走了,他妻子一边即产下孩子,满心欢喜,忙对李小泉说知:”亏于家小官人救了性命。鬼称他少保,必定是个贵人,可留他住下,备酒谢他。“于谦听了,付之一笑,也不等吃酒,竟自去了。
又一日,是正月元旦。父亲与他一件红衣穿了,骑着一匹马,到亲眷家去拜节。忽从小路冲出,不期巡按从大街而来,竟一骑马冲人他仪从施节之中,直到巡按面前,那马方收得住。左右就要拿他,巡按见是一个孩子,便摇首叫且住,又见他形容端正,举止自若,毫不惊恐,就问道:“汝曾读书否?”于谦道:“怎么不读书?”巡按道:“既读书,我出一对与你对。若对得来,便不难为你。”因念道:红孩儿骑马过桥。
那知巡按口里才念完。于谦早已对就道:赤帝子斩蛇当道。
巡按见他应对敏捷,出语轩昂,又惊又喜,就问左右道:“这是谁家之子,”有认得的禀道:“他是太平里于主事之孙、于彦昭之子。”巡按大喜“就命人到县取银十两,与他为读书之费。不数年,就进了学,在富阳山中读书。二日,闲步到烧石灰窑前,观看烧灰,因而有感,遂吟诗一首道:
千锤万凿出名山,烈火光中走一番。
粉骨碎身都不怕,要留清白在人间
谁知于谦自做了这一首诗,竟为他后来尽忠而死的谶语。又一日,读书于江干之慧安寺,同众朋友出到西湖上饮酒,路过于桑林之间,见人剪伐桑枝,因而有感,遂吟一首以纪其事。诗云:
一年两度伐枝柯,万木丛中苦最多。
为国为民都是汝,却教桃李听笙歌。
于谦吟罢,遂同众友到湖头,畅饮而归,来到寺门,脚步踉跄,忽被寺门首泥塑的急脚神,将他的衣服搴住了。于谦乘醉怒骂道:“如何见吾来而不跪接,反大胆搴我的衣服?可恶!可恶!元有一些而不可恶者也。明日罚你到岭南卫去充军。”于谦一头说,一头就到书房中去睡了。谁知正人正气,能服鬼神。那一夜,急脚神就托梦于住持和尚西池道:“我今得罪于少保,要贬我到岭南去充军,此行甚苦,惟吾师恳求,方可恕免。”西池醒来,大以为异。次早,果来见于谦道:“相公昨夜可曾要罚急脚神到岭南充军么?”于谦道:“醉后戏言实有之,老师何以知之?”西池道:“昨夜急脚神托梦于老僧道:岭南之行甚苦,再三托老僧求相公饶恕,故此知之。”于公听了,笑一笑道:“既老师劝免,恕之可也。”是夜,西池又梦急脚神来谢道:“蒙吾师善言,于少保已恕我矣。但我直立于此,少保出入,终属不便。烦吾师另塑一脚,作屈膝之状,方可免祸。”西池醒来,果如所言,塑了一尊,至今其像尚存。过不多数日,于公又饮醉而回,忽见急脚神改塑屈膝,因暗想道:“鬼神感通,梦兆原来不爽如此。”
于公回书房,要打从关帝座前走过。此时关帝座前,琉璃灯正明,于公因走人殿内,祝赞道:“帝君,正神也。我于谦也自负是个正人,后来若果有一日功名,做得一番事业,帝君何不显示我知,使我也好打点。”说罢,就回房去睡了。果然,正气所在,有感必通。这夜于公果梦关帝托梦于他道:“你的功名富贵、终身之事,不消问俺,只问汝长嫂,他说的便是了。”忽然惊醒,却是一梦,甚以为异,因暗想道:“我家嫂嫂,以他年长,视我为婴孩,常常与我戏言取笑。今以正事问他,倘他又说些取笑之言,则关系我一生大事,如何是好?然关帝分付:又不得不信。”到次日,忙忙走回家,寻见长嫂,便深深作一揖,长嫂见了,笑将起来道:“叔叔为何今日这等恭敬而有礼?”于公道:“礼下于人,必有所求。”长嫂道:“求我些甚么?”于公遂将夜来得梦之言,细细对长嫂说了,道:“此乃我终身功名富贵所系,望嫂嫂说几句兴头的话、万万不可又取笑,”长嫂听了,因笑嘻嘻说道:“叔叔小小年纪,倒思量做官了,既想做官,莫怪我说,八九品的大官料轮你不着,你只好捡一二品的做做罢了。”于公听了,满心欢喜。因又问道:“便是一二品的做做也罢。但不知却是何官?”长嫂又笑笑道:“无非是中举人,中进士,做御史,做侍郎,做尚书阁老罢了。你这天杀的,还想着要做到那里去?”于公听了,愈加欢喜,一时也想不到“天杀”二字上去,直到后来被戮,方才省悟梦兆之灵,一至于此。故于公一生信梦,自成神后,亦以梦兆示人。
又一日,许多会友道:“闻知宝极观星宿阁,屡有妖怪迷人,你自负有胆量,若敢独自在阁中宿一夜,安然无惧,我辈备湖东相请,何如?”于公道:“这个何难?”众友遂送他到阁中,锁门而去。于公坐到四更,毫无动静,正欲睡时,忽见窗外,远远一簇人,从空中而来,若官府之状。将人阁中,于公大喝一声道:“于谦在此!甚么妖魔?敢来侵犯。”妖怪闻喝,一时惊散。只听得空中道:“少保在此,险些被他识破。”少刻,寂然无声。于公推窗看时,见窗口失落一物,拾起一看,却是一只银杯,因袖而藏之,安然睡去。到了天明,众友齐集阁下,喊叫:“于廷益兄,我们来开门了!”于公故意不应,众友见无人答应,互相埋怨道:“甚么要紧,赚他在此,倘被鬼迷死,干系不小。”遂一齐拥上阁来,开锁人去,早见于公呵呵大笑道:“快备东道去游湖,还有好处。”众友道:“东道是不必说的了,还有何好处?”于公袖中取出银杯,将夜间之事一一说了。众人俱惊以为异,但不知是谁家之物,被妖怪摄来。于公道:“须访知人家,好去还他。”众友道:“我们且到众安桥杨家饭店吃了饭,再做区处。”及走到杨家饭店,早闻得有人传说:“昨夜何颜色家,因女儿患病,酌献五圣,不见了一只银杯,其实怪异。”又有的道:“往来人杂,自然要不见些物件,有何怪异?”于公知是何家之物,吃完饭,遂同众友,也不往湖上去,一齐竟到何家来,问何老道:“昨夜府上曾失甚物否?”何老道:“在下因小女有恙,将及两月;服药无效,昨夜酌献五圣,忽失银杯一只,不知何故。”于公听了,便袖中取出银杯,付与何老道,“这可是宅上的么?”何老接了一看,大声道:“正是!正是!先生从何得之?”众友遂把昨夜这事说了一遍,何老大喜,遂备酒厚待众人,深谢还杯之德。于公道:“杯乃小事,令爱的病是大事,可要他好么?”何老道:“百般医治,只是不好,也只索听命了。”于公笑道:“要好不难,速取纸笔来。”遂写“于谦在此”四字于红纸上,付与何老道:“可将此四字贴于令爱房门之上,包管无恙。”一笑而别。何老即将此纸贴了,其女果听得邪神说道:“于少保在此镇守,作速快走,休得惹祸。”说罢,倏然不见。自*此之后,其女无恙。于公由是显名。
到了永乐十八年,庚子、辛丑联捷了,那时才得二十三岁,拜江西道监察御史。于公凤骨秀峻。声如洪钟,每奏对之时,上为之倾听。未几,出巡江西,审出诬枉之人,拿获宁府枭横中官,及夹带私盐之强徒,绝不避权贵。未几,河南、山西两省各奏灾伤。廷议欲命大臣经理。宣宗亲书于谦姓名、授吏部超拜兵部右侍郎,巡抚河南、山西。于公感上知遇,即单骑到任,延访父老,问以风俗利弊,日夜拊循。又立平氽之法,又开仓赈济,兼煮粥食饥民。百般安抚,故两省饥民,全活甚众。自公莅任,家家乐业,户户安生。满九岁,迁左侍郎还朝。人问他道:“公既元金银以为惠,岂无一二土仪馈送诸人耶。”于公把两袖举起来,笑说道:“吾惟有清风两袖而已。”因赋诗以见志道:
手帕蘑菰与线香,本资民用反为殃。
清风两袖朝天去,免得闾阎议短长。
此时宣宗皇帝已晏驾,传位正统登基。正统那时止得九岁,亏了上有女中尧舜的张太皇太后,下有杨士奇、杨溥、杨荣三相公,故治褐天下民安物阜。只可惜上统年幼,宠幸一个内臣、叫做王振,是山西大同人氏,官至司礼监,颇通六艺,擅作聪明、因上邀圣宠,故作威作福,要人奉承馈送,稍不如意,便或滴或拿,无所不至、于公仅两袖清风,冷气直冲,岂他所喜?一日于公朝回·恰遇着王振身乘四明车辇,随从人多,就如驾到一般。于公看见,心下已自忿怒,不期王振跟随人役,又大声叱道:“来的是甚么官儿,怎敢不回避俺家王爷?”公听了大怒道:“你王爷又是个甚么官儿,敢要人回避!”正说不了,王振车辇已到,于公因指着王振说道:“汝有何德能,妄肆尊大,擅乘此四明车辇。”两下遂争竞起来。路上过往官员看见,齐来劝解。于公因对众官说道:“此四明车辇,乃虞舜所制,取‘明四目,达四聪’之意,令帝王乘之,招来四方贤对,采取四方言路,洞烛四方民情。他系何人,怎敢妄自尊大,擅乘此车,僭越无礼?不过因汝是皇上宠幸之人,故不与汝讨计较。吾岂惧汝者?”言毕,即将王振车前横轼乱击。众官员知于公所论快畅,然不敢辨别是非,惟 和哄着,劝开而已。王振心下虽愤恨,却因于公乃先帝特简之臣,又惧着张太皇太后在上,故不敢轻易伤害于公。不期于公到了次日,转上一本道:
臣闻发号施令,国家重事;黜幽陟明,天子大权。今王振窃弄国柄,擅杀谏官,宠任王祐等匪人,蒙蔽圣聪。前年南桃木麓川之征,丧师千万,将来之祸,有不可胜言者。乞陛下速黜王振,以杜乱萌,以靖国家,天下幸甚!
那时正统见疏,欲要发锦衣卫杖责,又因于谦系先帝之臣,恐触太后之怒;欲要降旨慰谕,又恐伤了王振体面,故但留中不下。于公遂屡疏乞休,王振就要趁势赶他回籍。不期山西、河南,共有千余人在京,俱上民本,乞于谦复任。又周晋二王,亦各有保本。王振见事体动众,一时奈何他不得,只得票旨,着吏部降于谦二级,为大理寺少卿仍差巡抚二省。正是:
朝内有奸人,安能容正臣?
谁知中与外,总是祸斯民。
王振既遣于公远去,又适值太皇太后宾天,再又三杨相公相继而亡,朝中大权,皆归于他,便肆无忌惮,日甚一日。天灾屡见,他略不警畏。到了正统十四年,钦天监奏荧惑人南斗。从来说:“荧感人南斗,天子下殿走。”王振闻知,也不知警,但逞其奸贪。一日,也先照例遣使进马,实是二千匹,诈称三千匹。王振怒其诈,减去马价。来使回报,也先大怒,遂失和好,因而发兵寇边,大肆杀掠。大同、宣府诸城堡,俱一时失陷,杀掠人畜万余,各处烽烟竞起,京中飞报,一日十数次。王振闻报,竟不与百官计议,遂劝上亲征。正统听信其言,遂下诏亲征。此时于公已回兵部,遂与尚书鄜野等,同进谏道:“也先,丑竖子耳,遣调兵将,便足制之。陛下乃宗朝社稷之主,奈何不自重而轻与犬羊较乎?”王振在旁道:“自祖宗以来,每每亲征,不独上也。汝等何得故阻兵机?”于公忙奏道:“祖宗之时,将帅多智勇,士马皆精练,所以亲自巡边,遇逸威服。今天下承平日久,耳不闻兵戈铁马之声,目不视烟火烽尘之警,况老成宿将,皆已物故,今之将帅,皆公候后裔,世胄子孙,一旦临敌御武,焉能取胜?”争奈正统深信王振之言,所奏竟不作准。
到了十七日降旨,着御弟郕王,与太监金瑛、兴安等留过京都,于谦掌理北京兵部事。北征遂命英国公张辅、成国公朱勇为先锋,平乡伯陈怀、都督井源为左右翼。上与王振领兵五十万,并扈从百官,御驾亲征。起身这一日,于谦又率众官在午门外谏止。王振乃一马当先道:“圣驾已发,为何拦阻?”遂大喝军士,拥驾前出居庸关。一路非风即雨,人心慌乱,也先的声息愈急。王振矫旨,先差都督井源二万人马前去冲阵。不两日,早飞马来报道:“井都督兵败死矣。”王振闻报,又矫旨差平乡伯陈怀,领人马二万前去接战。奈敌众如山拥来,陈怀急命放铳,而铳药为雨所湿,那里点得着?敌众一到,二万人都死于沙漠。到得大同,王振还要进兵,各官慌急。户部尚书王佐竟日跪伏草中谏止。钦天监正彭德清叱王振道:“象纬甚恶,一旦陷乘舆于草莽,谁任其咎?”学士曹鼎道:“臣子固不足惜,主上系天下安危,岂可轻进?”王振大怒道:“倘有此,亦天命也。”
日暮,有黑云如伞,罩于营上,忽雷雨大作,满营人马皆惊。王振心亦恶之。忽报西宁侯朱瑛、武进伯朱冕,全军覆没。又报成国公朱勇率兵五万人,战于鹞儿岭,被埋伏兵夹攻,五万人不曾留了一个。八月十三日到了土木地方,太监郭敬密密对王振道:“其势不可行。”王振始有回意。土木地方去怀来城止二十里,那时急急进怀来城,尚可保无事。王振因自己有辎重千余辆在后,还要等待,遂屯于土木。及到十四日欲行,而也先兵已如山一般,四面围拢杀来,但见尸横遍野,血染黄沙,五十余万兵尽作沙场之鬼。无论百官,早已陷乘舆于沙漠。
不数日,报到京师,满城震恐,百官无措,俱齐集廷中,放声大哭,请孙太后临朝奏事。孙太后惶惶不知所为,因问近侍道:“朝中臣子,谁有安邦定国之才,可托大事?”太监兴安忙奏道:“奴婢窃见兵部左侍郎于谦,赤心忠良。娘娘若托以大事,断能安邦定国。”孙太后听了,随即垂帘登殿,召于谦帘前奏事。于谦闻召,忙率多官进立帘下奏道:“圣驾失陷,臣等不共戴天,誓当迎请还朝,但社稷为重。国家不可一日无君,乞太后降旨,立皇子为皇太子,宣郕王上殿辅国,庶社稷有人,天下不至摇动矣。”太后随即降诏,二十日立皇子为皇太子,时年二岁,宣郕王代总国政;一面即遣使赍黄金珠玉、衮龙段疋,到也先营中,迎请车驾。
到了二十二日,郕王初摄朝,群臣即上奏道:“王振倾危社稷,罪恶滔天,人人愤恨,若不灭其族属,以正典刑,何以慰安人心?”奏罢,遂一齐痛哭,声彻中外。郕王犹沉吟不决,王振恶党,锦衣卫马顺,早从旁喝叱百官起去。给事中王竑见马顺不奉旨,擅自喝人,不胜大怒,因厉声骂道:“马顺逆贼,助王振为恶,祸延社稷。今日事已至此,尚兀自放肆,乱臣贼子,人人得而诛之。”一边骂,一边即揪住马顺,劈面一拳。众官愤极,遂一齐动手,乱靴踢打,顷刻脑浆涂地,血流中庭而死。马顺既死,众官仍要王振心腹王、毛二人,宫中秘匿不敢发出。众官见二人不出,便喧哗不止,无复朝仪。郕王惊疑不定,即欲起身回宫,于谦忙上前拽住王袍袖,叩请道:“今殿下若不发出二人来,恐诸臣哓哓不已,非安国家之计。”郕王遂传令旨,发出二人。众官亦一齐打死。于谦遂大声道:“附党奸邪俱已打死,众官各宜就班,勿得喧哗。”众臣就班讫,于谦又奏请郕王降谕,俯慰群臣。郕王因降谕道:“王振奸臣误国,即着都御史陈镒,抄没其家产。”于谦又奏:“也先不道,志满气骄,将有长驱深入之势,不可不预为之备。”郕王见于谦有才多能,遂听其谋划,一一传旨。着都督孙镗、范广、孙安、雷通等,守护京师,勿违节制。又乞赦杨洪、石亨罪犯,着紧守宣府,勿与浪战。仍差杨洪之子杨俊,充游击将军,率兵并口外归顺人等,前往涿州、保定、真定、沧州、河间等处,往来巡哨。但见我朝遭伤军兵,即令收抚,不可加责。又着郭登等,紧守大同等处,遇敌可截、可邀、可守、可杀,相机而行。又着九边将帅许贵、刘安等,谨守城堡,切勿浪战。又着石亨侄石彪,领游击等兵,沿城防守,以备不测。又着金瑛、兴安等,忠良内相,防守内城。郕王见于谦一一区画,皆定国安邦之策,知人善任之谋,心中始安。各官都先命退,独留于谦在殿,直至一鼓方出,但见袍袖为之尽裂。此时吏部尚书王直,与多官尚在午门未散。见于公出朝,王直先说道:“今日之事,变起仓猝,赖公镇定,虽百王直,何能为耶?”众官都道:“朝廷洪福,今幸有公。于公逊谢,众方同散。正是:
社稷倒悬日,偏能一一持。
盘根若不遇,利器何由知?
此时太后深知于谦大有才能,且为人望,即传旨升于谦为兵部尚书。于谦入朝谢恩,即率众官,请早定大计,以定国本。至二十九日,皇太后即着金瑛传旨:“皇太子冲幼,未能践祚,遽理万几;郕王年长,宜早正大位,以安国家。”于是群臣交章劝进。至九月六日,郕王即皇帝位,遥尊正统为太上皇帝,尊孙太后为上圣皇太后,改明年为景泰元年。于是天下始知有君,朝纲始肃,法令始行矣。于谦因见帝痛言道:“胡人志满,必然深入。入则必须预备。今精锐之兵尽为随征丧尽,军资器械,十不存一。今宜遣官分头招募,官舍余丁义勇,再起集附近民夫,更替沿河漕运官军,令其悉隶各营,操练听用。再令工部齐集物料,造成攻战器具。户部尚书周忱,谋虑深长,乞令兼理二部事务。京城九门,最为紧要,向者,宣府、大同等处,尚为捍卫,今为也先残毁,便可直犯京师。前日虽着孙镗等将帅守护,还宜急取石亨、柳博为总帅,列营操练。再遣王竑,杨善等,分头巡视,勿令疏虞。郭外居民都迁进城,勿为敌所掠。一切关隘,楼橹城墙,墩台濠堑,倘有毁坏淤塞者,务要挑筑高深坚固。又着飞骑传示九边:‘若也先拥上皇到城下,可应道:赖宗庙社稷之灵,我朝已有君矣。’如违定以军法从事。”
奏毕,忽飞报也先拥上皇,从紫荆关而入,口称送驾,实杀伤指挥韩清等,掳去男女数百。将近京师,人心汹汹。侍讲徐珵,苏州人,自以为识得天文,见荧惑不退舍,忙移家口还苏,道:“若再不去,定要作鞑子妇矣。”太监金瑛召廷臣问计,徐珵倡言京师不可守,必须南还。于谦因恸哭奏道:“京师,天下根本。山陵社稷在此,百官万姓在此,帑藏仓储在此,六宫辎重在此,今不守此,将欲何为?若一迁都,大事去矣。昔宋高宗南渡之事可鉴也。一步不得离此!”金瑛、兴安大以于谦之言为是,因倡言道:“死则君臣一处同死耳,再有言迁都者,上命必诛之。”一面出榜晓谕,众心始定。此时承平日久,城外仓场堆积,动以数百万。于谦闻敌临关,急令官军预支一年粮草,任其自运。其搬运不尽者,就放一把火,焚烧殆尽。有人说:“事体重大,何不报?”于谦道:“事有经权。今敌在目前,若必待报而行,适已资敌。敌食吾粮草,必久困吾,非计也。今行坚壁清野之计,彼无粮草,不能久留,将自退矣。”
不数日,也先兵果长驱至京城西北关外,此时喜宁降于也先,尽告以中国虚实,遂为向导。一路来势甚利害,焚烧长陵、献陵、景陵。此时石亨掌后府,要闭九门以避敌锋。于谦道:“断然不可。彼势甚是凶勇,今若闭门,是示之弱,益轻中国矣。”遂自提兵出德胜门,躬环甲胄,整顿人马,背城扎起九个大营,分布九门,共二十二万人马。激励将士,令石亨屯于城北,于谦自督其军,都督孙镗屯在城西,刑部侍郎江渊督其军于后,御史杨善等众臣闭门守城,以示必死。顷刻,也先蜂拥而来,我军严整不动。知也先拥上皇在军中,故不轻发一矢。也先因遣使来,假以送皇上为名,邀大臣出去议和迎驾,且邀金币巨万。于谦一无所许,但对他道:“赖宗庙社稷之灵,我国已有君矣。”也先来意,只以为奇货可居,今见于谦说得冰冷,老大没兴,遂把黑旗一麾,人马尽绕东城,而口称要攻南门。石亨要撤兵到南门,于谦道:“这不是攻南门,必抢通州而去。”也先果喝指道:“南朝可谓有人矣。”因又遣使来议和,就率大臣迎驾。于谦知其诈,因遣通政参议王复、中书赵荦往迎。二人到营,见上皇并也先。也先道:“尔等皆小宫,可令于谦、石亨、胡滢来。”王复辞归,上皇私谕二人道:“彼无善意,尔等宜速去。”二人方出,贼众早四面抢杀。只因坚壁清野,并无所得,遂仍拥了上皇而去。于谦哨探得上皇去远了,遂把军中黄旗一麾,放起联珠子母炮来,响得山摇地动。又将佛郎机、铜将军、铳炮一齐发,打死兵马不计其数。贼见势头不好,一哄而走。于谦又令石亨领敢死之士,奋勇杀出,杀到城西,又杀到城南,贼兵大败而去。石亨不舍,一直追杀了三日三夜,直追至清风店才住。未几,也先又拥上皇至大同城下,要金币巨万,方才归驾。大同副总兵郭登,知其诈,闭门不纳,使人在城传说道:“赖祖宗社稷之灵,我国已有君了。”既而郭登设计,以与他金银为名,暗却结忠义壮士七十余人,令暗暗夺驾入城,不期淹留既久,也先疑心有变,一面收了金银,便大笑不应而去。此计不成,郭登心恨。到了景泰元年,也先又入朔州,郭登自领精兵,出其不意,从背后掩杀,杀死贼人无数。奏捷到京,于谦大喜,进封郭登为定襄伯。
也先吃了这一场亏,整点大队人马,仍要到大同来报复前仇。探事人报到城中,于谦恐九边有失,自请行边,指授方略。因先巡大同,对郭登道:“也先要来复仇,势大难以力敌,莫妙于火攻。此处风土高燥,若暗埋地雷、火铳,破敌必矣。”郭登又请兼用搅地龙、飞天网,于公皆允行之。因而巡到宣府,谓守将杨洪道:“总戎久在边庭,又且戮力,可谓有功。何土木之师,全不援救?今因多事,曲看汝罪,向后当尽心报国。”杨喏喏连声。又巡到独石,于公谓守帅朱谦道:“吾观独石城池一带,尽皆空虚,多有坍损,此国家藩篱重地,若弃而不修,非但宣府难保,即京师亦为之动摇矣。”遂荐都督孙安,授以方略,从独石、度龙门等关,且守且筑,后果无虞,于公巡边指授停妥,遂自回京。
却说也先要报大同之仇,率领勇悍,一齐杀来。郭登准备端正,只要他来,号炮一响,火箭火炬,远远射去,射着乱草枯苇,药线发作,地雷火铳,天崩地裂,飞将起来,烟焰冲天,人亡马倒,贼兵打死无数。急急逃得性命,又陷入飞天网,搅地龙之内,死者又不计其数。共打有二十八里血路,也先叫苦不迭道:“中了南朝之计了。”于公又各处张挂榜文:“若有擒获也先者,封国公,赏万金。”因此也先怀疑,遂不敢轻易攻城。
原来也先要送上皇归国,原是实意,只可恨一个降贼的太监,叫做喜宁,在其中屡屡挑唆也先,伤害中国,故不能归国。上皇察知其意,因怒谓袁彬道:“若不诛喜宁,如何有还京之日。”袁彬因与上皇计较,写了一封书,叫总旗高磐寄去。那高磐原是中国人,一日能行二百余里,颇有忠心。他领了上皇之命,,遂割开股肉,将书藏了,星飞到于宣府,将此书奏进。于谦看了,立时写书与杨洪,教他依计而行,擒取喜宁。你道此是甚么计?原来杨洪之子杨俊,英勇无比,力挽千斤,能两胁挟两个石狮子而行,所以于公授计于杨洪,叫他:“只说犒赏段疋,去骗喜宁到宣府来,及到领段疋时,却将段疋从城上篾箩中吊将下来,再叫杨俊扎缚身体,一如彩段之色,藏在篾箩之内,上加段疋遮掩,也吊将下去。但听高磐叫“喜宁哥,”指与你认,你便一把促住,擎在篾箩之内,城上登时吊上。”
杨洪因与高磐细细说明,高磐大喜,遂急急去见也先,说明朝着宣府赏赐段疋。也先因令喜宁为向导,假以送上皇为名来领段疋。因前次受了郭登之亏,步步看视。尚离城五六十里,便住了,只拥上皇在前。城上见了上皇,便放下数百筐篾箩来。高磐紧紧跟着喜宁的马,厮赶而走。此时杨俊已在篾箩之内。高磐落马,搬取彩段,喜宁也落马来搬。高磐见了,忙大叫三四声:“喜宁哥!喜宁哥!你不消搬,待我来搬罢。”叫声未绝,杨俊听得真,认得明,早跳出箩来,大叫一声:“宁贼休走!中了俺于尚书之计也。”把喜宁一似捉小鸡的一般,丢在箩内,自身压着。城上人见了,忙把绳索一齐扯起。众贼见喜宁捉上城去,恐怕有变,急急搬了彩段,如飞而走,报知也先。也先见喜宁被捉,知南朝有计,也急急拥上皇奔去。杨俊早得喜宁上城,已压得半死,即时因车解到京师,遂凌迟处死。正是:
好人不识是何心,专把伦常名教侵。
只道倚强身久住,谁知一旦忽遭擒。
也先自失了喜宁,无人挑唆,又见中国有人,不比旧时,便实心要归我上皇矣。因遣使赍番文一道,到京请和。礼部奏闻,要迎请上皇归国。景泰道:“朝廷因通和坏事,欲与彼绝,而卿等又为此请,不知何故?”吏部尚书王直奏道:“讲和者,因上皇在此,礼宜迎复。请遣使臣,不可有他日之悔。”景泰闻言不悦道:“当时大位,是卿等要朕为之,非出朕心。”于谦察知其意,忙奏道:“大位已定,孰敢再议?但上皇在北,当遣使尽礼,以舒边患耳。”景泰闻于谦之奏,方回嗔作喜道:“从汝,从汝。”遂差李实为礼部左侍郎,罗绮为大理寺卿,充正副使,同来使而行。既而鞑王脱脱不花亦遣人来讲和。朝廷只得又差都御史杨善、侍郎赵荣使北报命。此一行,赖李实、杨善二人知机识变,能言善语,说得也先与鞑王欢喜,兼之正统洪福未艾,故也先、鞑王俱实意送还,尽皆治酒饯行。到了九月初八日,上皇起驾,也先妻妾都罗拜哭别而去。伯颜率兵护送。十一日至野狐岭,伯颜道:“此处乃华彝界限。”一齐大哭道:“皇帝去矣,何时复得相见。”良久别去,仍命头目五百骑,送至京师。十四日,至怀来,抵居庸关,报到朝廷。群臣同礼部,请议迎复仪注。都御史王文独大声道:“来?孰以为来耶?黠寇岂是真意?若不索金帛,便索土地。有许多事在,孰以为来耶?”众官都畏王文,不敢做声。独于谦道:“不必固执。防变方略,我当任之。来与不来,与议仪注,固无害也。”遂具仪注。十五日,上皇至唐家岭,先遣使到京,诏谕避位,免群臣迎。十六日,百官仅迎于安定门,上皇从东安门进,景泰迎拜,上皇答拜。拜毕,相抱持而哭。各述授受之意,推让良久,乃送上皇至南宫,厚赏来使而去。正是:
上皇避位情兼礼,景帝迎归礼近情。
何事南宫一入后,遂令同气不同声。
景帝见大位已定,听黄竑易储之说,遂立皇子见济为皇太子,改封皇太子为沂王,满朝文武,谁敢谏止?不意皇太子五月立得,十二月便得疾而毙。景帝大哭不已。早有御史钟同、礼部章伦上疏,请复立沂王为皇太子。景帝大怒,即下二人于狱拷讯,流血被体。逼令诬引大臣,并南宫通谋。二人不服,复加重刑,适天大风雨,黄沙四塞,方才停刑。一日,于谦见景帝,即面奏道:“臣窃见太子立未逾年,即遘疾而薨,此诚天意有属,然钟同、章伦二臣所奏,未为无当,乞陛下容而宥之。”景帝闻言,拂然不悦道:“卿亦为此言耶?”即辍驾入官,于谦悚然而去。内监兴安见于公奏,因叹息道:“此足见于尚书忠心,为国固本也。”
于公自知威权已重,屡疏乞骸骨,归老西湖。景帝十分信任,再三不许。于公见上不允,自知必死。尝拍案叹息:“吾一腔热血,竟不知洒于何地。”既而于公病,景帝差太监兴安、舒良,更番看视。二人见于公自奉俭朴,不胜叹息。奏闻景帝,景帝亦为之叹息。因命尚食监,凡一应日用,酱醋小菜,果品之类,尽数给与。于公患痰病,御医奏治痰必须竹沥。京中无竹。景帝亲驾幸万岁山,伐竹烧沥,以赐于谦,亦异宠也。众官见上优待于谦,便都诽谤起来。兴安闻之大怒道:“你们都毁谤于廷益。如今朝廷正要用人,若有不要钱财,不贪官爵,不顾家计,日夜与国家分忧出力,何不保举一人来,替换了于尚书?也是你们为臣子之事。汝众人不要把私心乱谤,公论自然难逃。”众官听了,俱默默无言而退。正是:
庙堂故仗忠臣计,肘腋还须内宦全。
不是兴安廷叱众,谁人为国惜于谦?
到了景泰七年,杭州西湖之水,忽然彻底干枯。此时孙原贞正在浙江做巡抚,见此变异,因叹息道:“哲人其萎乎?吾正忧乎于公。”不期到了十二月二十八日,景帝忽遘重病,不能坐朝,于谦心中甚忧。捱到次年正月,景帝渐渐病重。于谦遂与众官计议,请立沂王仍为东宫,奏请不允。于谦又约十七日面奏泣请。不期徐有贞见景帝有不起之色,便与石亨计议,要乘机夺开南宫之门,迎请上皇复位,以成不世之大功。石亨大喜,以为然。因一面通知太监曹吉祥、蒋冕奏白于皇太后;又一面通知南宫;又一面会同掌兵都督张 、张 及都御史杨善;又一面假报北寇南侵,使于谦闻知,自去调度军务;又乘着北寇之信,暗暗纳兵入城。十六日晚,石亨等齐会于徐有贞宅中,徐有贞急急到台上观看星象,下来道:“时在今夕,不可失也。”到了四鼓,天色晦冥。石亨等惶惑道:“事当济否?”徐有贞大言道:“时至矣。”遂拥众到南宫城,那城门都用铁汁灌牢,众遂毁坏垣门而入。上皇问道:“尔等何为?”徐有贞、石亨俯伏奏道:“请圣驾复登九五。”遂扶上皇乘舆,兵士战惊,不能举动。徐有贞急忙上前自推,石亨一齐扶着。忽天色光明,星月交辉,众人呼噪,直入奉天殿,鸣钟击鼓,群臣尽皆失色。其夜于谦尚宿于朝房,与众文武约定,次日祈遂前议。不意徐有贞、石亨等,希图迎复之功,竟将顺理之事,以为侥幸之图。于谦见众人有变,自知不免,然神色不变,徐整朝衣入班行礼。早闻得殿上传旨,拿王文、于谦、范广并太监王诚、舒良、张永,王勤等下狱。此皆徐有贞捏造其有谋迎立外藩之故也。
后二日,景帝驾崩,遂改八年为天顺元年,命徐有贞人阁办事,石亨封忠国公,余并升赏。徐有贞又唆给事王镇上疏,劾奏王文、于谦要坐以谋反之律,凌迟处死,严加拷掠,必要招承迎立外藩之事。王文道:“若要迎立外藩,必要金牌符敕,今金牌符敕见存禁中,不奏知皇太后,谁敢窃取而行?”石亨等道:“虽无显迹,其意则有。”王文道:“若以意欲二字诬陷文等,实不甘心。”琐琐辩之不已。于谦道:“汝辩之何益?石亨等意已如此。彼盖欲踵秦桧‘莫须有’之故智也。辩亦死,不辩亦死。忠臣岂恤死哉!”次日,石亨促成“迎立外藩,谋危社稷”之狱。天顺看了,尚犹豫不忍道:“于谦曾有大功。”徐有贞、石亨二人忙上前道:“臣等出万死一生,迎复陛下,若不置于谦等于死地,则今日之举为无名。”上意遂决。二十二日早,狱中取出王文、于谦、范广、王诚等,于西市受刑。王文犹称冤不住口,于谦笑道:“我与汝不必辩,日后自有公论。”遂口吟乱世诗一首道:
成之与败久相依,岂肯容人辩是非?
奸党只知谗得计,忠臣却视死如归。
先天预定皆由数,突地加来尽是机。
忍过一时三刻苦,芳名包管古今稀。
吟毕,即引颈受刑,完了他“忠臣不怕死”一句。时年六十一。是日,阴霾四塞,日月无光,都人莫不垂泪。于公受害,太皇太后都不知道,既死方知。后上进宫来,朝太皇太后,方嗟叹道:“于谦曾有大功于我国家,为何就令至此,皇帝蒙尘时,若无于谦,国家不知何如。此皆奸人误皇帝也。况迎立外藩,并无此事。”因而惨然。上亦为之动容,然悔无及矣。石亨曾荐陈汝言为兵部尚书,不上半年,赃私狼藉,抄没财物于大内庑下者累累。上大怒道:“景泰间,任于谦久且专,没无余财。汝还未几何,财帛之多如此!”石亨惟俯首默默。由是上益知于谦之冤,而恶石亨等矣。
也先闻知于谦被杀,料中国无人,乘机杀进,人人惊慌,京城大震。恭顺侯吴瑾在侧道:“于谦若在,安得有寇至此。”上亦再三叹息。后徐、石二人争权,徐有贞贬云南卫充军,石亨谋反事露,石彪斩首,石亨赐白罗勒死。于冕初发辽东卫充军,至是赦归,始发棺回杭,葬于西湖之三台山。至成化即位,于冕上疏,讼父亲冤枉。上甚怜恤,因复其官爵,遣行人马旋,赐于谦祭物祭文。其谕有云:“卿以俊伟之器,经济之才,历事先朝,茂著劳绩。当国家之多难,保全盛以无虞;惟公道而自持,为权奸之所害。在先帝已知其枉,而朕心实怜其忠。”
弘治元年,有诏道:“少保于谦,有社稷功,可赠特进光禄大夫,柱国太付,谥肃愍。”又立祠墓所,名曰旌功,命有司春秋致祭。万历年间,浙江巡抚傅孟春,偶有事宿于于坟,感梦于公,因上疏言所谥肃愍未合,改谥忠肃。自是之后,祈梦于祠下者,络绎不绝。祠侧遂造“祈兆所”,彻夜灯烛,如同白昼。诚心拜祷,其梦无不显应。
吾所谓正人之气,若郁郁不散,又能隐隐跃跃,而发为千古征兆者,此也。以此知西子湖灵秀之气中,有正气为之主宰,故为天下仰慕不已耳。
附录《于祠祈梦显应事迹》
张元洲,名翰。未第时,祈梦于祠下。梦公虚左席以待。少顷,命吏持大书一部与之。张辞出,至角道上,忽见一杖,自天而降,遂觉。其年连捷。后累官至吏部尚书,年八旬,朝廷存问赐杖。始悟梦吏持书一部者,官至吏部尚书也;从天降杖者,赐杖之验也。
姚行人未第时,祈兆于坟。梦公曰:“汝是当今第七个恶人。”令左右剜去其心。姚惊觉,思曰:“此非吉兆,想吾心不诚故也。”遂斋戒三日,再求一梦,以定前程。是夜,复梦公曰:“汝这第七个恶人又来了。”急令人再剜去其心。姚复惊醒。自思平日毫无罪过,何得有此恶梦?乃叹曰:“吾非但功名不成,他日必得心疾而亡。”其年乡试,中第七名亚魁,会试又中第七,始悟二次恶字。去心,乃亚字也。其隐微若此。
陆参政未达时祈梦。梦公曰:“汝来大参我也。”陆诉以求问功名之事。公曰:“汝到头万事总成空耳。”既觉,心中不乐。后登科甲,官至参政。致仕归,乃语人曰:“吾乡场遇‘空’字三号,得中,会场又遇‘空’字七号,中。今官参政,岂非神验乎!”
有一秀土陈之俊,因问前程,往求神梦。公曰:“汝之前程,问张天官即知。”遂往拜张宦,述于公托梦之言,求张先生说句好谶。张天官云:“兄之前程,太学生便了。”奈屡试不中,援例北雍,后以积分监贡,作江西令。始悟“太学生”由监生出身也。
黄秀才因乡试祈梦。梦公云:“取汝者,乃状元也。”其年典试官果状元孙继皋,私心甚喜,亲友知者无不预贺。及放榜不中,黄心悒悒,思梦不灵。下科乃李会元典试,黄竟以为无望,谁知中式本房,乃翁青阳也,青阳时就教职,聘同考试。明年,翁殿鼎甲。黄始悟公状元取中之验。闻之于翁,皆钦神异。
郑长史,号梅庵。为科举祈梦。梦公曰:“汝来正好。吾一部‘通鉴’与汝掌管。”觉来思之,今科后场题目,必出“通鉴”,遂留心“通鉴”。及人试,二三场皆非鉴题。虽中式,郑亦不知何因。屡上礼闱不第,只得就职,后升王府长史。回籍,始明公命掌“通鉴”者,长史之验也。
杨盐台未第时,寓西湖,祈梦祠下。梦公令人导引而进,叙语久之。临别曰:“与子日后盐台再会。”及登第后,至癸丑年,钦差浙江巡盐。一到,即往谒词致祭。满任时,捐资修整祠宇,并庑廓之下皆立房榻,便人祈卧。李旻因葬亲,堪舆许以应子必贵。复语李曰:“近闻于坟祈梦甚验,何不为令郎一祈?”因梦一人递与一管长大等子,又用黄绦一条系其腰。及觉,以所梦告堪舆曰:“我半世营生,望子成名,不料于公与我等子,明示我子亦生理人也。”堪舆详出,贺喜道:“神赐你长大等子,黄绦系腰者,是等儿子长大后,腰系黄金带也。”后李子阳大魁天下,父果受封金带,梦与风水俱验。
陈曲水为子功名祈梦。梦多人在旷野中种荆棘,惟曲水子独将一桂树连根种下。顷刻,枝树长大,其子即攀援至顶。曲水恐子跌下,乃大叫一声而醒。是年,其子登科,主考乃桂检讨也。方悟梦种桂者,应大座师也;跃树之顶者,取中提拔之验也。
吴举人未中时祈梦。梦见一异怪,身长丈余,多目多手。吴见之惊怖,不敢仰视。忽闻公大喝曰:“无恐!此乃汝发轫之具也。”遂惊觉。明年中榜,方悟梦怪多目多手者,场题乃“十目所视,十手所指”之验也。
俞瞻白进士未第时,梦八人皆峨冠盛眼,内有一女人,亦凤冠佩服见公。公迎近甚敬,因携俞袖与九人并立。既觉莫解其意。次年乡场题,乃“唐虞之际”至“有妇人焉,九人而已。”遂中第十名。方悟八人中一女,应场题也;复拉立九人后,是中第十名之验也。
举人郎明槐,三试札闹不第,往祈一梦。梦一人指郎曰:“论汝是当今第一人。“觉来甚喜,此番必定是元了。及会试中式非元,殿试又是三甲,梦竟不验。过数日,同门拉谢房师。薛公谈及文字,皆有赞美之语,独后谓郎曰:“贤契之论,当今可为第一。”始信神兆之灵。
王秀才年至四旬,不得观场,斋戒祈梦。梦一人持画一轴,与之曰:“要知前程,须观此老翁。”王展看时,是半截姜太公图。醒来自思曰:“吾功名元望了。若到太公之年,必须八十。”悒悒不乐。明年竟中式,因与同年孙友言及前梦。孙笑曰:“此正应年兄今年该中。太公八十始遇,兄梦半截身子,岂非四十乎?”
周进士未第时祈梦。梦见一长大人,张弓对周面连射二箭。觉来不解。
次年会试,乃张江陵主试,中周后又荐人翰林。往谢江陵,问及恭喜曾有佳兆否,周告以于坟祈梦事,正应老师贵姓,二次荐拔之意。江陵鼓掌叹曰:“于公二百年之灵爽,尚昭昭也。”
周徐二儒士同往祈梦。梦老者领一小子,过岳词前,小子买一方泥人儿双手捧与老者。周徐二人见这方人儿精奇,取过一看,被老者将二人擘面一掌,夺之。二人惊醒,所梦皆同,不知何应。其年,李宗师考题是“子贡方人”。皆首取人伴。“方人”应题,“擘面掌”应批首。
陈儒士年三十未进,祈梦。梦走出神祠,见一刀在地,拾起视之者三。觉来不解。其年道考题是“力不足者”,取第三名人泮,方悟“刀”字乃“力”之不足者,正应考题。
邵仰山素有膂力,原学倾银,元大出息。有友劝其习武,因往祈梦。梦见一人,付笤帚一把,又日:“汝既有力,此间一石桕,若掇得出外,方显汝管得兵马。”邵即掇出而醒。与友言别,遂往边投兵。恰值表舅在彼为参将,因邵斩获有功,叙提把总,不三年,得升都司。始知与管帚一把者,官为把总也;有力掇石柏者,得舅力也。
徐江山四十无子,祈梦。梦见观音从空而降,呼徐曰:“我知汝无儿,特来赐汝。”随摘手中数珠一颗与之,徐双手喜接而醒。次年,妾果生一子,草褥不育,每叹梦兆不灵。老来终于无子,亲友劝其承继,遂立长房次子,恰好名珠,方省梦中赐珠之验。
潘吴兴家富无子,祈梦。梦神曰:“汝当去面上之痣,留项上之痣,即有子也。”觉来,自思面与项并无一痣,神何教我去一留一,累日不解。闻有一友。善解哑谜,因告以神梦。其人思想半晌,答曰:“兄面上可有至亲,名与表号带‘智’、‘志’字者?你可远他;或有姓项者,你当亲近他,庶几有子。”潘顿省曰:“是了,我小妾叫智女,久而不孕,分明神令我去之。”随唤媒遣嫁。恰好媒人姓项,潘因问项媒有女否,项曰:“有二女”,遂以百金聘其长女。娶后果生一子。深谢友之妙解,并携子拜谢神灵。
候岐山中年无子,祈梦。梦一人领候到一大田上,令其周回耕种,甚是劳力。觉来,同宿者问曰:“兄夜间叫乞力,何也?”遂告以梦,皆不解。次年生子,亲友往贺,侯叹曰:“此子大来是个辛苦耕夫。”因告以神梦。一庠友解曰:“不然,你竭力耕田者,用力田下,分明是生男也。”
朱静庵为求子兆,祈梦一人提朱到东方,忽一大霹雳,随又两小霹雳,大惊而苏。路遇孙友,告以梦兆之凶。孙笑曰:“恭喜!据梦当得三子。”朱曰:“何故?”孙答道:“提兄到东方震地,震为雷,为长男,连打一大两小霹雳,应妻生一子,妾生二子。”后果验。
陆玄明乏嗣,祈梦。梦一人曰:“你今好了。”觉来甚喜。次年,妻果有孕,怀至十二个月不产,心中惶惶,复往求梦。梦一人道:“望后二日当产。”陆烦人解,解者曰:“望后二日,乃十七也。”候至十七不产,直至下月初二方产,又是一女。始悟“好”字是女子,望后是月望后初二也。谢承源家颇富,梦求长寿。梦一人道:“明日汝见张孔目,则知其数矣。”路遇张外郎,亦在山中归。谢曰:“兄从何来?”张云:“荒垅种树来。”谢曰:“种树几何?”张曰:“五十三株。”后谢寿果至五十三终。
潘养元于祠祈寿。梦一卒持一鹤啄潘而醒,求解于人。解者日:“兄寿止六十。”潘曰:“何故?”答曰:“鹤者,寿算也。一卒持与,卒字内加人字,乃六十也。”后果周甲而终。
姚外郎祈梦。梦神先令千里眼为姚引导,后令顺风耳跟随。觉来不解。至五十,选二尹,六十病危。偶与一友,言及前梦。友曰:“兄寿恐止矣。千里眼引导,应兄过二尹,离家千里也;顺风耳随行者,‘论语’云:‘六十而耳顺。’兄今六旬,恐应数耳。”不两月果卒。
江吏典少以聪敏自负,祈梦。梦县考、府考,以至道考,出见一吏送之曰:“此路不通,通往别路是汝前程也。”醒来大喜,以为必进学了。谁知府、县常取,到道考便无名。一日,与高友言及梦之不验,高友曰:“何为不验?于公明示你府县道是三考吏,别路是汝前程,教兄走异路功名也。”江点首大悟。即纳吏,考满选官。
付养心京回,祈梦。梦一猴孙,将铜钱数万,缠于付腰,又将一鹤与骑。付腰重不能跨鹤,被跌而醒。因与人言梦,皆称大富之兆。后孙织造来杭,付为堂长,家私巨万。始悟猴孙即织造姓也。
王芝、何若诚二人因家贫元聊,同往祈梦。梦神令左右将王打三十,王哀告免责,喝令起。何梦神与一块大土,复命称之,重六十斤。二人觉来,各言所梦,王独不乐。后何掌千金,王亦渐富。一日,李友欲往于坟祈梦,王何沮曰:“祈他何用?我二人祈过,毫无应验。”李问何梦?二人各言所梦。李想了一会道:“王兄打三十放起者,必至三十岁起家;何兄与土一块,‘书’云:‘有土此有财。’今兄有千金,千金岂不重六十斤乎?”方赐神灵。
赵大为富不仁,同二友祈梦。梦一客背负珍珠宝贝至,赵欲以贱价强买,客畏赵,忙曰:“珍珠我不卖,宝贝憎愿对分。”分毕而醒。二友闻梦贺曰:“宝贝乃贵重之物,兄不但富而且贵之兆。”后来赵渐贫困,不能度日,偶路遇二友,若不相认。赵怒与二人争,众皆劝问。赵曰:“我富时二人不知用我多少财物。同往祈梦,许我日后贵显,今见我贫,便不理我。”众问向得何梦,赵以梦告。内一人笑解曰:“那人分贝与兄,明示兄贫也。二人当日贺兄,不过奉承富;今日薄兄,不过弃嫌贫。世态炎凉,从来如此,何必争闹?”众闻言,一哄而散。
一小家子日渐富饶,思欲图一官,以光门户。求梦,梦到廊下,见一大蜘蛛网,兜着一顶纱帽,其人将头一凑,戴上。出门见一人将网挑腌鱼一担,其人曰:“我与你挑,何如?”答曰:“你戴了纱帽不好挑担;你肯回转就好。”醒来知纱帽有分,即援一吏,加纳进京。将及选官,忽然患病甚危,相识劝他回家,他道神梦许我做官,如何因病便回?”一友解曰:“兄梦网内盛腌鱼。腌鱼,鲞也,乃妄想二字;又道你戴纱帽不好,回转就好,明教你莫妄想纱帽的意思。”其人方悟。回家病果愈。
罗姓人求一终身梦。梦神唤罗名,令伸手来,用笔书“止此”二字于掌,醒来悲泣不已。同梦人问曰:“何梦悲切?”罗言:“神教我伸手,乃讨饭之兆。”皆慰之曰:“梦是反的,未必如此应也。”后因写得好字,以书手成家。沈嵩山好驰马射箭,欲习武,求梦。梦神曰:“汝能骑马。”令牵马与沈,在丹墀上往来六次,喝令止曰:“终身事在此。”醒来,自喜必由武科发达。及三试武科不中,家甚贫窘,遂投花柳场中,与妓女作牵头度日。偶与邵姓友言梦幻无凭,邵大笑曰:“此梦字字皆验。神令兄骑马往来六次者,应兄帮闲做牵头也。牵头,别号马泼六。”沈闻之竦然。
吴杜二友,因婚姻祈梦。吴梦傍人将一圭笏与之,杜梦天降嫦娥与食。醒来各述所梦,杜心甚悦而吴不悦。后吴娶妻美而勤,家日丰裕;杜娶妻陋而且长,懒惰好吃,家日窘迫,常时三餐不给。杜一日过吴,见其妻美而勤,嗟叹不已。适吴之妻兄在坐,问及嗟叹之由,杜告以梦之不灵。吴之舅笑曰:“兄勿怪弟即解之。天赐嫦娥与食,嫦字乃女之平常者,娥字去女合食乃饿字,想兄娶尊嫂之后,或有缺乏处也定不得。”杜闻之竦然。复问:“令亲得圭何应?”答曰:“傍人与圭者,圭傍立人,乃佳字也。非得佳偶而何?”二人叹服。
刘子诚织机为业,有五口,不能自给,泣告与神曰:“小人穷民,不求富贵,但愿五口不致饿死。乞赐一梦。”梦公大声曰:“吾乃上天命司,士大夫禄籍之神。叵耐无知小民,往往以琐屑事求吾之兆,不与,辜他来意虔诚;与之,不胜其渎。今观汝心甚虔,即以一元宝与之,此足汝用矣。”刘醒,拜谢而归。至中途,偶见宋机户正来寻他织机。自在宋家三载,得有工银五十两。后亦开一机,五口足食,始悟神赐元宝之灵也。
以上略举所见所闻数则,以表于公神异,千载如生。
卷九 南屏醉迹
佛家之妙,妙在不可思议;尤妙在不可思议中,时露一斑,令人惊惊喜喜,愈可思议;及思议而似有如无,又终归于不可思议,此佛法所以有灵,而高僧时一出也,西子湖擅东南之秀,仙贤忠节,种种皆有,而三宝门中,岂无一真修之衲,为湖山展眉目?然或安隐于禅,而不显慧灵之妙;或标榜于诗,而但逞才学之名;至于认空是色,执色皆空,时露前知,偶存异迹,疯疯癫癫,透泄灵机,不令如来作西方之蠢汉者,岂易得哉?
不意西湖上有一僧,叫做道济,小变沙门之戒律,大展佛家之圆通;时时指点世人,而世人不悟,只认他作疯癫,遂叫他作济癫。谁知他的疯癫,皆含佛理。就有知他不是凡人,究属猜疑,终不着济癫的痛痒。然济癫的痛痒,多在于一醉;而醉中之圣迹,多在于南屏。故略举一二,以生西湖之色。原来济癫在灵隐寺远瞎堂座下为弟子,被长老点醒了灵性,一时悟彻本来,恐人看破,故假作癫狂,以混人世之耳目。世人那里得能尽知?自到了净慈寺做书记,便于癫狂中做出许多事业来。
忽一日,大众正在大殿上,香花灯烛,与施主看经,济癫却吃得醉醺醺,手托着一盘肉,突然走来,竟蹋地坐在佛前正中间。见众僧诵经,他却杂在众僧内唱山歌,唱一回,又将肉吃一回。监寺看见,不胜愤怒道:“这是庄严佛地,又有施主在此斋供,众僧在此梵修,你怎敢装疯作痴,在此搅扰!还不快快走开!若再迟延,禀过长老,定加责治。”济癫笑道:“你道我佛庄严,难道我济癫不庄严?只怕我这臭皮囊,比土木还庄严许多。你道施主在此斋供,难道我这肉不是斋供?只怕我这肉,比施主的斋供还馨香许多。你道众僧在此诵经,难道我唱的山歌儿不是诵经?只怕我唱的山歌儿,比众僧诵的经文还利益些。怎么不逐他们,倒来赶我?”监寺见逐他不动,只得央了施主,同来禀知长老。长老因命侍者唤了济癫来,数说道:“今日乃此位施主祈保母病平安的大道场。他一片诚心,你为何不慈悲,使他如愿,反打断众僧的梵修功果?”济癫道:“这些和尚只会吃馒头,讨衬钱,晓得甚么梵修?弟子因怜施主诚心,故来唱一个山歌儿,代他祈保。”长老道:“你唱的是甚么山歌儿?”济癫道:“我唱的是:你若肯向我吐真心,我包管你旧病儿一时都好了。”
济癫念完,因对着施主说道:“我这等替你祈保,只怕令堂尊恙此时已好了。你在此无用,不如回去罢。”正说得完,只见施主家里早赶了家人来报道:“太太的病已好,竟坐起来了。叫快请官人回去哩。”施主听了,又惊又喜。因问道:“太太数日卧床不起,为何一时就坐得起来?”家人道:“太太说,睡梦中只闻得一阵肉香,不觉精神陡长,就似无病一般。”施主听了,因看着济癫道:“这等看来,济老师竟是活佛了。待某拜谢。”说还未完,济癫早一路斤斗,打出方丈,不知去向了。
又一日,要寻沈提点,猜疑他在小脚儿王行首家,遂一径走到王家来。看见他妳子正站在门首,因问道“沈提点在你家么?”妳子道:“沈相公是昨夜住在我家的,方才起来去洗浴,尚未回来。你要见他,可到里面去坐了等他。”济癫因走了人去。只见房里静悄悄,王行首尚睡在楼上,不曾起来。楼门是开的,遂蹑着脚儿走了上去。此时王行首正仰睡在暖帐里,昏沉沉的做梦。济癫看见,因走到床前,忙在踏板上取起一只绣鞋儿来,揭开了锦被,轻轻放在他阴户之上。再看王行首,尚恬恬睡熟。济癫恐有人来看见,遂折转身,走下楼来,恰好正撞着沈提点浴回。大家相见了,沈提点道:“来得好,且上楼去吃早饭。”二人遂同上楼来。此时,王行首已惊醒了,见阴户上放着一只绣鞋,因看着济癫笑说道:“好个圣僧,怎嫌疑也不避,这等无礼!”济癫道:“冲撞虽然冲撞,却有一段姻缘,非是我僧家无礼。”王行首道:“明明取笑我,有甚姻缘?”济癫道:“你才梦中曾见甚么?”王行首道:“我梦中见一班恶少,将我围住不放。”济癫道:“后来如何?”王行首道:“我偶将眼一闭,就都不见了。”济癫道:“却又来!这岂不是一段因缘?”因取纸笔写出一个词儿来道:
蝶恋花枝应已倦,睡来春梦昏昏。衣衫卸下不随身,娇痴生柳祟,唐突任花神。
故把绣鞋遮洞口,莫教觉后生嗔。非干和尚假温存,断除生死路,绝却是非门。
又一日,净慈寺的德辉长老,要修整寿山福海的藏殿,晓得济癫与朝官往来,故命他化三千贯钱,济癫道:“不是弟子夸口,若化三千贯,只消三日便完。但须请我一醉。”长老听了大喜道:“你既有本事三日内化出三千贯钱来、我岂有不请你一醉?”因命监寺去备办美酒素食,罗列方丈中,请济癫受用,长老亲陪。济癫见酒,一碗不罢两碗不休,直吃得大醉,方才提了缘簿去睡。到次早,竟拿了缘簿来见毛太尉道:“敝寺向来原有座寿山福海的藏殿,甚是兴旺,不意年深日久,尽皆倒塌,以致荒凉。今长老要发心修造,委我募化,须得三千贯钱,方能成功。你想我一个疯癫和尚那里去化?惟太尉与我有些缘法,求太尉一力完成。”便取出缘簿,递与太尉。太尉看了道:“我虽是一个朝官,那里便有三千贯闲钱作布施?你既来化,我只好随多寡助你几十贯罢了。”济癫道:“几十贯济不得事,太尉若不肯,却叫我再化何人?”太尉道:“既如此说,可消停一两月,待下官凑集便了。”济癫道:“这个使不得。长老限我三日便要,怎讲一两月?”太尉见济癫逼紧,转笑将起来道:“你这个和尚,真是个疯子。三千贯钱,如何一时便有?”济癫道:“怎的没有?太尉只收了缘簿,包管就有得来。”因将疏簿撇在当厅案上,急忙抽身便走。太尉见了,因叫人赶上,将疏簿交了还他。济癫接了,又丢到厅内地下,说道:“又不要你的,怎这等悭吝?”说罢,竟走出府去了。太尉只得将缘簿收下,因分付门上人:“今后济疯子来,休要放他进府。”
却说济癫回到寺中,首座忙迎着,问道:“化得怎么了?”济癫道:“已曾化了,后日皆完。”首座道:“今日一文也无,后日那能尽有?”济癫道:“我自会化,不要你担忧。”说罢,竟到禅堂里去了。首座说与长老,长老半信半疑,一时不能决断。
到了次日,众僧又来说:“道济自立了三日限期,今日是第二日了,竟不出寺去化,只坐在灶下捉虱子,明日如何得有?多分是说谎,骗酒吃了。”长老道:“道济虽说疯癫,在正务上还不甚糊涂。事虽近乎说谎,但他怎好骗我?且到明日再看。”
不期到了第二日,毛太尉才入朝随驾,早有一个内侍,从宫里出来,寻着毛公道:“娘娘有旨宣你。”毛太尉忙跟到正宫来叩见道:“娘娘宣奴婢,不知有何分付?”太后道:“本宫昨夜三更时分,正朦胧睡去,忽梦见一位金身罗汉对我说道,西湖净慈寺,有一座寿山福海的藏殿,一向庄严,近来崩坍了,要化我三千贯钱去修造。我问他讨疏簿看,他说疏簿在毛君实家里。我又问他是何名号,他又说名号已写在疏簿之后,但看便知。本宫醒来,深以为奇。但不知果有疏簿在汝处么?”毛太尉听了,惊倒在地,暗想道:“原来济公不是凡人!”因启奏道:“两日前,果有个净慈寺的书记僧,叫做道济,拿一个疏簿到奴婢家来,要奴婢替他化三千贯钱,又只限三日就要的。奴婢一时拿不出,故回了他去。不期他急了,又弄神通来化娘娘。”太后又问道:“这道济和尚,平日可有甚么好处?”太尉道:“平日并不见有甚好处,但只是疯疯癫癫的要吃酒。”太后道:“真人不露相,这正是他的妙用,定然是个高僧。他既来化本宫,定有因缘。本宫宝库中现有脂粉银三千贯,可舍与他去修造。但此金身罗汉现在眼前,不可当面错过。你可传旨,备鸾驾,待本宫亲至净慈寺去行香,认一认这金身罗汉。”毛太尉领了太后的懿旨,一面到宝库中支出三千贯脂粉钱来,叫人押着;一面点齐嫔妃彩女,请娘娘上了鸾驾,自己骑了马,跟在后面,径到净慈寺而来。
此时济癫正坐在禅房中不出来,首座看他光景不像,因走来问他道:“你化的施主如何了?”济癫道:“将近来也。”首座不信,冷笑而去。又过了半晌,济癫忙奔出房来,大叫道:“都来接施主銮!”他便去佛殿上撞起钟来,擂起鼓来,长老听见,忙叫众僧去看。众僧看见没动静,只有济癫自在佛殿上乱叫:“接施主”,因回复长老道:“那里有甚施主?只有道济在那里发疯。”
正说不完,早有门公飞跑进来,报道,“外面有黄门使来,说太后娘娘要到寺迎香,銮驾已在半路了,快去迎接!”众僧听见,方才慌了。长老急急披上袈裟,戴上毗卢帽,领着合寺的五百僧人,出到山门外来跪接。不一时,凤辇到了,迎入大殿。太后先拈了香,然后坐下。长老领众僧参见毕,太后就开口说道:“本宫昨夜三更时分,梦见一位金身罗汉,要化钞三千贯修造藏殿,本宫梦中已亲口许了,今日不敢昧此善缘,特自送来。住持僧可查明收了,完此藏库功德。”毛太尉闻旨,忙将三千贯钱抬到面前,交与库司收明。长老忙同众僧一齐叩谢布施。
太后又说道:“本宫此来,虽为功德,实欲认认这位罗汉。”长老忙跪奏道:“贫僧合寺虽有五百众僧人,却尽是凡夫披剃的,实不敢妄想称罗汉,炫惑娘娘。”太后道:“罗汉临凡安肯露相?你可将五百僧人尽聚集来我看,我自认得。”长老恐丛杂堂上一时难看,因命众僧抬着香炉,绕殿念佛,便一个一个都从太后面前走过。此时济癫亦夹在众僧中,跟着走。刚走到太后面前,太后早已看见,亲手指着说道:“我见的罗汉,正是此僧。但梦中紫磨金色,甚是庄严,为何今日作此幻相?”济癫道:“贫僧从来是个疯癫的穷和尚,并非罗汉。娘娘不要错认了。”太后道:“你在尘世中混俗和光,自然不肯承认,这也罢了,只是你化本宫施了三千贯钱,却将何以报我?”济癫道:“贫僧一个穷和尚,只会打斤斗,别无甚么报答娘娘,只愿娘娘也学贫僧打一个斤斗转转罢。”一面说,一面即头向地,脚朝天,一个斤斗翻转来。因不穿裤子的,竟将前面的物事都露了出来。众嫔妃宫女见了,尽掩口而笑。近侍内臣见他无礼,恐太后动怒,要拿人,因赶出佛殿来,欲将他捉住,不料他一路斤斗,早已不知打到那里去了。
长老与众僧看见,胆都吓破,忙跪下奏道:“此僧素有疯癫之症,今病发无知,罪该万死,望娘娘恩赦。”太后道:“此僧何尝疯癫,实是罗汉。他这番举动,皆是祈保我转女为男之意,尽是禅机,不是无礼。本该请他来拜谢,但他既避去,必不肯来,只得罢了。”说罢,遂上辇还宫。
太后去了,长老一块石头方才放下,因叫侍者去寻道济,那里寻得见。
早有人传说,他领着一伙小儿,撑着一只船,到西湖上采莲去了。侍者回报长老,长老因对众僧说:“道济因要藏殿完成,万不得已,故显此神通,感动太后。今太后到寺,口口声声罗汉,他恐被人识破,故又作疯癫,掩人耳目。你们不可将他轻慢。”众僧听了长老之言,方才信服。
又一日,济癫走出到灵隐寺来望印铁牛,印长老道:“他是个疯子。”遂闭了门不见。济癫恼了,随题诗一首,讥诮他道:
几百年来灵隐寺,如何却被铁牛闩?
蹄中有漏难耕种,鼻孔撩天不受穿。
道眼岂如驴眼瞎?寺门常似狱门关。
冷泉有水无鸥鹭,空自留名在世间。
印长老看见,不胜大怒,遂写书与临安府赵府尹,要他将净慈寺外两傍种的松树尽行伐去,以破他的风水。赵府尹一时听信,径带了许多人来砍伐。德辉长老得知,着忙道:“这些松树,乃一寺风水所关。若尽砍去,眼见的这寺就要败了。”济癫道:“长老休慌。赵府尹原非有心,不过受谗而来。说明道理,自然罢了。”遂走出来迎接赵府尹,道:“净慈寺书记僧道济迎接相公。”赵府尹道:“你就是济癫么?”济癫道:“小僧正是。”赵府尹道:“闻你善作诗词,讥诮骂人,我今来伐你的寺前松树,你敢作诗讥诮骂我么?”济癫道:“木腐然后蠢生。人有可讥可诮,方敢讥诮之;人有可骂,方敢骂之。有如相公,乃堂堂宰官,又是一郡福星,无论百姓受惠,虽草木亦自沽恩,小僧颂德不遑,焉敢讥诮相公。此来伐树,小僧虽有一诗,亦不过为草木乞其余生耳。望相公垂览。”因将诗呈览。府尹接了一看,上写道:
亭亭百尺接天高,久与山僧作故交。
只认枝柯千载茂,谁知刀斧一齐抛。
窗前不见龙蛇影,屋畔无闻风雨号。
最苦早间飞去鹤,晚回不见旧时巢。
赵府尹将诗一连看了数遍,低徊吟咏,不忍释手。因对济癫说道:“原来你是个有学问的高僧,本府误听人言,几乎造下一重罪孽。”因命伐树人散去,然后复与济癫作礼。济癫便留府尹入寺献斋。斋罢,方欣然别去。长老见府尹不伐树而去,因对众僧道:“今日之事,若非济癫危矣!”因叫人寻他来谢,早已不知去向。
又一日,要到长桥与王公送丧,走到王家,恰好丧事起身,济癫因对王婆说道:“你又不曾请得别人,我一发替你指路罢。”因高声念道:
馉饳儿王公,灵性最从容。擂豆擂了千百担,蒸饼蒸了千余笼。用了多少香油,烧了万千柴头。
今日尽皆丢去,平日主顾难留。灵棺到此,何处相投?噫!一阵东风吹不去,乌啼花落水空流。
念罢,众人起材,直抬到方家峪,才歇下,请济癫下火。济癫因手提大火把,道:“大众听者!
王婆与我吃粉汤,要送王公往西方。
西方十万八千里,不如权且住余杭。
济癫念罢,众亲戚听了,暗笑道:“这师父说得好笑。西方路远,还没稽查,怎么便一口许定了住余杭?”正说之间,忽见一个人走来,报王婆道:“婆婆,恭喜!余杭令爱,昨夜五更生了一个孩子,托我邻人来报喜。”原来王婆有个女儿,嫁在余杭,王婆因他有孕,故不叫他来送丧。今听见生了孩子,满心欢喜,因问道:“这孩子生得好么?”邻人道:“不但生得好,生下来还有一桩奇处,左肋下,有‘馉饳王公’四个朱字。人人疑是公公的后身。”众亲友听了此信,方才惊骇道:“济公不是凡人。”急忙要来问他因果,他又早不知那里去了。
又一日,净慈寺被回禄,复请了松少林来做长老。长老见重修募缘没榜文,因对济癫说道:“只得要借重大笔一挥了。”济癫道:“长老有命,焉敢推辞?但只是酒不醉,文思不佳。还求长老叫监寺多买一壶来吃了,方才有兴。”长老道:“这个容易。”便叫人去买酒来与他吃。济癫吃得快活,便提起笔来,直写道:
伏以大千世界,不闻尽变于沧桑;无量佛田,到底尚存于天地。虽祝融不道,肆一时之恶;风伯无知,助三昧之威;扫法相还太虚,毁金碧成焦土;遂令东方凡夫,不知西来微妙。断绝皈依路,岂独减湖上之十方;不开方便门,实实缺域中之一教。即人人有佛,不碍真修;而俗眼无珠,必须见像。是以重思积累,造宝塔于九重;再想修为,塑金身于丈六。况遗基尚在,非比创业之难;大众犹存,不费招寻之力。倘邀天之幸,自不日而成;然工兴土木,非布地金钱不可。力在布施,必如天檀越方成。故今下求众姓,盖思感动人心;上叩九阍,直欲叫通天耳。希一人发心,冀万民效力。财众如恒河之沙,功成如法轮之转,则钟鼓复设于虚空,香火重光子先帝。自此亿万千年,庄严不朽如金刚;天人神鬼,功德证明于铁塔。谨榜。
长老看见榜文做得微妙,不胜之喜;随即叫人写了,挂于山门之上。过往之人看见,无不赞羡,哄动了合城的富贵人家,尽皆随缘乐助,也有银钱的,也有米布的,日日有人送来。长老欢喜,因对济癫说:“人情如此,大约寺工可兴矣。”济癫道:“这些小布施,只好热闹山门,干得甚事?过两日,少不得有上千上万的大施主来,方好动工。”长老听了,似信不信,只说道:“愿得如此便好。”
又过不得三两日,忽见济癫忙走入方丈,对长老道:“可叫人用上好的锦笺纸,快将山门前的榜文端端楷楷写出一道来。”长老道:“此榜挂在山门前,人人皆见,又抄他何用?”济癫笑道:“只怕还有不出门之人要看。快叫人去写,迟了恐写不及。”长老见济癫说话有因,只得叫人将锦笺抄下。恰好抄完,只见管山门的来报道:“李太尉骑着马,说是皇爷差他来看榜文的,要请长老出去说话。”长老听了,慌忙走出山门迎接。李太尉看见长老,方跳下马来,说道:“当今皇爷,咋夜三更时分,梦见驾幸西湖之上,亲见诸佛菩萨,俱露处于净慈寺中;又看见山门前这道榜文,字字放光;又看见榜文内有‘上叩九阍’之句,醒来时记忆不清,故特差下官来看。不期山门前果有此榜文,榜文内果有此‘叩阍’之句,大是奇事。但下官空手,不便回旨,长老可速将榜文另录一道,以便归呈御览。”此时长老因有锦笺抄下的,一时胆壮,随即双手献上道:“贫僧已录成在此,伺候久矣。”太尉接了,展开一看,见笺纸精工,字迹端楷,不胜大喜道:“原来老师有前知之妙,下官奏知皇爷,定有好音。”说罢,即上马而去。
到了次日,李太尉早带领许多人,押着三万贯钱到寺来说:“皇爷看见榜文,与梦中相似,甚称我佛有灵。又见榜文有‘叫通天耳’之句,十分欢喜,故慨然布施三万贯,完成胜事。你们可点明收了,我好回旨。”
长老大喜,因率合寺僧人,谢了圣恩,李太尉方去复旨。长老正要寻济癫来谢他,济癫早又不知那里去了。长老见钱粮充足,因急急开工,诸事俱容易打点,只恨临安山中,买不出为梁、为栋、为柱的大木来,甚是焦心,因与济公商量道:“匠人说要此大木,除非四川方有;但四川去此甚远,莫说无人去买,就是买了也难载来。却如何区处?”济癫道:“既有此做事,天也叫通了。四川虽远,不过只在地下。殿上若毕竟要用,苦我不着,去化些来就是了。但路远,须要吃个大醉方好。”长老听了,又惊又喜道:“你莫非取笑么?”济癫道:“别人面前好取笑,长老面前怎敢取笑?”长老道:“既是这等说,果是真了。”因分付侍者去买上好的酒肴来,尽着济公受用。济癫见酒美肴精,又是长老请他,心下十分快活,一碗不罢,两碗不休,一霎时就有二三十碗,直吃得眼都瞪了,身子都软了,竟如泥一般矬将下来。长老与他说话,也都昏昏不醒,因分付侍者道:“今日济公醉得人事不知,料走不去,你们可搀扶他去睡罢。”侍者领命,一个也搀不起,两个也扶不动,没奈何只得四个人连椅子抬到后面禅床上,方放他睡下。这一睡,直睡了一日一夜,也不见起来。众僧疑他醉死了,摸一摸,却又浑身温软,鼻息调和;及要叫他起来,却又叫他不醒。监寺因来埋怨长老道:“四川路远,大木难来,济癫一人如何得能走去化来?他满口应承者,不过是要骗酒吃。今长老信他胡言,买酒请他吃醉,今醉得不死不活,睡了一日一夜,还不起来。等他到四川去化了大木回来,只好那事罢了。”长老道:“济公应承了,必有个主意,他怎好骗我?今睡不起,想是多吃几杯,且等他醒来,再作道理。”监寺见长老回护,不敢再言。
又过了一日,济癫只是酣酣熟睡,又不起来,监寺着急,因同了首座,又来见长老,道:“济癫一连睡了两日两夜,叫又叫不醒,扶又扶不起,莫非醉伤了脏腑?可要请医生来与他药吃?”长老道:“不消得。你不须着急,他自会起来。”监寺与首座被长老拂了几句,因对众僧说道:“长老明明被济癫骗了,却不认错,只叫等他醒起来。就是醒起来,终不然能到四川去!好笑,好笑。”
不期济公睡到第三日,忽然一咕噜子爬了起来,大叫道:“大木来了。
快分付匠人搭起鹰架来扯。”众僧听见,都笑的笑,说的说:“骗酒吃的,醉了三日,尚然不醒,还说梦话哩。大木在那里?就有大木,不过是扛是拽,怎么叫人搭鹰架去扯?胡说,胡说!”济癫叫了半晌,见没人理他,只得走到方丈来见长老,说道:“寺里这些和尚甚是懒惰。弟子费了许多心机力气,化得大木来,只叫他们分付匠工搭鹰架去扯,却全然不理。”长老听了,也有些兀突,因问道,“你这大木是那里化的?”济癫道:“是四川山中化的。”长老道:“既化了,却从那里来?”济公道:“弟子想:大木路远,若从江湖来,恐怕费力费时,故就便往海上来了。”长老道:“若从海上来,必由鳖子门钱塘江上岸。你怎叫搭鹰架扯木?”济公道:“许多大木,若从钱塘江盘来,须费多少人工?弟子因见大殿前的醒心井,与海相通,故将众本都运在井底下来了。只要搭架子去扯。”
长老听见济公说得有源有委,来历分明,不得不信。因分付监寺快去搭鹰架。监寺因回禀长老道:“老师父不要信他乱讲。他吃醉睡了三日,又不曾半步出门。若说四川去化,好近路儿,怎生就化得大木来?就是有神通,化了从海里来,怎能够得到井底下?就是井底下通海,止不过泉眼相通,怎能容得许多大木?今要搭鹰架,未免徒费人工。”济公在旁听了,笑道:“你一个蠢和尚,怎得知佛家的妙用?岂不闻‘一粒米要藏大千世界’,何况偌大一井,怎容不得几根木头?”长老因叱监寺道:“叫你去搭鹰架,怎有许多闲说?”
监寺见长老发性,方不敢再言。只得退出,叫匠人在醒心井上,搭起一座大架子来,四面俱用转轮,以收绳索,索上俱挂着钩子,准备扯木。众匠人搭完了,走到井上一看,只见满满的一井水,却怎能有个木头?因都大笑起来,道:“济癫说痴话是惯的,也罢了,怎么长老也痴起来?”监寺正要捉长老的白字,因来禀道:“鹰架俱已搭完,井中只有清水,不见有别物,不知要扯些甚么?”长老因问济公道:“不知大木几时方到?”济公道:“也只在三五日里。长老若是要紧,须再买一壶来请我?包管明日就到。”长老道:“要酒吃何难?”因分付侍者,又买了两瓶来请他受用。济公也不问长问短,吃得稀泥烂醉,又去睡了。长老有些识见,也还耐着;众僧看见,便三个一攒,五个一簇,说个不了,笑个不休。
不期到了次日,天才微明,济公早爬起来,满寺大叫道:“大木来了,大木来了!快叫工匠来扯!”众人听了,只以为济癫又发疯了,俱不理他。济公自走入方丈,报知长老道:“大木已到井了,请老师父去拜受。”长老听了大喜,忙着了袈裟,亲走到草殿上佛前礼拜了,然后唤监寺纠集众工匠,到井边来扯木。监寺与众工匠也只付之一笑,但是长老分付,不敢不来。及到了井边一看,那里有个木头影儿?监寺要取笑长老,也不说有无,但只请长老自看。长老不知他是取笑,因走到井边,低头一看,只见井水中间果露出一二尺长的一段木头在水外。长老看见,满心欢喜,又讨毡条,对着井拜了四拜,拜完,因看着济癫说道:“济公,真真难为你了。”济公道:“佛家公事,怎说难为?只可恨这班贼秃,看着木头,叫他纠人工扯扯,尚不肯动手。”长老因对监寺道:“大木已到,为何还不动手?”监寺忙走到井边,再一看时,忽见一段木头高出水面,方吃了一惊,暗想道:“济公的神通真不可思议矣。”忙叫工匠系下去,将绳上的钩子钩在木上,然后命人夫在转轮上转将上来。扯起来的木头都有五六尺为圆,七八丈长短。扯了一株,又是一株冒出头来。长老因问济公道:“这大木有多少株数?”济癫道:“长老不要问,只叫匠人来算一算。若不够用、只管取,只管有;若是够用,就罢了。也不可浪费。”长老点头道“是”。因叫匠人估计,那几颗为梁,那几颗为柱。扯到六七十颗上,匠人道:“已够用了。”只说得一声“够了”,井中便再没得冒起来了。合寺皆惊以为神,而济公又不知那里去了。
自此之后,寺中诸事俱有次第,独两廊的影壁未画。临安的显宦俱已有过布施,不可再去求他,独有新任的王安抚未曾布施,济公就打帐去化他。长老听说,忙皱着眉,摇着头说道:“这个官,万万不可去缠他。若去缠他,不但不肯布施,只怕还要惹出祸来。”济公道:“这是为何?”长老道:“我闻得此官原是个穷秀才,未得第时,常到寺院投斋,受了僧人戏侮,所以大恨和尚。曾怒题寺壁道:‘遇客头如鳖,逢斋项似鹅。’这等怀嗔,化他何益?”济公道:“他偏怀嗔,我偏去化他。”遂带着酒意,疯疯癫癫,一径走到安抚前,探头探脑的张望。
适值王安抚坐在堂上看见了,因叫人拿了进去,拍案大骂道:“你这大胆秃厮,怎敢立在我府门外张望?”济癫道:“相公府门外人人可立,为何小僧立一立,便是大胆?”安抚道:“他人偶立立,便走去了。你这秃厮,立而不去,又且探头缩脑的张望,岂非大胆?”济癫道:“小僧立而不去,是心要求见相公,因无人肯通,不得其门,故不得已而张望。”安抚道:“你且说,要见我为着甚事?”济癫道:“闻知相公恼和尚,小僧以为和尚乃佛门弟子,只为梵修祝赞,暗为人增福寿,故赖人衣食,而不能衣食于人,无可恼处,故特来分辩。”安抚听了,默然良久,道:“我恼与不恼,你如何得知?且有甚分辩?”济癫道:“小僧也无甚分辩,只有一段姻缘,说与相公,求相公自省。”安抚道:“你且说来。说得好,免你责罚;说得不好,加倍用刑。”
济癫因说道:“昔日苏东坡学士与秦少游、黄鲁直、佛印禅师四人共饮。东坡因行一令:前要一件落地无声之物,中要两个古人,后要结诗二句。要说得有情有理,而又贯串,不能者罚。”旁边看的人都替济公担忧,济公却不慌不忙道:“相公听着:
苏东坡说起道:笔花落地无声,抬头见管仲。管仲问鲍叔,如何不种竹?
鲍叔曰:只须三两竿,清风自然足。
秦少游说道:雪花落地无声,抬头见白起。白起问廉颇,如何不养鹅?
廉颇曰:白毛铺绿水,红掌拨清波。
黄鲁直说道:蛀屑落地无声,抬头见孔子。孔子问颜回,如何不种梅?
颜回曰:前村深雪里,昨夜一枝开。
佛印禅师后道:天花落地无声,抬头见宝光。宝光问维摩,僧行近如何?
维摩曰:遇客头如鳖,逢斋项似鹅。”
王安抚听了,打动当年心事,忍不住大笑起来道:“语参禅妙,大有可思。且问你是那寺僧人?叫甚名字?”济公道:“小僧乃净慈寺书记僧,法名道济。”王安抚听了,大喜道:“原来就是做榜文,‘叫通天耳’的济书记,果是名下无虚。快请起来相见!”重新见礼过,遂邀入后堂,命人整酒相留,安抚亲陪。
二人吃到投机处,济公方说起两廊画壁之事,要求相公慨然乐助,安抚道:“下官到任未久,恐不能多。既是济师来募,因取出俸钞三千贯,叫人押送到净慈寺去。”济公方谢别安抚,一同回寺。长老看见,只惊喜得吐舌道:“这位宰官化得他来,真要算他手段!”
又一日,吃得烂醉,走到清和坊街上,早一交跌倒。他也不扒起来,竟闭着眼要睡。正值冯太尉的轿过,前导的虞候看见,吃喝叫他起来。济公道:“你自走你的路,我自睡我的觉,你管我怎么?”太尉轿到面前,听见了,因喝骂道:“你一个和尚,吃得烂醉,说我管你不得,我偏要管你一番,看是何如?”因分付四五个虞候将济癫扛到府中,当厅放下。
太尉复问道:“你这和尚,既入空门,须持五戒,却癫狂贪酒,怎说无罪?”因叫当该取纸笔与他,问他是何处僧人,有何道行,可从实供来。济癫道:“要我供,便供何妨?”因接了纸笔,竟供道:
南屏山净慈寺书记僧道济,幼生宦室,长习儒风。自威音王以前,神通三昧;至传灯佛下世,语具辩才。宿慧暗通三藏法,今修背记十车经。广长舌,善译五天竺书;圆通耳,能省六国梵语。清凉山一万二千人,犹记同过滑石桥;天竺寺五百余尊者,也曾齐登鹫峰岭。理参无上,谁不竖降旗?妙用不穷,自矜操胜着。云居罗汉,惟有点头;秦州石佛,自难夸口。剃光头,卖萝卜,也吃得饭;洗净手,打口鼓,也觅得钱。倔强赛过德州人,跷蹊压倒天下汉。有时娼妓家说些因果,疯狂不是疯狂;有时尼姑寺讲些禅机,颠倒却非颠倒。本来清净,笑他龙女散花多;妙在无言,笑杀文殊狮子吼。唱山词,声声般若;饮美酒,碗碗曹溪。坐不过,禅床上醉翻斤斗,戒难持,钵孟内供养屠儿。袈裟当于卢妇,尽知好酒癫僧;禅杖打倒庞婆,共道风流和尚。十六厅宰官,莫不尽我酒后往还;三天竺山水,从来听予闲中坐卧。醉昏昏偏有清头,忙碌碌却无拘束。虽则欲加罪,和尚易欺;只怕不犯法,官威难逞。请看佛面,稍动慈悲,拿出人心,从宽发落。今蒙取供,所供是实。
供完,当该取了呈上。冯大尉见其挥洒如疾风猛雨,已自惊羡,再见名字是道济,因讶说道:“原来你就是净慈寺的济书记!同僚中多说你是个有意思的高僧,为何这等倒街卧巷,不惜名检?今日经此一番,不便加礼,且放他去了罢。”济公听见放了他,他倒转大笑起来道:“我和尚吃醉,冲撞了太尉,蒙太尉高情放了,只怕太尉查不见外国进贡的这盒子玉髓香来,朝廷倒不肯放你哩!”太尉听见济癫说出“玉髓香”三字竟惊呆了。
原来朝廷果有一盒玉髓香,三年前八月十五日,曾取出来烧过,就分付冯太尉收好,冯太尉奉旨收在宝藏库第七口厨内。不期去年八月十五日,圣上玉体不安,皇太后取出来烧了祈保,就随便放在内库第三口厨里。皇上不知原由,叫冯太尉去取。冯太尉走去取时,已不见了,心上着忙,不敢复旨,故自出来求签问卜。今见济癫说出他的心事,怎不着惊?因问道:“这玉髓香,你莫不知道些消息在那里么?”济癫因又笑道:“贫僧方才供的,卖响卜也吃得饭,这些小事怎么不知?”太尉听见他说知道,满心欢喜,忙叫人将他扶起,自起身与他分宾主坐下,复问道:“济师既知,万望指教。”济公道:“说是自然要说,但贫僧一肚皮酒,都被太尉盘醒了,清醒白醒,恐说来不准。敢求太尉布施一壶,还了贫僧的本来面目,贫僧便好细说。”冯太尉没奈何,只得叫人取酒请他。济公直吃得烂醉如泥,方才说道:“这香是皇太后娘娘旧年中秋夜,取出来焚烧。祈保圣安,因夜深了,就顺便放在内库第三口厨内。你为何问也不去问声,却瞎哄哄乱寻?”冯太尉听了,又惊又喜,却不能全信,因分付掌家款住他,自却飞马入朝去查问。去不多时,早欢欢喜喜飞马回来,向济公称谢道:“济师竟是未卜先知的一尊活佛了!这玉髓香果在内库第三口厨里,连皇太后娘娘也忘记了。”说罢,济公辞出回寺。
自此之后,以游戏而显灵救世之功,也称述不尽。只到了六十外,忽尔厌世,遂作病容。松少林长老因看他道:“济公,你平日最健,为何今日一旦如此?”济癫笑笑,也不回说些甚么,但信口作颂道:
健,健,健,何足羡!止不过要在人前扯门面。吾闻水要流干,土要崩陷,岂有血肉之躯,支撑六十年而不变?棱棱的瘦骨几根,鳖鳖的精皮一片,既不能坐高堂,享美禄,使他安闲;何苦忍饥寒,奔道路,将他作贱?况真不真,假不假,世法难看;且酸的酸,盐的盐,人情已厌。梦醒了,虽一刻,却也难留;看破了,从百年,大都有限。倒不如瞒着人,悄悄去静里自寻欢;索强似活现世,哄哄的动中讨埋怨。灵光既欲随阴阳,在天地间虚行;则精神自不肯随尘凡,为皮囊作楦。急思归去,非大限之相催;欲返本来,实自家之情愿。从此紧闭门,坐破蒲团;闲行脚,将山川踏遍。
长老听了,叹羡道:“济公来去如此分明,禅门又添一重公案矣。”故济公坐化后,留此醉迹,为西湖南屏生色。
卷十 虎溪笑迹
释家之有高僧,犹儒家之有才子也。才子虽修齐诚正工夫,到不得圣贤地位,然不朽文章,亦名教之所重。高僧的学问虽不及佛菩萨之神通,然戒律精严,性情灵慧,亦鬼神之所钦,高人之所敬。行为佛法增光,坐为湖山生色,有不可埋没者也。惟其品第相因,故才子与高僧,往往两相契慕。虎溪一笑,有自来也。
你道这笑迹,是怎生样留的?原来西湖南山中,有一龙井寺,本名龙泓,其来久矣。在孙吴的赤乌年中,葛稚川在葛岭炼丹,便按方位,选灵秀,到此龙井中来取水。盖因此地的林抛幽古,山麓深沉,满山空翠之色,泠泠欲滴;而石涧流泉,淙淙然不舍昼夜。闲花寂草,铺满深山;鸟韵樵歌,响答林谷。境界已自不凡,又相传井中有龙居焉,故大旱,居民祷雨,每到此拜求,多有灵验。一向也有僧人栖止,然无道德,无才能,不能为湖山开出生面。直到宋朝嘉祐年间,方来了一位高僧法名元净。后来神宗皇帝喜其讲解精微,又赐号辨才。他是临安於潜人,曾受戒于天竺的慈云法师,故学行精进;每每行住坐卧之处,都有舍利子流将出来;左肩肉上又现出袈裟文八十一条,后直到八十一岁方才坐化。他到了湖上,四山捡选,要寻个幽胜之地,以为栖息。湖曲则厌繁华,五云又嫌孤寂,直上风篁岭,寻到龙井,见其山灵水活,朝夕可亲,径路逶迤,又不阻绝,方才茸旧增新,创成一个丛林,住在里面。
从来说“人杰地灵”,这龙井寺自有了辨才住锡,只觉得一日兴头似一日。这是为何?盖因辨才的道行精严,又能持楞严秘密神咒,为人治病立愈,故有人尊敬他,不啻活佛,而辨才却只以学者自居,有才名之人来相访,便无不接见,恐怕当面失了高人。争奈龙井路虽不甚远,而山高路峻,往还者虽说有人,毕竟稀少。此时天竺自慈云法师归西之后,遂无高僧主持,便觉冷冷落落,不甚兴头。太守沈文通见了,甚不过意,因对众说道:“天竺乃观世音菩萨的丛林,观世音菩萨之教,是以声音宣扬佛力,却不是禅和子习静之处。吾闻龙井寺的辨才和尚,大有灵慧之才,若请得他来为天竺之主,宣场教力,便自然要兴头一番。”众人听了,皆以为然。沈太守见人情乐从,不胜欢喜,便做了一通请启,到龙井来敦请辨才法师出山,为天竺之主。正是:
佛法何尝择地兴,名山往往得高僧。
移将龙井菩提妙,来作三天竺上乘。
那时辨才的初意,也不肯舍了龙井之静,而就天竺之喧,只因却不过沈太守的面皮,只得应承来了。不期一到了天竺,人皆久慕其名,来学道的,来求讲的,纷纷不一。辨才虚心好道,又怕失了高人,凡来相访的,无不殷勤接见,与他论法谈禅,所以来的人多向往。况又能为人治疾,就是三五年不能痊可的病,只要他在佛前至诚忏悔已往之愆,消除未来之过,拜毕,辨才便取净瓶中杨柳枝水洒地,结坛跏趺而坐,面前置净水一碗,朗诵楞严神咒三遍,再将杨柳枝上水,滴于病人手心内,叫病人饮了,随你千般病症,顷刻就好;任你一二十年宿疾,医士药不能奏效的,一遇辨才,便无不好之理。偶然出到秀州楞严寺里,适有嘉兴县令陶彖,止生一子,名凤官,年方十八。来任不上一年,忽染一奇症,犹如“还魂记”中说的,“似笑如啼,有影无形”,却是一个邪神野鬼牵缠;忽哭忽笑,忽起忽拜,谜言谜语,呢呢念念,饮食都废,骨瘦如柴。父母见他如此光景,不胜惊惶,广延医药,有的说是痰迷心窍,吃了许多半夏、竹茹、贝母,消痰之药,也不见效。有的说是心神恍惚,吃了许多琥珀、硃砂、牛黄、镇心之丸,绝不相干。父母见此光景心慌,只得求神祈祷。
原来嘉兴最信的是师巫,听得县里要祈祷,便来了八个,这干人口里专会放屁,敲锣击鼓,跳起神来,骗猪头三牲吃;哩哩罗罗,请起几位伤司五路,唱了几个祝赞山歌,假说:“我是金元七总管下降。”一个道:“我是张六五相宋老相公是也。”不过是饮食若流,做个饱食饱餐的饿鬼一通,有甚效验?再访得城隍庙有个贾道士法高。真是:降妖的天蓬元帅,捉鬼的六甲天丁。
请了这贾道士来衙,登坛设醮,穿戴起星冠羽衣,焚了信香,念了净心神咒;右手拿了七星降妖宝剑,左手用五雷诀捏着法水;踏罡步斗,喷了几口法水,用天篷尺在桌上拍一拍道:“一击天门开,二击地户裂,三击神鬼惊!”又拍一拍道:“开天门,闭地户;留人门,塞鬼路;穿鬼心,破鬼肚。”念过了金光咒,又念净天地咒,念完,烧起符来,遣将捉邪。又念北方真武荡魔神咒。谁想那妖鬼就附在凤官身上,走到坛前,与这道士福了两福道:“师父,俺与你往日无冤,今日无仇,如何念咒遣我?我与陶公子宿世夫妻,乃五百年结就的。随你念咒书符,也禁我不得。”道士见精怪不怕他,他却有些慌了,连忙把令牌在桌上,门门门门,一片价敲得发喊道:都天大雷公,霹雳震虚空。神兵千万万,来降此坛中。敢有逆令者,雷令敕不容。吾奉太上老君,急急如律令敕。
又烧符召请庞、刘、荀、毕、邓、辛、张、王、马、赵、温、关十二天君。那妖怪在侧边,见道士做把戏,呵呵大笑道:“自己心上的魔,尚且不曾除,要除谁的魔,俺与你同是一魔,若以魔除魔,岂有此理!”说罢,竟自走入房中去了。道士无可奈何,老大扫兴,只得收拾法器剑印告回。
陶县令见这妖精神通广大,心中愈慌,恰好辨才法师来到秀州,陶县令素闻其名,就往请法师,救拔儿子性命。辨才问这妖精是怎生起的,陶县令道:“小儿始初得病的时节,见一个少年女子,从外而来,道:‘我与你夫妻,五百年来结下的缘分,休得相弃。俱是芳年,好生受用。’遂与小儿调笑欢呼,同走到一水边,这女子赠诗一首道:
生为木卯人,死作幽独鬼。
泉门长夜开,衾帏待君至。
自此之后,便源源而来,如今又说道:仲冬之月,二七之间,月盈之夕,车马来迎。
今去仲冬十五之期,已不多几日了,随你法官都治他不得,特来拜请吾师救度。”辨才法师允其请,即便迎到衙中。法师教除地为坛,上悬一幅大士像,取柳枝洒水于地,一面宣大佛顶首楞严秘密神咒,三绕坛而去。是夜,那妖竟不到凤官房里来。凤官但见坛前都是长身金甲的神将,手执刀斧剑戟,重重围绕,遂得安寝。
次日,辨才又来坛前,结跏趺坐,密密宣咒,教四大天王速擒妖物来。
那四天王有通天的手段,专降的是恶魔凶怪,得了法旨,就像抓小鸡儿的,一把抓将过来,摔在坛前地下,这妖怪怎生模样?但见:
淡淡梨花白面,轻轻杨柳纤腰。朱唇一点晕红娇,好个青春年少。
绿鬓照开明月,玉笋微露轻绡。盈盈十五女儿娇,嫁与潘郎正好。 右调《西江月》
法师见了,问道:“汝居何地而来此?”那女妖娇声的答道:会稽之东,下山之阳,是吾之宅,古木苍苍。
法师又问道:“汝姓甚么?”女妖又答道:吴王山上无人处,几度临风学舞腰。
法师道:“据你这等说,敢是姓柳么?”女妖道:“便是。”法师道:“你何故在此媚人?”女妖答道:“因与陶公子原有宿世夫妻之分,非敢为媚也。”辨法师大喝道:“汝无始已来,迷已逐物;为物所转,溺于淫邪;流浪千劫,不自解脱;入魔趣中,横生灾害,延及无辜。汝今当知魔即非魔,魔即法界。我今当为汝宣说楞严秘密神咒,汝当谛听。讼既往过愆,返本来清净,党性若迷而不悟,再在此胡缠,吾当令四大王押汝到烈火坑中去,受苦无量。”说罢,女妖惊悟,涕泣叩头道:“承师父说法超度,不复在此贪恋,当别公子去矣。”遂入见凤官道:“妾本与君图百年姻眷,今辨法师佛力无边,神通广大,他说法超度我,我岂可迷而不悟,受烈火坑中之苦乎?今要别子而去,但久与子处,情不能顿舍,愿与子同饮酒一杯,为永别之意。”遂相对痛饮,作诗一首为赠。云:
仲冬二七是良时,江下无缘与子期。
今日临岐一杯酒,共君千里永相离。
遂拂衣而去。自此之后,凤官神气清爽,再无魔难。陶县令感辨才法师有再生之功,厚有所赠,而法师一毫不取。陶县令惟有心感其德而已,遂备盛斋奉款,以船送归天竺。其时因在嘉兴遣了柳妖,并陶公子的病立时脱体,故一时僧俗人等,来见者不计其数。遂致天竺境中,凿山筑室,不过三年,竟成了一个闹热场。辨才法师此时深以为繁,恐误静中之功,遂决意辞了大众,仍归于龙井寺,此时沈太守已经去任,无人留他,故得自由。
辨法师到了龙井,见天竺朝夕与人往还,并不曾遇一出类高人,雄谈快论,开益心胸,故此交接之念,也就淡了。便有个藏修之意,不欲与人应酬。然湖上到龙井,路有二十余里之远,又不好全行拒绝来人,因立一个清规条约道:山僧老矣,精神衰惫,不能趋承。谨以二则预告:殿上闲谈,最久不过三炷香。山门送容,最远不过虎溪。垂顾大人,伏乞相谅。
山僧元静叩白又造了一间远心庵,以为自家取静之地,本寺侍者因称他为“远公”。凡是与他来往的缙绅士夫,知他迎送之劳,因尊他敬他,却也都不坏他的规矩。如此年余甚是相安。
原来这龙井寺前,有一条小桥,桥下便是龙井的水,流出成溪。因溪中有一块巨石,形类于虎,故就叫做“虎溪”,以配“龙井”之意。溪上这条桥,因而遂叫做虎溪桥。过了桥去,就是逶逶迤迤的一带长岭,岭傍俱是修竹在上,丛筱在下,风韵凄清,大有林壑之趣,故取名叫做风篁岭。岭上有石一块,高可丈许,青润玲珑,巧若镂刻,名曰“一片云”。远公未立清规之前,常常借送客而盘桓其间,偶题云:兴来临水敲残月,谈罢吟风倚片云。
今因立了清规,便只以虎溪桥为界,一向倒也习成规矩:但走到桥边,脚早住了。
不期一日,苏东坡学士谪到临安来做太守,闻知辨才之名,公事一暇,即命驾往龙井寺来访他。管事僧接着,知他是本府太守,恐怕远公不肯迎送,以致得罪,因先跪禀道:“本寺老僧,不迎不送的清规行已数年;今不便顿改,须求相公宽恕。”东坡道:“我来访和尚,是访他的道行,谁访他的迎送?”一面说,一面就走到方丈里来。
此时辨才早已接住,相见过,才坐下,东坡便问道:“闻知和尚戒律精严,不知戒的是些甚么?律文是那几条?”辨才应声答道:“戒只是戒心之一件,律 只是律心之一条,那里更有几件几条?”东坡道:“活泼泼一个心,受此戒律,不几死乎?”辨才道:“死而后活,方才超凡入圣。”东坡听了,不禁点头赞羡道:“辨师妙论入微,令人敬服。”二人遂促膝而谈,遂谈到快心处,彼此依依不舍,恨相见之晚,因而留宿。
到了次日,辨才又引东坡到潮音堂、神运石、涤心沼、方圆庵、寂室、照阁、闲堂、讷斋各处游赏。每到一处,不是题诗,便是作偈。二人你称我扬,甚是投机。吃过午斋,衙役整轿催归,东坡知留不住,方才约了后期。辞别出门,辨才相送,也只以为到桥自止,不期二人携手相搀,说到妙处,贪着说话,竟忘其所以,一步一步,只管走去,竟不知要走到那里方住。左右侍者着急了,只得从旁叫道:“远公,远公,送客已过虎溪矣!”辨才听见,忙举头一看,而身子已在风篁岭下矣,忍不住大笑起来道:“学士误我,学士误我!”东坡见了,也忍不住笑将起来道:“我误远公,不过是戒律。远公今日死心活了,超凡入圣,却又是谁之功?”二人相顾,又笑个不了。众人在旁,亦皆笑倒。远公道:“杜子有云:‘与子成二老,来往亦风流。’今日之谓也。”东坡有诗纪云:
此生暂寄寓,常恐名实浮。
我比陶令愧,师为远公优。
送我过虎溪,溪水常逆流。
聊使此山人,永记二老游。
自远公与东坡行后,遂作亭岭上,名曰“过溪亭”。而西湖之龙井,有此笑迹,遂为后人美谈。正是:
高僧纵是高无比,必借文人始得名。
所以虎溪留一笑,至今千载尚闻声。
卷十一 断桥情迹
盖情之一字,假则流荡忘返,真则从一而终;初或因情以离,后必因真而合,所以破镜重圆,香勾再合,有自来也。
话说元朝,姑苏有一士人,姓文,名世高,字希颜。生来天资敏捷,博洽好学,但因元朝轻儒,所以有志之士,都不肯去做官,情愿隐于山林,做些词曲度日,故此文世高功名之念少,而诗酒之情浓。到至正年间,已是二十过头,因慕西湖佳丽,来到杭州,于钱塘门外,昭庆寺前,寻了一所精洁书院,安顿了行李书籍,却整日去湖上邀游。信步闲行,偶然步至断桥左侧,见翠竹林中,屹立一门,门额上有一扁曰:“乔木世家”。世高缓步而入,觉绿槐修竹,清荫欲滴,池内莲花馥郁,分外可人。世高缘景致佳甚,盘恒良久,忽闻有人娇语道:“美哉,少年!”世高闻之,因而四顾。忽见池塘之左,台榭之东,绿荫中小楼内,有一小娇娥,倾城国色,在那里遮遮掩掩的偷看。
世高欲进不敢,只得缓步而出,意欲访问邻家,又不好轻易问得。适见花粉店中,坐着一个老妇人,世高走近前,陪个小心道:“老娘娘,借宝店坐一坐。”老妇人道:“任凭相公坐不妨,只没有好茶相款。”世高见这老妪说话贤而有礼,便问道:“老娘娘高姓?”老妇人接口道:“老身母家姓李,嫁与施家。光大亡过十年,只生得一个小女。因光夫排行第十,人都称老身施十娘,但不知相公高姓,仙乡何处,到此何干?”世高道:“在下姑苏人,姓文,因慕西湖山水,特来一游。”施十娘道:“相公特特来游西湖,便是最知趣的人了。”
世高见他通文达礼,料到不是粗蠢之人,便接口道:“老娘娘,前面那高门楼,是甚么样人家?”施十娘道:“是乡宦刘万户家。可惜这人家,并无子嗣,只生得一位小姐,叫名秀英,已是十八岁了,尚未吃茶。”世高故意惊讶道:“男大当婚,女大须嫁。论起年纪,十八岁,就是小户人家,也都嫁了,何况宦家。”施十娘道:“相公有所不知,刘万户只因这小姐生得聪明伶俐,善能吟诗作赋,爱惜他如掌上之珍,不肯嫁与平常人家,必要嫁与读书有功名之人,赘在家里,与他撑持门户,所以高不成,低不就,把青春都错过了。”世高道:“老娘娘可曾见小姐过么?”施十娘道:“老身与他是紧邻,时常卖花粉与他,怎么不见?”世高听见,暗暗道:“合拍得紧,今日且未可说出。”遂叫声咕噪,起身回去,细细思想道:“这姻缘准在此老妇人身上有些针线。但这老妇人卖花粉过日,家道料不丰腴,我须破些钱钞,用些甜言美语,以图侥幸。”是夜,思念秀英小姐道:“他是闺门处女,如何就轻易出口称赞我?他既称赞,必有我的意思。况又道:‘美哉少年’,尤为难得。”在床上翻来覆去睡不着,忽然不知不觉,梦到城隍庙里;一心牵挂着秀英小姐,便就跪在城隍面前,祷告道:“不知文世高与刘秀英有婚姻之缘否?”城隍分付判官查他婚姻簿籍。判官查出呈上,城隍看了,使就案上朱笔,写下四句与文世高,接得在手,仔细一看,上道:
尔问婚姻,只看香勾。
破镜重圆,凄惶好仇。
文世高正在详审之际,旁边判官高声一喝,飒然惊觉,乃是南柯一梦。
仔细思量:“此梦实为怪异,但“破镜重圆,凄惶好仇’二句,其中有合而离,离而合之事,且待婚姻到手。再作区处。”到天明,急用了早膳,带了两锭银子。踱到施十娘店中来。那施十娘正在那里整理花粉,抬起头来,见文世高在面前,便道:“相公,今日有什么事又来?”文世高道:“有件事央求老娘。”施十娘道:“有何事?若可行的,当得效劳。”文世高便去袖中取出银子来,塞在施十娘袖中道:“在下并不曾有妻室,要老娘做个媒人。”施十娘见他口气,明明是昨日说了秀英小姐身上来的,却故意问道:“相公看上了那一家姐姐,要老身做媒?”文世高道:“就是老娘昨日说的刘秀英小姐。”施十娘道:“相公差矣!若是别家,便可领命;若说刘家。这事实难队命。只因刘万户生性固执,所以迟到于今。多少在城乡宦,求他为婚,尚且不从,何况你是异乡之人,不是老身冲撞你说,你不过是个穷酸,如何得肯、尊赐断不敢须。”便去袖中摸出那两锭银子来,送还文世高。
世高连忙追:“老娘娘,你且收着。在下还有一句话要说。”即将后前椅于移近柜边,道:“不是在下妄想,只因昨日步人刘万户园庭,亲见小姐坐在小楼之内,见了我时,说一声道:“美哉少年!’看将起来,小姐这一句说话,明明有些缘故,今日特恳老娘进去,见一见小姐,于中见景生情,得便时,试问小姐可曾有这一句说话否,然而他是深闺小姐,如何就肯应承这句话?毕竟要面红耳赤。老娘是个走千家,踏万户,极聪明的人,须看风使船,且待他口声何如。在下这几两银子,权作酬劳之意,不必过谦。在下晚间再来讨回话。”施十娘听了,笑嘻嘻的道:“刘小姐若没这句话,你再也休想;若果有这句说话,老身何惜去走一遭。但你不可吊谎;若吊了谎,却不是老身偌大的罪过?反说是轻薄他,日后再难见他的面,这关系非同小可,你不可说空头话。”文世高道:“我正要托你做事,如何敢说谎?若是在下说谎,便就天诛地灭,前程不吉。”施十娘见他发了咒,料到未必是谎,即忙转口道:“老身特为相公去走一遭,看你姻缘何如。若果是你姻缘。自然天从人愿;若不是你姻缘,你休痴想,缠我也是无益的。”文世高点首道:“自然晓得。”便回下处。正是:眼观旌捷旗,耳听好消息。
却说施十娘着落了袖里这两锭银子,安排午饭吃了,拣取几枝奇巧时新花儿.将一个好花盝儿来盛着,慢慢的走到刘家来。正是:
本为卖花老妪,权作探花冰人。
三姑六婆不入,斯言永远当遵。
却说这刘小姐自见文世高之后,好生放他不下,暗想道:“我看他一表非俗,断不是寻常之辈。若与他夫妻偕老,不枉我这一双识英雄的俊眼儿。我今年已十八,若不嫁与此等之人,更拣何人?但我爹爹固执,定要嫁势要之人,不知势要之人就是贫贱之人做起的。拣到如今,徒把青春耽误过了,岂不可叹?但不知所见少年是何姓名,恐眼前错过了,日后难逢。”这是小姐的私念。大抵女人,再起不得这一点贪爱之念,若起了时,便就心猿意马,把捉不定。
恰值那施十娘提了花篮儿来到刘家,见了老夫人,道个万福。夫人还礼道:“施妈妈,久不见你了。”施十娘道:“因家间穷忙,失看老奶奶和小姐。今日新做得几枝好花儿,送与小姐戴。”老夫人道:“我家小姐正思量你的花儿戴。你来的好。”吃了茶,就走到小姐绣房门口,掀开帘儿,走将人去。只见小姐倚着栏干,似一丝两气模样。上前忙道个万福,恰值小姐思忆少年,一一时不知,见施十娘道了万福,方才晓得有人到来,急转身回札道:“妈妈为何这几时不来看我?可有什么时新巧色花头儿么?”施十娘道:“有!有!”连忙开了花盝儿,都是崭新花样。一枝枝取出来,放在桌上,却取起一朵喜踏连科的金枝金梗异样好花儿,插在小姐头上道:“但愿小姐明日嫁个连中三元的美少年,带挈老身吃杯喜酒,可好么?”小姐笑笑,便随他戴了。
恰好丫鬟春娇送迸茶来,施十娘接杯在手,顺口儿道:“老婆子今日吃了小姐的茶,不知几时吃小姐的喜酒哩。常时受小姐的好处,一些也不曾补报得,日夜在心。明日若替小姐做得一头好媒,老婆子方才放心得下。”小姐口中虽不做声,却也不怪他说。施十娘看房中无人,便走近小姐身边一步道:“小姐,老身有一句不知进退的活,敢在小姐面前说么?若不嫌老身多嘴,方敢说,若怪老身,老身也就不说了。”小姐道:“妈妈,你是老人家,如何怪你?有话但说不妨。”施十娘便轻轻说道:“小姐!你前日楼上,可曾见一个少年的郎君么?” 小姐脸色微红,慢慢的道:“没有。”口中虽然答应,那意思甚懈。施十娘见他像个不嗔怪的意思,料到是曾见过来。因又说道:“你休瞒我。那少年郎君,今日特来见我,说前日见了小姐,小姐称赞他美少,可是有的么?”小姐不觉满面通红,便不则声。施十娘知窍,便说道:“那少年郎君是苏洲人,姓文,真个好一个风流人品。小姐若得嫁他,日后夫荣妻贵,也不枉了小姐芳容。你心下何如?”那小姐把头低了,微微一笑。施十娘见小姐这般光景,料到十拿九肯,又说道:“那文相公思想小姐,自从昨日至今,一连来数次,要老身访问小姐消息,不知小姐有何说话?”那小姐道:“没有什么说话,但不知这人可曾娶?”便不言了。施十娘接口道:“他说不曾娶妻,所以求老身做媒。据我看起来,这人不是个薄幸之人。论相貌,与小姐恰好是一对儿,不可错过了这好亲事。小姐若肯应允,老身出去就与他说知。”小姐将头点了一点,施十娘会意,忙收拾花盝儿起身,小姐又扯住他衣袂道:“老妈妈谨言。”施十娘道:“不必分付。”出来见了老夫人道:“小姐还要几枝好花儿,明日再送来。”说罢自去。正是:背地商量无好语,私房计较有奸情。
施十娘出得门来,那文世高早已在店中候久了。见了施十娘欣欣然有些喜色,便深深唱一个喏道:“那事如何?”施十娘细细说一遍,喜得那世高浑身如虫钻骨痒一般,非常快乐,道:“小姐这般光景,婚姻事大半可成,我明日做一首诗,劳老娘寄与小姐一看,或求他和我一诗,或求他信物一件,以为终身之计。全仗维持。”施十娘依允了。
文世高回寓,当晚一夜元眠,次日早起,取出白绫汗巾一方,磨浓了墨,写七言绝句一首于上:
天仙尚惜人年少,年少安能不慕仙?
一语三生缘已定,莫教锦片失当前。
写完,封好了,急急走到店中,付与施十娘,道:“烦老娘寄一寄去,千万讨小姐一个回信。事成重重相谢。”
施十娘袖了诗又拣几枝好花儿,假意踱到刘家来,见了老夫人道:“今选上几枝花儿,比昨日的又好,特送与小姐。”说完了,便望小姐卧楼上走。小姐见了,比昨日更自不同,即忙见礼。施十娘四顾无人,便去袖中摸出那条汗中儿,递与小姐。小姐打开一看,却是一首诗。仔细看来,大是钟情的意思,又见他写作俱妙,越发动了个爱才之念,看了不忍释手。施十娘见他这般不舍,就道:“小姐高才,何不就和他一首。”小姐笑道:“如何便好和得?”施十娘道:“文相公还要问你求件信物儿以为终身之计。”小姐听罢,便从箱子内,取出亲手绣的一条花汗中,拿起一枝紫毫笔,就题一诗于上。云:
英雄自是风云客,儿女蛾眉敢认仙。
若问武陵何处是?桃花流水到门前。
题完诗,就递与施十娘。十娘道:“你两个既是这般相爱,定是前生结下的夫妻;但不知道这诗中可曾约他几时相会?”小姐道:“我诗中之意,虽未有期,却随他早晚来会便了。”施十娘道:“如此固好,但府上铜墙铁壁,门户深沉,却教他从何处进来?”小姐听了,没做理会。施十娘是偷香窃玉的老作家,推开窗四围一看道:“有了!老身的后门,紧靠着这花园墙内栖云石边。小姐,你晚间可到石上,垂过一条索子来,教文相公执着索子,攀着树枝,便可进来。”小姐道:“恰好有条秋千索在此。且喜这石畔有一株老树,尽可攀援,谅无失足之虞。”
两个计较得端端正正。小姐又取出一只穿得半新不旧的绣鞋儿,递与妈妈,道:“以此为验。”施十娘袖了绣鞋儿并花汗中,起身作别。临行时,小姐去奁妆里取出金钗一股,赠与施妈妈,道:“权作谢仪,休嫌菲薄。”又叮嘱了几句,送至楼门口。正是:
情到相关处,身心不自由。
和盘都托出,闺阁惹风流。
施十娘急急走至店中,那文世高已候许久了,施十娘道:“文相公,恭喜贺喜!天赐良缘!我今日为你作合,你休负了小姐一片苦心。”遂取出汗中、绣鞋儿,递与文世高。世高一时见了,就如平地登天,喜之不胜。再看诗意,不独情意绸缪,而词采香艳风流,更令人爱慕。看了绣鞋儿,纤小异常,又令爱杀。正在仔细玩弄之际,忽然想起梦中城隍之言,“若问婚姻,只得香勾”之句,遂叹一声道:“好奇怪!”施十娘道:“有何奇怪?”文世高便将梦中之事,说了一遍。施十娘道:“可见夫妻真五百年结就的,不然,一见何便留情至此?”文世高遂把汗中、绣鞋放人袖中。施十娘道:“还有好处哩,约你晚间相会!”并从墙上挂索之计,从头至尾,说了一遍。喜得那文世高眉花眼笑,连叫谢天谢地,走到寓所,换了一套新鲜衣服。等到黄昏,街鼓微动,文世高就悄悄到施十娘家等候。候不多时,只听得墙头上果有秋千放过来,施十娘扶了文生,文生吊住索子,扒上墙头,慌慌张张,攀着一枯树枝,正欲跨到石上,不料那枯枝一断,从空倒跌在石峰上,立时丧命。只道是:两地相思今会面,谁知乐事变成悲!
施十娘见文生跨过了墙,只道落了好处,竟自闭门而睡不题,小姐见文生已上墙头,正欲相迎,忽知跌下竟不动了;急走近身边一看,见牙关紧闭,手足冰冷,忙去摸他口鼻,一些气息也无。小姐慌了手脚,一霎时满身寒颤起来,欲待救他,又无计策、只得又去口鼻边摸一摸,气息全无,身上愈冷了。凄惶无措,不觉两泪交流,一则恐明早父母看见尸首,查究起来,谴责难逃;二则文生因我而亡,我岂有独生之理?千思百想,只得将秋千索自缢而死。正是:可怜嫩蕊娇花女,顿作亡生殒命人。
且说春娇这丫鬟,原是粗婢,日日清早,小姐几次叫他,也不就起来。
这晚小姐因有心事,叫他先睡,故不知小姐自缢而死,竟睡得过不亦乐乎。老夫人不见春娇出来取面汤,随即自上楼来叫:“春娇,这时节怎么还不拿面汤与小姐洗面?”那春娇从睡梦中惊醒,起来见老夫人立在他面前,也便呆了。老夫人只道小姐贪睡,口里道:“女儿,你也忒娇养了,这时候还不起来,莫非身子有些不快么:”总不见则声,急急走到床前一看,并不见影响,忙问春娇道:“小姐在那里?”春娇梦梦不知,下楼四围一看,只见栖云石上,跌死一少年男子;举头一看,树上吊着的,却是秀英女儿;一时吓倒,口里只叫道:“怎么好,怎么好!”急叫春娇把小姐抱起,自去喉间解了秋千索子,放将下来。已是直挺挺,一毫气息都无了。慌忙走到房中,见了刘万户,两泪如雨,连一句话也说不出,刘万户不知甚么缘故,问道:“为何事这般慌张?”夫人咽了半日,方说得一句出,道:“女儿缢死了!”刘万户听了,惊得面如上色,急忙同了夫人,走到石边,看见两个死尸,便则声不得;点点头,叹一口气道:“这般丑事,怎处?”细问春娇,知是施婆做脚。刘万户对夫人道:“女儿之死,倒也罢了,但这贼尸却怎么处?”因又想道:“这事既是施婆做的,须叫他来设法出去。”便悄悄叫家人去唤施婆。
那时施十娘五更就立在后门首,等文生下来;再不见秋千索子,好生疑虑,不住的走进走出,绝不见影儿,心里委决不下。忽然间,刘家两个人走到面前道:“施妈妈,奶奶立等你说句话。”那施妈妈听了这句话,吓得面上就像开染坊的,一搭儿红,一搭儿紫,料道这事犯出来了;又设法儿做个脱身之计,只得硬着脸来见老夫人。
夫人道:“你如何害我小姐?”施妈妈道:“并不关我事,这都是小姐自看上了文生,赋诗相约,自家做出来的。”老夫人道:“如今两个都死了,怎么处?”施妈妈听了这一句,一发魂都没有了。同到山石边一看,连施妈妈也哭起来。刘万户道:“做得好事!谁要你哭?如今事已至此。无可奈何,我家丑声岂可外扬?却怎么弄得这两个尸首出去方好。恐家中小厮得知,人多口多,不当稳便。”施妈妈接口道:“我有个侄儿李夫,原卖棺木为生。他家有两三个工人。等找去叫他,晚间寂寂抬一口大些的棺本来,把他二人共殓了,悄悄抬到山里埋葬了,谁人得知?”刘万户与夫人都点头会意,取了二十两银子与施妈妈,叫他速去打点。又分付道:“切莫声张。来扛抬的人,都莫与他说真话,若做得干净。前情我也不计较你了。棺木须要黄昏人静,从后门抬进,不可与一人知觉。凡事谨言,不可漏泄。”说罢,施妈妈自出,暗暗的打点停妥,到得人静。刘万户只叫春娇开了后门,放那抬棺木的悄悄而入。扛抬的人留在外厢,单叫李夫进来,把这两个尸首放做一柩。老夫人不敢高声人哭,因爱惜这个女儿,虽有家货,已死无靠;遂将房中金银首饰尽数都放在棺内,方将棺材盖上钉好。老夫人又赏了扛抬的人,悄地抬出,抬到天竺峰下,掘开土来,把棺材放下。李夫分付众人道:“你们抬了这半夜,也辛苦了;你们先自回去买些酒吃。我受人之托,当终人之事,我自埋好了力回。”
众人取了扛索而回,独李夫心怀歹怠,因人殓时,见老夫人将金银首饰放在棺内,约莫也有三百金,李夫是眼孔小的人,生平何曾见过这许多东西。一时眼热,恨不尽数拿来,揣在怀里,故先打发了这几个人回去,再四顾无人,便将铁锄把棺盖着实打了几下,那棺盖就松开一条缝。原来李夫先前用了贼智,便预准备着这个意思,于钉钉时节,就不着实钉紧,所以一敲就开,再将铁锄去于口边撬将开来,把棺盖掀开,放在一边;正要伸手去小姐头上拔那 首饰,你道世上有这样遇巧的事!一边李夫去取首饰,一边文世高远魂转来,哼叽一声。那李夫着实吃一惊,只道是死鬼作怪,慌了手脚,连忙便跑。只听见呼呼的,有鬼从后赶来,愈觉心慌,负极的往前奔走,一连跑了四五里路,方才放心。口转头来一看,并没一个人影。低头一看,原来脚上带了一条大荆棘草,索索的,不住拖着。四边荒草乱响,不觉疑心生暗鬼起来。李夫原不是久惯劫坟之人,所以一惊便走回去,那里还再来。正是:鳌鱼脱却金钩钓,摆尾摇头再不来。
且说文世高还魂转来,遍身疼痛难当;又不知何处,举目茫然。但见淡月弯弯,残星点点,荒蒿满眼,古木参天。见自己存身棺内,谁知棺内又有一尸,料是秀英小姐了,抱着小姐的尸首哭道:“我固为卿而死,卿必因我而亡。既得生同情,死同穴,志亦足矣。”因以面对面,抱着只是哭。见小姐不能回生,便欲再寻死地。忽见鼻孔中微有气息,文生急按耳哀呼,以气接气。良久,秀英星眼微开,文生大喜,渐渐扶起,觉音容如旧。
二人既醒,悲喜交集。秀英道:“今宵死而复生,实出意表,这是天意不绝尔我之配。但我父母谓尔我己陷于死亡,无复再生之理,不可骤归。不若妾与君同去晦迹山林,甘守清贫,何如?”文生点头道:“此言甚是有理。”两人从圹中走出,文生因跌坏,步履艰难。秀英只得帮着文生,将棺内被褥打了一包;又将自己金银首饰收拾藏好;再将棺盖盖好,把铁锄锄些浮土掩了棺木,携了包裹,二人你搀我扶,乘着星月之下,慢慢的一步一步走出山来。走到天亮,方才到得水口。文生雇了一只阿娘船,扶了秀英小姐下船,便与船家长几钱银子,买些鱼肉酒果之类,烧个平安神福纸,大家吃了神福酒,遂解缆开船而去。正是:
偷去须从月下移,好风偏似送归期。
傍人不识扁舟意,惟有新人仔细知。
这文生载了秀英小姐,就如范大夫载西施游五湖的一般,船中好不欢悦。又是死而复生之后重做夫妻,尤觉不同。只是身体被跌伤之后,少不畅意,每到村镇,便买些酒肉将息。
过了三日,早到了苏州地面,文生走上去,叫了一乘暖轿下来,收拾了包 裹,放在轿内。两人抬到家里,歇下轿子,请那新娘子出来,那时更自不同。
不道是嫦娥下降,也说是仙子临凡。
原来文生父母双亡,他独自当家,就叫家中婢女收拾内房,打扫洁净,立时买了花烛纸马,拜起堂来,吃了交杯酒,方才就寝。从此夫妻相敬如宾,自不必说。
且说老夫人当日打发了这棺材出门,暗暗啼哭不住。只因止此一女,日常不曾与他早定得亲,以致今日做出丑事来,没紧要,把一块肉屈屈断送了。心里又懊恨,又记挂,不知埋葬的如何。次日去寻施妈妈,正要问他埋葬的事。叫人去问,并无人答应。推开门看时,细软俱无,只乘得几件粗家伙。家人忙回复了夫人,夫人愈加伤感道:“恐我与他日后计较,故此乘夜逃去了。”正是:千方百计虔婆子,逃向天涯灭影踪。
那文生与秀英在家,正自欢娱,谁知好事多磨。其时至正未年,元顺帝动十七万民夫,浚通黄河故道,一时民不聊生,人人思叛。妖人刘福通,以红巾倡乱,军民遇害。刘万户以世胄人才,钦取调用。刘万户无可奈何,只得同夫人进京。经过苏州,又值张士诚作耗,路途骚动。那些军士们纷纷四散劫掠,遇着的便杀,有行李的便夺行李。到处父南子北,女哭儿啼,好不惨凄。刘万户欲进不能,暂羁吴门。
过不几日,那张士诚乘战胜之势,沿路侵犯到苏州地面,合郡人民惊窜。文生在围城中,亦难存济,只得打叠行囊,挈了秀英,同众奔出,也投泊到驿中。秀英小姐远远望见一人,竟像父亲模样,急对丈夫道:“那是我父亲,不知为何在此。但我父亲不曾认得你,你可上前细细访问明白。”那文世高依了秀英之言,慢慢踱到刘万户面前,拱一拱手道:“老先生是杭州么?”刘万户答道:“学生正是钱塘。”文生又道:“老先生高姓?”万户道:“姓刘。家下原系世胄,近因刘福通作乱,学生因取进京调用,并家眷羁滞在此。不意逢此兵戈满眼之际,不能前进,奈何?”文生听了这一番话,别了回来,对秀英小姐道:“果系是我泰山,连你母亲也来在此。”小姐听得母亲也在这里,急欲上前一见。文生止住道:“未可造次。你我俱是死而复生之人,恐一时涉疑,反要惹起风波,更为不美,且慢慢再作区处。”小姐不好拂丈夫之意,只得忍耐。然至亲骨肉,一朝见了,如何勉强打熬得住?
是夜,秀英暂宿馆驿间壁,思念父母,竟不成眠,呜呜大哭,声彻远近。刘万户与夫人细听哭声,宛然亲女秀英之声也,心中涉疑,急急往前一看,果是秀英。老夫人不管是人是鬼,一把抱住了大哭。独刘万户尚然不信,因说女已死久,必然是个鬼祟,变幻惑人。秀英闻言,细细说明前事。父亲只是不信。秀英见父亲固执,无计可施,只得说:“父亲若果不信,可叫人回到大竺峰下,原旧葬埋之处,掘开一看。若是空棺,则我二人不是鬼了。”刘万户依言,分付老仆刘道,速往西湖天竺峰下,面同施婆侄儿李夫,掘开旧葬之处,看其有无,速来回报。
刘道领了主人之命,走到湖上去寻李夫。谁知李夫当夜开棺,恐怕日后事露,夜间就同姑娘逃走了。没处寻下落。却问得原先李夫手下一个抬材之人,领了刘道,到山中掘开上来,打开棺材一看,果然做了孔夫子“有鄙夫问于我,空空如也。”刘道方信还魂是真,急急奔到苏州,细细说知。刘万户始信以为实。然夫人见女儿重生,喜之不胜;独刘万户见女婿是个穷酸,辱没了家谱,心中只是不乐,几次要逐开他去,因干戈扰攘,姑且宁耐。到得癸已六月,准南行省平章福寿击破了张士诚,会伯颜、帖木儿等,合兵进薪水破之。自此道路稍通。刘万户恐王命久羁,急于趋赴,遂携了夫人、女儿,同上京师。文生亦欲同行,争奈丈人是个极势利的老花脸,竟弃逐文生,不许同往。文生却与妻子依依不舍。那万户大怒,登时把秀英小姐扶上车儿,便对文生道:“我家累世不赘白丁、汝既有志读书,须得擢名金榜,方许为婚。”说罢,登程如飞而去。气得那文生嚎陶大哭,珠泪填胸,昏晕几绝;又思量道:“这老势利如此可恶,而我妻贤淑,生死亦当相从。遂缓步而进。
到得京师,那时刘万户新起用,好不声势赫奕,世高穷酸,如何敢近?傍边又没个传消递息的红娘,小姐如何知道文生在此?况客中金尽,东奔西去,没个投奔,好不苦楚。兼之腊月,朔风凛凛,彤云密布,悠悠扬扬,下起一天雪来。文生冒雪而往,只见前面一个婆婆,提着一壶酒,冒雪而来,就像施十娘模样,渐渐走到面前。施十娘抬头一看,见是文生,好生惊恐,啐了一声,也不开言,连忙提了酒壶往前乱跑;口里只管不住的念“观世音菩萨!救苦救难的菩萨!”文生见他如此害怕,晓得他疑心是鬼,便连赶上几步道:“施老娘不要心慌,我不是鬼,我有话与你说。”那施十娘心慌,也不听得他的话,见他从后面赶来,越发道是鬼了。走得急,不料那地下雪滑,一交跌倒,把酒罐儿丢翻在地。连忙爬起,那酒已泼翻了一半。文生忙上前扶住道:“老娘不须怕得,我不是鬼。”连声道:“不是鬼。”施十娘仔细一看,方才放心道:“你不要说谎,我是不怕鬼的。”文生道:“我实是人,并非虚谬。你却不晓得我还魂转来的缘故,所以疑心,我与小姐都是活的了。”施十娘道:“我不信!那棺材又是钉的,棺上又有土盖了,如何走得出来?”文生道:“不知那时有甚么人撬开棺木,要盗小姐首饰,却值我气转还魂,那人就惊走了去。我见小姐尸首,知是为我而亡,”并小姐亦活的事,细细说了一遍。
施十娘道:“如今相公进京来何干?”文生道:“谁知小姐父亲上京做官,驿中遇着了小姐。岳丈嫌我穷酸,竟强携了女儿进京,将我撇下,我感小姐情义,不忍分离,只得在此伺候消息。今日冲寒出来,又访不得一个音问,却好撞着老娘。不知老娘为何也到此住?”施十娘道:“自你那日死后,我却心慌惧罪,连夜与侄儿搬移他处,后因我女儿嫁了京中人,我也就同女儿来此,尽可过活。相公既如此元聊,何不到我舍下,粗茶淡饭,权住几时。一边温习经书,待功名成就再图婚娶,何如?”文生正在窘迫之际,见施十娘留他,真个是他乡遇故知,跟了十娘就走。
走不上数十家门面,便是他女婿家了。施十娘叫出女婿来见了,分宾主而坐,说其缘故,那女婿嗟呀不已。妈妈就去把先前剩的半壶酒烫得火热,拿两碟小菜儿,与文生搪寒。自己就到外厢收拾了一间书房,叫文生将行李搬来。文生从此竟在施妈妈处作寓,凡三餐酒食之类,都是施妈妈搬与他吃。文生本是不求闻达之人,因见世态炎凉,茗不奋迹巍科,如何得再续婚姻,以报刘小姐贞洁?因此下老实读书。
那刘万户在京,人皆趋他富贵,知他只此一女,都来求他为婚。刘万户也不顾旧日女婿,竟要另许势豪。幸得秀英小姐守志不从,父母苦劝,他便道:“若有人还得我香勾的,我就与他为婚。”万户见女儿立志坚贞,只得罢了。一日,黄榜动,选场开,文世高果以奇才雄策,高掇纪科。那榜上明写着苏州文世高,岂有刘万户不知的道理?只因当日轻薄他,只知姓文,那里去问他名字,所以不知他中。又量他这穷酸,如何得有这一日。在文生高中,也是本分内事,但刘万户小人心肠,只道富贵贫贱是生成的,不知富贵贫贱更翻送变,朝夕可以转移的;但晓得富贵决不贫穷,不晓得贫穷也可富贵,但时运有迟早耳。奉劝世人不可以目前穷通,认做了定局。
文世高自中之后,人见他年少,未有妻室,纷纷的来与他议亲?他一概回绝,仍用着旧媒人施妈妈,取出刘小姐原赠他的汗中一方,香勾一只,递与施妈妈,烦他到刘万户家去,看他如何回话。施十娘即刻领了文老爷之命,喜孜孜来到刘万户衙内。衙内人见了施妈妈,俱各惊喜。施妈妈见了老夫人和小姐,真个如梦里相逢一般,取出小姐诗句、香勾,一五一十说了文老爷圆亲之意。合家欢喜道:‘小姐果然善识英雄,又能守节。”刘万户也便掇转头来道:“女儿眼力不差,守得着了。”一面回复施妈妈,择日成亲;一面高结彩楼,广张筵席,迎文生入赘。说不尽那富贵繁华,享用无穷。文世高是个慷慨丈夫,到此地位,把前头的事一笔都勾。夫妻二人甚是感激施十娘恩义,厚酬之以金帛;并他女婿,也都时常照管他。
后来张士诚破了苏州,文世高家业尽散,无复顾恋,因慕西湖,仍同秀英小姐归于断桥旧居,逍遥快乐,受用湖山佳景。当日说他不守闺门的,今日又赞他守贞志烈,不更二夫,人人称羡,个个道奇,传满了杭州城内城外,遂做了湖上的美谈,至今烩炙人口不休云。
卷十二 钱塘霸迹
草莽英雄乘权奋起,而招集士卒,窃据一方以成霸王之业,往往有人,不为难也,然皆侥幸得之,不旋踵即骄横失之;惟难在既成之后,能识时务,善察天心,不妄思非分以自趋丧亡,不独身享荣名而子孙且保数世之利如钱郕王者,岂易得哉?嗟乎!此吾过西子湖滨,渴钱王柯而有感焉。
王姓钱,名镠,字具美,浙之临安人也。初生时因有怪征,父母欲弃之,赖得邻人钱婆苦劝而留,故俗名“钱婆留”。少贫贱,及父母亡后,而孑然一身,愈觉无所为,却喜他天生的骁勇绝人。此时东西两浙之盐务大有利息,但官禁甚严,元人敢于私贩。钱镠贫困无聊,遂招集了一班流亡汉子,暗暗贩卖私盐。捕人知风来捉,他却自恃骁勇,尽皆被他打走,一时不能得他的踪迹。如此数年,遂不乏钱财忽自想道:“贩卖私盐,此小人无赖事也,岂大丈夫之所为!”正是:
乘时思奋起,雌伏不为雄。
壮志常留剑,指吞吴越中。
唐僖宗乾符年间,适值狼山镇守将王郢等,有功不赏,遂招众为乱,一时猖撅,势不可当。此时浙中虽有节度使悾莅其地,不过虚应朝廷名号;至于谋讨之事,竟不能行,全赖各县乡勇士团出力。那士团内有一人,姓董名昌,也是临安人,最有英略。闻王郢作乱,遂欲起兵讨之,因出示招集英俊。钱镠访知,不胜欢喜道:“此吾出身之会也。”遂往投之。董昌见其人物雄伟,气宇不凡,不胜羡慕;又闻知也是临安人,同出一乡,更加欢喜,因用为前部位讨王郢。王郢虽一时汹汹,然皆乌合,未经大战,钱镠兵至,前后冲击,遂皆星做。正是:
干戈闪烁列旌旗,战士常随钲鼓齐。
赢得将军封万户,滔滔腥血贱轮蹄。
朝廷闻董昌讨贼有功,遂补为石镜镇将,董昌遂以钱镠为石镜兵马使。
自是,董昌与钱镠之英名著于两浙。到了中和年间,黄巢作乱,淮南节度使高骈遣一使者来召董昌到广陵去议事。董昌见他宫尊权重,不敢不往,因带了钱镠同至广陵进见。高骈因说道:“董将军平王郢之乱,战功矫矫一时。今黄巢犯顺,横拢中原,将军既拥重兵,何不从予而讨平之?亦一代之奇勋也。不知将军有意否?”董昌听了,一时不能答,因俄首而思。高骈因又说道:“此大事也,非鲁莽应承得的,可退而熟思之,明日复我。”正是:
思深能胜敌,审处可谈兵。
不是同谋侣,何须强用心?
董昌因谢而辞出,与钱镠商议。钱镠道:“往讨黄巢,固英雄之事,然从人牵制,未必便能成功。况镠观高公,不过虚扬讨贼之名,实无讨贼之意,不若以捍御乡里为辞,归而图杭城以为根本。此实际也。”董昌听了,大以为然。到次日,因进复高骈道:“以昌僻乡士将,得从坛制旌节,进剿黄巢,以成不世之功,固大幸也;但思王郢虽亡,而余党尚潜林伏谷,末将若执量随征,倘潜伏者一旦复起,乘机乡里,则是后效未见一班而前功早已尽弃,故踌躇而不能立决也。望台相教之。”高骈听了道:“将军所思,实老成之见。既是这等。请回罢。”
董昌既还石镜,兵马渐多,以为杭州在其掌握,不妨缓图;不期过不多时,忽闻朝廷命路审中为杭州刺史,董昌因惊思道:“杭州若有刺史,则我镇将无能为矣。再相攘夺,未免伤情,何不高才捷足,先往据之?彼闻吾先至,惧而不来,则声色俱可不动。即敢于赴任,同住一城,彼文我武,实亦元奈我何。”算计定了,即领兵将入据杭州,自称都押司知州事。正是:如机不妨先下手,事后方知志过人。
杭州刺史路审中,正兴兴头头要到杭州来上任,不期才到得嘉兴,早有人报知:“石镜镇将董昌,已人据杭州,自称都押司,判理杭州之事矣。”路审中闻知,不胜惊惧,道:“董昌,乡团也,自恃讨王郢之功,往往横行,补为镇将,朝廷莫大之恩也,全不知感。今复人据杭州妄称押司,此岂知礼义之人之所为?我若到任,与之争辩,必遭其辱;莫若归奏朝廷,再作区处。”因而回朝。正是:两人计较都相似,更看何人胜一筹。
有人报知董昌,董昌大喜,以为得计。钱镠因说董昌道:“天下事,虽可强为,然名分不正,终难服人;人不我服,祸之根也;路审中奉朝命而来为杭州刺史,名分甚正;今将军乃以兵将之强,先人而据之,使路审中畏惧不敢至而逃回,此等举动,实于名分有伤,虽朝廷微弱,不能兴师讨罪,倘草莽又有仗义英雄,如将军奋起者,一旦执此以为口实,不知将军何以应之?”正是:英雄料事多周匝,绝倒当牟都押司。
董昌听了大惊道:“吾一时造次,实未思量及此。但事已外错,却将奈何?”钱镠道:“将军之在,名分不正也,今仍正其名分,则在者直矣。”董昌道:“名分如何能正?”钱镠道:“要正也还不难。小将见镇海节度使周宝,庸懦人也,况又多欲。若遣将吏,多赍金币,请于周宝,求其表奏朝廷,以将军为杭州刺史。彼若肯请,则朝廷元不从之理。朝廷命下,则将军名正言顺矣。”董昌听了大喜,因急遣将吏多资金币,清于周宝。宝果庸懦贪财,虽明知董昌据杭之为僭窃,却畏其兵威,又利其重赂,遂欣然为之表奏其平王郢之功,深得浙民之心,若命为杭州刺史,则浙土安矣。正是:
荀息片言擒虢主,钱镠一计定杭州。
凭君漫论经邦事,谟什胜算有谁俦?
朝廷见节度使表奏,以为合理,不日命下,而董昌已实为杭州刺史矣。
董昌自做了杭州刺史之后,十分敬重钱镠,百事皆听他张主,浙民到也相安。不期朝廷微弱,不能制伏群盗,竟陡升了刘汉宏到浙东来做观察使。你道这刘汉宏是个甚么人?原是充州人,乘黄巢之乱,遂在江陵起而为盗,一时党羽浸盛。遂侵掠宋境,既而又南掠中州。朝廷被扰,因征东方诸道兵讨之,汉宏恐不敌,因而诸降。朝廷见其降,遂以为宿州刺史,汉宏又怪朝廷赏薄,口出怨言,朝廷不能制。故又汁他做浙东观察使,他既到浙东,又嫌浙东偏僻,因遣弟刘汉有,与马步军都虞候辛约,共将兵二万,屯于钱塘江上。欲谋兼并浙西。
一时报到杭州,董昌闻知,不胜惊恐,道:“刘汉宏,大盗也。与黄巢共扰中原,为害不小。今坐拥浙东之重兵。而遣将以窥浙西,吾杭兵将虽有,恐非其敌,为之奈何?”钱镠道:“刘汉宏虽为大盗,骚扰中原,实未逢劲敌,今又轻觑浙西,遣将来窥,好生无礼。请乘彼未备,痛击之,令其片甲不还,以振先声,彼方知我浙西之有人也。”董昌方大喜。即命钱镠领兵三千,驻扎钱塘江口以御之。
钱镠既至江,以探知刘汉有与辛约,惧立营对岸,因想道:“彼众我寡,与其旗鼓相当,方与对敌,又不若乘其未备,出其不意而击之,必获全胜。”这一夜,恰又值大雾漫大,钱镠遂率众兵乘雾渡江。比及登岸,而刘兵尚熟睡不知。钱镠遂指挥将士,奋勇杀人。刘汉宿与辛约梦中惊觉,但闻得满营中喊声动地,锣鼓震天,只吓得魂胆俱亡。忙忙走起,止带得几个贴身将士,跨马出后营而逃,那里还顾得营中的事。突然被劫,将士尤主,惟有逃窜而已;逃窜不及的,俱被杀死。二万兵马,早已丧去七八。正是:
纷纷兵甲自天来,将令军声四散开。
任我挥戈谁敢遇?招摇羽扇识雄才。
刘汉宏闻知兵败,不胜大怒,道:“钱镠何人?敢乘机袭我,殊可痛恨,誓必擒而斩之。”因又命上将王镇,统兵七万,往取杭州。王镇既至杭州,访知刘汉脊之败,是立营江岸,为其乘雾所袭,非对敌之故,因远远屯兵于西兴,先打了一封战书,责董昌暗袭刘汉行之罪,单索钱镠出战,钱镠既败刘汉宥之 后,料定刘汉宏必遣兵重来,因在江之上下湾曲处,看了两条渡兵之所。今见王镇打了战书来讨战,遂批定“来日渡江大战。”因在江口虚立了一个大营,以为明日交战之地。王镇见了,信以为真,激励将士,来 临阵,必要奋勇,以擒钱镠,断不防钱镠又来劫寨。
不期钱镠到了半夜,竟率三千精勇之士,上从虎爪山,下从牛头堰两江,悄悄的渡了过来,两头杀人西兴寨内。孰知寨内将士未曾防备,一时惊起,人不及甲,马不及鞍,枪刀不知何处,只思量逃走,那里还敢对敌?钱镠率众兵将,逢人便杀,直杀得血流成河,尸积如山。王镇慌忙逃走,竟奔往诸暨,而七万人,杀死万余,其余星散,报到刘汉宏,汉宏方大惊道:“钱镠原来英雄如此!须谨防之。”因调兵分屯黄岭、岩下、真如三处,以为三镇,固守越州之门户。
钱镠因说董昌道:“刘汉宏两次大败,已丧胆矣,今调兵分屯三镇以自守,若再往攻破其三镇,不但浙西安如盘石,而越州一境,亦将动摇矣。但三千兵卒似乎太少。”董昌道:“吾初起兵时,与钱塘刘孟安、阮结、富阳闻人宇、监官徐及、新城杜稜、余杭凌文举、临平曹信,俱为都将,号称‘杭州八都’。今其人虽存亡不一,然八都之兵俱在。汝何不帅之往攻三镇?”钱镠大喜,遂领了八都之兵,由富春而先攻黄岭。刘汉宏原约一镇有事,二镇往援。今黄岭被攻,岩下镇将史并,与真如镇将杨元宗闻知,俱各引兵来救。及至二镇来救,而黄岭己为钱镠攻破矣。史杨二将既已到镇,退还不及,只得与战。怎当得钱镠骁勇异常,战不数合,早已鞭打史弃落马,而生擒杨元宗于马上矣。正是:
汉宏三败却如何?枉费精勤用力多。
强战不知曾料敌,至今野鬼哭山河。
刘汉宏探知三镇俱破,欲领精兵来救,辛约进议道:“三镇既破,救之已无及矣;莫若领兵断其归路。倘一战胜之,则三镇不救而自全矣。”刘汉宏大以为是,遂引精兵屯于诸暨。钱镠探知,大笑道:“断归路,是邀截败兵也,吾大胜之兵,是归师也。归师莫遏,彼若遏之,吾又立见其败矣。”因将八都之兵,列做长蛇之形,振旅而还。到了诸暨,刘汉宏不知好歹,竟引精兵从中突出,意欲冲做两段,不知长蛇阵法击腰则首尾相顾。刘汉宏的兵才冲来,而一声炮响,长蛇之腰往后一展,让刘汉宏杀人,而长蛇之首尾早已回盘拢来,将刘汉宏之兵重重包裹在内,不辨东西南北矣。欲击左,而左边兵卒有如铁壁;欲击右,而右边将士有若铜墙;欲要退回,而后己无路。四围喊杀将来,只叫“不要走了刘汉宏!”那刘汉宏听见,只吓得魂胆俱无,慌做一团。还亏得辛约杀开一条血路,拥着刘汉宏逃去,其余将士,丧亡过半。正是:
拥兵只道自强梁,南界图来想北疆。
谁料有时强不去,强争强夺是趋亡。
刘汉宏大败逃回,愈思愈恼,道:“吾横行半世,雄名矫矫,怎今一旦丧于钱镠之手?”辛约道:“观察虽兵败数次,皆被袭被劫,误中其诡计,并非堂堂正正,对垒交锋。观察若亲提大兵,直逼钱塘,声董昌妄攻之罪而击之,则胜负未可知也。何自出此短气之言?”刘汉宏听了,大喜道:“都虞侯之言是也。”因搜点全越之兵约十万,进屯西兴,以击董昌。董昌闻知,因谓钱镠道:“刘汉宏此番倾国而来,势非小可,将军不可轻视,须避其锐气而缓图之。”钱镠道:“刘汉宏虽倾国而来,实是计穷力竭,勉强支撑。然屡败之后,其心甚馁;若缓缓图之,则停留长志,必渐猖狂。莫若乘此战胜先声,济江逆击,使其立足不定,未有不败者。此一败,则越州不可保矣。”查昌道:“将军善觑方便,吾不中制。”
钱镠遂依旧率了八都之兵,渡过江去,对着西兴立一大营;却暗暗的差阮结领了数百细作兵丁,叫他转出西兴之后,四下埋伏,只听得前边阮结厮杀,便竖起旌旗,呜锣击鼓,若将袭其后寨者。众领命而去。钱镠到了次早,即长枪大马,亲立于大纛之下,上首是顾全武,下首是杜棱,耀武扬威以率战。刘汉宏领着十万大兵而来,只以为钱镠兵寡,畏惧不出,便好逞强,不料兵马营盘尚未立定而钱镠早在阵前讨战;心虽忿忿,却又怯他骁勇;然事已到此,无可奈何,只得领了一班将士,拥出阵前,大声说道:“我浙东观察使也,董昌不过一杭州刺史,怎敢擅自用兵,袭我守将,破我三镇,以犯上下之分?今本使兴兵问罪,宜面缚以请,尚有可恕,奈何倚强逆命,直待身膏斧钠,悔之晚矣。”钱镠道:“汝本一盗耳,蒙朝廷准降,加以显职,此莫大之恩也。汝今既知以观察妄自尊大,便当思圣命,止敕观察浙东,如何两番遣将,窥我浙西?须知浙西名自有主。汝既以知犯我,则浙东越州,吾岂容汝安坐?”说罢,早一匹马,一杆枪,劈面冲来。刘汉宏的先锋穆用见了,只得横刀截战,战不数合,早被钱镠一枪刺于马下。正是:凭君莫话封候事,一战功成万骨桔。
刘汉宏见穆用刺死,着了忙,便麾众将齐出。钱镠一马当先,因叫众将道:“不乘此时捉了刘汉宏,更待何时?”遂纵马直抢至刘汉宏麾盖之下。顾全武与杜稜诸将。甲随后赶来。大家正是杀在一团。忽刘汉宏寨后锣鼓震天,旌旗招展,有如无数的兵马来劫寨。刘汉宏前面厮战,尚支撑不来,怎禁得后面两傍又有兵来劫寨?直吓得心寒胆落,耳朵里又听得敌兵只叫:“不要走了刘汉宏!”汉宏恐怕被执;遂不顾众将输赢,竟策马刺斜里冲将出来,随路奔去。又听得行后有人赶来道:“那穿金甲锦袍的,定是刘汉宏!钱将军有令,不许放走,快赶去捉住。”刘汉宏听得分明,忙将金甲锦袍脱下,付与侍卫,又往前奔,不朗过得山来,却是西兴江口,是条绝路,急急要再复回,又听得人声汹汹:只叫“钱将军有令:不许走了刘汉宏。”刘汉宏事急,已拼着走到江边,投江而死,却喜江边有一只小渔船在那里,剖鱼为脍。刘汉宏见了,不胜之喜,忙跳下马来,钻人渔船,夺了渔,人股鱼的刀拿在手中,装做脸鱼之状,却叫渔人速速将船撑开。追兵赶到江边,不见踪迹,方才回去,刘营将士苦战多时,忽听得主帅已逃,便心灰意懒,尽皆败走。一霎时,十万余兵杀得东零西散,上剩得一个空寨。钱镠因谓董昌道:“刘汉宏屡败丧胆,浙东越州已在吾掌握。”董昌谓钱镠道:“将军若能为我取越州,吾当以杭州授将军。”钱镠道:“镠非敢念杭州,但越州不取,至容刘汉宏养成锐气,终为后患。”董昌道:“将军之言是也。”
此时是情宗光启二年冬十月,钱镠引兵伐越,却不由江路,竟从诸暨以趋平水,复凿山开道四五百里直出曹娥埭,以攻其不备。此地虽也有守将鲍君福守之,这鲍君福已知钱镠数败刘汉宏,又自谅兵微将寡,不是钱镠的敌手,遂帅众迎降于钱镠。钱镠大喜道:“子知顺逆者。”遂率之进屯丰山,刘汉宏闻知,急遣兵将来迎。钱镠兵威已著,尽皆败去。钱镠遂乘势进围。越州无人固守,钱镠兵朝至而夕破矣。刘汉宏此时兵将已无,又见城破,知事不济,奔出东门,逃往台州而去。台州刺史杜雄见刘汉宏逃来,因大惊道:“此祸端也。纳之必招董昌、钱镠之兵,非算也。”因设盛筵款待,等他吃得烂醉,然后将他绑缚起来,纳于槛车之中,差一队兵马、从间道直解到杭州,献于董昌。此时钱镠既克越州,命将护守,己回杭州报捷,适值刘汉宏解到。董昌犹以为浙东观察是奉朝命,恐不便行刑,钱镠道:“汉宏,大盗也,观察之职是挟制而得者,非出朝廷之正命。况失职弄兵,亦罪人也。不斩何为?”董昌以为然,遂斩之。正是:
为贼强梁乱杀人,杀人如草以为神。
谁知天道终须报,一旦诛屠到自身。
董昌既得了越州,便徙镇越城,自称“知浙东军府事。”不负前言,果以钱镠知杭州事。到了三年春,朝廷闻知刘汉宏在浙东作乱,为董昌钱镠所斩,因即以董昌为浙东观察使,钱镠为杭州刺史。此即钱镠治杭之始也。钱镠既治杭州,遂大加恩惠于民,民皆安堵。到了昭宗景福元年,朝廷置武胜军于杭州,遂以钱镠为防御使。到了二年闰五月,又改钱镠为苏杭观察使。钱镠见朝廷恩爵屡加,遂留心图治,又见杭民生齿日繁,并无城郭以为护卫,到了秋七月,农事将毕,因发民夫二十万及十三都军士,要筑杭州罗城,周围七十里,各门俱已筑完,独候潮一门,临于钱塘江上,江岸时时为潮水冲塌,故一带城墙,难于筑起。钱镠不觉大怒道:“吾钱镠,既为杭州一方之主,则一方神鬼皆当听命于我,怎敢以潮水无知,冲塌江岸,以致吾善政不能成功!若果如此,则朝廷官爵为无用矣,吾安肯低眉任其汹涌!”因选了精卒万人,各持劲肾,等到潮信之日,亲率六师排列于江岸之上,以待潮来。不多时,只见潮头起处,如银山雪 一般,飞滚而来。古人有言:千层雪练连天接,万乘貔貅卷地来。
钱镠待潮头将滚到百步之外,便放了三个大炮,一声锣响,万督齐发,箭箭都射在潮头之上。射了万箭又是万箭。真是英雄之气,直夺鬼神!那潮头被射,恰似有知的一般,便不敢冲突到岸边,竟撤转潮头,霎时退去。江口万民见了,莫不咤异,欢声如雷,皆伏钱将军之神武。自此之后,潮头往来,绝不冲岸,而城功立时告竣矣。到了九月,朝廷闻知,又加钱镠为镇海节度使。钱镠承命,益修职业。到了乾宁元年,又加钱镠为镇海节度使同平章事。此时董昌因贡献殷勤,朝廷已加爵至陇西郡王,因而妄想非分,又有吴瑶、李畅之一班僚佐怂谀之,遂谋为帝。节度使黄锡、会稽令吴镣,山阴令张逊皆苦谏之,俱被杀戮。遂于乾宁二年二月,身披衮冕,登于城楼,即皇帝位,自称大越罗平国,改元顺天,以吴瑶为翰林学士,李畅之等皆为大将军。又移书钱镠,告以权即罗平国位,因以镠为两浙都指挥使。正是:富贵荣华俱已极,更谋非分作超升。
钱镠得书,因叹息道:“富贵已极,乃自取死耶?”因复书戒之道:“天下事势,应须自揣。与其闭门作天子,与九族百姓皆陷入涂炭中,又岂若开门作节度使,终身享富贵之为快乎?及今棱悔,尚可及也;倘犹豫不决,大祸至矣。”董昌正才为帝,兴匆匆的,那里肯听。钱镠见其不听,因谓众将士道:“董公遇而且骄,自趋死路,非口舌所能争,须以兵谏之,庶几一悔。”因领了三方人马、弓上弦,刀出鞘,金鼓喧天,旌旗蔽日,直至越州城下,叫人传言,请董大王相见。要知董昌妄自称帝,原恃着钱镠夙好,定然相扶,今日他的兵早先至城下,吃一大惊,因排驾迎恩门,传谕钱镠道:“钱公别来无恙?今何故以兵相顾耶?”钱镠见董昌自出,因走马至迎恩门,下马再拜而说道:大王位兼将相,富贵己极,正宜受享,奈何舍安就危,而造此灭族之事。我钱镠今日之来,虽兵马造次,然犹是念大王之久相爱庇,不忍坐视,尽此做忱,欲冀大王之改悔耳。倘大王听信好佞,必不见察,则公私之恩义已绝,异日天子命将出师,则非今日之比也,愿大王熟恩之。大王纵不自惜,乡里士民何罪?忍随大王灭没耶?”董昌见钱镠侃侃指摘其罪犯,方才大惧,说道:“谨领大教。”随即人放,遣人致犒军钱二十万,以散士卒,又使人执道说吴瑶以及妄言巫觋数人送于钱镠,且请待罪于天子。钱镠见其有改悔之意,遂引兵西还,细以其状奏闻朝廷。朝廷念其输贡之勤,又怜其改悔,遂诏释其罪,纵归田里。
谁知董昌见钱镠兵至,一时改悔,及钱镠兵去,又惑于好人之说,复称帝号。又求救于杨行密。杨行密上表请赦董昌。又遣宁国节度使田颔、润州团练使安仁义攻杭州镇城,以救董昌。安仁义舟师至湖州,欲渡江应董昌。钱镠见董昌仍复称帝,不胜大怒,因遣武勇都指挥顾全武、都知兵马使许再思把守西陵,令安仁义不能渡。朝廷欲用杨行密之请,再赦董昌,复其官爵,钱镠不从,道:“为帝何事而可屡犯屡赦乎?”朝廷因敕钱镠讨之。钱镠遂遣顾全武、许再思进兵,直至越州城下。正是:六师讨伐将天钺,欲悔前非恨已迟。
董昌遣兵拒战,战败而晏城自守。顾全武因拥兵围之,昼夜攻打,董昌榜。徨无策,因又削去帝号,复称节度使。顾全武已破其外郭,董昌犹据牙城而拒之。钱镠因想道:“与其围困而擒,不若诱之出穴。”因遣董昌的旧将骆团往诱之。骆团既至越州,先止住顾全武之攻,然后人城说董昌道:“朝廷已有诏,令大王致仕归临安,大王何不舍此自全?何苦尚据此以争不可知之命?”董昌正在垂危之际,闻致仕有命,便送出牌印,出居清道坊“以俟朝命。顾全武潜令都监使吴璋,以舟载董昌往杭州。行至小江南,骆团因说董昌道:“大王若在围城之中,一时城破,生死未保。今归临安,虽不得意,却喜危者安矣。况钱公与大王有旧,未有不周全之理。”董昌听了,又垂首沉吟了半晌,忽慷慨大声道:“吾与钱公同起乡里,彼微我显,且吾久为大将,今狼狈至此?几则死耳,有何面目以见之。”遂奋身一跃,投水而死。正是:生死荣华何足羡?可怜功绩一时休。
董昌既死,浙东无主,钱镠因谕意吏民,令其上表,请以钱镠兼领浙东。朝廷知不能拂其意,因而从之。自是全浙皆归钱锣矣。到了天复二年,朝廷又进钱锣之爵为越王。此时虽杨行密、安仁义、陈约等,叛服不常,时有战争,然卒皆败去。故两浙得钱王,安然无恙。到了昭宗天祐末年,国运大衰,为朱温所夺,更立国号为梁,遂改元开平。知钱镠在昭宗时,枣均吴梦王,昭宗不许。梁主既即位,便降诏以钱镠为吴越王。钱王因奉表称谢,以为得意,不期镇海节度判官罗隐,知而进谏道:“大王此举差矣。大王在杭,受僖昭两朝恩遇二十余载,位列为王,不为不显矣。今国运衰微,为朱温所夺,此正大王进忠报国之时也。纵使天心有属,不能成功,即退保吴越,自为东帝,亦元不安,奈何交臂事仇,岂不贻终古之羞乎?”钱镠自思:“吴越一隅,岂能支中原之大厦?然念罗隐抱用世之才而屡出屡屈,不遇于时,宜多愤恨,今为此言,真义士也,吾殊愧之。”到了均王贞明二年,又加吴越王镠为尚父。至于三年,因钱镠人贡,又加钱镠为天下兵马大元帅。未几,李存勖以兵灭梁,复称后唐,庄宗改元同光。
此时吴越王钱镠已建国自立,仪卫名称,多如天子之制。所居之屋,改成宫殿;所署之府,皆为朝廷;教令行下,尽名制敕;将吏进见,一例称臣;惟不改元。若有表疏,朝廷但称吴越国,而不言军。此时富贵已极,便思衣锦以还临安。遂驾了车辇,以省其坟墓,并高曾祖父,都追封了王号。此时龙旗凤羽,鼓吹签萧,兵士羽林,文武百官两傍排列,振动山谷。凡幼年喜游钓弋之所,尽造华屋装点,锦衣覆庇,并挑盐的箩担绳索,都把五彩盖覆,因叹息道:“睹兹故物,不敢忘本。”又封石镜乡为广义乡,临水里为勋贵里,安众营为衣锦营。当时石镜山有一片石如镜,曾照钱王未遇时,便有冕旒莽玉之异,故此也封做衣锦山;大功山为功臣山。钱王幼年,常坐在一颗大树下纳凉,如今也封为衣锦将军,都将五彩锦绣披挂,以为荣耀。此时钱婆已死,因以千金造一报恩坊。又拔其二子都为显官,以报其抚育之恩。然后治酒筵,遍请一班熟识并高年父老,都来畅饮。直饮到烂醉之后,钱王乘兴而歌道:立节还乡挂锦衣,吴越一王驷马归。天明明兮爱日晖,百岁茬荐兮会时稀。酒罢,又各赠以金银彩缎,然后发驾还朝。此时钱王已得了一十四州江山。有个贯休和尚,做了一首律诗来献道:
贵逼身来不自由,几年辛苦踏山丘。
满堂花醉三千客,一剑霜寒十四州。
菜子衣裳宫锦窄,谢公篇咏崎罗羞。
他年名上凌云阁,岂羡当时万户候!
吴越王见诗大喜,遣门下吏对贯休说道:“教和尚改‘十四州’为‘四十册’方许相见。”贯休道:“州亦难添,诗亦难改。我本闲云野鹤,何天不可飞,而必欲见耶?”遂飘然而去。时人尽服其高。
吴越玉要造宫殿于江头凤凰山,有个会看风水的道:“如在风凰山建造宫殿,玉气大露,不过有国百年而已;若将西湖填平,只留十三条水路以蓄泄湖水,建官殿于上,便有千年王气。”钱王道:“西湖乃大下名胜,安可填平?况且五百年必有王者起,岂有千年而天下无真主者乎?有国百年,吾愿足矣。”遂定基于凤凰山之上。
到了庆宗二年,钱王始复修本朝职贡;直至明宗长兴三年春,忽尔寝疾,因诏众臣道:“吾疾必不起,诸儿庸懦,谁可为主?”众位奏道:“两镇令公,仁孝有功,孰不爱戴?”镠乃悉出印钥,授于子元瓘道:“将吏椎尔,宜善守之。”又嘱之道:“善事中国,无以易姓废事大之礼。”遂卒,年人十一。自莅杭五十余载,惠爱之政,深及于民,故既死之后,吏民思之不已,便起造一钱王词于西湖之上,流传至今,历晋、汉、周、宋、元、明,将及千载,尚巍然于东郭,以生西湖之色。
其时子孙相继为王,直终五代,始知真正英雄,虽崛起一时,同于寇盗,能知上尊朝廷,下仁万姓,保全土地,不遭涂炭,不妄思非分,而顺天应人。其功与帝王之功自一揆矣,故能生享荣名,而死垂懿美于无穷。回视刘汉宏、董昌之非为,不几天壤哉?所以苏东坡亦有表忠碑立于钱王祠侧,余亦敬羡无已。因叙述其事,与岳于二公同称,使人知西湖正气,不独一秀美可嘉也。
卷十三 三生石迹
凡人一生之中,或聚或散,会合不常的,莫过于朋友。故信之一字,独加于朋友。孔子也道:“久要不忘平生之言”.方成友道。看来人生最难践的是信。要求一终身不失信的,尚不可多得,何况再生!所以世人称情薄的曰“泛交”,情厚的曰“石交”。那泛交的,犹如泉之出涧,一过即流;水之遇风,一晌无影。初则缔结同心,转盻便成吴越,就与他对神设誓,指日盟心,到后来相期相约之言,竟付之东洋大海去了。这却算不得是个朋友,唯那石交的,自有一种不可磨灭的真情,从性灵中发出来,生生世世,断不能忘,有如石之不可转移一般。这方称得一个朋友,予因检点西湖遗迹,于葛岭灵鹫之外;尚有存前生之精,成后生之魄,再世十三年后,复践约朗,而津津在人之口耳,以为湖山生色,千载称奇,不容不传者,如圆泽之约李源于三生石畔是也。
据此说来,这块三生石,一定在西湖天竺山的了,谁知却又不然。细考起来,这一块石头倒在那嵩山之下,是曹焕遇了老刘道士,约他后会,遂化于是石之上的事,却偏是西湖上的石头哄传,何也?天下事没有一段姻缘,这件东西由他沉埋在那草莽中,也不足为轻重;一遇着了高人,留下些踪迹,后来就成佳话,游览的也当一节胜景,定往观观。就如虎丘试剑石,自从砍了一剑,那块破石头,至今也就流传不朽。就如天竺寺后这片石头,自古及汉,也不知多少年代,竟元人题起。
到了唐朝,忽然来了一位高僧,法名圆泽,自从他到寺中,也不曾见他谈经,也不曾见他念佛,却也来得古怪,终日只是静静而坐,默默而观,又像观心,又像观世,人都测度他不出。且不喜与人交接,时常只在寺后盘桓,见他 常倚着这片石头,沉思暗想。有时抚摩一回,有时坐卧半晌,日复一日,年又一年,绝元厌倦之色。寺中人人说他不受尘埃,不侵色相,却爱着这块石头,想是这石头里有些什么妙处。也有的说他要想炼石补天,也有的说他要使顽石点头,也有的说他要思变石为金,也有的说他要令指石成羊,故此抚摩不了。总是不晓得他的意思,大家猜着。正是:
高怀谁是侣?雅操岂人知?
不遇同心者,难特意气期。
不期唐运中衰,天宝十一年,玄宗命安禄山兼河东节度。禄山领了三镇,阴蓄异谋,却值杨国忠激他反了范阳,遂攻东京。有一虎将,系京洛人,姓李名偿,率师拒敌,报国尽忠,捐躯赴难。东京既没,李恺也就死于安禄山之手。在李恺杀身成仁,倒也罢了,更难得的是李恺之子,名唤李源,又是一个烈性的奇男子。见父亲死于国难,便自悲痛不胜,立志终身不仕,并不娶妻,朝日以君父之仇为念。后来李光弼、郭子仪等克复东京,诛了禄山,天下太平。李源欲回京洛,恐怕有人知风,来缠扰他,要他出来做官,遂想隐姓埋名,潜踪远避,做个出世追遥的人。正是:
有恨凭谁语?孤忠血未干。
报亲无一事,漂泊任摧残。
李源闻得西湖山水秀丽甲天下,遂立志要往西湖。及至到了湖上,见画舫签歌,太觉繁华,欲寻一幽雅之所。因过九里松,访到下天竺,见溪回山静,甚是相宜,遂隐居于寺内。只是一腔悲愤,难对人言,常是闷闷不乐。独居一室,又没一个知己,就像圆泽一般,独行独止。圆泽倒还有块石头盘桓消遣,他却一发干净。寺僧常对人说:“我们寺中到了两个泥塑木雕的活佛。”那李源坐了儿日,自家觉得元聊,偶尔闲行,步到寺后,只见莲花峰下,修竹千竿,穿石罅而出,层峦叠嶂,幽峭绝人。其中有块石头,拂拭得极其干净,精洁可爱。又见上面坐着一个僧人,神清骨秀,气宇不凡。李源一见,便觉有些留情。那圆泽抬起头来,见了李源,也便有些属意。二人尚未交言,先自眉目之间现出一段的因缘幅凑,竟像夙昔相知的一般。及至坐而楼谈,语语投机,字字合拍。这块石头上,起初只见一个圆泽,如今坐了两个,只当这石头遇着两个知己提拔,也就圆润起来了。当日两人彼此说些投机的话,便恋恋不舍,就在这石前订了三生之约。自此之后,便朝夕间形影不离,风雨时坐卧相对,至于春拈花,秋印月,夏吟风,冬拥雪,大半在寺后这块石上。两个人,一块石,做了三个生死不离的朋友。后人就叫这石为三生石。正是:
若果是知音,偏从浅见深。
浅深都不得,方信是同心。
二人在寺中石上,相与了数年,不独忘世,竟尔忘身。一日雪霁,李源邀了圆泽,同登高峰绝顶,远眺海门白练,俯观遍地银妆,李源不觉想到蜀中,对圆泽道:“我闻得蜀中的峨眉积雪,天下奇观。我与你闲居于此,总是寂寥。不若收拾行装,同往一游。名山胜水,也是不可不流览的。”圆泽陡然听了,沉吟半晌,方才答道:“朝礼名山,固我平生所愿,但要游蜀,须取道长安,由斜谷路而往方妙。”李源道:“这却使不得。我自离京以来,久绝世事,避迹于此,实为远嚣之计。今为流览而出,岂可复道京师辱地哉?必须从荆州溯峡而上,庶于途中无碍。”圆泽听了,又默然不语,半晌,遂惨然叹息道:“大数已定,行止固不由人。”遂不复辨,竟随着李源之意,悉听其买舟,由武林驿至湖广荆州,取路而行。行了几时,那船已到南浦地方,忽然逆风大浪,竟把船搁在那里,不能前进。舟人因舣于岸,就住了船。正是:情缘忽已绝,风送一帆舟。
大数由来定,何须勉强留。二人对坐在篷窗之下,观玩江景,忽见一带长林中,有一竹篱茅舍,那篱门内走出一个中年妇人来,上穿的是苎袄,下着锦裆,手携一小瓮,立于江边汲水。圆泽举首见了,不觉动心,因对李源愀然不乐。李源见他心下不快,面有愁容,说道:“我与你三生之订,情同骨肉,恩倍寻常,一路相随,登山觅水,颇觉有兴,为何今日反有不择之色?”圆泽道:“你却不知,我今要别公去矣。”李源道:“千里偕行,三生共订,如何半途中就要爽信起来?或者弟有得罪处,望吾师明示开释,何必作此俗态?”圆泽道:“此非我欲别公,其中却有缘故。我的后生托身之地就在此处。本欲同公纵观峨眉巫峡之胜,奈此生有限,大数已周,不能相随至蜀矣。”李源听了大惊道:“何出此言,令人骇杀。不知何处是圆师托生之所?”圆泽因暗指那汲水妇人道:“此吾生身之人也。”又指篱门道:“此吾托生之地也。”李源道:“生死间隔,路实两分,师云托生在此,果有何据?”圆泽又道:“此妇姓王。当以吾为子,彼怀孕已三载矣,因吾不来,故不得乳。日前起程之时,吾欲假道京师以至蜀者,正欲避此也。”李源道:“前日既然可避,今日何不可逃?”圆泽笑道:“今既相适,便无可逃之理。”李源闻知数不能逃,不胜追悔道:“此皆我之所误,实为罪谴。”心下十分悲咽,便搔耳捶胸,焦燥起来。圆泽道:“非公之误,亦非公之罪,皆吾命数已定,不能强也,公且自解愁烦,但我别后,三日浴儿之时,过临一视,以征前生后生之不昧。”李源道:“师但初生,言昧不昧,于何处征验?”圆泽道:“此时虽不能言而能笑,即以笑为征可也。”李源道:“我与师相逢今世,花同时合,定结种于前生。今又问影寻形,必判然于后世。不知此一笑之后,更别有相逢之日否?”说罢,不胜哀痛凄怆。圆泽道:“浮萍自在海中,特无情者不识耳。公若有情,后十三年中秋月夜,可到西湖葛洪川畔相访,当再与公一见,以遂三生之约,复完石下之盟便了。”正是:
前生留后约,后世续前期。
何必过求佛,高僧妙在兹。
当时圆泽与李源相订已毕,便闭目不言。李源因见事势至此,知道不可挽回.只得为之更衣沐浴。候至薄暮,而竟攸然示寂矣,到了次日,随遣人至王姓妇人门前打听消息。那人来回报道:“王家昨夜傍晚,果生一子。”李源方信以为姻缘不爽,到了三朝,李源欲验其笑,遂亲自走至妇人门首,立在那竹篱门外,寻消问息。只见有一个人走将出来。李源忍不住问他一声道:“府上三日前曾生一位孩子么?”那人应道:“前日果然生下一子,却是生了三日,这孩子只管啼哭,再不肯住,不知为甚缘故。”李源心下虽是照会,却疑惑道:“圆师别时,约我以笑,这个啼哭,却为甚么?难道他骗我不成?不要管他,待我进去看看,或者见我笑将起来也不可知。”就对那人道:“这也不难,我能止他的哭。试抱出来与我一看。”那人闻说能止孩子的哭,便忙请李源进内堂坐下,自己再往里去抱了孩子出来,递与李源。李源接着一看,见那个孩子容颜眉目竟与圆泽元异,因抚摩他道:“咄,咄,咄!你原说笑,为何只是哭?”那孩子听了,便将李源定睛一看,竟像认得的一般,嘻然一笑,以后便再不啼哭了。其家见儿不哭,款待李源亦甚殷勤。李源因没了好友,故不胜哽塞;临出门时,又拍拍孩子肩头道:“十三年后之约不可忘了。”遂辞别王家,复回船中,独自一人,甚觉元聊,连蜀中峨眉之行,也不想去游了。正是:
为忆名山去,知音忽自离。
胜游虽可羡,触绪倍伤悲。
依旧返棹回杭,复到天竺寺中,日日在那寺后三生石边,照依圆泽当初,独自一个,抚摩着石头,盘旋不已。不觉光阴迅速,日月易迁,转眠又是十余年了。每因圆泽之约,切切在心,恐怕失了会期,预先到那西湖之上,朝两峰,暮六桥,不离葛洪之川,天竺之后,寻踪觅迹。想:“这孩子已经十三岁矣。若会着他,毕竟还可畅叙。却恨别了多时,路途间阻,如何得其踪迹?”又想:“泽师,神人也。昔日与我如此契厚,岂有爽信之理!况且身前身后俱已打算精明,岂是无据而空留此期的理?但我企想之深,恨不得早来一刻,也好早会一面。若短期不至,就拼老死湖山,以证三生之不妄。正是:
钟期曾有的,流水复高山。
欲见同心侣,何忧道路难。
你道李源为何先期这等着急?只因他约在葛川相会,只道他的肉身借寓在西湖前后,因此日夜相寻,不知他约了中秋月夜,就是十五早晨也决不来见你的。一直捱到中秋,这一夜因是十三年相约的正期,又兼月明如画,漫山遍野照得雪亮,李源乘着月色抖擞精神,满山夹涧,周围寻访。到葛洪川畔,忽听得隔溪有牧童歌声,隐隐而来。李源忙停了足,倾耳而听,只见那牧童,身穿紫花布袄,头挽菱角譬,骑着一匹斑驳牛,一径从隔岸大声呼来道:“李公别来无恙否?”李源见隔岸叫他姓名,心知有异,便定睛一看,却是个牧童,仔细相了一回,虽与圆泽老少不同,而姿容神理竟与圆泽生前无异,不胜欢喜道:“原来泽师在此!我到这里候了多时!何不寻路过溪,握手一叙?”那牧童也不回言,但高歌道:
三生石上旧精魂,赏月临风不要论。
惭愧情人远相访,此身虽异性常存。
牧童歌罢,因说道:“不负期而来,李公真信士也!本当过溪一叙,但恨公俗缘未断,不敢相近。愿李公勤修深省,天地自不相负。”因又歌道:
身前身后事茫茫,欲话固缘恐断肠。
吴越山川寻已遍,却因烟掉上瞿塘。
李源见他不过溪来,只得四下寻路,要想赶过溪去,与他竟此长夜之谈。只见牧童歌罢,竟自策牛人烟霞而去。李源料是赶他不上,只得带着月光,懒懒摊摊,踱将回来,方信三生之约,真不幻也,故纪其事于天竺之后那一片石上,以继嵩山之旧迹。遂与寺僧乞此一片石,结庐其侧,朝夕梵修,得悟元生之妙谛,因终老于兹石间。至今流传其事于西湖之上,与灵隐、虎溪并垂不朽。有这圆泽、李源三生有约,至期不爽的,方称得个石交,才算得个信友。可不羞死那些翻云覆雨的子弟,愧倒那些口是心非的后生么?所以历叙西湖之事,因慕此一段精诚情迹,亟表而出之。有诗为证:
从来践约最为难,何况三生更不寒。
千里怀人终是恨,百年聚首亦谁欢?
笑容湘峡形先异,歌彻云衢笛欲阑。
惟有卷卷一片石,至今留迹两山间。
卷十四 梅屿恨迹
西湖,行乐地也,花索笑,鸟寻欢,春去秋来,皆供人之抬悦,何尝有恨?孰知人事不齐,当赏心乐意之场,偏有伤心失意之人如小青者,因而指出,为西湖另开一凄凉景界。
小青本姓冯,名玄玄,因从同姓冯子虚,故讳言姓,而以小青著,乃广陵人也。虽赋命不辰,而夙根颖异。在十岁时,而眼际眉端,早有慧色,触人之爱。忽有一老尼,自芙蓉城来到扬州,偶见小青,遂惊讶道:“谁家生有是儿?聪慧自不必言,但惜其世福薄耳,可千古而不可一时。若肯乞与老尼为弟子,尚可三十年活。”家人以为妖妄,嗤老尼道:“若仅活三十年,虽佛亦不去做他,何况一尼!”老尼正色道:“既不相信,万万不可令识字读书。”家人笑道:“世间识字读书的,难道都是短命的鬼么?”老尼见话不投机,飘然而去。
其时广陵闺阃,竞尚斯文伎艺。小青之母原系一女塾师,每日往教诸淑,而小青自幼随行,因得遍交诸名媛,每聚会时,或茗战而评品色香,或手谈而指点高妙,众论纷然,而小青交酬应答皆出人意表,人人惟恐失小青。在小青,素娴仪则,能解诗文,绝不以才自矜,盖其天性有然也。年方十六,归冯生。冯生乃西湖之富豪公子也,性贪佳丽,而束于妒妇,不能少生锦屏之色。后再三哀恳,方有许可之意,又不许就近娶讨,恐近地者系冯生素所狎昵,令其维扬远置,往返限以半月,如过期则不容人门。其意以为匆匆选择,未必便有;即有亦未必佳。不料冯生至维扬,适闻小青之名,再一见而神往矣,遂不惜厚聘以娶。其母亦利其厚聘,而即以女归冯生。小青闻之,潜然泪下道:“以素昧平生之人,一旦而从之于千里之外,母子生离,诚薄命也。”冯生惧违半月之限,立刻挂帆。舟中情况,果如范大夫之泛溯,欣然而归。
及至家,在冯生以为曾请命过,则非私娶,竟与小青双双入室。那妒妇初意以淮扬女子,多被官长娶去;虽有,无非寻常姬妾耳;及见了小青之面,虽低眉下气,不敢稍露风流,而一段嫣然之态愈隐愈彰,冯妇之妒心遂已百结不磨矣。小青至此,无可奈何,惟曲意下之。妒妇见其卑下,愈疑其有深心,时刻自随,不令丈夫私一笑语。小青所带脂粉,尽皆撤去,书籍尽为烧毁,拘禁内房,不通半线。真所谓“一个是画儿中的爱宠,一个是影儿里的情郎。”就要做一年一会的牵牛织女,也是不能的了。
冯生自思元奈,只得挽姑娘杨夫人与小六娘来劝解一番,或能令妻子回心,也未可知。遂往杨夫人处苦诉道:“妻子初容我娶,及至小青进门,便生许大风波,一骂就是三朝四夜,一打便到万紫千红,甚觉难堪。明日元宵佳节,请姑娘过舍,借观灯之意,苦劝一番。”杨夫人允其请,到十五,果同小六娘来冯家看灯。妒妇接着,叙不得几句寒温,便把丈夫娶妾,小青作妖,一五一十,说个不了。杨夫人道:“我也略知一二。你且叫他出来、与我一会,果然妖媚否。”小青出来见了礼,杨夫人定睛一看,便道:“好个女子!眉清目秀,温雅不群,非骚人韵士之偶,即玉堂金马之匹,却不是我侄儿的对头。今既屈他在此,还须侄媳涵养方好。”说话未终,只听见外面笙歇暄闹而来。小使禀道:“闹花灯的过了,请夫人小姐上楼观灯。”冯妇便叫小青陪夫人小姐楼上请坐。小六娘道:“青娘,谅你扬州灯看厌了,也要索个杭州灯儿换换眼睛。”小青道:“灯虽好,但恨妾不是赏灯人。”杨夫人道:“你不须优虑,我自有一安顿你的所在。”遂辞别冯妇而归。
随即杨夫人着人约冯妇天竺进香。冯妇恐留小青在家,断有不测之事,便叫小青同往。瞻礼大士毕,冯妇道:“西方佛无量之多,而世人独专意拜礼大士,却是谓何?汝知其意乎?”小青低声道:“此无难知,不过望其慈悲耳。”冯妇知其讽己,因冷笑道:“我今当慈悲汝,何如?”畅夫人接口道:“二娘既有此心,你家孤山梅屿,何不送青娘在那里住住,也省得在面前惹气。”冯妇道:“夫人见教极是,且看他的缘法。”
既归,冯生候于室,小青见之欲避。冯妇道:“此我屋,非汝避地;此我室,又非汝见地。避见俱不可。看汝情性冷淡,命必孤独,何须为我仆仆耶?孤山梅屿是我家别业,山水幽雅,甚与汝相宜。无论避郎隐秀,即有时见郎,或亦不碍我之眼。但我有约法三章,汝须遵守:非我命而郎至,不许接见;非我命而郎有手札至,不许开拆;汝有书札,必由我看,不许私递与人。若有一差池,决不轻恕。”小青闻言,唯唯奉命。自放他住在梅屿内。小青见了山明水秀,园中花木芬芳,池阁游鱼戏水、枝头好鸟嘤鸣,胜似在家日闻狺吠。但小青每自念:“我之来,实是彼之聘,罪不可突加。今置我于此闲地,又明戒我不许一毫举动,必然广布腹心,暗藏耳目。略有风吹草动,定借莫须有之事以鱼肉我:则彼有词矣,我焉可不慎?”遂深自敛戢。虽有佳山水,亦不敢推窗纵观。
冯妇无可奈何,只得借游湖为名,请了杨夫人、小六娘到船,撑到孤山。唤小青上船。放至苏堤,见驱驰挟弹,游治少年三三五五,同舟诸女侍,或指点,或诙谐,无不畅观,而小青则澄目凝坐,若不知有繁华者。冯妇见之无说,惟杨夫人知其心事,便叫女儿与之对弈,欲与细谈。苦于冯妇在坐,因借景以巨觞觞冯妇,觑其已醉,乃徐语小青道:“舟有楼,可伴我一登。”遂登楼,稍稍远眺一番,即抚小青之背道:“好光景!可惜容花貌月,无徒自苦。唐之章台柳,亦倚红楼盼韩君平走马,而汝锦堂中人,乃作蒲团观想,岂不辜负天之生才耶?”小青道:“蒲团虽不愿,然贾平章剑锋殊可畏也。”杨夫人笑道:“汝误矣。贾平章剑钝,女平章乃利害耳。”左右再顾,寂无一人,杨夫人复从容 讽谕道:“以汝之才,与汝之貌,举世无双,岂肯甘心而堕罗杀国中?我虽非古女侠,力尚可脱汝于火坑。请细思之,倘不以章台柳为多事,则湖上岂少韩君平?况彼视汝去,不啻拔眼中一钉耳,何伤乎?今纵能容汝,汝亦不过向党将军帐中,作一羔酒侍儿止矣。才伎风流,宁不可惜?”小青谢道:“夫人爱我,不啻父母,可谓至矣。但妾自思,金屋之贮,金屋之命贮之也。幼时曾遇一老尼,云妾薄福相,无令识字,可三十年活。妾后得一梦,梦手折一花,随风片片着水,水中花,岂能久乎?大都命止此矣。夙业未了,又生他想,彼冥曹姻缘簿,非吾如意珠。倘谢去孤单,又逢冷落,岂不徒供群口描画乎?”杨夫人闻言,沉吟半晌,忽叹道:“汝言亦是,我不敢勉强。但以汝之人,处此之地,当此之时,不得不为汝痛惜。虽然好自爱,彼之好言,或好饮食及汝,更可忧可虑,须留意一二。我不能时时看你,旦暮所须,不妨告我。再若要消愁解闷的书,也在我那里取看。”遂相顾而泣下沾衣。又恐侍婢窃听,复拭泪还坐而别。
小青回到梅屿,感杨夫人慰安怜惜的情义,可谓不幸中之幸。又借得许多书籍在此,聊以解愁,便将“牡丹亭”开看,虽是旧日阅过的,止晰大凡,今夜雨滴空阶,愁心欲碎,便勉就枕函,终难合眼,不免再三味玩一番,因题一绝云:
冷语幽窗不可听,挑灯闲看牡丹亭。人间亦有痴于我,岂独伤心是小青。
自是小青幽愤悲怨,无可诉说,多托之于诗词。一日有感,作《天仙子》词一首云:
文姬远嫁昭君塞,小青又续风流债。也亏一阵黑罡,风火轮下,抽身快,单单另另清凉界。
原不是鸳鸯一派,体算做相思一概。自思自解自商量,心可在?魂可在?着衫又捻裙双带。
每有吟咏,多寄杨夫人,而杨夫人同调,尚有赏识者。后杨夫人从宦外游,遂无一人可语。间作小画,或画一扇,皆自珍秘,不令人见。每到夕阳落水时,空烟薄羹,临池自照,啾啾与影语,虽不泣亦神伤,因无聊赖,题一绝云:
新妆竟与画图争,知在昭阳第几名?瘦影自怜春水照,卿须怜我我怜卿。
从此郁郁成病,岁余益深,冯妇闻之,喜不自胜,因命医来,继遣婢以乐至,小青佯为称谢,俟婢出,遂掷药床头,笑道:“我固不愿生,亦当以净体归依,作刘安鸡犬,岂汝一杯鸩所能断送乎?”然病益不支,知不能起,因修书一封贻杨夫人,内有云:
瞻睇慈云。分燠嘘寒,如依膝下。糜身百体,未足云酬。自仙槎北渡,断哽南搂,狺语哮声,日为三至。渐乃微词含吐,亦如尊旨云云。窃揆鄙衷,未见其可。夫屠肆菩心,饿狸悲鼠,此直供其换马,不当辱以当炉。去则弱絮风中,住则幽兰霜裹。兰因絮果,现丛谁深?若便祝发空门,洗妆浣虑,而艳思绮语,触绪纷来。正恐莲性虽胎,荷丝难散,又未易言此也。乃至远笛哀秋,孤灯听雨;雨残笛歇,稷稷松声。罗衣压肌,镜无干影;朝泪镜潮,夕泪镜汐。今兹鸡骨,殆复难支;痰灼肺燃,见粒而呕。错情易意,悦憎不驯。老母姊弟,又天涯间绝。嗟乎!未知生乐,焉知死悲。憾促欢淹,无乃非达。妾少受天颖,机警灵速。丰兹啬彼,理讵能双?然而神爽有期,故未应寂寂也。至其沦忽,亦匪自今。结缡以来,有宵靡旦,夜台滋味,谅不殊斯。岂必紫玉成烟,白花飞蝶,乃谓之死哉?或轩车南返,驻节维扬,老母惠存,如妾之受。他时放船堤下,探梅山中,开我西阁门,坐我绿荫床,仿生平于响像,见空帷之寂飏,是那非耶?其人斯在。兴言及此,痛也如何!
书成,疾益甚,水粒俱绝,惟日饮梨汁一小盏,然明妆冶服,拥袱敬坐,虽昏晕几绝,断不蓬首垢面而偃卧也。忽一日,语老媪道:“汝可传语冤业郎,觅一良画师来,为我写一影。若此时不留个模样儿,越瘦得不堪,则不必画矣。”少顷,师至,即令写照。写毕,揽镜熟视,叹道:“仅得吾形似,未尽吾神也。”乞师再画一图。画完进览,道:“神是矣,而风态未流动。杜丽娘自为小像,恐为云为雨飞去,盖为丰采流动耳。我知其故矣。我之丰采不流动,多因目端手庄,矜持太过,必须再画一幅,不要拘束了眼睛,我自闲耍,师自临摹。”遂同老妪,或扇茶铛,或捡图书,或整衣衫,而来调丹碧诸色,指顾语笑,纵其想会。须臾,图成,果极风雅之致。始笑道:“如今都是了。”师去后,取供榻前,亵以名香,设以梨酒,亲奠道:“小青!小青!此中岂有汝缘分耶?”抚几 而泣,泪潸潸如雨下,一痛几绝,幸老妪救醒。遂将书一缄,托老妪觅便寄上杨夫人。人再指春容道:“此图千万为我藏好。我有花钿数事,赠你女孩儿罢。”言讫而终,年才十八耳。哀哉!人美如玉,命薄如云,瑶蕊优昙,人间一瞬。欲求如杜丽娘牡丹亭衅重主,安可得哉?
日向暮,冯生踉跄而来,披帷视之,见小青容光藻逸,衣态鲜好,如生前无病的一般,但少言笑耳,不禁哀号顿足,呕血升余。徐捡得诗一卷,遗像一幅。读到《寄杨夫人》诗云:
百结回肠写泪痕,重来惟有旧朱门。夕阳一片桃花影,知是亭亭倩女魂。
冯生不觉狂叫道:“吾负汝矣,吾负汝矣!”妒妇闻之恙甚,立取第一图焚之,又向冯生素诗卷焚之。悲夫!广陵散从兹绝矣!犹幸第二图,其姻娅购去。稍有一二著作,则临卒时,赠老妪女花韧纸上得之。有小青手迹,字亦漫灭。细观之,得九绝句,一古诗,二诗余。诗余即寄杨夫人之作。又有冯生酒友刘无梦过梅屿,于小青卧处窗缝中,拾残纸少许,得“南乡子”词三句云:“数尽恹恹深夜雨,无多,也只得一半工夫。”虽李易安集中,无此佳句。
有意怜才者,多以小青郁郁而死为恨,予则不然,使冯生不畏妒妇,而冯妇不妒小青,不过于众姬妾间叨恩窃爱,受寻常福庇,纵有美名,顷刻销熔,安能于百年后,令文人才上过孤山别业,吊暮山之夕阳青紫,拟小青之风流尚在?嗟乎!此天不成就小青于一时者,正成就小青于千古也。何恨之有?
卷十五 雷峰怪迹
尝思圣人之不语怪,以怪之行事近乎妄诞,而不足为训,故置之勿论。然而天地之大、何所不有?荒唐者固不足道,若事有可稽,迹不能泯,而彰彰于西湖之上,如雷峰一塔,考其始,实为慎怪而设。流传至今,雷峰夕照,已为西湖十景之一,则又怪而常矣。湖上之忠坟、仙岭,既皆细述其事,以为千古之快瞻,而怪怪常常,又乌可隐讳而不倾一时之欣听哉?
你道这雷峰塔是谁所造?原来宋高宗南渡时,杭州府过军桥黑珠巷内,有一人叫做许宣,排称小乙。自幼儿父母双亡,依傍着姐夫李仁,现做南廊阁子库幕事官的家里住,日间在表叔李将仕家生药铺中做主管。此时年才二十二岁,人物也还算得齐整的。是年,恰值清明,要往保叔塔寺里荐祖宗,烧餐子。当晚先与姐姐说了,次日早起,买些纸马、香烛、经幡、钱垛等物,吃了饭,换了新衣服,好鞋袜,把劄子钱马,使条袱子包好,径到官巷口李将仕家来道:“小侄要往保叔塔追荐祖宗,乞叔叔容假一日。”李将仕道:“这也是你孝心,只要去去便回。”
许宣离了铺中,出钱塘门,过石函桥,径上保叔塔。进寺,却撞着送馒头的和尚;忏悔过疏头,烧了劄子,到大殿上随喜,到客堂里吃罢斋,别了和尚,还想偷闲,各处去走走。刚走到四圣观,不期云生西北,雾锁东南,早落下微微的细雨来了。初还指望他就住,不意一阵一阵,只管绵绵不绝。许宣见地下湿了,难于久待,只得脱了新鞋新袜,卷做一卷,缚在腰间,赤着脚,走出四圣堂来寻船。正东张西望,恐怕没有,忽见一个老儿,摇着一只船,正打面前过,连忙一看,早认得是熟识张阿公,不胜欢喜,忙叫道:“张阿公,带我到涌金门去。”那老儿摇近岸来,见是许宣,便道:“小乙官,着雨了,快些上船来。”
许宣下得船,张老儿摇不得十余丈水面,只听得岸上有人叫道:“搭了我们去。”许宣看时,却是一个戴孝的妇人,一个穿青的女伴,手中捧着一个包儿,要搭船。张老儿看见,忙把船摇拢道:“想也是上坟遇雨的了,快上船来。”那妇人同女伴上得船,便先向许宣深深道了个万福。许宣慌忙起身答礼,随掇身半边道:“请娘子舱中坐。”那妇人进舱坐定,便频把秋波偷瞧许宣。许宣虽说为人老实,然见了此等如花似玉的美人,又带着个俊俏的丫鬟,未免也要动情。正不好开口,不期那妇人转先道:“请问官人高姓大名?”许宣见问,忙答道:“在下姓许,名宣,排行小乙。”妇人又问道:“宅上何处?”许宣道:“寒舍住在过军桥黑珠巷,舍亲生药铺内,做些买卖。”说完就乘机问道:“娘子高姓?潭府那里?亦求见示。”那妇人答道:“奴家是白三班白殿直之妹,嫁了张犹幸遇搭得官人之船,不至狼狈。”彼此说些闲说,不觉船已到了涌金门。将要上岸,那妇人故作忸怩之状,叫侍儿笑对许宣说道:“清早出门得急了,忘记带得零钱在身边。欲求官人借应了船钱,到家即奉还,决不有负。”许宣道:“二位请便,这小事不打紧。”因腰间取出,付了船家,各自上岸。岸虽上了,雨却不住。恐天晚了,只得要各自走路。那妇人因对许宣说道:“奴家在荐桥双茶坊巷口,若不弃时,可到寒舍奉茶,并纳还船钱。”许宣道:“天色已晚,不能久停,改日再来奉拜罢。”说过,那妇人与待儿便冒雨去了。
许宣忙进涌金门,从人家屋檐下,捱到三桥子亲眷家,借了一把伞,正撑着走出洋坝头,忽听得有人叫道:“许官人慢走。”忙回头看时,却原是搭船的白娘子,独自一人,立在一个茶坊屋檐下。许宣忙惊问道:“娘子如何还在此?”白娘子道:“只因雨不住,鞋儿都踏湿了,因叫青儿回家去取伞和脚下,又不见来。望官人伞下略搭几步儿。”许宣道:“我到家甚近,不若娘子把伞戴去,明日我自来取罢。”白娘子道:“可知好哩,只是不当。”许直递过伞来与妇人自去,方沿人家门檐下,冒雨而回。到家吃了夜饭,睡在床上,翻来覆去,想那妇人甚是有情,忽然梦去,恰与日间相见的一般。正在情浓,不觉金鸡三唱,却是南柯一梦。正是:心猿意马驰千里,浪蝶狂蜂闹五更。
许宣天明起来,走到铺中,虽说做生意,却像失魂一般,东不是,西不是。捱到吃过饭,便推说有事,便走了出来,遂一径往荐桥双茶坊巷口,寻问白娘子。问了半晌,并没一人认得。正东西踌厨,忽见丫鬟青儿从东边走来,许宣见了,忙问道:“姐姐!你家住在那里?我来取伞。”青儿道:“官人随我来。”遂引了许宣,走不多路道:“这里便是。”许宣看时,却是一所大楼房,对门就是秀王的府墙。青儿进门便道:“官人请里面去坐。”许宣遂随到中堂,青儿向内低声叫道:“娘子,许官人在此。”白娘子里面应道:“请许官人进来奉茶罢。”许宣尚迟疑不敢入去,青儿连催道:“人去何妨。”
许宣方走到里面。只见两边是四扇暗格子窗,中间挂着一幅青布帘。揭开帘儿入去,却是一个坐起。桌上放一盆虎须菖蒲,两旁挂四幅名画,正中间挂一幅神像。香几上摆着古铜香炉花瓶。白娘子迎出来,深深万福道:“夜来遇雨,多蒙许官人应付周全,感谢不尽。”许宣道:“些微何足挂齿。”一面献茶。茶罢,许宣便要起身,只见青儿早捧出菜蔬果品来留饮。许宣忙辞道:“多谢娘子厚情,却不当取扰。”略饮了数杯,就起身道:“天色将晚,要告辞了。”白娘子道:“薄酌不敢苦留官人。但尊伞昨夜舍亲又转借去了,求再饮几杯,即着人取来。”许宣道:“天晚等不得了。”白娘子道:“既是官人等不得,这伞只得要求官人明日再来取了。”许宣道:“使得,使得。”遂谢了出来。
到了次日,在店中略做做生意,便心痒难熬,只托故有事,却悄地又走到白娘子家来付伞。白娘子见他来早,又备酒留饮。许宣道:“为一把破伞,怎敢屡扰。”白娘子道:“饮酒饮情,原不为伞。不妨饮一杯,还有话说。”许宣吃了数杯,因问道:“不知娘子有何话说?”白娘子见问,又斟了一杯酒,亲自送到许宣面前,笑嘻嘻说道:“官人在上,真人面前不敢说假话。奴家自亡过了丈夫,一身无主,想必与官人有宿缘。前日舟中一见,彼此便觉多情。官人若果错爱,何不寻个良媒,说成了百年姻眷。”许宣听了,满心欢喜。却想起在李将仕家做生意,居停不稳便,怎生娶亲?因此沉吟未答。白娘子见不回言,因又说道:“官人有话,不妨直说。何故不回言语?”许宣方说道:“蒙娘子高情,感激不尽。只恨此身,为人营运,自惭窘迫。仔细寻思,实难从命。”白娘子道:“官人若心不愿为婚,便难勉强;若为这些,我囊中自有余财,不消虑得。”便叫青儿:“你去取些银子来。”青儿忙走到后房中去,取出一个封儿,递与白娘子。白娘子接了,复递与许宣道:“这一封你且权拿去用。若要时,不妨再来取。”许宣双手接了,打开一看,却是五十两一个元宝,满面欢喜,便落在袖中,对白娘子说道,“打点停当,再来奉复。”遂起身作别。青儿又取出伞来,还了许宣。
许宣一径到家,先将银子放好,又将伞还了人,方才睡了。次日早起,自取了些碎银子,买了些鸡鹅鱼肉之类,并果品回来,又买了一尊好酒,请姐夫与姐姐同吃。李幕事听见舅子买酒请他,到吃了一惊,因问道:“今日为何要你坏钞?”许宣道:“有事要求姐夫姐姐作主。”李幕事道:“既有事,何不说明?”许宣道:“且吃了三杯着。”大家依序坐定,吃了数杯,李幕事再三又问,许宣方说道:“愚舅蒙姐夫姐姐照管成人,感谢不尽,但今有一头亲事与愚舅甚是相宜。己有口风,不消十分费力。但我上无父母,要求姐夫姐姐与我玉成其事。”李幕事夫妻听了,只道要他出财礼,便淡淡的答道:“婚姻,大事也,须慢慢商量。今日且吃酒。”吃完酒,各自散去,竟不回话。
过了三两日,许宣等不得,因催姐姐道:“前日说的话,姐姐曾与姐未商量么?”姐姐道:“不曾。”许宣道:“为何不商量?”姐姐道:“连日姐夫有事心焦,我不好问他。”许宣道:“我晓得姐姐不上紧的意思了,想是你怕我累姐夫出钱了。”因在袖中取出那锭大银子来,递与姐姐道:“我自有财礼,只要姐夫做个主儿。”姐姐看见银子,笑说道:“原来你在叔叔铺里做生意,也趱得这些私房,可知要娶老婆哩。我且收在此,待你姐夫回时,我替你说就是了。”过一会,李幕事回家,妻子即将许宣的银子递与丈夫看道:“我兄弟要娶亲,原来银子自有,只要你我做个主儿。须替他速速行之。”李幕事接了银子,在手中翻来覆去,细看那上面凿的字号,忽大叫道:“不好了,我全家的性命都要被这锭银子害了。”妻子道:“活见鬼!不过一锭银子,有甚利害?”李幕事道:“你那里知道,现今邵太尉库内封记锁押都不动,竟不见了五十锭大银,正着落临安府捉贼,十分紧急。临安府正没寻头路,出榜缉捕,写着字号锭数,捉获者赏银五十两,知情不首,及窝藏正贼者全家发边远充军。这银子与榜上字号相同,若隐匿不报,日后被人首出,坐罪不小。”妻子听了,只吓得咯抖抖的发战,道:“不知他还是惜的,还是偷的。却怎生区处?”李幕事道:“我那管他是借的,是偷的,他自作自受,不要害我一家。”因拿了这锭银子,竟到临安府出首。
临安府韩大尹见银子是真,忙差缉捕捉拿正贼许宣。不多时,拿到许宣当堂。鞍大尹喝问道:“邵太尉库中不动封锁,不见了大银五十锭,现有李幕事出首一锭在此,称是你的。你既有此一锭,那四十九锭却在何处?你不动封锁,能偷库银,定是妖人了。可快快招来。”因一面分付皂快备猪狗血重刑伺候。许宣见为银子起,忙辩道:“小的不是妖人,待小的直说。”便将舟中遇着白娘子,并借伞、讨伞以及留酒、讲亲、借银子之事,细细说了一遍。韩大尹道:“这白娘子是个甚么样人?现住何处?”许宣道:“他说是白三班白殿直的妹子,现住在荐桥双茶坊巷口,秀王墙对门,黑楼子高坡儿内。”
韩大尹即差捕人何立押着许宣去双茶坊巷口捉拿犯妇白氏来听审。何立押着许宣,又带了一干做工的,径到黑楼子前,一看时,却是久无人住的一间冷屋。随拘地方并左右邻来问,俱回称道:“此系毛巡检家的旧屋。五六年前,一家都瘟疫死尽了。青天白日,常有鬼出来买东西,谁敢还在里头住?且这地方并无姓白的娘子。”何立因问许宣道:“你莫要认错了,不是这里。”许宣此时看这个光景,也惊得呆了,道:“分明是这里,才隔得三五日,怎便如此荒凉?”何立道:“既是这里,只得打开门进去。”因叫地方动手,将门打开,一齐拥了入去。
只见内中冷阴阴,寒森森,并元一个人影。大家一层一层直开了人去,并无一痕踪迹。直开到最后一层,大楼上,方远远望见一个如花似玉穿白的妇人。坐在一张床上。众人看见,不知是人是鬼,便都立住脚。独何立是公差,只得高声叫道:“娘子想是白氏了。府中韩大爷有牌票在此,要请你去与许宜对甚么银子的公事哩。”那妇人动也不动,声也不做。何立没奈何,只得大着胆子,拥众上前。将走到面前,只听得一声响亮,就似青天打一个霹雳,众人都惊倒了,响定再近床边一看,只见明晃晃一堆大银子,却不见了妇人。及点点银数,恰正是四十九锭。何立遂叫众人将银子扛到临安府堂上,一一交明,又将所见之事,细细禀上。韩大尹听了道:“这看起来,自是妖人作祟,与众人无干。地方邻里,尽无罪宁家。许宣不合私相授受,发配牢城营。”银子如数交还邵太尉,请邵太尉赏给五十两与李幕事。一件方才完了。
惟李幕事因出首许宣,得了赏银子五十两,又见许宣因我出首,发配牢城,心下甚是不安,即将给赏银子尽付许宣作盘费。又叫李将仕与了他两封书:一封与押司范院长,一封与吉利桥下开客店的王主人。许宣痛哭了一场,辞别姐夫姐姐,便同解人搭船,到苏州牢城营来。一到了就将二书投见范院长并王主人。亏二人出力,与他上下使了钱,付了回文与解人而去。许宣毫不吃苦,就在王主人楼上歇宿,终日独坐无聊,甚是闷人,正是:
独上高楼望故乡,愁看斜日照纱窗。
自怜本是真诚士,谁料相逢狐媚娘。
白白不知归甚处,青青岂识在何方。
只身孤影流吴地,回首家园寸断肠。
许宣在苏半载,甚是寂寞。忽一日王主人进来,对他说道:“外面有一乘轿子,坐着一位小娘子,又带着一个丫鬟寻你。”许宣听了吃惊,暗想道:“谁来寻我?”慌忙走到门前来看,不期恰正是白娘子与青青。一时见了,不胜气苦,因跌着脚,连声叫遭。“死冤家!自被你盗了官银,害我有屈无伸,当官吃了多少苦楚。今已到此田地,你又赶来做甚?”白娘子道:“小乙官人,不要错怪了我。我今特来要与你分辩。”王主人见二人只管立在门前说长道短,恐人看见不雅,因说道:“既是远来,有话请里面去说。”白娘子乘机便要入去。许宣忙横身拦住道:“他是妖怪,不可放他进去。”王主人因将白娘子仔细看了两眼,带笑说道:“世上那有这等一个妖怪?不可轻口诋人。请进去不妨。”
白娘子进到里面,先与主人妈妈见过,然后对许宣说道:“奴家既以身子许了官人,就是我的夫主了,终不成反来迫害官人么。就是付银子与官人,也是为好,谁知有祸?若说银子来历不明,罪皆坐于先夫,奴家一妇人,如何得知?奴家一妇人,如何是怪?恐官人错埋怨,故特特来与官人辩明白了,我去也甘心。”许宣道:“这都罢了。只是差人来捉时,明明见你坐在床上,为何响了一声,就不见了?岂不是个妖怪?”白娘子笑道:“那一声响,是青青用毛竹片刷板壁,弄怪吓众人,众人认做怪,大家呆了半晌,故奴家往床后遁去。众人既害怕不敢搜求,见了银子,又以银子为重去了,故奴家得脱身,躲在华藏寺前姨娘家里。复打听得你发配在此,故带了些盘缠来看你,并讨你婚姻的信息。不期你疑我是妖怪。我只得去了。”遂立起身来要走。主人妈妈忙留下道:“既偌远来了,就要去,也在舍下权住几日。”白娘子尚未肯,只见青青道:“既是主人家好意,再三劝留,娘子且住两日再商量。况当日原许过嫁小乙宫人的,今日也难硬绝。”白娘子接口道:“羞杀人!终不成奴家没人要,定捱在此。”主人妈妈道:“既然当初已曾许下,谁敢翻悔?须选个好日子,就在此成就了百年姻眷为妙。”许宣初已认真是妖是怪,今被他花言巧语辩得干干净净,竟全然不疑了。又见他标标致致,殊觉动心,借主人妈妈之劝,便早欣欣然乐从了做亲之议。白娘子囊中充足,彼此喜欢。到了做亲之后,白娘子放出迷人的手段,弄得个许宣昏昏迷迷,如遇神仙,恨相见之晚。
时光易过,倏忽半载。一日,是二月半,许宣同着几个朋友到卧佛寺前看卧佛。忽走到寺门前,见一道人在那里卖药,并施符水。许宣无心,偶上前去看看。那道人一见了,便吃惊道:“官人头上一道黑气,定有妖怪缠身,其害非浅,须要留心。”许宣原有疑病,一闻道人之言,便不禁伏地拜求救度。那道人与他灵符二道,分付他三更烧一道,自家头发里藏一道。许宣到家,忙将一道悄俏的藏在头发之内,这一道要等到三更烧化。暗候时,白娘子忽叹口气道:“我和你许久夫妻,尚没一些恩爱,反信别人言语,半夜三更,要烧符来魇我。你且把符来烧烧看。”许宣被他说破,便不好烧。白娘子转夺过符来,灯上烧了,全没一些动静。白娘子笑道:“如何?我若是妖,必然做出来了。”许宣道:“这不干我事。是卧佛寺前一个云游道人说你是妖怪。”白娘子道:“他既说我是妖怪,我明日同你去,且叫他变一个怪形与你看看。”
次日,分付青青照管下处,夫妻二人来到寺前。只见一簇人围着那道人,正在那里散符水哩。白娘子轻轻走到面前,大喝一声道:“你一个不学无术的方士小人,晓得些甚么?怎敢在此胡言乱语,鬼画妖符,妄言惑众。”那道人猛然听了,吃了一惊,忙将那女娘一看,见他面上气色古怪,知他来历不正。因回言道:“我行的乃五雷天心正法,任是毒妖恶怪,若吃了我的符水,便登时现出形来。何况你一妖女!你敢吃我的符水么?”白娘子听了,笑道:“众人在此做个证见。你且书符来,我吃与你看。”道人忙忙书符一道,递与白娘子。
白娘子不慌下忙接将过来,搓成一团,放在口中,用水吞了下去,笑嘻嘻立了半晌,并无动静。看的人便七嘴八舌,骂将起来道:“好胡说。这等一个女娘子,怎说他是妖怪?”道人被骂,目瞪口呆,话也说不出一句。白娘子道:“他方上野道,毁谤闺贤。本该罚他堕落,今看列位分上,只吊他一索罢了。”一面说,一面口中不知念些甚么。只见那道人就像有人捆缚的一般,渐渐的缩做一团,又渐渐的高高吊起,口中哼个不了。众人看见,尽惊以为奇,连许宣也惊得呆了。白娘子道:“若不看地方干系,把这妖道吊他一年才好。”因轻轻喷口气,那道人早立时放下地来。那道人得能落地,便只恨爹娘少生两只脚,飞也似的去了。众人一哄而散。夫妻依旧回家。正是:
邪邪正正术无边,红日高头又有天。
宁在人前全不会,莫在人前会不全。
过了些时,又是四月初八日佛生日,许宣一时高兴,要到承天寺去看佛会。白娘子道:“甚么好看。”既要去,因取出两件新鲜衣服,替他换了;又取出一把金扇,上系着一个珊瑚坠儿,与他扇;又分付他:“早早回来,勿使奴记挂。”许宣答应了,便穿着一身华服,摇摇摆摆到承天寺来闲戏。耳朵里虽听得乱哄哄传说:周将仕家典库内,不见了许多金珠衣物,现今番捕拿人,许宣却全不在意,自同着烧香的男女游玩。不期番捕有心,看见许宣身上穿的,手里拿的,与失单上的相同,便攒近许宣面前,道:“官人扇子可借我一看。”许宣不知是计,遂将扇子递与公人。众公人看了是真,便吆喝道:“贼赃有了,快快拿下。众人齐上,遂把许宣一索子绑了,好似:数只皂雕追紫燕,一群饥虎啖羊羔。
许宣被捉,再三分辩,众人那里听他,适值府尹坐堂,众人竟押上堂来。府尹因问道:“穿的衣服、扇子,既已现现被捉,其余金珠赃物,现在何处?从实供来,兔受拷打。”许宣禀道:“小的穿的衣服物件,皆是妻子白娘子赠嫁的,怎说贼赃?望相公明镜详察。”太尹道:“好胡说!获物现与单对,怎敢以妻子推托!且你妻子今在那里?”许宣道:“现在吉利桥王主人楼上。”太尹即差缉捕押了许宣,速拿白娘子来审。众人一哄,到了店中。王主人见了惊问道:“做甚么?”许宣道:“白娘子害我,特来拿他。”王主人道:“白娘子如今不在楼上了。因你承天寺不回,他同青青来寺前寻你,至今未回。”缉捕见说白娘子不在家,便锁了王主人来回太尹。太尹道:“妇人家寻丈夫,谅去不远,着王主人寻拿。许宣寄监,候拿到白氏,审明定罪。”此时周将仕见拿着了许宣,正立在府门前催审,忽家人来报道:“金珠等物都在库阁头空箱子内寻着了。”周将仕慌忙回家看时,果然全有,只不见扇子扇坠。将仕道:“扇子或有相同,明是屈了许宣。”便又到府中,暗暗与该房说知,有了情由,叫他松放许宣,故不复问罪,只说地方不相宜,改配镇江。将行,恰好杭州邵太尉又使李幕事到苏州干事。李幕事记挂着许宣,忙到王主人家来看他。闻知改配,李幕事因说道:“镇江的李克用,是我结拜的叔叔,住在针子桥下,开生药铺。我写书与你投他,自有好处。”许宣得书,同差人不数日到了镇江,寻到李克用家,见了李克用,将书投上,说道:“小人是杭州李幕事的舅子,家姐夫有书在此,求老将仕青目。”李克用看了书,便请两个公差同他人去吃饭,一面即差当直的同到府中,下了公文,使用些钱钞,保领回家。公差讨了回文自去。许宣到家,拜谢了克用。
克用见书上说许宣原是生药店中主管,便留他在店中做买卖。看了几日,见他十分精细,甚是喜欢。许宣恐众人妒忌,因邀他们到酒肆中一叙,通通河港。众人吃完散去。许宣还了酒钱,出门觉道有些醉意,恐怕冲撞了人,只低着头往屋檐下走,不期一家楼上推开窗,播下熨斗灰来,飞了一头。许宣便立住脚,骂道:“谁家不贤之妇!难道眼睛瞎了!”只见那妇人走下楼来,道:“官人休骂,是奴家一时失误。”许宣抬头看时,不是别人,恰正是白娘子,不觉怒从心上起,因骂道:“你这贼妖妇,连累得我好苦!吃了两场大官司,苏州影也不见,却躲在这里。”遂走上前,一把捉住:“今日决不私休了。”白娘子忙赔笑脸道:“一夜夫妻百夜恩。你不消着急,且听我说明了,若有差错,再恼也不迟。前日那些衣服扇子,都是我先夫留下的,又不是贼赃。因你恩爱情深,故叫你穿在身上,谁知被人误认。此皆是你年灾月悔,与我何干?”许宣道:“那日我回来寻你,如何不见,反在此间?”白娘子道:“我到寺前寻你,闻知你被捉,决要连累我出丑,只得叫青青讨只船,到此母舅家暂住,好打听消息。我既嫁了你,生是许家人,死是许家鬼,决不走开。今幸相逢,任你怎么难为我,我也不放你了。”许宣被他一顿甜言,说得满肚皮的气都消了,因说道:“你在此住,难道是寻我?”白娘子道:“不是寻你,却寻那个?还不快上楼去!”许宣转过念来,竟酥酥的跟他上楼住去了。正是:
许多恼怒欲持刀,几句甜言早尽消。
岂是公心明白了,盖固私爱乱心苗。
许宣与白娘子住了一夜,相好如初,依旧同搬到下处过日子。一日,是李克用的寿诞,夫妻二人买了烛、面、手帕等物,同到李家来拜寿。李克用安排筵席,留亲友吃酒。原来李克用是个色中饿鬼,一见了白娘子生得如花似玉,却便或东或西,躲着偷看。忽一会儿,白娘子要登东,便叫养娘指引他到后面僻静处。李克用却暗暗闪在一边,让白娘子到后面去了,他却轻脚轻手,悄悄跟到东厕的门缝里张看。不张看犹可,一张看,内里那有个如花似玉的佳人!但看见一条吊桶粗的大白蛇,盘在东厕之上,两眼就似灯盏,放出金光来。李克用突然看见,惊个半死,忙往外跑,刚跑转弯,腿脚战,早一交跌倒,面青唇紫,人事不知。养娘看见,慌忙报知老安人并主管,用安魂定魄的丹服了,方才醒转。老安人忙问:“这是为何?”李克用不好明言,只说:“连日辛苦,一时头风病发,不妨,不妨。你们自去饮酒。”众人饮散,白娘子回家,恐怕李克用到铺中对许宣说出本相来,便心生一计,只是叹气。许宣道:“今日出去吃酒,是快活事,因何叹气?”白娘子道:“说不得!你道李克用这老儿是好人么?竟是假老实。见我起身登东,他遂躲在里面,欲要奸骗我,扯裙扯裤来调戏,我叫起来,又见众人都在那里,怕装幌子,只得推倒他,方得脱身。这惶恐却从那里出气?”许宣道:“既不曾拈污你,他是我主人家,出于无奈,只得忍了。以后再休去了。”娘子说道:“既如此,我还有二三十两银子在此,何不辞了他,自到马头上开个小药铺,岂不强如去做主管?”许宣道好。忙与李克用说了。李克用自知惶恐,也不苦留。
许宣自开店后,生意日盛一日。忽一日是七月初七,乃英烈龙王生日,许宣要去烧香。白娘子先再三劝他不要去,见他定要去,因说道:“你既要去,只可在山前山后大殿上走走,切不可到方丈里去与秃子讲话。恐他又缠你布施。”许宣道:“这个使得,依你便了。”遂在江边搭了船,径投金山寺来。先到龙王堂烧了香,然后各处闲走看看,元心中忽走到方丈里去,看见许多和尚围着,像说法一般,方想起妻子叮嘱之言,急急退出,却不防座上大和尚早看见了,道:“此人满脸妖气。”因分付侍者,叫他来说话。及待者下来叫时,许宣已出方丈去了。大和尚见叫他不着,便自提了禅杖,赶将出来。赶到寺前,见众人皆欲渡江,因风大尚立在门外等待。忽见江心里一只小船,飞也似来得快,众人都惊道:“这些些小船,怎么不怕风又来得快?”
此时许宣也立在众人中,伸头争看。不期那来的小船,恰正是白娘子与青青立在上面。许宣正吃惊,要问他来做甚么,只见白娘子早远远叫道:“丈夫,风大,我特来接你。可速速上船来!”许宣见了,一时没主意。正要下船,不料大和尚在后看得分明,大喝一声道:“孽畜!你到此做甚么?”正要举禅杖打去,只见白娘子与青青,连船都翻下水底去了。许宣看见,吓得魂不附体,忙问人道:“这禅师是谁?”有认的道:“这是法海禅师,要算当今的活佛。”正说不了,那禅师早着侍者唤许宣去问道:“你从何处遇此孽畜?”许宣见问,遂将前项事情从头说了一遍。禅师道:“虽是宿缘,也因汝欲念太深,故两次三番迷而不悟。今喜汝灾难已过,可速回杭,修身立命。如再来缠你,可到湖南净慈寺里来寻我。有诗四句,你可牢记者:
本是妖蛇变妇人,西湖岸上卖娇声。
汝因欲重遭他计,有难湖南见老僧。”
许宣拜谢了禅师,急急回家,果然白娘子与青青都不见了,此时方信二人真是妖精。次早,到针子桥李克用家,把前项事情告诉了一遍。李克用道:“我生日之时,被他露出形来,我几乎被他吓死。因你怪我而去,我遂不好与你说。今事既已明白,你且搬到我家暂住住不妨。”
过不数日,朝廷有恩赦到来,除十恶大罪,其余尽行释放。许宣闻赦,满心欢喜,遂拜谢李克用回家。一到家,即来见姐夫、姐姐,拜了四拜。拜毕,李幕事即发话道:“两次官司,我也曾出些气力。舅舅你好无情,怎娶了妻子在外,就不通个喜信儿与我,是何道理?”许宣道:“我并不曾娶妻,姐夫此话从那里说起?”正说不了,只见姐姐同了白娘子、青青,从内里走了出来,道:“娶妻好事,何必瞒人?这不是你妻子么?”许宣一见,魂不附体,急叫姐姐道:“他是妖精!切莫信他!”白娘子因接说道:“我与你做夫妻一场,并无亏负你处,为何反听外人言语,与我不睦?我妇人家既嫁了你,却叫我又到那里去?”一面说,一面便鸣呜咽咽哭将起来。许宣急了,忙扯李幕事出外去,将前边之事细细说了一遍,道:“此妇实实是个白蛇精,不知有法可以遣他?”李幕事道:“若果是蛇不打紧,白马庙前有个呼蛇戴先生,极善捉蛇。我同你去接他来捉就是了。”
二人去时,适值戴先生立在门前,便问:“二位有何见教?”李幕事道:“舍下有一条大白蛇,相烦一捉。先奉银一两,待捉蛇后,另又相谢。”戴先生收了银子,问了住处道:“二位请先回,在下随后即到。”忙装了一瓶雄黄,一瓶煮的药水,一径来到李家。许宣接着,指他到里面房内去捉。戴先生走到房门前,只见房门紧闭,因敲敲门道:“有人在此么?”内里面道:“你是甚人?敢到此内里来?”戴先生道:“我非轻易到此,是你家特特请我来捉蛇的。”白娘子晓得是许宣请来捉他,便笑说道:“蛇是有一条,只怕你捉他不到。”戴先生道:“我祖宗七八代俱出名,叫做‘戴捉蛇’。何况这条把蛇,怎么就捉不到?”内里忽开了门,说道:“既会捉,请进来。”戴捉蛇才打帐走进去,只见房门口忽刮起一阵冷风来,直刮得人寒毛逼竖,早现出一条吊桶粗的大蟒蛇来,一双眼睛就是两只灯盏,直射将来。戴捉蛇突然看见,吃了一惊,望后便倒,连雄黄罐儿、药水瓶儿都打得粉碎。那蛇张开血红的大口,露出雪白的牙齿来咬先生。先生见来咬,慌忙爬起来,只恨爹娘少生了两只脚,死命地跑出堂前。李幕事与许宣迎着问道:“捉得如何了?”戴捉蛇道:“原银奉还。蛇是我捉,妖怪如何我捉得?几乎连我性命都送了。”头也不回,竟跑去了。
二人你看我,我看你,无计可施。转是白娘子叫许宣入去,说道:“你好大胆!怎敢叫捉蛇的来捉我?你若和我好意,便佛眼相看;若不好时,带累一城百姓都要死于非命。”许宣听了,心寒胆战,不敢做声,便往外跑,一直跑出清波门外,再三踌蹰,却无可奈何。忽想起金山寺法海禅师来,曾分付道:“若妖怪再来缠你,可到净慈寺来寻我。”今无心中走到此间,何不进去求他?遂一径走到净慈寺来,急问监寺:“法海禅师曾到上刹来否?”监寺回道:“不曾来。”许宣听说不在,又不敢回家,性急起来,遂走到长桥,看着一湖清水,道:“倒不如我死了罢,省得带累别人。”正要踊身跳时,只见背后有人叫道:“男子汉何故轻生?有事还须商量。”许宣回头一看,却正是法海禅师,背驮衣钵,手提禅杖,却好走来。许宣纳头便拜道:“救我弟子一命!”禅师道:“这孽畜如今在那里?”许宣道:“现在姐夫家里。”禅师因取出钵孟递与许宣,道:“你悄悄到家,不可使妇人得知。可将此钵劈头一罩,切勿手轻,紧紧按住,不可心慌,我自有道理。”
许宣拜谢了禅师回家,只见白娘子正坐在那里骂张骂李,许宣乘他眼慢,掩到他身背后,悄悄的将钵盂望白娘子头上一罩。用尽平生之力,按将下去,渐渐的压下去,压到底,竟不见了白娘子之形;不敢手松,紧紧按住。只听得钵盂内叫道:“我和你数载夫妻,何苦将我立时闷死?略放松些,也是你的情。”
许宣正没法处置,忽报道:“外边有一个和尚,说来收妖怪的。”许宣听得,忙叫李幕事快请进来。禅师到堂,许宣说道:“妖蛇已罩在此,求老师发落。”不知禅师口里念些甚么,念毕,揭起钵盂,只见白娘子缩做七八寸长,如傀儡一般,伏在地下。禅师喝道:“是何孽畜?怎敢缠人?可说备细。”白娘子道:“我本是一蟒蛇,因风雨大作,来到西湖,同青鱼一处安身。不想遇着许宣,春心荡漾,按纳不定,有犯天条。所幸者,实不曾伤生害命。望老师慈悲。”禅师道:“淫罪最大,本不当恕,姑念你千年修炼,仅免一死。快现本相!”白娘子乃现了白蛇一条,青青乃现了青鱼一尾。那白蛇尚昂起头来望着许宣。
禅师因将二怪置于钵盂之内,扯下褊衫一幅,封了钵孟口,拿到雷峰寺前,将钵盂放下,令人搬砖运石,砌成=塔,压于其上。后来许宣又化缘而成了七层,使千年万载,白蛇与青鱼不能出世。禅师自镇压后,又留偈四句道:
雷峰塔倒,西湖水干。江潮不起,白蛇出世。
法海禅师颂罢,大众作礼而散。惟许宣情愿出家,就拜法海禅师为师,披剃于雷峰塔下。修行有年,一夕,无病坐化。众僧买龛烧骨,造骨塔于雷峰之下。
怪迹虽不足纪,然雷峰由此而成名于西湖之上,故景仰雷峰,又不得不凭吊其怪事云。
卷十六 放生善迹
古来文人慧土,俱由前世善根夙悟,故托生来,即有一段超凡人圣的妙用,不像那些没根行的,不是系着了富贵功名,便是恋定了娇妻美妾,把这善根都汩没了。
西湖原是古放生池,后以湖心寺为放生池,余遂不禁人之捕捉,渐渐连湖心寺池内也便有名无实了。直至万历年间,西湖上有一个极有文名的秀才,后来做一个极有善缘的和尚。这人姓沈,名株宏,出家无门洞,法号莲池。他父亲号明斋处士,原是杭州望族。他生来慧敏,落笔成章,考着不出三名前后,二十岁就补了廪。那功名尽可随手而得,父母妻子都望他发科发甲,他却全不以功名在念,盖因前世是个善知识,故此这一途留他不住。
你道他前生是什么人?为何托生西湖,成这一篇佳话?他前生姓许,名自新。原系临川府尹,为官清正,晚好乾竺之学。一日,忽被冥司摄去,看见阎罗天子尊礼一个永明禅师,醒来就弃家寻访。访到西湖净慈寺,永明禅师知道衣钵该传这人,先期坐化,留偈与他。他见了偈,也就立化了,因此托生在仁和褚堂沈宅。到得二十年后,父亲弃世,妻张氏亦以病亡,止有母周氏孀居在室,因母命要他续娶了汤氏。这汤氏却也与佛有缘。日日清晨,见丈夫定要诵过了《金赐经》方才看书,做文字,他也心甘淡泊。却好这年除夜,杭城大作分岁之例,一家老小尽聚集拢来,饮酒欢呼,爆竹流星,笙萧锣鼓,响彻通宵,谓之守岁。莲池那时也随俗过了,但觉父母俱亡,前妻已故,对景凄然。正是:心中无限伤情事,不耐灯前对酒卮。
汤氏见他心事不快,不喜饮酒,便叫丫鬟烹一杯好茶与相公吃。岂料“芥菜子偏落在绣花针眼里”,丫鬟棒了茶,魁地一声,口称“有鬼”,竟将茶盌打碎。外面叫鬼,忙来看时,只见直僵僵,丫鬟卧在地上,把莲池平日最爱的一只茶盌打得粉碎。莲池看了,不觉色温,对娘子道:“此洗自幼相随,已二十年,不意分离竟在今夕。”汤氏道:“相公,可知道万物有无常,因缘无不散?物之成毁,何足介意。”正是:翻将开释语,激动有心人。
莲池闻得这两句话,暗想道:“娘子此言正合我平生之志。此身虚幻,酷似空花,百岁光阴,速如飞电。倘若无常一到,难免分离,毕竟与盌一样。”就立身向娘子拜了一拜,道:“茶匝盌虽小,倒是唤醒迷人的木锋;娘子之言,却是参透禅门的老僧。我从此得悟,猛醒回头,娘子就是吾师。我出家之志从此决矣。”汤娘子道:“我方才之吉,不过是劝你开怀的意思,为何当真要出家起来?你今年方三十,且到半百之后,功名已遂,儿女事完,方可行此勾当。如今一事无成,从那里说起?”莲池只说:“元常迅速,人身难得。”手里却在案上写“生死事大”四字,绝不回言。
看看鸡唱五更,东方渐白,却是新正元旦了。紧邻徐妈妈,起早在家堂神圣前烧了头香,念了一回佛,看了一卷心经,便锁锁门,走到沈家来贺节。适值汤娘子因丈夫要出家,无计可留,因徐妈妈到来,便将昨夜打碎茶盌的事细细说了一番,又见官人今日就要出家,故此着恼。徐妈妈道:“啊哟,这等没主意的!大娘,你且宽心,请相公出来,我倒有一番言语劝他,自然不去了。”只见莲池里边踱将出来,向徐妈妈唱了一个喏。妈妈笑嘻嘻回礼道:“老身特来拜相公的节,恭喜相公今秋大比,必定高魁天下。忽闻得大娘说,相公反要弃家修行,不知是真是假?”莲池道:“生死事大,即刻便行,岂是假话?”妈妈道:“相公果要出家,老身却有一言相禀。我想太太生相公一场,指望为官作宰,光耀门庭,春秋祭扫,供设泉下。相公如此,岂不虚了先人之望?”莲池道:“妈妈虽说得是,我有一辞谢世的,试念与你听:
恩重山丘,五鼎三牲未足酬。亲得离尘垢,子道方成就。呔!这是出世大因由。凡情怎剖?孝子贤孙,好向真空究,因此,把五色封章一笔勾。”
妈妈又劝道:“出世酬恩,相公说得有理,但大娘嫁相公不久,家中又无人倚靠,怎忍得割断恩情,抛撇而去?”莲池道:“我既出家,也自顾不得了。我也有一辞念与你听:
凤侣鸾俦,恩爱牵缠何日休?活鬼乔相守,缘尽还分手。呔!为你两绸缪,披枷带杻,觑破冤家,各自寻门了走。因此,把鱼水夫妻一笔勾。”
妈妈又劝道:“夫妻也罢了,古人云‘不孝有三,无后为大。’相公若有一男半女也就罢了。今子嗣尚无,可不绝了沈门后代么?”莲池道:“有子无子,总是一般,你不知道。我再念一辞你听:
身似疮疣,莫为儿孙作远忧。忆昔燕山窦,今日还存否?呔!毕竟有时休,总归无后,谁识当人,万古常如旧?因此,把桂子兰孙一笔勾。”
妈妈又劝道:“相公,我看你三更灯火,十载寒窗,如此用功,必须独占鳌头,庶不枉男儿志气。若去出家,岂不被人耻笑?”莲池道:“功名未来之事,如何羁留得我住?我也有几句念与你听:
独占鳌头,谩说男儿得意秋。金印悬如斗,声势非常久。呔!多少在驰求?童颜皓首,梦觉黄梁,一笑无何有。因此,把富贵功名一笔勾。”
妈妈又苦劝道:“相公既说这功名原是不可必之事,只如今现在的家舍田园,如何也舍得丢却了么?”莲池道:“妈妈,你也不要认真了是我姓沈的,千年田地,八百个主人,这是身外之物,何介我意。正是:
富比王侯,你道欢时我道愁。求者多生受,得者忧倾覆。呔!淡饭胜珍馐,袖衣如绣,天地吾庐,大厦何须构?因此,把家舍田园一笔勾。”
妈妈见他说来说去,都是推却的话,又实是一片大道理,因想说道:“相公这些事也都罢了,只你才高班马,学迈欧苏,一旦修行,真正埋没你一生的学问。”莲池大笑道:“你不知阎王面前是用不着‘者也之乎’的,一发不劳妈妈过虑了。”正是:
学海长流,文阵光芒射斗牛。百艺丛中走,斗酒诗千首。呔!锦 绣满胸头,何须夸口?生死跟前,半字不相放。因此,把益世文章一笔勾。
莲池道:“我意已决,妈妈切勿再言了。”妈妈道:“相公出世情真,超凡念切,如何老身一人可以劝得住的,但功名富贵固为身累,我想出世的人,春游芳草,夏赏荷池,金谷兰亭,尽堪流洒,只要存好心,行好事,在家亦可念佛修行,大娘还可依傍同修,何必要出家?”莲池道:“你还不悟,我且再说你听:
夏赏春游,歌舞场中乐事稠。烟雨迷花柳,棋酒娱亲友。呔!眼底逞风流,苦归身后,可惜光阴,懡■空回首。因此,把风月情怀一笔勾。”
妈妈被这一番说话,七首词儿,讲得顿口无言。
坐了半晌,想了又想,但道:“相公,然虽如此,只是娘子少年,一朝孤处,深为不便。必须生一长久之计,安顿了大娘,方为了当。相公请细思之,老身就此告别,聒噪!多有得罪,相公莫怪。”莲池道:“妈妈,你且请坐着,还有商量。”便对妻子道:“我已踢开世网,打破爱河,自寻出路,你却怎么结局?也要你自己斟酌,自己情愿。”汤氏便道:“忠臣不事二君,烈女不更二夫。男女虽殊,修行则一。你既已踢开世网,难道我独不能踢开世网?你能打破爱河,难道我独不能打破爱河?你既自寻出路,难道我独不能自寻一出路?总是同来同往,同证同修便了。”
莲池闻言大喜,遂对徐妈妈道:“我见你无男无女,独自在家。今日幸你在此,也是天假的善缘。我今就将娘子托付与你相陪。所有田园,尽可度日。等我云游回日,盖一尼庵,再去梵修便了。”遂到屠学道处告还了这项盛仓米的头巾。那提学愕然惊问道:“你是少年有才之士,为何讲个告字来?”莲池道:“生员的趋向不同,看得功名事小,生死事大。”说罢,便撇然而出。屠提学不胜叹息。
回来收拾行李,作别出门,竞投西湖而来。见了南北两山尚无定所,忽撞着一个疯僧,一手扯住莲池,胡斯乱嚷。莲池忙陪礼道:“弟子虽未披剃,也是佛门中人。”那僧相了又相,微微的笑说道:“背后有人唤你回去。”莲池回头一看,不见疯僧。只见一片纸条在地下,拾起看时,却是两句诗,写着:无门窟里归无路,心生一大即伊师。
莲池拾了纸帖,不见这僧,心下暗想道:“或者我缘分应该在无门窟出家,这个圣僧却来指引。但闻岳坟后有一无门洞,想来就是。那第二句无头无脑,却详不出。”将字在手心里画了又画,便道:“醒得了!分开四字,合成二字‘心生’岂不是‘性’?‘一大’岂不是‘天’?‘性天’既是我师,何不竟到无门洞去寻访‘性天,虚实便了。”走到大佛头,过了葛岭,竟至岳坟,便往山后,弯弯曲曲走了半晌,却好到无门洞口。周围四望,果然一坐好山。有词为证:
峭壁插天如削,危崖仙掌遥擎。莲花池涌灿明星,屈曲苍龙卧岭。□□太白携诗欲问,昌黎贾勇先登。不如收拾利和名,到此缘何不醒? 右调《西江月》
莲池举头一看,上面一个大匾,写着“无门洞”三字,门傍有一对写道:何须有路寻无路,莫道无门却有门。
莲池在洞门口立了一会,只见柴门紧闭,寂静无人,不敢敲门叫问,只得在外探望。忽见一老僧走出,约有七十余岁,开门,看见莲池人品,认是城中游客,便道:“相公,里面请坐。”莲池进门,先礼了佛,然后坐下,便问道:“宝山可有一位性天禅师么?”那老僧道:“不敢,贫袖就是。”莲池立起身便拜。性天不知何故,慌忙答礼。莲池道:“弟子久仰老师道德无涯,特来拜求剃度。”性天道:“我自陕西南五台云游到此,已经三载。道粮只勾老僧一人,所以不敢接待道友,收留徒弟。足下是城里人,享用过的,怎担得恁般荒凉景界。莫说老僧不允,就是老僧允了,不是盛族还来劝归,就是足下耐不惯凄凉,久后仍要归宗,反增老僧一重罪案,却使不得。”莲池听了,不觉失笑道:“老师的话,极为有理。只是弟子抛家割爱而来,单为生死事大,止求老师为我剃度,也不敢求住此间。”性天道:“汝念既坚,明日便与你披剃了罢。”取字佛慧。日与性大谈些禅理。不及数月,便辞别了性天,出外游方。饥餐渴饮,一直从山东、河南、北京,周围走了一个大栳栳圈。闻得有个遍融和尚,是个善知识,特去访他。那遍融和尚见了莲池,只回他道:“作福念佛。”又再叩问,便道:“脚跟须步步行得稳。”又叫他急急南归。莲池心中尚未明了,又闻笑岩大开炉精,莲池又去人室参访。笑岩道:“汝只持戒念佛。”
莲池闻二法师之言,终日参解,却无甚深意。一直行到东昌地方,见一茂林之所,山川幽峭,树木扶苏,便在大树之下,偃息片时。方才入定,只见许多佛祖立在面前,也有焚香的,也有合掌的,往他身前围绕了一周而去。少停,又见一班魔神,立在面前,奇形怪状,刀乾戈矛,也往身边围绕了一周而去。忽然焚香合掌的,都变了魔神;那奇形怪状的,都变做诸佛。浑了一番,方才出定。坐在树下,左思右想,恍然有悟道:“为魔为佛,总在一心,何必向外驰求?”遂做一偈道:
二十年前事可疑,三千里外遇何奇?
焚香掷戟浑如梦,魔佛空争是与非。
念完偈,便立起身,挑着行李,往南而来。走了数日,已到南京地方,身子觉得有些劳顿,远远望见两个僧人来了,不免同伴而行。只见两个游僧走近前来,打个问讯道:“长老往那里去的?”莲池道:“阿弥陀佛,我要往南去的。”游僧道:“我也是要往南去的。大家同行,一路也热闹些。不知长老肯相挈否?”莲池道:“同行极好。”遂同走了二三里路。
莲池挑了这担,如何跟得这两个熝头僧着。他两个便上前说道:“我看你路途辛苦,行李像是艰难,不若我们替你代挑一肩,一者松松你的肩,二者将息儿,明日也好同走,不然似你这般光景,却不耽误了大家走路?”莲池见他说得真切,便道:“路途艰难,彼此一般,如何倒反累道友起来?”那僧道:“总是会中人,何分尔我?不过替你挑几步,接接力,少停,你又好挑。”莲池也不疑心,竟将行李付他挑了。方才接得上肩,那僧就把莲池豁地一声,推倒在地,竟似离弦的箭,飞也赶他不上,由你背后叫痛叫苦,他头也不回,去了。
莲池挣了半日,挣得起来,影也不见,心中却自懊悔,只愁只身何处歇宿,急急往前乱走。寻着一个丛林,上写着“瓦官寺”,且投此处暂住几日。那瓦官寺中,走出两个和尚来,见莲池只身而至,就有许多推阻的光景。不得已留住了几日,忽然莲池大病起来。师徒二人便商量一计,假意对莲池道:“明日有个斋主要来在此安息。他来定要搅你。我扶你到安静些的所在去,又好养病。”师徒二人竟将莲池扶在金刚脚下,半床草席,听其风吹地冷,进出绝不一顾。
莲池到此地位,正无可奈何,内有一道人看了,反觉不安,便道:“天上人间,方便第一。这和尚云游病此,无人照管,眼见得性命要送在金刚脚下了。我且拿盏滚汤与他吃。这现在功德,有何难做?”即时取了一盏汤,走到莲池面前道:“师父!你可吃些汤水么?”遂递汤水过去道:“这般冷地下睡,吃口下去也暖暖肚。”莲池道:“汤水倒不劳,只烦你到礼部沈老爷那里通个信,说道杭州莲池和尚病倒在此。多感多感。”道人闻说,吃了一惊:“原来你就是莲池老爷!阿弥陀佛,何不早说?也免得受这苦楚。两三日前,礼部沈爷,正在各处庵观寺院来寻访你,你却就是。失敬,失敬!我就去通报便了。”正是:久旱逢甘雨,他乡遇故知。
你道沈礼部是谁?就是杭州沈三洲,系莲池的堂兄。他为何晓得莲池云游到此?数日前,有两个熝头僧,拐了莲池行李,分赃不均,嚷闹至礼部衙门前来。沈公见是两个和尚,争着一个被囊,一个说是“途中被他抢去,”一个说是“跌钱输与他作当的”。两个争执不已。沈公道:“取被囊上来,自有道理。”便唤衙役将被囊逐一搜检,内有度蝶一张,看是何人,便有下落。上写着:云游僧株宏年三十二岁,系杭州府仁和县人,因操方访道,但有经过关津渡口,不许拦阻。
右牒仰经过县驿等衙门准此沈公看了,知是自己兄弟衣囊,便大怒道:“这被囊分明是沈莲池的,你这两个秃奴从何处得来?莲池现在何处?若有一字虚诬,立时处死。”两个嘴舌利便的骗贼听了沈礼部的说话,竟像遇了包龙图的一般,说得他毛骨惊然,便道:“爷爷,这莲池是小的们的师父。因怜小的赤贫,纳不起度牒,权借小的为护身符的。至于莲池,现在杭州。”沈公道,“好胡说的奴才,不是你诓骗来的,定是谋财害命得的,且收监再审。”即时差人四下寻访莲池消息,故此瓦官寺中也有人来问过。道人心里明白,所以听得莲池二字,即便欣然而往。到了礼部衙门,便对长班说知莲池现在瓦官寺。沈公闻报,立时打轿,往瓦官寺而来。
却笑瓦官寺的师徒两个正在那里议论道:“昨日扶出去的病僧,虽然不涉我事,若是死了,还要累着常住哩。”说犹未了,只见那道人喘吁吁的,一身生汗,跑将进来。师徒两个不知他为恁事,这样着惊。道人忙道:“你还不知杭州沈莲池老爷在此作寓,礼部就来寺里望他哩!”师徒二人还骂道:“你这疯道人,不要见鬼!我们寺中几时有个莲池在此?这般慌张。”道人笑道:“在这里,我倒晓得的。”二僧道:“果然在这里,快去请他到方丈来。若礼部老爷来拜,也好接待他。如今却在那里?”道人又道:“在这里。”二僧发急道:“这里是何处?”道人指着外面金刚脚下道:“前日扶出去的不是?”二僧听得说了,惊得目定口呆,没做理会处。徒弟道:“事不宜迟,我想一计在此,快出去请了莲池老爷进来,上房安息了,再行个苦肉汁,一味磕头哀求他,要他在沈老爷面前方便一声,或者出家人慈悲,宽恕我等,也不可知。”师父道:“说得极是。”便走到金刚脚下,倒头便拜:“我辈有限不识泰山,一时小见,将老爷移出,罪该万死。今闻礼部老爷来拜,望乞慈悲。”一连磕了十数个头。莲池道:“阿弥陀佛,我修行人,不计较这些小事。”
师徒两个就请了莲池进去,到上房安息,一个烹了六安上号毛尖茶,送与莲池吃;一个薰得喷香绵被,与莲池盖。正忙做一团,只听得礼部沈爷已到寺门了。住持忙出门跪接进来。这两个势利和尚惊得牙关对撞,腿膝乱摇。直等莲池见了沈公,吃了两杯茶后,一字不题,方才放下这个“石称锤”。沈公见兄弟病势甚重,便唤主僧过来分付道:“好生伏恃老爷,病痊之日,自有重赏。”那僧领命去了。便把前日堂上获着二僧,搜出度牒的事对兄弟细细说了一番:“不知吾弟衣囊从何落在二贼之手?至今监候在此,待吾弟身子健了,面质后,断要处死他。”莲池道:“虽是这两僧不守清规,毕竟是佛门弟子。况我衣囊已获,望吾兄宽宥,放了他罢。”沈公道:“吾弟以恩报仇实是菩萨心肠,难得,难得!我就释放便了。”当时辞了莲池,回衙就请太医院到寺眼药调理。况有两僧在旁,不时服侍殷勤,不数日,病渐好了,就往礼部衙去别了沈公,回寺谢了主僧,打点行李回杭。
众僧见他执意要去,谅留他不住,遂作别起身,回到了西湖之上,便在南北两山,欲觅一僻静之所。忽见五云山一个去处,四山围合,径曲林幽,原是古云栖寺的旧基,宋朝雍熙年间,有一大扇和尚,善能伏虎,人便称他为伏虎禅师,这寺是他创造的。天禧中,敕赐真济禅院。不料弘治七年,洪水骤发,殿字经像,尽皆漂没。莲池到此,已是隆庆六年。因爱此山岑寂,可以修行,遂孤形只钵,结个茅庵,默坐于内。一日止煨粥一餐;胸前挂一面铁牌,牌上写着:“铁若开花,方与人说。”自从莲池到了,虎狼驯伏,便有樵夫人山斫柴,传说莲池的好处,不但老虎不吃人,狗是老虎的酒,连酒杯儿也不动了。人人称异道:“又是个伏虎禅师了。”凡遇亢旱,莲池诵经祈祷,便降甘雨。人人一发说他是个活佛临凡。这些檀越施主,若大若小,争出钱粮,情愿鼎新云栖,以为永远香火。肩泥挑石,运木移砖,不一日,便成兰若。但是莲池不喜庄严屋宇,聊取安适,支阁而已,所以外无崇门,中无大殿,惟禅堂处憎众,法堂奉经律,外设放生所,内启老病堂,西建十方堂。百执事各有寮,日有警策语,依期宣说;夜有巡司,击板念佛。再有宝刀战、回耀峰,为龙虎环抱。东冈而上,有壁观峰;峰下出泉,名青龙泉,中峰之旁,有圣义泉;西岗之麓,有金液泉。三泉览引,涓洁甘芳。称为“云栖六景”,遂成偌大丛林。清规整肃,毫忽无差。自书记、知宾,茶头,饭头、库头、菜头、园头、净头等执事员役,整整有条。六时礼佛,不许妇人女子进门,为四方道场之冠。缙绅士大夫苦空僧行,礼拜连座者,人千人万。
那时莲池方才开口说法,道:“无常迅速,一心念佛。‘南无阿弥陀佛’六个字,但不要随口念过,真能旋天转地,受用不尽。若果一心不乱,自然往升西方极乐世界。”内中一个御史左宗郢便问道:“念佛得悟道否?”莲池道:“怎么得不悟?反闻闻自性,性成无上道。今反念念自性,怎么得不悟?此法极其简便直捷。那参禅喝棒,只好接引上等根器的人,凡夫俗子省得些甚么?故此念佛是广大教化法门。富贵人受用见成,正好念佛;贫穷人,家小累小,正好念佛。有子孙的,宗祀得托,正好念佛;无子孙的,孤身自在,正好念佛。若人子孝,安受供养,正好念佛;若人子逆,兔生恩爱,正好念佛;若人无病,趁身康健,正好念佛;若人有病,切近无常,正好念佛。老年人光景无多,正好念佛;少年人精力有余,正好念佛。若人处闲,心事不扰,正好念佛;若人处忙,忙里偷闲,正好念佛;若已出家,逍遥物外,正好念佛;若不出家,知是火宅,正好念佛。若人聪明,通晓净土,正好念佛;若人愚鲁,别无所能,正好念佛。若欲参禅,禅是佛心,正好念佛;若思悟道,悟须佛证,正好念佛。”左御史又问道:“念佛时必须净室庄严否?”莲池道:“不必拘牵形迹。好静的,不必敲鱼击鼓,自可寂静念佛;怕事的,不必成群做会,只消闭门念佛;识字的,不必人寺听经,只消依教念佛。千里烧香,不如安坐家堂念佛;供奉邪师,不如孝顺父母念佛;广交魔友,不如一身清净念佛;寄库来生,不如见在放生念佛;许愿保禳,不如悔过自新念佛。习学外道文书,不如一字不识念佛;无知妄谈禅理,不如老实持戒念佛;希求妖鬼灵通,不如正信因果念佛。”左御史听了,大悟而去。
莲池每见杭城大小人家多好杀生,遂举笔作“戒杀文”七则云:
一曰生日不宜杀生。哀哀父母,生我劬劳。己身始诞之辰,乃父母垂亡之日,正宜戒杀持斋,广行善事,使先亡妣考早获超升;见在椿萱,增延福寿。何得顿忘母难,杀害生灵?
二曰生子不宜杀生。无子则悲,有子则喜。不思一切禽畜,亦各爱其子。庆子生,令他子死,于心何安,夫婴孩始生,不为积福,而反杀生,不亦愚乎?
三曰祭先不宜杀生。亡者忌辰及春秋祭扫,俱当戒杀,以资冥福。夫八珍罗于前,安能起九泉之遗骨而使之食乎?杀生以祭,徒争业耳。
四曰婚礼不宜杀生。世间婚礼,自问名纳采,以至成婚,杀生不知其几。夫婚者,生人之始也。生之始而行杀,理既逆矣。且吉礼而行凶杀,亦觉不祥。
五曰宴客不宜杀生。良辰美景,贤主嘉宾,蔬食果酒,不妨清致。何须广杀生命,穷极肥甘,笙歌餍妖于杯盘,宰割冤号于砧几?嗟乎!有人心者,能不悲乎!
六曰祈攘不宜杀生。世人有疾,杀生祀神,以祈福佑,不思已之祀神,欲免死而求生也,杀他命而延我命,逆天悖理,莫甚于此矣。
七曰营生不宜杀生。世人为衣食故,或畋猎,或渔捕,或屠宰牛羊猪犬,以资生计,而我观不作此业者,亦衣亦食,未尝冻馁而死也。杀生营生,神理所殛;以杀昌裕,百无一人。种地狱之深因,受来生之恶报,莫斯为甚矣。何苦而不别求生计乎?
莲池便命书记速传此戒杀文,广行天下。复作“放生文”劝人为善。遂凿上方池放生,自作碑记于长寿庵。因有人问道:“鱼鳖无万,群聚一池,如狱囚一般,不得畅快,奈何?”莲池道:“不强如杀乎?鱼鳖聚在一池,犹坐关和尚终日坐在斗室之中,游行自在,亦未见其甚苦。”又问道:“池中一勺之水,放得几何生?”莲池道:“此为之兆也。吾具放生之心,人难道不具放生之心乎?一处放生,以至于十处、百处、千处、万处,由杭而至于南北二京,川湖江广,山陕河南,无一处不放生,则天下便成极乐国土,世上亦永无刀兵杀运之灾矣。
一日净慈寺性莲和尚请莲池讲圆觉经,在南屏五十三日,人来听经的,如山似海,只有虞德园先生与之相好。虞德园见湖心寺放生池久废,遂邀莲池踱到龙王堂,望着湖心寺,不胜叹息道:“此三潭旧迹也,今薪草堆积,都变做了草滩,岂不可惜?况西湖原是古放生池,如今渔人昼夜网捕,无刻休息,甚是可怜。何不浚复三潭,仍为放生池,却比大师上方池不更开阔么?”莲池甚嘉其言,立心要成此功德,遂恳合城缙绅士庶,并呈明当道,立取葑泥,绕寺筑埂,还插水柳为湖中之湖,专为放生而设。重建旧寺为德生堂,山门仍名湖心寺,杭严道王应乾题匾其上。择僧看守,禁止渔人,不得越界捕捉。自莲池重兴后,那放生的源源不绝,也有为生日放生的,也有为生子放生的,也有逐月初一、十五做放生会的。西湖之上,竟做了西方乐国矣。莲池复回云栖,只是闭门念佛,闲时著述些经文戒律,每每设放瑜珈施食,普济幽魂。到了万历十六年,杭州大旱,设坛祈雨的颇多,绝无一些云气,雨从何来?有人道:“近闻莲池大师道行高妙,何不去求他出来祈雨?”遂哄动了朱桥梵村的人,都来求大师祷雨。莲池道:“我又无符咒法术,晓得祈甚么雨?”众人只道他推却,一齐放声大哭,跪倒在地。莲池勉强应允,便随众出山。那些村中人只道大师怎样建坛,怎样请龙,怎样移云掩日,谁知大师绝无一些作为,只率领了众人,绕着田间,念了无数阿弥陀佛。自大师一念佛起,便有一片黑云从东北而来,行至半路,雷声隐隐的从云里响将起来。及至田内走了一周,只见那雨平倾的落了三四尺深,田禾尽活。愈信大师佛力广大。
次年潮信大发,冲倒朱桥,民人不能行走,揭衣而涉,多有溺死之人。村中欲请大师救济。忽一日,本府知府余良枢闻得云栖大师道德高妙,便欲请他主持其事,亲往云栖来见大师。只见一路山青水秀,叠嶂层峦,知非凡境。山门上一匾是“云栖”二字,旁有一对是:翠蔼封中觅路,碧峰尽处归庵。
余知府道:“真名山胜迹也。”到了寺前,有知宾接进,莲池即出相迎。进了方丈,宾主坐下,余知府开口便说:“非为别事,只因朱桥被潮汐冲塌,往来病涉,非有道之士主持其事焉能成此大功。本府欲借重和尚倡建,不知尊意何如?”莲池道:“贫僧出家人,原以济人为本,方便为门。砌路修桥,正是僧家之事。此举无论贵贱,每愿捐资八分,随缘而助,便可竣事。”知府道:“只恐功人施微,难以速成。”莲池道:“施不论多寡,但以得心为主。心力多则功成不朽。况八者,取坤士之义。以土制水,无有不成之理。”余知府道:“和尚出言平易,见解人微,真非凡人可及。”便叫门子拿拜匣来,取了一封银子,送与莲池道:“俸资八十两,稍助桥工,余仗和尚佛力。”随打轿回衙。四方好善的,闻得莲池大师兴工造桥,都来布施,立累千金,纠工筑基,每下一桩,便诵咒百遍。自起工至桥成之日,潮汐不至,以此得成其功,人皆称为神异。
当年汤氏因丈夫住持云栖,他便在菜市桥侧创造一尼庵,名孝义无碍庵,遂一心梵修,法名太素,得悟无生,先莲池圆寂。
莲池自出家几五十载,所著述除经疏,余杂录如竹窗随笔、二笔、三笔等书二十余种。忽一日,人城别诸弟子以及故旧,道:“我将他往,特来奉别。”人皆不知其故。回寺复命特设茶汤与阖寺僧众话别。众问:“大师何往?”但言:“此处吾不住矣。”众亦不知其故,次日上堂复对大众道:“明日准要行。”众留之,不听,便人丈室端坐,瞑目无语。众方醒悟,围绕师前。大师复开目道:“所著弥陀疏抄,实乃净土慈航,传灯正脉。当令普利群生,不可断绝。在大众只宜老实念佛,莫换题目便了。”言讫,竟自圆寂。少顷,城里城外弟子云集,欲与大师治丧。曰:“大师遗命,不许披麻带白,行世俗礼,照常规式。所有衣钵,尽行作福放生。”
大师生于嘉靖乙未,逝于万历四十三年七月初四午时,葬于寺左岭下,遂全身塔于此。其妻汤氏,先一载而化,亦塔于寺外之山右。可见佛慧性生,男女俱成正果。天下丛林,未有如云栖之处置精详,僧规严肃者。西湖放生池、万工池,并城中上方长寿两池,至今放生不绝。大师岂非西湖一大善知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