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绣鞋记

绣 鞋 记(清)乌有先生 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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目录

                 

   第一回 叙华筵共谈衷曲              

   第二回 宝莲庵请尼作合

   第三回 张凤姐绣鞋慰赠

   第四回 张良雪忿激出妻

   第五回 逞豪强损人利己

   第六回 叶荫芝托尼问病

   第七回 效鸾凤舟中叙会

   第八回 谒岳翁欲盖前愆   

   第九回 黄显国求谋不遂                 

   第十回 立奸谋荫芝抢割                 

  第十一回 黄成通问因受辱

  第十二回 黄成通威逼戕身                 

  第十三回 金友谊代作呈词                 

  第十四回 黄叶氏扳辕赴控                 

  第十五回 叶荫芝革职解审                 

  第十六回 除暴虐出示招告                 

  第十七回 缔姻娅以绵世好                 

  第十八回 张凤姐冤魂托梦                 

  第十九回 问典刑法场祭奠                 

  第二十回 森罗殿冥判阴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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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一回叙华筵共谈衷曲

  诗曰:

  堪叹世人不自知,欺人便是把天欺。

  茫茫欲海终填满,事到其间悔恨迟。

  丹风来仪宇宙春,中天景色四时新。

  世间事业惟忠孝,臣报君恩子报亲。

  这首诗乃前人所作,无非要世人以忠孝居心:如居官,以尽忠报国;居家者,以尽孝事亲。是忠孝为人生之大本也。人能全忠全孝,则知节义廉耻,凡一切越礼非法之事不敢妄为,宗族乡党揄扬德行,是以流芳百世;若不忠不孝,则丧节义廉耻,凡一切损人利己之事任意胡行,乡曲闾阎无不咬牙切齿,是以遗臭万年。

  这一节话乃千古公论,并非一人之私议也。按下不表。

  且说有一土豪劣绅,姓叶名荫芝,系莞邑石井乡人,别号鹿莪,浑名皮象。

  自幼在家攻书,侥幸名登金榜,曾任户部主事,在京供职几年,因丁内艰,回家守孝。发妻张氏,早已镜破钗分,姬人伊氏,恃宠专房,再续何门,乃贡士南宫之女。

  前生一女,许配白马烟同李鹩举之子。亲家来往十分情密。一朝主事寿辰,家人打扫地方洁净,满堂佳客纷纷到贺。

  荫芝在家贪恋妻妾,兼之财路通神,久经服缺,不欲起复登朝。

  是日寿辰,大开筵席,觥筹交错,婪美杯倾,膳罢酒阑,宾朋散退。座中惟有武举邓清、同宗叶润泽。此二人乃是主事门下走狗,惯于巧言令色,左右逢迎。

  荫芝将各亲友送了,只留他两个不肯放行,声称:“仁兄何必匆匆回府,权且屈驾寒庄,弟有言词奏告。”于是分付家丁重摆酒宴,与二人畅饮谈心。

  正饮之间,家人报上:“亲家李老爷到来。”三人连忙起身,离席相迎。彼此说长话短,共叙寒温。礼毕,大众一齐入席。

  台中摆列海错山珍。酒过数巡,鹩举把杯,命仆满满斟上,双手捧定,叫句:“亲家,今日乃东华注算,南极增辉,弟叨姻末,理应到贺称觞,只因俗冗匆匆,以致迟迟到府,借花敬佛,聊表微款,但愿亲家大人从此加官进爵,财帛亨通,年年此日,岁岁今朝。”说罢,将酒敬上。荫芝双手捧接,只称:“亲家,小弟材同蒲柳,不过马齿频加,辱承宠锡吉语,实深惶愧既承台命,自当乐从。”

  将酒一饮而尽,命童满斟一盏回敬。邓清乘势连声称羡;”进士公果系福如东海、寿比南山,近日天平旺相,厘戥兴隆,财帛丰盈,不下陶朱之富。”荫芝答曰:“小弟才微福薄,虚愿难偿,数载经营,目今依然故我。吾兄所云,实为铺张取笑。我想世间千好万好莫如钱好,自古道:一肥能遮百丑。但此物原非易得,纵然枉尺直寻,亦无妨碍。世上见利而思义者,能有几人哉!”叶润泽胁肩微笑,说道:“若要取财,须凭胆大,一不怕人言捐摘,二不怕神明鉴察,三不怕官司告发,方能患得银钱到手。”

  邓清闻言,十分称妙:“润兄高见,果实不差。难怪人人请你做状。原来一肚尽系砒霜。但系求财须寻方向,不若我们同往城中找觅一向公所,大家朝夕聚首,彼此打算求谋,写出主事户部衔头,谁不称羡。就系大小衙门也亦无奈其何,况且更有一宗美事,城中有女如云,袅娜娉婷,风流称绝。或时倚门卖笑,甚属可人,引动多少官家子弟,倩人作线穿针,但得身边有些钱钞,何愁好月不得团圆。”这一番话说得荫芝心如火热,霎时就要动身举行。便向邓清说道:“此言果合我意,烦兄与我找所雅洁房间,以便在城居住。”邓清说:“谨遵台命。此事交于小弟担承。”言罢,一众告辞,各自回家。

  次日,邓清即往城中,便向水头陈宅赁了一所,名曰:评花阁,内中奇花茂胜,秀草清幽,家伙什物,一切齐备。邓清令仆打扫虔(干)洁,安排各事停当,便请主事乔迁。荫芝进到馆中,把目观瞧,心中十分喜悦,便道:“邓兄办事真乃妥当。”从此狐群狗党日相往来,不在话下。

  一日荫芝无事,想起老邓个篇言语,就欲出街闲游。小装打扮,脚下穿了一双方头行履,手上带了一个金镯。轻摇雅箑,做出官家模样,徐安、陈福跟随,就向西门而去。一路行来,只见游人成群结队,比户弦歌。多少油头粉面遮遮掩掩,卖弄风情。远望一道朱门排列高牌。执事徐安说道:“前边那所亭苑甚属华美,日日有人在此醉月飞觞,老爷何不步往赏玩一番。”

  荫芝说:“来意不诚,未便唐突。我们不若掉过隔边去罢。”

  二仆称是,随即步往松柏高街。正在徘徊四顾,忽闻香风扑鼻。抬头一看,只见门边有位佳人,露出足下二寸金莲,恍如潘妃再世,真乃俊俏销魂。头上螺髻堆云,身中白衣铺雪,下边映出葱绿纱裤。貌赛娥,恰似对人暗传心事。荫芝看罢,暗暗叹道:“这个欢喜冤家,五百年前结下。”不觉遍体酸麻,恨不得向前偎傍。但恐被人耻笑,有失官方。权为忍耐。倚身靠住墙边,方寸自乱。此时欲行欲止,进退维艰。谁料惊觉这个女子,见其如醉如痴,忍不住笑,丢个俏眼,低声叫句:“嫂嫂,你看街上游人挨肩擦背,络绎不绝,你不若放下绣鞋,偷闲片刻工夫,出来则剧。”荫芝听见莺喉宛转,便更魄散魂飞。正在留连驻足观望,这女子旋即举步入内,兰麝之香仍在,环之声渐远,望眼将穿,馋涎空咽,万种相思从此而起。几回搔首仰天长叹,心中暗想:这位佳人未晓谁家妇女,淡妆素服,如此摄魄勾魂。站立一回,绝无声息。只得呼唤徐安、陈福转回旅邸。是晚愁肠百结,坐立不安。意欲归房就寝,争奈孤枕难眠。起来独步园亭,但见一轮明月照耀长空,我想天上嫦娥难比此娇美貌。随唤徐安来问:“今日经过高街,看见站在门边这个女子,你可否知其来历?不妨底细说来。”徐安听罢,口称:“老爷在上,今日所见这位佳人乃系张木公之女,匹配何家为媳,孀居已自三年了。他乃莞邑堪夸,绝色有名,张凤姐之称远近闻名,无人不识。他兄名唤良雪,颇有膂力,惯娴弓马。长向花街柳巷,爱月贪风。老爷如果中意此女,不妨坦腹东床。”荫芝听见徐安言语,心内思量,不知此女意下若何?但风流人物是必情长。观其动静,也有求凰之意,必须寻觅一人穿针引线,方能撮合成就。主仆谈论多时,耳听樵楼四鼓。徐安请主歇息。荫芝暂回帐底安身。辗转牙床,不能成寐,回思彼美人兮青年失偶。情实堪怜,若得与她共枕同衾,就使一年半载,死亦无憾。转眼鸡声报晓,曙色光窗,起来穿衣盥漱。徐安报道:“亲家老爷到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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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二回宝莲庵请尼作合

  诗曰:

  意外姻缘不是真,无端邂逅两逢亲。

  莫愁底事难成就,自有穿针引线人。

  话说荫芝听得亲家来了,连忙迎入馆中。礼毕,分宾坐下,徐安就即进茶。

  鹩举微微含笑,叫声:“亲家,几日违教,为何愁容可掬?”荫芝答曰:“不错,弟是有宗心事,难向人言,叨在亲好,不妨与你细说。只因昨日散步闲游,打从松柏高街经过,忽遇门边站立一位如花美女,查问原由,知道她是张凤姐,有意兼葭相依玉树,未晓桃源何处问津,伏祈高明一为指示。”鹩举闻言,哈哈大笑:“我估亲家为着何来,谁知思念张凤姐。小弟颇知她的根底。先年嫁与汾溪何宅,不幸青年守寡,三载于斯,时常归来外室居住。她同宝莲庵内桀枝、亚左两尼交好,时常往来,不啻如糖似蜜。亲家为何忘却了么,不用求媒执斧,不用拉扯皮条,但得两个秃奴舌剑唇枪,自能携云握雨。亲家意下以为如何?”荫芝听得这番说话,喜上眉头。

  心中偷忖起来,亚左系我平日交好,今将此事托其作合,恐他求更〔不便〕推却。主意已定,开口叫句:“亲家,多蒙赐我指南小妇,谨依榘训。正所谓:一人计短,二人计长。古云:送佛送到西天。还请亲家与我同行前往宝莲,幸勿吝玉。”鹩举答道:“这个自然。”荫芝连忙穿衣打扮,吩咐徐安看守馆中。于是两人摇摇摆摆出门而去。

  信步行来,顷刻之间便即到了。但见禅院深沉,寂无人声。二人步入庵内,看见苔痕绿净,满径红飘。转过东轩,适值桀枝课诵已完,经堂倦坐。见了叶、李两人,疾忙起身迎接,春风满面,笑说:“今日是何风吹贵人到此,禅室生辉。”

  问讯已毕,吩咐小尼敬奉茶汤。请问二位光临,有何照顾?睽违雅范,结想殊深。”荫芝道:“握别以来,时萦五内,只缘俗冗纷纭,有疏奉候。目今寄寓水头陈宅,相去咫尺,可得时常亲近。今者到来,并无别意,有一机事相求,师傅若肯应承,方可说与你听。”桀枝道:“素女雅爱,报答无由,倘有万难之事,也亦尽力为之。伏望你令,明以教我。”荫芝道:“蒙你允肯周全,实乃心腹之人。不瞒你说,我因日前在松柏高街经过,看见张凤姐站立门边,丰姿可爱,秀色可餐,归来忘餐废寝朝夕怀思。左右思维,实乃无从入手,闻得你与张凤姐时相往来,颇得同心合意,特此拜浼,为我传音。倘获玉成,断不有辜大德。”桀枝说:“我估所托何事,原来为看张凤姐。若托别的,我可担承,要我传书递柬,实难从命。跳出三界外,不在五行中。出家人只知看经念佛,不管引线穿针。另请高明,恕吾方命。”荫芝道:“出家人慈悲为本,方便为门。佛法无边,普度一切,有求必应,无不乐从,故此禅堂梵院称为欢喜地。伏望大开方便之门,慈云荫护杨枝,甘露灌溉荒田。事成之日,定然厚报深恩。”桀枝道:“既然如此,只得曲为承应。但我虽能作合,千祈勿要过后去人。”荫芝作揖称谢,叫声:“师傅,一切放心,此恩此德没齿难忘。”鹩举闻听,甚为喜悦,便道:“我所指引,可是真的?”荫芝答云:“高见不差。”议论之间,不料桀枝早已令人备办斋膳,扳留叶、李两位在客堂酌酒。饮毕,告别回归。

  声言迟日再来补报。桀枝相送出门,一拱而别。二人各自归去,按下不表鹩举。单说荫芝回窗,心中忽然想起:倪训导名新棠,与我颇称莫逆。闻他与张府属在葭莩,不若祀他鼎力周全,从旁相助,俾得早为成就,以免担延时日也。次朝早起,峨冠束带。吩咐仆人打轿,前往倪府拜会。徐安先行投帖,陈福在后跟随。到了倪府门前驻轿。新棠忙便出迎,携手步进书房。二人施过了礼,分宾坐下。倪爷说道:“违教以来,实深企慕,迩闻乔迁贵寓,未得趋候起居,疏懒之罪,乞为原宥。”荫芝答道:“不敢,弟缘公私交迫,弗克时亲芝宇,近况如常,藉福托庇平善。日前蒙兄过信,尚未归赵,寸衷殊觉耿耿耳。”倪爷道:“区区之项,何足介怀。朋友有通财之义,自古皆然,毋庸齿及。”家童进茶,饮毕,叙谈悃愫。末几,叶爷意欲告辞,新棠挽留再四,吩咐摆筵款待,情义殷殷。荫芝心内不胜欢喜,暗暗称羡;倪公果实疏财仗义,我的心事何妨与他倾谈。酒过三巡,叶爷启口叫声:“贤弟,不瞒你说,我有一段姻缘与你商酌,倘蒙鼎力介绍,谅必有济。”倪爷说:“有何见教,请道其详。”荫芝便将如此如此,这般这般,尽为剖白。新棠听了,微微含笑:“进士公实乃有心人也。彼姝者子,果然生得美貌超群,但此女寡居三载,有意曲谱求凰,恐茂陵才子从此便乃当炉耳!

  弟想弟与张家属在戚末,但伊母平日背冷趋炎,十分势利。若然说出当朝户部主事求亲,自必乐为从允。既承见谕,这段姻缘交于小弟身上,断不有辜所托耳。”

  荫芝听罢,呵呵笑道:“兄乃斫轮老手,作事必谐。况小弟先已令人通传消息,看来不致落空。更有一言奉托,贱内乃是女流,生平赋性耿介,恐其怀有醋意,不能相安。仰恳驾下修书一封,札致家岳南宫,训诲伊女,以免后来争论。”新棠诺诺连声答应。荫芝拜谢,辞别而归。

  光阴易过,时序频更。不觉乃是端阳佳节,柳垂陇畔,荔熟村头,画舫兰桡,男女共看龙舟竞渡,满河尽是游人。笙歌迭奏,锣鼓喧天,十分热闹。张凤姐叫声:“嫂嫂,我想前世不修,身为女子。你睇佳节当前,不能学得男子,四方游玩。或东或西,听其随意行乐;或南或北,任他到处留连。我辈女流,算来虚担岁月。”陈氏闻言,双眉频蹙:“姑娘所说,大欠参详。我想人生在世,男女皆同一体,总为命里所招,厚福者,荣华乐享;薄福者,冷落堪怜。多少名门闺秀出嫁,夫唱妇随,燕侣莺俦,如胶似漆。虽是女流,未为孤负,何必区区身为男子乎?所可恨者,如我命生不辰,竟同秋叶,终年长守有夫之寡,这却是虚耽岁月了!”言罢泪如雨下,凤姐连忙劝解:“嫂嫂何必如此伤情,我兄迷离花柳,乃系少年心性,一朝省悟,定必月缺复圆矣。如妹许字何门,心拟天长地久,不意福薄灾生,青年丧偶,独守空房,何恨如之。今者柏舟自咏,触景伤神,画眉彩笔谁拈?舞鸾青镜独对。虽不敢云节凛冰霜,少可自信肠如铁石。孤芳独抱,以待将来。”二人谈论一番,转回闺阁而去。按下不题。

  且说贡士何公,饩食有年,品学兼美,其女配与叶荫芝为继室,夫妻笃好,如鼓瑟琴。何公在水和街里设帐,桃李如云。

  节届端阳,放假无事,在家养静。忽然见有一个苍头手捧鱼鸿尺素,据云:钦式倪老爷奉达何公。双手接过,即行开阅。内云:世愚侄倪钦式书奉南宫世伯大人阁下:久疏麈教,鄙吝丛生。联隔以来,屡欲裁鸿到候,只缘公私交迫,以致尺一快如。

  辰下荷风荡暑,竹露生凉,遥念台禧定符,私祝翘异何如。启者,令坦鹿莪曲谱求凤,情殷射雉,表卿卓女,指日同盟。俱以稔知,无烦赘述。前所虑者,张家乔梓,未肯曲从,今调处之馀,又蒙许可,天合奇缘。想鹿莪不亦称快乎。

  惟是外缘易就,内患难堪,无疗妒之方,莺燕有相猜之隐,在令爱夙承姆训,固知德荫江沱,在鹿莪熟虑闺情,恐其伴生床第。特嘱侄修芜楮,聊达葵私,伏乞琴书之暇,雇肩舆踵弃府,详谕令爱一番。俾鹿莪月意园成,庶不致负前因于石上,虚雅约于河洲,妙何可罄,临楮不尽依驰。专此,走达。顺请潭祉,不既。

  世愚侄倪钦式顿首。

  何公看罢书函,沉吟半晌,此事新棠也曾说过,因到张家拜会,见木公心意未决,权为放下。今者书来,嘱吾将女劝谕,以杜后来争端。此乃荫芝过虑。先为安慰女心,待我修函致复新棠,然后将情劝女。缮札已毕,打发苍头回转,吩咐催轿,即往石井村而去。到了叶府,何氏闻知,疾忙迎接父亲。问安已毕,亲手敬春香茶,口称:“爹爹到此,有何见谕。”南宫含笑叫句:“女儿,我来并无他事,只因张家女子,情性温柔,举止端庄,你夫有意好逑,添为内助。想你自幼在家读书,颇谙三从四德,闺房之事也亦深知。古来三妻二妾指不胜屈,后妃能逮下而乔木兴吟,夫人承雅化而江沱致咏。况伊乃是德门之裔,堪比玉叶金枝,不嫌位列小星,你亦何妨容物?千祈勿生妒心,常怀醋意,不惟你夫之幸,亦你父之幸也。”何氏听罢这一番言语,满面春风:“爹爹一旦放心,女儿虽属愚呆,夙昔曾娴闺训,但愿之子于归,同心共事夫婿,情同姊妹,有何大小之分。

  第恐人心叵测,反复无常,更恐男子溺情笃好,恃宠争强,使女有绿衣黄裳之叹,夫复何言。”何公听罢,满心欢喜,得女如此,真不愧大家之风。话罢,即时打轿归家。

  荫芝得了新棠回信,忧疑已释。这也不在话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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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三回张凤姐绣鞋慰赠

  诗曰:

  男情女意两无猜,谁信时乖命也乖。

  海誓山盟何足据,多情全在绣花鞋。

  却说张凤姐姑嫂二人正在房内谈心,匆然丫环报上:“宝莲庵两位女师到来。”言还未了,桀枝、亚左步进,姑嫂接见满面欢颜。便道:“你们许久不来,有何贵冗?正系一日不见如三秋兮。近日以来我姑嫂甚属寂寞,思念芳容,殊深渴想。”

  桀枝道:“彼此谅亦同情。只因个天前往西门,打从倪府经过,被他奶奶苦苦相缠,不得已,共同亚左在彼处盘桓。不知来了一位叶爷,生得人物潇洒,相貌堂堂。身为当朝户部主事,定要我们两个与他念佛,故此淹滞几日,始得回来。”凤姐道:“你个秃奴,花言巧语,我想出家个个俱是势利,但见人家富贵,便加意十分奉承。诵甚么经,念甚么佛,分明支吾浑帐,借端想赚人钱,故意卖弄风情,只念一句阿弥陀佛。”亚左说道:“我们皈依净域,绝无半点凡心,身坐蒲团,一尘不染,正系色色空空都看破,花开花落不关情。可惜姐你空房独守,孤负年少青春,何不改弦易辙,窃效吟风弄月,以免担愁艳闷,虚度韶光。”凤姐听了亚左这几句话儿,已挑动了春心,说道:“师之所言甚合奴意,无如目前绝少钟情之辈,若者只图眼前快活,只怕错脚难翻。”亚左乘机说道:“姐呀,舍得有意寻欢,何愁不逢知己。即如我所讲这位叶老爷,真系才貌双全,兼之家称巨富,少年登弟,在朝叨沐圣恩。贡士南宫之女系他继室,白溪李家之婢系他爱妾。现在妻妾二人,不分大小,姐妹相称。食不了珍馐百味,穿不尽绸缎绫罗,出入提笼打轿,随从小价、丫环。快活风流,谁能争胜。莫说我亚左出家人势利,就系彼都人士,无不称羡他富贵双全。更可夸者:亭台楼阁,美丽奢华,夫唱妇随,顺时行乐。我辈身在法门,未免怦怦心动。”凤姐听罢,叹了一声:“人生在世,青春几何,孰不关情风月。自怨时乖命薄,嫁夫不得到头。芙蓉帐底孤眠,菱花妆镜独对,难效鸳鸯比翼,燕雀双栖,万种忧愁,凭谁可解。”说到此时,不禁潸然泪下。桀枝从旁接语:“娇姐不必伤怀,待我出家人行个方便,成就你一段良缘,免得你日夕含愁,长吁短叹。”凤姐道:“但得如此,生死不忘,比如你目中所注何人,乞其明以告我。”桀枝道:“若问此人,不用登山涉水,问迹寻踪,远在天边,近在目前。”凤姐道:“究竟乃是何人呢?”桀枝说:“实不相瞒,就系先时亚左所云个位叶老爷。他因日前游街,也曾见你生得貌好,心中十分思慕。已经托媒求聘,只恐姐你不肯居其次位。倘若不嫌做个平妻,包管归去专权擅宠,尊意以为何如?”凤姐沉吟半响,说道:“不知此人情性若何,品格若何,怎好造次承应。”亚左称说:“要见此人,却也不难。明日趁你回家路经水南,何不与他相会,面谈一切。”嫂嫂陈氏连声称妙:“这段姻缘真乃前生注就。”二尼辞别出门,亚左即往评花阁送信。步入馆中,但见落红满径,寂无人声。遥望朱扉半启,高卷画帘。荫芝独自一人坐于太师椅上,愁眉不展,默默无言,似有所思。亚左行近低声叫句:“老爷。”荫芝惊觉连忙问道:“慈云光降,适自何来。”亚左答曰:“老爷独坐寒窗,为何如此纳闷。我今到来,特为痴心人报喜。凤姐明日到水南庙拜神求水,你可买舟前去与他相会。成败在此一举,切切不可有误。”荫芝听说,喜之不胜:“难为阿传深费清心,事成之日,自当重报。”亚左说:“出家以慈悲为本,方便为门,既为介绍,敢不抒诚报命。”荫芝见她人物风流,语言乖巧,甚属可爱。此事看来八九分成就,待我先行酬谢冰人。行近口称:“阿传媒女,虽未过门,执柯者岂可空过。”亚左答云:“我不是贪想媒钱,目下分文不取。且待将来,要你跪向媒女跟前,方为酬谢。”

  说毕,意欲抽身,荫芝一手扯住,说道:“十赊不如九,现见钟不打,何处寻铜。

  我因孤馆寂寥,无人作伴,相如饥渴难堪,伏乞杨枝甘露灌我荒田,幸无见却。”

  此时亚左欲行欲止,顿起春心,半觉含羞,无言低首。荫芝乃是偷香老手,见机而作,向前便将亚左搂抱怀中,共入红罗帐内。魂迷楚岫,梦绕巫山,片时间云收雨歇,各自穿衣而起。荫芝见亚左两颊红生,恰似海棠睡醒,秀色可人,观之不厌:“今日蒙师惠以琼花,后会重看贝叶。情深如海,铭激五中。”左云:“区区贱体,有污贵质,何劳尚挂齿颊。他日美人入室,便更销魂矣。”整衣告别,荫芝相送,出门而去。

  到了次日,荫芝打发润泽去唤船,又命徐安往请亲家同去水南与凤姐相会。

  不一时,润泽将船催便湾泊步头,把高照桅旗插起,安排得当。此时鹩举也亦来到,与荫芝一齐下船,这也不表。

  且说桀枝是日前往张家,看见凤姐妆整十分俊俏,说道:“似此天香国色,恍若嫦娥降世,仙子临凡。莫道叶爷渴想,就我一见也亦情牵。”打扮已完,出堂禀知母亲:“女儿今与桀枝师傅往水南参神求水,顺便回去大汾。”安人见女要去拜神,允其所请。凤姐别了嫂嫂,即同桀枝落船。吩咐舟人即忙解缆,兰桨荡开千尺浪,锦帆高挂一江风。

  凤姐推窗观望,只见波涛荡漾,水光接天。远远看见前边有只大船,官衔灯笼分插左右,船头高挂旗号,桀枝便知主事来了。笑指:“这号乃是叶爷座船先来等候,足见诚心。”即令梢子快摇前往,顷刻撑去与荫芝船只近傍。荫芝已晓暗里机关,连忙走出船边,叫声:“阿传何幸到此,实属忠信人也。”

  桀枝云:“人而无信,不知其可。我今与彼美往水南古庙拜神求水,实出到诚。”回身便对凤姐转说:“此位就是叶老爷,现今身为户部主事,名重当时。

  姐亦既系关心,不可失之觌面,何不请来一会。”荫芝乘势踏过船来,步入舱中,整衣相谒。

  行近深深作揖,口称:“芳卿久欲识荆,未遑御李,今幸下逮垂青,喜出望外。倘蒙不我遐弃,朝夕相依,则终始成全,断不致异日有白头之叹。”凤姐闻听,面带羞惭,俯首弄衣,无言可对,惟是双眼盈盈,观人不厌。看见荫芝举止端详,性情温厚,心中已有九分惬意,愿托终身。朱唇微展,低声说道:“妾乃质同蒲柳,命若秋云,许字何郎,三年失偶,原拟柏舟自矢,之死靡他。辱蒙封菲不遗,愿执箕帚,弟巩床第绸缪,大妇致生嫌隙,使妾无地自容,未免自贻伊戚。”荫芝答道:“芳卿无须过虑,承蒙金诺,望重斗山,何敢视若秋毫之末。

  请从今日一言为定,永不改更。但救人饥渴,胜造七级浮图,乞赐天上碧桃,以慰凡夫之口。”凤姐闻言,含羞答答,正在欲言不语之际,忽听隔船有人呼唤,闻来乃是邓清并同贡士南宫到来。荫芝连忙撒手,步出船头,勉强叫声:“岳丈大人为何到此。”南宫接语:“只因有宗财路,我同邓兄斟酌几天,要你方能落局,特邀贤婿协力经营。荫芝自忖难以推却,无奈过船与南宫、邓清轻摇兰棹,即便登程。剩下凤姐一人,索然寥寂,别了桀枝,舟回大汾而去。

  却说荫芝目送凤姐起程,在船中细问其中原委。老邓说:“只因有个土豪姓万名人恶,住居南营,平日为非作歹,交结凶徒、恶棍,逐队成群,家中忽然暴富,近因抢夺人家妻妾,被人告发。现在官兵将伊围捉,使人求教于我,细想此事非轻,故请令岳南宫筹策,竭力调停,终于溷淆,因思弹压官兵非足下不可,所以共齐今岳前来请你,伏祈指助一臂,俾得分肥,足感盛惠。”荫芝听罢,微微冷笑:“不是我夸大口,此事非我断断不能,莫说官兵听吾言语,就是上台大宪,也亦俾吾情面。”谈论之间,不觉舟抵南营。三人登岸,到了人恶村前。

  荫芝看见官兵屯集多人,开声问道:“你等到此何事?”众兵答道:“奉差捉拿人恶。”荫芝吩咐:“你等不得乱动,人恶系我通家旧好,他平日极是良善,不过家下有些钱财,人遂诬他抢夺妻女,以为鱼肉可啖,你等速速回营,销差自保,前程要紧。倘敢执违,定干咎戾。”众兵听罢,个个目瞪口呆,知道叶老爷平日威声远振,不敢将他抗拒,遂即一哄而散。人恶看见官兵回营,急忙出来叩谢,并请荫芝进屋,四礼八拜,大排筵席款待。饮酒之间,人恶取出白银一千六百两,双手呈献,口称:“进士公,晚生身罗重罪,蒙爷解救,即粉骨碎身难酬万一,谨具不腆,乞莞存之。感甚幸甚。”荫芝道:“些小事情,何劳厚惠,但承美意,却之恐蹈不恭,爰为拜领,以志不忘。”说毕,人恶令取大杯,满满斟上,各敬三杯。膳罢方行散席,荫芝等三人揖谢告辞,人恶送下程四百两,荫芝收入,一拱而别,步回船中,荫芝把银两瓜分停当,就即转回陈馆。

  按下南宫、邓清不题。

  且说荫芝次日在馆思忆凤姐,深为纳闷。亲家鹩举在旁劝解,说道:“你今不用愁烦,既有桀、亚左鼎力周旋,断无向隅失望,惟是好事多磨,伏祈宁心以待。”话未完时,忽然桀枝步进馆中,笑嘻嘻走到荫芝跟前,连声称喜。荫芝叫声:“阿传,前日舟中如此扫兴,未晓何日再睹芳容,刻下寸衷耿歉,喜从何来?”桀枝答语:“谋事在人,成事在天,古云:“有志者事竟成。并非浪说,兹者天缘有定,地望无嫌,所谓伊人今日偕嫂来游禅院,故此特来送信。此舟过后永无船只,老爷今番切切不可失其机会。”言罢,转身告别:“待我先回庵中迎接佳人。”荫芝相送出门,叮咛致嘱,如此这般切勿忘却。

  桀枝诺从,转回庵内。正值凤姐姑嫂二人肩舆来到,遂同亚左出迎,携手步入客堂,坐下,饮罢香茶,叙了几句套话,按下不表。

  且说荫芝送了桀枝回去,便即换服更衣,共同亲家而往,行行不觉到了宝莲庵门首。荫芝把金扇轻轻扣户两三声,桀枝已会其中之意,悄悄走出,启放禅扉,先行引导荫芝与亲家追步后尘。将近客堂,忽闻笑语喧天,香风扑鼻,情不自禁大踏步突然闯进。姑嫂二人相推相让,疾忙躲闪,陈氏嫂嫂走向曲栏左边桀枝用手持着陈娇说道:“此位佳人老爷未曾见过,为人良善,品性温柔,兼之实在慈心,救急扶危,时行方便。”

  荫芝听说,整衣上前,深深一揖,桀枝连忙启口:“他就是张良雪的奶奶了。”荫芝道:“夙钦雅范,未获瞻韩,入耳贤声,心爱慕向,未亲教诲。相见恨晚矣。”转身便向凤姐施礼,口称:“芳卿,自从舟中相会,慰我怀思,挹别以来,时索寤寐,望卿大发慈悲,许我良缘永缔,感荷裁成,不啻恩同再造。”

  凤姐嘿言不答,如醉如痴,方寸摇摇不能自立。陈氏嫂嫂早已洞悉其奸。含笑称叫:“姑娘我今与你代劳。”便把香茶亲手敬奉主事。荫芝接过,称谢不已。

  桀枝接语:“凤娇肠如匪石,相会之后,未免也亦情牵,但恐世态炎凉,变生不测,男子心事不能终始如一。况佳人命薄,才子缘悭,若使柳眉皱碧,杏脸消红,是虽以情而始,弗克以情而终也。依我愚见,与其悔吝将来,莫若维持在昔。古语有云:“画虎画皮难画骨,知人知面不知心。你二人既要埋堆,何不打在佛前发誓,神人共鉴彼此,以免忧疑。”荫芝说道:“阿传所云甚属有理,我们就此遵行。”桀枝即行秉烛,焚香,相请二人行礼,陈氏推着凤姐,亚左扯着荫芝,走向佛前躬身跪下,低首叩头,绝无一语。

  陈氏在旁看见,忍笑不住:“你们两个难道是哑的不成!为何半言不发。”

  桀枝道:“一定他二人怕羞,待吾替其禀诉也是一样,行前合掌,顶礼禀上:“龙天护法西方诸佛菩萨,今有当朝户部主事,弟子叶荫芝与张姓信女共缔姻娅,永谐琴瑟,百载和谐,男情女爱,两相乐从,诚恐隙未衅,终半途而废,特向佛前发誓,以表诚心。男若背盟不全尸首,女如负誓永堕丰都。不践前言,神天鉴察。”誓罢,起来。桀枝又说:“你二人今虽发誓,当留物件以为表记,荫芝说:“阿传所言甚是。”

  遂向手中除下金镯一个,向前递与凤姐:“此镯聊为表记,愧不成敬,伏乞哂存。”凤姐接镯,心内思维,并无长物回敬,只是双眼望着足下金莲。桀枝已解凤姐心事,带笑开言:“姐你有件稀奇之物,何不将来回赠与君,先日我与你所做的绣鞋,现存我处,竟可送他为记,预卜百载和谐,岂不是好。”凤姐听罢,诺诺连声。桀枝即回房内取出,交与凤姐,亲手奉送。

  荫芝接转,如获异宝,再四观瞻,不忍释手,赞羡一番,藏于怀内。彼此盘桓半日,亲家鹩举在外等候多时,心中焦燥,口内流涎。正在踌躇搔首,忽听敲门,有客到来,便把他们一众冲散,各各回家。其中琐碎情事,毋庸赘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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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四回张良雪忿激出妻

  诗曰:

  不为蒸梨事舅姑,无端比翼两分途。

  人言自古须当畏,义忿何须怨丈夫。

  话说荫芝在庵中与凤姐发誓,分手回到陈家馆内,朝夕怀思,暗暗自忖:此事虽蒙彼美许我成双,未晓他父母意下若何?其中还要调停斟酌,若是仗势横行,只怕变生荆棘。细想新棠倪训导系张家戚末,木公与他时常来往,何不向新棠再图良策,俾得早日完婚,免致蹉跎岁月。主意已定,吩咐徐安打轿,竟往倪府而去。到了门前,家人通报,倪爷立即出来迎接,步进书房,主宾施礼坐下。茶烟已毕,倪爷启口说道:“连日违教,渴想殊深,轩车枉顾有何见谕?”荫芝道:“日前奉恳作札与家岳之事,已蒙彼美垂青。日昨业经宝莲庵内把晤订盟,但不知乃翁乃母可否合意,故尔登堂再求高明指教。”倪爷说:“此事算来已八九定局,容俟面晤张公,弟再从旁赞助,俾得相与有成。”议论之间,忽报张爷到拜。

  新棠运忙迎入,彼此揖罢,荫芝也亦行前见礼,木公回答已毕,三人齐齐坐下。

  荫芝与木公叙了几句客话,新棠接语,口称:“老表台近日兴居,定获佳胜,令爱失婚待字,有意相攸佳偶,想孔雀屏开,曾否选就东床快婿。”木公答曰:“未也。”新棠说:“原来尚未成就,弟当为令爱执柯,但有一说,令爱闺秀名娃,夙娴内则,虽无咏雪之才,然非碧玉小家女所可同年而语,必须觅一俊俏郎君,方可与她匹配。”木公说:“足下言之甚是,第一时难以得人,倘足下意中有合式者,不妨一为吹植。”新棠乘机进说:“小弟为令爱筹之熟矣,现有一中选者,未知可否能如尊意。”木公问道:“是何人物?”新棠手指荫芝笑说:“就是这位进士公了,身居户部主事,乃是阀阅名流,况伊久仰令爱芳容,愿为东床坦腹。家下现有正室,乃贡士南宫之女,温恭淑慎,绝无嫌怨支离,而二女事夫,娥皇昔曾厘降。事有凑巧,请从面订良姻。”木公听了这番言语,心内犹夷未决。况平日知道荫芝恃势横行,武断乡曲,不肯以女配他,因见新棠言之谆谆,未便当面推却,只是吱唔答应,起身告别而行。荫芝此时意绪索然也,亦辞归馆内。适值亲家在此等候,荫芝见了,将情事细说一番,叹曰:“事不谐矣,将奈之何。”鹩举称说:“不妨,此事全凭凤姐主意,他既允诺,何惧乃父不从。

  君子见机而作,且俟异日另生良计,未为晚也。”按下不题。

  却说凤姐有一胞兄,名唤良雪,生平赋性卤莽,不通书史,目不识丁,素娴弓马,早掇武第科名,终日狎暱邪淫,不思光前裕后,不修边幅,不畏羞惭,人人称他混名”大栋。”伊妹凤姐与荫芝钻隙逾墙,不以为耻,反为扬扬得意。古云:好事不出门,恶言传万里。又云: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为。只因凤姐声名狼籍,良雪佯作不知。一日清闲无事,静坐园亭,忽闻有客到来,此人乃系姓李名荣绅,与良雪同习弓马,颇称莫逆。便即请入亭中,分宾〔主〕坐下,家童茶进,饮毕,良雪开声说道:“许久未见,谅必须时叶吉。惠然光顾,有何赐教?”

  荣绅答曰:“小弟到来,并无别事,特与吾兄贺喜。”良雪道:“喜从何来?”

  荣绅道:“闻得府上近日新得一位富贵双全佳客以作门楣,不独吾兄体面,即小弟与有荣施。”良雪叫声:“兄长何由得知,比如佳客系属何人,有何凭据,是谁作伐呢?”荣绅呵呵冷笑:“佳客乃是当朝户部主事叶荫芝,执柯就是令正夫人。打在宝莲庵内相请女尼作线,姑嫂联盟,不难亲上加亲了。我想近来风气,多有父母贪钱,不顾女身作贱,即使为妾为娼,无非看银份上。令妹乃名门之女,得此佳婿,自必携带父兄共享荣华,他时你与他进京博得一官半职,人人都说你是裙带之亲,岂不是好。”这一席话,气得良雪怒发冲冠,大叫一声:“错了,若不是吾兄到来提醒,险些败了门风,趁此未曾到手,一刀斩断情根。吾兄权且请回,待我把两个贱人严加处治,迟日即行,踵府叩谢。”荣绅说道:“不敢。”

  便即告辞,良雪急忙相送。回转亭中,咬牙切恨,大肆咆哮。

  木公听见荣绅之话,也亦十分气忿。叫句:“我儿,你妻妹如此无廉,实乃令人可恼。良雪口称:“爹爹不必忧虑,孩儿自有调剂,大丈夫顶天立地,岂容这狗妇玷辱家门。”父子两人打在亭中义论,凤姐房内早已听闻,叫声:“嫂嫂,费了多少工夫,化作一场春梦。”陈氏连忙问道:“姑娘何出此言?”

  凤姐说:“你有所不知,此事爹爹不独不肯应承,而且甚属生气焉,我与你不顾廉耻,败坏门风。不该在庵中私会订情,把他面皮剥尽,哥哥生平性烈,自必将我们两个难为。”正是,连理枝头开并蒂,妒花风雨乱相催。

  姑嫂悲啼不已,忽听詈骂连声,良雪走入房来,磨拳擦掌,陈氏躲避不及,被他一脚踢翻在地,几乎性命不保,手指贱人骂道:“丧节败名,丢尽张家之丑,有何面见诸亲,断不能容在室,快些滚回娘家,留在此间何用?从此恩断义绝,再休想我认你为妻。”转身又骂亚凤:“青年丧偶,再醮理所当然,虽云一嫁由父母,二嫁由本身,亦该光明正大,择选良才匹配,何必作此私通苟合,自取污名。”骂得舌卷喉塞,无地容身。

  此际,木公气得面如土色,骂声:“亚凤,你本金枝玉叶,不自珍重,情愿做此土豪恶棍偏房,闻你得受荫芝金镯为聘,快与我弃之,以免丢丑何门,辱及本族。”转身又骂媳妇不守法度,朋比作奸,陷姑败节,应犯七出之条。言还未了,人役已至,良雪喝令伊妻即速收拾,打叠登程,不容迟滞。陈氏无奈,只得叩辞舅姑,与凤姐洒泪而别。归到外室,自始到终将情由逐一禀诉父母,深为悼惜。良雪见妻业已大归,不胜忿恨。细想妹子淫心已炽,难以遏止,荫芝倚势行强,已非朝夕,恐其一旦生交,将若之何。左右踌蹰,忽然想起有个堂侄,平日为人奸淫邪盗,行为不正,人人唤他老鼠天,现在南村居住,不若命童请彼到来商量退兵之计,以免临事张。吩咐家仆平安即速前往。平安承命,立刻起程,不一时到了南村,适值老鼠天闲暇无事,在村前游玩。平安上前,口称:“相公,我家大爷请你有话相商,祈即振衣,幸无裹足。”老鼠天心中偷忖,良雪大叔命人请我有话商量,未便推却,遂即穿就衣服与仆平安偕行。不知叔侄有何商酌?

  且听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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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五回逞豪强损人利己

  诗曰:

  浮生若梦事悠悠,贵贱同归土一丘。

  任意欺凌生与死,人憎鬼怨在心头。

  话说老鼠天到了张良雪家下,叔侄见过了礼。老鼠天叫声:“大叔唤侄有何吩咐?”良雪把凤姐之事,从头至尾说了一遍。老鼠天道:“这件事我久已知到,听闻人讲纷纷,我正欲到来言知大叔,不意你又着人前来唤我。”良雪道:“你果然聪名伶俐,难怪人家叫你做狐仙。比如这件事,我已将妻子逐回外室,现在亚凤究竟如何区处?”老鼠天说:“女子从来水性杨花,她已注意在叶荫芝身上,恐怕不能罢手,近日我见个个叶润泽鬼头鬼脑,在街前行来行去,其中必有诡谋。

  况且荫芝目无王法,兼之羽翼甚多,就系他侄子亚狄已属了不得的,恐其一旦带领人来,将凤姑蜂拥抢去,不如未事先防,以免临时凑手不及。”良雪赞善:“深谋远虑,高见不差,但一时何处请人呢?”老鼠天说:“大叔不必介怀此事,在侄担承就是了。我有一个好友名唤三百六,血气方刚,两膀能有千斤之力,不独武艺高强,兼之能飞檐走壁,待我请他邀集数十余人,前来一同卫护,大叔意下若何?”良雪道:“妙甚,妙甚!任凭贤侄与我出力就是。”老鼠天遂即邀了各友在良雪家下防守。一连两月,不见动静,始行散去。这也不表。

  且说叶荫芝自与凤姐庵中订盟以后,盼望佳期,不能成就,寸衷甚属抑郁,一日闻听邓清来说:“凤姐被父兄责骂不堪,日夕酷禁房中,极为严密,不许别人来往,水泄不通。”仰天叹了一口气,说道:“凤姐为我被困牢笼,何时方能脱离苦海。想他乃是金玉贵质,如何捱得这等凄凉,可恨伊父兄不解人情,生生拆散鸾凤,恰似月明却被云遮,花开便遭雨打,两地相思竟作一场春梦。”正在愁烦不已,忽然来了一人,行近声称:“叔父,联隔尊颜,瞬经数月,在城日久,定必财路亨通。”

  荫芝问道:“贤侄到来做甚?”亚狄说:“奉了婶娘吩咐,特来请安。叔父此间无事,可即回家料理一切。”荫芝听说,心内暗暗自忖,我为凤姐在此担搁多时,误了多少衙门事情,不若暂且回去消停,迟日再图良策。即忙收拾行李,与亚狄下船。

  一帆风送,归到家中,安排放下行李什物,忽然来了一群无赖之徒,纷纷称叫:“老爷回来甚属着时,只因这个陈表与我们赌博输下铜钱二十七千,无力偿还,惟有同姓婶娘田二十亩,情愿写数作按,俾还我们。细想别人不能做得,只有叶老爷可以担戴,是否应承,统祈裁酌。”荫芝尚未回答,亚狄连忙开声:“此事虽好,但要多写银数方可举行。”众人问道:“要写多少呢?”亚狄答曰:“要写三百两。”陈表道:“我只欠钱二十七千,因何要写三百两揭数,这事如何做得?”众人骂道:“我们几多央求,始得叶老爷应允,你还争多论少,真真不知好歹。此舟过后无处寻船,问你将何银两酬还我们。”这个要打,那个要杀,纷纷争嚷起来。陈表此时无可奈何,只得书了三百两数交与荫芝收执。亚狄取出铜钱二十七千,分给众人携去。过了半月,陈姓寡妇风闻此事,带领两个黄牙幼子走到荫芝家下,苦苦哀求,情愿陪银一百五十两取回揭数。荫芝不允,转入内厢。陈姓寡妇只得携子回家,一出大门,适逢亚狄在门首混骂,声称:“迟日找田。”陈寡妇与他争论,冒触虎威,胆将陈姓二子拿禁宗祠。寡妇此时肝肠寸断,魄散魂飞,拚死与他兑命。亚狄唤人拦截,大骂:“愚妇轻生,不知进退。

  慢说你这个村婆,胆敢与吾作对,你看篁村张姓,莞城初姓,其余何姓、翟姓,以及胡蔡子等,被我找了田地,不知送了几多银两,方得取赎。你今作速将银送来,倘若迟延,只恐你两儿性命难保。”陈寡妇听了这番恶言臭语,无奈忍气吞声,不如星飞赴县具控,以凭官法公断。

  主意已定,立即赶往城中,请人作状,将情禀达县尊。知县太爷十分清正,立即准理,票差三班六总移会武营前,往石井协拿恶棍。其时荫芝业已闻风,吩咐准备刀枪器械,在于村内围护。顷刻,兵役齐至,不敢动手,营负何某督令向前,忽听号炮一声,家伙齐齐拥出,吓得兵差四散奔逃,莫能相抗,迨后陈寡妇只得备银三百两,将揭数取出,带领二子回去。从此荫芝大肆纵横,亚狄从旁附和,其中作孽不胜枚举。日则贪噬乡中,夜则恣淫枕畔。正室何氏秉性纯良,无甚醋意。荫芝一夕与妾交媾,云雨情浓,伊氏说道:“老爷你勤劳实甚,千祈保重身子,切切不可贪恋南风,免致精神损耗。”荫芝笑道:“乖乖,难怪太太叫你妲己,我晚晚与你交锋对阵,难道就不损耗精血不成?从今以后,我只是爱你,不爱别人。于是重整干戈,直抵玉门关内。伊氏口称:“老爷,自你归来,日日有银进屋,我想人生岁月能有几何?勿要蹉跎虚度,趁此年富力强,设法经营,再滚三二百万,以为子孙日后之计,岂不是好。”荫芝道:“我久有此心,且待明日与亚狄商酌,再作道理。”言罢,贴胸交股而睡。

  次日天明,起来盥漱已毕,穿了衣服,吩咐仆人徐安去请亲家李老爷到来,有话相商。徐安领命,去不多时,鹩举即行步至。荫芝见了,先把凤姐之事说了一遍,再将挖坟勒赎情由细细倾谈,商酌已定,适值亚狄外出归来。鹩举揖罢,与之共议,亚狄不胜欣忭,随即唤便土公备齐一切应用家伙,先将房叔、亚实之坟试挖,次向各处追寻,终日登山逾岭,跋涉奔驰,不惮劳苦。

  一日到了五爪龙山,远远望见有所坟茔,整砌十分华美。亚狄心中暗暗偷忖,此穴若不是富贵之家,怎能做得如此体面。即令土公举锄发掘,挖起尸棺,将骸骨用席袋装入,便往别山而去。行来尔久,又到一山,名曰:青葱岭。其中见有一穴,甚属堂皇,问据旁人,称说:“这是汾溪洪宅祖坟,子孙个个都系财主,极为有钱,人人都叫他做肥老鼠。”亚狄闻听,犹如口内啖糖,又令工人连忙挖取。此时归鸦噪晚,日色西沉,便即带了两姓骨殖回去,无处收藏,只可放在屋后塘内。一连几日,只是各处挖掘人家坟墓,共有一十二副骨殖,荫芝吩咐披削竹签标插,免致淆乱,以为他日人来取赎地步。可怜各姓山坟惨遭毒手侵伐,阴魂缥缈,抱恨黄泉。各乡远近,谈论纷纷。

  被害之家肝肠寸断,欲想开官具控,苦无证据可凭,县府亦难为之申理,不若托人恳他收赎,费些钱钞,以免结讼公庭。内有一人说道:“你们要去取赎尸骨,必须李鹩举方可做得,不然从费一番唇舌耳。”众人听说,皆云:“有理。”

  一齐同往白溪,相请鹩举向荫芝说合。几多央浼,始肯承应,所有扣头尽为鹩举所得。各人无奈,也亦情愿鹩举。带了众人同到荫芝冢下。说明每副尸骨要银三百两,方准赎回。众皆应允,把银两备足,荫芝吩咐工人落塘捞取,一副一包,安放地面,众人看见不胜凄惨,纷纷流泪,上前查明标插签内字号,只得领回另行觅地安葬。

  荫芝将所得银两三人瓜分。亚狄食知味道,当作寻常。鹩举得银,一拱而别。

  归到家中,扬扬得意,其妻邓氏悄然不悦,正容谏道:“你乃不修因果,任意胡行,不义之财,多方计取,照彰报应,毫发不差。你只顾目前富贵,不思贻祸将来。亲家荫芝如此非为,你不惟不谏,而且助纣为虐,殊属不成事体。倘不及早回头,将来必致噬脐莫及矣。”邓氏这几句话说得鹩举毛骨悚然,垂头丧气,转入房中而去,按下不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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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六回叶荫芝托尼问病

  诗曰:

  无限愁思苦才衷,严加防范计将穷。

  情根种下应难断,探病凭尼作雁鸿。

  话说张凤姐自从被兄良雪管束以来,寸步不能行动,无异日困愁城。细想嫂嫂因我私情被兄休弃,扪心自问,殊属不安,今我独守空房,并无一人来往,满怀忧怨,凭谁传达东君。不思茶饭,不事铅华,终日相思,空剩梅花骨瘦,恹恹成病,弱体难支。家人纷纷传说,竟到荫芝耳边,闻得凤姐抱病,恰如利剑剖心,连忙赶出城中,搬回陈馆打听消息。一日庭中独坐,展转怀思,怎得个心腹的人前往探候,正在踌躇打算,忽闻步履之声,抬头一望,原来乃是桀枝、亚左到来。

  走近跟前,叫声:“老爷纳福,回府日久,自必兴居佳胜,阁第凝庥。可怜凤姐被兄锢禁,真若笼中之鸟,有翅难飞,老爷叫人不来,莫非忘怀了么?”荫芝道:“阿传,你说那里话来,我因家事纠缠,以致担搁,凤姐抱恙业已闻知,故此赶出城来,正欲令人前去探候,岂料你们到此,实乃天作之合。今有北茸一枝,此物能医虚损,大补气血,并养元神。敢烦二位送去与他诘尝试之。其病谅必安痊矣。更有一说,嘱她千万放心,权且忍耐,既蒙订以终身,断不令其珠沉玉碎,倘或天不从人,宁甘一死以谢芳卿。”言罢,凄然泪下。二尼笑道:“老爷实乃死心人也。书云天下得一知己,可以无憾。其斯之谓欤。现在有此良药,何思病不回春。待我们与你送去,俾意中人得睹此物,以慰离愁,当必霍然耳。”说毕,抽身而起。荫芝相送出门。其时日已黄昏,二尼行抵张家,潜入内室,低声叫句:“凤姐,前闻贵体有采薪之忧,近日可占勿药,我们奉叶爷之命,送来北茸一枝,乞为笑纳。即向袖中取出,凤姐玉手连忙接转,叹了口气,说道:“自我抱病以来,凭谁慰藉,今者承君宠爱,赐以北茸,睹物思人,未免又添惆怅。妾身自怜命薄,竟如断梗飘蓬。父兄若此威严,断难久居此地,明日打叠辞归大汾,杜门不出。但东君义重情深,不敢忘却。生为叶姓之人,死为叶姓之鬼。相烦二位与我道达隐衷,并嘱君家自当保重,幸毋以妾神驰。”二尼听说,连声称羡:“你两人可谓情之所钟,云水相合。惟是病后务祈细加调摄,切切不可日抱愁思,自贻伊戚。细想叶爷乃是道高八斗,经权达变,无不咸知。若此同同儿女私情,何虞棘手,且待东风一到,自然成功。嗣后倘有佳音,当为足下作鱼鸿矣。”凤姐答曰:“全仗阿传照拂。”二尼告别,转回庵中而去。

  且说荫芝独在馆中,俯首凝思,昨日曾托桀枝携送北茸与凤姐,谅已收到,不知病体曾否复元。想我两人结此空缘,乃镜花水月,不过作如是观。从此相思,永无虚日,仔细思量计将安在?忽然想起老邓近来为甚不到我馆,其中自有缘故,他虽是个男子,却无半点机谋,但伊妻运筹握算,甚是精能,甚夸女中丈夫。我今不若备具微仪,前往伊家奉忌高明相教,岂不是好。即忙取出白银二十两,封就藏入袖中。吩咐徐安看守门户,遂即穿街过巷,信步而行,到了十字街头,不期与邓清相遇。彼此上前施礼。邓清道:“违教日久,想足下动定咸宁,诸凡顺适。有何贵冗,税驾何方?”荫芝道:“小弟并无别意,只因与凤姐之事,未知何时方能成就?久闻尊嫂妙计奇谋,特为趋府请谒。”邓清道:“既承枉顾,请往舍间一叙。”便即携手同行。入到家内,分宾〔主〕坐下,家童茶进,饮毕。

  荫芝向袖中取出札仪一封,欲笑说道:“此是薄敬,敢烦仁兄转呈尊嫂夫人,聊申鄙意,伏祈笑纳。”邓清道:“仁兄宽坐片时,待我说知拙荆,看其作何意见。”荫芝说:“有劳了。”

  邓清将银携入内室,见了妻子,把情由一一说上。黎氏道:“此事不难设计,但不该收他这封银子,要他这些臭铜中甚么用。谚云:‘一不做,二不休’,你将此银交还与他,且待事成,怕他不重重谢我。”邓清诺诺:“贤妻听言甚是,但不知有何妙计。”黎氏道:“柱费他是一个进士公,胸中并无半些计策,既要吟风弄月,不惮觅迹寻踪,兼之作事不可张扬,只好暗中筹策。闻得张家与倪府系属亲戚,内眷时常往来,凤姐现在已回何宅,就此乘机使一人假扮倪奶奶,前去何家探望凤姐,可说石龙大会,相请凤姐同往游观,倪家不知底里,断无推却。

  那时一竹篙撑开潜往别方而去,正系人不知,鬼不见,纵使张家闻知,亦无处访寻。你道好不好呢?”邓清说:“此计虽然是好,但无人装扮倪家奶奶。”

  黎氏答云:“甚属容易,待我指鹿为马,调将提兵,况有陈家契妈十分乖巧,许他事后酬谢,无不乐从。仔细想来,势如反掌。枉你身为男子,绝无一些计策真真是个酒囊饭袋。”邓清将妻这番言语,一一说与荫芝。

  叶爷闻听,欢喜异常,连声称妙:“尊嫂如此深谋,舍得早来求教,何用担搁到此。”言罢,咨嗟不已。邓清将原礼奉还。

  荫芝说:“轻微薄敬略表微忱,尊嫂何其见外?令我无地自容,且俟异日功成,定当琼瑶厚报。”揖别辞归,转回陈馆而去。

  光阴似箭,岁月如流,转瞬间已是中秋八月一日,亲家鹩举到馆,荫芝将黎氏设立计谋对他细述,声言:“有劳亲家往宝莲庵一走,内中行事可说桀枝、亚左知晓,叫他两个先往何家透个信息,准于八月十三,着凤姐捡拾衣物,等候人来相接,一同动身。切切不可贻误。”鹩举答应,立即起行,步入庵中,正值亚左在经堂念佛,同往桀枝房内共谈底事,从头到尾,一一说个明白。次日,二尼即往大汾何家,见了凤姐,遂陈颠末。

  凤姐闻言,把满天愁绪尽付东流,从此云开见月,枯木逢春,暗将钗环首饰,一切衣物,乘间寄往别处,等待佳期一至,以便跨鹤凌霄。其时荫芝日与鹩举商议,打点安排一切停妥。到了是日,吩咐润泽雇便大小船只,荫芝自坐一号大船先往南江候接。相请亲家往邓清家内说与黎氏知道,黎氏即速扮妆,穿带衣服首饰,极是排场。带领丫环仆妇假作倪府奶奶,驾了小舟竟往汾溪去接佳人,鹩举也亦另船随往。风送一帆,直抵大汾溪畔。将船湾泊埠头。黎氏吩咐打轿,便到何门。丫环先行报信何宅,安人闻知连忙更衣,出堂迎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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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七回效鸾凤舟中叙会

  诗曰:

  暗里机关几度营,良缘佳偶慰平生。

  珠江江上团圆月,从此鸳鸯绣得成。

  黎氏到了何门,安人迎接,携手共入内所。主宾施礼已毕,凤姐也亦出来相见。坐下,丫环茶进,安人说道:“不知奶奶驾到,有失远迎,乞祈恕罪。”黎氏答曰:“岂敢,素仰芳仪,未获登龙趋候,疏懒之罪,望其鉴原。”安人连称:“不敢,不敢!连驾光临,有何赐教?”黎氏道:“并无别故,只因石龙大会十分热闹,今者买棹游观,因思独行踽踽,欲邀令媳舍亲同往行乐,片时当即回府。不知安人可否见允?”安人说:“人生岁月几何,难得及时行乐,小媳年少孤孀,空房独守,未免有负青春,既承台命,敢不允从。老拙因要操持家务,恕我不能奉陪。”黎氏口称:“安人,多蒙见谅,足感深心。”

  便令凤姐归房打扮。须臾,收拾得当,立即辞姑起程。安人相送出门,说道:“辱承奶奶光降,诸多简慢,问心殊觉不安,迟日乞再枉顾,俾得略尽微忱。”

  黎氏连声称谢,偕同凤姐登程。一时到了埠头,连忙下船,吩咐舟人解缆,一帆风送出到大江,鹩举跟随,几次更换船只,顺流而下,片晌已到南江。

  荫芝先在此间等候,鹩举远远观见灯笼高插,知是荫芝坐船,着令舟子快摇赶上。步过船来,笑嘻嘻便向荫芝恭喜,佳人现已到此,今宵当得波鹊桥矣。”

  言未已,黎氏便引凤姐过船,荫芝一见,倒屣相迎,双手挽扶凤姐坐于太师椅上。

  深深揖下,口称:“芳卿,幸蒙不弃寒行,许我丝罗共缔,自恨缘悭,不能早亲玉屑,累卿受屈多时,寸衷实为抱歉。”凤姐闻言,双流珠泪,开声说道:“蒙君雅爱懃拳,妾乃自怜薄命,今幸曲折矜全,真乃天实为之,喜出望外。”黎氏道:“今夕何久,见此良人,千祈勿作伤心之语,此番成就好事,载咏关睢,异日螽斯衍庆,麟祉呈祥,预为可卜。”荫芝答道:“多蒙尊嫂吉语,榆杨殊深,惭吝未晓将来能如尊祝否?此事若非吾嫂深谋,怎得今朝有济?吩咐排席开樽,略酬谢悃,容俟登龙叩答。”

  顷刻间,酒筵已备,大家同酌金卮,觥筹交错,酬酢纷纷。酒过数巡,荫芝满注,亲敬黎氏三杯,凤姐频斟,再行奉敬。此时船在珠江湾泊,开窗观望,只见星光皎洁,明月当空,更添一番佳兴。但闻笙歌迭奏,鼓乐喧天,直到五鼓频催,方行席散。各人告辞,回船安歇。荫芝亲手与凤姐解卸云环,携归帐底,鸳鸯枕上,叫句:“心肝呀,我为你相思万种,离恨千端,不知费了多少心神,始能得到今日。”言罢,春心已动,遂即交欢,凤姐久旷经年,不胜娇怯,顷刻云收雨歇,两相交股而卧。次日天明,二人齐齐早起,荫芝吩咐安排酒席,款待黎氏。

  餐毕,取出白银二百两,送与黎氏,以为谢媒之敬。随行仆妇丫环,各赏细丝十两,以作酬劳之资。黎氏接银,欢天喜地,告辞泛棹而归。独留鹩举、润泽两个在此盘旋,另船居住。

  一日,荫芝与亲家谈及浮居不是长久之计,不若城中寻一所房屋住下,另作区处。鹩举答道:“亲家言之有理,但事不宜迟,诚恐何宅追寻到此,岂不大费唇舌。”荫芝点头,称说:“亲家高见不差。”就唤陈福上来,吩咐:“你今即往城中与我租赁房屋一间,不论小街细巷,只要地方清净,即僻壤偏隅亦可做得。”陈福领命,立即进城四处找寻,不期行到城西地面,见有一所房子,虽无亭台楼阁,竣宇雕墙,其间正室书房俱属雅洁,租钱每月四元,亦属便宜。陈福看过合意,即与房东言明,准于本日搬迁,并无迟滞,即将定钱交下,转归船内,回复主人。荫芝听说,颇为惬意。登时呼唤挑夫将船中一切什物搬进城中,并与凤姐先行进伙,其余众人随后而至。荫芝命仆把器具安放停妥,铺摆极是排场。

  是晚唤人办酒庆贺新居,这也不在话下。

  过了几天,鹩举、润泽一同辞转。荫芝吩咐徐安回去,催收新坦租粮,并写一函札知亚狄来省,止留陈福在此使唤。自此荫芝日与凤姐相亲,不啻如胶似膝,省中居住,却少人知,纵情作乐,曲折缠绵。按下不表。

  且说何宅安人见凤姐与倪奶奶往石龙看会,半月有余,为何不见回来,其中必有缘故,心中思忖,莫不是转回外室,亦未可定。即差仆妇前往张家探视,木公夫妇便起疑心,旋又差人向倪府查问,新棠闻说,不胜惊讶。于是齐集各家,分开四路访查,不知下落。众人私议,必为奸人诱拐,抑或自作淫奔,且俟将来查知踪迹,再作道理。按下不题。

  却说荫芝在羊城隐居,瞬经两月,不见有人找寻,凤姐心中便觉安乐。一日,与凤姐谈论:“我在此间久住,将衙门一切事务抛荒,岂不是把财路闭塞,莫若与你搬回莞邑,一则可以赚银,二则以免两头牵挂,芳卿以为何如?”凤姐道:“妾乃久有此心,自从那日托言看会,迄今两月有余,想爹妈家中定然怨骂,说我不守闺训,窃效淫奔,烦言啧啧,当必醒闻东邑矣。妾乃深夜自思,殊惭衾影,不知将来有何颜面以见父母?妾今既蒙宠爱,已有夫妻之情,你当尽其翁婿之道,君家明日回莞,何不前往我家拜见父母,以释前嫌。”荫芝道:“前者在倪府与乃翁相会,也曾见礼求他,岂知尊大人执意不从,几乎令我惶愧无地,此番趋府,恐其仍蹈前辙,将奈之何?”凤姐说:“前者在倪府偶然乍会,便求婚姻,难怪我爹推却,如今生米煮成熟饭,木已成舟。书云:成事不说,既往不咎。事已如此,夫复何言。”荫芝道:“依我愚见,还是芳卿先行回府,叩见二位老人,为我先容作合,容俟我再趋府请罪。”凤姐沉吟半晌,叹了一口气:“君呀,妾为情之所钟,已作私奔之妇,仔细想来,实亦无颜归去。现在烦言交谪,父母犹可相容,惟是兄长性情执拗,卤莽豪强,倘或回家撞见,触起狼威,定然拳打脚踢,更恐故志复萌,将我仍然管禁。那时上天无路,落地无门,纵使插翅也难飞出,岂不徒然自投罗网。还是君你先去谒见请罪,看其情景若何,然后再作道理。”

  荫芝闻说,点头称是:“待我备些见面礼物以伸下情。”连忙取出银两,交与陈福备办,不消半日,一一俱已备齐。荫芝吩咐将行李什物捡点,带同凤姐一齐下船,解缆扬帆,就即开身转回莞邑而去。舟行迅速,破浪乘风,一朝已抵莞城。

  打从北门上岸,吩咐挑夫将行李挑入评花阁,权为住下。过了几日,思想要往张家拜见丈人丈母,不知如何设法,肚内踌躇,忽然想起邓清。

  此人平日作事颇有机谋,不若前去与他商议。主意已定,立即穿衣,携带币帛,竟往邓家而去。到门,邓清迎入。彼此见过了礼,邓清说道:“恭喜仁兄,佳人已归贵府,谅备金屋以贮婵娟,共调琴瑟,足慰生平之志。”荫芝答曰:“全仗兄台之力,方得玉成,自当永矢,勿谖薄具,不腆相酬,乞为哂纳。”

  清曰:“区区微劳,辱承厚贶,受之殊属有愧,却之恐蹈不恭。”荫芝道:“叨在知好,毋庸见外。今有一事,特来求教。”

  清曰:“请道其详。”荫芝说:“只因凤姐之事,弟欲前往张家负荆请罪,以便日后往来。但无端而至前,恐为旁观所笑,特恳高明指教,有所遵循,伏祈勿吝齿芬,示我周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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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八回谒岳翁欲盖前愆

  诗曰:

  共结前生未了缘,只因色胆大如天。

  从来廉耻须当重,泰水何能自握权。

  邓清听说微微冷笑:“仁兄满腹珠玑,胸藏锦绣,区区小事,势如反掌。依弟愚见,不必求人,只须求己,便能有济。”

  荫芝道:“此话怎可。”邓清说:“礼下于人,必有所求。其间力可回天,只要仁兄一为屈膝,况令岳母平日以势利为怀,得此峥嵘佳婿到门叩谒,心中万分喜悦,必然前嫌顿释。仁兄请尝试之,当不以予言为谬也。”

  荫芝说道:“多蒙指教,弟当允从,伏祈移玉偕弟一往。”邓清不便推却,遂即携手同行,一路行时,荫芝说道:“日前蒙令正夫人指鹿为马,不惮辛勤与弟撮合这段姻缘,实乃恩德如山,感之不尽。今又劳兄跋涉,寸衷殊觉不安。”

  邓清说:“成人之美,君子为之。叨在知好,无不从旁赞助。拙荆蒙兄惠赐多金,弟又复承雅贶,拜嘉之下,愧感交并。”二人路上谈谈说说,不惊不觉到了松柏高街。遥望第宅辉煌,高悬武魁匾额。邓清手指:“此间便是张府了。”

  二人直抵门前,邓清先为引导,荫芝在后相随,不用童仆通传,突然闯进中堂。正值张奶在此端坐,一见连忙起身,正欲躲避,不料荫芝已到跟前,双膝跪下,口称:“岳母大人万福,小婿叶荫芝叩见。”言毕叩首尘埃。张奶连忙回礼,口称:“不敢,请问贵□□所从来?”邓清答道:“此乃佳婿叶荫芝,户部主事进士公是也。只因令爱与他共谐秦晋,特为踵府渎叩尊□。□□海量汪涵恕罪,消却前嫌,以全亲好。”张奶听了邓清这番言语,大有回心转意,用手便把荫芝挽起,回嗔作喜,带笑开言:“台驾光临,老拙失于迎接,祈恕不恭,小儿良雪因公晋省,弗克奉陪,敢请台驾书房宽坐片时,待我命人到馆相请老爷回来,一门聚会。并唤厨中办酒款待佳宾。”邓清说:“奶奶所言甚为有理,亲亲之谊,本该如此。”荫芝听说,心内思想,诚恐木公怀挟前嫌,不容宽恕,自必将吾见罪,那时颜面无光,岂不是一场美意尽付东流。今我不从伊话,又恐却了岳母这番心意,进退两难,不能自主。

  悄悄去个眼色,老邓便已知机,开声叫句:“进士公,你为何生人不生胆,你既尽半子之情,他必存坦腹之爱,断无把你难为现有太太担戴,况令岳平日宽洪度量,必不怀挟前嫌,相会之下,或者更加优礼,也未可定。”张奶在旁叫声:“肾婿不用介怀,有我老身调停,老爷断不将你执怪。”荫芝闻言,心中暗暗欢喜,岳母果然情真爱我,仔细算来,还是迟日再见罢。声称:“岳母,小婿今在羁旅,俗冗缠身,不能久待尔。俟再来荷拢冰厨。”张奶见其如此坚执,不便过于屈留,第笑叫声:“贤婿,老拙今有一言禀告,小女蒲柳弱质疏懒性成,四德三从诸多未谙,今归尊府操侍中馈,执箕捧帚,理所当然,倘有不周之处,务望指教频加,幸母溺情钟爱,致使流于散脱。感甚,幸甚!至于闺房之内,名分修存,母令以小加大,以致绿衣黄里之嗟。是所切嘱。”荫芝道:“岳母大人一旦放心,令爱生长名门,深知礼义,三从四德,姆训夙婫,拙荆秉性纯良,绝无妒忌,比肩相并,当为姐妹之称。本应早日归宁,实畏人言交谪,迟迟不返职此故耳。”彼此倾谈,不觉西山夕照。荫芝辞别出门,偕同邓清回馆,归到评花阁上。是晚,大设酒筵,与邓清对酌,直至夜阑,方行散去。

  话分两头,且说张奶奶送别荫芝,心内沉吟偷忖,我估凤姑与倪奶奶龙村看会不回,恐为奸人诱拐,岂知今日始得真情,乃系荫芝弄谋摆计,将凤姐接去。

  一时失于觉察,堕其术中。现今木已成舟,毋庸追究,但伊今日登门叩谒,情义殷殷,有何话讲。

  正欲命人请老爷回来相会,谁料他又推却,声言迟日再来。但事到如今,不得不与老爷说明来历,倘若将情隐讳,只怕日后闻知,定说我胆大包庇,纵女私奔,难辞其咎。左右思维,只得差仆馆中,相请丈夫回来商酌。家童领命,即忙移步登程,直抵书馆,将言禀上,称:“家主老爷,奶奶相请,有话共议。”木公未知何故,就即举步回家,步入中堂。奶奶起身迎接,坐下,丫环恭敬,饮毕。

  木公问道:“奶奶相请,有何事情?”奶奶答曰:“非为别事,只因女儿亚凤日前与倪奶奶石龙看会,不见归来,不是奸人诱拐,实系荫芝请人假装倪奶奶往何家将女儿接去。今日叶主事登堂叩谒,负荆请罪,欲赎前愆,伏乞老爷恕其狂悖,以联翁婿之亲。”木公听说,双眉直竖,怒从心上起,恶向胆边生,拍案连声大骂:“贱人不顾廉耻,败坏纲常,玷辱家门,有羞宗族。此事断不能容,恐明日着人将亚凤唤回,严行处治,以免遗臭万年。”张奶见夫如此盛怒,疾忙劝解:“老爷,不必生气,女儿虽乃不全妇道,古云:虎毒不食儿,何怒一旦置之死地?

  如今事已至此,生米煮成熟饭,不若将差就错,曲赐矜全,一则以免骨肉伤残,二则以成翁婿亲谊,况叶主事现在户部供职,异日晋秩台垣,我们与有荣施。纵使构讼公庭邑宰,亦难与他作对,高明以为然否?”木公听罢妻言,怒发冲冠,手指奶奶骂道:“你个贱人,真真可恨!平日失教,不能将女训束,以致有乘风化,不知进退,反来哓哓辩舌,殊属令人可恼!”骂罢,步出户庭,竟往馆中而去。此时张奶不敢多言,恐触夫怒,低头自忖,早知劝他不从,不如将情瞒隐,免使夫妻反目。自叹一番,转归罗帐,歇抖精神。按下不表。

  且说荫芝在评花阁得意洋洋,喜不自胜,全亏老邓巧计,方得岳母怒浪息平,但不知木公是何意见?异日再图良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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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九回黄显国求谋不遂

  诗曰:

  富贵贫穷境不常,从来报应怪昭彰。

  小人大抵穷斯滥,计就贪夫杞愿偿。

  话说荫芝正在独酌间,鹩举忽然步到亲家,二人相见,礼毕,叶爷便把拜见岳母之事叙了一番。鹩举答道:“虽乃泰水见容,但不知泰山如何?”荫芝曰:“前日弟往张府,岳母决意要请木公回来相见。弟恐他含怒在心,见面倘有言语斥辱,那时间叫我怎能下台。故此托言有事,迟日再见。谚云:丑媳妇必须见家翁。究竟作何区处?伏望高明指教。鹩举道:“此事看来甚是贾虑,依我愚见,不若相恳倪新棠先容作合,将情转达木公,看其光景若何,再定行止,安自辱焉。”荫芝道:“亲家高见不差,待我明日向新棠一一说知,请他传达。”言还未了,家童排膳上来,亲家二人细斟慢酌,餐毕,鹩举告别回家。次日,荫芝即到倪府拜候,钦式迎入,叙了几句寒温。

  荫芝笑道:“小弟今日到来,特恳吾兄作和事老人,未知可否见允?”新棠云:“有何原委?乞为明以告我。”荫芝即将趋谒张府,如此这般,一一尽述。

  新棠笑答:“辱承台谕,岂敢有违,但木公平日执性,弟虽忝在葭莩,亦难必其心意如何?可否有济,尚属未定。荫芝道:“谋事在人,成事在天,但费清心,弟当深为铭感。”言罢,深深一揖,告别回归。按下不表。

  且说木公因凤姐之事,时常抱恨在心,适值荫芝叩谒到家,张奶欲其翁婿叙会,以释前嫌,岂知更触其怒。连日以来,闷闷不乐。一日清明无事,思想与钦式细谈衷曲以解愁怀,遂即穿衣前往。到了门前,家人通报,新棠快快相迎,步入书房,礼毕,坐下。新棠说:“违教多时,未获趋候,迩来福祉繁禧,谅必更添佳胜也。”木公答道:“托庇平宁,差堪自慰,近缘俗事索怀,寸衷殊觉耿耿。”

  新棠曰:“请道其详。”木公叹了一声:“家丑不出外传,足下非比别人,不妨与你说知。只因亚凤这个贱人,做了伤风败俗之事,决尽西江之水,难洗面上羞渐。这乃到也罢了,昨日叶荫芝公然到家要联姻眷,拙荆女流不如高下,不独与他接见,并且劝我相从。真个令吾几乎气杀!”新棠乘机进说,叫句:“老表台!此事难怪你气,但书云:成事不说,遂事不谏,既往不咎,由来如此。兄亦何妨稍为原谅?弟想叶主事亦是读书明理之人,实因情之所累,以致德行有亏。

  他今知前事差失,故此悔厥于终,过府负荆请罪,系出诚心,并非假意。况伊身隶户部,名重当时,作为门下东床亦属无忝。更有一说:才子佳人,风流孽障,自古有之,指不胜屈。伏祈推原见恕,不必屏诸门外,非惟主事之幸,亦公之幸也。”木公听了这番话,自忖于心,细绎新棠之言,似属可采。开声说道:“蒙足下关切,本当从命,无奈目下谗口嗷嗷,断难曲为将就。且俟烦言寝息,再行姻属联禧。”彼此叙谈已久,告辞归去。按下不题。

  且说莞邑有一姓黄名成通者,家资馀裕,万顷粮(良)田,丰衣足食,不事经营,为人纯朴,举止端方。娶妻陈氏,事姑能全孝道,事夫亦属无违。夫妇两人颇称相得。成通有一氏子名唤显国,其人不务正业,终日浪荡花酒,将自己名下所分财产倾败净尽,并无家室,投于道院,带发修行,屡向成通挪移,不胜其数。一日穷极无聊,又欲向侄儿打算主意,立定穿起道服,摇摇摆摆竟往成通家去。成通一见,起身迎接。口称:“叔父,许久不见到来,有何事务?想必近日斋醮甚多,以致抽身不暇。”吩咐家童进茶,饮毕。显国叫声:“侄儿,我今日到来,非为别事,只因醮务急需,特为与你商酌。”成通道:“叔父所需银两若干?”显国答曰:“非百两不能,务望贤侄鼎力相帮,容俟如数奉还,千祈勿却。”成通道:“自家叔侄,何用偿还。但些微之数,侄可勉力为之。若百两之多,只怕不能从命。所为本年荒旱,田土歉少收成,现在日给尚且不敷,怎能代人措办?伏为叔父原谅。”显国说:“目下万分紧迫,务祈为我通融,叔侄之情,在此一举,幸毋却我。”成通答说:“实难为力,请叔父与母亲商量,或可设法,也未可定。”显国点头称是。步入堂中,吩咐丫环快请安人出来,可说叔爷有话商议。叶氏闻请,步出堂来,显国一见,上前稽手,叫声:“大嫂。”安人早已知道他的来意,强作笑容,问道:“叔叔有何贵干到此?”显国便将借银之事一一说上,叶氏听罢:“叔叔有所不知,今岁荒歉唯堪,现在家中不能糊口,焉能代为设法?实属无计可施,望叔叔向别处打算,纵有三文二字,也要留为自用了。

  方命之罪,乞为见宥。”显国听见嫂嫂叶氏之言,心中气忿,不辞而走。一路行来,怒骂叶氏这个狗妇,成通那个畜生,真乃为富不仁,一本之亲,尚且不能挪借,何况别人,更难启齿,此仇必报。不如设计将他陷害,我想主事叶荫芝老爷现在回家,他是有财有势之人,定必才高志广,求他设立一计,找些入路,以泄心中之忿,多少是好。想罢一番,疾忙行抵叶府。片时之间,身已来到,轻轻将扇扣户门,役喝问谁人到此。”显国微微笑答,叫声:“门上大哥,老爷是否在家?敢烦与我通报,便说邻乡黄显国道人求见。”门公见其言语柔顺,说声:“道长,你在此稍待片时,等我报与老爷知晓。”转身步入堂中,声叫:“老爷在上,外面有一道人,据说邻乡黄姓名显国,特来拜候,有话商酌。”叶荫芝听说,吩咐:“请进书房相会。”门公传言,显国抠衣而入。二人相见,礼毕,坐下,名烟香茶奉过。

  荫芝问道:“兄长到此,有何事情斟议?”显国答说,口称:“老爷,贫道到来并无他事,只因侄儿黄成通家财万贯,衣食充足,颇称巨富。贫道时运不齐,命途多舛,一自分居以来,诸几不顺,千般贸易,百计经营,几年之间,把资财折得干干净净,出于无奈,带发修行,栖身寺观,清茶淡饭,籍资糊口,鹑衣百结,聊以遮身,欲求片刻安宁也亦难得。兹因急需,无从打算,只得央浼侄子挪移,不惟分毫不与,而且恶言臭语,辱骂难当,仔细思量,半筹莫展。古道:床头金尽,壮士无颜。人生在世,非钱不行。现在手内空空,正所谓:无钱困杀英雄汉。此话诚不我欺。今我处贱无方,成通如此不仁,特为求教高明,代为设法。

  俾得奉为指南,不胜感激之至。”荫芝听说,半晌沉吟:“兄长既系无钱,成通不肯资助,他做不仁,你亦不义,何必还念叔侄之情?现有一言奉告,是否可行?

  绕析裁酌。”显国说:“老爷比做有何妙计?解我倒悬。古云:“救急如救火。

  刻下不啻望切云霓,倘蒙垂悯,伏乞速行,赐教。”言罢,纷纷泪下。

  荫芝目睹情伤,暗暗自忖,蓄怨非君子,无毒不丈夫。兄长不须忧虑此事,交我担承。今有一计在此,甚属容易举行,你把侄儿家产、田亩多少数目说与我知,自然有个方法。”显国即将侄儿家产若干、田亩若干历历指出。荫芝听罢,拍掌哈哈大笑:“此计万无一失。兄长若需银用,待我借些与你,但有一说,你可写立揭数一张,交于我手,且待异日自然闻他取回,丝毫不能短少,此计你道妙不妙呢?显国闻言,不胜欣悦。荫芝吩咐即取文房四宝上来。问道:“兄长究竟需银若干,始能敷用?”显国答曰:“三百之间,方解目前困乏。”荫芝说道:“不难,只要书明揭字,自当如数奉上。显国连忙浓磨香墨,执笔写就揭数一纸,双手递与荫芝仔细看了一遍,并无只字差失,即时开箱取出三百两细丝交与。显国亲手接收,便将揭数存贮。显国把银两收好,立即起身告辞。荫芝相送出门,一拱而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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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十回立奸谋荫芝抢割

  诗曰:

  无端被陷实堪怜,同室操戈只为钱。

  一任欺凌人不畏,举头三尺有青天。

  说话显国与荫芝揭了银两,满心欢喜,得意洋洋。我想成通分明可恶,自家叔侄,绝无相周之义,幸得主事叶老爷与我绸缪,揭借银三百两应急,每两行息三分七成交出,也算领他一个大大的人情,若是成通肯与我挪移,何用三百两之多。将来叶爷问他偿还,自必痛恨归心了。一路行来不觉已抵清虚道观。其时天色已晚,将银两收好,便就安息。

  且说荫芝把银借与显国转眼已经数月,一日清闲无事,心中思想,显国所借此项银两虽然系在成通身上清还,但现在本利全无半分,也应向他讨取,目今田禾果木。具皆成熟,不若命人前去抢割,以偿利息,岂不是好。想毕,即唤家丁上来,吩咐:“只因南村黄显国揭我白银三百两,将侄成通的田。亩作按,数月以来,分毫未有,连显国人面也都不见,你们带齐家伙,一众前往该处,将伊田禾、果木割采,以偿利息,纵有天大的事情,我老爷自能担戴。”一众家丁齐声答应,各自退下,议论纷纷,有个说:“老爷平日所作所为俱是胡行霸道,此番抢割,便太狠心。”有个说:“借银是实,将田作按,现有揭数为凭,并非无据。”

  到了次日,各人带便禾镰器具齐抵南村黄成通庄前,一望田禾秀硕,果木繁多,看罢一齐动手,将高低田,亩远近果木,尽行割伐一空,惊动黄姓庄丁,出来争论,叶姓家人置之不理,挑起就走,说道:“你等不必喧嚷,叫你主人到我叶家讲话。”耕丁无言可答,只得报与成通知晓。

  成通闻报,目瞪口呆,气得面如土色,一跤跌倒尘埃,不醒人事。耕丁、童仆连忙救护,抖搜片时,始行苏醒,大叫一声:“叶荫芝!我与你前世无冤,今世无仇,为何恃势将我如此欺凌,但我平素并无与你熟识往来,亦无与你揭借银两,如何把我田禾、果木尽行割伐,似此过面相欺,势不能与你干休。”

  吩咐庄丁:“你们暂且回去,待我明日同他理论。”答应一声,便即辞退。

  成通此时怒气填胸。不料陈氏安人也知此事,步出堂来,叫句:“我儿不必气忿,细想荫芝倚仗势位傲物凌人,多行不义,不独我们难与他斗,就是本县邑宰也亦惧他几分,况且古语有云:人欺不为欺天欺无处站。我们当作破财就是,不必同他作对,自取灭亡之祸。凡事须要三思切切不可暴燥,一经疏失,只恐错脚难番。”

  陈氏媳姐道:“安人所说甚属精详,但我们无端被陷其中,必有原故,自应查探明白,以免肚内狐疑。”成通听罢妻言,点头称是:“待我前往伊家,向荫芝理论,便知底里缘由。”但成通此去如何争论,且听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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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十一回黄成通问因受辱

  诗曰:

  逞威作福事猖狂,架陷平空理不当。

  深入迷途谁唤醒,到头终悔恨偏长。

  话说黄成通立意要往叶荫芝处查问缘由,其母叶氏难以阻止,只得吩咐一句:“孩儿你今前往叶家务要低声细语,切切不可有动声色,以致冒触虎威。早去早回,免使为娘挂虑。”

  成通答语:“母亲一旦放心,孩儿当知见机而作。”其妻陈氏在旁,口称:“相公,古云:寡难敌众,弱不敌强。凡事须要见景生情,依妾愚见,不必同他过于争论。我们虽然藉此田粮度活,现被荫芝抢割一空,不如秘为隐忍,将来自有报应。但此事其中自必有人唆摆,不过问个明白就是了。”成通道:“我自有主见,你可安慰母亲,无庸挂念。”说毕,穿衣着履,带领有童出门而去。

  一路行来,心中暗想,荫芝这个狗才真乃欺人太甚,平空把我田禾抢割,果木砍伐,虽然不致令我绝食,究竟情理难容。若者与他结讼公庭,料必难以取胜,不如把根由问个明白,以杜日后受其侵害。步履之间,不觉已抵叶家门首。将扇轻轻扣户,门公问:“是何人到此,有何情事?快快说来。”成通强作笑颜:“请问叶老爷曾否〔回〕府?敢烦通报。可说南村黄成通拜访,有话商酌。”门公说:“稍待片时,待吾入内通报。”转身步进堂中,口称:“老爷在上,今有南村黄成通求见,现在门首等候,乞为示知。”荫芝闻报黄成通到来,已知其意,心中暗暗自忖,若不与他相会,他定然说我抢割田禾,不敢见面,不如与他当面说个明白,以免被人谈论,说我猖狂。罢,罢,“可唤他进来罢。”门公领命,跑出堂来,口称:“相公,我主老爷奉请。”

  成通步进,礼分宾主坐下,家童进茶,饮毕。荫芝诈作不知,假意叫声:“黄兄驾临茅舍,蓬华生辉,比做有何贵干商议?请道其详。”成通答说:“久钦雅范,未获饫聆尘教。想老叔台大人德偕时茂,福与日增,定符鄙颂。小侄僻壤穷黎,荒村下士,抚躬自顾,鹿鹿鱼鱼,并无片长可取,现在眷口嗷嗷,所进不敷所出,日中度活不过清茶淡饭而已。今者造府并无他故,只因昨日被贵府作人等众无端把小侄田禾果木尽掠一空,庄丁不敢与之相抗,只得任其挑归府上。

  但小侄举家全赖此糊口,平地风波如此,又何缘故?特为踵府求教,伏祈黑白指示分明。况小侄与叔台素无嫌隙,平空被陷,殊属令人不解。”荫芝道:“原来此事你竟不知端的么!待我与你讲明。只因数月前,你令叔到舍称说需银应急,再四央恳,将你田禾写与我作按,揭去银三百两正,每两每月行息三分,借约纳据,岂知令叔借银转回道院,数月以来本利不但分毫不给,而且连人也不见面。

  如今限期已届,只得割你田禾准抵利息,足下到此查问,理所应然,不必含怒。

  可向令叔理论赎回,母庸在舍絮烦也。”言罢,面带怒气。

  成通听说,不禁大发无明,叫句:“老叔台,此事你亦欠参详了!家叔与你生借银两,为甚将我田禾作按?岂不是张冠李戴,明系叔台存心不轨,不推乡邻子侄之情,不念先人交往之谊,至于如此。叔台乃衣冠之辈,非同寻常可比,据你说来,割我田禾,伐我果木,也是理所本当,易地相处,未必能以安然。”荫芝听了成通之言,高声喝骂:“黄成通,你个奴才,真真可恶,胆敢在我家前撒野,分明你叔侄同谋串骗我的银两,反来说我无良,你撑开狗眼细细看来,我叶老爷岂肯受人所愚的么?”言三语四辱骂一番。成通此时怒气填胸,大骂叶荫芝:“你乃为富不仁,倚恃权势,武断乡曲,我与你前世无冤,今世无仇,何苦忍必将吾陷害?”其时亚狄在旁磨拳擦掌,大骂成通:“你实可恶,竟敢到我家中吵闹,你不怨自家人作孽,反来责怪我叔。莫说借我银两是实,就系明欺白捏,将奈之何。”成通听了亚狄之言,愈加忿恨,便骂:“你叔侄如此丧良,我虽为之哑忍,只怕彼苍有所不容。”荫芝此际怒火如焚,拍台大骂,喝令亚狄将扇头把成通乱行敲打,说道:“明明你叔借我银两,令你出头胡赖,此次稍事姑容,饶你归去,倘敢再来争论,定当送官究治。”骂得成通垂头丧气,两颊通红,殊觉索然无味。冷眼看见荫芝步转书房,亚狄潜身入内,只得自己抽身出到叶家门首。

  斯时,童仆看见主人面带愁容,心含怒意,不敢声彰,已知家主受了荫芝凌辱,只得随后相从。黄成通路上心中不忿,想我自幼至长,未曾受过他人凌辱,今日被叶荫芝叔侄如此糟蹋,殊属不甘,此恨难消,此仇必报。不惊不觉,已抵自己门庭。步入堂中,一跤跌倒在地,气得面如土色,两眼睁睁,口内不能言语。家童看见,连忙报与安人,其母及妻一同赶出护救,抖搜片时,始行苏醒。叶氏安人行近叫声:“儿呀,你往叶家查问原由,何以归来这般形状?定然被荫芝凌辱,以致如此惨伤。我亦也曾言过,叫你不好往他家理论,恐其送肉上砧。今者果不其然,但彼如何将你凌辱,可即从实说与母知。”成通素性极孝,见母查问,即将始末一一禀上。母亲叶氏姑媳听闻,双流珠泪,陈氏再四劝慰:“丈夫不必烦恼。荫芝如此横行,看他将来定然不得其死。”母子、夫妻议论一回,且自休息。

  却说黄姓一众耕人群蚁相聚,这个说长,那个道短,纷纷共说:“我们本属贫苦,开春耕种,指望秋来成熟,获些蝇头小利,籍资养活父母妻儿。岂知一旦被荫芝抢割精光,不独白费辛苦,兼之血本无归。”内有一人说道:“叶爷抢割并非无因,必定借欠银两是实,我们只向田主讨还工本,乃系理之当然,但黄家现在被灾深重,只怕一时无力偿还,不若一齐踵府,看他如何分说。”言罢,齐齐举步共抵黄家。到了门前,声叫:“安人、相公。”正值成通母子在堂中哭泣,闻人声叫,便知田客到来,立即移步出门,相请一众耕人入内,分宾〔主〕坐下,命仆进茶,饮罢,众人齐声说道:“叶家无端统率多人到来,将田禾抢割,借问府上与他有何仇怨?我们深蒙安人、相公照顾,领此田亩耕种,指望成熟收获,仗此养家活儿。讵意荫芝恃强,平空架陷府上,折亏毋庸多说,我们工本如何着落呢?叶氏安人听罢耕丁之言,仰天长叹:“可恨荫芝为富不仁,恃强凌弱,我家被害不在多言。但你们耕种,原望秋成,如今已属画饼,所有用过耕本自然归我偿还,你等众人不必将我抱怨。我虽受累,尚可为力,遂即入房取出白银三百两,分给众人,一班田客各各称谢不已,齐声说道:“深感安人贤德,此项耕股,本不应要府上赔偿,但我等贫乏,故此累及安人,问心实难过意,想积善之家必有馀庆,积不善之家必有馀殃。安人恻隐为怀,将来必有好报。从此门庭清吉,福寿绵长。”叶氏闻言连称:“不敢,人生在世,衣禄由天,惟是君子固穷,达人知命。”一众耕丁齐声诺诺叩辞,各散而归。黄成通母子、夫妻必怀不忿,千声怨恨荫芝为富不仁,似此恶如狼虎,我们无奈其何,惟有朝夕焚香,当空礼拜,伏乞苍天作主,聊申闷怀而已。按下不表。

  书中表白为贵细想黄显国因借贷不遂,怀恨钉心,问叶荫芝串谋,将伊侄陷害。将田作按,写立揭数,借银三百两,事虽不虚,但为数甚属有限。叶荫芝既已抢割田禾抵利,又何以毁拆园房?种种所为,情理殊难取信,况黄成通虽非巨富,亦可小康,既已问明系黄显国将田作按,亦何难备价向叶荫芝将揭数赎回,何致屡被欺凌,酿成巨祸?看书者未免生疑,有所指驳。但有一说,细想叶荫芝与黄成通二人乃是前生冤孽,并非今世仇雠。一以自经,一为环首,事属殊途而死同一辙,特为表白,用代释疑。

  闲话少讲,书归正传。且说叶荫芝叔侄将黄成通凌辱一番,心犹未足。过了几天,荫芝向亚狄说道:“你看黄成通身被凌辱,虽不敢与我作对,但伊日前不应到家吵闹,虽然割了他的田禾,尚不能消我心中之恨,还须找寻别事与他再闹一场,看他把我怎样。”亚狄说:“常言道:一不做,二不休。既系立心同他作对,事属不难。闻他所居园屋甚是华美,不若带领家丁前往,把他拆毁,便可泄忿。尊意以为如何?”荫芝道:“此计甚妙。”随即吩咐家丁带齐家伙器具立就登程。

  顷刻之间,已抵黄成通园外。荫芝喝令一声,众家丁齐齐动手,抽砖卸瓦,毁拆纷纷。惊动黄姓家仆,出园观看,眼见荫芝耀武扬威,三步跑进,将情连忙禀上:“今有叶荫芝叔侄统率多人到来,将园毁拆,所有砖头瓦块尽皆弃之塘中,池鱼不知伤了多少,乞为定夺。”叶氏安人闻报,连忙步出,口称:“叶老爷,我家与你素无仇怨,倘或有些不合之处,也应推念邻乡之情,何苦屡屡到来陷害。”荫芝闻说,哈哈大笑,手指骂道:“你个老虔婆,休得多嘴,快些叫你儿子出来与吾结抗。倘你恃妇出头惫怼,定将你楼房屋舍拆个精光,看你有甚么状告。”叶氏只得忍气吞声,暗暗叫苦,站立园边,任其作为。

  叶荫芝骂罢一番,带领一众家丁转回府中而去。叶氏安人气得两眼光光,双流珠泪。斯时,陈氏媳妇赶出园来,叫句:“安人,叶荫芝屡次三番到门陷害,分明欺人太甚,何不开官与他理论是非曲直,悉凭公断?”叶氏叫声:“媳妇有所不知,开官二字俱是漏气,我想官府不是你的爹娘,况荫芝现为主事,赫赫声名,我们怎能与他相斗?不如剩些钱钞,以免饥寒。常言道得好:官府衙门八字开,有理无钱莫进来。又云:一字入公门,九牛拔不出。不若守分安命,顺时听天,凡事凭天作主,我们敛些事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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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十二回黄成通威逼戕身

  诗曰:

  作恶从来世所憎,昭昭天眼暗窥人。

  劝君莫慢夸头角,梦里轮虚总未真。

  话说流光苒荏,岁月频催,转眼间江梅送腊,堤柳迎春。

  时值新正十五元宵佳景,家家结彩,户户张灯,来往游人络绎不绝。黄成通久困家居,心中纳闷,一日携童步出街市,聊散心神,穿街过巷,赏玩花灯,其间景致纷纭,真乃观之不尽。

  所谓:

  火树银花合,星桥铁锁开。

  主仆一路行来,刚刚到了一所庙宇,成通满心贪玩灯景,岂知冤家狭路相逢。

  亚狄看见成通,疾忙闪避,转过后街,暗暗叫人,说道:“你们能把黄成通拦截,将他衣服撕烂,殴打一番,每人谢银二钱以为签敬。”一众听闻,不胜欢悦,个个磨拳擦掌,上前把黄成通推跌在地,举拳乱打。伤了眼眉、额角,血流满面,气不能申。惊动来往行人,齐来相劝,问道:“所因何故,将他乱打?”亚狄在旁称说:“只因黄成通不自珍重,贪图脂粉,窥看人家女子,众怒难犯,是以被殴。”齐齐说道:“这也难怪。”内有几个认得黄成通的,为之辩论,向亚狄问道:“比如哪些妇人,与你是何亲眷?古语有云:事不关己不劳心。管他则甚?

  倘或打出事来,只怕足下难辞其咎。依我愚见,不如释手放他回家,是非曲直自有公论。”这几句话说得亚狄哑口无言,卸身便走。黄成通对众说道:“列位有所不知,只因亚狄倚恃伊叔叶荫芝身为主事,势大财雄,屡次将我陷害。如此这般,从头至尾一一说上。众人闻听,不胜扼腕,齐齐上前,叫声:“黄兄,你今受伤,不能行动,待我们送你回府罢。”说毕,便将成通扶〔将〕起来,送转南村而去。

  家童先走,报与安人知道。叶氏姑媳闻言,肝肠寸断,槌胸顿足,大叫苍天。

  步出厅前,看见众人挽扶成通端身坐下。叶氏声说:“有劳众位哥哥救护孩儿,此恩此德没齿难忘。”众人答曰:“不敢,伯母何出此言,令我等惶愧无地。只为令郎被人围打,我们看见血染衣衿,情殊可悯,问悉情由,故此将他扶送回府。”叶氏安人称谢不已,吩咐家童茶烟敬奉。饮毕,齐声:“伯母,令郎被殴,受伤虽不至于危笃,但当小心调养,且待伤痕平复,再作区处。”言罢告辞,起身复向成通安慰:“千祈保重,不必担烦。”成通回语:“有劳众兄劳心费力,深感隆情,铭激五内。容俟伤痊,当即登龙叩谢,刻下不能奉送,乞为鉴原。”

  众人连称:“不敢。”一拱而别。叶氏安人见众客散去,便与成通换过衣衫,吩咐媳妇将儿扶回内室安卧,并请高明调治。妻子陈氏见夫受伤,不胜悲切,一日三时小心服事。过了几天,成通伤已平复,举家叩答天恩,酬谢众人,安人叶氏稍为宽慰。

  一日成通无事,坐在堂中,心内想起被叶荫芝屡次欺凌,不能泄忿,不觉潸然泪下。安人叶氏目击情伤,便问:“我儿珠泪暗垂,所为何故?纵使有甚冤屈,且自放开心事。”成通叫句:“母亲,孩儿只为被叶荫芝这个奸强屡屡将我扰害。

  日前到他家已受扇头敲打,今日观灯又被亚狄纠集多人把衣衫撕烂,拳打脚踢,血流满身,若非众人劝阻,几乎绝命。细想这个冤家未晓何时方能解散,看来只好除死方休。”叶氏安人说道:“我儿要解这段冤家,也亦不难,叶荫芝所图者,乃系我们田亩,你明日即往清虚观,邀同显国叔父,备足三百两银,向他赎回揭数,便可两安无事。”成通说道:“母亲所云虽是,但叔父借银要我们代还,未免出乎情理之外,目今田禾已被他抢割抵利,且待叔父有银再向荫芝取赎罢。”

  陈氏在旁声称:“相公言之差矣,我想显国是个无用东西,自己名下所分家财久已花散净尽,弄到无聊,始行入寺可已栖身,时常到来讨借,今因不遂,故此串合奸谋将我们田亩作按,写立揭数,借银三百两,以致结下这段冤仇。相公想他有银取回揭数,可比六月天想雪,全是漏气的了。依妾愚见,到不如自备资斧向其取赎,以断葛藤。”叶氏安人叫句:“我儿媳妇所说甚是,你明日即去找寻叔父,不可担延。”成通诺诺连声,各归寝所安歇。

  到了次日,成通起来安排早膳,餐毕,穿上衣服,携仆出门,竟往清虚观找寻叔父黄显国讲话。到了观中,向长老查问,据长老称说,数月前你叔往外云游,到今未回,不知何方托足,相公请到客堂奉茶。黄成通见长老如此说来,心中怅怅,便即辞归。叶氏安人见子回家,就问:“孩儿见了叔父,如何谈论?”成通口称:“母亲,不消提起,孩儿去到观中,不见叔父,据长老言知,数月前业已云游,不知去向。此事看来只可暂为停止。”叶氏说道:“我儿有所不知,目下春耕在即,若不与荫芝将揭数理清,将来田禾成熟,伊必复行抢割,岂不更为受害?趁此理明,免贻后患。”成通心内思忖,母亲意见虽是不差,但他现在盛怒之下,怎好又往他家赎取揭数?沉吟半晌,叫句:“母亲,此事孩儿未便亲往,只好托人从中说合。”叶氏道:“无人可托,待我老身前去求他,或邀一线之情,也未可定。倘触虎威,我乃女流,亦不能十分难为于我。是否可行,彼此不妨参酌。”成通见母如此说来,只得曲为从顺:“母亲此去务要见机而作,不可则止,毋自辱骂。”叶氏答云:“我儿不必挂虑,老身也知进退。”言罢,归房取出白银三百足,命仆手携,整衣出门而去。

  主仆二人片时行抵叶家门首,叶氏启齿叫声:“门上大爷,叶老爷在府否?”

  门公问道:“你是谁人,何方居住,到此何事?一一说来,以便通报。”叶氏道:“老身乃是黄成通之母黄叶氏,家住南村,到来求见老爷,有话面达,伏祈通传,方便方便。门公答云:“稍待片时,待我与你通报。”转身跑进内堂,口称:“老爷在上,今有黄成通之母黄叶氏求见,乞为酌夺示知。”叶荫芝听说,肚内思量,黄成通之母到来有何情事,莫不是要把黄显国揭数与我理论?我自有道理,刁难摆布,使他绝望。”吩咐传见,门公转达,黄叶氏躬身趋进,见了荫芝口称:“老爷,妾身叩安。”遂即跪下。荫芝并不回礼,吩咐:“起来。”叶氏起身旁立。叶荫芝问道:“你到此何事?快快讲来。”叶氏安人强作欢颜,低声说道:“妾身到府并无别事,只为叔子黄显国与老爷借银三百两应用,将我田亩作按,写立揭数为凭,妾身母子实属不知。前者老爷抢割田禾,以致两相嗔论,迨后询悉情由,始知夫弟不良,存心陷害。第属在本家,理当代为调停,以全亲亲之谊。妾身现备揭数三百两奉还,恳乞老爷将此揭约交还妾身,抑或当面涂销,以杜后来争端,两安无事,尊意以为何如?”荫芝闻言,微微冷笑:“你这老人说那里话来,黄显国当日与我借银,你并非经手,何得遽行赎取揭约,谚云:捉猪问地脚,斟酒问提壶。必须黄显国亲身到来,方能交还揭数。”叶氏道:“老爷所说甚是,妾身也曾命子前往观中找寻显国,据云,久已外出云游,不知方向,未晓何时才得显国归来,故此妾身备银代为取赎,乞老爷原谅。”荫芝说:“不必多言,且俟显国回来再作区处。”叶氏心中着急,再四恳求。荫芝骂道:“你这妇人不知好歹,我老实对你说明,当日显国按田书明三个月为限,如今过期已久,设使显国回来,亦不能收赎了。快些回去,不必在此哓哓辨舌,惹我生气。”

  吩咐:“与我推出。”

  一众家人齐齐动手,推推拥拥,意把叶氏拉扯出门。安人叶氏不胜悲怨,只得携仆回身。归到家中,儿子、媳妇齐齐伺接,坐下,丫环奉茶,饮罢,成通开口叫句:“母亲,此事荫芝如何分说。”安人叹了一声:“事不谐矣!我到叶家,见了荫芝这个奸强,躬身下礼,用言委婉哀求。他说显国借银按田并非你母经手,何得向他取赎揭数?必要等待显国回来方能了局等语。后来我又再四相恳,他便说此项田亩你叔当日书明以三个月为限,如今限期已过,断断不能取回。毋庸多讲,拍案大怒,吩咐家人将我扯出门外,正系有口不能分说,只得忍气回来。”

  话完喉头哽咽,泪落纷纷。成通闻言,咬牙切齿,大叫一声:“苍天在上,我黄成通被叶荫芝如此欺凌,何不垂怜,与我作主?”登时怒气填胸,一跤气倒在地,其母与妻连忙拥扶,吩咐丫环快煎羌汤灌救。抖了多时,始得苏醒。安人叶氏叫句:“我儿毋须这般伤感,且待你叔显国回来,自然水落石出,如今且自由他,祸福凭其所。黄成通平日事母极孝,诚恐有拂就心,只得回头作喜,叫声:“母亲,孩儿不过一时之气,从今以后,再勿以此介怀。母亲今日贤劳,可请早为安歇。”叶氏安人点头称是,举步回房,成通夫妇也亦转归内室。陈氏劝慰丈夫一番,就即登床而卧。这也不表。

  却说成通心怀不忿,辗转难眠,独自起来,寂坐房中。仔细思量,此事如何了结。眼睁睁被荫芝欺压,莫能与之抗衡,先人遗下租粮一旦被伊强占,将来我母子家人以甚么度活?人生在世,既不能丕振家声,又不能显扬父母,而且受人凌辱一至于斯,真乃枉为男子!不若死之为安。所最痛者,遗下高年老母无人事奉,终身昊天罔极之恩,未由报答,生则抱愧,死亦犹惭。在其次者,妻子陈氏秉性温柔,闺门事夫颇能尽善,本属百载同衿,何忍一朝分袂?势之所逼,夫复何言?惟望晨昏定省,与我代劳;菽水承欢,无殆阙志。是我虽死之日,犹生之年矣。叹罢一番,呜咽不已,解下身中罗带,便在床旁自缢而亡。

  七尺未归芳草地,梦魂先赴鬼门关。却说陈氏睡至半醒,耳闻鼓打四更,看见丈夫尚未寝息,低声连叫几次,不见答应,疾忙起来一望,只见夫婿业已干休。

  大叫一声:“不好了。”惊动叶氏安人,跑到房来,便叫:“媳妇有何大故?”

  陈氏说:“夫自缢殒命。”叶氏顿足槌胸,哀哀痛哭,气得死去复生,肝肠寸断。

  叫句:“孩儿,你为何一旦轻生,抛却慈惟不顾。虽乃含冤受屈,不应如此行为,枉费你母怀胎十月,乳哺三年,指望长大成人,顶门立户,岂料半途而废,别母抛妻,上有头白老亲,下无牙黄幼子,黄氏宗祧凭谁继续?”可怜哭得神昏气绝,一跤跌倒尘埃。陈氏见姑如此惨伤,忍泪近前扶挽,一众家人齐来安慰:“安人须要保重,相公已自归世,哭极不能复生,还祈节哀,商办后事。”安人听说,点头称是,只得暂行停泪,命童报与亲眷,兼之备办衣衿棺椁,家童领命,各自分头而去。且讲陈氏向安人说道:“相公现在切勿装裹,童仆将次归来,此时自应打点,前往江边买水,好与相公沐浴净身,以便收殓。”安人答说:“理之当然。正讲之间,不觉红日西沉,陈氏即便披衣挂白,童仆提笼在前,丫环随从于后,放声大哭,双手捧住水盆一路行来,闻者伤心,见者流泪。到了江边,躬身跪下,家童秉烛,陈氏手汲清泉,呼天叫地,哀哀痛哭而回。归到家中,跪在夫前,将水盆放下,用洁净布巾与夫从头至足沐浴一番,此时装裹什物俱已齐备,棺木也亦买临,四亲六眷俱皆毕至,等待时辰,以便入殓。

  话分两头,且表成通有一知交好友,平素往来甚密,颇称莫逆。一旦闻得成通身故,犹如利剑剖心,立即吩咐家人备办礼物,前往铺被送殓。不一时俱已买就,黎爷即便穿衣,命童将礼物挑往黄家,躬行祭奠。到了门前,看见鼓乐喧声纷纷,挂孝步入堂中,只见成通尸身在地,随将礼物摆列尸旁,黎爷亲手炷香,嚎啕痛哭,便叫:“仁兄为何如此身亡,遗下白发母亲,青年妻子,你心曾否得安?虽乃被人欺凌,不过眼前受辱,何至一旦轻生。”用手将面巾揭起,看见口眼不闭,便知成通受屈冤深,就在尸前嘱咐一番,说道:“兄,你冤情待弟与你伸雪,但你生前受屈,也该说与我闻,何必自寻短见!事已至此,权且殓埋,再作区处。”说未完时,只见成通口眼俱闭,众人看见,各各欢心。顷刻,时辰已到,土公齐齐动手与成通装裹起来。伊系监生,我冠束带,楚楚衣裳装束已完,便请入殓,斯时,不独母、妻惨切,亲友亦为之悌零。须臾,上盖钉馆,安人更为痛苦,母子、夫妻分离永诀,不惟身受者固属难以为情,而旁观者亦有所不忍。

  黎爷向前,口称:“伯母,你乃年高之人,不可过于伤悲,令子既已身亡,哭极难以复转,他日与你孩儿伸冤雪恨,上官到府,所仗谁人?还要你老人家出名报告,千祈保重,幸毋自毁。”叶氏安人心中暗想,黎爷之言甚属有理,于是暂停珠泪,口称:“黎兄,深蒙体恤,我自当领命,惟是孩儿蒙冤身死,将来全仗足下替他伸雪。”黎爷道:“这个自然,此事交与小侄身上,你老人家可请宽心,并嘱令媳亦不必过哀,留其身以有待。”言毕,遂即告别,亲友亦皆散去。成通尸棺停于厅上,婆媳未免伤心惨目。陈氏朝夕便在夫灵痛哭,安人叶氏叶媳劝慰:“昨日已据黎爷称说,你夫死于非命,负屈泉台,他已目睹情形,不平抱忿,兼之推念交情,代为伸雪,将来还要我婆媳往省具控,泄恨申冤,切切不可过于悲感。媳,你从此放开怀抱,抛却愁肠,等待报了夫仇,死无遗憾。”陈氏听罢姑言,只得强为收泪,自此事姑更尽孝道。按下不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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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十三回金友谊代作呈词

  诗曰:

  最苦人生死别离,交游莫逆不胜悲。

  堪夸七寸中书管,写出含冤负屈词。

  话说黎爷在黄家吊祭归来,心中抱恨叶荫芝为富不仁,叔侄同谋将黄成通田亩霸占,毁拆园房,威逼毙命。细想黄成通素行仁义,情性温和,出入友恭,人所钦仰。与我交好多年,颇称莫逆,今一旦含冤归世,遗下老母少妻,我心甚属不忍。日前吊祭由曾说过代他伸冤雪恨,丈夫一言说出,驷马难追,况我生平赋性耿介,见有不平之事,无不代为排解,今日知交受屈,断不束手旁观。正在行思坐想,其母开声问曰:“我儿,你到黄家吊纸,可知成通身死缘由,不妨说我知晓。”黎爷见问,将情一一告知,众人无不叹惜,可恨荫芝恃势称强,多行不义,其母命曰:“我儿,你既与黄成通交好有年,他今受此盆冤,无由得泄,我儿何不代他一伸,俾得九泉瞑目。”黎爷叫句:“母亲,孩儿久有此意,我若不与他伸雪,更有何人举行?况且日前儿在黄家也曾说过,断无爽却前言。”其母不胜喜说,说道:“与人扯住解纷最为美事,但须作速为之,不可迟延阻滞。”

  黎爷答说:“孩儿领命。”别母步入书房,坐下凝思构想一回,浓磨香墨,执笔作成状词一纸,句句言来俱是情真理确,一自作来,泪随笔下,种种冤情来历尽行诉得明明白白,乞请宪台明鉴,不独生者活恩,而死者亦瞑目泉下矣。

  呈首系伊母叶氏,具词伊妻陈氏报告。写完细细从头一看,黎爷对母说道:“此张状词若在县官控告,空劳纸笔,白费钱文,无济于事,必要上省往大宪控告其冤,方可得伸。孩儿今欲前往黄家,一一说知叶氏伯母,令他携同媳妇往省鸣冤,以免成通九泉抱恨。”说毕,便即穿衣出门而去,步到黄家,相逢叶氏,口称:“伯母,小侄到来并无他事,只因呈词业已做就,特请尊目一观,看其可否合当。”叶氏说道:“难为贤侄费心。”

  双手接过状词,从头至尾仔细看了一遍,连声称羡:“委实情词恳切,句语详明,大宪见之自然准理。”黎爷说:“事不宜迟,请伯母早为定夺。”叶氏叫声:“贤侄,此事全仗鼎力玉成,但将来出省,还须请驾同往。”黎爷说:“这个自然,伯母定于何日起程,务祈示知,以便偕行。”说毕,起身告别,叶氏相送出门,分手而去。暂为按下。

  且说陈氏身怀六甲,黄成通死时业已将次坐草,但因丧事纷纷,故此未曾在意,黎爷归转之后,业氏安人便即行装打叠停妥,准期三五日间就要动身往省。

  讵意一夕,陈氏觉得肚腹不宁,有些隐隐作痛,便向家姑说知。叶氏安人知她瓜期已至,连忙备办蜡丸,羌酒等物,并吩咐仆人去请接生,不一时稳婆到门,安人说知其故。稳婆步入房中,将陈氏扶插起来,嘱其忍痛,不用着忙。半晌之间,瓜熟蒂落,果然生下一个男儿,陈氏心中暗暗欢喜。丫环报知安人,不胜喜悦,即令稳婆开调丸药与媳服饮,命童焚香秉烛叩谢天恩以及祖功宗德。家童领命,一一安排停当。叶氏盥手,自炷名香,低首裣衽,躬身跪禀,祝曰:“信女黄门叶氏叩请诸天神圣日月三光,只因劣绅叶荫芝屡次欺凌威逼,孩儿黄成通殒命,兹幸遗腹,背生一男,实赖天公怜悯,尚留一线血脉,或者将来抚养成人,黄氏香灯不致无靠。叶氏姑媳不胜欣幸之至。”祝罢叩头,起身吩咐侍婢小心服事陈氏,并嘱稳婆包裹婴儿。嘱令媳妇:“小心携带,他日长大代父报仇,光壮门闾,成通虽死亦无遗憾矣。”说毕,归房安歇。

  光阴迅速,转眼已是三朝。安人吩咐香汤与小孩盥漱,抱出堂前。看见眉清目秀,相貌堂堂,四亲六眷到来无不称羡。

  是日,虽乃洗儿有庆,未免悲喜交集。迨至亲眷散去,姑媳二人依旧悲啼不已。丫环一众见主情伤,齐齐劝解:“安人不必过哀,今幸黄门有后,见孙犹如见子,暂且开怀释恨以俟将来。”叶氏闻言,强为收泪,自此抚弄孙儿,且待媳妇弥月再打迭出城告状。

  话分两头,且说张凤姐自从与叶荫芝苟合,在省住了些时,搬回莞邑。主事寻了一所地方,盖造房屋十分华美,亭台楼阁,曲沼方池,多栽芝草奇花,广植青松翠竹。有时高楼玩月,有时酌酒评花,燕侣莺俦,不啻如胶似漆。这也不在赘述。一日荫芝无事,偕同邓清并亲家李鹩举三人往河下饮酒闹妓,是夜未回,剩下凤姐一人独坐无聊,在亭中赏月一回,便归房内安歇。此时樵楼已打〔三〕鼓,凤姐一枕黑甜,已应华胥之召,忽然见有一人披头散发,手拿罗带到她跟前,怒气冲上连叫几声:“速还我命,实实不能久待。”凤姐梦中慌忙问道:“你是何方人氏?姓甚名谁?我与你前世无冤,今世无仇,到来索命,有甚缘故?快快说来,俾我心中明白。”成通手指凤姐骂声:“淫妇,你且听着,我是南村姓黄名唤成通,只因被叶荫芝抢割田禾,毁拆园屋。迨后看灯又被亚狄纠人伏殴,屡次欺凌,威逼殒命。今在阎王殿上告准荫芝尚需时日,方得挫其锐气,但你系他心腹至爱,故先把你来偿。”说罢,将带子一拂,吓得凤姐魂不附体,连忙奔跑,一跤跌倒,擦醒起来,方知是梦。浑身冷汗,满腹惊疑。细想此事当日叶郎也曾言过,今日梦中情事却是不虚。其时已交五鼓,凤姐坐卧不宁,待至天明,荫芝回转,步进房中,看见凤姐双眉不展,手托香腮,大属惊骇,便问:“芳卿为何如此?”凤姐见问,便把昨夜梦中之事一一言知。荫芝肚内自忖,果实奇怪了,今者若不将此事与她说明,必然怀疑莫释,倒不如将情直说为妙,况且我与她不是别人,并无猜嫌可避,纵有言语规谏,亦是份所当应。启口叫声:“娇姿,我实对你说,梦中言语真实不差。黄成通与我素无相识,亦无仇怨,只为伊叔黄显国揭借银两将他的田亩与我作按,后因本利无归,故此割禾相抵,如此如此这般这般,黄成通实非吾之对手,后来如何自寻短见,我实不知,不是我害他的。芳卿一旦放心,他断断不能向你索命。据云:阎王殿上将我告准,乃是狂言哄吓,不必理他。”凤姐听罢荫芝所说,默默无言,心中暗想,叶郎分明恃强倚势,肆意横行,屡次欺凌,几番羞辱,黄成通毙命实为叶郎威逼所致。人心安在,天理奚存?梦里情形并非吉兆,目下如此胡行,自取灭亡之祸。

  古语有云:善恶到头终有报,只争来早与来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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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十四回黄叶氏扳辕赴控

  诗曰:

  藻鉴高悬有定评,案头三尺法严明。

  玉堂金马风流客,事到其间不放轻。

  话说张凤姐得知叶荫芝为富不仁,自行抱怨当日有眼无珠,误投罗网,只顾身图快活,岂料乐极生悲,今日一错难番,悔之不及。人生在世寿天穷通,莫非前定?只可听之而已。细想叶郎乃读书之人,何以作此非法之事。黄成通虽乃自归阴府,倘或伊母将情具控,叶郎罪有攸归,妾身既为他妇,不知有无缘坐。方寸殊觉不安,但他既已说出真情,不妨问个明白。自嗟自怨,顾影空惭。忽然看见荫芝,便将罗袖拭泪。主事心中有些烦闷,开口叫句:“芳卿,昨夜梦中情事,我已对你言明,为何还是这般惊恐呢?”凤姐道:“君家虽然表白,妾心究竟不安,第恐成通之母被人唆摆,将来入纸到官,不知如何是好。”

  荫芝说道:“芳卿何用操心,我现身居户部主事,赫赫威名,谅他不敢与我作对,纵使在县控告,亦无奈其何。似此疥癞之疾,何必介怀。自此以往,芳卿毋庸挂虑,天来大事,自然有我担戴,请开怀抱,或时倚楼玩月,或时酌酒评花,不可学悲秋楚客,一室隐忧矣。”说毕,吩咐:“摆酒,待我共芳卿压惊。”顷刻,酒筵备列,凤姐勉强叨陪。二人把盏拈杯,细斟慢酌。饮了一番,便归帐底共效颠鸾倒凤,曲尽欢娱。按下不表。

  且说黎爷约定成通之母叶氏出城递纸,业经数日,不见声音,未卜何时方可行事?待吾前往问个明白。立即整衣出门,竟到黄家而去。步入中堂,叶氏安人连忙迎接,坐下,唤〔丫〕环茶敬,饮毕,叶氏口称:“贤侄,有劳光顾,深感盛心,蒙你如此相周,未知何日报答。”黎爷回说:“不敢,伯母何出此言?小侄到来非为别事,请问伯母何时偕同贤嫂出城递纸?”叶氏安人说道:“贤侄有所不知,老拙原拟早日携媳上省。只因事有凑巧,小媳于前数日已经分娩,产下一男,且待弥月方可举行,依我老拙愚见,不若就近赴县,先行控告,未知贤侄意下何如?倘或县主不为准理,然后再行上省,也亦无妨。”

  黎爷听说,不胜欢喜,连声称贺:“原来贤嫂已产侄儿,不独黄门有幸,就系令郎九泉之下亦可心安。今欲赴县具呈,诚恐事属无济。惟今之计,进退两难,不若暂从伯母,先行赴县入呈,试看如何办理,再作区处。”转声又道:“可把令孙抱来,待小侄一观。”叶氏听说,连忙进入内厢把孙儿抱出,黎爷双手接过,把目观瞧,果是眉宇轩昂,丰神俊秀,此子将来定然跨灶。看罢,心花开放,得意洋洋,叫句:“伯母,今幸黄门有后,实乃苍天不负善良。”叶氏安人接语:“倘邀福庇,他日长成定然酬报大德。”黎爷答说:“不敢。”即将孙儿交回叶氏抱转,声称:“伯母,事不宜迟,准备明朝赴县递纸。小侄如今告别回家,将呈词缮就,明日再来偕同伯母前往。”

  叶氏相送出门,分手而去。黎爷归到家中,将情达与母亲,并云:“成通产得一子。”黎母甚为快意,便叫:“我儿受人所托,终人之事。快把呈词缮就,明日初八呈期,便好呈进。”

  黎爷答声:“领命。”步往书房,将文房四宝排开,端身坐下,浓磨香墨,执笔信手挥成。到了次日,黎爷便往黄家协同叶氏安人一齐赴县。正值县主太老爷升堂放告,叶氏安人手执状子跪倒阶下,哀哀痛哭,连声喊叫:“青天太老爷伸冤。”县主吩咐:“将这妇人状子呈上来。”左右答应一声,连忙进上。

  县主凝眸从头至尾细细看了一遍,心中暗骂,好一个胆大劣绅,目无法纪,忖思身为主事,籍隶班曹,正宜尽忠报国,仰答王仁,何以在籍倚势横行,武断乡曲、奸淫妇女、挖掘山坟、抢割田禾、毁拆房屋,种种劣迹,不胜指屈,现任黄成通被其威逼毙命,案关重大,未便稍事姑容,叶氏呈词自当准理。吩咐:“暂行回家,听候本县具文,详请究办。”叶氏叩头起身,离了公衙。转回家内,将情一一告知陈氏。是晚,姑媳二人私心窃喜,云开见日,盆冤得伸,不在话下。

  且说县主准了叶氏状词,心中思想,叶荫芝身为主事,不能与平人并论,未便遽行票差唤讯,必颁详候大宪具奏批回,方能审办。正在商议具文通详,黄叶氏随即往省具控,奉抚宪朱大人批:叶荫芝性如狼虎,淫比狐狸。挖张姓之山坟,墓加泉下,诱何门之孀妇,辱及闺门。逼黄成通魂归阴府,奸两尼子梦绕阳台。

  恶贯满盈,情殊可恨,罪宜大辟,以警将来。

  抚宪批行,仰司由府饬县,提集人证,解省审办。叶荫芝倚恃职官,屡传不到。黄叶氏情急代子伸冤,复恳黎爷作纸仍向抚院衙门呈催。

  奉批:

  控关职官营私舞弊,致毙人命,仰按察会同布政司迅即提省讯办,以彰功令而靖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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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十五回叶荫芝革职解审

  诗曰:

  功令森严法律彰,身居科第不循良。

  横行乡曲终何用,势若冰山岂久长。

  奉土谕:

  李等奏请将被控串诈毙命之在籍主事革审一折,此案广东东莞具孀妇叶氏呈控在籍主事叶荫芝串诱黄显国,将伊子黄成通田屋修造契纸,指借该主事银两,勒赎诈扰,以致黄成通被诈不甘,自缢殒命。事关在籍职官诈毙人命,必应彻底根究,以成信谳。叶荫芝着革职交该督抚,提同案内人证,严审确情,按律定议,具奏。钦此。

  当即仰司行府饬县提集人证,解省审办,且说县主接奉牌文,必中暗暗自忖,叶荫芝乃系恶棍土豪,若是发差前往拘拿,恐其抗拒,不如用善法甜他,假言设席相邀,等他到来再作区处。主意立定,即差门役持帖往请。

  适值荫芝在书房坐,家童传报:“本县老爷差使奉请老爷赴席酌谈,现有名帖在此。”荫芝接转一看,并无半点思疑,因他平日与县主时相往来,故此不察内里机关。答应午候即到,原帖请安,门役回署复命,县主吩咐庖人治酒。果然荫芝顶冠束带,两个跟班相随,午晌乘轿进署。县主急忙迎接,主宾见礼,坐下,门役进茶,饮毕,叙了几句寒温套话,便即相邀入席。酒过数巡,县主微笑说道:“年兄,小弟有一言禀告,诚恐有拂尊意。”阴芝道:“老父台有何见谕,治生无不乐从,伏为明以教我。”县主道:“实不相瞒,小弟今日奉请年兄非为别事,只因黄成通一案现奉上宪牌行,立将年兄解省,提同人证审办,烦劳大驾往省一走。特具薄酌,聊以饯行。”荫芝听说,敢怒而不敢言,吓得面如土色,胆振心慌。口称:“老父台,此做牌文内载甚么情事?”县主即将宪牌交他一看。

  荫芝看过,说道:“此事实属冤枉,治生恳求老父台大行方便,具文申复上台,自当厚报。”县主说:“公事公办,难以为情,况事关大宪,奉行断不敢稍为延玩,叨在知好,伏祈原谅。”吩咐取刑具上来,将荫芝暂行监禁。荫芝到了此时,无言可答,只得告退,公差押赴监中而去。次日县主升堂,签差干役严拘黄显国、叶亚狄到案,并唤集黄成通之母叶氏监吊叶荫芝一同解省,添派干练家人护送到了省中,公差把文书投递,随奉大宪饬发首府东公确审,某知府廉洁持躬,因与叶荫芝有同年之谊,恐于物议,特自禀明太宪,另行委员办理在案,井将叶荫芝发交南海监禁,俟奉督抚二大宪仰司饬委能员提集各案人证秉公审讯,并查知叶荫芝劣迹累累,檄行本县出示报告。不知委员审讯叶荫芝如何供认?且听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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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十六回除暴虐出示招告

  诗曰:

  分明恶大与仇深,天道从来是祸淫。

  莫说当时人畏己,于今招告乱纷纷。

  话说叶荫芝解省审讯,遗下张凤姐一人在家,心中仔细思量,叶郎此番身入牢笼,未知何日得脱还乡,只恨当初不该将黄成通田禾抢割,又不应把他的园房毁拆,迨至成通之母叶氏情愿自备银两取赎,仍复勒掯,黄成通气忿莫释,以致酿成巨案,况在前挖掘各姓山坟,纷纷勒赎。今被黄成通之母上控,诸事并发,不但革除官职,更恐性命难留,将来一经审实,定必查抄产业,累及家人。我乃身属女流,怎能设法为他解脱?叶郎既是身受典刑,妾亦何忍独活?宁甘一死以谢多情,想罢痛哭一番,便即投缳自殒。次日家人报县验明,备棺收殓,风流孽案至此了结。按下不题。

  且说叶荫芝发交委员研鞫,屡次刁狡不肯求招。但他声名狼籍,劣着累累,久在大宪洞鉴之中。备牌行县,饬查叶荫芝劣迹,邑宰接奉牌文,立即出示,遍行先告。正堂示:为招告事,照得赤岭乡在籍主事叶荫芝居乡不法,本县莅任即已风闻,犹以该绅名列缙绅,颇知法纪,人言未必尽实。

  然细加察访,确知该绅居乡以来,霸人田土、占人房屋、诱人妻女、窝留匪棍、鱼肉乡民,种种非法,不胜枚举。又其甚者,毁坟挖骸,勒人钱赎,此事亘古所未闻,乡闾所共愤,夫肆其毒者不一事,受其害者不一人。乃历年以来却少控告之案,皆由该绅横行乡曲,目无法律。尔民等畏其威势,诚恐告而不准,准而不办,结恨益深,为祸益烈,是以含冤茹痛,任其凌虐而不敢言。兹该绅恶迹昭著,各大宪均已深知,只候有人告发,审有确处即当严行究办。现因该绅威逼黄成通命案奉文提省审办,合行出示晓谕。为此示谕阖邑军民人等知悉,尔等有身受其害者,即当赴县一一胪陈,以凭本县,详情究办。惟事必须捐实,倘有宽假,反为坐罪,亦不得横生枝节,累及无辜。兹该绅罪恶贯盈之候,尔等沉冤得雪之时,慎勿观望不前,致贻后悔特示。

  邑宰出示招告后,其被害之家有以霸田土,有以占房屋,有以奸拐妇女,有以挖骸勒赎等事纷纷具控,不一而足。县主当堂讯问明白,一一据实申复无异。

  却说宝莲庵女尼闻知叶荫芝事发,解省审办,张凤姐虑及株连,自寻短见。

  即唤徒弟亚左、桀枝,痛骂:“你等出家之人,本不应与恶棍穿针引线,作此勾当之事。现在荫芝奸情败露,你等不能脱身事外,将来到堂质审,颜面何存?不如及早死罢!以免玷辱佛门。”骂得二人哑口无言,双珠泪落。各自归转房中。

  是晚,亚左心虚畏罪,仔细思量,实系祸由自取,与人无尤。左右踌躇,半筹莫展,遂即采服毒草身死。次日,老尼知亚左已死,备具棺木殓埋,即把桀枝逐出山门,押令归家还俗。这也不表。

  且说叶荫芝奉押监禁,满腔烦闷,九曲回肠,自恨当时误听谗言唆耸,恃势横行,今日困押囹圄,身罗法纲,业经委员几次审讯,虽未承招,但恐动刑锻炼,难受熬煎。这便如何是好?不若自作呈词一纸,捏饰情节,自掩其非,或者邀恩,汤开一面,也未可定。主意立就,如此如此,这般这般,拟成一纸,交伊子在外缮正,令其赴督宪衙门具呈,希图卸罪。其时正值邑宰出示招告,据情申复到来。

  奉督宪大人批:

  查该主事串诱黄显国,伪按田屋,迭次诈扰,致黄成通忍迫自缢殒命,业据藩臬两司饬提尸亲人证,讯取确供,经本阁部堂会同抚部院亲讯无异,且该主事另有奸拐何张氏为妾,并发掘张川图坟冢之事,均属藐法横行,已一并奏参革审,至何张〔氏〕畏罪自尽。亦据东莞县讯验,详报在案。据诉各情,显系捏饰图卸,惟既已赴司提讯,仰东按察司会同布政司速饬委员提集各案人证,秉公彻底研审确情,由司复讯录供,详候亲提审办,毋稍稽延。粘抄及黄叶氏呈词并行。

  藩臬二宪遵即饬令委员提集各案人证,分案复加研讯,先将黄成通命案讯问黄显国:“你如何起意串同叶荫芝伪写契纳,将黄成通田亩作按借银?一一从实供来,以免动刑。”黄显国供称:“小的与黄成通系属叔侄,分居已久,因与黄成通借贷不遂,故此起意写立伪契,向叶荫芝借银。小的得银到手,便花用了,随往各处云游。后来荫芝如何纠众抢割田禾以及毁拆房屋,如何威逼黄成通致死,小的实不知道,这是实情。”

  又问挖骸勒赎被害之张川图,供称:“小的当日被叶荫芝挖掘祖骸勒赎,经伊亲家李鹩举说合,过交银两,当日实系畏惧荫芝虎威,不敢同他作对,是以哑恐。今幸云开见日,盆冤得伸,生者感戴鸿慈,死者亦当衔结。”其余又提各案人证审讯,佥供如一。当即监吊叶荫芝提同叶润泽、叶亚狄当堂对质,俯首伏辜。

  由司审转,旋经督抚二人宪亲提会勘,反复究诘,夫口不移以成信谳。叶荫芝拟绞,监候秋后处决。其余黄显国、叶润泽、叶亚狄、李鹩举俱属同恶相济之人,各治以应得之罪,余属无辜,概行省释。叶荫芝仍发南海监禁,所有霸占田土、房屋给主领回管业,控骸勒赎各银两照数追出充公。

  且说黄叶氏领回田亩,另行批耕,所得租粮姑媳籍资糊口。一日黄叶氏对媳谈论:“孩儿黄成通负屈含冤,此事全仗黎爷之力,我们理应酬谢。”陈氏道:“有恩不报非君子,有仇不报枉为人。今得丈夫冤仇已泄,慢道酬以金帛,即使碎身粉骨亦所不辞,如何酬谢之处,悉听安人尊意调排。”叶氏道:“贤哉妇也,所云甚合我心。”吩咐童仆修办靴帽、袍褂、全猪酒席,并封白银百两以为华昏致谢。安排停妥,即命挑夫抬送,婆媳二人携同孙儿踵门叩谢。黎母闻知,母子二人连忙出门迎接。步进厅堂,叶氏姑媳双膝跪下,叩头致谢。黎爷母子即忙回礼,礼毕,坐下饮茶。黎爷道:“小侄与令郎交好有年,情同手足。见他被恶棍叶荫芝屡次欺凌威逼致死,不忍袖手坐视,代为作纸鸣冤,此乃谊不容辞。伯母为何行此套视,酬以金帛,惠赐多珍?殊属令人置身无地。”叶氏道:“贤侄有所不知,此事全仗老贤侄回天之力,若不是贤侄担肩代作呈词,不独孩儿盆冤莫白,而且我姑媳亦难存活。此固孩儿虽死之日,犹生之年,区区薄敬,聊表寸衷,伏乞哂存,幸无见外。”吩咐把礼物抬将上来。黎母在旁说道:“老安人何必如此费心,小儿不过举笔之劳耳,承赐佳贶,受之实为有愧,却之恐蹈不恭。施者不节,受者自忘其贪。吩咐:“孩儿,将物留下,白镪璧回,留为令孙异日书金之用。”黎爷诺诺:“遵承母命。”包了赏封,打发挑夫回去,着令庖人办酒款待叶氏姑媳。顷刻,酒筵已备。黎母命媳出来相陪,简氏应命,穿衣出堂,与叶氏姑媳见过了礼,一同埋席。分宾〔主〕坐下,丫环斟上了酒,大家一齐举杯相酌。席间,黎母说道,口称:“安人今日冤仇已报,令郎灵柩现停在家,何不找寻吉壤为之安葬?一则先人落土为安,二则以免提肝吊胆,你道如何?”叶氏说:“老身只为官事纠缠,未暇及此,目下已获伸冤,自当急为办理。但家下无人,还祈令郎照拂。”黎母说:“这个自然。”酒过数巡,只见成通之子向往黎母扑笑,黎母接抱过手,耍弄一番,不胜喜悦,看见此子生得眉清目秀,相貌非凡,将来必有上达。

  暗暗想道:“我孙与他同年,不过大其两月,何不共成姻眷,俾得亲热,相继往来。想罢,启口叫句:“安人,老拙有一事奉商,未知尊意可能应允否?”

  叶氏闻言,口称:“老安人有何见谕?请道其详,妾身无不恪遵领命。”不知黎母如何说合,且听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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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十七回缔姻娅以绵世好

  诗曰:

  不是筵开射雀轩,祗缘种玉自蓝田。

  怜孤有意联姻谊,不负交情一片坚。

  话说黎母在席上看见黄成通之子生得英俊,欲将孙女与他结亲,便向叶氏安人说道:“老身并无别事奉商,因见令孙儿乖觉歧嶷,将来定成大器。小孙女与他同庚,只大两月,意欲共结丝罗,第恐蓬户柔姿,未必能如尊意。”叶氏答说:“老安人说哪里话来,小孙命生不辰,慈父早为见背,今得令郎不弃东床之选,实乃泰山之靠,何幸如之?”黎母令丫环将孙女抱出,拜见叶氏婆媳,叶氏安人向手中除下玉卮一双作聘,以志不忘。黎母命婢将酒满注,两相交饮,以为酒杯许口,永无反悔。彼此畅饮一番,直至日落西山始行散席。叶氏婆媳告别黎母,姑媳相送出门,上轿登程而去。自此两姓联姻,更为笃好。过了数日,叶氏安人敬请高明地理觅就吉壤,安葬成通,并请星士选择良辰。差仆通知黎府,一面延僧建醮,超度先灵,四亲六眷摆祭纷纷。黎爷备办礼物,前往致祭,所有一切事务具是黎爷主持。到了是日出山,鼓乐喧天,人夫执事甚众,惊动沿村男男女女观看,无不称快,并说:“黄成通被叶荫芝如此欺凌,今日得雪冤仇,风光大葬。

  为人做好终须好,恶人到底归身。此话确实不虚。旁人议论无庸赘述。旦讲黄成通灵柩到了山前,土公预先开便了冢,勘舆定了吉向,等待时辰一到,即行下葬。

  一众亲友送毕,黎爷为之款接,极属殷勤,各皆欢悦。一连忙了数日,丧务告毕,坟面亦经筑好,黎爷拜辞而归,叶氏姑媳千多万谢。自此黄家平安无事,婆媳相与抚孤收租度日,目待孙儿长大成人,开枝散叶,以绵宗祧。按下不表。

  却说叶荫芝在牢狱禁押,日困愁城不胜烦闷,形容枯槁,颜色憔悴。闲来无事,自思己过,每每为之扼腕长吁,深恨当时不该如此恃势欺人,横行乡曲,以致酿成巨案,抚胸自问,实属咎亦难辞。正所谓:天作孽犹可违,自作孽不可活。

  想我荫芝身为主事,在京供职有年,回籍奔丧,理应早为起复,何苦逗留在家,迷离花柳,纵情酒色,贪好货财,自取灭亡之祸,伊谁之咎,夫复何言?所恨相交尽属协肩谄笑,不能箴规纳善,更为朋比作奸,种种非为,半由自己所招,半为他人所累,既往不咎,错脚难番,只可听之而已。未几,抑郁伤怀,不思饮食,奄奄瘦损,弱体难支,采薪之忧,是所不免,其妻妾闻知,难以为情。一日爱妾携子进监探病,狱卒不肯见容,多方贿赂,始得徇情放进。荫芝见了爱妾与及儿子,遂即抱头痛哭。哭罢,彼此叙了一番离别之苦,荫芝问道:“别后家中景况若何?”答曰:“如常。”又问:“凤姐近来有无出入?”伊氏叫声:“老爷,凤姐之事,难道你竟不知么?”荫芝说:“被行信息不通,如何晓得?”伊氏道:“自从老爷提省审讯,凤姐抱闷耽愁心虚,畏及千连,竟尔自萌短知见,也曾经官验明,申详在案。”荫芝听闻伊氏所说,便即顿足槌胸,哭叫:“芳卿,蒙你多情垂爱,原拟百载同欢,岂料一旦分离,竟使柳眉皱碧,杏脸消红,素娥托月,紫玉成烟,是予之罪也。”言罢悲啼不止,伊氏从旁劝慰:“老爷不必过于伤感,千祈保重贵体,倘忧多成病,无人调护,自去扶持,为之奈何?”荫芝说:“爱卿之言虽是,但凤姐为我不知受了多少折磨,正得成就其事,今者为我亡身,问心实属难过。生于情而死于情,天壤间能有几人哉?是以不能不为之而堕泪。转声便叫:“孩儿过来,听我吩咐,自今以后,务须努力做人,小心事奉母亲,不可高头硬性,相恤里邻,和睦乡党,前车可鉴。千祈不可照我所为,自蹈汤火,难逃法网。其子闻言,伤心流涕:“父亲不必挂心,孩儿自当遵训。所有一切家事,母亲操持门户,关防孩儿照管。自此勉力攻书,不坠青云之志,箕裘相绍,务祈肯构肯堂。惟是父亲现在被押囹圄,孩儿弗克追随左右,私心自问,殊觉不安,惟望彼苍垂悯,予以一线之生,俾得乐叙天伦,感甚幸甚。”

  言未毕,禁卒近前催促:“此地非久谈之所,快请回避,诚恐狱官到来看见,彼此均属不便。”荫芝此时实难分别,其子与妾亦属依依不舍,六条珠泪闷洒衿怀,三面相看殊难割爱,欲行欲止,无奈狱卒不容久待。三人只得含泪而别。伊氏偕子转回寓所而去。按下不表。

  且说张良雪之妻陈氏,因包庇张凤姐与叶荫芝私约,协同前往宝莲庵叙会,在佛前发誓联盟,被伊夫查知其事,将妹凤姐严行锢禁,把她逐回娘家。陈氏被夫休弃之后,也自知错,隐气吞声,终日受其父母怨骂。心中暗想,外室断难存身,兼之无颜以见亲友,有夫之妇未便复行再蘸,只好入寺修行,以盖前愆,乃为上着。主意已定,即向父母跟前泣求:“情愿托足空门,皈依忏悔,以了今生因果。”其父母见女如此情景,殊觉惨然,不得已,从其所说,叫句:“女儿,虽乃你自行差错,究竟因人连累,今已被夫所弃,镜破难以复圆,虽在外室藏身,他日作何究竟?仔细想来,还是入寺为高,闻得清真庵女尼十分端正。终日持斋把素,念佛看经,一尘不染,迥异桀枝、亚左之流,待我明日送你拜她为师,俾你终身有个安乐之处。所有衣单各项自有父母为之,无庸你挂虑。”话毕,陈氏心中不啻喜出望外。过了几日,其母命人打轿,带领丫环前往清真庵烧香,女尼静远连忙迎接。入到佛殿、陈母命〔丫〕环点烛,亲手自炷名香,恭身裣衽,跪下叩头颂祝一番,起来化帛,静远引至客堂坐下,奉茶饮毕,女尼启口问道:“太太贵居上姓?乞示其详。”答曰:“妾身姓陈,本邑人氏,就在前村居住,久闻宝庵雅洁,是以到此烧香。请问师傅法号何名?”女尼答曰:“法名静远。”

  陈母复问:“门下法嗣若干?”静远说道:“山门清淡,只有小徒一人,现已分居别庵。陈母道:“妾身有句话儿奉商,未知师傅可能容纳否?”静远云:“太太有何赐教,小尼无有不遵。”陈母口称:“师傅,实不相瞒,妾身有一小女配与张良雪为妻,近回夫妻反目,休弃送回娘家,今欲带发修行,以图清净。久闻师傅端正持躬,欲令小女投于门下为徒,俾她终身有托,未卜尊意如何?”静远听说,口称:“太太,令爱姑娘缘窗闺秀,玉叶金枝,第恐山门淡泊,菜根滋味,适口无肠,未免有防简慢。太太既系不遗葑菲,小尼自当拜命。”陈母见静远一口应承,心中十分欢喜。

  便说:“取宪书来看,择选吉日,好送小女到来拜师。”静远即把通书呈上,陈母查阅,说道:“明朝乃是黄道吉辰,便可行事。”说毕,起身辞别,女尼相送出到门外,说声:“简慢。”就即起轿而行。归到家中,陈氏接见,问道:“母亲到庵会见师傅,如何商议?”陈母将情由一一言知女儿:“明朝乃是吉日良辰,便好送你到寺,快些打叠应用各物,一同携去。”陈氏闻言,立即归房,检拾停当。到了次日,早起梳洗,穿就衣服,出堂拜辞宗祖,叩别父母,洒泪而行。陈母携了衣单银两,亲自送女前往。到了寺门,女尼迎进客堂,陈母吩咐女儿拜见师傅,陈氏领命,躬身跪下叩头,静远连忙扶起。陈母把衣单银两双手呈上,静远接过,喜之不胜,吩咐摆斋款待。席上陈母嘱托一番,静远唯唯从命。

  斋罢,陈母拜辞,静远师徒相送出门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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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十八回张凤姐冤魂托梦

  诗曰:

  强成燕侣与莺俦,丧节污名不顾羞。

  错脚难番怜薄命,泉台空抱恨悠悠。

  话说陈氏拜了静远为师,从此收心养性,杜门不出,看破红尘。静对黄庭经一卷不理人间是与非。其父母闻之,也亦为之叹息,无庸赘述。

  却说张木公见凤姐业已身亡,满腔忿怒自是瓦解冰消,因思媳妇被儿逐回外室,不过为尽姑嫂私情,以致终身受累,闻她今已入寺修行,不肯复为改嫁,虽非完人,但亦尚顾廉耻,终身已得安乐之处,到也罢了。惟是良雪现在鳏居,一室独处,何以为情,老夫意欲为他再续良缘,免其在外浪荡。思想已定,便同妻子商议,安人答说:“老爷言之甚是,妾身久有此心,一向因亚凤心绪不宁,未暇谈及。老爷既有此志,当即举行。”

  夫妇庄然谈论,适值钱婆到来。说起前村马姓之女,年方二九,生得丰姿俊俏,举止端庄,而且簪缨世族,阀阅名家,门户相登,堪为令郎继室。木公夫妇听说,喜色欣欣立写年庚一纸,交与钱婆前往作伐。未几,钱婆往来说合,两家应允,遂即过聘,择吉迎娶。是日,大排筵席,亲眷纷纷到贺,鼓乐喧天,觥筹交错,直至更阑而散。此夕洞房花烛,鱼水和谐,琴瑟百年,以继前好。从此良雪夫妻和顺,这也不必多说。

  再表张凤姐死于非命。因在冤枉死城朝夕嗟怨,自恨当时这两个狗尼将我陷害。只估叶郎是个书香子弟,薄洒风流,故有如此情重,是以在宝莲庵私会,愿托终身,岂知他是个色中饿鬼,残酷贪夫,霸人田土、占人房屋、奸人妻女、挖人骸骨,种种非为,人憎鬼怨,今日恶贯满盈,难逃法网,正所谓:乱臣贼子,人人得而诛之。我本名贵□女,玉叶金枝,何肯以身试法?自忖为情之所累,玷辱父兄。既为荫芝妻,则当为荫芝死,不得已,自尽身亡,以免出乖露丑。今闻叶郎死期将至,不若前往监中托梦,与他叙会一番,也解心中忧愤。思想已定,化阵阴风潜往阳台而去。到了监中,狱神喝问:“何方冤鬼,姓甚名谁,到此何故?快把情由说来。”凤姐道:“小妇人乃张家之女,名唤亚凤,只因主事叶荫芝与我结下风流孽债,妾虽已死,但情根未断,闻他现在监中抱病,特来探望,聊表寸衷,伏乞恩施,准其晤面,感之不尽。”狱神见凤姐说出真情,不忍拦截,放其进去,说道:“此间乃法律森严所在,不能滞久迟延,致于未便。”凤姐答曰;”遵命。”旋即抽身进步,行近床边,低声叫句:“叶郎,闻你身中有恙,特来奉候。”

  此时荫芝梦入南柯,看见凤姐散发披肩,蒙头垢面,不胜悲切。便问:“芳卿,因何如此形状?”凤姐洒泪开言,叫声:“叶郎,自从闻你解省提审,妾身无日得安,知你身罗法网,问正典刑。一则畏罪干连,二来何忍独活?是以自萌短见,投缳而死。今在冤枉死城困守,〔度〕日如年,未知何时方得转轮再世。”

  言罢,悲鸣不已。荫芝看见凤姐如此伤情,不禁肝肠寸断,仰天长叹,口叫:“芳卿,这是我荫芝多行不义,自取灭亡,死不足惜。本不该千方百计陷却芳卿,败丧名节,死千非命,是子之罪也。惟是我禁押牢中,死期将至,伏祈稍待片时,与你同归一路。”二人悲啼,狱神向前催促,不准停留。凤姐无奈,只得与荫芝挥泪而别。主事此时擦醒起来,泪湿衫衿,侧听樵楼已交五鼓矣。

  闲话休提,却说张良雪之妻陈氏自从拜了静远为师,身入法门,毫非不染,终日念佛烧香,或时亦拈针纸,脱净尘缘。超然世外。一晚梦见凤姐到来,颈带绳痕,披头散发跪在床前,口称:“嫂嫂,难为你当日与我周全其事,以致被兄逐回外室,可怜年少青春,空守有夫之寡。今者红尘看破,入寺修行,到博得一个终身安乐。奴因叶郎威逼黄成通,伊母上台起控,奉文提省审办,惟恐罪及干连,以致轻生自尽。今在枉死城中,不胜凄楚,回忆生前既蒙嫂嫂曲屈相周,于今死后还祈嫂嫂推情超度,为之诵如来一卷俾得忏解愆尤彼岸诞登莫使沉沦阿舅,此恩此德,世世不忘。”说罢,哀哀苦哭,叩头而去。陈氏醒转,毛骨悚然,心中暗想,凤姐当日与我姑嫂情深,故此不避嫌疑,同彼往宝莲庵与叶荫芝私会,后来被他人进谗,为夫所弃,逐回外室。在凤姐未尝无意相关,但畏惧父兄威严,焉能为之力挽?我既用情于始,不妨尽情于终,明日与师傅商量,将她超度,免她轮回堕落,早出生天,庶不负其哀恳之心也。

  到了次日,起来梳洗,心中郁郁不安,未免形之于色,出到禅堂,恭见师傅,礼毕,静远叫声:“徒弟,今日见你眉峰紧皱,面带愁容,是何原故?”陈氏答道:“师长有所不知,弟子只因昨晚夜梦颠倒,是以耿耿寸衷。”静远道:“所梦何来?不妨向我一说。”陈氏道:“弟子在俗有一夫妹,名曰张凤姐,原配何门,三年丧偶,改适主事叶荫芝为妻,只缘叶主事身罗法网,诚恐罪干连累,自缢身亡,现困枉死城中,求我超度。”其余底细不敢对师说知,只可藏头露尾,不尽所言,静远听说,叫声:“徒弟,既系如此,这也不难,待我明日相请众道友到来,在佛前将她超度,也不枉你姑嫂一番情意。”次日,陈氏自解私囊备办香烛、斋棹、金银纸帛,相请众女师在经堂礼忏一昼夜,连宵功德超度亡魂,事毕众尼散去,陈氏谢过师长,心中便觉安然。过了几天?忽然一晚梦见凤姐到来,满面欢容,笑颜可掬,行近叫声:“嫂嫂,多蒙超荐,实乃功德无量。如今已出枉死城中,仍在鬼门关守候,叶郎身死,方能完此凤流孽案。尚有邓清之妻黎氏,也是案内有名之人,想我当日被父兄严禁之后,归至何门,黎氏突然假扮倪奶奶,将我诱拐,说往石龙看会。送往叶郎舟中,共效于飞之愿。今我魂赴泉台,她竟脱身事外,仔细思量,自当为她索命。”言罢,裣衽叩谢,说了一声:“吾去也。”便往邓家而去。

  话分两头,却说邓清夫妻一日无事,相对闲谈。黎氏将夫斥辱:“你乃纠纠武夫,绝无一些计智,枉费身为男子!不及我一女流,难怪人称你为大栋。目今叶主事身罗重罪,禁押监牢,你一向趋伊门下,左右逢迎,不过狐假虎威,虚张声势。叶主事现今英确何在?摇钱树自此砍倒了,问你何所经营?作何事业?”

  这几句问得邓清无言可答,只得笑口吟吟。黎氏,正欲归房有事,忽然见有一阵阴气吹来沾体,登时浑身酸软,头晕眼花,一跤栽跌在地,口中混骂:“黎氏,你生平多谋多诈,刁狡异常,算是一个女中光棍,想我凤姐与你并无相识,素无嫌怨,你为何假扮倪奶奶到何家诈称接我往石龙看会,送至叶荫芝舟中成亲,害我今日死于非命。仔细想来,断断不能放你,快快偿我命来!”其时,一众家人俱已知道,张凤姐降她,说的邓清连忙排解,再四哀求,俱不能免,片时间,黎氏身亡。邓清见妻子已死,不胜悲感,吩咐家人将尸放好,备办衣衿。棺椁收殓,经过七旬寻,觅见山地,延僧建醮超度一番,然后再行出殡。丧事已毕,邓清把家内一切事务安排停妥,从此杜门不出,闭户安居,凡有损人利己之事再不敢为。

  安庸赘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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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十九回问典刑法场祭奠

  诗曰:

  君子小人有两途,为非作恶不胜诛。

  科名捷取终何用,孤负芸窗愧读书。

  话说叶荫芝定成死罪,在牢中监禁,经过秋审,一日部复转回。奉上谕:嗣后办理,各省秋审犯勾到时,着大学士、刑部将各犯应勾、应缓情节摘叙数语,奏后行各省督抚处决,以昭儆戒。钦此,叶荫芝因闻黄成通人愚懦,嘱其分居胞叔将黄成通勒诈分肥,伪写按契,向黄成通勒赎银两,不允,将黄成通铺屋封闭,并将其园树砍伐,后割田禾、鸭只,一抢桃回,黄成通被其欺扰忿气难堪,乘间自缢殒命;又拐张氏为次妻,后张氏畏罪自尽,并掘骨骸坟墓等情,仗官倚势,平空讹诈。是以勾决,法无可宽。钦此。

  部文一到,当即饬司行府仰县移会武菅,监吊荫芝解赴抚院衙门,听候会审,炮响三声,请出王令,委县拨兵将叶荫芝押出市曹绞决。其妾伊氏,是日闻知备办酒食,携同儿子先往等候祭奠。不多一会,叶荫芝已抵法场,其妾与子见了,凄然不堪,连忙上前跪下叩头,将酒满注,亲手递到唇边,此时荫芝魂不附体,哪里还食得酒来,喉头哽咽,勉强饮了一杯。伊氏口称家主者:“癸妾辱家恩宠幸已有年,满拟常叨泽荫,左右追随,不意福薄生灾,至于如此。天实为之,谓之何哉?惟愿早登仙界,免堕丰都,主之幸亦妾之幸也。”言罢,泪如泉涌,犹如利剑剖心。荫芝带泪叫声:“爱姬,不必伤心,事已至此,有何可言。”转声便叫:“孩儿上来。”吩咐:“自怨你父生平任性,恃势横行,交结往来尽是无廉之辈,当日若得良友箴规,何至今时有杀身之祸?前车覆,后车鉴。儿呀,自今以后,必须择友,切切不可滥交,再者,回家务要循规蹈矩,事母理当竭力,无使忤触亲心,你父死在九泉之下,亦能瞑目矣。”其子听说,口称:“父亲不必过虑,孩儿自当凛遵遗训。”

  时候已到,监斩官催令动手,伊氏母子不忍目击荫芝身亡,回避下去。刽子手即把荫芝扶上绞台,不消片时,便已绞毙。

  伊氏母子禀请将尸领回,备办衣衿棺椁,即行收殓,匍匐扶亲归里,觅地安葬。择日开丧领帖。至期,鼓乐喧天,四亲六眷纷纷前来吊孝,延僧建醮,伏道修斋,两坛因果,追荐灵魂。

  一连闹了几日,其子谢孝已毕,便在家庭守孝。

  一日,乡中无赖之徒群蚁相附,纷纷议论说道:“叶荫芝生时倚仗职官,傲世凌物,霸人田土、占人房屋、拐人妻女,掘人骸骨,作恶多端,不胜枚举。于今死去剩下资财,留为妻子安享。我们不若代众人报仇,照依一样行事,俾人霸他田土,俾人挖他骸骨,俾人拐他妻女,俾人占他房屋,向他儿子勒赎银两,大众分用,你道好不好呢?”众人齐齐拍掌,称说:“妙甚,妙甚!”内有一个高年长者,摇头说道:“不好,不好!这事如何做得?你们想学荫芝所为,只怕不能学得荫芝声势,他身居户部主事,赫赫声名,谁敢与他相抗,不独乡中畏其狼威,就系本邑县主也亦无奈其何。天道福善,祸淫报应,丝毫不爽,你看荫芝一朝罪恶贯盈,难逃法律。孽由自作,与人何扰?依我愚见,到不如守分安命,顺时听天,日出而作,日入而息,凿井而饮,耕田而食,身为盛世之民,获享太平之福,岂不多少是好?何必作此不仁不义,自取灭亡哉。”众人闻听长者这一番话,个个无不抒诚悦服。齐声称说:“有齿有德,果是高见不差,若不是长者指示迷津,我等险些自蹈汤火。”

  正系一人之善能万人之恶。此之谓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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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二十回森罗殿冥判阴魂

  诗曰:

  太息生前作恶深,阳间做事如疏网。

  哪知死后罪难禁,阴府无私不漏针。

  话说叶荫芝生前作恶多端,挖人骸骨,其被害众阴魂,早在阎君殿上控告,只因叶荫芝未遭显戮,以致稽延于今。荫芝已死,可以审结,即差鬼卒将众冤魂带齐,听候公断。牛头马面领命,即速前去,不一时俱已带到。判官奏曰:“尚有未死之生魂,应否勾摄?乞为裁酌施行。”阎君当殿说道:“凡有案内应质之人,必须唤到,方能审问明确。”随即吩咐牛头、马面:“速往阳间,将李鹩举、叶润泽、叶亚狄等生魂,快快勾来,毋得迟延干咎。”鬼卒答声:“领命,”一道清风竟往阳台而去,即把若辈生魂勾摄。其时,李鹩举等个个一时昏迷起来,人事不醒,卧于床上,三魂七魄随着鬼卒带赴阴司。牛头、马面复命:“李鹩举等生魂俱已勾摄到来,伏祈定夺。”

  阎君端坐殿上,先把风流孽案审问一番,骂道:“叶荫芝,你身居主事,名列缙绅,自当礼义持躬,何乃不顾廉耻,日逐狗党狐群,诱拐孀居少妇,纵情风月,有玷官方。至于掘人故墓,挖人骸骨,以及威逼黄成通自缢毙命,种种非为,情殊可恨,虽经以正国法,不足以蔽其辜。”讯毕,鬼卒把张凤姐带上,阎君问曰:“张凤姐,你名门闺秀,望族娇娃,原配何门,三年丧偶,纵不能柏舟矢志,亦当待其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为何与叶荫芝庵中发誓,赠以绣鞋,不守坚贞,窃效淫奔之女,败名丧节,遗臭万年。”鬼卒又将桀枝、亚左带上,阎君问曰:“你这两个秃驻,身在法门,理宜洁持,持斋把素,念佛看经,色色空空,无非幻想。为何不能参破,竟与叶荫芝宣淫,既经握两携云,又复穿针引线不修因果,玷辱佛门,罪有攸归,难辞其咎。”此风流孽案,业已当殿审明。吩咐鬼卒:“把黄显国带将上来。”阎君问曰:“黄显国,你与黄成通系属叔侄至亲,久已分房居住,屡次向其通挪,并无见却,一朝借贷不遂顿起亏心,串同叶荫芝写立伪契,将田作按,迨后,荫芝将黄成通田禾枪割,砍伐果木,毁拆园屋,屡次欺凌,以致黄成通气忿自缢身亡。本案黄成通之毙命,实由你这狗道而起,情实可恶,法所难容。”吩咐牛头、马面:“将黄显国带上刀山,挫其筋骨,然后放落油缸熬煎,化为齑粉。永远不得转轮。”

  鬼卒答声:“领命。”即把黄显国押将下去。如此这般,遵照而行,事毕复命。又把叶润泽带上,阎君问曰:“叶润泽,你乃梅林寒族,小户贫家,屡为邻乡凌辱,风闻叶荫芝声名赫赫,势大财洪,趋炎附势,援而扳焉,附诸族末,时相往来,进谗唆摆荫芝诡计害人,无所不至,欺生凌死,满肚砒霜,洵为乡村中之大毒,亟宜惩倒以儆力顽。”审毕,鬼卒又将李鹩举带上,阎君问曰:“李鹩举,你乃家财万贯,富拥千金,身捐州同之职,与叶荫芝结为儿女姻家,见其恃势凌人,自当为之阻止,窝谈女色,犹复竭力图谋,乃至伐冢挖骸,竟敢勒赎,过交银两,助纣为虐,包庇分肥,扰害闾阎,殊堪发指,阳世虽逃显戮,阴府难免冥诛,审毕,鬼卒又将叶亚狄带上,阎君问曰:“叶亚狄你系荫芝胞侄,份属犹子,虽乃分居,情犹一脉,不思安分守己,狐假虎威,每于损人利己之事,竟尔代叔出头,耶如陈姓寡妇之事,袛将铜钱二十七千,勒令陈表立写在三百两银揭数,将伊寡婶田亩作按,后至陈寡妇情愿赔银一半赎回,你叔侄坚执不允,胆将陈姓两个幼孩收禁祠内,陈寡妇泣诉公庭,邑宰为之准理,出差协全营员会拿,又复纠集多人持械抗拒。至于挖掘张川图等坟墓骸骨,全是你主持,带领土公人等前往发掘,如今万恶皆归荫芝一人,未免苦乐不均,叶荫芝业已问正典刑,你断不能脱网。”“尚有张良雪之妻陈氏,不守闺门礼义,与姑包庇为奸,现今入寺修行,不过聊塞众人之口,虽乃为夫所弃,应宜罪执贪淫。”审讯已毕,各各俯首服辜,阎君吩咐牛头、马面将众魂带下,听候判断。判曰:叶荫芝者,身为主事,位列缙绅。俨縻爵禄于朝廷,当念维持夫风化。何倚权势纵族亲,既贪财而毒施枯骨;肆淫凶,行狡计,复渔色而玷及孀居。似此虎视鲸吞,狼心虺腹,未免猴官之诮,居然狗盗之雄。宜于剐心枭首之馀,付之炮烙,即于油锅刀山之下,置之宫刑。使今日火焚肉脏,用儆刀风,俾来世花放后庭,速偿冤债。

  张氏亚凤者,珠帘弱女,金屋名媛。纵或伤薄命于红颜,岂至感深情于绿绮。

  胡乃才歌寡鹄便欲求凰。中淫尼之巧计,禅床幻作欢床,从豪宦之奸谋,珠海翻成孽海。据此彤管至玷,白璧蒙瑕,速炽金钢之刃插入牝阴,准投禽兽之胎,托生猫姆。

  李鹩举者,财盈万贯,虽能作福作威,富有千金,宜以不卑不亢。何乃便为不仁之习,见贫贱则昂其首,竟同趋炎附势之流,睹富贵则摇其尾,称之以沓沓既无殊,娼妇之心。名之曰讠也讠也亦奚异,和尚之眼,虽法江湖之水,不能洗阙羞颜,即图山毒之形,难以穷其丑态。

  宜加惩儆令作龟公。

  叶亚狄者,本为市井无赖之徒,因迁叔而称侄少,何异乡曲无知之辈,逐匪党而作,乃撕勒人钱财,以图自足之计,固知所得良多,掘人坟冢,以为择食之端,试问于心何忍?况无夫之妇,已作婶娘,何得复行淫乱;有主之田,原非己物,乃尔竟欲延谋。据此无良,实非人类。生即厚颜居季世,死亦无面见先人。

  此世留名大水鱼,来生合作穿山甲。

  桀枝、亚左者,业披缁于佛地,固宜剑断尘情,岂念素于禅堂,复至波生苦海。胡乃散天花于座上,只散桃花;施法雨于人间,但施巫雨。菩提树幻成连理树,秽达西天,明镜台你作游仙台,腥闻南士。三生现孽,一味宣淫。虽使居鬼门母彘,不足以赎其辜;惟令托阳世牝虎,庶可以当其罪。

  陈氏者,少年夫婿,早掇科名,半步行藏,当知礼法,何闺阁内总无廉耻,竟色美而献旗枪,巾帼中全没须眉,遂买笑而通针线。秋波频转,无非欲取人怜,莲步轻移,殆谓能撩客思。幸荫芝钟情硕果,故不暇染指于元羹类。倘鹩举欲啖馀桃,难保失身于鹅料。况出乖弄丑,成也原是萧何,丧节辱身,败矣莫非彼妇。

  去其心目,纳入铜钟更宜。将邓清之妇以行刑,使即抱铜柱一条而受罪。

  叶润泽者,曾经获罪公庭,宜汝受刑木里扌耆。固宜遁迹,梅林,惧为冯妇;岂敢侧身棠署,复作奸徒。何食铜无厌,犹怀暗箭伤人。为恶不悛,常捧大蹄卫己。捉以尤浑、费仲未尽其奸,校之飞廉、恶来差方其恶。是宜敲其牙,拔其舌,托生粪内,转入虫伦。至于党恶毛撕,助奸烂匪,掳生人,食死骨,律无宽宥,法必痛惩。地狱之鬼,沉沦泉府,丰都屎笨之峰,投胎阳间坑厕。此判。

  判断已完,吩咐鬼卒将死者带赴鬼门关待罪,生者送回阳世为人,等待阳寿终满,再行带回听候发落。鬼卒答声:“领命。”将各生魂放回。其时各人擦醒,不禁汗流脊背,毛骨悚然。是耶非耶?依稀仿佛。

  盖幽明之中,原无二理,大抵为善必报,作恶难逃。可见人生在世,须要行仁义事,存忠孝心,勿贪意外之财,莫饮过量之酒,勿谋人之财产,勿淫人之妻女,多修善果,广种福田,脱离苦海,共登寿域。岂不快哉!岂不乐哉!

  (完)

繡鞋記 (清)烏有先生 著【古文小说繁體版本】由xliucun網友獨家提供

  目錄

  第一回敘華筵共談衷曲

  第二回寶蓮庵請尼作合

  第三回張鳳姐繡鞋慰贈

  第四回張良雪忿激出妻

  第五回逞豪強損人利己

  第六回葉蔭芝托尼問病

  第七回效鸞鳳舟中敘會

  第八回謁岳翁欲蓋前愆

  第九回黃顯國求謀不遂

  第十回立奸謀蔭芝搶割

  第十一回黃成通問因受辱

  第十二回黃成通威逼戕身

  第十三迴金友誼代作呈詞

  第十四回黃葉氏扳轅赴控

  第十五回葉蔭芝革職解審

  第十六回除暴虐出示招告

  第十七回締姻婭以綿世好

  第十八回張鳳姐冤魂託夢

  第十九回問典刑法場祭奠

  第二十回森羅殿冥判陰魂

  第一回敘華筵共談衷曲

  詩曰:

  堪嘆世人不自知,欺人便是把天欺。

  茫茫欲海終填滿,事到其間悔恨遲。

  丹風來儀宇宙春,中天景色四時新。

  世間事業惟忠孝,臣報君恩子報親。

  這首詩乃前人所作,無非要世人以忠孝居心:如居官,以盡忠報國;居家者,以盡孝事親。是忠孝為人生之大本也。人能全忠全孝,則知節義廉恥,凡一切越禮非法之事不敢妄為,宗族鄉黨揄揚德行,是以流芳百世;若不忠不孝,則喪節義廉恥,凡一切損人利己之事任意胡行,鄉曲閭閻無不咬牙切齒,是以遺臭萬年。

  這一節話乃千古公論,並非一人之私議也。按下不表。

  且說有一土豪劣紳,姓葉名蔭芝,係莞邑石井鄉人,別號鹿莪,渾名皮象。

  自幼在家攻書,僥幸名登金榜,曾任戶部主事,在京供職幾年,因丁內艱,回家守孝。髮妻張氏,早已鏡破釵分,姬人伊氏,恃寵專房,再續何門,乃貢士南宮之女。

  前生一女,許配白馬煙同李鷯舉之子。親家來往十分情密。一朝主事壽辰,家人打掃地方潔淨,滿堂佳客紛紛到賀。

  蔭芝在家貪戀妻妾,兼之財路通神,久經服缺,不欲起復登朝。

  是日壽辰,大開筵席,觥籌交錯,婪美杯傾,膳罷酒闌,賓朋散退。座中惟有武舉鄧清、同宗葉潤澤。此二人乃是主事門下走狗,慣於巧言令色,左右逢迎。

  蔭芝將各親友送了,只留他兩個不肯放行,聲稱:『仁兄何必匆匆回府,權且屈駕寒莊,弟有言詞奏告。』於是分付家丁重擺酒宴,與二人暢飲談心。

  正飲之間,家人報上:『親家李老爺到來。』三人連忙起身,離席相迎。彼此說長話短,共敘寒溫。禮畢,大眾一齊入席。

  台中擺列海錯山珍。酒過數巡,鷯舉把杯,命僕滿滿斟上,雙手捧定,叫句:『親家,今日乃東華注算,南極增輝,弟叨姻末,理應到賀稱觴,只因俗冗匆匆,以致遲遲到府,借花敬佛,聊表微款,但願親家大人從此加官進爵,財帛亨通,年年此日,歲歲今朝。』說罷,將酒敬上。蔭芝雙手捧接,只稱:『親家,小弟材同蒲柳,不過馬齒頻加,辱承寵錫吉語,實深惶愧既承台命,自當樂從。』

  將酒一飲而盡,命童滿斟一盞回敬。鄧清乘勢連聲稱羡;』進士公果系福如東海、壽比南山,近日天平旺相,厘戥興隆,財帛丰盈,不下陶朱之富。』蔭芝答曰:『小弟纔微福薄,虛願難償,數載經營,目今依然故我。吾兄所云,實為鋪張取笑。我想世間千好萬好莫如錢好,自古道:一肥能遮百丑。但此物原非易得,縱然枉尺直尋,亦無妨礙。世上見利而思義者,能有幾人哉!』葉潤澤脅肩微笑,說道:『若要取財,須憑膽大,一不怕人言捐摘,二不怕神明鑒察,三不怕官司告發,方能患得銀錢到手。』

  鄧清聞言,十分稱妙:『潤兄高見,果實不差。難怪人人請你做狀。原來一肚盡系砒霜。但系求財須尋方向,不若我們同往城中找覓一向公所,大家朝夕聚首,彼此打算求謀,寫出主事戶部銜頭,誰不稱羡。就系大小衙門也亦無奈其何,況且更有一宗美事,城中有女如雲,裊娜娉婷,風流稱絕。或時倚門賣笑,甚屬可人,引動多少官家子弟,倩人作線穿針,但得身邊有些錢鈔,何愁好月不得團圓。』這一番話說得蔭芝心如火熱,霎時就要動身舉行。便向鄧清說道:『此言果合我意,煩兄與我找所雅潔房間,以便在城居祝』鄧清說:『謹遵台命。此事交於小弟擔承。』言罷,一眾告辭,各自回家。

  次日,鄧清即往城中,便向水頭陳宅賃了一所,名曰:評花閣,內中奇花茂勝,秀草清幽,家夥什物,一切齊備。鄧清令僕打掃虔(乾)潔,安排各事停當,便請主事喬遷。蔭芝進到館中,把目觀瞧,心中十分喜悅,便道:『鄧兄辦事真乃妥當。』從此狐群狗黨日相往來,不在話下。

  一日蔭芝無事,想起老鄧個篇言語,就欲出街閑游。小裝打扮,腳下穿了一雙方頭行履,手上帶了一個金鐲。輕搖雅箑,做出官家模樣,徐安、陳福跟隨,就向西門而去。一路行來,只見遊人成群結隊,比戶弦歌。多少油頭粉面遮遮掩掩,賣弄風情。遠望一道朱門排列高牌。執事徐安說道:『前邊那所亭苑甚屬華美,日日有人在此醉月飛觴,老爺何不步往賞玩一番。』

  蔭芝說:『來意不誠,未便唐突。我們不若掉過隔邊去罷。』

  二僕稱是,隨即步往松柏高街。正在徘徊四顧,忽聞香風撲鼻。抬頭一看,只見門邊有位佳人,露出足下二寸金蓮,恍如潘妃再世,真乃俊俏銷魂。頭上螺髻堆雲,身中白衣鋪雪,下邊映出蔥綠紗褲。貌賽娥,恰似對人暗傳心事。蔭芝看罷,暗暗嘆道:『這個歡喜冤家,五百年前結下。』不覺遍體酸麻,恨不得向前偎傍。但恐被人恥笑,有失官方。權為忍耐。倚身靠住牆邊,方寸自亂。此時欲行欲止,進退維艱。誰料驚覺這個女子,見其如醉如癡,忍不住笑,丟個俏眼,低聲叫句:『嫂嫂,你看街上遊人挨肩擦背,絡繹不絕,你不若放下繡鞋,偷閑片刻工夫,出來則劇。』蔭芝聽見鶯喉宛轉,便更魄散魂飛。正在留連駐足觀望,這女子旋即舉步入內,蘭麝之香仍在,環之聲漸遠,望眼將穿,饞涎空咽,萬種相思從此而起。幾回搔首仰天長嘆,心中暗想:這位佳人未曉誰家婦女,淡妝素服,如此攝魄勾魂。站立一回,絕無聲息。只得呼喚徐安、陳福轉回旅郟是晚愁腸百結,坐立不安。意欲歸房就寢,爭奈孤枕難眠。起來獨步園亭,但見一輪明月照耀長空,我想天上嫦娥難比此嬌美貌。隨喚徐安來問:『今日經過高街,看見站在門邊這個女子,你可否知其來歷?不妨底細說來。』徐安聽罷,口稱:『老爺在上,今日所見這位佳人乃系張木公之女,匹配何家為媳,孀居已自三年了。他乃莞邑堪誇,絕色有名,張鳳姐之稱遠近聞名,無人不識。他兄名喚良雪,頗有膂力,慣嫻弓馬。長向花街柳巷,愛月貪風。老爺如果中意此女,不妨坦腹東床。』蔭芝聽見徐安言語,心內思量,不知此女意下若何?但風流人物是必情長。觀其動靜,也有求凰之意,必須尋覓一人穿針引線,方能撮合成就。主僕談論多時,耳聽樵樓四鼓。徐安請主歇息。蔭芝暫回帳底安身。輾轉牙床,不能成寐,迴思彼美人兮青年失偶。情實堪憐,若得與她共枕同衾,就使一年半載,死亦無憾。轉眼雞聲報曉,曙色光窗,起來穿衣盥漱。徐安報道:『親家老爺到來!』

  第二回寶蓮庵請尼作合

  詩曰:

  意外姻緣不是真,無端邂逅兩逢親。

  莫愁底事難成就,自有穿針引線人。

  話說蔭芝聽得親家來了,連忙迎入館中。禮畢,分賓坐下,徐安就即進茶。

  鷯舉微微含笑,叫聲:『親家,幾日違教,為何愁容可掬?』蔭芝答曰:『不錯,弟是有宗心事,難向人言,叨在親好,不妨與你細說。只因昨日散步閑游,打從松柏高街經過,忽遇門邊站立一位如花美女,查問原由,知道她是張鳳姐,有意兼葭相依玉樹,未曉桃源何處問津,伏祈高明一為指示。』鷯舉聞言,哈哈大笑:『我估親家為著何來,誰知思念張鳳姐。小弟頗知她的根底。先年嫁與汾溪何宅,不幸青年守寡,三載於斯,時常歸來外室居祝她同寶蓮庵內桀枝、亞左兩尼交好,時常往來,不啻如糖似蜜。親家為何忘卻了麼,不用求媒執斧,不用拉扯皮條,但得兩個禿奴舌劍脣槍,自能攜雲握雨。親家意下以為如何?』蔭芝聽得這番說話,喜上眉頭。

  心中偷忖起來,亞左系我平日交好,今將此事托其作合,恐他求更〔不便〕推卻。主意已定,開口叫句:『親家,多蒙賜我指南小婦,謹依榘訓。正所謂:一人計短,二人計長。古云:送佛送到西天。還請親家與我同行前往寶蓮,幸勿吝玉。』鷯舉答道:『這個自然。』蔭芝連忙穿衣打扮,吩咐徐安看守館中。於是兩人搖搖擺擺出門而去。

  信步行來,頃刻之間便即到了。但見禪院深沈,寂無人聲。二人步入庵內,看見苔痕綠淨,滿徑紅飄。轉過東軒,適值桀枝課誦已完,經堂倦坐。見了葉、李兩人,疾忙起身迎接,春風滿面,笑說:『今日是何風吹貴人到此,禪室生輝。』

  問訊已畢,吩咐小尼敬奉茶湯。請問二位光臨,有何照顧?睽違雅范,結想殊深。』蔭芝道:『握別以來,時縈五內,只緣俗冗紛紜,有疏奉候。目今寄寓水頭陳宅,相去咫尺,可得時常親近。今者到來,並無別意,有一機事相求,師傅若肯應承,方可說與你聽。』桀枝道:『素女雅愛,報答無由,倘有萬難之事,也亦盡力為之。伏望你令,明以教我。』蔭芝道:『蒙你允肯周全,實乃心腹之人。不瞞你說,我因日前在松柏高街經過,看見張鳳姐站立門邊,丰姿可愛,秀色可餐,歸來忘餐廢寢朝夕懷思。左右思維,實乃無從入手,聞得你與張鳳姐時相往來,頗得同心合意,特此拜浼,為我傳音。倘獲玉成,斷不有辜大德。』桀枝說:『我估所託何事,原來為看張鳳姐。若托別的,我可擔承,要我傳書遞柬,實難從命。跳出三界外,不在五行中。出家人只知看經念佛,不管引線穿針。另請高明,恕吾方命。』蔭芝道:『出家人慈悲為本,方便為門。佛法無邊,普度一切,有求必應,無不樂從,故此禪堂梵院稱為歡喜地。伏望大開方便之門,慈雲蔭護楊枝,甘露灌溉荒田。事成之日,定然厚報深恩。』桀枝道:『既然如此,只得曲為承應。但我雖能作合,千祈勿要過後去人。』蔭芝作揖稱謝,叫聲:『師傅,一切放心,此恩此德沒齒難忘。』鷯舉聞聽,甚為喜悅,便道:『我所指引,可是真的?』蔭芝答云:『高見不差。』議論之間,不料桀枝早已令人備辦齋膳,扳留葉、李兩位在客堂酌酒。飲畢,告別回歸。

  聲言遲日再來補報。桀枝相送出門,一拱而別。二人各自歸去,按下不表鷯舉。單說蔭芝回窗,心中忽然想起:倪訓導名新棠,與我頗稱莫逆。聞他與張府屬在葭莩,不若祀他鼎力周全,從旁相助,俾得早為成就,以免擔延時日也。次朝早起,峨冠束帶。吩咐僕人打轎,前往倪府拜會。徐安先行投帖,陳福在後跟隨。到了倪府門前駐轎。新棠忙便出迎,攜手步進書房。二人施過了禮,分賓坐下。倪爺說道:『違教以來,實深企慕,邇聞喬遷貴寓,未得趨候起居,疏懶之罪,乞為原宥。』蔭芝答道:『不敢,弟緣公私交迫,弗克時親芝宇,近況如常,藉福託庇平善。日前蒙兄過信,尚未歸趙,寸衷殊覺耿耿耳。』倪爺道:『區區之項,何足介懷。朋友有通財之義,自古皆然,毋庸齒及。』家童進茶,飲畢,敘談悃愫。末幾,葉爺意欲告辭,新棠挽留再四,吩咐擺筵款待,情義殷殷。蔭芝心內不勝歡喜,暗暗稱羡;倪公果實疏財仗義,我的心事何妨與他傾談。酒過三巡,葉爺啟口叫聲:『賢弟,不瞞你說,我有一段姻緣與你商酌,倘蒙鼎力介紹,諒必有濟。』倪爺說:『有何見教,請道其詳。』蔭芝便將如此如此,這般這般,盡為剖白。新棠聽了,微微含笑:『進士公實乃有心人也。彼姝者子,果然生得美貌超群,但此女寡居三載,有意曲譜求凰,恐茂陵才子從此便乃當爐耳!

  弟想弟與張家屬在戚末,但伊母平日背冷趨炎,十分勢利。若然說出當朝戶部主事求親,自必樂為從允。既承見諭,這段姻緣交於小弟身上,斷不有辜所託耳。』

  蔭芝聽罷,呵呵笑道:『兄乃斫輪老手,作事必諧。況小弟先已令人通傳消息,看來不致落空。更有一言奉托,賤內乃是女流,生平賦性耿介,恐其懷有醋意,不能相安。仰懇駕下修書一封,札致家岳南宮,訓誨伊女,以免後來爭論。』新棠諾諾連聲答應。蔭芝拜謝,辭別而歸。

  光陰易過,時序頻更。不覺乃是端陽佳節,柳垂隴畔,荔熟村頭,畫舫蘭橈,男女共看龍舟競渡,滿河盡是遊人。笙歌迭奏,鑼鼓喧天,十分熱鬧。張鳳姐叫聲:『嫂嫂,我想前世不修,身為女子。你睇佳節當前,不能學得男子,四方遊玩。或東或西,聽其隨意行樂;或南或北,任他到處留連。我輩女流,算來虛擔歲月。』陳氏聞言,雙眉頻蹙:『姑娘所說,大欠參詳。我想人生在世,男女皆同一體,總為命裡所招,厚福者,榮華樂享;薄福者,冷落堪憐。多少名門閨秀出嫁,夫唱婦隨,燕侶鶯儔,如膠似漆。雖是女流,未為孤負,何必區區身為男子乎?所可恨者,如我命生不辰,竟同秋葉,終年長守有夫之寡,這卻是虛耽歲月了!』言罷淚如雨下,鳳姐連忙勸解:『嫂嫂何必如此傷情,我兄迷離花柳,乃系少年心性,一朝省悟,定必月缺復圓矣。如妹許字何門,心擬天長地久,不意福薄災生,青年喪偶,獨守空房,何恨如之。今者柏舟自詠,觸景傷神,畫眉彩筆誰拈?舞鸞青鏡獨對。雖不敢雲節凜冰霜,少可自信腸如鐵石。孤芳獨抱,以待將來。』二人談論一番,轉回閨閣而去。按下不題。

  且說貢士何公,餼食有年,品學兼美,其女配與葉蔭芝為繼室,夫妻篤好,如鼓瑟琴。何公在水和街裡設帳,桃李如雲。

  節屆端陽,放假無事,在家養靜。忽然見有一個蒼頭手捧魚鴻尺素,據云:欽式倪老爺奉達何公。雙手接過,即行開閱。內云:世愚侄倪欽式書奉南宮世伯大人閣下:久疏麈教,鄙吝叢生。聯隔以來,屢欲裁鴻到候,只緣公私交迫,以致尺一快如。

  辰下荷風蕩暑,竹露生涼,遙念臺禧定符,私祝翹異何如。啟者,令坦鹿莪曲譜求鳳,情殷射雉,表卿卓女,指日同盟。俱以稔知,無煩贅述。前所慮者,張家喬梓,未肯曲從,今調處之餘,又蒙許可,天合奇緣。想鹿莪不亦稱快乎。

  惟是外緣易就,內患難堪,無療妒之方,鶯燕有相猜之隱,在令愛夙承姆訓,固知德蔭江沱,在鹿莪熟慮閨情,恐其伴生床第。特囑侄修蕪楮,聊達葵私,伏乞琴書之暇,僱肩輿踵棄府,詳諭令愛一番。俾鹿莪月意園成,庶不致負前因於石上,虛雅約於河洲,妙何可罄,臨楮不盡依馳。專此,走達。順請潭祉,不既。

  世愚侄倪欽式頓首。

  何公看罷書函,沈吟半晌,此事新棠也曾說過,因到張家拜會,見木公心意未決,權為放下。今者書來,囑吾將女勸諭,以杜後來爭端。此乃蔭芝過慮。先為安慰女心,待我修函致復新棠,然後將情勸女。繕札已畢,打發蒼頭回轉,吩咐催轎,即往石井村而去。到了葉府,何氏聞知,疾忙迎接父親。問安已畢,親手敬春香茶,口稱:『爹爹到此,有何見諭。』南宮含笑叫句:『女兒,我來並無他事,只因張家女子,情性溫柔,舉止端莊,你夫有意好逑,添為內助。想你自幼在家讀書,頗諳三從四德,閨房之事也亦深知。古來三妻二妾指不勝屈,后妃能逮下而喬木興吟,夫人承雅化而江沱致詠。況伊乃是德門之裔,堪比玉葉金枝,不嫌位列小星,你亦何妨容物?千祈勿生妒心,常懷醋意,不惟你夫之幸,亦你父之幸也。』何氏聽罷這一番言語,滿面春風:『爹爹一旦放心,女兒雖屬愚呆,夙昔曾嫻閨訓,但願之子於歸,同心共事夫婿,情同姊妹,有何大小之分。

  第恐人心叵測,反復無常,更恐男子溺情篤好,恃寵爭強,使女有綠衣黃裳之嘆,夫復何言。』何公聽罷,滿心歡喜,得女如此,真不愧大家之風。話罷,即時打轎歸家。

  蔭芝得了新棠回信,懮疑已釋。這也不在話下。

  第三回張鳳姐繡鞋慰贈

  詩曰:

  男情女意兩無猜,誰信時乖命也乖。

  海誓山盟何足據,多情全在繡花鞋。

  卻說張鳳姐姑嫂二人正在房內談心,匆然丫環報上:『寶蓮庵兩位女師到來。』言還未了,桀枝、亞左步進,姑嫂接見滿面歡顏。便道:『你們許久不來,有何貴冗?正系一日不見如三秋兮。近日以來我姑嫂甚屬寂寞,思念芳容,殊深渴想。』

  桀枝道:『彼此諒亦同情。只因個天前往西門,打從倪府經過,被他奶奶苦苦相纏,不得已,共同亞左在彼處盤桓。不知來了一位葉爺,生得人物瀟灑,相貌堂堂。身為當朝戶部主事,定要我們兩個與他念佛,故此淹滯幾日,始得回來。』鳳姐道:『你個禿奴,花言巧語,我想出家個個俱是勢利,但見人家富貴,便加意十分奉承。誦甚麼經,念甚麼佛,分明支吾渾帳,藉端想賺人錢,故意賣弄風情,只念一句阿彌陀佛。』亞左說道:『我們皈依淨域,絕無半點凡心,身坐蒲團,一塵不染,正系色色空空都看破,花開花落不關情。可惜姐你空房獨守,孤負年少青春,何不改弦易轍,竊效吟風弄月,以免擔愁艷悶,虛度韶光。』鳳姐聽了亞左這幾句話兒,已挑動了春心,說道:『師之所言甚合奴意,無如目前絕少鍾情之輩,若者只圖眼前快活,只怕錯腳難翻。』亞左乘機說道:『姐呀,捨得有意尋歡,何愁不逢知己。即如我所講這位葉老爺,真系才貌雙全,兼之家稱巨富,少年登弟,在朝叨沐聖恩。貢士南宮之女系他繼室,白溪李家之婢系他愛妾。現在妻妾二人,不分大小,姐妹相稱。食不了珍饈百味,穿不盡綢緞綾羅,出入提籠打轎,隨從小價、丫環。快活風流,誰能爭勝。莫說我亞左出家人勢利,就系彼都人士,無不稱羡他富貴雙全。更可誇者:亭臺樓閣,美麗奢華,夫唱婦隨,順時行樂。我輩身在法門,未免怦怦心動。』鳳姐聽罷,嘆了一聲:『人生在世,青春幾何,孰不關情風月。自怨時乖命薄,嫁夫不得到頭。芙蓉帳底孤眠,菱花妝鏡獨對,難效鴛鴦比翼,燕雀雙棲,萬種懮愁,憑誰可解。』說到此時,不禁潸然淚下。桀枝從旁接語:『嬌姐不必傷懷,待我出家人行個方便,成就你一段良緣,免得你日夕含愁,長吁短嘆。』鳳姐道:『但得如此,生死不忘,比如你目中所注何人,乞其明以告我。』桀枝道:『若問此人,不用登山涉水,問跡尋蹤,遠在天邊,近在目前。』鳳姐道:『究竟乃是何人呢?』桀枝說:『實不相瞞,就系先時亞左所云個位葉老爺。他因日前游街,也曾見你生得貌好,心中十分思慕。已經託媒求聘,只恐姐你不肯居其次位。倘若不嫌做個平妻,包管歸去專權擅寵,尊意以為何如?』鳳姐沈吟半響,說道:『不知此人情性若何,品格若何,怎好造次承應。』亞左稱說:『要見此人,卻也不難。明日趁你回家路經水南,何不與他相會,面談一切。』嫂嫂陳氏連聲稱妙:『這段姻緣真乃前生注就。』二尼辭別出門,亞左即往評花閣送信。步入館中,但見落紅滿徑,寂無人聲。遙望朱扉半啟,高卷畫簾。蔭芝獨自一人坐於太師椅上,愁眉不展,默默無言,似有所思。亞左行近低聲叫句:『老爺。』蔭芝驚覺連忙問道:『慈雲光降,適自何來。』亞左答曰:『老爺獨坐寒窗,為何如此納悶。我今到來,特為癡心人報喜。鳳姐明日到水南廟拜神求水,你可買舟前去與他相會。成敗在此一舉,切切不可有誤。』蔭芝聽說,喜之不勝:『難為阿傳深費清心,事成之日,自當重報。』亞左說:『出家以慈悲為本,方便為門,既為介紹,敢不抒誠報命。』蔭芝見她人物風流,語言乖巧,甚屬可愛。此事看來八九分成就,待我先行酬謝冰人。行近口稱:『阿傳媒女,雖未過門,執柯者豈可空過。』亞左答云:『我不是貪想媒錢,目下分文不齲且待將來,要你跪向媒女跟前,方為酬謝。』

  說畢,意欲抽身,蔭芝一手扯住,說道:『十賒不如九,現見鍾不打,何處尋銅。

  我因孤館寂寥,無人作伴,相如飢渴難堪,伏乞楊枝甘露灌我荒田,幸無見卻。』

  此時亞左欲行欲止,頓起春心,半覺含羞,無言低首。蔭芝乃是偷香老手,見機而作,向前便將亞左摟抱懷中,共入紅羅帳內。魂迷楚岫,夢繞巫山,片時間雲收雨歇,各自穿衣而起。蔭芝見亞左兩頰紅生,恰似海棠睡醒,秀色可人,觀之不厭:『今日蒙師惠以瓊花,後會重看貝葉。情深如海,銘激五中。』左云:『區區賤體,有污貴質,何勞尚掛齒頰。他日美人入室,便更銷魂矣。』整衣告別,蔭芝相送,出門而去。

  到了次日,蔭芝打發潤澤去喚船,又命徐安往請親家同去水南與鳳姐相會。

  不一時,潤澤將船催便灣泊步頭,把高照桅旗插起,安排得當。此時鷯舉也亦來到,與蔭芝一齊下船,這也不表。

  且說桀枝是日前往張家,看見鳳姐妝整十分俊俏,說道:『似此天香國色,恍若嫦娥降世,仙子臨凡。莫道葉爺渴想,就我一見也亦情牽。』打扮已完,出堂稟知母親:『女兒今與桀枝師傅往水南參神求水,順便回去大汾。』安人見女要去拜神,允其所請。鳳姐別了嫂嫂,即同桀枝落船。吩咐舟人即忙解纜,蘭槳蕩開千尺浪,錦帆高掛一江風。

  鳳姐推窗觀望,只見波濤蕩漾,水光接天。遠遠看見前邊有只大船,官銜燈籠分插左右,船頭高掛旗號,桀枝便知主事來了。笑指:『這號乃是葉爺座船先來等候,足見誠心。』即令梢子快搖前往,頃刻橕去與蔭芝船隻近傍。蔭芝已曉暗裡機關,連忙走出船邊,叫聲:『阿傳何幸到此,實屬忠信人也。』

  桀枝云:『人而無信,不知其可。我今與彼美往水南古廟拜神求水,實出到誠。』回身便對鳳姐轉說:『此位就是葉老爺,現今身為戶部主事,名重當時。

  姐亦既系關心,不可失之覿面,何不請來一會。』蔭芝乘勢踏過船來,步入艙中,整衣相謁。

  行近深深作揖,口稱:『芳卿久欲識荊,未遑御李,今幸下逮垂青,喜出望外。倘蒙不我遐棄,朝夕相依,則終始成全,斷不致異日有白頭之嘆。』鳳姐聞聽,面帶羞慚,俯首弄衣,無言可對,惟是雙眼盈盈,觀人不厭。看見蔭芝舉止端詳,性情溫厚,心中已有九分愜意,願托終身。朱脣微展,低聲說道:『妾乃質同蒲柳,命若秋雲,許字何郎,三年失偶,原擬柏舟自矢,之死靡他。辱蒙封菲不遺,願執箕帚,弟鞏床第綢繆,大婦致生嫌隙,使妾無地自容,未免自貽伊戚。』蔭芝答道:『芳卿無須過慮,承蒙金諾,望重斗山,何敢視若秋毫之末。

  請從今日一言為定,永不改更。但救人飢渴,勝造七級浮圖,乞賜天上碧桃,以慰凡夫之口。』鳳姐聞言,含羞答答,正在欲言不語之際,忽聽隔船有人呼喚,聞來乃是鄧清並同貢士南宮到來。蔭芝連忙撒手,步出船頭,勉強叫聲:『岳丈大人為何到此。』南宮接語:『只因有宗財路,我同鄧兄斟酌幾天,要你方能落局,特邀賢婿協力經營。蔭芝自忖難以推卻,無奈過船與南宮、鄧清輕搖蘭棹,即便登程。剩下鳳姐一人,索然寥寂,別了桀枝,舟回大汾而去。

  卻說蔭芝目送鳳姐起程,在船中細問其中原委。老鄧說:『只因有個土豪姓萬名人惡,住居南營,平日為非作歹,交結凶徒、惡棍,逐隊成群,家中忽然暴富,近因搶奪人家妻妾,被人告發。現在官兵將伊圍捉,使人求教於我,細想此事非輕,故請令岳南宮籌策,竭力調停,終於溷淆,因思彈壓官兵非足下不可,所以共齊今岳前來請你,伏祈指助一臂,俾得分肥,足感盛惠。』蔭芝聽罷,微微冷笑:『不是我誇大口,此事非我斷斷不能,莫說官兵聽吾言語,就是上台大憲,也亦俾吾情面。』談論之間,不覺舟抵南營。三人登岸,到了人惡村前。

  蔭芝看見官兵屯集多人,開聲問道:『你等到此何事?』眾兵答道:『奉差捉拿人惡。』蔭芝吩咐:『你等不得亂動,人惡系我通家舊好,他平日極是良善,不過家下有些錢財,人遂誣他搶奪妻女,以為魚肉可啖,你等速速回營,銷差自保,前程要緊。倘敢執違,定乾咎戾。』眾兵聽罷,個個目瞪口呆,知道葉老爺平日威聲遠振,不敢將他抗拒,遂即一鬨而散。人惡看見官兵回營,急忙出來叩謝,並請蔭芝進屋,四禮八拜,大排筵席款待。飲酒之間,人惡取出白銀一千六百兩,雙手呈獻,口稱:『進士公,晚生身羅重罪,蒙爺解救,即粉骨碎身難酬萬一,謹具不腆,乞莞存之。感甚幸甚。』蔭芝道:『些小事情,何勞厚惠,但承美意,卻之恐蹈不恭,爰為拜領,以志不忘。』說畢,人惡令取大杯,滿滿斟上,各敬三杯。膳罷方行散席,蔭芝等三人揖謝告辭,人惡送下程四百兩,蔭芝收入,一拱而別,步回船中,蔭芝把銀兩瓜分停當,就即轉回陳館。

  按下南宮、鄧清不題。

  且說蔭芝次日在館思憶鳳姐,深為納悶。親家鷯舉在旁勸解,說道:『你今不用愁煩,既有桀、亞左鼎力周旋,斷無向隅失望,惟是好事多磨,伏祈寧心以待。』話未完時,忽然桀枝步進館中,笑嘻嘻走到蔭芝跟前,連聲稱喜。蔭芝叫聲:『阿傳,前日舟中如此掃興,未曉何日再睹芳容,刻下寸衷耿歉,喜從何來?』桀枝答語:『謀事在人,成事在天,古云:『有志者事竟成。並非浪說,茲者天緣有定,地望無嫌,所謂伊人今日偕嫂來游禪院,故此特來送信。此舟過後永無船隻,老爺今番切切不可失其機會。』言罷,轉身告別:『待我先回庵中迎接佳人。』蔭芝相送出門,叮嚀致囑,如此這般切勿忘卻。

  桀枝諾從,轉回庵內。正值鳳姐姑嫂二人肩輿來到,遂同亞左出迎,攜手步入客堂,坐下,飲罷香茶,敘了幾句套話,按下不表。

  且說蔭芝送了桀枝回去,便即換服更衣,共同親家而往,行行不覺到了寶蓮庵門首。蔭芝把金扇輕輕扣戶兩三聲,桀枝已會其中之意,悄悄走出,啟放禪扉,先行引導蔭芝與親家追步後塵。將近客堂,忽聞笑語喧天,香風撲鼻,情不自禁大踏步突然闖進。姑嫂二人相推相讓,疾忙躲閃,陳氏嫂嫂走向曲欄左邊桀枝用手持著陳嬌說道:『此位佳人老爺未曾見過,為人良善,品性溫柔,兼之實在慈心,救急扶危,時行方便。』

  蔭芝聽說,整衣上前,深深一揖,桀枝連忙啟口:『他就是張良雪的奶奶了。』蔭芝道:『夙欽雅范,未獲瞻韓,入耳賢聲,心愛慕向,未親教誨。相見恨晚矣。』轉身便向鳳姐施禮,口稱:『芳卿,自從舟中相會,慰我懷思,挹別以來,時索寤寐,望卿大發慈悲,許我良緣永締,感荷裁成,不啻恩同再造。』

  鳳姐嘿言不答,如醉如癡,方寸搖搖不能自立。陳氏嫂嫂早已洞悉其奸。含笑稱叫:『姑娘我今與你代勞。』便把香茶親手敬奉主事。蔭芝接過,稱謝不已。

  桀枝接語:『鳳嬌腸如匪石,相會之後,未免也亦情牽,但恐世態炎涼,變生不測,男子心事不能終始如一。況佳人命薄,才子緣慳,若使柳眉皺碧,杏臉消紅,是雖以情而始,弗克以情而終也。依我愚見,與其悔吝將來,莫若維持在昔。古語有云:『畫虎畫皮難畫骨,知人知面不知心。你二人既要埋堆,何不打在佛前發誓,神人共鑒彼此,以免懮疑。』蔭芝說道:『阿傳所云甚屬有理,我們就此遵行。』桀枝即行秉燭,焚香,相請二人行禮,陳氏推著鳳姐,亞左扯著蔭芝,走向佛前躬身跪下,低首叩頭,絕無一語。

  陳氏在旁看見,忍笑不住:『你們兩個難道是啞的不成!為何半言不發。』

  桀枝道:『一定他二人怕羞,待吾替其稟訴也是一樣,行前合掌,頂禮稟上:『龍天護法西方諸佛菩薩,今有當朝戶部主事,弟子葉蔭芝與張姓信女共締姻婭,永諧琴瑟,百載和諧,男情女愛,兩相樂從,誠恐隙未釁,終半途而廢,特向佛前發誓,以表誠心。男若背盟不全屍首,女如負誓永墮豐都。不踐前言,神天鑒察。』誓罷,起來。桀枝又說:『你二人今雖發誓,當留物件以為表記,蔭芝說:『阿傳所言甚是。』

  遂向手中除下金鐲一個,向前遞與鳳姐:『此鐲聊為表記,愧不成敬,伏乞哂存。』鳳姐接鐲,心內思維,並無長物回敬,只是雙眼望著足下金蓮。桀枝已解鳳姐心事,帶笑開言:『姐你有件稀奇之物,何不將來回贈與君,先日我與你所做的繡鞋,現存我處,竟可送他為記,預卜百載和諧,豈不是好。』鳳姐聽罷,諾諾連聲。桀枝即回房內取出,交與鳳姐,親手奉送。

  蔭芝接轉,如獲異寶,再四觀瞻,不忍釋手,贊羡一番,藏於懷內。彼此盤桓半日,親家鷯舉在外等候多時,心中焦燥,口內流涎。正在躊躇搔首,忽聽敲門,有客到來,便把他們一眾沖散,各各回家。其中瑣碎情事,毋庸贅述。

  第四回張良雪忿激出妻

  詩曰:

  不為蒸梨事舅姑,無端比翼兩分途。

  人言自古須當畏,義忿何須怨丈夫。

  話說蔭芝在庵中與鳳姐發誓,分手回到陳家館內,朝夕懷思,暗暗自忖:此事雖蒙彼美許我成雙,未曉他父母意下若何?其中還要調停斟酌,若是仗勢橫行,只怕變生荊棘。細想新棠倪訓導系張家戚末,木公與他時常來往,何不向新棠再圖良策,俾得早日完婚,免致蹉跎歲月。主意已定,吩咐徐安打轎,竟往倪府而去。到了門前,家人通報,倪爺立即出來迎接,步進書房,主賓施禮坐下。茶煙已畢,倪爺啟口說道:『連日違教,渴想殊深,軒車枉顧有何見諭?』蔭芝道:『日前奉懇作札與家岳之事,已蒙彼美垂青。日昨業經寶蓮庵內把晤訂盟,但不知乃翁乃母可否合意,故爾登堂再求高明指教。』倪爺說:『此事算來已八九定局,容俟面晤張公,弟再從旁贊助,俾得相與有成。』議論之間,忽報張爺到拜。

  新棠運忙迎入,彼此揖罷,蔭芝也亦行前見禮,木公回答已畢,三人齊齊坐下。

  蔭芝與木公敘了幾句客話,新棠接語,口稱:『老表臺近日興居,定獲佳勝,令愛失婚待字,有意相攸佳偶,想孔雀屏開,曾否選就東床快婿。』木公答曰:『未也。』新棠說:『原來尚未成就,弟當為令愛執柯,但有一說,令愛閨秀名娃,夙嫻內則,雖無詠雪之才,然非碧玉小家女所可同年而語,必須覓一俊俏郎君,方可與她匹配。』木公說:『足下言之甚是,第一時難以得人,倘足下意中有合式者,不妨一為吹植。』新棠乘機進說:『小弟為令愛籌之熟矣,現有一中選者,未知可否能如尊意。』木公問道:『是何人物?』新棠手指蔭芝笑說:『就是這位進士公了,身居戶部主事,乃是閥閱名流,況伊久仰令愛芳容,願為東床坦腹。家下現有正室,乃貢士南宮之女,溫恭淑慎,絕無嫌怨支離,而二女事夫,娥皇昔曾厘降。事有湊巧,請從面訂良姻。』木公聽了這番言語,心內猶夷未決。況平日知道蔭芝恃勢橫行,武斷鄉曲,不肯以女配他,因見新棠言之諄諄,未便當面推卻,只是吱唔答應,起身告別而行。蔭芝此時意緒索然也,亦辭歸館內。適值親家在此等候,蔭芝見了,將情事細說一番,嘆曰:『事不諧矣,將奈之何。』鷯舉稱說:『不妨,此事全憑鳳姐主意,他既允諾,何懼乃父不從。

  君子見機而作,且俟異日另生良計,未為晚也。』按下不題。

  卻說鳳姐有一胞兄,名喚良雪,生平賦性鹵莽,不通書史,目不識丁,素嫻弓馬,早掇武第科名,終日狎暱邪淫,不思光前裕後,不修邊幅,不畏羞慚,人人稱他混名』大棟。』伊妹鳳姐與蔭芝鑽隙逾牆,不以為恥,反為揚揚得意。古云:好事不出門,惡言傳萬里。又云: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為。只因鳳姐聲名狼籍,良雪佯作不知。一日清閑無事,靜坐園亭,忽聞有客到來,此人乃系姓李名榮紳,與良雪同習弓馬,頗稱莫逆。便即請入亭中,分賓〔主〕坐下,家童茶進,飲畢,良雪開聲說道:『許久未見,諒必須時叶吉。惠然光顧,有何賜教?』

  榮紳答曰:『小弟到來,並無別事,特與吾兄賀喜。』良雪道:『喜從何來?』

  榮紳道:『聞得府上近日新得一位富貴雙全佳客以作門楣,不獨吾兄體面,即小弟與有榮施。』良雪叫聲:『兄長何由得知,比如佳客系屬何人,有何憑據,是誰作伐呢?』榮紳呵呵冷笑:『佳客乃是當朝戶部主事葉蔭芝,執柯就是令正夫人。打在寶蓮庵內相請女尼作線,姑嫂聯盟,不難親上加親了。我想近來風氣,多有父母貪錢,不顧女身作賤,即使為妾為娼,無非看銀份上。令妹乃名門之女,得此佳婿,自必攜帶父兄共享榮華,他時你與他進京博得一官半職,人人都說你是裙帶之親,豈不是好。』這一席話,氣得良雪怒髮衝冠,大叫一聲:『錯了,若不是吾兄到來提醒,險些敗了門風,趁此未曾到手,一刀斬斷情根。吾兄權且請回,待我把兩個賤人嚴加處治,遲日即行,踵府叩謝。』榮紳說道:『不敢。』

  便即告辭,良雪急忙相送。回轉亭中,咬牙切恨,大肆咆哮。

  木公聽見榮紳之話,也亦十分氣忿。叫句:『我兒,你妻妹如此無廉,實乃令人可惱。良雪口稱:『爹爹不必懮慮,孩兒自有調劑,大丈夫頂天立地,豈容這狗婦玷辱家門。』父子兩人打在亭中義論,鳳姐房內早已聽聞,叫聲:『嫂嫂,費了多少工夫,化作一場春夢。』陳氏連忙問道:『姑娘何出此言?』

  鳳姐說:『你有所不知,此事爹爹不獨不肯應承,而且甚屬生氣焉,我與你不顧廉恥,敗壞門風。不該在庵中私會訂情,把他面皮剝盡,哥哥生平性烈,自必將我們兩個難為。』正是,連理枝頭開併蒂,妒花風雨亂相催。

  姑嫂悲啼不已,忽聽詈罵連聲,良雪走入房來,磨拳擦掌,陳氏躲避不及,被他一腳踢翻在地,幾乎性命不保,手指賤人罵道:『喪節敗名,丟盡張家之丑,有何面見諸親,斷不能容在室,快些滾回娘家,留在此間何用?從此恩斷義絕,再休想我認你為妻。』轉身又罵亞鳳:『青年喪偶,再醮理所當然,雖云一嫁由父母,二嫁由本身,亦該光明正大,擇選良才匹配,何必作此私通苟合,自取污名。』罵得舌卷喉塞,無地容身。

  此際,木公氣得面如土色,罵聲:『亞鳳,你本金枝玉葉,不自珍重,情願做此土豪惡棍偏房,聞你得受蔭芝金鐲為聘,快與我棄之,以免丟醜何門,辱及本族。』轉身又罵媳婦不守法度,朋比作奸,陷姑敗節,應犯七出之條。言還未了,人役已至,良雪喝令伊妻即速收拾,打疊登程,不容遲滯。陳氏無奈,只得叩辭舅姑,與鳳姐灑淚而別。歸到外室,自始到終將情由逐一稟訴父母,深為悼惜。良雪見妻業已大歸,不勝忿恨。細想妹子淫心已熾,難以遏止,蔭芝倚勢行強,已非朝夕,恐其一旦生交,將若之何。左右躊躕,忽然想起有個堂侄,平日為人姦淫邪盜,行為不正,人人喚他老鼠天,現在南村居住,不若命童請彼到來商量退兵之計,以免臨事張。吩咐家僕平安即速前往。平安承命,立刻起程,不一時到了南村,適值老鼠天閑暇無事,在村前遊玩。平安上前,口稱:『相公,我家大爺請你有話相商,祈即振衣,幸無裹足。』老鼠天心中偷忖,良雪大叔命人請我有話商量,未便推卻,遂即穿就衣服與僕平安偕行。不知叔侄有何商酌?

  且聽下回分解。

  第五回逞豪強損人利己

  詩曰:

  浮生若夢事悠悠,貴賤同歸土一丘。

  任意欺凌生與死,人憎鬼怨在心頭。

  話說老鼠天到了張良雪家下,叔侄見過了禮。老鼠天叫聲:『大叔喚侄有何吩咐?』良雪把鳳姐之事,從頭至尾說了一遍。老鼠天道:『這件事我久已知到,聽聞人講紛紛,我正欲到來言知大叔,不意你又著人前來喚我。』良雪道:『你果然聰名伶俐,難怪人家叫你做狐仙。比如這件事,我已將妻子逐回外室,現在亞鳳究竟如何區處?』老鼠天說:『女子從來水性楊花,她已注意在葉蔭芝身上,恐怕不能罷手,近日我見個個葉潤澤鬼頭鬼腦,在街前行來行去,其中必有詭謀。

  況且蔭芝目無王法,兼之羽翼甚多,就系他侄子亞狄已屬了不得的,恐其一旦帶領人來,將鳳姑蜂擁搶去,不如未事先防,以免臨時湊手不及。』良雪贊善:『深謀遠慮,高見不差,但一時何處請人呢?』老鼠天說:『大叔不必介懷此事,在侄擔承就是了。我有一個好友名喚三百六,血氣方剛,兩膀能有千斤之力,不獨武藝高強,兼之能飛檐走壁,待我請他邀集數十餘人,前來一同衛護,大叔意下若何?』良雪道:『妙甚,妙甚!任憑賢侄與我出力就是。』老鼠天遂即邀了各友在良雪家下防守。一連兩月,不見動靜,始行散去。這也不表。

  且說葉蔭芝自與鳳姐庵中訂盟以後,盼望佳期,不能成就,寸衷甚屬抑鬱,一日聞聽鄧清來說:『鳳姐被父兄責罵不堪,日夕酷禁房中,極為嚴密,不許別人來往,水泄不通。』仰天嘆了一口氣,說道:『鳳姐為我被困牢籠,何時方能脫離苦海。想他乃是金玉貴質,如何捱得這等淒涼,可恨伊父兄不解人情,生生拆散鸞鳳,恰似月明卻被雲遮,花開便遭雨打,兩地相思竟作一場春夢。』正在愁煩不已,忽然來了一人,行近聲稱:『叔父,聯隔尊顏,瞬經數月,在城日久,定必財路亨通。』

  蔭芝問道:『賢侄到來做甚?』亞狄說:『奉了嬸娘吩咐,特來請安。叔父此間無事,可即回家料理一切。』蔭芝聽說,心內暗暗自忖,我為鳳姐在此擔擱多時,誤了多少衙門事情,不若暫且回去消停,遲日再圖良策。即忙收拾行李,與亞狄下船。

  一帆風送,歸到家中,安排放下行李什物,忽然來了一群無賴之徒,紛紛稱叫:『老爺回來甚屬著時,只因這個陳表與我們賭博輸下銅錢二十七千,無力償還,惟有同姓嬸娘田二十畝,情願寫數作按,俾還我們。細想別人不能做得,只有葉老爺可以擔戴,是否應承,統祈裁酌。』蔭芝尚未回答,亞狄連忙開聲:『此事雖好,但要多寫銀數方可舉行。』眾人問道:『要寫多少呢?』亞狄答曰:『要寫三百兩。』陳表道:『我只欠錢二十七千,因何要寫三百兩揭數,這事如何做得?』眾人罵道:『我們幾多央求,始得葉老爺應允,你還爭多論少,真真不知好歹。此舟過後無處尋船,問你將何銀兩酬還我們。』這個要打,那個要殺,紛紛爭嚷起來。陳表此時無可奈何,只得書了三百兩數交與蔭芝收執。亞狄取出銅錢二十七千,分給眾人攜去。過了半月,陳姓寡婦風聞此事,帶領兩個黃牙幼子走到蔭芝家下,苦苦哀求,情願陪銀一百五十兩取回揭數。蔭芝不允,轉入內廂。陳姓寡婦只得攜子回家,一出大門,適逢亞狄在門首混罵,聲稱:『遲日找田。』陳寡婦與他爭論,冒觸虎威,膽將陳姓二子拿禁宗祠。寡婦此時肝腸寸斷,魄散魂飛,拚死與他兌命。亞狄喚人攔截,大罵:『愚婦輕生,不知進退。

  慢說你這個村婆,膽敢與吾作對,你看篁村張姓,莞城初姓,其餘何姓、翟姓,以及胡蔡子等,被我找了田地,不知送了幾多銀兩,方得取贖。你今作速將銀送來,倘若遲延,只恐你兩兒性命難保。』陳寡婦聽了這番惡言臭語,無奈忍氣吞聲,不如星飛赴縣具控,以憑官法公斷。

  主意已定,立即趕往城中,請人作狀,將情稟達縣尊。知縣太爺十分清正,立即准理,票差三班六總移會武營前,往石井協拿惡棍。其時蔭芝業已聞風,吩咐準備刀槍器械,在於村內圍護。頃刻,兵役齊至,不敢動手,營負何某督令向前,忽聽號炮一聲,家夥齊齊擁出,嚇得兵差四散奔逃,莫能相抗,迨後陳寡婦只得備銀三百兩,將揭數取出,帶領二子回去。從此蔭芝大肆縱橫,亞狄從旁附和,其中作孽不勝枚舉。日則貪噬鄉中,夜則恣淫枕畔。正室何氏秉性純良,無甚醋意。蔭芝一夕與妾交媾,雲雨情濃,伊氏說道:『老爺你勤勞實甚,千祈保重身子,切切不可貪戀南風,免致精神損耗。』蔭芝笑道:『乖乖,難怪太太叫你妲己,我晚晚與你交鋒對陣,難道就不損耗精血不成?從今以後,我只是愛你,不愛別人。於是重整干戈,直抵玉門關內。伊氏口稱:『老爺,自你歸來,日日有銀進屋,我想人生歲月能有幾何?勿要蹉跎虛度,趁此年富力強,設法經營,再滾三二百萬,以為子孫日後之計,豈不是好。』蔭芝道:『我久有此心,且待明日與亞狄商酌,再作道理。』言罷,貼胸交股而睡。

  次日天明,起來盥漱已畢,穿了衣服,吩咐僕人徐安去請親家李老爺到來,有話相商。徐安領命,去不多時,鷯舉即行步至。蔭芝見了,先把鳳姐之事說了一遍,再將挖墳勒贖情由細細傾談,商酌已定,適值亞狄外出歸來。鷯舉揖罷,與之共議,亞狄不勝欣忭,隨即喚便土公備齊一切應用家夥,先將房叔、亞實之墳試挖,次向各處追尋,終日登山逾嶺,跋涉奔馳,不憚勞苦。

  一日到了五爪龍山,遠遠望見有所墳塋,整砌十分華美。亞狄心中暗暗偷忖,此穴若不是富貴之家,怎能做得如此體面。即令土公舉鋤發掘,挖起屍棺,將骸骨用席袋裝入,便往別山而去。行來爾久,又到一山,名曰:青蔥嶺。其中見有一穴,甚屬堂皇,問據旁人,稱說:『這是汾溪洪宅祖墳,子孫個個都系財主,極為有錢,人人都叫他做肥老鼠。』亞狄聞聽,猶如口內啖糖,又令工人連忙挖齲此時歸鴉噪晚,日色西沈,便即帶了兩姓骨殖回去,無處收藏,只可放在屋後塘內。一連幾日,只是各處挖掘人家墳墓,共有一十二副骨殖,蔭芝吩咐披削竹簽標插,免致淆亂,以為他日人來取贖地步。可憐各姓山墳慘遭毒手侵伐,陰魂縹緲,抱恨黃泉。各鄉遠近,談論紛紛。

  被害之家肝腸寸斷,欲想開官具控,苦無證據可憑,縣府亦難為之申理,不若託人懇他收贖,費些錢鈔,以免結訟公庭。內有一人說道:『你們要去取贖屍骨,必須李鷯舉方可做得,不然從費一番脣舌耳。』眾人聽說,皆云:『有理。』

  一齊同往白溪,相請鷯舉向蔭芝說合。幾多央浼,始肯承應,所有扣頭盡為鷯舉所得。各人無奈,也亦情願鷯舉。帶了眾人同到蔭芝冢下。說明每副屍骨要銀三百兩,方准贖回。眾皆應允,把銀兩備足,蔭芝吩咐工人落塘撈取,一副一包,安放地面,眾人看見不勝淒慘,紛紛流淚,上前查明標插簽內字號,只得領回另行覓地安葬。

  蔭芝將所得銀兩三人瓜分。亞狄食知味道,當作尋常。鷯舉得銀,一拱而別。

  歸到家中,揚揚得意,其妻鄧氏悄然不悅,正容諫道:『你乃不修因果,任意胡行,不義之財,多方計取,照彰報應,毫髮不差。你只顧目前富貴,不思貽禍將來。親家蔭芝如此非為,你不惟不諫,而且助紂為虐,殊屬不成事體。倘不及早回頭,將來必致噬臍莫及矣。』鄧氏這幾句話說得鷯舉毛骨悚然,垂頭喪氣,轉入房中而去,按下不表。

  第六回葉蔭芝托尼問病

  詩曰:

  無限愁思苦纔衷,嚴加防範計將窮。

  情根種下應難斷,探病憑尼作雁鴻。

  話說張鳳姐自從被兄良雪管束以來,寸步不能行動,無異日困愁城。細想嫂嫂因我私情被兄休棄,捫心自問,殊屬不安,今我獨守空房,並無一人來往,滿懷懮怨,憑誰傳達東君。不思茶飯,不事鉛華,終日相思,空剩梅花骨瘦,懨懨成病,弱體難支。家人紛紛傳說,竟到蔭芝耳邊,聞得鳳姐抱病,恰如利劍剖心,連忙趕出城中,搬回陳館打聽消息。一日庭中獨坐,展轉懷思,怎得個心腹的人前往探候,正在躊躇打算,忽聞步履之聲,抬頭一望,原來乃是桀枝、亞左到來。

  走近跟前,叫聲:『老爺納福,回府日久,自必興居佳勝,閣第凝庥。可憐鳳姐被兄錮禁,真若籠中之鳥,有翅難飛,老爺叫人不來,莫非忘懷了麼?』蔭芝道:『阿傳,你說那裡話來,我因家事糾纏,以致擔擱,鳳姐抱恙業已聞知,故此趕出城來,正欲令人前去探候,豈料你們到此,實乃天作之合。今有北茸一枝,此物能醫虛損,大補氣血,並養元神。敢煩二位送去與他詰嘗試之。其病諒必安痊矣。更有一說,囑她千萬放心,權且忍耐,既蒙訂以終身,斷不令其珠沈玉碎,倘或天不從人,寧甘一死以謝芳卿。』言罷,淒然淚下。二尼笑道:『老爺實乃死心人也。書雲天下得一知己,可以無憾。其斯之謂歟。現在有此良藥,何思病不回春。待我們與你送去,俾意中人得睹此物,以慰離愁,當必霍然耳。』說畢,抽身而起。蔭芝相送出門。其時日已黃昏,二尼行抵張家,潛入內室,低聲叫句:『鳳姐,前聞貴體有采薪之懮,近日可佔勿藥,我們奉葉爺之命,送來北茸一枝,乞為笑納。即向袖中取出,鳳姐玉手連忙接轉,嘆了口氣,說道:『自我抱病以來,憑誰慰藉,今者承君寵愛,賜以北茸,睹物思人,未免又添惆悵。妾身自憐命薄,竟如斷梗飄蓬。父兄若此威嚴,斷難久居此地,明日打疊辭歸大汾,杜門不出。但東君義重情深,不敢忘卻。生為葉姓之人,死為葉姓之鬼。相煩二位與我道達隱衷,並囑君家自當保重,幸毋以妾神馳。』二尼聽說,連聲稱羡:『你兩人可謂情之所鍾,雲水相合。惟是病後務祈細加調攝,切切不可日抱愁思,自貽伊戚。細想葉爺乃是道高八斗,經權達變,無不咸知。若此同同兒女私情,何虞棘手,且待東風一到,自然成功。嗣後倘有佳音,當為足下作魚鴻矣。』鳳姐答曰:『全仗阿傳照拂。』二尼告別,轉回庵中而去。

  且說蔭芝獨在館中,俯首凝思,昨日曾托桀枝攜送北茸與鳳姐,諒已收到,不知病體曾否復元。想我兩人結此空緣,乃鏡花水月,不過作如是觀。從此相思,永無虛日,仔細思量計將安在?忽然想起老鄧近來為甚不到我館,其中自有緣故,他雖是個男子,卻無半點機謀,但伊妻運籌握算,甚是精能,甚誇女中丈夫。我今不若備具微儀,前往伊家奉忌高明相教,豈不是好。即忙取出白銀二十兩,封就藏入袖中。吩咐徐安看守門戶,遂即穿街過巷,信步而行,到了十字街頭,不期與鄧清相遇。彼此上前施禮。鄧清道:『違教日久,想足下動定咸寧,諸凡順適。有何貴冗,稅駕何方?』蔭芝道:『小弟並無別意,只因與鳳姐之事,未知何時方能成就?久聞尊嫂妙計奇謀,特為趨府請謁。』鄧清道:『既承枉顧,請往舍間一敘。』便即攜手同行。入到家內,分賓〔主〕坐下,家童茶進,飲畢。

  蔭芝向袖中取出札儀一封,欲笑說道:『此是薄敬,敢煩仁兄轉呈尊嫂夫人,聊申鄙意,伏祈笑納。』鄧清道:『仁兄寬坐片時,待我說知拙荊,看其作何意見。』蔭芝說:『有勞了。』

  鄧清將銀攜入內室,見了妻子,把情由一一說上。黎氏道:『此事不難設計,但不該收他這封銀子,要他這些臭銅中甚麼用。諺云:「一不做,二不休」,你將此銀交還與他,且待事成,怕他不重重謝我。』鄧清諾諾:『賢妻聽言甚是,但不知有何妙計。』黎氏道:『柱費他是一個進士公,胸中並無半些計策,既要吟風弄月,不憚覓跡尋蹤,兼之作事不可張揚,只好暗中籌策。聞得張家與倪府系屬親戚,內眷時常往來,鳳姐現在已回何宅,就此乘機使一人假扮倪奶奶,前去何家探望鳳姐,可說石龍大會,相請鳳姐同往游觀,倪家不知底裡,斷無推卻。

  那時一竹篙橕開潛往別方而去,正系人不知,鬼不見,縱使張家聞知,亦無處訪尋。你道好不好呢?』鄧清說:『此計雖然是好,但無人裝扮倪家奶奶。』

  黎氏答云:『甚屬容易,待我指鹿為馬,調將提兵,況有陳家契媽十分乖巧,許他事後酬謝,無不樂從。仔細想來,勢如反掌。枉你身為男子,絕無一些計策真真是個酒囊飯袋。』鄧清將妻這番言語,一一說與蔭芝。

  葉爺聞聽,歡喜異常,連聲稱妙:『尊嫂如此深謀,捨得早來求教,何用擔擱到此。』言罷,諮嗟不已。鄧清將原禮奉還。

  蔭芝說:『輕微薄敬略表微忱,尊嫂何其見外?令我無地自容,且俟異日功成,定當瓊瑤厚報。』揖別辭歸,轉回陳館而去。

  光陰似箭,歲月如流,轉瞬間已是中秋八月一日,親家鷯舉到館,蔭芝將黎氏設立計謀對他細述,聲言:『有勞親家往寶蓮庵一走,內中行事可說桀枝、亞左知曉,叫他兩個先往何家透個信息,准於八月十三,著鳳姐撿拾衣物,等候人來相接,一同動身。切切不可貽誤。』鷯舉答應,立即起行,步入庵中,正值亞左在經堂念佛,同往桀枝房內共談底事,從頭到尾,一一說個明白。次日,二尼即往大汾何家,見了鳳姐,遂陳顛末。

  鳳姐聞言,把滿天愁緒盡付東流,從此雲開見月,枯木逢春,暗將釵環首飾,一切衣物,乘間寄往別處,等待佳期一至,以便跨鶴凌霄。其時蔭芝日與鷯舉商議,打點安排一切停妥。到了是日,吩咐潤澤僱便大小船隻,蔭芝自坐一號大船先往南江候接。相請親家往鄧清家內說與黎氏知道,黎氏即速扮妝,穿帶衣服首飾,極是排常帶領丫環僕婦假作倪府奶奶,駕了小舟竟往汾溪去接佳人,鷯舉也亦另船隨往。風送一帆,直抵大汾溪畔。將船灣泊埠頭。黎氏吩咐打轎,便到何門。丫環先行報信何宅,安人聞知連忙更衣,出堂迎接。

  第七回效鸞鳳舟中敘會

  詩曰:

  暗裡機關幾度營,良緣佳偶慰平生。

  珠江江上團圓月,從此鴛鴦繡得成。

  黎氏到了何門,安人迎接,攜手共入內所。主賓施禮已畢,鳳姐也亦出來相見。坐下,丫環茶進,安人說道:『不知奶奶駕到,有失遠迎,乞祈恕罪。』黎氏答曰:『豈敢,素仰芳儀,未獲登龍趨候,疏懶之罪,望其鑒原。』安人連稱:『不敢,不敢!連駕光臨,有何賜教?』黎氏道:『並無別故,只因石龍大會十分熱鬧,今者買棹游觀,因思獨行踽踽,欲邀令媳舍親同往行樂,片時當即回府。不知安人可否見允?』安人說:『人生歲月幾何,難得及時行樂,小媳年少孤孀,空房獨守,未免有負青春,既承台命,敢不允從。老拙因要操持家務,恕我不能奉陪。』黎氏口稱:『安人,多蒙見諒,足感深心。』

  便令鳳姐歸房打扮。須臾,收拾得當,立即辭姑起程。安人相送出門,說道:『辱承奶奶光降,諸多簡慢,問心殊覺不安,遲日乞再枉顧,俾得略盡微忱。』

  黎氏連聲稱謝,偕同鳳姐登程。一時到了埠頭,連忙下船,吩咐舟人解纜,一帆風送出到大江,鷯舉跟隨,幾次更換船隻,順流而下,片晌已到南江。

  蔭芝先在此間等候,鷯舉遠遠觀見燈籠高插,知是蔭芝坐船,著令舟子快搖趕上。步過船來,笑嘻嘻便向蔭芝恭喜,佳人現已到此,今宵當得波鵲橋矣。』

  言未已,黎氏便引鳳姐過船,蔭芝一見,倒屣相迎,雙手挽扶鳳姐坐於太師椅上。

  深深揖下,口稱:『芳卿,幸蒙不棄寒行,許我絲羅共締,自恨緣慳,不能早親玉屑,累卿受屈多時,寸衷實為抱歉。』鳳姐聞言,雙流珠淚,開聲說道:『蒙君雅愛懃拳,妾乃自憐薄命,今幸曲折矜全,真乃天實為之,喜出望外。』黎氏道:『今夕何久,見此良人,千祈勿作傷心之語,此番成就好事,載詠關睢,異日螽斯衍慶,麟祉呈祥,預為可卜。』蔭芝答道:『多蒙尊嫂吉語,榆楊殊深,慚吝未曉將來能如尊祝否?此事若非吾嫂深謀,怎得今朝有濟?吩咐排席開樽,略酬謝悃,容俟登龍叩答。』

  頃刻間,酒筵已備,大家同酌金卮,觥籌交錯,酬酢紛紛。酒過數巡,蔭芝滿注,親敬黎氏三杯,鳳姐頻斟,再行奉敬。此時船在珠江灣泊,開窗觀望,只見星光皎潔,明月當空,更添一番佳興。但聞笙歌迭奏,鼓樂喧天,直到五鼓頻催,方行席散。各人告辭,回船安歇。蔭芝親手與鳳姐解卸雲環,攜歸帳底,鴛鴦枕上,叫句:『心肝呀,我為你相思萬種,離恨千端,不知費了多少心神,始能得到今日。』言罷,春心已動,遂即交歡,鳳姐久曠經年,不勝嬌怯,頃刻雲收雨歇,兩相交股而臥。次日天明,二人齊齊早起,蔭芝吩咐安排酒席,款待黎氏。

  餐畢,取出白銀二百兩,送與黎氏,以為謝媒之敬。隨行僕婦丫環,各賞細絲十兩,以作酬勞之資。黎氏接銀,歡天喜地,告辭泛棹而歸。獨留鷯舉、潤澤兩個在此盤旋,另船居祝一日,蔭芝與親家談及浮居不是長久之計,不若城中尋一所房屋住下,另作區處。鷯舉答道:『親家言之有理,但事不宜遲,誠恐何宅追尋到此,豈不大費脣舌。』蔭芝點頭,稱說:『親家高見不差。』就喚陳福上來,吩咐:『你今即往城中與我租賃房屋一間,不論小街細巷,只要地方清淨,即僻壤偏隅亦可做得。』陳福領命,立即進城四處找尋,不期行到城西地面,見有一所房子,雖無亭臺樓閣,竣宇雕牆,其間正室書房俱屬雅潔,租錢每月四元,亦屬便宜。陳福看過合意,即與房東言明,准於本日搬遷,並無遲滯,即將定錢交下,轉歸船內,回復主人。蔭芝聽說,頗為愜意。登時呼喚挑夫將船中一切什物搬進城中,並與鳳姐先行進伙,其餘眾人隨後而至。蔭芝命僕把器具安放停妥,鋪擺極是排常是晚喚人辦酒慶賀新居,這也不在話下。

  過了幾天,鷯舉、潤澤一同辭轉。蔭芝吩咐徐安回去,催收新坦租糧,並寫一函札知亞狄來省,止留陳福在此使喚。自此蔭芝日與鳳姐相親,不啻如膠似膝,省中居住,卻少人知,縱情作樂,曲折纏綿。按下不表。

  且說何宅安人見鳳姐與倪奶奶往石龍看會,半月有餘,為何不見回來,其中必有緣故,心中思忖,莫不是轉回外室,亦未可定。即差僕婦前往張家探視,木公夫婦便起疑心,旋又差人向倪府查問,新棠聞說,不勝驚訝。於是齊集各家,分開四路訪查,不知下落。眾人私議,必為奸人誘拐,抑或自作淫奔,且俟將來查知蹤跡,再作道理。按下不題。

  卻說蔭芝在羊城隱居,瞬經兩月,不見有人找尋,鳳姐心中便覺安樂。一日,與鳳姐談論:『我在此間久住,將衙門一切事務拋荒,豈不是把財路閉塞,莫若與你搬回莞邑,一則可以賺銀,二則以免兩頭牽掛,芳卿以為何如?』鳳姐道:『妾乃久有此心,自從那日託言看會,迄今兩月有餘,想爹媽家中定然怨罵,說我不守閨訓,竊效淫奔,煩言嘖嘖,當必醒聞東邑矣。妾乃深夜自思,殊慚衾影,不知將來有何顏面以見父母?妾今既蒙寵愛,已有夫妻之情,你當盡其翁婿之道,君家明日回莞,何不前往我家拜見父母,以釋前嫌。』蔭芝道:『前者在倪府與乃翁相會,也曾見禮求他,豈知尊大人執意不從,幾乎令我惶愧無地,此番趨府,恐其仍蹈前轍,將奈之何?』鳳姐說:『前者在倪府偶然乍會,便求婚姻,難怪我爹推卻,如今生米煮成熟飯,木已成舟。書云:成事不說,既往不咎。事已如此,夫復何言。』蔭芝道:『依我愚見,還是芳卿先行回府,叩見二位老人,為我先容作合,容俟我再趨府請罪。』鳳姐沈吟半晌,嘆了一口氣:『君呀,妾為情之所鍾,已作私奔之婦,仔細想來,實亦無顏歸去。現在煩言交謫,父母猶可相容,惟是兄長性情執拗,鹵莽豪強,倘或回家撞見,觸起狼威,定然拳打腳踢,更恐故志復萌,將我仍然管禁。那時上天無路,落地無門,縱使插翅也難飛出,豈不徒然自投羅網。還是君你先去謁見請罪,看其情景若何,然後再作道理。』

  蔭芝聞說,點頭稱是:『待我備些見面禮物以伸下情。』連忙取出銀兩,交與陳福備辦,不消半日,一一俱已備齊。蔭芝吩咐將行李什物撿點,帶同鳳姐一齊下船,解纜颺帆,就即開身轉回莞邑而去。舟行迅速,破浪乘風,一朝已抵莞城。

  打從北門上岸,吩咐挑夫將行李挑入評花閣,權為住下。過了幾日,思想要往張家拜見丈人丈母,不知如何設法,肚內躊躇,忽然想起鄧清。

  此人平日作事頗有機謀,不若前去與他商議。主意已定,立即穿衣,攜帶幣帛,竟往鄧家而去。到門,鄧清迎入。彼此見過了禮,鄧清說道:『恭喜仁兄,佳人已歸貴府,諒備金屋以貯嬋娟,共調琴瑟,足慰生平之志。』蔭芝答曰:『全仗兄台之力,方得玉成,自當永矢,勿諼薄具,不腆相酬,乞為哂納。』

  清曰:『區區微勞,辱承厚貺,受之殊屬有愧,卻之恐蹈不恭。』蔭芝道:『叨在知好,毋庸見外。今有一事,特來求教。』

  清曰:『請道其詳。』蔭芝說:『只因鳳姐之事,弟欲前往張家負荊請罪,以便日後往來。但無端而至前,恐為旁觀所笑,特懇高明指教,有所遵循,伏祈勿吝齒芬,示我周行。』

  第八回謁岳翁欲蓋前愆

  詩曰:

  共結前生未了緣,只因色膽大如天。

  從來廉恥須當重,泰水何能自握權。

  鄧清聽說微微冷笑:『仁兄滿腹珠璣,胸藏錦繡,區區小事,勢如反掌。依弟愚見,不必求人,只須求己,便能有濟。』

  蔭芝道:『此話怎可。』鄧清說:『禮下於人,必有所求。其間力可回天,只要仁兄一為屈膝,況令岳母平日以勢利為懷,得此崢嶸佳婿到門叩謁,心中萬分喜悅,必然前嫌頓釋。仁兄請嘗試之,當不以予言為謬也。』

  蔭芝說道:『多蒙指教,弟當允從,伏祈移玉偕弟一往。』鄧清不便推卻,遂即攜手同行,一路行時,蔭芝說道:『日前蒙令正夫人指鹿為馬,不憚辛勤與弟撮合這段姻緣,實乃恩德如山,感之不荊今又勞兄跋涉,寸衷殊覺不安。』

  鄧清說:『成人之美,君子為之。叨在知好,無不從旁贊助。拙荊蒙兄惠賜多金,弟又復承雅貺,拜嘉之下,愧感交併。』二人路上談談說說,不驚不覺到了松柏高街。遙望第宅輝煌,高懸武魁匾額。鄧清手指:『此間便是張府了。』

  二人直抵門前,鄧清先為引導,蔭芝在後相隨,不用童僕通傳,突然闖進中堂。正值張奶在此端坐,一見連忙起身,正欲躲避,不料蔭芝已到跟前,雙膝跪下,口稱:『岳母大人萬福,小婿葉蔭芝叩見。』言畢叩首塵埃。張奶連忙回禮,口稱:『不敢,請問貴□□所從來?』鄧清答道:『此乃佳婿葉蔭芝,戶部主事進士公是也。只因令愛與他共諧秦晉,特為踵府瀆叩尊□。□□海量汪涵恕罪,消卻前嫌,以全親好。』張奶聽了鄧清這番言語,大有迴心轉意,用手便把蔭芝挽起,回瞋作喜,帶笑開言:『台駕光臨,老拙失於迎接,祈恕不恭,小兒良雪因公晉省,弗克奉陪,敢請台駕書房寬坐片時,待我命人到館相請老爺回來,一門聚會。並喚廚中辦酒款待佳賓。』鄧清說:『奶奶所言甚為有理,親親之誼,本該如此。』蔭芝聽說,心內思想,誠恐木公懷挾前嫌,不容寬恕,自必將吾見罪,那時顏面無光,豈不是一場美意盡付東流。今我不從伊話,又恐卻了岳母這番心意,進退兩難,不能自主。

  悄悄去個眼色,老鄧便已知機,開聲叫句:『進士公,你為何生人不生膽,你既盡半子之情,他必存坦腹之愛,斷無把你難為現有太太擔戴,況令岳平日寬洪度量,必不懷挾前嫌,相會之下,或者更加優禮,也未可定。』張奶在旁叫聲:『腎婿不用介懷,有我老身調停,老爺斷不將你執怪。』蔭芝聞言,心中暗暗歡喜,岳母果然情真愛我,仔細算來,還是遲日再見罷。聲稱:『岳母,小婿今在羈旅,俗冗纏身,不能久待爾。俟再來荷攏冰廚。』張奶見其如此堅執,不便過於屈留,第笑叫聲:『賢婿,老拙今有一言稟告,小女蒲柳弱質疏懶性成,四德三從諸多未諳,今歸尊府操侍中饋,執箕捧帚,理所當然,倘有不周之處,務望指教頻加,幸母溺情鍾愛,致使流於散脫。感甚,幸甚!至於閨房之內,名分修存,母令以小加大,以致綠衣黃裡之嗟。是所切囑。』蔭芝道:『岳母大人一旦放心,令愛生長名門,深知禮義,三從四德,姆訓夙婫,拙荊秉性純良,絕無妒忌,比肩相並,當為姐妹之稱。本應早日歸寧,實畏人言交謫,遲遲不返職此故耳。』彼此傾談,不覺西山夕照。蔭芝辭別出門,偕同鄧清回館,歸到評花閣上。是晚,大設酒筵,與鄧清對酌,直至夜闌,方行散去。

  話分兩頭,且說張奶奶送別蔭芝,心內沈吟偷忖,我估鳳姑與倪奶奶龍村看會不回,恐為奸人誘拐,豈知今日始得真情,乃系蔭芝弄謀擺計,將鳳姐接去。

  一時失於覺察,墮其術中。現今木已成舟,毋庸追究,但伊今日登門叩謁,情義殷殷,有何話講。

  正欲命人請老爺回來相會,誰料他又推卻,聲言遲日再來。但事到如今,不得不與老爺說明來歷,倘若將情隱諱,只怕日後聞知,定說我膽大包庇,縱女私奔,難辭其咎。左右思維,只得差僕館中,相請丈夫回來商酌。家童領命,即忙移步登程,直抵書館,將言稟上,稱:『家主老爺,奶奶相請,有話共議。』木公未知何故,就即舉步回家,步入中堂。奶奶起身迎接,坐下,丫環恭敬,飲畢。

  木公問道:『奶奶相請,有何事情?』奶奶答曰:『非為別事,只因女兒亞鳳日前與倪奶奶石龍看會,不見歸來,不是奸人誘拐,實係蔭芝請人假裝倪奶奶往何家將女兒接去。今日葉主事登堂叩謁,負荊請罪,欲贖前愆,伏乞老爺恕其狂悖,以聯翁婿之親。』木公聽說,雙眉直豎,怒從心上起,惡向膽邊生,拍案連聲大罵:『賤人不顧廉恥,敗壞綱常,玷辱家門,有羞宗族。此事斷不能容,恐明日著人將亞鳳喚回,嚴行處治,以免遺臭萬年。』張奶見夫如此盛怒,疾忙勸解:『老爺,不必生氣,女兒雖乃不全婦道,古云:虎毒不食兒,何怒一旦置之死地?

  如今事已至此,生米煮成熟飯,不若將差就錯,曲賜矜全,一則以免骨肉傷殘,二則以成翁婿親誼,況葉主事現在戶部供職,異日晉秩臺垣,我們與有榮施。縱使構訟公庭邑宰,亦難與他作對,高明以為然否?』木公聽罷妻言,怒髮衝冠,手指奶奶罵道:『你個賤人,真真可恨!平日失教,不能將女訓束,以致有乘風化,不知進退,反來嘵嘵辯舌,殊屬令人可惱!』罵罷,步出戶庭,竟往館中而去。此時張奶不敢多言,恐觸夫怒,低頭自忖,早知勸他不從,不如將情瞞隱,免使夫妻反目。自嘆一番,轉歸羅帳,歇抖精神。按下不表。

  且說蔭芝在評花閣得意洋洋,喜不自勝,全虧老鄧巧計,方得岳母怒浪息平,但不知木公是何意見?異日再圖良晤。

  第九回黃顯國求謀不遂

  詩曰:

  富貴貧窮境不常,從來報應怪昭彰。

  小人大抵窮斯濫,計就貪夫杞願償。

  話說蔭芝正在獨酌間,鷯舉忽然步到親家,二人相見,禮畢,葉爺便把拜見岳母之事敘了一番。鷯舉答道:『雖乃泰水見容,但不知泰山如何?』蔭芝曰:『前日弟往張府,岳母決意要請木公回來相見。弟恐他含怒在心,見面倘有言語斥辱,那時間叫我怎能下臺。故此托言有事,遲日再見。諺云:丑媳婦必須見家翁。究竟作何區處?伏望高明指教。鷯舉道:『此事看來甚是賈慮,依我愚見,不若相懇倪新棠先容作合,將情轉達木公,看其光景若何,再定行止,安自辱焉。』蔭芝道:『親家高見不差,待我明日向新棠一一說知,請他傳達。』言還未了,家童排膳上來,親家二人細斟慢酌,餐畢,鷯舉告別回家。次日,蔭芝即到倪府拜候,欽式迎入,敘了幾句寒溫。

  蔭芝笑道:『小弟今日到來,特懇吾兄作和事老人,未知可否見允?』新棠云:『有何原委?乞為明以告我。』蔭芝即將趨謁張府,如此這般,一一盡述。

  新棠笑答:『辱承臺諭,豈敢有違,但木公平日執性,弟雖忝在葭莩,亦難必其心意如何?可否有濟,尚屬未定。蔭芝道:『謀事在人,成事在天,但費清心,弟當深為銘感。』言罷,深深一揖,告別回歸。按下不表。

  且說木公因鳳姐之事,時常抱恨在心,適值蔭芝叩謁到家,張奶欲其翁婿敘會,以釋前嫌,豈知更觸其怒。連日以來,悶悶不樂。一日清明無事,思想與欽式細談衷曲以解愁懷,遂即穿衣前往。到了門前,家人通報,新棠快快相迎,步入書房,禮畢,坐下。新棠說:『違教多時,未獲趨候,邇來福祉繁禧,諒必更添佳勝也。』木公答道:『託庇平寧,差堪自慰,近緣俗事索懷,寸衷殊覺耿耿。』

  新棠曰:『請道其詳。』木公嘆了一聲:『家醜不出外傳,足下非比別人,不妨與你說知。只因亞鳳這個賤人,做了傷風敗俗之事,決儘西江之水,難洗面上羞漸。這乃到也罷了,昨日葉蔭芝公然到家要聯姻眷,拙荊女流不如高下,不獨與他接見,並且勸我相從。真個令吾幾乎氣殺!』新棠乘機進說,叫句:『老表臺!此事難怪你氣,但書云:成事不說,遂事不諫,既往不咎,由來如此。兄亦何妨稍為原諒?弟想葉主事亦是讀書明理之人,實因情之所累,以致德行有虧。

  他今知前事差失,故此悔厥於終,過府負荊請罪,係出誠心,並非假意。況伊身隸戶部,名重當時,作為門下東床亦屬無忝。更有一說:才子佳人,風流孽障,自古有之,指不勝屈。伏祈推原見恕,不必屏諸門外,非惟主事之幸,亦公之幸也。』木公聽了這番話,自忖於心,細繹新棠之言,似屬可采。開聲說道:『蒙足下關切,本當從命,無奈目下讒口嗷嗷,斷難曲為將就。且俟煩言寢息,再行姻屬聯禧。』彼此敘談已久,告辭歸去。按下不題。

  且說莞邑有一姓黃名成通者,家資餘裕,萬頃糧(良)田,豐衣足食,不事經營,為人純樸,舉止端方。娶妻陳氏,事姑能全孝道,事夫亦屬無違。夫婦兩人頗稱相得。成通有一氏子名喚顯國,其人不務正業,終日浪蕩花酒,將自己名下所分財產傾敗淨盡,並無家室,投於道院,帶發修行,屢向成通挪移,不勝其數。一日窮極無聊,又欲向侄兒打算主意,立定穿起道服,搖搖擺擺竟往成通家去。成通一見,起身迎接。口稱:『叔父,許久不見到來,有何事務?想必近日齋醮甚多,以致抽身不暇。』吩咐家童進茶,飲畢。顯國叫聲:『侄兒,我今日到來,非為別事,只因醮務急需,特為與你商酌。』成通道:『叔父所需銀兩若干?』顯國答曰:『非百兩不能,務望賢侄鼎力相幫,容俟如數奉還,千祈勿卻。』成通道:『自家叔侄,何用償還。但些微之數,侄可勉力為之。若百兩之多,只怕不能從命。所為本年荒旱,田土歉少收成,現在日給尚且不敷,怎能代人措辦?伏為叔父原諒。』顯國說:『目下萬分緊迫,務祈為我通融,叔侄之情,在此一舉,幸毋卻我。』成通答說:『實難為力,請叔父與母親商量,或可設法,也未可定。』顯國點頭稱是。步入堂中,吩咐丫環快請安人出來,可說叔爺有話商議。葉氏聞請,步出堂來,顯國一見,上前稽手,叫聲:『大嫂。』安人早已知道他的來意,強作笑容,問道:『叔叔有何貴幹到此?』顯國便將借銀之事一一說上,葉氏聽罷:『叔叔有所不知,今歲荒歉唯堪,現在家中不能糊口,焉能代為設法?實屬無計可施,望叔叔向別處打算,縱有三文二字,也要留為自用了。

  方命之罪,乞為見宥。』顯國聽見嫂嫂葉氏之言,心中氣忿,不辭而走。一路行來,怒罵葉氏這個狗婦,成通那個畜生,真乃為富不仁,一本之親,尚且不能挪借,何況別人,更難啟齒,此仇必報。不如設計將他陷害,我想主事葉蔭芝老爺現在回家,他是有財有勢之人,定必纔高志廣,求他設立一計,找些入路,以泄心中之忿,多少是好。想罷一番,疾忙行抵葉府。片時之間,身已來到,輕輕將扇扣戶門,役喝問誰人到此。』顯國微微笑答,叫聲:『門上大哥,老爺是否在家?敢煩與我通報,便說鄰鄉黃顯國道人求見。』門公見其言語柔順,說聲:『道長,你在此稍待片時,等我報與老爺知曉。』轉身步入堂中,聲叫:『老爺在上,外面有一道人,據說鄰鄉黃姓名顯國,特來拜候,有話商酌。』葉蔭芝聽說,吩咐:『請進書房相會。』門公傳言,顯國摳衣而入。二人相見,禮畢,坐下,名煙香茶奉過。

  蔭芝問道:『兄長到此,有何事情斟議?』顯國答說,口稱:『老爺,貧道到來並無他事,只因侄兒黃成通家財萬貫,衣食充足,頗稱巨富。貧道時運不齊,命途多舛,一自分居以來,諸幾不順,千般貿易,百計經營,幾年之間,把資財折得乾乾淨淨,出於無奈,帶發修行,棲身寺觀,清茶淡飯,籍資糊口,鶉衣百結,聊以遮身,欲求片刻安寧也亦難得。茲因急需,無從打算,只得央浼侄子挪移,不惟分毫不與,而且惡言臭語,辱罵難當,仔細思量,半籌莫展。古道:床頭金盡,壯士無顏。人生在世,非錢不行。現在手內空空,正所謂:無錢困殺英雄漢。此話誠不我欺。今我處賤無方,成通如此不仁,特為求教高明,代為設法。

  俾得奉為指南,不勝感激之至。』蔭芝聽說,半晌沈吟:『兄長既系無錢,成通不肯資助,他做不仁,你亦不義,何必還念叔侄之情?現有一言奉告,是否可行?

  繞析裁酌。』顯國說:『老爺比做有何妙計?解我倒懸。古云:『救急如救火。

  刻下不啻望切雲霓,倘蒙垂憫,伏乞速行,賜教。』言罷,紛紛淚下。

  蔭芝目睹情傷,暗暗自忖,蓄怨非君子,無毒不丈夫。兄長不須懮慮此事,交我擔承。今有一計在此,甚屬容易舉行,你把侄兒家產、田畝多少數目說與我知,自然有個方法。』顯國即將侄兒家產若干、田畝若干歷歷指出。蔭芝聽罷,拍掌哈哈大笑:『此計萬無一失。兄長若需銀用,待我借些與你,但有一說,你可寫立揭數一張,交於我手,且待異日自然聞他取回,絲毫不能短少,此計你道妙不妙呢?顯國聞言,不勝欣悅。蔭芝吩咐即取文房四寶上來。問道:『兄長究竟需銀若干,始能敷用?』顯國答曰:『三百之間,方解目前睏乏。』蔭芝說道:『不難,只要書明揭字,自當如數奉上。顯國連忙濃磨香墨,執筆寫就揭數一紙,雙手遞與蔭芝仔細看了一遍,並無隻字差失,即時開箱取出三百兩細絲交與。顯國親手接收,便將揭數存貯。顯國把銀兩收好,立即起身告辭。蔭芝相送出門,一拱而別。

  第十回立奸謀蔭芝搶割

  詩曰:

  無端被陷實堪憐,同室操戈只為錢。

  一任欺凌人不畏,舉頭三尺有青天。

  說話顯國與蔭芝揭了銀兩,滿心歡喜,得意洋洋。我想成通分明可惡,自家叔侄,絕無相周之義,幸得主事葉老爺與我綢繆,揭借銀三百兩應急,每兩行息三分七成交出,也算領他一個大大的人情,若是成通肯與我挪移,何用三百兩之多。將來葉爺問他償還,自必痛恨歸心了。一路行來不覺已抵清虛道觀。其時天色已晚,將銀兩收好,便就安息。

  且說蔭芝把銀借與顯國轉眼已經數月,一日清閑無事,心中思想,顯國所借此項銀兩雖然係在成通身上清還,但現在本利全無半分,也應向他討取,目今田禾果木。具皆成熟,不若命人前去搶割,以償利息,豈不是好。想畢,即喚家丁上來,吩咐:『只因南村黃顯國揭我白銀三百兩,將侄成通的田。畝作按,數月以來,分毫未有,連顯國人面也都不見,你們帶齊家夥,一眾前往該處,將伊田禾、果木割采,以償利息,縱有天大的事情,我老爺自能擔戴。』一眾家丁齊聲答應,各自退下,議論紛紛,有個說:『老爺平日所作所為俱是胡行霸道,此番搶割,便太狠心。』有個說:『借銀是實,將田作按,現有揭數為憑,並非無據。』

  到了次日,各人帶便禾鐮器具齊抵南村黃成通莊前,一望田禾秀碩,果木繁多,看罷一齊動手,將高低田,畝遠近果木,盡行割伐一空,驚動黃姓莊丁,出來爭論,葉姓家人置之不理,挑起就走,說道:『你等不必喧嚷,叫你主人到我葉家講話。』耕丁無言可答,只得報與成通知曉。

  成通聞報,目瞪口呆,氣得面如土色,一跤跌倒塵埃,不醒人事。耕盯童僕連忙救護,抖搜片時,始行甦醒,大叫一聲:『葉蔭芝!我與你前世無冤,今世無仇,為何恃勢將我如此欺凌,但我平素並無與你熟識往來,亦無與你揭借銀兩,如何把我田禾、果木盡行割伐,似此過面相欺,勢不能與你干休。』

  吩咐莊丁:『你們暫且回去,待我明日同他理論。』答應一聲,便即辭退。

  成通此時怒氣填胸。不料陳氏安人也知此事,步出堂來,叫句:『我兒不必氣忿,細想蔭芝倚仗勢位傲物凌人,多行不義,不獨我們難與他斗,就是本縣邑宰也亦懼他幾分,況且古語有云:人欺不為欺天欺無處站。我們當作破財就是,不必同他作對,自取滅亡之禍。凡事須要三思切切不可暴燥,一經疏失,只恐錯腳難番。』

  陳氏媳姐道:『安人所說甚屬精詳,但我們無端被陷其中,必有原故,自應查探明白,以免肚內狐疑。』成通聽罷妻言,點頭稱是:『待我前往伊家,向蔭芝理論,便知底裡緣由。』但成通此去如何爭論,且聽下回分解。

  第十一回黃成通問因受辱

  詩曰:

  逞威作福事猖狂,架陷平空理不當。

  深入迷途誰喚醒,到頭終悔恨偏長。

  話說黃成通立意要往葉蔭芝處查問緣由,其母葉氏難以阻止,只得吩咐一句:『孩兒你今前往葉家務要低聲細語,切切不可有動聲色,以致冒觸虎威。早去早回,免使為娘掛慮。』

  成通答語:『母親一旦放心,孩兒當知見機而作。』其妻陳氏在旁,口稱:『相公,古云:寡難敵眾,弱不敵強。凡事須要見景生情,依妾愚見,不必同他過於爭論。我們雖然藉此田糧度活,現被蔭芝搶割一空,不如秘為隱忍,將來自有報應。但此事其中自必有人唆擺,不過問個明白就是了。』成通道:『我自有主見,你可安慰母親,無庸掛念。』說畢,穿衣著履,帶領有童出門而去。

  一路行來,心中暗想,蔭芝這個狗纔真乃欺人太甚,平空把我田禾搶割,果木砍伐,雖然不致令我絕食,究竟情理難容。若者與他結訟公庭,料必難以取勝,不如把根由問個明白,以杜日後受其侵害。步履之間,不覺已抵葉家門首。將扇輕輕扣戶,門公問:『是何人到此,有何情事?快快說來。』成通強作笑顏:『請問葉老爺曾否〔回〕府?敢煩通報。可說南村黃成通拜訪,有話商酌。』門公說:『稍待片時,待吾入內通報。』轉身步進堂中,口稱:『老爺在上,今有南村黃成通求見,現在門首等候,乞為示知。』蔭芝聞報黃成通到來,已知其意,心中暗暗自忖,若不與他相會,他定然說我搶割田禾,不敢見面,不如與他當面說個明白,以免被人談論,說我猖狂。罷,罷,『可喚他進來罷。』門公領命,跑出堂來,口稱:『相公,我主老爺奉請。』

  成通步進,禮分賓主坐下,家童進茶,飲畢。蔭芝詐作不知,假意叫聲:『黃兄駕臨茅舍,蓬華生輝,比做有何貴幹商議?請道其詳。』成通答說:『久欽雅范,未獲飫聆塵教。想老叔台大人德偕時茂,福與日增,定符鄙頌。小侄僻壤窮黎,荒村下士,撫躬自顧,鹿鹿魚魚,並無片長可取,現在眷口嗷嗷,所進不敷所出,日中度活不過清茶淡飯而已。今者造府並無他故,只因昨日被貴府作人等眾無端把小侄田禾果木盡掠一空,莊丁不敢與之相抗,只得任其挑歸府上。

  但小侄舉家全賴此糊口,平地風波如此,又何緣故?特為踵府求教,伏祈黑白指示分明。況小侄與叔臺素無嫌隙,平空被陷,殊屬令人不解。』蔭芝道:『原來此事你竟不知端的麼!待我與你講明。只因數月前,你令叔到捨稱說需銀應急,再四央懇,將你田禾寫與我作按,揭去銀三百兩正,每兩每月行息三分,借約納據,豈知令叔借銀轉回道院,數月以來本利不但分毫不給,而且連人也不見面。

  如今限期已屆,只得割你田禾准抵利息,足下到此查問,理所應然,不必含怒。

  可向令叔理論贖回,母庸在捨絮煩也。』言罷,面帶怒氣。

  成通聽說,不禁大發無明,叫句:『老叔臺,此事你亦欠參詳了!家叔與你生借銀兩,為甚將我田禾作按?豈不是張冠李戴,明系叔臺存心不軌,不推鄉鄰子侄之情,不念先人交往之誼,至於如此。叔臺乃衣冠之輩,非同尋常可比,據你說來,割我田禾,伐我果木,也是理所本當,易地相處,未必能以安然。』蔭芝聽了成通之言,高聲喝罵:『黃成通,你個奴才,真真可惡,膽敢在我家前撒野,分明你叔侄同謀串騙我的銀兩,反來說我無良,你橕開狗眼細細看來,我葉老爺豈肯受人所愚的麼?』言三語四辱罵一番。成通此時怒氣填胸,大罵葉蔭芝:『你乃為富不仁,倚恃權勢,武斷鄉曲,我與你前世無冤,今世無仇,何苦忍必將吾陷害?』其時亞狄在旁磨拳擦掌,大罵成通:『你實可惡,竟敢到我家中吵鬧,你不怨自家人作孽,反來責怪我叔。莫說借我銀兩是實,就系明欺白捏,將奈之何。』成通聽了亞狄之言,愈加忿恨,便罵:『你叔侄如此喪良,我雖為之啞忍,只怕彼蒼有所不容。』蔭芝此際怒火如焚,拍台大罵,喝令亞狄將扇頭把成通亂行敲打,說道:『明明你叔借我銀兩,令你出頭胡賴,此次稍事姑容,饒你歸去,倘敢再來爭論,定當送官究治。』罵得成通垂頭喪氣,兩頰通紅,殊覺索然無味。冷眼看見蔭芝步轉書房,亞狄潛身入內,只得自己抽身出到葉家門首。

  斯時,童僕看見主人面帶愁容,心含怒意,不敢聲彰,已知家主受了蔭芝凌辱,只得隨後相從。黃成通路上心中不忿,想我自幼至長,未曾受過他人凌辱,今日被葉蔭芝叔侄如此糟蹋,殊屬不甘,此恨難消,此仇必報。不驚不覺,已抵自己門庭。步入堂中,一跤跌倒在地,氣得面如土色,兩眼睜睜,口內不能言語。家童看見,連忙報與安人,其母及妻一同趕出護救,抖搜片時,始行甦醒。葉氏安人行近叫聲:『兒呀,你往葉家查問原由,何以歸來這般形狀?定然被蔭芝凌辱,以致如此慘傷。我亦也曾言過,叫你不好往他家理論,恐其送肉上碪。今者果不其然,但彼如何將你凌辱,可即從實說與母知。』成通素性極孝,見母查問,即將始末一一稟上。母親葉氏姑媳聽聞,雙流珠淚,陳氏再四勸慰:『丈夫不必煩惱。蔭芝如此橫行,看他將來定然不得其死。』母子、夫妻議論一回,且自休息。

  卻說黃姓一眾耕人群蟻相聚,這個說長,那個道短,紛紛共說:『我們本屬貧苦,開春耕種,指望秋來成熟,獲些蠅頭小利,籍資養活父母妻兒。豈知一旦被蔭芝搶割精光,不獨白費辛苦,兼之血本無歸。』內有一人說道:『葉爺搶割並非無因,必定借欠銀兩是實,我們只向田主討還工本,乃系理之當然,但黃家現在被災深重,只怕一時無力償還,不若一齊踵府,看他如何分說。』言罷,齊齊舉步共抵黃家。到了門前,聲叫:『安人、相公。』正值成通母子在堂中哭泣,聞人聲叫,便知田客到來,立即移步出門,相請一眾耕人入內,分賓〔主〕坐下,命僕進茶,飲罷,眾人齊聲說道:『葉家無端統率多人到來,將田禾搶割,借問府上與他有何仇怨?我們深蒙安人、相公照顧,領此田畝耕種,指望成熟收穫,仗此養家活兒。詎意蔭芝恃強,平空架陷府上,折虧毋庸多說,我們工本如何著落呢?葉氏安人聽罷耕丁之言,仰天長嘆:『可恨蔭芝為富不仁,恃強凌弱,我家被害不在多言。但你們耕種,原望秋成,如今已屬畫餅,所有用過耕本自然歸我償還,你等眾人不必將我抱怨。我雖受累,尚可為力,遂即入房取出白銀三百兩,分給眾人,一班田客各各稱謝不已,齊聲說道:『深感安人賢德,此項耕股,本不應要府上賠償,但我等貧乏,故此累及安人,問心實難過意,想積善之家必有餘慶,積不善之家必有餘殃。安人惻隱為懷,將來必有好報。從此門庭清吉,福壽綿長。』葉氏聞言連稱:『不敢,人生在世,衣祿由天,惟是君子固窮,達人知命。』一眾耕丁齊聲諾諾叩辭,各散而歸。黃成通母子、夫妻必懷不忿,千聲怨恨蔭芝為富不仁,似此惡如狼虎,我們無奈其何,惟有朝夕焚香,當空禮拜,伏乞蒼天作主,聊申悶懷而已。按下不表。

  書中表白為貴細想黃顯國因借貸不遂,懷恨釘心,問葉蔭芝串謀,將伊侄陷害。將田作按,寫立揭數,借銀三百兩,事雖不虛,但為數甚屬有限。葉蔭芝既已搶割田禾抵利,又何以毀拆園房?種種所為,情理殊難取信,況黃成通雖非巨富,亦可小康,既已問明系黃顯國將田作按,亦何難備價向葉蔭芝將揭數贖回,何致屢被欺凌,釀成巨禍?看書者未免生疑,有所指駁。但有一說,細想葉蔭芝與黃成通二人乃是前生冤孽,並非今世仇讎。一以自經,一為環首,事屬殊途而死同一轍,特為表白,用代釋疑。

  閑話少講,書歸正傳。且說葉蔭芝叔侄將黃成通凌辱一番,心猶未足。過了幾天,蔭芝向亞狄說道:『你看黃成通身被凌辱,雖不敢與我作對,但伊日前不應到家吵鬧,雖然割了他的田禾,尚不能消我心中之恨,還須找尋別事與他再鬧一場,看他把我怎樣。』亞狄說:『常言道:一不做,二不休。既系立心同他作對,事屬不難。聞他所居園屋甚是華美,不若帶領家丁前往,把他拆毀,便可泄忿。尊意以為如何?』蔭芝道:『此計甚妙。』隨即吩咐家丁帶齊家夥器具立就登程。

  頃刻之間,已抵黃成通園外。蔭芝喝令一聲,眾家丁齊齊動手,抽磚卸瓦,毀拆紛紛。驚動黃姓家僕,出園觀看,眼見蔭芝耀武揚威,三步跑進,將情連忙稟上:『今有葉蔭芝叔侄統率多人到來,將園毀拆,所有磚頭瓦塊盡皆棄之塘中,池魚不知傷了多少,乞為定奪。』葉氏安人聞報,連忙步出,口稱:『葉老爺,我家與你素無仇怨,倘或有些不合之處,也應推念鄰鄉之情,何苦屢屢到來陷害。』蔭芝聞說,哈哈大笑,手指罵道:『你個老虔婆,休得多嘴,快些叫你兒子出來與吾結抗。倘你恃婦出頭憊懟,定將你樓房屋舍拆個精光,看你有甚麼狀告。』葉氏只得忍氣吞聲,暗暗叫苦,站立園邊,任其作為。

  葉蔭芝罵罷一番,帶領一眾家丁轉回府中而去。葉氏安人氣得兩眼光光,雙流珠淚。斯時,陳氏媳婦趕出園來,叫句:『安人,葉蔭芝屢次三番到門陷害,分明欺人太甚,何不開官與他理論是非曲直,悉憑公斷?』葉氏叫聲:『媳婦有所不知,開官二字俱是漏氣,我想官府不是你的爹娘,況蔭芝現為主事,赫赫聲名,我們怎能與他相鬥?不如剩些錢鈔,以免飢寒。常言道得好:官府衙門八字開,有理無錢莫進來。又云:一字入公門,九牛拔不出。不若守分安命,順時聽天,凡事憑天作主,我們斂些事罷。

  第十二回黃成通威逼戕身

  詩曰:

  作惡從來世所憎,昭昭天眼暗窺人。

  勸君莫慢誇頭角,夢裡輪虛總未真。

  話說流光苒荏,歲月頻催,轉眼間江梅送臘,堤柳迎春。

  時值新正十五元宵佳景,家家結彩,戶戶張燈,來往遊人絡繹不絕。黃成通久困家居,心中納悶,一日攜童步出街市,聊散心神,穿街過巷,賞玩花燈,其間景致紛紜,真乃觀之不荊所謂:火樹銀花合,星橋鐵鎖開。

  主僕一路行來,剛剛到了一所廟宇,成通滿心貪玩燈景,豈知冤家狹路相逢。

  亞狄看見成通,疾忙閃避,轉過後街,暗暗叫人,說道:『你們能把黃成通攔截,將他衣服撕爛,毆打一番,每人謝銀二錢以為簽敬。』一眾聽聞,不勝歡悅,個個磨拳擦掌,上前把黃成通推跌在地,舉拳亂打。傷了眼眉、額角,血流滿面,氣不能申。驚動來往行人,齊來相勸,問道:『所因何故,將他亂打?』亞狄在旁稱說:『只因黃成通不自珍重,貪圖脂粉,窺看人家女子,眾怒難犯,是以被毆。』齊齊說道:『這也難怪。』內有幾個認得黃成通的,為之辯論,向亞狄問道:『比如哪些婦人,與你是何親眷?古語有云:事不關己不勞心。管他則甚?

  倘或打出事來,只怕足下難辭其咎。依我愚見,不如釋手放他回家,是非曲直自有公論。』這幾句話說得亞狄啞口無言,卸身便走。黃成通對眾說道:『列位有所不知,只因亞狄倚恃伊叔葉蔭芝身為主事,勢大財雄,屢次將我陷害。如此這般,從頭至尾一一說上。眾人聞聽,不勝扼腕,齊齊上前,叫聲:『黃兄,你今受傷,不能行動,待我們送你回府罷。』說畢,便將成通扶〔將〕起來,送轉南村而去。

  家童先走,報與安人知道。葉氏姑媳聞言,肝腸寸斷,槌胸頓足,大叫蒼天。

  步出廳前,看見眾人挽扶成通端身坐下。葉氏聲說:『有勞眾位哥哥救護孩兒,此恩此德沒齒難忘。』眾人答曰:『不敢,伯母何出此言,令我等惶愧無地。只為令郎被人圍打,我們看見血染衣衿,情殊可憫,問悉情由,故此將他扶送回府。』葉氏安人稱謝不已,吩咐家童茶煙敬奉。飲畢,齊聲:『伯母,令郎被毆,受傷雖不至於危篤,但當小心調養,且待傷痕平復,再作區處。』言罷告辭,起身復向成通安慰:『千祈保重,不必擔煩。』成通回語:『有勞眾兄勞心費力,深感隆情,銘激五內。容俟傷痊,當即登龍叩謝,刻下不能奉送,乞為鑒原。』

  眾人連稱:『不敢。』一拱而別。葉氏安人見眾客散去,便與成通換過衣衫,吩咐媳婦將兒扶回內室安臥,並請高明調治。妻子陳氏見夫受傷,不勝悲切,一日三時小心服事。過了幾天,成通傷已平復,舉家叩答天恩,酬謝眾人,安人葉氏稍為寬慰。

  一日成通無事,坐在堂中,心內想起被葉蔭芝屢次欺凌,不能泄忿,不覺潸然淚下。安人葉氏目擊情傷,便問:『我兒珠淚暗垂,所為何故?縱使有甚冤屈,且自放開心事。』成通叫句:『母親,孩兒只為被葉蔭芝這個奸強屢屢將我擾害。

  日前到他家已受扇頭敲打,今日觀燈又被亞狄糾集多人把衣衫撕爛,拳打腳踢,血流滿身,若非眾人勸阻,幾乎絕命。細想這個冤家未曉何時方能解散,看來只好除死方休。』葉氏安人說道:『我兒要解這段冤家,也亦不難,葉蔭芝所圖者,乃系我們田畝,你明日即往清虛觀,邀同顯國叔父,備足三百兩銀,向他贖回揭數,便可兩安無事。』成通說道:『母親所云雖是,但叔父借銀要我們代還,未免出乎情理之外,目今田禾已被他搶割抵利,且待叔父有銀再向蔭芝取贖罷。』

  陳氏在旁聲稱:『相公言之差矣,我想顯國是個無用東西,自己名下所分家財久已花散淨盡,弄到無聊,始行入寺可已棲身,時常到來討借,今因不遂,故此串合奸謀將我們田畝作按,寫立揭數,借銀三百兩,以致結下這段冤仇。相公想他有銀取回揭數,可比六月天想雪,全是漏氣的了。依妾愚見,到不如自備資斧向其取贖,以斷葛藤。』葉氏安人叫句:『我兒媳婦所說甚是,你明日即去找尋叔父,不可擔延。』成通諾諾連聲,各歸寢所安歇。

  到了次日,成通起來安排早膳,餐畢,穿上衣服,攜僕出門,竟往清虛觀找尋叔父黃顯國講話。到了觀中,向長老查問,據長老稱說,數月前你叔往外雲游,到今未回,不知何方托足,相公請到客堂奉茶。黃成通見長老如此說來,心中悵悵,便即辭歸。葉氏安人見子回家,就問:『孩兒見了叔父,如何談論?』成通口稱:『母親,不消提起,孩兒去到觀中,不見叔父,據長老言知,數月前業已雲游,不知去向。此事看來只可暫為停止。』葉氏說道:『我兒有所不知,目下春耕在即,若不與蔭芝將揭數理清,將來田禾成熟,伊必復行搶割,豈不更為受害?趁此理明,免貽後患。』成通心內思忖,母親意見雖是不差,但他現在盛怒之下,怎好又往他家贖取揭數?沈吟半晌,叫句:『母親,此事孩兒未便親往,只好託人從中說合。』葉氏道:『無人可托,待我老身前去求他,或邀一線之情,也未可定。倘觸虎威,我乃女流,亦不能十分難為於我。是否可行,彼此不妨參酌。』成通見母如此說來,只得曲為從順:『母親此去務要見機而作,不可則止,毋自辱罵。』葉氏答云:『我兒不必掛慮,老身也知進退。』言罷,歸房取出白銀三百足,命僕手攜,整衣出門而去。

  主僕二人片時行抵葉家門首,葉氏啟齒叫聲:『門上大爺,葉老爺在府否?』

  門公問道:『你是誰人,何方居住,到此何事?一一說來,以便通報。』葉氏道:『老身乃是黃成通之母黃葉氏,家住南村,到來求見老爺,有話面達,伏祈通傳,方便方便。門公答云:『稍待片時,待我與你通報。』轉身跑進內堂,口稱:『老爺在上,今有黃成通之母黃葉氏求見,乞為酌奪示知。』葉蔭芝聽說,肚內思量,黃成通之母到來有何情事,莫不是要把黃顯國揭數與我理論?我自有道理,刁難擺佈,使他絕望。』吩咐傳見,門公轉達,黃葉氏躬身趨進,見了蔭芝口稱:『老爺,妾身叩安。』遂即跪下。蔭芝並不回禮,吩咐:『起來。』葉氏起身旁立。葉蔭芝問道:『你到此何事?快快講來。』葉氏安人強作歡顏,低聲說道:『妾身到府並無別事,只為叔子黃顯國與老爺借銀三百兩應用,將我田畝作按,寫立揭數為憑,妾身母子實屬不知。前者老爺搶割田禾,以致兩相瞋論,迨後詢悉情由,始知夫弟不良,存心陷害。第屬在本家,理當代為調停,以全親親之誼。妾身現備揭數三百兩奉還,懇乞老爺將此揭約交還妾身,抑或當面涂銷,以杜後來爭端,兩安無事,尊意以為何如?』蔭芝聞言,微微冷笑:『你這老人說那裡話來,黃顯國當日與我借銀,你並非經手,何得遽行贖取揭約,諺云:捉豬問地腳,斟酒問提壺。必須黃顯國親身到來,方能交還揭數。』葉氏道:『老爺所說甚是,妾身也曾命子前往觀中找尋顯國,據雲,久已外出雲游,不知方向,未曉何時纔得顯國歸來,故此妾身備銀代為取贖,乞老爺原諒。』蔭芝說:『不必多言,且俟顯國回來再作區處。』葉氏心中著急,再四懇求。蔭芝罵道:『你這婦人不知好歹,我老實對你說明,當日顯國按田書明三個月為限,如今過期已久,設使顯國回來,亦不能收贖了。快些回去,不必在此嘵嘵辨舌,惹我生氣。』

  吩咐:『與我推出。』

  一眾家人齊齊動手,推推擁擁,意把葉氏拉扯出門。安人葉氏不勝悲怨,只得攜僕回身。歸到家中,兒子、媳婦齊齊伺接,坐下,丫環奉茶,飲罷,成通開口叫句:『母親,此事蔭芝如何分說。』安人嘆了一聲:『事不諧矣!我到葉家,見了蔭芝這個奸強,躬身下禮,用言委婉哀求。他說顯國借銀按田並非你母經手,何得向他取贖揭數?必要等待顯國回來方能了局等語。後來我又再四相懇,他便說此項田畝你叔當日書明以三個月為限,如今限期已過,斷斷不能取回。毋庸多講,拍案大怒,吩咐家人將我扯出門外,正係有口不能分說,只得忍氣回來。』

  話完喉頭哽咽,淚落紛紛。成通聞言,咬牙切齒,大叫一聲:『蒼天在上,我黃成通被葉蔭芝如此欺凌,何不垂憐,與我作主?』登時怒氣填胸,一跤氣倒在地,其母與妻連忙擁扶,吩咐丫環快煎羌湯灌救。抖了多時,始得甦醒。安人葉氏叫句:『我兒毋須這般傷感,且待你叔顯國回來,自然水落石出,如今且自由他,禍福憑其所。黃成通平日事母極孝,誠恐有拂就心,只得回頭作喜,叫聲:『母親,孩兒不過一時之氣,從今以後,再勿以此介懷。母親今日賢勞,可請早為安歇。』葉氏安人點頭稱是,舉步回房,成通夫婦也亦轉歸內室。陳氏勸慰丈夫一番,就即登床而臥。這也不表。

  卻說成通心懷不忿,輾轉難眠,獨自起來,寂坐房中。仔細思量,此事如何了結。眼睜睜被蔭芝欺壓,莫能與之抗衡,先人遺下租糧一旦被伊強佔,將來我母子家人以甚麼度活?人生在世,既不能丕振家聲,又不能顯揚父母,而且受人凌辱一至於斯,真乃枉為男子!不若死之為安。所最痛者,遺下高年老母無人事奉,終身昊天罔極之恩,未由報答,生則抱愧,死亦猶慚。在其次者,妻子陳氏秉性溫柔,閨門事夫頗能盡善,本屬百載同衿,何忍一朝分袂?勢之所逼,夫復何言?惟望晨昏定省,與我代勞;菽水承歡,無殆闕志。是我雖死之日,猶生之年矣。嘆罷一番,嗚咽不已,解下身中羅帶,便在床旁自縊而亡。

  七尺未歸芳草地,夢魂先赴鬼門關。卻說陳氏睡至半醒,耳聞鼓打四更,看見丈夫尚未寢息,低聲連叫幾次,不見答應,疾忙起來一望,只見夫婿業已干休。

  大叫一聲:『不好了。』驚動葉氏安人,跑到房來,便叫:『媳婦有何大故?』

  陳氏說:『夫自縊殞命。』葉氏頓足槌胸,哀哀痛哭,氣得死去復生,肝腸寸斷。

  叫句:『孩兒,你為何一旦輕生,拋卻慈惟不顧。雖乃含冤受屈,不應如此行為,枉費你母懷胎十月,乳哺三年,指望長大成人,頂門立戶,豈料半途而廢,別母拋妻,上有頭白老親,下無牙黃幼子,黃氏宗祧憑誰繼續?』可憐哭得神昏氣絕,一跤跌倒塵埃。陳氏見姑如此慘傷,忍淚近前扶挽,一眾家人齊來安慰:『安人須要保重,相公已自歸世,哭極不能復生,還祈節哀,商辦後事。』安人聽說,點頭稱是,只得暫行停淚,命童報與親眷,兼之備辦衣衿棺槨,家童領命,各自分頭而去。且講陳氏向安人說道:『相公現在切勿裝裹,童僕將次歸來,此時自應打點,前往江邊買水,好與相公沐浴淨身,以便收殮。』安人答說:『理之當然。正講之間,不覺紅日西沈,陳氏即便披衣掛白,童僕提籠在前,丫環隨從於後,放聲大哭,雙手捧住水盆一路行來,聞者傷心,見者流淚。到了江邊,躬身跪下,家童秉燭,陳氏手汲清泉,呼天叫地,哀哀痛哭而回。歸到家中,跪在夫前,將水盆放下,用潔淨布巾與夫從頭至足沐浴一番,此時裝裹什物俱已齊備,棺木也亦買臨,四親六眷俱皆畢至,等待時辰,以便入殮。

  話分兩頭,且表成通有一知交好友,平素往來甚密,頗稱莫逆。一旦聞得成通身故,猶如利劍剖心,立即吩咐家人備辦禮物,前往鋪被送殮。不一時俱已買就,黎爺即便穿衣,命童將禮物挑往黃家,躬行祭奠。到了門前,看見鼓樂喧聲紛紛,掛孝步入堂中,只見成通屍身在地,隨將禮物擺列屍旁,黎爺親手炷香,嚎啕痛哭,便叫:『仁兄為何如此身亡,遺下白髮母親,青年妻子,你心曾否得安?雖乃被人欺凌,不過眼前受辱,何至一旦輕生。』用手將面巾揭起,看見口眼不閉,便知成通受屈冤深,就在屍前囑咐一番,說道:『兄,你冤情待弟與你伸雪,但你生前受屈,也該說與我聞,何必自尋短見!事已至此,權且殮埋,再作區處。』說未完時,只見成通口眼俱閉,眾人看見,各各歡心。頃刻,時辰已到,土公齊齊動手與成通裝裹起來。伊系監生,我冠束帶,楚楚衣裳裝束已完,便請入殮,斯時,不獨母、妻慘切,親友亦為之悌零。須臾,上蓋釘館,安人更為痛苦,母子、夫妻分離永訣,不惟身受者固屬難以為情,而旁觀者亦有所不忍。

  黎爺向前,口稱:『伯母,你乃年高之人,不可過於傷悲,令子既已身亡,哭極難以復轉,他日與你孩兒伸冤雪恨,上官到府,所仗誰人?還要你老人家出名報告,千祈保重,幸毋自毀。』葉氏安人心中暗想,黎爺之言甚屬有理,於是暫停珠淚,口稱:『黎兄,深蒙體恤,我自當領命,惟是孩兒蒙冤身死,將來全仗足下替他伸雪。』黎爺道:『這個自然,此事交與小侄身上,你老人家可請寬心,並囑令媳亦不必過哀,留其身以有待。』言畢,遂即告別,親友亦皆散去。成通屍棺停於廳上,婆媳未免傷心慘目。陳氏朝夕便在夫靈痛哭,安人葉氏葉媳勸慰:『昨日已據黎爺稱說,你夫死於非命,負屈泉臺,他已目睹情形,不平抱忿,兼之推念交情,代為伸雪,將來還要我婆媳往省具控,泄恨申冤,切切不可過於悲感。媳,你從此放開懷抱,拋卻愁腸,等待報了夫仇,死無遺憾。』陳氏聽罷姑言,只得強為收淚,自此事姑更盡孝道。按下不表。

  第十三迴金友誼代作呈詞

  詩曰:

  最苦人生死別離,交游莫逆不勝悲。

  堪誇七寸中書管,寫出含冤負屈詞。

  話說黎爺在黃家弔祭歸來,心中抱恨葉蔭芝為富不仁,叔侄同謀將黃成通田畝霸佔,毀拆園房,威逼斃命。細想黃成通素行仁義,情性溫和,出入友恭,人所欽仰。與我交好多年,頗稱莫逆,今一旦含冤歸世,遺下老母少妻,我心甚屬不忍。日前弔祭由曾說過代他伸冤雪恨,丈夫一言說出,駟馬難追,況我生平賦性耿介,見有不平之事,無不代為排解,今日知交受屈,斷不束手旁觀。正在行思坐想,其母開聲問曰:『我兒,你到黃家吊紙,可知成通身死緣由,不妨說我知曉。』黎爺見問,將情一一告知,眾人無不嘆惜,可恨蔭芝恃勢稱強,多行不義,其母命曰:『我兒,你既與黃成通交好有年,他今受此盆冤,無由得泄,我兒何不代他一伸,俾得九泉瞑目。』黎爺叫句:『母親,孩兒久有此意,我若不與他伸雪,更有何人舉行?況且日前兒在黃家也曾說過,斷無爽卻前言。』其母不勝喜說,說道:『與人扯住解紛最為美事,但須作速為之,不可遲延阻滯。』

  黎爺答說:『孩兒領命。』別母步入書房,坐下凝思構想一回,濃磨香墨,執筆作成狀詞一紙,句句言來俱是情真理確,一自作來,淚隨筆下,種種冤情來歷盡行訴得明明白白,乞請憲臺明鑒,不獨生者活恩,而死者亦瞑目泉下矣。

  呈首系伊母葉氏,具詞伊妻陳氏報告。寫完細細從頭一看,黎爺對母說道:『此張狀詞若在縣官控告,空勞紙筆,白費錢文,無濟於事,必要上省往大憲控告其冤,方可得伸。孩兒今欲前往黃家,一一說知葉氏伯母,令他攜同媳婦往省鳴冤,以免成通九泉抱恨。』說畢,便即穿衣出門而去,步到黃家,相逢葉氏,口稱:『伯母,小侄到來並無他事,只因呈詞業已做就,特請尊目一觀,看其可否合當。』葉氏說道:『難為賢侄費心。』

  雙手接過狀詞,從頭至尾仔細看了一遍,連聲稱羡:『委實情詞懇切,句語詳明,大憲見之自然准理。』黎爺說:『事不宜遲,請伯母早為定奪。』葉氏叫聲:『賢侄,此事全仗鼎力玉成,但將來出省,還須請駕同往。』黎爺說:『這個自然,伯母定於何日起程,務祈示知,以便偕行。』說畢,起身告別,葉氏相送出門,分手而去。暫為按下。

  且說陳氏身懷六甲,黃成通死時業已將次坐草,但因喪事紛紛,故此未曾在意,黎爺歸轉之後,業氏安人便即行裝打疊停妥,準期三五日間就要動身往剩詎意一夕,陳氏覺得肚腹不寧,有些隱隱作痛,便向家姑說知。葉氏安人知她瓜期已至,連忙備辦蠟丸,羌酒等物,並吩咐僕人去請接生,不一時穩婆到門,安人說知其故。穩婆步入房中,將陳氏扶插起來,囑其忍痛,不用著忙。半晌之間,瓜熟蒂落,果然生下一個男兒,陳氏心中暗暗歡喜。丫環報知安人,不勝喜悅,即令穩婆開調丸藥與媳服飲,命童焚香秉燭叩謝天恩以及祖功宗德。家童領命,一一安排停當。葉氏盥手,自炷名香,低首襝衽,躬身跪稟,祝曰:『信女黃門葉氏叩請諸天神聖日月三光,只因劣紳葉蔭芝屢次欺凌威逼,孩兒黃成通殞命,茲幸遺腹,背生一男,實賴天公憐憫,尚留一線血脈,或者將來撫養成人,黃氏香燈不致無靠。葉氏姑媳不勝欣幸之至。』祝罷叩頭,起身吩咐侍婢小心服事陳氏,並囑穩婆包裹嬰兒。囑令媳婦:『小心攜帶,他日長大代父報仇,光壯門閭,成通雖死亦無遺憾矣。』說畢,歸房安歇。

  光陰迅速,轉眼已是三朝。安人吩咐香湯與小孩盥漱,抱出堂前。看見眉清目秀,相貌堂堂,四親六眷到來無不稱羡。

  是日,雖乃洗兒有慶,未免悲喜交集。迨至親眷散去,姑媳二人依舊悲啼不已。丫環一眾見主情傷,齊齊勸解:『安人不必過哀,今幸黃門有後,見孫猶如見子,暫且開懷釋恨以俟將來。』葉氏聞言,強為收淚,自此撫弄孫兒,且待媳婦彌月再打迭出城告狀。

  話分兩頭,且說張鳳姐自從與葉蔭芝苟合,在省住了些時,搬回莞邑。主事尋了一所地方,蓋造房屋十分華美,亭臺樓閣,曲沼方池,多栽芝草奇花,廣植青松翠竹。有時高樓玩月,有時酌酒評花,燕侶鶯儔,不啻如膠似漆。這也不在贅述。一日蔭芝無事,偕同鄧清並親家李鷯舉三人往河下飲酒鬧妓,是夜未回,剩下鳳姐一人獨坐無聊,在亭中賞月一回,便歸房內安歇。此時樵樓已打〔三〕鼓,鳳姐一枕黑甜,已應華胥之召,忽然見有一人披頭散髮,手拿羅帶到她跟前,怒氣沖上連叫幾聲:『速還我命,實實不能久待。』鳳姐夢中慌忙問道:『你是何方人氏?姓甚名誰?我與你前世無冤,今世無仇,到來索命,有甚緣故?快快說來,俾我心中明白。』成通手指鳳姐罵聲:『淫婦,你且聽著,我是南村姓黃名喚成通,只因被葉蔭芝搶割田禾,毀拆園屋。迨後看燈又被亞狄糾人伏毆,屢次欺凌,威逼殞命。今在閻王殿上告准蔭芝尚需時日,方得挫其銳氣,但你系他心腹至愛,故先把你來償。』說罷,將帶子一拂,嚇得鳳姐魂不附體,連忙奔跑,一跤跌倒,擦醒起來,方知是夢。渾身冷汗,滿腹驚疑。細想此事當日葉郎也曾言過,今日夢中情事卻是不虛。其時已交五鼓,鳳姐坐臥不寧,待至天明,蔭芝回轉,步進房中,看見鳳姐雙眉不展,手托香腮,大屬驚駭,便問:『芳卿為何如此?』鳳姐見問,便把昨夜夢中之事一一言知。蔭芝肚內自忖,果實奇怪了,今者若不將此事與她說明,必然懷疑莫釋,倒不如將情直說為妙,況且我與她不是別人,並無猜嫌可避,縱有言語規諫,亦是份所當應。啟口叫聲:『嬌姿,我實對你說,夢中言語真實不差。黃成通與我素無相識,亦無仇怨,只為伊叔黃顯國揭借銀兩將他的田畝與我作按,後因本利無歸,故此割禾相抵,如此如此這般這般,黃成通實非吾之對手,後來如何自尋短見,我實不知,不是我害他的。芳卿一旦放心,他斷斷不能向你索命。據云:閻王殿上將我告准,乃是狂言哄嚇,不必理他。』鳳姐聽罷蔭芝所說,默默無言,心中暗想,葉郎分明恃強倚勢,肆意橫行,屢次欺凌,幾番羞辱,黃成通斃命實為葉郎威逼所致。人心安在,天理奚存?夢裡情形並非吉兆,目下如此胡行,自取滅亡之禍。

  古語有云:善惡到頭終有報,只爭來早與來遲。

  第十四回黃葉氏扳轅赴控

  詩曰:

  藻鑒高懸有定評,案頭三尺法嚴明。

  玉堂金馬風流客,事到其間不放輕。

  話說張鳳姐得知葉蔭芝為富不仁,自行抱怨當日有眼無珠,誤投羅網,只顧身圖快活,豈料樂極生悲,今日一錯難番,悔之不及。人生在世壽天窮通,莫非前定?只可聽之而已。細想葉郎乃讀書之人,何以作此非法之事。黃成通雖乃自歸陰府,倘或伊母將情具控,葉郎罪有攸歸,妾身既為他婦,不知有無緣坐。方寸殊覺不安,但他既已說出真情,不妨問個明白。自嗟自怨,顧影空慚。忽然看見蔭芝,便將羅袖拭淚。主事心中有些煩悶,開口叫句:『芳卿,昨夜夢中情事,我已對你言明,為何還是這般驚恐呢?』鳳姐道:『君家雖然表白,妾心究竟不安,第恐成通之母被人唆擺,將來入紙到官,不知如何是好。』

  蔭芝說道:『芳卿何用操心,我現身居戶部主事,赫赫威名,諒他不敢與我作對,縱使在縣控告,亦無奈其何。似此疥癩之疾,何必介懷。自此以往,芳卿毋庸掛慮,天來大事,自然有我擔戴,請開懷抱,或時倚樓玩月,或時酌酒評花,不可學悲秋楚客,一室隱懮矣。』說畢,吩咐:『擺酒,待我共芳卿壓驚。』頃刻,酒筵備列,鳳姐勉強叨陪。二人把盞拈杯,細斟慢酌。飲了一番,便歸帳底共效顛鸞倒鳳,曲盡歡娛。按下不表。

  且說黎爺約定成通之母葉氏出城遞紙,業經數日,不見聲音,未卜何時方可行事?待吾前往問個明白。立即整衣出門,竟到黃家而去。步入中堂,葉氏安人連忙迎接,坐下,喚〔丫〕環茶敬,飲畢,葉氏口稱:『賢侄,有勞光顧,深感盛心,蒙你如此相周,未知何日報答。』黎爺回說:『不敢,伯母何出此言?小侄到來非為別事,請問伯母何時偕同賢嫂出城遞紙?』葉氏安人說道:『賢侄有所不知,老拙原擬早日攜媳上剩只因事有湊巧,小媳於前數日已經分娩,產下一男,且待彌月方可舉行,依我老拙愚見,不若就近赴縣,先行控告,未知賢侄意下何如?倘或縣主不為準理,然後再行上省,也亦無妨。』

  黎爺聽說,不勝歡喜,連聲稱賀:『原來賢嫂已產侄兒,不獨黃門有幸,就系令郎九泉之下亦可心安。今欲赴縣具呈,誠恐事屬無濟。惟今之計,進退兩難,不若暫從伯母,先行赴縣入呈,試看如何辦理,再作區處。』轉聲又道:『可把令孫抱來,待小侄一觀。』葉氏聽說,連忙進入內廂把孫兒抱出,黎爺雙手接過,把目觀瞧,果是眉宇軒昂,豐神俊秀,此子將來定然跨灶。看罷,心花開放,得意洋洋,叫句:『伯母,今幸黃門有後,實乃蒼天不負善良。』葉氏安人接語:『倘邀福庇,他日長成定然酬報大德。』黎爺答說:『不敢。』即將孫兒交回葉氏抱轉,聲稱:『伯母,事不宜遲,準備明朝赴縣遞紙。小侄如今告別回家,將呈詞繕就,明日再來偕同伯母前往。』

  葉氏相送出門,分手而去。黎爺歸到家中,將情達與母親,並云:『成通產得一子。』黎母甚為快意,便叫:『我兒受人所託,終人之事。快把呈詞繕就,明日初八呈期,便好呈進。』

  黎爺答聲:『領命。』步往書房,將文房四寶排開,端身坐下,濃磨香墨,執筆信手揮成。到了次日,黎爺便往黃家協同葉氏安人一齊赴縣。正值縣主太老爺陞堂放告,葉氏安人手執狀子跪倒階下,哀哀痛哭,連聲喊叫:『青天太老爺伸冤。』縣主吩咐:『將這婦人狀子呈上來。』左右答應一聲,連忙進上。

  縣主凝眸從頭至尾細細看了一遍,心中暗罵,好一個膽大劣紳,目無法紀,忖思身為主事,籍隸班曹,正宜盡忠報國,仰答王仁,何以在籍倚勢橫行,武斷鄉曲、姦淫婦女、挖掘山墳、搶割田禾、毀拆房屋,種種劣跡,不勝指屈,現任黃成通被其威逼斃命,案關重大,未便稍事姑容,葉氏呈詞自當准理。吩咐:『暫行回家,聽候本縣具文,詳請究辦。』葉氏叩頭起身,離了公衙。轉回家內,將情一一告知陳氏。是晚,姑媳二人私心竊喜,雲開見日,盆冤得伸,不在話下。

  且說縣主准了葉氏狀詞,心中思想,葉蔭芝身為主事,不能與平人並論,未便遽行票差喚訊,必頒詳候大憲具奏批回,方能審辦。正在商議具文通詳,黃葉氏隨即往省具控,奉撫憲朱大人批:葉蔭芝性如狼虎,淫比狐狸。挖張姓之山墳,墓加泉下,誘何門之孀婦,辱及閨門。逼黃成通魂歸陰府,奸兩尼子夢繞陽臺。

  惡貫滿盈,情殊可恨,罪宜大辟,以警將來。

  撫憲批行,仰司由府飭縣,提集人證,解省審辦。葉蔭芝倚恃職官,屢傳不到。黃葉氏情急代子伸冤,復懇黎爺作紙仍向撫院衙門呈催。

  奉批:

  控關職官營私舞弊,致斃人命,仰按察會同佈政司迅即提省訊辦,以彰功令而靖地方。

  第十五回葉蔭芝革職解審

  詩曰:

  功令森嚴法律彰,身居科第不循良。

  橫行鄉曲終何用,勢若冰山豈久長。

  奉土諭:

  李等奏請將被控串詐斃命之在籍主事革審一折,此案廣東東莞具孀婦葉氏呈控在籍主事葉蔭芝串誘黃顯國,將伊子黃成通田屋修造契紙,指借該主事銀兩,勒贖詐擾,以致黃成通被詐不甘,自縊殞命。事關在籍職官詐斃人命,必應徹底根究,以成信讞。葉蔭芝著革職交該督撫,提同案內人證,嚴審確情,按律定議,具奏。欽此。

  當即仰司行府飭縣提集人證,解省審辦,且說縣主接奉牌文,必中暗暗自忖,葉蔭芝乃系惡棍土豪,若是發差前往拘拿,恐其抗拒,不如用善法甜他,假言設席相邀,等他到來再作區處。主意立定,即差門役持帖往請。

  適值蔭芝在書房坐,家童傳報:『本縣老爺差使奉請老爺赴席酌談,現有名帖在此。』蔭芝接轉一看,並無半點思疑,因他平日與縣主時相往來,故此不察內裡機關。答應午候即到,原帖請安,門役回署復命,縣主吩咐庖人治酒。果然蔭芝頂冠束帶,兩個跟班相隨,午晌乘轎進署。縣主急忙迎接,主賓見禮,坐下,門役進茶,飲畢,敘了幾句寒溫套話,便即相邀入席。酒過數巡,縣主微笑說道:『年兄,小弟有一言稟告,誠恐有拂尊意。』陰芝道:『老父臺有何見諭,治生無不樂從,伏為明以教我。』縣主道:『實不相瞞,小弟今日奉請年兄非為別事,只因黃成通一案現奉上憲牌行,立將年兄解省,提同人證審辦,煩勞大駕往省一走。特具薄酌,聊以餞行。』蔭芝聽說,敢怒而不敢言,嚇得面如土色,膽振心慌。口稱:『老父臺,此做牌文內載甚麼情事?』縣主即將憲牌交他一看。

  蔭芝看過,說道:『此事實屬冤枉,治生懇求老父台大行方便,具文申復上臺,自當厚報。』縣主說:『公事公辦,難以為情,況事關大憲,奉行斷不敢稍為延玩,叨在知好,伏祈原諒。』吩咐取刑具上來,將蔭芝暫行監禁。蔭芝到了此時,無言可答,只得告退,公差押赴監中而去。次日縣主陞堂,簽差乾役嚴拘黃顯國、葉亞狄到案,並喚集黃成通之母葉氏監吊葉蔭芝一同解省,添派幹練家人護送到了省中,公差把文書投遞,隨奉大憲飭發首府東公確審,某知府廉潔持躬,因與葉蔭芝有同年之誼,恐於物議,特自稟明太憲,另行委員辦理在案,井將葉蔭芝發交南海監禁,俟奉督撫二大憲仰司飭委能員提集各案人證秉公審訊,並查知葉蔭芝劣跡纍纍,檄行本縣出示報告。不知委員審訊葉蔭芝如何供認?且聽下回分解。

  第十六回除暴虐出示招告

  詩曰:

  分明惡大與仇深,天道從來是禍淫。

  莫說當時人畏己,於今招告亂紛紛。

  話說葉蔭芝解省審訊,遺下張鳳姐一人在家,心中仔細思量,葉郎此番身入牢籠,未知何日得脫還鄉,只恨當初不該將黃成通田禾搶割,又不應把他的園房毀拆,迨至成通之母葉氏情願自備銀兩取贖,仍復勒掯,黃成通氣忿莫釋,以致釀成巨案,況在前挖掘各姓山墳,紛紛勒贖。今被黃成通之母上控,諸事併發,不但革除官職,更恐性命難留,將來一經審實,定必查抄產業,累及家人。我乃身屬女流,怎能設法為他解脫?葉郎既是身受典刑,妾亦何忍獨活?寧甘一死以謝多情,想罷痛哭一番,便即投繯自殞。次日家人報縣驗明,備棺收殮,風流孽案至此了結。按下不題。

  且說葉蔭芝發交委員研鞫,屢次刁狡不肯求招。但他聲名狼籍,劣著纍纍,久在大憲洞鑒之中。備牌行縣,飭查葉蔭芝劣跡,邑宰接奉牌文,立即出示,徧行先告。正堂示:為招告事,照得赤嶺鄉在籍主事葉蔭芝居鄉不法,本縣蒞任即已風聞,猶以該紳名列縉紳,頗知法紀,人言未必盡實。

  然細加察訪,確知該紳居鄉以來,霸人田土、佔人房屋、誘人妻女、窩留匪棍、魚肉鄉民,種種非法,不勝枚舉。又其甚者,毀墳挖骸,勒人錢贖,此事亙古所未聞,鄉閭所共憤,夫肆其毒者不一事,受其害者不一人。乃歷年以來卻少控告之案,皆由該紳橫行鄉曲,目無法律。爾民等畏其威勢,誠恐告而不準,准而不辦,結恨益深,為禍益烈,是以含冤茹痛,任其凌虐而不敢言。茲該紳惡跡昭著,各大憲均已深知,只候有人告發,審有確處即當嚴行究辦。現因該紳威逼黃成通命案奉文提省審辦,合行出示曉諭。為此示諭闔邑軍民人等知悉,爾等有身受其害者,即當赴縣一一臚陳,以憑本縣,詳情究辦。惟事必須捐實,倘有寬假,反為坐罪,亦不得橫生枝節,累及無辜。茲該紳罪惡貫盈之候,爾等沈冤得雪之時,慎勿觀望不前,致貽後悔特示。

  邑宰出示招告後,其被害之家有以霸田土,有以佔房屋,有以奸拐婦女,有以挖骸勒贖等事紛紛具控,不一而足。縣主當堂訊問明白,一一據實申復無異。

  卻說寶蓮庵女尼聞知葉蔭芝事發,解省審辦,張鳳姐慮及株連,自尋短見。

  即喚徒弟亞左、桀枝,痛罵:『你等出家之人,本不應與惡棍穿針引線,作此勾當之事。現在蔭芝姦情敗露,你等不能脫身事外,將來到堂質審,顏面何存?不如及早死罷!以免玷辱佛門。』罵得二人啞口無言,雙珠淚落。各自歸轉房中。

  是晚,亞左心虛畏罪,仔細思量,實係禍由自取,與人無尤。左右躊躇,半籌莫展,遂即采服毒草身死。次日,老尼知亞左已死,備具棺木殮埋,即把桀枝逐出山門,押令歸家還俗。這也不表。

  且說葉蔭芝奉押監禁,滿腔煩悶,九曲迴腸,自恨當時誤聽讒言唆聳,恃勢橫行,今日困押囹圄,身羅法綱,業經委員幾次審訊,雖未承招,但恐動刑鍛煉,難受熬煎。這便如何是好?不若自作呈詞一紙,捏飾情節,自掩其非,或者邀恩,湯開一面,也未可定。主意立就,如此如此,這般這般,擬成一紙,交伊子在外繕正,令其赴督憲衙門具呈,希圖卸罪。其時正值邑宰出示招告,據情申復到來。

  奉督憲大人批:

  查該主事串誘黃顯國,偽按田屋,迭次詐擾,致黃成通忍迫自縊殞命,業據藩臬兩司飭提屍親人證,訊取確供,經本閣部堂會同撫部院親訊無異,且該主事另有奸拐何張氏為妾,併發掘張川圖墳冢之事,均屬藐法橫行,已一併奏參革審,至何張〔氏〕畏罪自荊亦據東莞縣訊驗,詳報在案。據訴各情,顯系捏飾圖卸,惟既已赴司提訊,仰東按察司會同佈政司速飭委員提集各案人證,秉公徹底研審確情,由司復訊錄供,詳候親提審辦,毋稍稽延。粘抄及黃葉氏呈詞並行。

  藩臬二憲遵即飭令委員提集各案人證,分案復加研訊,先將黃成通命案訊問黃顯國:『你如何起意串同葉蔭芝偽寫契納,將黃成通田畝作按借銀?一一從實供來,以免動刑。』黃顯國供稱:『小的與黃成通系屬叔侄,分居已久,因與黃成通借貸不遂,故此起意寫立偽契,向葉蔭芝借銀。小的得銀到手,便花用了,隨往各處雲游。後來蔭芝如何糾眾搶割田禾以及毀拆房屋,如何威逼黃成通致死,小的實不知道,這是實情。』

  又問挖骸勒贖被害之張川圖,供稱:『小的當日被葉蔭芝挖掘祖骸勒贖,經伊親家李鷯舉說合,過交銀兩,當日實係畏懼蔭芝虎威,不敢同他作對,是以啞恐。今幸雲開見日,盆冤得伸,生者感戴鴻慈,死者亦當銜結。』其餘又提各案人證審訊,僉供如一。當即監吊葉蔭芝提同葉潤澤、葉亞狄當堂對質,俯首伏辜。

  由司審轉,旋經督撫二人憲親提會勘,反復究詰,夫口不移以成信讞。葉蔭芝擬絞,監候秋後處決。其餘黃顯國、葉潤澤、葉亞狄、李鷯舉俱屬同惡相濟之人,各治以應得之罪,餘屬無辜,概行省釋。葉蔭芝仍發南海監禁,所有霸佔田土、房屋給主領回管業,控骸勒贖各銀兩照數追出充公。

  且說黃葉氏領回田畝,另行批耕,所得租糧姑媳籍資糊口。一日黃葉氏對媳談論:『孩兒黃成通負屈含冤,此事全仗黎爺之力,我們理應酬謝。』陳氏道:『有恩不報非君子,有仇不報枉為人。今得丈夫冤仇已泄,慢道酬以金帛,即使碎身粉骨亦所不辭,如何酬謝之處,悉聽安人尊意調排。』葉氏道:『賢哉婦也,所云甚合我心。』吩咐童僕修辦靴帽、袍褂、全豬酒席,並封白銀百兩以為華昏致謝。安排停妥,即命挑夫抬送,婆媳二人攜同孫兒踵門叩謝。黎母聞知,母子二人連忙出門迎接。步進廳堂,葉氏姑媳雙膝跪下,叩頭致謝。黎爺母子即忙回禮,禮畢,坐下飲茶。黎爺道:『小侄與令郎交好有年,情同手足。見他被惡棍葉蔭芝屢次欺凌威逼致死,不忍袖手坐視,代為作紙鳴冤,此乃誼不容辭。伯母為何行此套視,酬以金帛,惠賜多珍?殊屬令人置身無地。』葉氏道:『賢侄有所不知,此事全仗老賢侄回天之力,若不是賢侄擔肩代作呈詞,不獨孩兒盆冤莫白,而且我姑媳亦難存活。此固孩兒雖死之日,猶生之年,區區薄敬,聊表寸衷,伏乞哂存,幸無見外。』吩咐把禮物抬將上來。黎母在旁說道:『老安人何必如此費心,小兒不過舉筆之勞耳,承賜佳貺,受之實為有愧,卻之恐蹈不恭。施者不節,受者自忘其貪。吩咐:『孩兒,將物留下,白鏹璧回,留為令孫異日書金之用。』黎爺諾諾:『遵承母命。』包了賞封,打發挑夫回去,著令庖人辦酒款待葉氏姑媳。頃刻,酒筵已備。黎母命媳出來相陪,簡氏應命,穿衣出堂,與葉氏姑媳見過了禮,一同埋席。分賓〔主〕坐下,丫環斟上了酒,大家一齊舉杯相酌。席間,黎母說道,口稱:『安人今日冤仇已報,令郎靈柩現停在家,何不找尋吉壤為之安葬?一則先人落土為安,二則以免提肝吊膽,你道如何?』葉氏說:『老身只為官事糾纏,未暇及此,目下已獲伸冤,自當急為辦理。但家下無人,還祈令郎照拂。』黎母說:『這個自然。』酒過數巡,只見成通之子向往黎母撲笑,黎母接抱過手,耍弄一番,不勝喜悅,看見此子生得眉清目秀,相貌非凡,將來必有上達。

  暗暗想道:『我孫與他同年,不過大其兩月,何不共成姻眷,俾得親熱,相繼往來。想罷,啟口叫句:『安人,老拙有一事奉商,未知尊意可能應允否?』

  葉氏聞言,口稱:『老安人有何見諭?請道其詳,妾身無不恪遵領命。』不知黎母如何說合,且聽下回分解。

  第十七回締姻婭以綿世好

  詩曰:

  不是筵開射雀軒,祗緣種玉自藍田。

  憐孤有意聯姻誼,不負交情一片堅。

  話說黎母在席上看見黃成通之子生得英俊,欲將孫女與他結親,便向葉氏安人說道:『老身並無別事奉商,因見令孫兒乖覺歧嶷,將來定成大器。小孫女與他同庚,只大兩月,意欲共結絲羅,第恐蓬戶柔姿,未必能如尊意。』葉氏答說:『老安人說哪裡話來,小孫命生不辰,慈父早為見背,今得令郎不棄東床之選,實乃泰山之靠,何幸如之?』黎母令丫環將孫女抱出,拜見葉氏婆媳,葉氏安人向手中除下玉卮一雙作聘,以志不忘。黎母命婢將酒滿注,兩相交飲,以為酒杯許口,永無反悔。彼此暢飲一番,直至日落西山始行散席。葉氏婆媳告別黎母,姑媳相送出門,上轎登程而去。自此兩姓聯姻,更為篤好。過了數日,葉氏安人敬請高明地理覓就吉壤,安葬成通,並請星士選擇良辰。差僕通知黎府,一面延僧建醮,超度先靈,四親六眷擺祭紛紛。黎爺備辦禮物,前往致祭,所有一切事務具是黎爺主持。到了是日出山,鼓樂喧天,人夫執事甚眾,驚動沿村男男女女觀看,無不稱快,並說:『黃成通被葉蔭芝如此欺凌,今日得雪冤仇,風光大葬。

  為人做好終須好,惡人到底歸身。此話確實不虛。旁人議論無庸贅述。旦講黃成通靈柩到了山前,土公預先開便了冢,勘輿定了吉向,等待時辰一到,即行下葬。

  一眾親友送畢,黎爺為之款接,極屬殷勤,各皆歡悅。一連忙了數日,喪務告畢,墳面亦經築好,黎爺拜辭而歸,葉氏姑媳千多萬謝。自此黃家平安無事,婆媳相與撫孤收租度日,目待孫兒長大成人,開枝散葉,以綿宗祧。按下不表。

  卻說葉蔭芝在牢獄禁押,日困愁城不勝煩悶,形容枯槁,顏色憔悴。閑來無事,自思己過,每每為之扼腕長吁,深恨當時不該如此恃勢欺人,橫行鄉曲,以致釀成巨案,撫胸自問,實屬咎亦難辭。正所謂:天作孽猶可違,自作孽不可活。

  想我蔭芝身為主事,在京供職有年,回籍奔喪,理應早為起復,何苦逗留在家,迷離花柳,縱情酒色,貪好貨財,自取滅亡之禍,伊誰之咎,夫復何言?所恨相交盡屬協肩諂笑,不能箴規納善,更為朋比作奸,種種非為,半由自己所招,半為他人所累,既往不咎,錯腳難番,只可聽之而已。未幾,抑鬱傷懷,不思飲食,奄奄瘦損,弱體難支,采薪之懮,是所不免,其妻妾聞知,難以為情。一日愛妾攜子進監探病,獄卒不肯見容,多方賄賂,始得徇情放進。蔭芝見了愛妾與及兒子,遂即抱頭痛哭。哭罷,彼此敘了一番離別之苦,蔭芝問道:『別後家中景況若何?』答曰:『如常。』又問:『鳳姐近來有無出入?』伊氏叫聲:『老爺,鳳姐之事,難道你竟不知麼?』蔭芝說:『被行信息不通,如何曉得?』伊氏道:『自從老爺提省審訊,鳳姐抱悶耽愁心虛,畏及千連,竟爾自萌短知見,也曾經官驗明,申詳在案。』蔭芝聽聞伊氏所說,便即頓足槌胸,哭叫:『芳卿,蒙你多情垂愛,原擬百載同歡,豈料一旦分離,竟使柳眉皺碧,杏臉消紅,素娥托月,紫玉成煙,是予之罪也。』言罷悲啼不止,伊氏從旁勸慰:『老爺不必過於傷感,千祈保重貴體,倘懮多成病,無人調護,自去扶持,為之奈何?』蔭芝說:『愛卿之言雖是,但鳳姐為我不知受了多少折磨,正得成就其事,今者為我亡身,問心實屬難過。生於情而死於情,天壤間能有幾人哉?是以不能不為之而墮淚。轉聲便叫:『孩兒過來,聽我吩咐,自今以後,務須努力做人,小心事奉母親,不可高頭硬性,相恤裡鄰,和睦鄉黨,前車可鑒。千祈不可照我所為,自蹈湯火,難逃法網。其子聞言,傷心流涕:『父親不必掛心,孩兒自當遵訓。所有一切家事,母親操持門戶,關防孩兒照管。自此勉力攻書,不墜青雲之志,箕裘相紹,務祈肯構肯堂。惟是父親現在被押囹圄,孩兒弗克追隨左右,私心自問,殊覺不安,惟望彼蒼垂憫,予以一線之生,俾得樂敘天倫,感甚幸甚。』

  言未畢,禁卒近前催促:『此地非久談之所,快請回避,誠恐獄官到來看見,彼此均屬不便。』蔭芝此時實難分別,其子與妾亦屬依依不捨,六條珠淚悶灑衿懷,三面相看殊難割愛,欲行欲止,無奈獄卒不容久待。三人只得含淚而別。伊氏偕子轉回寓所而去。按下不表。

  且說張良雪之妻陳氏,因包庇張鳳姐與葉蔭芝私約,協同前往寶蓮庵敘會,在佛前發誓聯盟,被伊夫查知其事,將妹鳳姐嚴行錮禁,把她逐回娘家。陳氏被夫休棄之後,也自知錯,隱氣吞聲,終日受其父母怨罵。心中暗想,外室斷難存身,兼之無顏以見親友,有夫之婦未便復行再蘸,只好入寺修行,以蓋前愆,乃為上著。主意已定,即向父母跟前泣求:『情願托足空門,皈依懺悔,以了今生因果。』其父母見女如此情景,殊覺慘然,不得已,從其所說,叫句:『女兒,雖乃你自行差錯,究竟因人連累,今已被夫所棄,鏡破難以復圓,雖在外室藏身,他日作何究竟?仔細想來,還是入寺為高,聞得清真庵女尼十分端正。終日持齋把素,念佛看經,一塵不染,迥異桀枝、亞左之流,待我明日送你拜她為師,俾你終身有個安樂之處。所有衣單各項自有父母為之,無庸你掛慮。』話畢,陳氏心中不啻喜出望外。過了幾日,其母命人打轎,帶領丫環前往清真庵燒香,女尼靜遠連忙迎接。入到佛殿、陳母命〔丫〕環點燭,親手自炷名香,恭身襝衽,跪下叩頭頌祝一番,起來化帛,靜遠引至客堂坐下,奉茶飲畢,女尼啟口問道:『太太貴居上姓?乞示其詳。』答曰:『妾身姓陳,本邑人氏,就在前村居住,久聞寶庵雅潔,是以到此燒香。請問師傅法號何名?』女尼答曰:『法名靜遠。』

  陳母復問:『門下法嗣若干?』靜遠說道:『山門清淡,只有小徒一人,現已分居別庵。陳母道:『妾身有句話兒奉商,未知師傅可能容納否?』靜遠云:『太太有何賜教,小尼無有不遵。』陳母口稱:『師傅,實不相瞞,妾身有一小女配與張良雪為妻,近回夫妻反目,休棄送回娘家,今欲帶發修行,以圖清淨。久聞師傅端正持躬,欲令小女投於門下為徒,俾她終身有托,未卜尊意如何?』靜遠聽說,口稱:『太太,令愛姑娘緣窗閨秀,玉葉金枝,第恐山門淡泊,菜根滋味,適口無腸,未免有防簡慢。太太既系不遺葑菲,小尼自當拜命。』陳母見靜遠一口應承,心中十分歡喜。

  便說:『取憲書來看,擇選吉日,好送小女到來拜師。』靜遠即把通書呈上,陳母查閱,說道:『明朝乃是黃道吉辰,便可行事。』說畢,起身辭別,女尼相送出到門外,說聲:『簡慢。』就即起轎而行。歸到家中,陳氏接見,問道:『母親到庵會見師傅,如何商議?』陳母將情由一一言知女兒:『明朝乃是吉日良辰,便好送你到寺,快些打疊應用各物,一同攜去。』陳氏聞言,立即歸房,檢拾停當。到了次日,早起梳洗,穿就衣服,出堂拜辭宗祖,叩別父母,灑淚而行。陳母攜了衣單銀兩,親自送女前往。到了寺門,女尼迎進客堂,陳母吩咐女兒拜見師傅,陳氏領命,躬身跪下叩頭,靜遠連忙扶起。陳母把衣單銀兩雙手呈上,靜遠接過,喜之不勝,吩咐擺齋款待。席上陳母囑託一番,靜遠唯唯從命。

  齋罷,陳母拜辭,靜遠師徒相送出門而去。

  第十八回張鳳姐冤魂託夢

  詩曰:

  強成燕侶與鶯儔,喪節污名不顧羞。

  錯腳難番憐薄命,泉臺空抱恨悠悠。

  話說陳氏拜了靜遠為師,從此收心養性,杜門不出,看破紅塵。靜對黃庭經一卷不理人間是與非。其父母聞之,也亦為之嘆息,無庸贅述。

  卻說張木公見鳳姐業已身亡,滿腔忿怒自是瓦解冰消,因思媳婦被兒逐回外室,不過為盡姑嫂私情,以致終身受累,聞她今已入寺修行,不肯復為改嫁,雖非完人,但亦尚顧廉恥,終身已得安樂之處,到也罷了。惟是良雪現在鰥居,一室獨處,何以為情,老夫意欲為他再續良緣,免其在外浪蕩。思想已定,便同妻子商議,安人答說:『老爺言之甚是,妾身久有此心,一向因亞鳳心緒不寧,未暇談及。老爺既有此志,當即舉行。』

  夫婦莊然談論,適值錢婆到來。說起前村馬姓之女,年方二九,生得丰姿俊俏,舉止端莊,而且簪纓世族,閥閱名家,門戶相登,堪為令郎繼室。木公夫婦聽說,喜色欣欣立寫年庚一紙,交與錢婆前往作伐。未幾,錢婆往來說合,兩家應允,遂即過聘,擇吉迎娶。是日,大排筵席,親眷紛紛到賀,鼓樂喧天,觥籌交錯,直至更闌而散。此夕洞房花燭,魚水和諧,琴瑟百年,以繼前好。從此良雪夫妻和順,這也不必多說。

  再表張鳳姐死於非命。因在冤枉死城朝夕嗟怨,自恨當時這兩個狗尼將我陷害。只估葉郎是個書香子弟,薄灑風流,故有如此情重,是以在寶蓮庵私會,願托終身,豈知他是個色中餓鬼,殘酷貪夫,霸人田土、佔人房屋、奸人妻女、挖人骸骨,種種非為,人憎鬼怨,今日惡貫滿盈,難逃法網,正所謂:亂臣賊子,人人得而誅之。我本名貴□女,玉葉金枝,何肯以身試法?自忖為情之所累,玷辱父兄。既為蔭芝妻,則當為蔭芝死,不得已,自盡身亡,以免出乖露醜。今聞葉郎死期將至,不若前往監中託夢,與他敘會一番,也解心中懮憤。思想已定,化陣陰風潛往陽臺而去。到了監中,獄神喝問:『何方冤鬼,姓甚名誰,到此何故?快把情由說來。』鳳姐道:『小婦人乃張家之女,名喚亞鳳,只因主事葉蔭芝與我結下風流孽債,妾雖已死,但情根未斷,聞他現在監中抱病,特來探望,聊表寸衷,伏乞恩施,准其晤面,感之不荊』獄神見鳳姐說出真情,不忍攔截,放其進去,說道:『此間乃法律森嚴所在,不能滯久遲延,致於未便。』鳳姐答曰;』遵命。』旋即抽身進步,行近床邊,低聲叫句:『葉郎,聞你身中有恙,特來奉候。』

  此時蔭芝夢入南柯,看見鳳姐散髮披肩,蒙頭垢面,不勝悲切。便問:『芳卿,因何如此形狀?』鳳姐灑淚開言,叫聲:『葉郎,自從聞你解省提審,妾身無日得安,知你身羅法網,問正典刑。一則畏罪干連,二來何忍獨活?是以自萌短見,投繯而死。今在冤枉死城困守,〔度〕日如年,未知何時方得轉輪再世。』

  言罷,悲鳴不已。蔭芝看見鳳姐如此傷情,不禁肝腸寸斷,仰天長嘆,口叫:『芳卿,這是我蔭芝多行不義,自取滅亡,死不足惜。本不該千方百計陷卻芳卿,敗喪名節,死千非命,是子之罪也。惟是我禁押牢中,死期將至,伏祈稍待片時,與你同歸一路。』二人悲啼,獄神向前催促,不準停留。鳳姐無奈,只得與蔭芝揮淚而別。主事此時擦醒起來,淚濕衫衿,側聽樵樓已交五鼓矣。

  閑話休提,卻說張良雪之妻陳氏自從拜了靜遠為師,身入法門,毫非不染,終日念佛燒香,或時亦拈針紙,脫淨塵緣。超然世外。一晚夢見鳳姐到來,頸帶繩痕,披頭散髮跪在床前,口稱:『嫂嫂,難為你當日與我周全其事,以致被兄逐回外室,可憐年少青春,空守有夫之寡。今者紅塵看破,入寺修行,到博得一個終身安樂。奴因葉郎威逼黃成通,伊母上臺起控,奉文提省審辦,惟恐罪及干連,以致輕生自荊今在枉死城中,不勝淒楚,回憶生前既蒙嫂嫂曲屈相周,於今死後還祈嫂嫂推情超度,為之誦如來一卷俾得懺解愆尤彼岸誕登莫使沈淪阿舅,此恩此德,世世不忘。』說罷,哀哀苦哭,叩頭而去。陳氏醒轉,毛骨悚然,心中暗想,鳳姐當日與我姑嫂情深,故此不避嫌疑,同彼往寶蓮庵與葉蔭芝私會,後來被他人進讒,為夫所棄,逐回外室。在鳳姐未嘗無意相關,但畏懼父兄威嚴,焉能為之力挽?我既用情於始,不妨盡情於終,明日與師傅商量,將她超度,免她輪迴墮落,早出生天,庶不負其哀懇之心也。

  到了次日,起來梳洗,心中郁郁不安,未免形之於色,出到禪堂,恭見師傅,禮畢,靜遠叫聲:『徒弟,今日見你眉峰緊皺,面帶愁容,是何原故?』陳氏答道:『師長有所不知,弟子只因昨晚夜夢顛倒,是以耿耿寸衷。』靜遠道:『所夢何來?不妨向我一說。』陳氏道:『弟子在俗有一夫妹,名曰張鳳姐,原配何門,三年喪偶,改適主事葉蔭芝為妻,只緣葉主事身羅法網,誠恐罪干連累,自縊身亡,現困枉死城中,求我超度。』其餘底細不敢對師說知,只可藏頭露尾,不盡所言,靜遠聽說,叫聲:『徒弟,既系如此,這也不難,待我明日相請眾道友到來,在佛前將她超度,也不枉你姑嫂一番情意。』次日,陳氏自解私囊備辦香燭、齋棹、金銀紙帛,相請眾女師在經堂禮懺一晝夜,連宵功德超度亡魂,事畢眾尼散去,陳氏謝過師長,心中便覺安然。過了幾天?忽然一晚夢見鳳姐到來,滿面歡容,笑顏可掬,行近叫聲:『嫂嫂,多蒙超薦,實乃功德無量。如今已出枉死城中,仍在鬼門關守候,葉郎身死,方能完此鳳流孽案。尚有鄧清之妻黎氏,也是案內有名之人,想我當日被父兄嚴禁之後,歸至何門,黎氏突然假扮倪奶奶,將我誘拐,說往石龍看會。送往葉郎舟中,共效於飛之願。今我魂赴泉臺,她竟脫身事外,仔細思量,自當為她索命。』言罷,襝衽叩謝,說了一聲:『吾去也。』便往鄧家而去。

  話分兩頭,卻說鄧清夫妻一日無事,相對閑談。黎氏將夫斥辱:『你乃糾糾武夫,絕無一些計智,枉費身為男子!不及我一女流,難怪人稱你為大棟。目今葉主事身羅重罪,禁押監牢,你一向趨伊門下,左右逢迎,不過狐假虎威,虛張聲勢。葉主事現今英確何在?搖錢樹自此砍倒了,問你何所經營?作何事業?』

  這幾句問得鄧清無言可答,只得笑口吟吟。黎氏,正欲歸房有事,忽然見有一陣陰氣吹來沾體,登時渾身酸軟,頭暈眼花,一跤栽跌在地,口中混罵:『黎氏,你生平多謀多詐,刁狡異常,算是一個女中光棍,想我鳳姐與你並無相識,素無嫌怨,你為何假扮倪奶奶到何家詐稱接我往石龍看會,送至葉蔭芝舟中成親,害我今日死於非命。仔細想來,斷斷不能放你,快快償我命來!』其時,一眾家人俱已知道,張鳳姐降她,說的鄧清連忙排解,再四哀求,俱不能免,片時間,黎氏身亡。鄧清見妻子已死,不勝悲感,吩咐家人將屍放好,備辦衣衿。棺槨收殮,經過七旬尋,覓見山地,延僧建醮超度一番,然後再行出殯。喪事已畢,鄧清把家內一切事務安排停妥,從此杜門不出,閉戶安居,凡有損人利己之事再不敢為。

  安庸贅述。

  第十九回問典刑法場祭奠

  詩曰:

  君子小人有兩途,為非作惡不勝誅。

  科名捷取終何用,孤負芸窗愧讀書。

  話說葉蔭芝定成死罪,在牢中監禁,經過秋審,一日部復轉回。奉上諭:嗣後辦理,各省秋審犯勾到時,著大學士、刑部將各犯應勾、應緩情節摘敘數語,奏後行各省督撫處決,以昭儆戒。欽此,葉蔭芝因聞黃成通人愚懦,囑其分居胞叔將黃成通勒詐分肥,偽寫按契,向黃成通勒贖銀兩,不允,將黃成通鋪屋封閉,並將其園樹砍伐,後割田禾、鴨只,一搶桃回,黃成通被其欺擾忿氣難堪,乘間自縊殞命;又拐張氏為次妻,後張氏畏罪自盡,並掘骨骸墳墓等情,仗官倚勢,平空訛詐。是以勾決,法無可寬。欽此。

  部文一到,當即飭司行府仰縣移會武菅,監吊蔭芝解赴撫院衙門,聽候會審,炮響三聲,請出王令,委縣撥兵將葉蔭芝押出市曹絞決。其妾伊氏,是日聞知備辦酒食,攜同兒子先往等候祭奠。不多一會,葉蔭芝已抵法場,其妾與子見了,淒然不堪,連忙上前跪下叩頭,將酒滿注,親手遞到脣邊,此時蔭芝魂不附體,哪裡還食得酒來,喉頭哽咽,勉強飲了一杯。伊氏口稱家主者:『癸妾辱家恩寵幸已有年,滿擬常叨澤蔭,左右追隨,不意福薄生災,至於如此。天實為之,謂之何哉?惟願早登仙界,免墮豐都,主之幸亦妾之幸也。』言罷,淚如泉湧,猶如利劍剖心。蔭芝帶淚叫聲:『愛姬,不必傷心,事已至此,有何可言。』轉聲便叫:『孩兒上來。』吩咐:『自怨你父生平任性,恃勢橫行,交結往來盡是無廉之輩,當日若得良友箴規,何至今時有殺身之禍?前車覆,後車鑒。兒呀,自今以後,必須擇友,切切不可濫交,再者,回家務要循規蹈矩,事母理當竭力,無使忤觸親心,你父死在九泉之下,亦能瞑目矣。』其子聽說,口稱:『父親不必過慮,孩兒自當凜遵遺訓。』

  時候已到,監斬官催令動手,伊氏母子不忍目擊蔭芝身亡,回避下去。劊子手即把蔭芝扶上絞臺,不消片時,便已絞斃。

  伊氏母子稟請將屍領回,備辦衣衿棺槨,即行收殮,匍匐扶親歸裡,覓地安葬。擇日開喪領帖。至期,鼓樂喧天,四親六眷紛紛前來弔孝,延僧建醮,伏道修齋,兩壇因果,追薦靈魂。

  一連鬧了幾日,其子謝孝已畢,便在家庭守孝。

  一日,鄉中無賴之徒群蟻相附,紛紛議論說道:『葉蔭芝生時倚仗職官,傲世凌物,霸人田土、佔人房屋、拐人妻女,掘人骸骨,作惡多端,不勝枚舉。於今死去剩下資財,留為妻子安享。我們不若代眾人報仇,照依一樣行事,俾人霸他田土,俾人挖他骸骨,俾人拐他妻女,俾人佔他房屋,向他兒子勒贖銀兩,大眾分用,你道好不好呢?』眾人齊齊拍掌,稱說:『妙甚,妙甚!』內有一個高年長者,搖頭說道:『不好,不好!這事如何做得?你們想學蔭芝所為,只怕不能學得蔭芝聲勢,他身居戶部主事,赫赫聲名,誰敢與他相抗,不獨鄉中畏其狼威,就系本邑縣主也亦無奈其何。天道福善,禍淫報應,絲毫不爽,你看蔭芝一朝罪惡貫盈,難逃法律。孽由自作,與人何擾?依我愚見,到不如守分安命,順時聽天,日出而作,日入而息,鑿井而飲,耕田而食,身為盛世之民,獲享太平之福,豈不多少是好?何必作此不仁不義,自取滅亡哉。』眾人聞聽長者這一番話,個個無不抒誠悅服。齊聲稱說:『有齒有德,果是高見不差,若不是長者指示迷津,我等險些自蹈湯火。』

  正系一人之善能萬人之惡。此之謂歟!

  第二十回森羅殿冥判陰魂

  詩曰:

  太息生前作惡深,陽間做事如疏網。

  哪知死後罪難禁,陰府無私不漏針。

  話說葉蔭芝生前作惡多端,挖人骸骨,其被害眾陰魂,早在閻君殿上控告,只因葉蔭芝未遭顯戮,以致稽延於今。蔭芝已死,可以審結,即差鬼卒將眾冤魂帶齊,聽候公斷。牛頭馬面領命,即速前去,不一時俱已帶到。判官奏曰:『尚有未死之生魂,應否勾攝?乞為裁酌施行。』閻君當殿說道:『凡有案內應質之人,必須喚到,方能審問明確。』隨即吩咐牛頭、馬面:『速往陽間,將李鷯舉、葉潤澤、葉亞狄等生魂,快快勾來,毋得遲延乾咎。』鬼卒答聲:『領命,』一道清風竟往陽臺而去,即把若輩生魂勾攝。其時,李鷯舉等個個一時昏迷起來,人事不醒,臥於床上,三魂七魄隨著鬼卒帶赴陰司。牛頭、馬面復命:『李鷯舉等生魂俱已勾攝到來,伏祈定奪。』

  閻君端坐殿上,先把風流孽案審問一番,罵道:『葉蔭芝,你身居主事,名列縉紳,自當禮義持躬,何乃不顧廉恥,日逐狗黨狐群,誘拐孀居少婦,縱情風月,有玷官方。至於掘人故墓,挖人骸骨,以及威逼黃成通自縊斃命,種種非為,情殊可恨,雖經以正國法,不足以蔽其辜。』訊畢,鬼卒把張鳳姐帶上,閻君問曰:『張鳳姐,你名門閨秀,望族嬌娃,原配何門,三年喪偶,縱不能柏舟矢志,亦當待其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為何與葉蔭芝庵中發誓,贈以繡鞋,不守堅貞,竊效淫奔之女,敗名喪節,遺臭萬年。』鬼卒又將桀枝、亞左帶上,閻君問曰:『你這兩個禿駐,身在法門,理宜潔持,持齋把素,念佛看經,色色空空,無非幻想。為何不能參破,竟與葉蔭芝宣淫,既經握兩攜雲,又復穿針引線不修因果,玷辱佛門,罪有攸歸,難辭其咎。』此風流孽案,業已當殿審明。吩咐鬼卒:『把黃顯國帶將上來。』閻君問曰:『黃顯國,你與黃成通系屬叔侄至親,久已分房居住,屢次向其通挪,並無見卻,一朝借貸不遂頓起虧心,串同葉蔭芝寫立偽契,將田作按,迨後,蔭芝將黃成通田禾槍割,砍伐果木,毀拆園屋,屢次欺凌,以致黃成通氣忿自縊身亡。本案黃成通之斃命,實由你這狗道而起,情實可惡,法所難容。』吩咐牛頭、馬面:『將黃顯國帶上刀山,挫其筋骨,然後放落油缸熬煎,化為齏粉。永遠不得轉輪。』

  鬼卒答聲:『領命。』即把黃顯國押將下去。如此這般,遵照而行,事畢復命。又把葉潤澤帶上,閻君問曰:『葉潤澤,你乃梅林寒族,小戶貧家,屢為鄰鄉凌辱,風聞葉蔭芝聲名赫赫,勢大財洪,趨炎附勢,援而扳焉,附諸族末,時相往來,進讒唆擺蔭芝詭計害人,無所不至,欺生凌死,滿肚砒霜,洵為鄉村中之大毒,亟宜懲倒以儆力頑。』審畢,鬼卒又將李鷯舉帶上,閻君問曰:『李鷯舉,你乃家財萬貫,富擁千金,身捐州同之職,與葉蔭芝結為兒女姻家,見其恃勢凌人,自當為之阻止,窩談女色,猶復竭力圖謀,乃至伐冢挖骸,竟敢勒贖,過交銀兩,助紂為虐,包庇分肥,擾害閭閻,殊堪髮指,陽世雖逃顯戮,陰府難免冥誅,審畢,鬼卒又將葉亞狄帶上,閻君問曰:『葉亞狄你系蔭芝胞侄,份屬猶子,雖乃分居,情猶一脈,不思安分守己,狐假虎威,每於損人利己之事,竟爾代叔出頭,耶如陳姓寡婦之事,袛將銅錢二十七千,勒令陳表立寫在三百兩銀揭數,將伊寡嬸田畝作按,後至陳寡婦情願賠銀一半贖回,你叔侄堅執不允,膽將陳姓兩個幼孩收禁祠內,陳寡婦泣訴公庭,邑宰為之准理,出差協全營員會拿,又復糾集多人持械抗拒。至於挖掘張川圖等墳墓骸骨,全是你主持,帶領土公人等前往發掘,如今萬惡皆歸蔭芝一人,未免苦樂不均,葉蔭芝業已問正典刑,你斷不能脫網。』『尚有張良雪之妻陳氏,不守閨門禮義,與姑包庇為奸,現今入寺修行,不過聊塞眾人之口,雖乃為夫所棄,應宜罪執貪淫。』審訊已畢,各各俯首服辜,閻君吩咐牛頭、馬面將眾魂帶下,聽候判斷。判曰:葉蔭芝者,身為主事,位列縉紳。儼縻爵祿於朝廷,當念維持夫風化。何倚權勢縱族親,既貪財而毒施枯骨;肆淫凶,行狡計,復漁色而玷及孀居。似此虎視鯨吞,狼心虺腹,未免猴官之誚,居然狗盜之雄。宜於剮心梟首之餘,付之炮烙,即於油鍋刀山之下,置之宮刑。使今日火焚肉髒,用儆刀風,俾來世花放後庭,速償冤債。

  張氏亞鳳者,珠簾弱女,金屋名媛。縱或傷薄命於紅顏,豈至感深情於綠綺。

  胡乃纔歌寡鵠便欲求凰。中淫尼之巧計,禪床幻作歡床,從豪宦之奸謀,珠海翻成孽海。據此彤管至玷,白璧蒙瑕,速熾金鋼之刃插入牝陰,准投禽獸之胎,託生貓姆。

  李鷯舉者,財盈萬貫,雖能作福作威,富有千金,宜以不卑不亢。何乃便為不仁之習,見貧賤則昂其首,竟同趨炎附勢之流,睹富貴則搖其尾,稱之以沓沓既無殊,娼婦之心。名之曰讠也讠也亦奚異,和尚之眼,雖法江湖之水,不能洗闕羞顏,即圖山毒之形,難以窮其醜態。

  宜加懲儆令作龜公。

  葉亞狄者,本為市井無賴之徒,因遷叔而稱侄少,何異鄉曲無知之輩,逐匪黨而作,乃撕勒人錢財,以圖自足之計,固知所得良多,掘人墳冢,以為擇食之端,試問於心何忍?況無夫之婦,已作嬸娘,何得復行淫亂;有主之田,原非己物,乃爾竟欲延謀。據此無良,實非人類。生即厚顏居季世,死亦無面見先人。

  此世留名大水魚,來生合作穿山甲。

  桀枝、亞左者,業披緇於佛地,固宜劍斷塵情,豈念素於禪堂,復至波生苦海。胡乃散天花於座上,只散桃花;施法雨於人間,但施巫雨。菩提樹幻成連理樹,穢達西天,明鏡臺你作遊僊臺,腥聞南士。三生現孽,一味宣淫。雖使居鬼門母彘,不足以贖其辜;惟令托陽世牝虎,庶可以當其罪。

  陳氏者,少年夫婿,早掇科名,半步行藏,當知禮法,何閨閣內總無廉恥,竟色美而獻旗槍,巾幗中全沒鬚眉,遂買笑而通針線。秋波頻轉,無非欲取人憐,蓮步輕移,殆謂能撩客思。幸蔭芝鍾情碩果,故不暇染指於元羹類。倘鷯舉欲啖餘桃,難保失身於鵝料。況出乖弄醜,成也原是蕭何,喪節辱身,敗矣莫非彼婦。

  去其心目,納入銅鐘更宜。將鄧清之婦以行刑,使即抱銅柱一條而受罪。

  葉潤澤者,曾經獲罪公庭,宜汝受刑木裡扌耆。固宜遁跡,梅林,懼為馮婦;豈敢側身棠署,復作奸徒。何食銅無厭,猶懷暗箭傷人。為惡不悛,常捧大蹄衛己。捉以尤渾、費仲未盡其奸,校之飛廉、惡來差方其惡。是宜敲其牙,拔其舌,託生糞內,轉入蟲倫。至於黨惡毛撕,助奸爛匪,擄生人,食死骨,律無寬宥,法必痛懲。地獄之鬼,沈淪泉府,豐都屎笨之峰,投胎陽間坑廁。此判。

  判斷已完,吩咐鬼卒將死者帶赴鬼門關待罪,生者送回陽世為人,等待陽壽終滿,再行帶回聽候發落。鬼卒答聲:『領命。』將各生魂放回。其時各人擦醒,不禁汗流脊背,毛骨悚然。是耶非耶?依稀仿佛。

  蓋幽明之中,原無二理,大抵為善必報,作惡難逃。可見人生在世,須要行仁義事,存忠孝心,勿貪意外之財,莫飲過量之酒,勿謀人之財產,勿淫人之妻女,多修善果,廣種福田,脫離苦海,共登壽域。豈不快哉!豈不樂哉!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