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仙卜奇缘

清 吴毓恕

  此书初名《大刀得胜传》,盖纪实也。而其名不雅,有识者阅曰:何不以《仙卜奇缘》名之?佥曰可。乃以《仙卜奇缘》名之。至书中大意,迥不同风花雪月之词,不落小说科臼也。其意盖以命中注定,不可强求,为警世之金针。复以忠孝廉节能夺命为券,令人感发善心,力求为端人正士。书中如屈生之孝母,屈母之训儿,可为孤儿慈母典型。若吴公之嗜子平,终身信之,不期然而然,果应其言,岂真命一定不可移也?屈生之命,虽由仙人改之,而究由改命触怒泰山,力求陷之,乃陷之,反成其名,于是悔之,以及身后之事托之,不可谓非知人也。贤如吴女能相夫子,出妙计为亡父以续谋,有才有德,洵无愧也。最奇者,华秋容以贫家女能卖身葬父,终身孝母,天果从其愿,生子承家,名正言顺,居然一吴二夫人矣。此其中有天焉。向使吴公不赘,屈生必无于;吴二之妻不患病,秋容亦不能在小星之列。无意中凑合,出人意外,非忠孝廉节之人,无有以全其志、遂其遇也。读是书者,谅其用意为劝人计,非敢言与稗官野史争能也,聊作如是观可耳。光绪丁酉九月吴毓恕并序

第一回 穷秀才古庙训蒙  真神仙直言算命

第二回 信子平巡抚择婿  定巧计神仙设谋

第三回 怀伪造当街闯道  信真命书馆留宾

第四回 请学师幕友陪宾  试人品心术出对

第五回 学师一身联嘉偶  秀才双喜庆登科

第六回 联诗句各显奇才  留遗书暂回古洞

第七回 屈子路上过新年  慈母家中谈旧事

第八回 入都门侨寓旅店  谒姨丈开阁留宾

第九回 屈孝廉复试首选  李太师入朝承恩

第十回 写家书寄呈文字  游古寺雅赋诗歌

第十一回 放春榜师鲁成名  谒座主相国叙旧

第十二回 入词林喜邀馆选 设巧计赚赴章台

第十三回 见所见惊魂动魄 闻所阐解语留情

第十四回 宋武生巧娶才女 屈太史暂出都门

第十五回 闻捷报门楣添喜  避仇人巡抚弃官

第十六回 返家乡吴公回里 接书信屈子入秦

第十七回 久离别熊罴有梦 谋作乱犬豕称兵

第十八回 老国公奉旨救边 美佳人添丁产子

第十九回 庆生辰醉吐真言 到边庭喜逢谋士

第二十回 三路进兵惊反寇 两番用计胜敌人

第二十一回 强攻城炮打番兵  进谗言诏促元戎

第二十二回 宣诏书常爷气死  从知己吕老捐生

第二十三回 常国公梦中示兆  圣天子殿上除奸

第二十四回 托荐举假手报仇  不怨尤甘心赴敌

第二十五回 屈太史奉命专征  霍先锋用计惊贼

第二十六回 识诈降权留反寇  行中速喜得仙书

第二十七回 服灵药顿生神力  舞大刀惊吓番兵

第二十八回 闻信息番帅吃惊  逞勇力先锋被获

第二十九回 准宽限识破诡计  暗发兵追赶番王

第三十回 擒番王入关候信 送太子献表称臣

第三十一回 平番部入阙朝天  袭侯封乞假养母

第三十二回 一家团聚征厚福  两美相逢述旧缘

第三十三回 依舅氏丑女入秦  好武功郊外打猎

第三十四回 互爱英雄联眷属  荣归故里祭坟茔

第三十五回 吴巡抚遗言托儿女 屈通侯闻信返秦中

第三十六回 吴夫人命仆购美女 屈师鲁奉诏查边庭

第三十七回 荐媒婆买得二女  寄娇娥速下三吴

第三十八回 吴夫人向婢诉原由 华秋容尽心传音律

第三十九回 因教字渐入仙源  借嘉种欣占吉梦

第四十回 儿女庆双全子平有准 家业分三股屈子还乡

第一回 穷秀才古庙训蒙 真神仙直言算命

  此书出在明季万历年间,那时四川成都府省城南门外万里桥,有一寒士娃屈名师鲁,表字慕曾,自幼丧父,是母亲抚养成人。母亲徐氏,单生师鲁一人,丈夫亡故,家道贫寒。历代虽是书香不断,无奈并无资财,只有住房七间是祖产。徐氏中年守节,抚育孤儿,稍长即送去塾中读书。幸而师鲁聪明,到十八岁上就进了学,颇知孝母。见家道艰难,遂在近邻一个古庙名青阳宫租了三间房子,在那里训蒙。邻近人家见他青年进学,教书必然是好,各家都把子弟送来读书,倒也有十余个学生,束修多寡不等,总计也有五六金之数。从此奉养老母,渐渐衣食不缺。

  光明易过,不觉已有两年。那年正值大比之年,师鲁发愤攻书,搬来庙中住宿,自己起火。家中老母,幸有李姓一位老婆婆租了他的房住,彼此照应。老母有伴,师鲁才放心庙中住下,每日早晚回家看母一次,这都不必细表。

  且说峨眉山垂珠洞有一位得道神仙,俗姓夏名六奇,还是从宋朝南渡时得道,曾遇见钟离大仙,屡试其心,果然四大皆空,一尘不染,才收做徒弟,传他道术。那真仙苦苦修炼一二百年,成了正果,已赴过瑶池筵宴,蒙玉皇大帝亲封为普济真人。那些腾云驾雾,唤雨呼风,遣将驱神,无样不会,却不肯轻用。每日在洞中静参大道,默诵黄庭。

  那日静极思动,要想下山度化几个有根基之人,登时离了洞府,下山游行。心中想成都省会人烟稠密,往彼一游,看其地可有入道之人?遂往省城进发。

  二日后已到成都,先进城到处游玩一番。看那成都果然是天府之国,六街三市,说不尽的热闹繁华。但有一事,那些人面上都带着凶恶之像,要寻一个有善无恶慈祥恺悌之人,千中无一。真人看罢暗暗的叹息道:“怪不的此地百年后要遭大劫,而今人心已坏,八九全无天良,怎能免却刀兵水火之灾?”

  在城内游玩半日,信步出城,恰好出的南门,出城不远已到青阳宫。真人见是庙宇,遂走进去,从山门历进两层门,但觉冷冷清清人踪罕见,又见殿庭屋宇半皆倒塌,日久失于修理,不问可知。耳内闻听有儿童读书声音,顺着声音寻去,见东边有个偏院,走进院中,原来是三间偏殿,内有十数个学生在那里读书,进走进书室。

  早惊动了屈师鲁,抬头将真人一看,但见这人年纪约在六七十岁,满面带着仙风道气,衣履虽不鲜明,那一种清高之状,令人起敬。师鲁忙欠身离座出位,迎上去口称:“老先生从何而来?光降敝斋,请坐赐教。”

  真人慧眼将师鲁一看,心中喜道:“此人三世人身,今世该他发迹,既是孝子又是忠臣,我看他大运已交,不久即遇机缘,先得美妇,后做高官,数中应该我来助他。但必须如此,他才肯听我说话。”真人想罢,向着师鲁拱一拱手道:“老朽夏六奇,峨眉人也。一向以算命营生,东奔西走,放浪江湖。今见此地清幽,所以进来游玩,反到惊动了你。先生贵姓、雅号,乞示知。”

  师鲁道:“先请坐下,容学生细禀。”真人遂不谦让,在上面坐下。师鲁下面归坐,说道:“学生姓屈名师鲁,贱号慕曾,忝列胶庠。可怜少孤,止有老母在堂,因家道贫寒,因而在此训蒙,藉舌为耕,暂谋衣食之计,言之惭愧。”

  真人道:“师道至尊,乐育英才,儒者本等,何愧之有?老朽意欲在这庙中设帐算命,未知庙主肯借一室否?还望先生代为说定,房租决不短少。”

  师鲁道:“此间是道长住持,当家道士法号崧山,为人最好。若说租房,伊焉有不肯之理?至房租任凭尊意,伊断不计较。且喜高贤惠临,早晚学生可以领教,何幸如之!”说话间忙烹了茶献上。茶罢遂约同偕往里面与道士租房。语休烦叙。

  真人跟随师鲁入内见了崧山,说明租房算命。崧山满口应承,请真人自己看视何处中意。当即择定西边厢房一大间,言明每月租价银八钱。真人随在身边取出一块纹银,约重二两有余,先请道士收下,定于次日搬来。三人约谈了一会闲话,真人告辞而去。崧山师鲁送至庙外而别。

  不言二人回庙,且说真人出了青阳宫,到无人之处念动真言,拘遣了力士替他制办一切什物,一夜已过。次早真人在路雇了一个挑夫,将所有行李什物挑起,同至青阳宫来。那道士早已命香伙把那间厢房打扫干净,真人随将行李搬入安排停当,打发了挑夫脚钱,当向崧山借了一张桌子,二个竹几,案上摆起笔砚,门外悬挂一幅布写招牌,是:“峨眉散人夏六奇推算子平”十一个字,又用黄纸写了一个招牌贴于庙门外。

  当有几个道士走来,谈谈说说,都劝真人多写招牌在四门榜贴,自然有人上门算命。若专靠庙外一个招贴,此地僻静,只恐生意寥寥。真人道:“老朽诸事听天由命,从不妄求。有无生意,静心忍耐,何必四门贴招子,类于卖弄,断不肯为。”

  众人闻言,各人哂笑而退,都道这人是个呆货。惟有师鲁听了这话,心中十分悦服。

  是日师鲁买了菜蔬酒肉,自己亲手烹调得精洁,亲自来请真人。晚闻便饭,座中惟崧山作陪。真人察其意诚,并不推辞,竟到书室中扰了他一餐。次日真人也烦香伙买办酒肴,也回请师鲁,亦是崧山作陪。数日后,崧山也回请了二人。然而算命之人,竟无一个。直至半月后,那一天有四五个年少子弟到庙游玩,见了招牌,遂同至真人命馆中请他算命。先是一个秀才姓倪的要算命,遂问真人道:“算一命多少金,乞说明。”

  真人道:“说算命之资,任凭尊便,不敢争论。但老朽直言无隐,不会奉承,不见怪方敢算。”

  众人闻言却道:“我等止要算的准,并不要奉承,先生正当直言指教。”说罢倪生遂报了八字。真人归坐,替他写在纸上,细心推算考究,五行生克,星宿吉凶,流年行运一一批出,乃对倪生道:“尊造是个极好命,可惜本命误犯桃花三煞,月建又犯吊客天伤,好命反成坏命。据老朽猜度,尊造吉忽变凶,缘故止怕先生生平做人有两样大病,一是孝道有亏,事亲之道未尽;一是淫心太炽,渔色之淫难除。有此两件毛病,将命中福泽都消除尽了。若能乘早改悔,晚景尚有收成。否则悔之无及,大祸临头。”

  倪生听了这一番话,止惊的面红耳赤,闭口无言,良久问道:“从此痛改前非,将来能免大祸否?”

  真人道:“天宫最喜人改过,圣贤亦许人自新。前愆晚盖,自古皆然。猛省回头,即登彼岸。”倪生道:“从此谨遵台谕,痛改前非。”

  随又有一生张姓,亦求算。真人道:“他做人心术都不坏,命运亦佳。惟月建腾蛇,主其人好讼,善写呈词,将无作有,以曲为直,往往颠倒是非,恐于功名有碍。若能悔悟,可卜一命之荣;否则潦倒终身,还缺子嗣。”那张生闻言俯首认罪,愿知自悔,愿改前非。

  其余众人见真人算命,能断出隐恶,也就不敢请算。倪张二人各取出青蚨二百余文送与真人,真人再三辞谢,二生不肯,然后收下。从此间一日有一二人算命不等,凡来算命者真人必奖其善,惩其恶,用言语劝道。

  那一日来了一个凶徒,名唤汤万青,是个著名地棍,外号两头蛇,屡犯官司,曾拘囹圄,遇赦出狱仍不悛改。那日喝的大醉,闯至青阳宫中,一定要真人替他算命。教他报八字月日时辰,他随口道:“甲子年乙丑月丙寅日丁卯时。”真人道:“甲子年无此月,这八字是信口乱造,如何能算?”

  汤万青不依,一定要批出命单,越说越不讲理,竟要用武。幸亏同来朋党中有几个看不过,再三解劝,万青才罢。临行说道:“从今后不准你再算命,要不听话,日后必来打死你这老狗才。”真人毫不动气,点头答应。

  凶徒既去,崧山与师鲁闻之俱抱不平。崧山意欲进城托人往县主处诉说,要拿万青惩办。反是真人拦阻说道:“酒醉之人,何必与校?君子趋吉避凶,我就忍耐一月半月不算命,有何不可?若托人告官,未免量窄,小题大做了。”真人果然从次日起竟不算命。

  师鲁见真人谈命精微,器量宽大,心悦诚服,当面向真人告禀,要拜在门墙以为弟子,学习算命。真人知其意诚,收为弟子,说道:“这命理精微,非一朝一夕之功所能领会。况你是仕途中人,学他无益,你止要听我说话,不久即要际遇,那时我自有妙法传你。”

  师鲁闻言唯唯,朝夕来领教些作人道理。只因师鲁虚心事师,有分教,片言指点玄中妙,绝世佳人到手中。

  要知师鲁有何际遇,且听下回分解。

第二回 信子平巡抚择婿 定巧计神仙设谋

  话说那时四川巡抚,姓吴名守义,陕西长安县人。也由两榜进士分部外放道台,有功升至巡抚,兼锡子爵,天子十分隆重,所以命他巡抚四川,统辖文武。吴公到任二载,有守有为,严而不刻,吏民悦服。署中亲丁三口,夫人丁氏美而贤,知书识字,所生一女年已及笄,尚未许字。吴公年过五旬,夫人小他两岁,屡劝置妾,奈吴公酷信子平,精于命理,算定自己命中无子,要死后方有两个嗣子。算女儿的命,是个大贵之命,将来要做侯爷夫人。凡有来求亲者,必要那男八字来算。算过无数,都不是封侯之命,一概谢绝。

  那小姐乳名蕙心,生得有沉鱼落雁之容,闭月羞花之貌。更加聪明无比,过目不忘,书画琴棋,诗词歌赋,及女红中馈无一不能。吴公夫人爱如掌上明珠,自到四川已二年矣,而夫人小姐从未出过衙门。

  其时正逢三月暮春,闻听南门外浣花溪草堂寺牡丹盛开,夫人遂向吴公道:“你我到此已经两载,妾身与女儿从未出过门,也不知这地方有何景致?现闻草堂寺牡丹盛开,其地杜工部旧居,古迹尚在,妾意欲随同女儿到寺内进香,顺便赏玩,瞻仰古迹,老爷准此一行否?”

  吴公道:“上庙烧香,妇女所忌,若说到草堂寺一玩牡丹,偶一为之亦无不可。夫人欲去,明日我派人伺候,同女儿前往游一番可矣。”

  夫人闻听这话,十分欢喜。忙将小姐唤来告诉道:“你爹爹难得竟准我们往草堂寺去看牡丹,明日须早早起来,乘兴往彼一玩。”

  一宿晚景已过,到了次早,吴公早已分派差投人夫,伺候夫人小姐城外看花。夫人小姐起来梳洗已毕,用过早饭,天方巳初,即乘轿带领仆妇婢女等前呼后拥,往草堂寺而去。一路上执事之威武,从人之众多,早已惊动了街市之人,老老少少,男男女女,都在门口观看。夫人小姐轿子过去,还未出城,早有人通知寺中和尚,一个个身披袈裟,恭恭敬敬在庙门外迎接。那寺前后左右邻居,也有数十家人家,妇女们听说抚台大人的夫人小姐要来寺内看花,三三两两携手扶肩,教在寺外等候观看。

  那其间有两首县派来弹压差役多名,一见妇女们贴立庙外不下百人,忙吩咐道:“你等看只管看,务必在旁边静候,不可拥挤。”众人依言,四下散开,让出中间一条路来。大家延颈以候,注目而看。  

  那妇女之中却有一位老夫人在内,不是别人,就是屈师鲁之母,他日为吴小姐之婆婆,今日也随了众人来看夫人小姐。

  不多一会,听见鸣锣喝道而来。当先是夫人一顶八人大轿,后面是小姐四人大轿,后面有六七顶小轿是仆妇使女们。到了庙门,大轿两顶一齐入内,小轿就在庙外落平。仆妇使女们早已下轿紧行几步,进庙去搀扶夫人小姐。那些看的人要想跟进去,早有差役拦阻,不得其门而入。

  登时恼了屈生之母徐老安人,心中想到:他也是个妇女,不过靠了抚台之势,遂如此显赫,甚至欲见其面都不能够。如我等亦是好好人家妇女,要进庙竟被差役私喝,一贵一贱,何相隔如此耶?始信天命主之,非人力所能为也。徐氏心中有气,登时回转自己家中,暂且不表。

  且说夫人小姐到了庙中大殿下落平出轿,众僧上前迎接问讯。夫人吩咐众位师父方便,家人忙向众僧告知,一齐退下。夫人然后同小姐侍婢缓步上大殿,家人忙点烛焚香,夫人恭恭敬敬礼拜了佛像,随后小姐拜佛,拜毕,然后至花园中观花。寺僧已早在园中聚秀亭上设摆茶点。夫人小姐来至亭中,母女二人归坐,随便用了些茶点,又到各处游玩一回,看些古迹与那游人留题的诗句。小姐不觉诗兴勃发,令家人与寺僧要了笔墨来,遂在壁上题七律一首云:

  千古才人名不配,浣花溪畔宅犹存。

  胸怀壮志诗成史,心为忧时泪有痕。

  屈宋高风堪与并,齐梁近体漫同论。

  游人徒羡林泉美,本是当年处士门。

  小姐题罢诗,夫人看了一看笑道:“昔年黄鹤楼,崔灏题诗在上,李太白过之,竟不敢再赘一词。杜子美草堂,名胜不减黄鹤楼,你看留题者纷纷吟咏,连我儿也赋一律,看来今人诗胆大古人多矣。”小姐闻言哂笑不止。

  夫人道花已玩赏过了,吩咐伺候回衙。又命仆妇取出香金一封交与家人,送给寺僧伺候已齐。走人小姐随登舆出门而去。那僧人自然是亲来恭送,并谢香金,一霎时轿子已去,门外妇女始散。都说但在轿帘中隐约看见夫人小姐面貌,可惜不曾看真,不知如何美丽。大家叹息而退,这且不表。那夫人、小姐回到衙中,见过吴公,夫人并不说起小姐题诗,但说些庙中景致与花开的果然茂盛,这也不必细述。

  且说屈母徐老安人因不能进庙去看夫人小蛆,心中生气回家,是夜越思越气,次日竟挟气受寒,染病卧床,屈生回家见母骤病,不知何故,连忙延医诊视。医云病势不轻,一时难愈。师鲁闻言焦急欲死,忙走来与真人商议,欲要请真人代馆数日,以便回家侍疾。真人道:“令堂之病,老朽能医。”师鲁听真人说会医病,喜出望外,当即请真人同着一路回家与母看病。

  到了家中,师鲁禀明老母,然后请真人入房诊脉,诊毕,真人道:“老夫人这病虽有外感,不甚要紧,病源是因气忿而起。据老朽猜度,必是前日吴抚院的夫人小姐到草堂寺玩花,老夫人要进庙去看夫人小姐,被下人拦阻,因此心中动气,又偶受风寒,所以胸口闷气,四肢无力,不能起床。未知说的对症否?”

  屈母开言说道:“老人家真是活神仙了,如同看见一样,不知老身此病还会好否?”

  真人道:“请老夫人放心,不出一月,我管保那吴家看不见的小姐,教他老子亲口许与令郎为妻,数月之内即招赘令郎入署。那时还请老夫人去享受供养,那小姐却是个孝顺媳妇,现在也无须服药,我有丸药一粒服下即愈。那吴公怎样肯许亲,全要令郎听我之言,不可违拗,包管十拿九稳。”说罢向怀中取出个磁瓶,倒出了一粒丸药,交与师鲁用开水调化,与老母冲服,包管病退身安。

  老母闻言,说了许多感激的话,随吩咐师鲁:“你务必听老人家的话。若能吴府许亲,为娘娶了这个媳妇,死无恨矣。”师鲁答应:“孩儿敢不听师父的话!”

  真人随即别过师鲁回庙,这里师鲁忙用开水将丸药调化端给老母服下,果然一夜熟眠,次早醒来精神倍长,毫无病症,起床下地,觉着比往日还健。当吩咐师鲁回庙教书,静候老师指教。师鲁伺候老母用了早饭,遂回庙中。一进门先到真人房内双膝跪下:“叩谢师恩,老母今日已愈,弟子终身感激!”

  真人用手将他拉起说:“贤契,你命中注定因假成真,封侯受爵,先娶美妇,后做高官,此非今生福命,盖已修积历三世矣。如今机缘已到,你凡事听老朽指点,不日即有佳音。那吴府小姐八字,老朽早知,他合你同庚,今年二十三岁,惟月日时不同。那吴巡抚一生专信子平,牢不可破,他算他女儿命要做侯爷夫人,所以凡求亲者,先要八字,一算不是侯爵,立刻回绝。因此这小姐年已二十三,尚未许字。那小姐前世是个才子,他与你有金兰之谊,你当他穷困之时周济于他,谁知他后来荣贵,竟不理你,负心太盛,因此今生着他与你为妻,填还缺陷。应该老朽助你成功。你后日进城,只须如此这般,包管吴公一定招你为婿,你心中不可狐疑。”

  师鲁闻言半信半疑,说道:“弟子谨尊师命。”这一来,教作踏破铁鞋无寻处,得来全不费工夫。要知怎样许亲,且听下回分解。

第三回 怀伪造当街闯道 信真命书馆留宾

  话说真人对师鲁说明婚姻缘分,如今是尽人事以迓天休,不妨略用诈术,我这里早已预备下了。随手书本中翻出一张命单,已批出终身。师鲁接过来细看,是二十三岁男造月日时辰,与己不同。真人道:“你后日巳刻将八字揣在怀中进城,在大街之上必碰见吴巡抚出门。你装做出神模样,止管对面闯去,一直闯到轿前。他那从人必将你执下,你那时大声疾呼‘相士误我!’吴公必问你为何闯道,甚么相士误我?你然后说有个相士兼会算命,先替你看相,说一定发科,又替你算命,说你要享五等之封,袭通侯之爵,因此心中疑惑,不觉忘形,竟失于回避,求大人大度包荒,恕其不敬之罪。那吴公听了这话,必定要八字,你将这张命单呈上,他看了包管就约你到衙中一谈,数日后定有人来说媒,入赘你为婿。这就是我替你用的诈术了,你以后却再不可说起真八字,牢牢紧记,不要错过机缘。”

  师鲁听了一番言语,反倒有些迟疑起来,欲去闯道,又怕吴公从人万一辱及,岂不失了儒生体面?不去,又辜负了真人一片好心。若要娶不成吴小姐,怎能消老母之气?真人见他为难,笑道:“你只管放心,他那从人不过执住你。见你是学校中人,他决不敢用粗,你休要害怕。”师鲁听这一番话,方如梦醒。

  不觉光阴易过,已到了这日。师鲁是日放了学,早起用了饭,将八字揣好,离了青阳宫,直奔城内而来。进了城一直往东大街信步游行,到得街中,天已交巳正,远闻喝道声,果是吴巡抚迎头来了。执事纷纷过去,随后大轿即来。师鲁那时低了头装做不见不闻的光景,直闯入仪仗之中。耳中听得有人吆喝说:“好个大胆狂徒!怎么竟闯起大人的道来了?还不快快闪开!”

  师鲁到了此际,硬了头皮直往轿前乱闯,登时被扶轿的武弁执下。师鲁假做猛醒之状,失惊害怕跪下,不住磕头说:“算命的误人不浅!生员该死,还求大人宽恩。”

  吴公在轿中早已看见师鲁是个学校中人,遂吩咐住轿,着那生员起来回话:“你为何如此形状,走路都不看,迎头有轿子来,硬往上闯,是何缘故?难道你有失心之症么?”

  师鲁道:“生员屈师鲁,是成都县学附生,家道贫寒,心中忧愁,有个算命星士今早替生员批了一张八字,说生员是大贵之命,将来要封侯爵做大官。生员被他说得疑疑惑惑,竟出了神,只知走路,连大人仪仗执事都未看见。误犯虎威,乞恩宽恕生员一时糊涂,并非有意闯道也。”

  吴公闻言,随问道:“你那八字可带在身边?”师鲁忙向怀中取出八字递与武弁,送入轿中。大人接来一看,年纪是二十三岁,生的日月竟与女儿同,又看那八字的四柱,细心推算,果是个封侯的贵命,心中不觉惊喜,腹内暗想道:“不知此生已娶亲否?若尚未有妻,这人真是快婿了。何妨试他一试?”随吩咐武弁道:“可让出马一匹给那屈先生骑了,先回衙去在书房中请坐,等我拜客回来有话面谈。”

  武弁答应,忙牵过马,请师鲁上骑,武弁跟随回衙。

  这里吴公复起马往各处拜客。

  且说师鲁同武弁不多时来到辕门,武弁先进内传谕门上,师鲁在大堂下下马,门上早已在前引路,直至外书房中,静候大人回衙叙话。此时师鲁心中暗喜,大约夏恩师这一计是必成的了。

  慢言师鲁心中之事,且说吴公拜客已毕,打道回衙入署,后门上回禀屈先生已请在外书房。吴公点头,回到签押房换了衣裳,步到内书房中,命小童去外书房中请屈先生进来谈谈。小童领命到外书房传话,引着师鲁向内书房来。到了门外,小童进禀。吴公说:“快请进来。”

  师鲁忙整肃衣冠步入书房,在下面站立,口尊:“公祖老大人在上,容生员参见。”

  吴公忙用手拉住不教行礼,连说:“你是学校中人,无拘无束,但行常礼一揖而已,何必行此大札?”

  师鲁答应道:“遵公祖大人台命!”恭恭敬敬朝上打了三恭。吴公让他坐下,小童忙出外倒茶。

  吴公留神细看师鲁,面貌十分清秀,生得敦厚朴实,是个载福之人。遂开言问道:“先生寓居何赴,家中还有何人,几岁采芹入泮?”

  师鲁道:“生员不幸少孤,止有老母在堂。十八岁入学,因家道贫寒,在青阳宫庙中训蒙以资糊口,言之惭愧。”

  吴公道:“君子固穷,此何足忧?不知曾联姻否?”

  师鲁道:“生员一贫如洗,奉养老母尚虞有缺,焉敢有室家之想?”

  吴公道:“夫妇人伦之一,岂可因贫遂不娶妇耶?”师鲁闻言,默然不发一语。

  吴公遂命小童传命,吩咐厨房预备点心。小童出去传命,这里吴公向师鲁道:“先生文章自然是高明的了,容日请教,但不知近体诗亦喜作否?”

  师鲁道:“如律诗亦能勉强塞责,但俚俗不足以污大人目耳。”

  吴公道:“休要太谦,如今就以你我不期而遇为题,先生赋诗一首何如?”师鲁道:“生员甘愿献丑,惟乞大人不以唐突见罪为幸。”吴公随命侍者将笔砚纸摆列在案上,请师鲁赋诗。师鲁归坐略一思索,已有诗句,登时写出呈与吴公。那吴公见他下笔敏捷,已有几分欢喜,及接过诗句一看,是七律一首,其诗曰:

  星士虚言信口开,荣膺五等费疑猜。

  但思未至侯封贵,遑睹当前宰相来。

  误犯虎威深恐惧,幸怜蠖屈许追陪。

  雷霆已过春风接,大度包荒到草莱。

  吴公看罢道:“诗才美富,句法清新,的是金马玉堂中人吐属,佩服之至。此后可以常领教矣。”

  其时点心已端至,小童将点心摆好,安设坐位。吴公随让师鲁同用点心饮茶,用毕师鲁告辞将行,吴公道:“姑请少待。”命小童到签押房中取笔墨两匣来,吴公亲手递与师鲁道:“笔墨两种,聊为临池之助,闲暇尚欲请驾来畅叙。”

  师鲁接过笔墨,打恭道谢。吴公吩咐外面备马,遣马夫跟马一同送屈先生回去。话一传出,立刻马夫备好了马,牵至大堂下。师鲁告辞外走,吴公送至暖阁。师鲁再三挡驾,吴公始回。

  师鲁走至大堂,当有文武巡捕与门上,都来与他交谈。此是何故?因见大人如此器重屈生,所以众人不敢待慢也。师鲁逐位周旋过,然后在堂下骑马,马夫在前引路,两匹马放开辔头,其行甚快。那消半个时辰,已到了青阳宫。师鲁下马,马夫自回,不表。

  再说师鲁回庙,先见真人,将闯道看八字,进署命作诗,留点心,赠笔墨,从头细说一遍。真人道:“恭喜恭喜!此是乘龙佳兆,不久即有好音,但贤契你为人过于心实,虽说人不可自欺,然君子亦有时行权,所谓智也。你须切记,以后万不可将改八字一事向人说破,若无意说出,即有祸患。”

  师鲁说:“弟子谨记,再不向人说破。”

  真人道:“果能如此,尚有何忧?止恐你一旦忘记,终久要露马脚。据老朽看来,不出一月,此姻可就。秋风习习之时,即是洞房花烛之夜。今岁大比一定发科,明春春闱联捷,身入词馆,三年后将有南征之命。那时看起来,是祸却是福到了。那时老朽自遣人助你建立功勋,定锡通侯之爵,你日后自知。”师鲁闻言又喜又惊。

  不言师生谈论未来之事,且说吴巡抚自见了师鲁八字与女儿同年月日,算了一算,真是封侯之命。旋又延师鲁入署面试一诗,写作俱佳,一心认定这人是快婿无疑。心中想到,料夫人是决无异言,遂将师鲁八字与诗袖入袖中,往上房而来,要与夫人商议,请媒说合。这正是有缘千里来相会,无缘对面不相逢。要知如何结秦晋之好,联翁婿之亲,且听下回分解。

第四回 请学师幕友陪宾  试人品心术出对

  且说吴公既认定师鲁之八字,又爱他才貌皆美,于是袖了八字与诗,,要与夫人观看,商议许亲赘婿,从书房中来至上房。夫人见老爷进来面带欢容,忙站起拱候,吴公进房归坐,带笑开言向夫人道:“今日有一件奇事,可谓天缘凑合,不期而遇。”

  夫人道:“何事?”

  吴公道:“今日出门拜客,路上碰见屈秀才。他因别人算他的命将来要封侯,心中疑信参半,竟出了神,冲了我的道。我见他斯文之辈,不见罪他,问他为何如此疏忽,他才将此言告诉我。当要了他的八字来一看,那知他八字竟与我们女儿同年同月同日,只差两个时辰。我即令他来署中。当面与他谈沦些诗书,他对答如流。即命他作诗一首,句法清新,字体工楷,而且品貌不俗,十八岁已经进学,他那八字我算了一算,果是个侯爵之命。他家只有老母,十分清贫,在青阳宫教学,我想他虽目下困苦,将来不久即要腾达,难得他无定过室,我意欲将女儿许字与他,做个入赘女婿。他亲丁止两口,周济甚易,因此我来与夫人商议。你以为何如?这不是他那八字与一首诗,夫人你看看好不好?”

  夫人闻言,忙接过八字与诗,先将八字细看,果然与女儿年月日相同,止差两个时辰。及观诗句倜傥不群,字法亦工整,夫人道:“以才貌论已是美材,又兼八字大贵,这是快婿无疑。就是困苦二字,你我毫不介意,女儿心中保无不憎慊?此事须问明女儿,然后再议,免得日后女儿抱怨。”

  吴公道:“女儿博古通今,深知大义,岂有嫌贫爱富之理?我料他决无异言。”

  夫人道:“容妾身一问即知,老爷暂缓一时。”

  吴公点头。随出来到签押房中去办公事,那夫人即命婢女去请小姐来有话说。婢女忙往小姐绣房中来传命。

  且说那吴小姐生就绝世聪明,过目不忘,见识极高。平生讲究的是品行心术,那功名富贵却毫不在意。见父亲年老已过五旬,尚无子嗣,小姐曾劝夫人为父置妾。夫人本非妒妇,早被为丈夫购金钗十二,为宜男多子之计。

  无奈吴公一生专信命理牢不可破,自己算过命,说是命中无子,除非死后立嗣二子方有收成,生前莫说置妾不能生子,即立嗣一子亦要夭折。所以决计不令置妾。小姐也曾屡次几谏,无奈吴公总以命为凭,任你说的天花乱坠,他竟置之不闻。小姐见父亲如此固执,也止得罢了。心中暗想,自己终身若能赘得一婿,可以长侍父母,也得尽父女之情。就怕的老父专信八字,万一遇见一个贵命的人许字,他不论远方,那时离开父母,那才是苦。

  这日正在窗下观书,使女来传命说夫人相唤。小姐忙放下书本,整肃衣襟,随同使女来至夫人房中。上前叫声:“母亲,叫孩儿来有何话说?”

  夫人道:“儿呀,你且坐下,听做娘的有话告诉你。”

  小姐告坐,在一旁坐下,这夫人笑嘻嘻道:“你父今日出门碰见了一个儒生,说是相貌甚好,就是家道贫穷。他去算命,那算命批他命张,说他日后要封侯爵做大官,他喜欢的会出了神,在大街上走路,连你父执事轿子迎面而来都不看见,竟闯了道子,被武巡捕执下,他才跪下哀求,说明缘故。你父当下要了他的八字来一看,却是奇怪,竟与你的年月日同,只差两个时辰。再算他那命,果是大贵,将来一定要封侯爵。你父随将他请入署中细细问他,才知他世代书香,如今只有一个老母,家业清贫。他从十八岁进学,就在青阳宫教书,靠束修养母。你父就试他文才,命他作诗一首,他一挥而就,字法甚好,诗句清新,你父意中要招他为婿。我想他既才貌俱好,纵然身贫,却只子母二人,容易周济,所以我做娘的叫你来,实对你说,你意中以为何如,须要打算。到底不可勉强,日后抱怨。那八字与诗在此,你看何如?”

  夫人一番话,小姐昕罢杏脸微红,止得把一首诗与八字接过细看,开言道:“婚姻大事父母作主,女孩儿但知三从四德,在家从父,天下皆然,那有抱怨之理?至于穷富贵贱,早已造定命中,该怎样无可如何。但此人诗笔近于趋奉,恐立品不高,须再试验他一次,那时就定出他人品心术了。女儿有三个对子,不知可好告禀父亲,再约他来叫他当面一对?他若肯来肯对,对的不错,那时再议婚姻。不过郑重其人,并非怨其穷困也。”

  夫人闻言道:“是了,我看他那诗句也觉得一味奉承,恐怀奸诈。今被你说破,那对子是一定要他对的了。但是对子我儿可预备下了?”

  小姐道:“母亲先不用管那对子,先对父亲说了这话。父亲若以为然,请得那屈生至,临时自有对子。”

  夫人应允,果然晚间就将小姐之言对吴老爷说了。吴老爷大喜,说:“事不宜迟,明日我自有道理。”

  一宿晚景易过,到了次日,吴老爷绝早起来,即吩咐家人用名帖去成都县学中请饶老师巳刻便饭,又遣马夫备马,用名片一纸去青阳宫请屈先生巳刻便酌,又在幕中约了两位师爷,姓陈姓刘,屈作陪客。吩咐厨房预备下盛席,摆设在花园中翠竹轩内。

  话休烦叙,学师见了名帖,欣然肯来,师鲁见了名片,也遵命乘马赴饮。不过巳刻,二人俱到,请至花园。

  吴公随后偕陈刘两个幕友出来相见。大家叙礼谦让,说了些仰慕应酬的话,吴公送茶让坐。学师首坐,师鲁次之。师鲁再三逊谢,吴公执意不从,谦让了一会,饶师向屈生道:“恭敬不如从命,既大人降尊忘贵,以客礼相待,贤契郎从命可也,何必太拘?”师鲁闻言,方告罪归坐。

  不多一会摆了酒席,即照坐位让入席,宾主五人开怀畅饮。

  这翠竹轩后面与厨房相通,由厨房夹道内而入,即可至上房。夫人是日早约了小姐来,打听客人已到,已入席饮酒,小姐乃取出三个对子交与夫人。夫人唤了老家人来亲自交代,无人处交与老爷。老家人这时候已将对子交与吴公,夫人小姐已暗带婢女仆妇,由厨房一路来至轩后,早有人备好坐位,夫人小姐坐下。

  听了听席间正在高谈阔论,夫人行至窗后,用银针穿了一个孔,用目往孔中张看席间,但见那屈秀才果然长的清秀,声音明亮。夫人看毕,忙唤小姐往看。小姐不肯,夫人低声道:“你看看他到底有无福相,还是轻薄儿郎,这又何妨?”

  小姐只得也略看了看,心中暗暗赞道:“此人面目间带着福寿,兼是个忠孝两全之人,等他对句如何,那更有凭据了。”

  不言母女偷看屈生,再说吴公接了对子,已记在心中。在席上饮过了几巡酒,上了几样菜,大家吃得正高兴之时,吴公那才对屈生道:“屈先生诗才已领教过的了,老夫有个对子欲烦一对,不知肯赐教否?”

  屈生道:“请大人出对,生员勉强学对,但恐对的不工。”

  吴公道:“休要太谦。”

  饶、刘、陈三人亦道:“我等今日幸会,一定是要领教的,快请大人出对。”

  吴公道:“屈原在楚作离骚怨而不怒,烦屈先生对一下联。”

  屈生略一思索,已对就,答道:“季札入周观礼乐遇非偶然,不知能对否?”

  吴公闻言大悦道:“对的工稳!还有一个,再乞赐教了罢。”说道:“人闻长安乐来长安始信长安居不易。”

  屈生想了想道:“有是有得对,但恐不佳。”

  吴公忙问何以对之,屈生曰:“古语天爵尊修天爵早知天爵贵无穷。”

  吴公闻之大笑道:“妙极的了,不惟天然凑合,足见志向所在是天爵中人!”忙令下人满斟一杯酒,吴公亲递与屈生道:“快浮一大白,以赏此佳对。”

  吴公与饶陈刘三人亦斟满了酒,同着屈生饮干,那三人心中无不敬服屈生美才。

  吴公又道:“老夫还有无厌之求,尝闻人云一对,老夫思之久矣,竟无可对。今屈先生如此敏捷,谅能对之,以解老夫积闷。”

  屈生道:“是何对句?大约是绝对了,生员焉能对得?请大人试言之。”

  吴公乃道:“蔺相如司马相如名相如实不相如。”

  屈生道:“此对似尚可对。”因用心想了想说道:“有一对不知能对否?”

  吴公道:“快请说出。”

  屈生道:“燕太子昭明太子始太子终非太子。”

  吴公闻言,不禁拍手大笑道:“好的狠,真称劲敌,可谓稳之至也!佩服佩服。今日大家须痛饮几杯,以志此三对之妙!”吴公于是将三个对子用笔写出了来,放在案上,随吩咐下人暖酒上菜,劝四人饮酒。

  众人又饮了数杯,辞不胜酒,方才用饭。饭毕老师辞谢回去,吴公送至大堂而别。屈生上前先谢了酒,告辞归去。吴公吩咐备马伺候,家人禀明已伺候好了,吴公随向屈生道:“先生无事,不妨常来敝衙谈谈,不必拘定形迹。”屈生唯唯。吴公仍照昨日送至大堂后面而别,这一来;姻缘已有红丝系,指日乘龙好事成。

  怎样联姻,且听下回分解。

第五回 学师一身联嘉偶 秀才双喜庆登科

  话说当日吴公与饶屈陈刘五人畅饮,只吃得各有酒意,红日西坠,方才散席,饶屈辞去幕友归房,不必细表。那夫人小姐已看见过屈生,又记下对子,回转上房,亦不须再述。夫人向小姐道:“我儿,你看那屈生果是个有福之相,三个对子真难为他对得如此工稳。”

  小姐道:“女儿这三对分三层意思,第一验他心术,第二觇他人品,第三考他识见。他竟能体贴,第一,以让国贤臣对遭谗才子,心术正矣;第二,不慕人爵以天爵自命,人品高矣;至于申明称谓之僭,安名分之难,于终有定论,则第三对之卓识也。有才如此,岂久屈人下者乎?择婿得此,夫复何言?”

  夫人闻言不胜欣喜,其时恰好正值吴公在案上取了三对步进上房,母女一见忙站立恭候。老爷归坐,夫人小姐一旁坐下,吴公带笑开言向夫人道:“想那屈生相貌,大约今日夫人已看见过了,此是他对的三个对子,可谓工稳。”

  夫人点头才要对答,小姐已起身告辞父母回房。这里夫人告诉吴公说:“三对据女儿说,人品心术见识无一不好,以身许之决无异言。”

  吴公闻言呵呵大笑道:“足见老夫眼力不错!如今议定,不日我就烦学师去作合。但眼前不可下定,转瞬即是秋闱,如已定亲,屈生与我即是翁婿,乡场我例做监临,必要回避,岂不误事?不如现在第将许亲入赘一节与屈生说明,候场后行聘,冬初择期成婚。倘此科得中,冬间即须动身赴京会试,彼时能过弥月与否,尚未可知。老夫意思,候冬初遣人替屈生外面租一住房,等他入都后,女儿可以搬去侍奉老母,两地往来,似较住在衙门中方便。且屈生入赘之时,由租房中动身,亦近亦壮观,不过多些银钱,老夫自然一力接济也。”

  夫人道:“老爷虑的周到,但屈生既贫,老爷何不先周济他些用度?”

  吴公道:“等媒说定,老夫即遣人以千金给之。至后来或有缺乏,自然帮助他,断不教他再兴仰屋之嗟也。”二人议定不表。

  次日吴公即托陈师爷亲往儒学署中面述一切,托他一人作伐入赘屈先生,将此话通知屈生,不日吴公即有所赠,候场后行聘,冬初成婚等语。陈师爷午后即往拜饶老师,见了面将吴公所托面陈其详。学师应允道:“愿作冰上人,将来多喝几杯喜洒。”陈师爷当回署见吴公复命。

  次日饶老师亲自乘轿出城,至青阳宫命人通报,师鲁连忙出迎,上前打恭,口称:“荒斋野寺,怎敢劳师驾降临?实在令门生惭怍惶恐。”

  饶老师道:“书馆中坐谈,这又何妨?”师生遂进入馆中归坐,饶老师遂将吴公一番美意细述一遍。

  屈生感激不尽,谦谢道:“门生以愚鲁庸材,辱承吴大公祖垂青台爱,又劳动老师执柯,门生何以克当?第惭蓬门下士,恐玷吴大公祖门楣羞耳,求老师代达下忱,还请吴大公祖斟酌。”

  饶老师道:“贤契何必太谦?君子固穷,惟穷然后见君子,从此上伸知己,转瞬飞腾,老夫当拭目候之。”

  屈生道:“但愿得如老师金言,门生感恩戴德无穷。”

  饶老师说:“秋风报捷,大小登科,可为预贺!”语罢起身告辞回署,次日上院面禀,吴公深谢其执柯之劳。

  三日后,吴公命老家人仇玉送银千两交与屈生,作添制衣物聘礼之用。屈生收下,向老家人说了些感激不尽之话,然后来禀告真人。真人遂替他算计该制备何物,怎样购买聘礼,说这都易事,只要有钱立刻可办,但乡试不远,贤契须静心用功为是。银子可送回家交与老母。

  屈生遵命,即将千金送至家中交与老母,那老安人自然会替他托人制买各物,不必细述。

  光阴易过,夏去秋来,不觉已过七月,学台回省录科,屈生是一等中人,不用录遗,到了八月初二日,主考已到。是科为丙午正主考盛公名钰,官大理寺正卿,浙江人;副主考蔡公,名嗣兴,官编修,福州人。主考进城,四川阖城官员同出城迎接,三大宪跪请圣安,主考各归公馆,倒不见客。至初六日入闱,同了巡抚吴公及司道之为监试提调者,一路排齐执事,身坐显轿进贡院,又有房官十八人随后入闱。到了初八日三鼓,出下题目,那首题是事君敬其事而后其食,二题天地之道博也厚也高也明也,三题天下之良工也,诗题一片承平雅颂声,得声字。

  那屈生于初七日拜辞老母,别过真人搬入城中,初八进场,到了场中自觉精神满腹,所谓人逢喜事精神爽也。题目既下,屈生振笔直书,不过半日,三文一诗已就,再三修饰方才誊正,果然三作俱斟酌饱满,诗句清新,随进三场都甚得意。

  出场后屈生忙将文章录出两分,一分送饶老师处,一分送至真人,以决中否。真人看了一遍,许以必中;饶老师看后批云:一定报捷,不出五名。随将文章封了,进入院上陈师爷看,陈师爷转交与老家人送进上房,夫人小姐一同阅视屈生之文,击节叹赏,谓无论中与不中,算得无愧。

  监临照例早出闱十日,八月底吴公已出闱,到了署中,见了屈生场作,吴公决定必中。当即着家人在外面替屈生租了住房,令屈生搬入新居,于榜前行聘下定。饶老师通知三日内已租好房,屈生奉母移入,随端整了行聘下定礼物,于九月初六日下定。届期饶公两下道喜作媒,又遣人来屈生处照料。下定已毕,吴公出了允帖八字,吉期为十月二十三日。吴公之意,如屈生不中,无庸议,候过了年再令他夫妇搬出署中。如中,冬月内即须动身进京,小姐候满月后即迁居租房,以使侍奉婆婆。这也不必细表。

  不觉重九已到,放榜揭晓,屈生果中了第五名。那时屈母之喜欢不必说明,那吴公夫妇与未过门之小姐亦快活非常。屈生于是谒见房师座师两主考,见了面问起来,知是吴公新婿,无不叹服吴公能于未遇时特识英雄,羡慕屈生何幸得此知己泰山。

  月余光阴,看看吉期将至,吴公赔嫁女儿的嫁妆早已预备好有年矣。而今不过说明折乾多赔送些银两,至于屈生新居中一切用度,都是吴公给资。到了吉期前二日,屈生亲到青阳宫去见真人说:“弟子特来叩谢。陈明尊命,不敢奉请去吃喜酒,但弟子心中万分过不去,只好多磕几个头罢。”说罢跪下连连叩首。

  真人大笑道:“你太拘泥了,我是最怕与人往还,所以不能来替你照应。别的事不必说,就是那八字一事,你切记永不可说出来。我不日将归去也。”

  屈生惊道:“老师为何要回府,几时再来?”

  真人道:“不过有意,不定去不去,你且去,改日再见罢。”速催屈生动身。

  屈生止得辞出回家,忙告老母,商议如何报答大德。老母道:“何不送上百金以备老人家费用?”屈生闻言速即封了纹银百两,复至庙中见真人,取出银子奉上,跪下说:“一定要求赏收!”

  真人道:“你既奉母命而来,我且留下,替我谢谢。”屈生这才心下稍安,辞别回来。

  过了二日,即是婚期。是日吴公只请媒人与幕中数位师爷,其他宾客概不惊动,满城官员送礼一概璧谢。到了吉时,是抚署发轿来迎新郎。屈生那时已打扮整齐静候,轿子已到,屈生辞母登轿。一路上鼓乐喧天,好不热闹。路人争看新郎,众口同声都夸好个人品,又是新贵,明年怕不是鼎甲?可见读书人毕竟比别样高出百倍。

  不言众人称羡,再说那吴公已在衙中等候,先迎煤人后接新郎,轿子已到,直抬至二堂然后出轿,即有礼生引道,先至上房堂屋下立定,然后见仆妇喜娘去请新人。随即闻鼓乐大作,三请新郎入室,与新人参拜天地神佛后,拜吴氏祖先,然后请丈人丈母受礼。吴公与夫人分东西而立,夫妇行四双八拜之礼,吴公夫妇还以一恭一福,随即送入洞房,交杯坐床洒帐挑盖头,这些俗套而已,书中不必烦叙。新郎挑去红巾偷看,那吴小姐果是天姿国色,心中暗想道:“再不想我一个寒士,今日竟得与此女为配,第恐折福。”

  旋有众妇女仆妇喜娘来叩喜,跪了一地。夫人也进新房代吩咐道:“少刻领赏。”屈生乃出来至花厅,当与那幕友们坐谈。不多时摆宴,直吃至一更后方散。

  吴公亲送新郎入洞房,只见内房门紧闭,屈生在外间坐下。婢女走过来禀道:“小姐有命,有个对子请姑爷即对,以寸香为度,如对不出逾了限,小姐不开门。如对出请房中相见。”

  屈生道:“对子快拿来。”

  婢女递过去一纸,上写的是:“贫无谄富无骄未足尽人生之能事”。

  师鲁问:“有笔否?”婢曰:“有。”屈生提笔写对云:“孝于家忠于国亦不过士子所应为。”递与婢女。

  婢叩门呈对,小姐看罢笑了一笑说:“开门请进。”屈生这才得进房,但见小姐已换了便衣坐在一旁,低垂粉颈不发一言。屈生此时该怎样说话方才得体,说书的倒替他为起难来了。

  要知怎样成亲,且听下回分解。

第六回 联诗句各显奇才 留遗书暂回古洞

  话说屈生今夜新婚,对了对子,吴小姐开了房门,屈生进房归坐,那小姐默坐一旁,不发一言,其时乳母侍婢站立左右伺候,屈生心中想先说甚么话方不失自己新郎身分,思量一会,顿有主意,于是开言道:“小姐高才学生久仰,既蒙出对,不知肯再赐教否?学生也有一对,不过六个字,请小姐对来。”说罢令使女取过笔来写在纸上,六个字是:“有才终逊有德”。

  小姐看了心中暗道:他这分明是规劝我的意思,暗用女子无才便是福的寓意。急忙用笔写出对句,是:“务实自不务名”。

  屈生看罢称赞道:“真不愧才女,何减道韫班姬?但此对未尽说长,还乞再对一联。”小姐闻言又连写两对,是:“能孝自然能忠,乐道渐知乐天”。

  屈生看罢说道:“愈对愈工,令人钦佩。”

  小姐道:“妾意欲与郎君联句成诗一首,幸勿吝惜珠玉。”

  屈生喜道:“妙极的了,就请小姐先起韵,学生愿步后尘。”

  小姐道:“如此有僭了。”遂命侍女铺上花笺,放下两支斑管。小姐坐下先写题目,是联句五言古,遂起句云:“人生七尺躯,所重在纲常。”写罢请屈生续之。

  屈生接写云:“修名宜早立,难驻白驹光。寸阴古人惜。”

  小姐续云:“圣贤戒怠荒。事亲须养志。”

  屈生续云:“报国矢忠良。岂羡陶朱富。”

  小姐续云:“还羞阮籍狂。和平柳下介。”

  屈生续云:“清洁伯夷刚。礼乐节文著。”

  小姐续云:“诗书滋味长。葆此赤子心。”

  屈生续云:“取譬仁者方。惟勤艰可任。”

  小姐续云:“知足贫不妨。孝弟与廉让。”

  屈生续云:“坦易化矜张。幸际升平世,物阜更民康。”

  小姐续云:“感念造物恩,清夜自焚香。愿肖康衢颂。”

  屈生续云:“民歌帝力忘。”

  小姐云:“诗至此可以止矣。君家诗才敏捷,妾身退避三舍。”

  屈生道:“小姐之诗字字珠玑,学生万不及一。联句中有甚不妥处,还要改正,务乞指示,以开茅塞。”

  小姐道:“君何太谦?”

  二人在房中联诗,那些侍女仆妇一旁观之,俱各暗笑道:“好一对道学先生,不是出对就是作诗。”

  有一乳媪颇知趣,上前向二人道:“常言说诗酒风流,佳人才子,你二人真不愧此称。有诗不可无酒。”忙摆了果子碟,放下杯箸,斟上两杯酒,请屈生小姐对坐饮酒。

  二人只得归坐略饮数杯,吩咐收去。于是侍女们铺好了床,备下茶水,大家散出,将门带上,那房中二人不用说,不过同入罗帐,成就了百年夫妇。

  次早起来梳洗已毕,一同到吴公夫妇前请安。吴公即同屈生至书房中用点心,小姐在夫人房中坐下叙谈,慢表。

  且说屈生正与丈人说话,忽见家人手持一封书信走进书房,口称:“姑老爷,这是青阳宫送来给姑爷的信。送信人道不要回信,他已去了。”说罢将信递与屈生。屈生接过信来,忙拆开,才知是夏老先生的信,书云:

  慕曾贤契足下:自春间不期而遇,遂成莫逆,承君不弃,以我为师,数月以来,聚首谈心,前日又承厚赠,足见交情日厚,相知愈深。仆现倦鸟思归,恰好咋日途遇山中故友,约与同行,今早动身,暂回峨眉去矣。明春拟南游吴越,一开眼界,凡山明水秀之区,即仆栖止勾留之处也。足下天性诚实,才学淹通,明春联捷,必入词垣,此后当迁居秦中,三年之后,西方戎首将有蠢动,足下将奉命专征,不知者将以为祸,岂料五等之贵即在此时。仆彼时当遣弟子来营,助君一臂,半路为难之际,正仆书到之辰。一览信函,即知原委,守口如瓶,足下其有意乎?然而此中数定,消息终通,不如此不为奇,不能显矣。努力自爱,相见有期,临别留此,藉代面言。分袂匆匆,不无怅惘,顺候侍祺,友生夏六奇顿首。

  屈生看罢了书,不觉惊异,回思受恩未报,临别并未见面,此后何日重逢?想到其间,不禁垂泪。

  吴公一见,忙问道:“此是何人书信,贤婿为何垂泪?”

  屈生闻言,只得将夏老先生之德,又治好母病,平素教他做人的道理,真是言如金石,令人感激一说,单瞒过改写八字一节。吴公随要过原书细阅,未能全解,对屈生道:“据此人信中,俨然未卜先知,可惜已去,不然大可以请来为我算命。可惜早不曾知呢,如今想要再会,只怕难了。”

  屈生道:“那人行踪无定,到处勾留,他日遇着亦未可知。如日后相遇,婿必延致而来。”吴公道:“如此甚妙。”

  正说话间,内室夫人请吴公进内有话说。翁婿二人于是入上房。

  书要剪绝为妙,夫人请吴公,是为三朝小姐谒见婆婆,须配礼物,因此与吴公商议。夫妇议定,到了三朝,屈生夫妇乘轿,下人肩挑礼物来租寓,小姐出轿进内,与屈生双双参拜老母。那徐老安人见了吴小姐,真是喜从天降,梦想不到今竟果然,只喜的话都说不出来,拉了小姐的手看了又看,小姐长小姐短十分亲热。是日早已备下酒筵,夫妇与老母同饮,天晚方告归。

  不知不觉已过了半月,吴公早已替屈生择定入都吉期,早派了得力妥当的家人护送。那家人一王升一李贵,李贵是马夫出身,孔武有力,途中可以御侮。吴公又写了几封书信,交屈生带京投递,凡给信之人多半显者,信中托其照应女婿。

  行期已定,于冬月十九日动身,先期吴公设筵替女婿饯行。屈生那几日搬回家中相依老母。十八日小姐体己与屈生饯行,屈生向吴小姐道:“此行毫无内顾之忧,老母在家有小姐代我侍奉,必能养志承欢,学生先此拜谢。”说罢忙深深作揖。

  小姐忙还礼万福道:“此妾分内之事,君家放心,无须多嘱。但此去正值三冬,一路风霜雨雪,衣食寒暖,诸望珍重。抵京后速寄平安家书,以慰老母。”命婢女取出四封银子,小姐道:“这是白金二百两,此项银两君家带在身边,以备缓急。至家中用度,旅费盘缠,家君早已代筹,君家不必挂念。”

  正说话间,吴夫人来到,夫妇二人忙迎接进房,夫人也就入席,斟了三杯酒,命乳媪递与屈生。夫人道:“愿贤婿连中三元。”屈生饮干了酒,称了谢,夫人于袖中出一红纸包云:“内系赤金三十两,贤婿可藏于身边,各有要需。小女数日后,当择一吉期搬往租寓,侍奉令堂老夫人。老身时常到府照应,贤婿放心。”

  屈生闻言,连忙叩谢,收受赤金,心中无限感激。是夜回家辞别老母,那老安人叮嘱了一番路上保重,早寄平安家信的话。

  次早拜别了老母,复进衙叩辞岳父母,揖别小姐,用了点心,伺候已齐,屈生乃在大堂上升舆起行。行李等件自有人押着同走,出了四川省城北门,竟奔京师大道而来。吴公遣人送至首栈新都县,次日方回。当日还有饶老师与抚院署中几位幕友送行至城外,不必细表也。

  且说屈生进京会试,到底吴公给了多少盘费?原来吴公交给王升纹银三百,是作路费,外有汇票一纸,计银千两,在京中兑换,以备会试后使用。列公,屈生本是一个寒士,一朝交运,既得美妇,又中举人,更兼泰山助以川资,丈母妻子复赠以赤金白银,此所谓平地升天了。闲言少叙。

  再说屈生一路晓行夜宿,赶栈而行,方到十二月初,已抵陕西省城。王升来禀道:“此系主人故乡,城中有旧宅,现有本家二老爷居住,主人有信,姑爷须亲自去拜二老爷。”

  屈生应允,住店后换了衣冠,命王升领道,屈生写了侄婿名帖,拜见那吴二老爷。彼此见了面,叙了亲谊,那吴二老爷年三十余,夫人程氏同庚,有二子,见了屈生,一定要留住一日,屈生辞不获命,次日吴二招饮,盘桓了一日,当即辞行。吴公亲至店中送行,又送了路菜,

  屈生收下,谢别上路,往京师而来。几时入都,且听下回分解。

第七回 屈子路上过新年 慈母家中谈旧事

  话说屈生在陕西长安城中住了两宿,不敢耽搁,雇好了车即行上路。此时正值隆冬数九,日短夜长,虽天气连日晴明,未遇雨雪,而时近残年,道上恒多暴客,车夫不敢赶栈,开车须俟日出,住店不等黄昏。

  走了数日,过了黄河,出了潼关,已行至山西地界。

  那一日忽然变了天,北风大作,彤云蔽空,车夫道:“这天快下雪了。”连忙赶到宿头,投店住宿。用过晚饭,大家围炉而坐,尚未安歇,天已下起大雪来了。一阵紧似一阵,霎时已数寸厚矣。

  车夫道:“这雪一时难止,明日是万不能走的了。幸亏此地是个大镇市,打住几日不妨,要买甚么都有。”

  屈生与王李二人道:“虽然下雪不比下雨,天寒地冻并无烂泥,如何竟不能行路?”

  车夫道:“我们巴不得早到京师,谁愿在路上打住?无奈老天要作对,那可说不得耽搁了。地冻原不碍开车,但是那坑坎低下之处都被雪盖上,谁看的出?赶了车去,闹个乱翻了车,谁的干系?”

  主仆闻言,一齐点头道:“这话不错,只好等雪住天晴,有别人车过,我们跟着他走,那就万无一失了。”

  当夜无话,次早起来看时,那地下雪足有一尺深,天上仍在雪飞,不过渐渐小了。屈生梳洗已毕,吩咐店小二:“今日天冷,须多打些酒来,再有处买鸡鱼否?”

  小二道:“鱼无处买,鸡买得出来。”

  王升遂令小二去买了一只母鸡,宰了白炖,沽了一大瓶酒。屈生于是取出笔墨笺纸,坐于炕上,就在炕桌上作起诗来。乃是途中遇雪,口占五古一首,诗曰:

  三冬天气寒,驱车上长安。

  天公忽飞雪,一望白漫漫。

  车夫缩手立,口称行路难。

  无奈住旅馆,斗室暂盘桓。

  回忆故园景,有人代承欢。

  甘旨不虞缺,慈颜定加餐。

  我今在道途,孑然形影单。

  时有思亲泪,背人手暗弹。

  出仕为显扬,分离总心酸。

  羡彼老莱子,骨肉永团圆。

  屈生吟罢了诗,开门一看,见雪已止,微露日光,天色已近日中,忙催店小二快拿早饭来吃。小二答应,略停半刻,小二才进房摆放杯筷。见王升暖了酒,小二端了白炖鸡,还有别样菜蔬。屈生因天寒,旅寓无聊,欲借酒消遣,于是放量饮酒。约尽了十余杯,方才吃饭。话休烦叙。

  是日晚间,屈生复沽酒痛饮,且命王升李贵二人及车夫亦给以酒,同谋一醉。次日天晴,黎明起来,算明店帐,开车上路。

  那日行至直隶交界,已是腊月下浣。屈生催促车夫道:“此去京师还有七百余里,后日即是除夕,如何能赶到?”

  次日赶栈,到了三十日,方到保定。但见家家桃符焕采,户户爆竹有声,已是过年景象。屈生只得在栈房住下。王升李贵齐说道:“明日元旦不便行路,且在此间过年,打住三日。初三日再走罢。”屈生只得应允。

  是晚店主人作东,请店中客人吃年饭,大家热闹过年,直吃到半夜才散席,这且按下不表。

  再说四川省城,屈母自从屈生入都后,那吴夫人亲来会亲,吴小姐择了吉日,搬至租房侍奉孀姑,同居一室,左右不离,曲意承欢,并无贵府千金习气。体贴周到,胜过自己亲生女儿。那老安人喜欢的不住口念佛,说:“这不知是几生修积,才遇着这样贤孝媳妇。”婆媳无事谈谈家常,往往说到更深方才安寝。

  那时正是十二月中浣,日短夜长,灯下无事,小姐问起屈家旧事,当日太婆在日有无姑母,公公兄弟几人,如今本家与至亲川中尚有何人?要请婆婆详示。屈母道:“当初我过门时,太婆年已半百。闻说只生你公公一人。太公当日是岁贡生,教了四十余年书,门生不少,姓名都记不清。你公公自从十六岁进学,寒窗苦功,下了无数科场,难登虎榜,仅食廪饩,郁郁成疾,四十六岁就做了古人。被时师鲁才十二岁,家无担石之储,只有一所住房。无奈,我昼夜纺绩,并替人浆洗衣服,勉强支撑。师鲁十八岁进了学,这几年在庙中训蒙,岁有束修,渐得温饱。如今师鲁又侥幸中举,又蒙亲家大人提拔,小姐不弃寒门,降尊忘贵,下嫁我儿,这真是我梦也想小到的。”

  吴小姐又问道:‘婆婆娘家还有何人?母舅舅母现在否?”

  老母道:“我娘家只有一个兄弟,记算年纪四十余岁,也进过学,二十年前在参府蒋公署中办笔墨,后来蒋公升任福建副将,吾弟随往,一去杳无音倍,未卜存亡。徐氏香烟止此一脉,言之可叹。”

  吴小姐道:“母舅去福建人无音信,难保不因迁徙无定,道里迢遥所致,或者已在闽中安家立业,也未可知。将来细细访问,终久必得其详。”

  老母道:“但愿如此,即是徐门中之幸也。”

  小姐又问道:“闻说那位夏老先生,既精于算命,又能行医,婆婆有病全亏他看好。可惜此人已去,不然家父大可以请他算命。那时婆婆患的是何病症,夏先生用何药治好?”

  老安人听小姐说到这里,心中暗说,这说话到要留神,不要露出改八字一事。遂带笑开言道:“说起我那得病的根由,还是因你小姐而起。”

  吴小姐闻言惊异道:“怎么婆婆患病,是因媳妇而起呢?”

  老安人道:“说起话长,三月间草堂寺牡丹盛开,小姐那日同你令堂到寺中看花,寺之前后左右邻居闻听巡抚夫人小姐要来看花,人人都想瞻仰。彼时老身正在寺之左近居住,亦随同邻妇至庙门等候,欲观详细。后来轿子直抬进庙去,仍然看不见,于是老身竟想要同一老妇进庙去看。不期庙门外有差役把守,见我们要进去,那差役登时变了脸,喝道:‘你等是甚么人,竟敢往里乱闯?快回去罢!再要在此吵嚷,只怕要讨无趣。’声色俱厉,令人难堪。那时深悔不该来看,速即返舍,因想道:男子有贵贱之分,妇女似无分贵贱,殊不知一贵一贱,亦判天渊,我等抛头露面,欲识贵人一面且不能,命也何至于斯乎!越想越气,因此得病,卧床三日,饮食不思。你夫着急,才请夏老先生来看,那夏先生一诊脉就知受病源委,说来如见,因给了一丸药,又劝我不必生气,包管数月之后,吴小姐来做媳妇。老身不信,他说婚姻大事关系三生,那吴小姐与令公即已结下三生之缘,应在今日完聚。事后方知,此时说也不信。他遂荐一朋友替师鲁算命,约定那日进城去取八字,不知怎样凑巧,竟闯了尊大人道了,蒙大人不以为罪,从命作诗对对子,遂成姻眷。如今老身才知道,我儿八字原来与小姐同年同月同日,只差两个时辰。这八字怎样好老身不懂,老身心中仍有放不下处,只恐我儿无才不能建功立业,难膺五等之封,仅做一下僚末吏,何以对施恩之岳丈,贤孝之娇妻?此真可虑也!”

  小姐道:“婆婆莫说这话,人生在世,只要伦常无憾,品行端方,心术正大。纵终于老农老圃,亦有荣施。若辱身贱行,附势趋炎,就是身为宰相,爵袭公侯,不过是患得患失之小人,又有何取?郎君能安贫守道,不慕荣华,在家孝母,出仕自能忠君,文章经济,不外诗书,即五等之封,亦意中之事,何足为奇?惟那夏老先生是个奇人,一去无踪,可惜不能再遇!”老母闻言心中大喜。

  光阴易过,不觉除夕到来,少不得料理过年,不必细述。

  再说屈生在保定过年,于正月初三日起行,初七日抵都,在西河沿升官店暂住。屈生投店后忙开发了车夫脚价酒钱,检点行李什物,于是取出吴公带京信函来看,择了一封最要紧的信,不是别人,是寄与朱少司马的,他与吴公是联襟,屈生此番去,一是投信,二者可以会亲。

  不知往见朱公,见了面相待何如,且听下回分解。

第八回 入都门侨寓旅店 谒姨丈开阁留宾

  话说屈生取出吴公带京信函观看,见有致朱侍郎一信,外有夫人小姐带呈物件两包。吴公当日曾说过,朱公是联襟,其夫人乃吴夫人胞妹,屈生礼应以姨甥婿礼往见,诸事可以照应。屈生检出这封信与王升商议,配了几样川中土产并吴处两个包裹,写了姨甥婿红柬,命王升雇车同去。王升早已打听准朱公住处在延寿寺街,西河沿去不远。少时车来,屈生衣冠整肃,王升将物件信函放在车内,屈生登车,王升跨沿,往朱宅而来。

  那朱公是甘肃人,由翰林充上书房师傅,升任兵部左侍郎,名锡瓒字璧斋,年近五旬,有二子,长良佐,次良辅,长子已娶妇陆氏,次子聘许氏,尚来过门。朱公为人慷慨好客,家本巨富,在朝为官,接物待人宽厚和平,人称为长者。夫人丁氏少公六岁,为人柔顺,待仆婢有恩,惟有两个公子天资愚鲁,年已及冠尚不能文,现在请的江南名士程先生教读,那住房是十年前置买,中有花园,修的十分整齐,园中书室有数处,自然幽雅,松竹掩映,花木参差,朱公每公退余闲,优游其中享受清福,不必细表。

  且说屈生车已到了朱宅,主仆下车,相烦门上通报。王升将信函物件交与门上,说明来历,那门上忙携了信物入内禀报。不多时出来说有请,在前引路来至书房,屈生进去坐下。少顷朱公出来,屈生忙站起立于下面,口称:“姨丈大人请台坐,甥婿参拜!”

  朱公道:“既是至亲,只行常礼罢。”

  屈生已跪下叩拜,朱公连忙跪下还礼,说:“不敢当,快请起,何须如此客气?起来让坐。”

  朱公正欲问话,屈生道:“甥婿还当进去叩见姨母大人。”

  朱公道:“至亲自然要见,请少坐用茶,遣人通知再请进去。”一面令家人进内通报夫人,一面与屈生叙话道:“贤甥婿英年高发,才学如此美富,将来不可限量。舍亲何幸,得此快婿,连老朽亦有荣识大才,容日漫漫请教。”

  屈生谦让不遑,旋见家人传命说夫人已出房在堂前等候,请屈姑爷进见。朱公忙站起同屈生入内,家人领路转过厅堂来至内堂,早看见朱夫人在堂中立等。屈生走上阶沿步进堂中,口称:“姨母大人请上,容甥婿叩见。”说罢跪下叩了四个头。夫人受了两礼,还了两礼。见毕,朱公让屈生上面东边交椅上坐定,朱公夫妇分东西列坐相陪。

  屈生先开言向朱夫人道:“家母与岳母及令甥女都给姨母大人请安,并问表弟妹好,快请二位表弟出来拜见。”

  朱公道:“两个顽儿现随业师往西山游玩去了,不日归来,令他拜见。”

  朱夫人随问吴家人口安否,又问屈生家中还有何人,老母高寿?屈生答道:“岳母阖家都好,甥婿家中只有老母,现年五十七岁,精神尚健。”

  朱公道:“贤甥婿现寓客店,诸多不便,敝寓花园中有书室数楹,尚可下榻,如不嫌简慢,何妨搬来暂住?一切供给,似较客店方便。尊意以为何如?”

  屈生道:“承蒙姨丈姨母厚爱,甥婿何敢自外生成?惟目下还有许多琐事未了,俟过数日将琐事办毕,当即来府随侍,朝夕亲聆训诲,受益多矣。”

  朱公夫妇同声道:“既如此,过几日我们打发人来搬行李什物何如?”

  屈生答应遵命,当下告辞要行。朱公留他用点心,屈生道:“今日甥婿还要去谒见两位座师,拜会同乡,不能久留。”

  朱公道:“既有正事,请即速往。”

  于是屈生告辞外行,朱公送至门前,看着上车方才回去。

  这屈生随即拜见几位同乡,谒见两位座师。次日又拜同年,应酬数日,方得清闲。

  那一日清晨,屈生方才起来,朱宅已遣人来说,奉主人之命,说今日是个好日子。就请屈姑爷今日搬去。已套车来迎接,快请收拾同去,主人在家立等。屈生闻言,忙命王李二人将行李什物收拾好了,装在车上,叫了店主人算明店帐付讫,又赏了店火酒钱,诸事已毕,屈生登车。朱宅家人与王李二人跟随行李车往朱宅来。

  相隔不远,一会已到,屈生下车,门上忙上前迎接引路,直入花园中住房内。旋见行李什物一一搬进,王升当将屈生床铺安放停当,铺设床帐安排已毕,门上来禀主人尚未下朝。夫人传命请屈生至上房相见。屈生忙整肃衣冠来到上房,见了姨母告坐。叙了些数日忙乱之事,朱公已回宅,走进上房。屈生上前叩见,朱公让坐。

  屈生随问两位表弟已回府否?朱公道:“昨日方归。”命侍婢快去唤两位公子来见客。侍婢去不多时,但见两公子已衣冠楚楚随着侍婢而来。屈生一见忙站起上前相迎,两位公子忙抢步至前,口称:“表姊丈来京,弟等失于迎候,罪甚!又拜见来迟,尚乞原谅!”说罢三人一齐跪下拜见。

  朱公道:“两个顽儿天生鲁钝,诸事要贤甥婿指教。”

  屈生道:“生婿草茅新进,有何才能?还要求两位表弟教导。”

  朱公道:“贤甥婿何其太谦?”遂令两公子先往花园中去叫人安排早饭,朱公向屈生道:“早间只家常便饭,晚间略添数味佳肴,算不得接风,聊供一饮而已,叨在至亲,谅不嫌简慢。”

  大家又坐谈了一会,家人来禀,饭齐请早膳。朱公随陪了屈生来至园厅,又去着人请了程师爷来。少顷程公已到,彼时作揖打恭,说些仰慕客套话,然后入座。程公首坐,屈生次之,朱公父子三人相陪。家人斟上酒,大家畅饮,虽非盛馔,却也有果品佳肴。程公与屈生谈论些一路风景,蜀中古迹,屈生对答如流,程公十分佩服。

  屈生问起两公子现作文章诗赋,每月几课,朱公代答道:“儿子天分太差,长子初开笔,现作起讲而不合法;二小儿仅对四五字对论,读书亦是中人资质。就是文思迟钝,运化不开,只好听其自然,贤甥婿幸勿见笑。”

  屈生道:“姨丈说那里话?甥婿自问学问荒疏,焉敢笑人?”

  又谈了些京中规矩,屈生辞不胜酒,于是用饭,饭后屈生回到住房,两公子跟了进来,归坐细谈。屈生要看大公子诗文,公子不肯。屈生道:“表弟何竟吝教?你我非外人可比,倘文诗中有可推敲处,我亦可以为他山之助。今不肯以文字见示,是视我非至亲也。表弟台高明,试思愚兄之言何如?”

  大公子道:“既如此说,弟无奈只得要献丑了。但有一言交代,看了文字切勿对外人言,传为笑柄,则幸甚。”

  屈生道:“放心,决不向他人提及一字。”

  大公子听了这话,方才去书房中将窗课取来,送至屈生手中说:“请看罢,留心喷出饭来。”

  屈生道:“何必如此谦虚?”忙接过来细看,见是薄薄的一本窗稿,揭开看题目,乃:“不学诗”三字。公子破承题作的通顺,起讲竟有费解之处,看那先生改笔,过于深奥,非初学所能明白。看了数首,竟是一样。及看诗句,题目有江上数峰青,原本并无不妥之句,竟全改完,四韵诗一句不留,批语近于苛刻。屈生看毕,向大公子道:“表弟文笔甚好,诗才更佳。无奈不合贵老夫子之意,所以处处皆疵,改笔太高,初学焉能领悟?既不能悟,焉能受益?依愚兄鄙见,不如以后作文,另誊一分呈与姨丈改削细讲,程先生改本留而不览。如此自有进境,不然每作一课,心先害怕,文机滞涩,焉能有得意疾书之境哉?”

  大公子闻言大喜道:“姊丈之言真所谓如见其心,小弟作文时预存一害怕之心,越作越昏,自己连主意都无了。以后也不必呈家严,如姊丈有暇,弟即录呈改削,但恐姊丈不屑教诲耳!”

  屈生道:“当得效劳,但不可令贵老夫子知道。”大公子道:“那是自然。”

  是夜朱公仍请程先生屈生园中痛饮,直到二更后方散。

  过了数日,已到复试之期,屈生在礼部投卷,朱公替他内城租下考寓。要知如何覆试,且听下回分解。

第九回 屈孝廉复试首选 李太师入朝承恩

  话说屈生自到朱宅中住下,暇时与两位公子讲究诗文,用心指点,不过几日工夫,两公子顿觉文思大进。光阴易过,已到仲春,各省举人俱已到京,皇上乃下旨,意于二月二十三日在贡院复试各省新科举人。如因路远风雨阻滞来迟,不及赴试者,加恩于二十六日在华盖殿再补试一场,以示体恤。那复试阅卷大臣钦派李太师锡九居首,还有一二大臣共事。李太师是河南人,曾任华盖殿大学士,因丁忧回籍,现已服满,有旨宣召入朝,仍居原官。

  此次特派复试阅卷太师先期一日入贡院,各省举人于二十三日黎明进场。屈生随众入场,题目下来,用心作文,交卷甚早。试毕阅卷大臣将试卷评定甲乙,分作三等,一等取中五十七名,二等二百四十三名,三等三百三十六名,又有四等五名,不列等三名。李太师复命,奏请照部章一二三等若干名,拟请准其一体会试,列入四等之五名,罚停会试;三科不列等三名,斥革举人,奉旨依议再说。

  屈生复试取中第一名报来,朱公大喜,贺屈生道:“贤甥婿复试冠军,春闱定居榜首,何愁不得鼎甲?”

  屈生谦逊,连称:“侥幸。”于是在书房养息精神,以待会试,按下不表。

  且说李太师上朝,天子召见,询问此次复试卷列入四等与不列等之卷系出何省,文理如此荒谬,何以幸中?试官未免阅卷草率,兼恐有抢替录旧之弊,须彻底追究。李太师面奏道:“此次列入四等五名文理尚属通顺,因诗中有失黏字,所以列入四等,照例罚停会试三科。至不列等之三名,实因年高,又是边省之人,一七十三岁广西人,一八十一岁贵州人,一九十二岁云南人,年纪衰老,无怪如此,部议已斥革举人。只此,虽试臣当初取中,错误难辞其咎,还求皇上天恩宽免处分。”皇上闻言点头应允。

  列公!那李太师为人最是忠厚,少年科甲,蒙先帝特达之知,命充太子师傅。及今上登极,不次超迁,升为首相加太师衔,真是谏行言听,君臣同心。那太师每以盈满为惧,兢兢业业,不敢骄傲。凡遇召对必替人周旋,扶持善类,是一代贤相也。

  闲言少叙,再说朱公因自己西席程公亦要会试,添上屈生,又有三个门生来见。是从前做主考学台时取中之人,此番不如请来一同饯场。主意已定,遂命人安排酒席,设摆在花匿中厅松楼下,订期三月三日巳刻入座,亲身面请程屈二人,又写说帖去。三个门生一姓张,名金声;一姓陆,名养和;一姓仇,名恩培。一江苏人,二湖南人,年齿均在四旬以外。

  是日清晨朱公起来,候至巳初,三个门生已到,朱公出见,略坐片刻,即让至园中,命人去请了程屈二人来。五人相见,不过各通名姓,彼此说些客套话,各人谦让而已。

  朱公乃对三个门生道:“这屈慕曾是老朽舍甥婿,去年新贡,四川人,今日相聚,下月即是同年也。”

  五人闻言,同声答道:“但愿能如公言,我等之幸也。”

  朱公乃定席安坐,请程老夫子首坐,张次之,陆、仇又次之,屈生以亲故居五坐,朱公主位相陪。斟上酒来,大家畅饮。席间谈些各省风景人情。

  饮至半酣,程公道:“今日蒙主人盛情,必须尽量而饮,何不行一酒令,诸公以为何如?”

  朱公闻言,先说道:“如此妙极的了,就请先生出令。”

  程公道:“何不飞觞,以五子登科四字飞,飞每字,飞六字,按次序数之字,到何人接饮一杯接飞,此令好否?”

  朱公道:“好得很,先请飞五字。”

  程公向众人道:“如此有僭了。”遂说道:“不拘四书五经,诗赋古文皆可,我先说四书罢。舜有臣。”五人接字数去,该仇生饮。

  仇生饮干,接说云:“有友五人焉。”数去恰轮朱公饮。

  朱公满饮一杯,说道:“不能正五音。”挨数应陆饮。

  陆生饮了酒,说道:“天下之达道五。”数去应程老夫子饮。

  程公干了酒说道:“能行五者于天下。”挨到朱公。

  朱公饮酒毕,说道:“这一回飞两个五字。”说道:“敕我五典五惇哉。”数去该屈生仇生二人同饮,于是要每人飞一子字。

  仇生说道:“君子深造之以道。”数字该陆饮。

  屈生又道:“滕文公为世子。”数去该程公饮。

  程饮毕说道:“不失其赤子之心者也。”数字该张生饮。

  张饮毕酒说道:“有孺子歌曰。”挨去该主人饮。

  朱公忙饮干丁酒,说道:“鲁欲使慎子为将军。”挨字该仇生饮。

  仇饮讫云:“阙党童子将命。”挨字该屈生饮。

  程公道:“还要飞一子字。”

  屈生道:“乐正子强乎?”数去该程公。饮酒毕遂飞登字。话休烦叙。

  程公飞的登字是:“辟如登高。”朱公接飞登字是:“孔子登东山而小鲁。”屈生接飞是:“郑师说若时登庸。”登字毕,乃飞科字,不盈科不行,为科上稿催科,捉拙飞觞,酒令已完。

  程公请主人出令,朱公道:“鄙见不如联句,或五言或七言皆可,好有佳句,大家贺一杯,如过限不成诗,罚酒一杯,诸公以为何如?”

  程公道:“遵命,请主人先起韵,我等谨步后尘。”

  朱公云:“如此有僭了。”遂命下人取到几支笔,数幅笺,纸研好了墨,另设一案放在一旁。朱公乃提笔起句云:“小饮园亭集众贤,欣逢上巳暮春天。酒惭味薄难谋醉。”

  程公续云:“诗到才高好共传。屈宋风流闻望着。”

  屈生续云:“程朱品概主宾联。临窗松竹长留荫。”

  张生续云:“满架图书不记年。谊属邢谭徵遇合。”

  陆生续云:“交深孔李信因缘。幸叨侍从行行立。”

  仇生续云:“何用推敲细细编。作赋凌云钦俊杰。”

  程公续云:“举杯邀月即神仙。”

  朱公忙收二句云:“琼林有宴身同赴,快睹泥金锦字笺。”

  朱公将全诗录出传观,推程公诗为最,各贺一杯。于是程公云:“可以止矣。”乃罢饮吃饭。

  饭后散坐,大家叙谈。问起张陆仇三人住处,或居会馆或寓旅店。程公意欲共租一个小寓,张陆仇三人应允。次日程公亲至内城租定小寓,去贡院不远,通知张陆仇三人,一切伙食房租以五股分派,定于三月初六日搬进小寓。屈生遂同程公于初六日早晨同见朱公告辞进场,屈生又到内面辞过朱夫人,然后与两公子揖别。

  两公子要亲送先生表姊丈到小寓,已套车伺候,于是程公屈生各乘一车,两公子乘一车,一齐进城。屈生带了王李二仆,程公亦带一仆,朱公早已派出妥当家人并厨子到小寓中伺候,供给饮食,照料茶水,预备进场送场出场接场一切细微,无一不周到。程屈二人进了小寓,同住一室,两公子到小寓中坐下长谈。不多一会,张陆仇三人已来,在对面房中住。三人慌忙来见程公、屈生,又与两公子作揖,彼此坐下叙话。下人送上茶来,两公子坐了一会,别过五人坐车回家,说定初八日黎明再来送场。五人送两公子出小寓出城,然后归房内收拾什物,安排笔砚,晚间一同用饭。

  次日午后命人去看点名木牌次序,江苏在十数牌,湖南四川皆在二十牌外,分东西两门。是日下午朱公亲来送场,当面说道:“因相隔一城,不能在寓陪饮,嘱屈生代劳,多劝程老夫子与张陆仇几杯酒。”朱公起身连打数恭说:“明早须入内廷,不克分身送场,命小儿来送,千乞勿罪。”说罢告辞上车回家。

  是日晚间设盛,五人痛饮,席至二更方散归寝。一宿易过,次早天明大家起来料理场具,时交辰正,朱宅两公子已来到,忙催饭吃,饭毕将考具装好,于是五人同出小寓,往贡院而去,不必细述。不过点过名,五人进场。要知场中如何作文,且听下回分解。

第十回 写家书寄呈文字 游古寺雅赋诗歌

  话说是科皇上钦派太师李锡九为正考官,命左都御史杨永芳、吏部左侍郎黄天爵为副考官,命翰林院侍读方从哲等为同考官,于初六日入闱,各省举人于初八日进场。程公屈生及张陆仇等五人入场,各分东西,坐号大家不知,只好一人在矮屋中静坐养神,晚饭后归寝,睡至三更醒来,题目已下。首题是:“为人臣止于敬”,次题是:“及其使人也器之”,三题是:“天下之民举安”,诗题是:“仙露明珠”得方字。

  屈生接了题目,振作精神,先将书理细味,然后再想意思,奋笔直书,不过一时,首艺已脱稿。从新打磨细改,续作二三艺,文到妙来无过熟,屈生文章纯熟,果是锦绣珠玑。作完文后作诗八韵,诗声调铿锵,无疵可摘。屈生作罢文诗,改了又改,斟酌到尽善尽美,方才誊真,出场时已下午时候。

  到得小寓中,那朱公父子已在寓中恭候。屈生忙上前打恭称谢:“劳动远来,于心殊抱不安。”

  朱公道:“老朽此来不专为贤甥婿也,还有程老夫子与三个门生。”

  屈生道:“虽如此说,究竟一半为甥婿,焉敢不言谢也?”

  朱公道:“文章如何得意?可将文稿取出,老朽先睹为快。”

  屈生乃向怀中取出文稿,幸不潦草,朱公接过细看,三篇都看毕,面带欢容向屈生道:“恭喜恭喜,必中无疑,可决不出前五名。”屈生逊谢。

  不过片刻之间,程张亦出场。朱公上前称贺,要看文稿。程公即向卷袋中取出递于朱公,屈生忙站立在旁同看,只有首艺与诗,朱屈二人看罢,赞不绝口,共道:“定然是会元。”

  又向张生要文稿,张生道:“原稿不清楚,恐老师看不出,容门生誊真再呈钧诲。”

  程公向屈生要文稿,朱公递与程与张同看,看完后程拍手云:“胜我百倍,定居龙头。惭愧我附骥尾而已,到底英雄出少年,今始信其言也。”

  屈生谦让道:“晚生不过完卷而已,不足言文。如先生大作,方称得起元著超超,令人一读一击节。此文一出,堪为后学津梁矣。”

  程公大笑道:“屈老先生言太重了!愚弟乃驽钝老马,勉受鞭策,但求不失坠倾倒已足矣,焉敢与阁下上驷腾骧,千里并驾哉!”

  朱公道:“彼此都不必谦恭,据弟看来,总而言之并皆佳妙,俱是榜上人。齐驱并驾无分高下,一定作同年也。”

  随后陆仇出场,也不肯取文稿给人看,一口同音说容誊真后再呈老师诲政。

  当夜朱公命二子在城中小寓内住宿,好在席间劝饮,朱公不能相陪,告别出城回家。两公子遂命下人摆上酒肴,七人入坐畅饮。席间程屈向陆张仇三人要文字看,三人抵死不肯,都说是文章作坏无兴致,二三场止好完卷而已,决不敢望榜上有名也。

  程公听他三人一样说话,不觉心中不快,于是正色向张陆仇三人道:“三位老先生既然肯俯就下交,忝同小寓,是不以外人待我也。何以元作秘而不宣,岂以我等为门外汉,不屑以佳文示我乎?岂有此理!”

  张生见程公怒容满面,无奈止得向考篮中取出文章稿子递与程公说:“看是请老先生看了,但求勿向敝老师说知,恐老师闻之生气。实在晚生文章太不堪,见不得人,不信一看即知,非客气虚言也。”

  程公无言,先接过文稿与屈生互观,那稿子也还清楚,并无看不出的字。看完了三艺一诗,程公大声嚷道:“很好的文章,极合作法,诗句尤佳,怎么说不好,怕老师生气?老先生你太过于自谦了,此文一定中的。”

  又向二人索取文稿,陆仇二人只得也将文稿进上。看后程公都说可中,三子中张生之文最佳,中的必高。

  话休烦叙,次日进二场,十四日又进三场,考毕屈程回至朱宅,张陆等仍回会馆,专等放榜好音。那张陆仇出场后过了三日,将文章恭恭楷楷的誊出送呈朱公评阅,朱公看了一遍甚不满意,仅许张生一人可望,仇陆则恐难出房。屈生将文章誊真请朱公评阅,朱公批云:“兴高采烈,天骨开张,有目共赏,必售无疑。”屈生又录二分送呈乡试两位座师,批语都许以必中。

  屈生于是写下家书寄川,禀告老母与丈人,并把三篇文章钞录一并寄去,又写了一封信与吴小姐,又写一信与青阳宫道士,托其打听夏先生消息。屈生写好了信封后命王升交信局寄川,这且不表。

  再说那朱公又另择日设席,与程公屈生及张陆仇接场,畅聚了一日。那屈生的座师盛蔡二公亦下帖邀屈生饮酒。屈生两家皆到,领了筵席,还有同乡请,同年请,连日应接不暇。闹了七八天方清闲无事。屈生忙用心写字,习学对策殿试的工夫,一连五日不出门。

  那日恰是朱大公子生日,乃四月初二日也。早间屈生入内给朱公夫妇道喜,与公子拜寿,吃过了早面,天气晴明,大公子向屈生道:“今日天色甚好,弟意欲请姊丈同往城外天宁寺去看花,不知有此兴致否?”

  屈生道:“愚兄甚愿奉陪,但不知老弟台去游寺,姨丈不见怪否?”

  大公子道:“容弟禀明何如?”

  屈生道:“那就放心游玩了。”

  大公子遂入内禀明父母,说同屈生及兄弟三人往天宁寺游玩请示。朱公夫妇点头应允,吩咐下人跟随,套车二辆,再套车一辆,各坐一车,随带香资给那和尚。

  夫人道:“那寺中譬如叫他预备素面,立刻能办否?”

  家人禀道:“可以立办,不过要给他下上多些钱。”夫人道:“既如此,何不多带了钱去,你们就叫他备面,下晚吃了面回来,省得饥饿。”大公子与家人答应是,随在账房中支取了银钱,将车雇好,大公子、二公子、屈生三人一齐登车,往城外而去。不多时已到天宁寺,下车入庙,家人通知僧人,叫他预备素面素菜美酒,下晚吃了进城。僧人答应,赶紧安排,那寺里专靠应酬,厨役一切甚是方便,一桌素菜更觉容易。当下厨役备菜,不表。

  再说屈生与朱家弟兄入庙到处游玩,先到大殿瞻仰佛像,后至方丈谒见老僧,再往花园中看花,每逢楼阁亭榭,都进去瞻眺。来至一处名大观楼,对面堆了些石山。种些个花草,颇有清幽之境。看那四壁上贴着许多笺纸,乃游人留题诗句也。屈生与两公子逐一看去,有诗句甚佳者,亦有平淡无奇者,更有一二首鄙俚不成诗者。

  屈生看罢尚未开言,那朱大公子道:“久仰姊丈诗才美富,今日到此何妨一吐珠玉,留题佳章,俾兄弟二人得以佩诵,一开茅塞?”

  屈生道:“愚兄题诗不难,但恐无惊人之句,形诸笔墨,徒贻笑于大方,反不如不作诗,藏拙之为得计也。”

  两公子道:“姊丈何太谦?今日务要请教的。”忙唤家人去借笔砚,可有笺纸要几张一并取来。家人尊命去了,即刻回来说:“纸墨笔砚都有了,快请屈姑爷题诗罢。那老和尚一会还要来念诗呢。”

  屈生见两公子一定要诗,无奈只得执笔在手,铺下了纸,先写题目道:“清和上浣偕朱氏昆玉游天宁寺题壁”,诗曰:

  胜地先从佛地寻,相传古寺此登临。

  尘飞不到疑仙境,俗可全忘听梵音。

  乔木森森培处久,山林曲曲望中深。

  养生还卧阶前鹿,方寸偏饶济物心。

  青松翠竹两交柯,绕树盘根画茑萝。

  犬解迎人驯不吠,鸟知留客语偏多。

  拈花古佛依稀笑,题壁新诗仔细看。

  我是东涂西抹惯,昂头天外发狂歌。

  题罢了诗,两公子念了一遍,屈生道:“此是鄙俚之句,留之恐贻人笑。”

  朱大公子道:“请写弟之下款,若有人笑,笑弟可也。”

  屈生依言,下款落了个甘州朱良佐留句。于是命下人贴了壁上。

  少顷素席,三人入座,谈谈说说畅饮了一个时辰方散。那屈生专等放榜。

  要知屈生中式否,且听下回分解。

第十一回 放春榜师鲁成名 谒座主相国叙旧

  话说屈生与朱氏兄弟玩游天宁寺,屈生题了两首七律,落款写的是朱大公子名字。三人饮酒吃面直到天将晚才登车进城。那两首诗贴在大观楼下面壁上,寺中僧人内有一僧名浩然,亦喜作诗,年已七旬,听说有人题诗,遂走至楼下观看。念了一遍,随问香火道:“那诗是朱家公子题的么?” 

  香火道:“听说是个姓屈的题的,那姓屈的是朱家亲戚,家人们都称他作姑爷,是四川人来会试的。”

  老僧道:“这题诗人抱负不小,将来一定显赫。”

  不言寺僧议论,再说屈生与朱公子三人回家见过了朱公问起寺中景致何如,屈生道:“寺中摆设甚好,屋宇亦幽雅,惟少山林趣耳。”

  朱公道:“每年重九日,游人都到寺内登高,僧人专会种菊,那秋菊开时,十分鲜妍,不减牡丹。彼时登高赏菊,赋诗留题者不少。今日贤甥婿去玩花,曾见壁上诗句否?”

  朱大公子代答道:“姊丈不惟见诗,且已题诗。”

  朱公道:“题的是律诗是古风?”

  朱公子道:“是两首七律,不肯自书名,竟落了孩儿的款。”

  朱公道:“诗记得否?”

  大公子遂诵了一遍。朱公笑道:“如此佳句,落下顽儿名字,不知者固不问其人,倘遇着熟人,误以为诗是真正本人所题,来寻他题诗,那时出丑在后呢。”

  屈生道:“似这几句歪诗,大表弟优而为之,何至出丑?”说罢各人归房,屈生昼夜写字。

  光阴迅速,已到放榜之期,原来出榜是四月十一日,先于初十日填榜写出名字,高声唱名。有人探得即报,好讨赏钱。到了初十日早晨,朱公早已命人入内城贡院前去探听中试名次。屈生与程公是日但觉心神不定,坐卧都难安。二人在室中默坐,不发一言。早饭摆好,二人勉强用了半碗饭,仍归房内闷坐。到了三下钟,外面喧传已报了七八十名了,程屈二人心中想,只怕此科无望了。屈生唤了王升来命他去打听张陆仇三人中有人中否?王升去了多时,回来说三人都不见报。屈生无言,朱公父子亦替程屈二人盼望甚切。

  眼看夕阳西下,渐要天晚,十分着急,朱夫人对朱公道:“老爷向来精于易理,何不卜一卦以决中否?”

  朱公闻言点头应道:“夫人之言不错。下官竟一时糊涂,忘记了。”随即到书房命下人焚香。朱公手捧金钱连摇六次,写出卦象细细察看,其卦乃困之益大吉之兆,以爻断之,定中前三名,大约是不得错的。朱公占毕卦,忙来告诉夫人说:“据占卦象,屈姑爷是必中前三名的,再等一时便见分晓。”于是吩咐厨下备饭添菜,今晚须劝程屈二人多饮一樽。中为贺喜,不中也为解闷。

  正说之间,家人报道酒饭摆齐。朱公出来陪坐,亦请到程先生屈生,连两位公子也一齐入坐。朱公命人酌上酒,对程屈二人道:“今夜须尽量饮一杯,等报来再饮,恐反又饮不下也。”

  程公道:“借酒解闷,大可消遣,这是必放量饮的,断不客气。”说罢满饮一杯照干,促屈生饮。屈生止得也干一杯。一时你劝我饮。

  正在半酣之际,忽闻外面人吵嚷,门上飞跑的进来说道:“报来了,程师爷、屈姑爷都中了。程师爷中的第四名,屈姑爷中的第二名!”

  朱公闻言大喜,吩咐快赏报子喜钱。家人出来将两张报单送进去与朱公看过,然后送至程屈二人面前。程公与屈生这一会喜欢的话都说不出,反呆坐一旁,形若枯槁。这是何故?程公是下了数次会场,今日才得中,由今思昔,不无伤感。屈生是初次下场已得联捷,想到老母十余载苦节教育,今朝幸得成名,而罔极深恩,如何能报?回忆夏老先生,不知去向,愈觉无限感伤。所以两人喜中反带悲苦,竟不发一言也。

  朱公见他二人如此形状,是过来人,知道其中滋味,忙上前称贺道:“二公今日做同年,果应老朽之言。快饮一杯喜酒,准备着做鼎甲也。”

  程屈二人闻言,连称侥幸。口中如此说,举杯饮酒,真觉反咽不下去。忙命下人纳饭来。吃用完饭后,又命人去打探张陆仇三人中否。家人去了一会来覆命说,三人并不见报,等看了榜方才知道中否。

  当夜程公写信与同乡中房官打听自己房师并屈生房师,令下人将此信明日清晨送去,要等回信,下人答应接信而去。这一夜朱公父子与夫人心中十分喜欢,安寝熟睡。惟有程屈二人竟弄的心中七上八下,反睡不着。天明方才略睡了片时,当即起来,下人送进题名录,刻字铺已来送同年录,有人来道喜,纷纷嚷嚷闹个不休。

  同乡中分房者已有回信,阅之已知程公系第七房董翰林振邦所荐,屈生是第九房庶子管公映辉所荐。董山东人,管江苏人。阅同年录与题名录,张生中在一百九十二名,陆仇皆落第。是科共中二百三十一名进士,会元萧普,湖北人。

  朱公出来问了房师姓名,向屈生道:“管庶子是老朽年侄,其父与我同年,官山右太守。此公学问素优,眼力果然不错。贤甥婿饭后即可往谒,此人住处相去不远,下人知道,快些预备名帖,尊意拟送多少贽见,说明老朽代为封好。”屈生道:“这些使用岳父早已替甥婿算计好的了,都交与王升有账,只须问王升就知,不敢再劳姨丈大人费心。大约房师八金,座主四金,不丰不啬,姨丈以为何如?”

  朱公道:“正与老朽意见相同,座主明后日再见也不算迟。”

  屈生答应是,一面到房中写门生红帖,一面教王升来,要银子封贽见。王升自得报后早已取了银子,称好四分,八两一封,四两三封,交与屈生一一封好,装入封袋黏贴红签,又封了门敬每处三分,各四钱银一分。那程公有朱公先送出贺仪二十四金,程公自去料理,系送房师六金,座主二金。程公是寒士,力量止此,非吝啬也。

  朱公吩咐快摆饭,一会饭齐,程屈入座吃完了饭,雇好了车,衣冠整齐,携带红毡,将贽见名帖安放车上。程公先行,因房师在内城住,路远故也。

  屈生冠戴整齐,先入内与朱公夫妇磕头,老夫妇顺便道喜,两公子道喜,还有大少奶奶亦出来道喜,随后合宅男女仆人道喜。屈生于是登车往见房师,管公住孙公园甚近。到了门口屈生下车,手执红单帖,王升执拜匣,来到门房,口称接帖。门上出来,知是新中门生,接过贽见门单红包帖,让屈生进门房坐下,门上忙入内禀知主人。管公见是房首门生,吩咐请会。门上出来引屈生到大厅,管公出见。屈生上前行礼毕,管公让坐,师生细谈衷曲。见其英年联捷,甚喜。问平素书法善否,屈生道:“容明后日写卷求诲。”谈了半个时辰才别。

  次日往见座主,先顺路往谒杨黄二公,皆不值,留下贽见名帖,遂往谒李太师,恰好在家,于是进见。太师问其家世,屈生回禀,太师道:“先君子曾任成都守,彼时仆年尚幼,延请屈老先生教读三年,屈先生单名昆,字玉珊,是同族否?”屈生道:“此门生先祖也。”

  太师大喜道:“你我师弟渊源,不自今日始也。两世交情,非他人可比。贤契此后尽管常来,不用客气。有欲效绵薄处,老夫必尽推挽之力以报师门。”

  又问起景况,屈生细陈婚于吴公,蒙其周恤成婚,未弥月即入都会试,此次不知能得京职否,如能馆选或得部曹,秋冬间拟告假回川省亲,明后年意欲接眷来京,以便迎养。

  太师道:“吴中丞老夫不甚熟识,其人竟能以爱女妻寒士,虽曰爱才,其识见良足多也。贤契有此泰山之靠,还愁甚么!在京住在何处?”

  屈生又禀明朱公是内戚,相待甚厚,住在朱宅。太师道:“好极了,璧斋与老夫莫逆,又是同门,今为贤契长亲,都是龙华一会人了。覆试与殿试,工夫止有这几日,快好好用心写字,但愿得鼎甲,也好替吴公增光,俾闻者兴起,肯提拔寒士耳。”

  要知殿试屈生得入词林否,且听下回分解。

第十二回 入词林喜邀馆选 设巧计赚赴章台

  话说屈生自谒见李太师叙起旧谊,才知太师为乃祖门人,朱公又与太师有旧交,今日得此老师,实为万幸,随即谒见杨都御史黄侍郎,见面后因其少年联捷,品貌又佳,所以杨黄二公亦十分器重。

  坐谈之间述及两公吴朱之垂青,李太师旧有世谊,中后谒见说起方知。杨黄二公闻言不胜叹息道:“可见世间事都有一定,李太师不忘师门,恰好取中先生贤孙。吴中丞赏议寒士,果然光彩门楣。士子得一人知己,可以不恨,今贤契屡遇知己,此非几世修积不易有此。从今更宜自爱不可长骄傲心,虚心求益不可存自满心,俭约自奉不可有奢侈心,忠孝克尽不可变赤子心。时存敬畏,战战兢兢,日后功名不可限量,无愧为人子名臣。若有所恃而骄不知谦,而入富贵之场,顿多嗜好,以人爵为贵,忘却本原,则譬如美玉生瑕,节妇改操,前后若出两人,无以对知己矣。贤契勉之!”

  屈生听了这一番言语,只吓的汗流浃背,连忙站起说道:“门生敬佩师训,终身不敢偶忘。”

  列公!杨黄两公何以对屈生说这一番话?盖爱之也。爱之愈深勉之愈切,非同泛泛者但褒奖而已。然非屈生亦未必能服膺斯言,听如不闻者有之,更有腹诽者矣。

  闲言少叙,言归正传。再说屈生到了复试之期,随众复试,名在一等,及到殿试对策,屈生用心条对,字句斟酌,阅卷大臣取在十本之内,皇上于四月二十四日登殿传胪,是科状元邱联甲,南通州人;榜眼俞彦,山东人;探花周士涛,江西人;传胪沈金章,河南人。屈生名在二甲第三名,朝考入选引见,钦点翰林院庶吉士。

  那朱公因与屈生有亲,例虽不回避,终有嫌疑,是以告假,朝殿皆不派阅卷也。程公只在二甲后朝考二等,引见以中书,张生殿试三甲用了,即用知县,分省补用。

  屈生身入词林,已心满意足,朱公夫妇尚以不得鼎甲为之抱屈。屈生引见后忙去谒见朝殿阅卷老师,又拜同乡、会同年、请老师,每日出去应酬,竟无暇晷。幸亏带的银子多,一切使费不必张罗。

  过了半月应酬渐少,专候七月授书,大拜前辈后才得告假回籍省亲。于是先写下家信报捷,信中言明李太师认出世谊一节,现在等候授书拜前辈考课,须秋后方能告假回川等语,发信后专等回信,这且不表。

  再说朱大公子有个妻兄,名陆感星,号吉人,扬州江都人,原任侍郎公子也。其母梦吞星而怀娠,因此生而名感星。年已三十岁,读书未成,纳粟议叙了官,候选州用。其父由外任行取进京,升至侍郎而没,家中颇有银钱。母亲庄氏生子女各一人,女即朱大公子之妻。那感星天生的愚鲁,不喜读书,娶妻孙氏乃扬州盐商之女。

  陆公在日,商仰望声势,所以将女许与感星,赔嫁足有数万金之资。那孙氏的姿容有限,性情贤淑,孝顺婆婆尊敬丈夫,而陆生见其非绝色佳人,不满其意,因贪其财,却假意与之好合,暗中在街花柳巷游荡,相与了几个妓女,时常在外住宿。起初家中问起,推故在朋友处会文作诗。日久其母访知其事,再三苦劝,全然不听。因此夫妻反目,孙氏终日啼哭,婆婆婉言相劝。孙氏道:“丈夫若嫌奴丑陋,置买姬妾,媳妇无怨。今闻其宿娼与妓女来往,万一招上恶疮,岂不害了终身?还望婆婆管束丈夫,不令出门才是。”

  老母闻言也曾唤了感星至面前开导说:“你要娶妾,你妻子都依你,那嫖妓断断使不得的。万一染了恶疾生了疮癣,怎样见人?”感星闻言假意应承改过自新,托买人为名,仍然乘空往妓馆中走走。其母又碍在是独子,不肯十分管教。此陆生荒唐之大略也。

  至于花费银钱,半是用的孙氏之资,一半是自己家当,盖其父当初在京曾置下产业房子与地,约值数万金。计房租所入,每月可得百余金,地租所入每岁可得二干余金。自二十六岁荒唐至今,三年半工夫,已将租房卖去十分之七,田地卖去一半。还有孙氏之资,亦在万金全然花在青楼。目下孙氏刻刻留心,分文都不给与,那陆生无奈,惟有押房点地以供嫖资。而相与妓女有三人,其初一见视若国色,熟即生厌,又欲另访佳人。

  其时有一美妓号称寒牡丹白秀英,年方二九,闻尚未破瓜。颇通翰墨,每与文人学士诗酒唱酬,自云非能相从以终身者不留宿,否则任凭财帛不足动心。美貌之名既出,往往有读书君子、宦室儿郎访之,见面时视其才学之高下待之,遇能诗能文风雅之辈,或歌一曲,陪坐饮酒,与之倾谈,倘语言近亵即避去。若遇市井粗俗之流,则默坐相对,不笑不言;以势逼之,宁死不变亦不惧。真令人无计可施。

  陆氏子曾见其人,心醉神昏,与鸨母再三言欲寻鸳梦,鸨母告以非从一而终不可,但能陪坐饮酒。如效于飞之乐,则万难从命。陆生闻之甚怒,转叩其所能,则诗词歌赋、书画琴棋,无一不工。且有言:若遇真才子,即作小星亦愿抱衾绸;若庸才俗子,即刀加以颈亦难望好颜相向也。

  陆生常闻朱大公子称赞屈生之才,一日至朱处得睹屈生,又惊其貌,旋见联捷登科,愈深佩服。心中想,何不设计赚屈往妓院,令白秀英见之,看他怎样相待,再试他平日果有才否?籍此可以试出屈生之才,倘能压倒白秀英,以后他也不敢轻慢我。倘屈生看上白秀英,秀英亦爱屈生,大可作伐,使他二人成就良缘,从此妓馆中人都知我是一个会成全好事的人。越想越妙。拼着花费酒资请他一请,但此人明说必不肯去,必须如此方才骗得他入门。

  主意打算好了,那一日来见屈生。见了面恭维奉承,说了多少佩服的话,故意向朱大公子道:“我有个朋友有几本旧书,据说是宋朝人所著,如今天下无有第二本,我要借看,他再三不肯,反说我不懂得那书的好处。若说要看,须到他家中看,他情愿备酒肴请看书人吃,保管那看书人看了此书如获异宝。我想屈太史是大才子,大约无书不知。可惜贵人不肯动步,不然去看看到底是甚么好书,如此贵重?”

  屈生一生最爱的奇书,听了这话信以为真,忙说:“贵友在何处住?弟意欲同兄往访贵友,一看此书,好开眼界。”

  陆生道:“当真肯赏光么?等我先去送信叫他准备了美酒嘉肴,打扫的干净书室,我再来奉陪去赏鉴古书,乐得扰他一顿吃的。”

  屈生道:“那倒不必费心,止要看见了书就妙极了。”

  陆生道:“那是他自己说的,明日下午我来奉陪去看就是了。”说罢告别去了。

  朱大公子信以为真,想那书必是秘本,世上难见之书,所以不肯出门,要人上门去看。且等明日往看即知。

  再说陆生一番谎言骗信了屈生,他忙走到妓馆。老鸨是认得的,忙让坐。陆生道:“说今来告诉你一件事,举荐你发财好不好?”鸨母道:“很好,请爷快说何事!”

  陆生道:“明日我约一个大才子来,那人有财有势,人品又好,年纪又轻,止要你家白姑娘出来好好的奉承他喜欢了,那怕他不大包的银子花?而且那人有情有义,专讲究的是佳人才子,作诗对对子,不是那眠花宿柳一味的好色。如今我先给你二十两银子,你明日准备下一桌上好的酒席,把我这些话对你家白姑娘说明,千万不要轻慢了他。”

  鸨母闻言大喜,接了银子说道:“知道了!陆少爷放心,明日只管同那一位爷来,包你伺候的好。”

  陆生安排下酒席,到了次日午后来到朱宅,约了屈生。朱大公子出门说道:“不用坐车,步行最妙,好教那人知道咱们是为看古书,不俟驾而行,可算得心虔了。”

  朱屈二人应允,于是同他至胭脂胡同双珠堂内。要知三人进去如何,且看下回分解。

第十三回 见所见惊魂动魄 闻所闻解语留情

  话说陆感星设下妙计,诓骗屈朱二人来至妓馆门口,陆生让二人进去。屈生道:“弟等是初次登门,不识路径,还须吾兄引道。”

  陆生道:“是极!”于是在前引路,往里所走。

  那妓馆规矩,凡客进内要吆喝一声那里坐。那老毛见三人进了门往内走,忙吆喝道:“那里坐!”这一声喊叫倒把屈朱二人吓了一跳,心中诧异,怎么这家人家如此行为?与众不同,真是怪人!

  那里面老妈听得吆喝,忙答应道:“这里坐!”迎了出来一看,认得是陆少爷同了客来,上前招呼道:“原来是陆少老爷来了,还有这两位老爷贵姓?请屋里坐。”

  三人进房坐下,老妈随即喊道:“姑奶奶们快来见客。”只听见有几个妇女声音答应说:“来了来了!”屈生到此茫然不解。

  朱公子心下已明白,不觉大怒,正欲发作,止见陆生笑嘻嘻作揖打恭道:“你二位休要生气,非是小弟胆敢设计诓骗你二位来此,实因这里边有个聪明女子,能通文墨,出口成章,高自位置,不拘何等样人都不入眼。他又不是专取富贵,常有言道:非遇着天下真才人决不肯失身。年已十八,任凭老鸨打骂,至死不变。此人姓白名秀英,绰号赛牡丹。小弟因有此佳人,不可不令才子赏识,所以冒昧设谋骗你二位前来。今已入其室,难道还不肯一见其人耶?万一生气逃去,只恐秀英暗笑必是虚名才子,不敢见人。你我一个大丈夫,为小女子窃笑,弟为兄不取焉。既来之则安之可也。有罪有罪,改日罚弟东道何如?”

  几句话说的朱公子消去一半怒气,屈生闻听有才女在妓馆中,倒要试他一试,遂向陆生道:“既有如此佳人,何妨唤出一见?”

  陆生闻言大喜,忙向老妈道:“快去请那白姑娘来,你说现有屈老爷,是天下第一个才子,在此候着他,还不快来!”

  老妈答应去了,当即有鸨母进来笑嘻嘻的口称:“老爷们赏脸赐光,求老爷照应我那小女白秀英,万一出言无状,还要老爷大量宽容。”

  陆生道:“你去罢。有你女儿出来,他见了这二位老爷,决不敢怠慢。”

  老鸨答应转身退去。忽闻外面一阵香风,走进来一个女子,来到屋中站立,向三人道:“难得三位老爷光降,陆老爷是熟人,不知二们老爷尊姓?”说话声音如莺歌燕语,娇滴滴的可听。

  屈生抬头细看其人,一看之时忽然一惊,何故?原来这秀英的容貌与吴小姐一样,不但面目相同,即身体之长短亦复无二。若非在京,定要误认做自己老婆。细细看去,止有项下微粗,稍有分别,果是一个绝色佳人。朱公子看罢,心中十分爱惜。

  当下陆生对秀英道:“这一位是屈老爷,那一位是朱老爷,你看可是才子不是?你有何疑难,只管请教。”

  秀英一眼看定屈生相貌超群,美秀而文,真称得起风流俊俏,但不知内才如何,且试他一试,看是个有情人否?想罢对二人道:“贱妾不幸陷身烟花,辱在泥涂,虽生犹死。自幼稍通文墨,略记古典,今幸遇著老爷降临,又是有名才子,妾有一言请教,望乞指示,以开茅塞。昔之美人指不胜屈,请问文姬与大家孰优孰绌?绿珠与红拂孰贤孰愚?至妓女中之薛涛、苏小,何人有情?盼盼、师师,何人足取?乞道其详,使开定论。”

  屈生闻言,心中暗惊道:“不料妓女中竟有如此通人,所问古典都有寓意。幸遇着我,还有见识,可对答。若遇空疏之辈,不知出处,定要弄出笑话来。”遂回言道:“你所问这几个女子,以貌而论都是环肥燕瘦之流,美目巧笑之类,大约比之西子、王嫱而已。至出身虽各不同,而身分亦有美恶之异。以我论之,文姬虽有才能作十八拍之乐器,究属贪生怕死,怎如曹大家之节操耶?红拂纵识英雄,难逃私奔二字,与绿珠之坠楼死知己者,不可同日语也。薛涛、苏小不过名妓,有情亦不得为正。李师师则专以色事人,品愈下矣。关盼盼晚年一死,稍强人意。总而言之,女子即有才,不专重色,所难者德之一字耳。”

  这几句话,说得秀英倾心佩服,忙站起说道:“得闻老爷正论,胜读书十年,论得正大,断得公平。但妾有下情,敢为老爷陈之。妾自幼被人拐卖院中,不得齿于人数,每念此耻,恨即捐生。回思人生难得,今生沦落,料是前生罪孽。倘轻生自尽,冤债尚未填满,来世更要加罪。所以忍辱苟活,以期修积行善,勉赎罪愆,身虽下贱,颇知自重,如今幸未失身。妾想有两条路,不知走那路好,求教老爷!”

  屈朱二人道:“意欲何为?”

  秀英道:“一是情愿从良,不拘为妾为婢,止要脱离火坑。若能出离此地为妾,必守为妾规矩,小心侍主,蔬食布衣,断不敢冶容取媚。一是情愿祝发为尼,一口长斋苦修,一室暮鼓晨钟,了此一世。二者之间那条路好?请赐示。”

  二人听了这一番话,反到为难,无言可答。屈生叹息道:“红颜薄命,信有之矣。据我看来,那为尼终是异端,还是从良为是。得须择人而事,庶免秋风纨扇之捐。”

  秀英道:“老爷之言果是正论,无奈择人甚难。人品端正之人,谁肯要我这妓女?如那因色起见爱我者,半是狂荡之夫,妾又不愿事之。所以无路可走。”说到此处两泪交流,形容惨淡。

  屈生观之,由不得动了怜惜之心,问道:“你既愿从良,止宜择其人品之邪正,不可论处境之富贵。倘其人是个端人正士,一贫如洗,汝能从否?”

  秀英道:“漫说是士林中正人,即商贾农工,不失为善士,亦甘心与之终老,何敢妄想作富贵人妻妾耶?”

  屈生道:“这就容易了。你以后留心,苟得其人,你将一切苦处对他说明,他若能娶你,那出藉之费,我可以周济他数百金,但不知你鸨母要身价几何?”

  秀英道:“妾蒙鸨母豢养十余年,不得为无恩,妾又未尝失身,获资甚少,幸有虚名,稍获卖酒之资。大约出籍非千金不可。”

  屈生道:“如此巨数,我却无力成全。”

  朱公子接言道:“兄能凑几何?”

  屈生道:“四百金可勉力凑出。”

  朱公子道:“六百之资弟能效力。但此事以速为妙,出资之人虽有,娶妇之人安在?”

  秀英道:“天下事愈欲其速愈不能成,止要二位老爷肯为妾出资,不愁无出籍之日。惟妾受此大恩,将何以报?止有来生犬马,结草衔环以酬大德而已。”说罢双膝跪下,向屈朱二人叩头。

  二人忙站立一边说:“何必如此!”

  秀英拜谢二人毕,复又拜谢陆生,陆生见他三人这一番举动,早已惊得呆在一旁,暗想:真是怪事,他们不过初次见面,一言之合,就如此亲密。一个倾心吐胆将肺腑之言全行说出,那两个就肯出银子替他赎身,这样看来,果然是才子佳人方是情种,像我这混花钱买笑,不过作冤。从今后我当奋志读书,求取功名,令人羡慕,再不向这花柳丛中瞎闹了。

  主意已定,当向屈生道:“今美人已见,不可不以酒赏之。小弟已备下了酒,务乞二位屈尊一叙。好在有秀英相陪,名士美人一时聚首,此千古快事也。”吩咐老鸨快将酒肴端正上来。

  老鸨答应,不多时已摆设齐整,安放坐位,陆生忙让屈朱二人入座。

  屈生再三要辞归,朱公子又不便强留,陆生著急,向秀英道:“你何无一言留屈老爷饮酒?”

  秀英道:“妾在此有所思。”

  陆生道:“你想甚么?”

  秀英道:“妾想当初东坡先生曾有言:目中有妓,心中无妓。这两句话说得不错。”

  屈生听了这话,止得回言道:“如此就扰一杯。”

  陆生大喜说:“亏了秀英会说甚么东坡西坡,才把屈老爷留下了。”众人闻言不禁都笑起来。

  于是陆生让屈生首座,朱公子与己两旁相陪,下面设两座,是秀英与陆生赏识一个妓女名娟娘并坐。秀英斟了一巡酒,娟娘然后又斟一巡,到此地步,屈朱二人是从来领略过的,反拘束的一句话都说不出来。亏了秀英语言凑趣,和而不流,巧不伤雅,说的屈朱二人稍有喜色。肴精酒美,屈朱二人也饮了数杯,莱已上完。

  屈生起身告辞,陆生再三苦留,奈屈生一定要走,当向秀英道:“所许出籍一项,我二人决不失言。如有成说,止须作一字通知朱大少爷,必然践诺。今日相逢,不可无言为赠。以卿聪明,必能自爱,心务坚贞勿改本念,切嘱切嘱,日后专听佳音!”语毕目视秀英,但见他形容惨淡,有万分说不出的苦楚,盈盈有泪含而欲流。

  朱公子叹了一声道:“天地生人何多缺陷,此女若能侍屈君为小星,岂非人间第一快事哉?”

  屈生闻言,连忙往外就走,头也不回。陆生上前强拉也拉不住了。朱公子无奈,止得一同出门。陆生无法,只好口中嚷道:“慢走!简亵不恭,勿罪!”随后进院问明鸨母一切用项,又给了赏钱,然后归家。

  那秀英后来毕竟嫁与何人?怎样出籍?且听下回分解。

第十四回 宋武生巧娶才女 屈太史暂出都门

  话说屈生同朱公子出了妓馆来至街上,忙雇了一辆车,二人坐在车上议论,白秀英这女子算得有貌有才,可惜烟花沦落,看他面目尚有后福,日后不如怎样结果。

  朱公子道:“弟才说了一句顽话,姊丈就拼命飞跑,难道真怕白秀英拉着要嫁你么?大约是表姊的阃教森严,走漏风声有些不便,所以如此胆小?”

  屈生道:“老弟差矣!你虽是顽话,但那女子何等激烈,万一当真要从我,寻死觅活的闹起来,纳之耶弃之耶?弃之则有性命之虞,纳之则何以告家中母妻?吴公降尊忘贵,以爱女赘我,婚来弥月,即入都会试,侥幸一第,即购美妾以归,薄幸之名能辞否?我所以急避之不欲闻也。”

  朱公子道:“足见姊丈多情守礼,令人敬佩。但许助四百金,有此项否?”

  屈生道:“有之,弟之六百金真能慨助否?”

  朱公子道:“小弟颇有积蓄,千金不难,况六百金。一言既出,决不食言。”二人谈谈说说,到了朱宅门首下车进去,争人开发了车钱,彼此嘱咐休说出此事,这且不表。

  再说陆生自那日见秀莫与屈朱二人哭诉情由,二人面许出资脱籍,临别那一种依恋光景,看了恍然大悟:天下惟有真才实学方能动人,专靠着花钱,全是假意。一向空费了许多金银,何尝有个知己?而今知悔,当奋志读书,力求上进,若能博取功名,方对得过老母妻子。那美人须无意中遇之,果是两情相浃,自成知己,不是勉强的,我从今看破了。主意既定,于是将书室收拾好了,日坐其中,温习起诗书来了。足不出户,昼夜用功。

  母妻见此情形,追问何故?陆生道:“屈家小后生,二十四岁竟入词林,我比他大六岁,还是白丁,令人惭愧。难道我不是人?偏要争气读书,求名到手才罢。从今再不荒废游荡了。”母妻闻言心中大喜,暗中念佛说,这真是家门有幸,败子回头了。这且按下不表。

  单说河南省城有一个武生,姓宋名梓,号桐卿,年已二十八岁。父母双亡,止有胞叔秉初,是个廪生,分居单过。那宋梓本来是小康之家,因为人慷慨好交,不善经营,复喜挥霍,父母故后不上几年,竞将家产荡尽。

  眼看衣食难继,他却并不知愁。为人耿直,弃文习武,两膀有千斤膂力。遇着名师传授,武艺精通,最善骑射,十九岁已进了武学,乡试两次都因误考落第。

  他叔父忽一日将他唤去,谓之曰:“汝年已二十八岁了,尚无家室,终日游荡,眼看饥寒。如今我替休想出一条路来了,不知你愿去不愿?”

  宋梓道:“叔父有何见谕,侄儿焉敢不尊!”

  秉初道:“现在北京九门提督霍大人是同乡,他当初未遇时,曾受过你祖父恩惠,他如今身贵,幸不忘旧,常寄信来探问我家景况。我想如今我写一封信,命你带去见他,求他提拔,收在标下当差,遇有机缘保举一个小功名,日后还有出头之日。你去不去?”

  宋梓道:“既有此一条路,侄儿求之不得,请叔父就写信,侄儿速即动身。”

  秉初道:“论你的武艺,军营中很可以去得。就是那混花钱这一桩脾气要改了才好。但此番上路,一切路费必须多带,我又无力,向何处告贷呢?”

  宋梓道:“叔父放心,侄儿既出门,那住房就有用不着,何不将房子卖了做盘费,大约够了。”

  秉初道:“也止好如此。”果然托人说合,将宋梓住房八间卖与人,得价百余金,秉初全数交与宋梓带在身边,以备到京用度。又叮嘱道:“出门不比在家,诸事要俭省。”宋梓答应:“遵命,谨记在心。”

  秉初遂写了一封结实哀苦的信函,求霍公提拔前程。写好了信,封固交与宋梓,命他到了京城亲自去投信求见,写个手本随带着。择了吉日,宋梓拜辞叔父,离了河南往京师而去。走了十一日,已抵都门,先投客店住宿,问明提督衙门所在,次日持了书信手本来到衙门中,将信与手本交于门上,婉言相告,托其回明要求见的。门上问了来历,知是大人同乡,接了书信手本入内回禀霍公。

  那霍公是河南武举,投效军营,出征立功,在营务中二十余年,升至九门提督,为人忠厚,与士卒同甘苦,深得军心。所生一子已中文进士,分发湖南知县,在京止夫妇二人。未遇时,每向宋梓之祖宋大章孝廉告贷,从未归偿。如今每思报答,所以常寄信打听也。

  那日霍公正坐在上房,门上手中持着一封信,外面有一个红手本。霍公问道:“是何人的书信?”

  门上禀道:“外面来了一人,口称与老爷同乡。现有书信手本在此,是要求见的。”

  霍公接过先看了手本,是写的河南开封府祥符县武生宋梓。将信折开细看一遍,快吩咐说:“快请那位宋先生花厅相见。”

  门上出来,领着宋梓到花厅中,略等片刻霍公已出来。宋梓忙站立厅中,口称:“老大人请台坐,容武生参见!”

  霍公大笑道:“老夫与你是同乡故交,老夫斗胆居长,老贤侄止行常礼罢。”

  宋梓跪下行礼,霍公止受了一礼,即用手拉起让在客位里坐了,自己对面相陪。细看宋生相貌堂堂,威风凛凛,是一员将才,心中大喜。随即问了些路途上辛苦,近年景况,宋梓直言无隐。

  霍公道:“明日贤侄即搬署中盘桓,遇有机缘,老夫必竭力扶持。谅博一个小小前程,尚不为难。至于饮食一切,老夫自然一力照管,不以外人相待。”

  宋梓忙站起称谢。谈了半时,宋梓告辞。

  话休烦叙,次日宋梓将行李雇车搬入提督署中,在花厅后面书房中居住。霍公派人服伺,一日三餐,茶饭十分丰盛。又替他置买需用之物,每月又教帐房中付与纹银十两,作为零用。宋梓此后交了好运。

  恰好一月后,有个外委把总出缺。霍公知宋梓弓剑纯熟,武艺高强,于是亲下教场挑选标下之人,要弓剑出色者方准充补。当命众人与宋梓比较弓剑,果无一人能及。霍公乃将宋梓著册收标,命他暂署外委把总,又派他稽察城门,以为投效者劝。众人见宋梓武艺超群,年力正强,人人心服。这稽察城门差使,是五日一班,每月上三班下三班。上班之日要到官厅中当差,同事者四人,每一夜轮流二人住宿。

  宋梓得了这个差事,每月有薪水可领,又清闲又体面。一时大小员弁见他武艺精通,又与大人同乡,兼之为人真爽,人多愿交。不多几日,已结交了许多朋友。或请听戏,或请吃酒。

  那一日途遇会试落第留京王孝廉鸣,号雅斋,河南巨富,与宋梓一条街居住。素喜宋梓直爽,一旦相逢,喜出望外,登时约到酒楼细谈衷曲,才知宋梓已有际遇。说得投机,二人痛饮散席。

  王公子忽动寻芳之兴,拉了宋梓同行,寻花问柳。恰好来至双珠堂中,老鸨见二人不俗,呼诸妓出见,白秀英在焉。王目之尚不甚注意,宋则一见顿惊其艳,目注多时,若甚爱惜者。

  王见之谓宋曰:“君既喜之,以酒赏鉴何如?”乃命鸨母备酒。

  鸨云:“此女但能陪饮,不能留宿。说明勿怪。”

  王、宋大笑曰:“汝以我等为何如人?盖逢场作戏,非登徒子也。”鸨遂陈设酒果,请宋王入座。

  席间王戏白秀英曰:“你这姑娘年十八九是处子,可知我这朋友二十八尚是童男,两人可称劲敌。”

  众闻言未深信,惟见宋倾谈直爽,豪气逼人。秀英心好之,引动从良之意。席终,白犹细问宋一切景况。宋实告之,白愈欲嫁之。

  将行,王出金付鸨母云:“以十二金作酒资,二金为赏号,不嫌少否?”

  鸨喜云:“足够!”照数称之,余银交完。白语宋曰:“君暇时乞一枉驾,妾尚有话说也。”宋诺之。

  过数日无聊,独自一人袖金往。幸不迷路,至则白秀英延入室,尽吐肺腑之言,欲从终老。

  宋曰:“得妇如卿,夫复何言?此事有三难,不谐也。仆无力为卿出籍,一难也;纵出籍而仆不能谋衣食之资,卿仍冻馁,二难也;倘娶卿,为大人闻之,谓仆才得寸进,即娶妓为妻,非狂荡之人而何?以后功名绝望矣。此三难也。有此三难,轻许之不为卿谋,负卿也。”

  秀英闻言,愈服其诚笃。思之良久,忽悟,笑语宋曰:“三难不难,妾有术可解之。”

  宋问何术,秀英道:“妾有恩公二人,曾许出千金为妾脱籍,此一难可消;妾归君后,止要有一室栖止,妾善女红,工书画,皆可获资自顾养活,不至一身冻馁,此二难不必虑矣;若恐大人以娶妓见责,妾之二恩公一为兵部贵公子,一为翰林,谅与霍大人熟,托其婉言相求,或可免罪。妾当作书,君无殚烦,持书往见屈宋二公,与之面言,斯可以定成否也。”

  宋曰:“屈朱二公,仆素昧生平,冒昧往见,得勿唐突否?”

  秀英道:“无妨,先递书,二公见书必见君。以实言告之,当为君画策,此一行大事谐矣。”

  秀英乃出花笺细写书一函交宋,告以住址,促速往,妾静俟命。

  宋梓乃持书至朱宅,婉言托门者呈书少主人。门者入白其事,朱大公子甚惊,及发书乃喜。命延客入屈生舍,走语屈,示以书,观竟,客入矣。彼此一见如旧相识。宋敬仰屈朱之为人,二人则喜朱有英雄概也。

  三人细谈一切,朱公子道:“籍之费现成,只要订期出院,即往成交。霍公为家君保举门生,弟素与善,当往见细言曲折,可以解免。而今宜先租寓所,置买居家用物,俾贤夫妇有所栖止。弟等除千金外,尚可少助薪水费。兄今可速复秀英言,即问明鸨母,身价说妥,择日出院,银人两交。兄既当差月余,岂无一二同事者?可约一二人同往,问鸨母身价,自有所畏,不敢多索也。”

  宋闻言大悟,辞归即复秀英命,约次日偕同事者来与鸨母言。

  是夜秀英至鸨母所,涕泣而告之,怀利刃以示之。若不从所请,则将自刎。鸨母大惊,问何为,则以从宋对。鸨曰:“宋初入伍,焉有出籍资?”秀英云:“止须母定价,自有出资之人。”鸨曰:“以儿身价论,足值千金。如数任凭去,否则尚须缓商。”秀英道:“价即依母,勿再翻悔。:“进偏呼院中人告之。

  次日宋偕二人来,鸨母见之大恐。盖二人提督署之武弁,素有威名,妓院中闻名丧胆者也。二人谓鸨母曰:“宋君为我之友,今欲娶秀英,汝需身价几何?可实言。”

  鸨母不敢言价,但求赏赐。二人云:“给价多少候屈宋二公交付,但汝不准为难。若少有翻悔,我即将汝锁去,问你买良为娼之罪,汝知道否?”鸨母曰:“不敢有异言。”二人乃去。

  宋乃托人租房置买家具什物,择吉日迎秀英。屈朱届期携银票至双珠堂,面交老鸨,果是千金。鸨母感秀英一向好处,凡屋中物悉付与,丝毫不留。屈朱又各出百金交秀英,略助薪水,兼告以已向霍公言明底理,霍公不为罪,且喜其有室家矣。秀英感激得所,惟有叩头泣谢而已,

  屈朱既去,宋已前来迎接秀英,虽非花轿,却也是新车,兼雇老妈伺候。秀英泣别鸨母与院中诸人,登车起行,随后即将室中各物令装车辆,一同往租房中来。

  车到门,宋梓迎入,焚香告天地,一样交拜入洞房,坐亦有贺客。王孝廉亦来贺,且送贺仪百金。新人出谢,孝廉笑谓之曰:“处女童男,今夜谐花烛矣!义夫节妇,卿二人足以当之。”是夜席散,宋入室与秀英成夫妇矣。此事表过。

  再说屈生考课两次,名在前列。七月中大拜前辈已竟,遂在衙门中告假回川省亲。择定行期,八月初二日出京。朱公夫妇配了许多礼物,送吴公兼送屈母,外有信函。屈生自己也买了许多送人的东西,两位朱公子亦有礼物相送。朱公并送程仪,屈生辞之不已才受。

  此次会试,通共用去六百余金,出京盘费尚有余也。

  屈生往辞座师房师,惟李太师赠以百金,言明寄奉屈母,略表世谊,切嘱屈生早来散馆。

  那宋梓打听得屈生要出家,与秀英商议在十里外送行。秀英回去,亲自绣了四样针线送与屈生,略表寸心。

  屈生那日动身,叩辞了朱公夫妇,辞别了朱家弟兄。朱公子弟兄起先要送出城,屈生再四拦阻方罢,止送出大门而别。到了城外十里外,见了秀英夫妇,收了针线。秀英夫妇叩首送别。屈生催车夫赶紧上路,往四川而去。

  要知怎样回家,且听下回分解。

第十五回 闻捷报门楣添喜 避仇人巡抚弃官

  话说屈生告假省亲,八月初二日出了都门,由保定一路往西安大道而行。晓行夜宿,这且不表。

  且说吴公于四月内接着屈生家信并场作三篇,知朱公相待甚好,邀去宅内居住,复试高标。看那场作斟酌饱满,是命中文字。屈母与吴小姐接了屈生信,备悉一切,专等榜后好音。不觉已过端午,接联得信,先是中式第二名的喜报,嗣是殿试二甲第三名的喜报。直至六月初方接屈生家信,是蒙恩馆选,钦点翰林院庶吉士,必须大课后通拜前辈已毕才能告候出京。吴公接信,合家欢喜,贺客盈门,屈母与吴小姐更是喜欢。

  吴夫人犹以屈生不得鼎甲为憾,亲至屈处贺喜,向吴小姐道:“姑爷中进士点翰林,名次甚高,可惜不得鼎甲。”

  小姐道:“止要留馆,也是一样。”跟去那些仆妇婢女与屈太太道喜后,齐与小姐叩喜,众人道:“小姐现在是翰林夫人,不多时即是侯爷夫人了。”说的大家欢笑。

  光阴真快,眼看要交七月。这日吴公看新寄来的京报。上有:“六月初二日内阁奉上谕,皇亲郑国泰服满入都,本日召见,著即补授吏部尚书同知枢密院事,钦此。”

  吴公看罢吃了一惊,心中想这可了不得了,我这官是断断做不得的了,乘早脱身方免大祸。主意打好,登时写了告假回籍、奏请邀恩的奏折,命人缮写,要即日辞官。

  这是何故?原来那郑皇亲本是由知县出身,昔日与吴公同省为官,因贪赃害民被吴公揭参,修致回家。谁知他的女儿偏有姿容,竞选入宫廷,由贵人渐升至贵妃。皇亲因女贵,得蒙皇上宣召入都,授以三品正卿,又与同朝诸臣不和,于是告驾终养老母。连年郑贵妃有宠,言听计从,屡写信教皇亲进京。恰好其母归西,三年孝满,皇亲入都陛见。皇上大喜,立升为吏部尚书同知枢密院事。吴公怕他报起旧仇,难免大祸临身,莫如乘早弃官不做,他也无可奈何。所以立刻作为告假回籍修墓折。稿拟好,即交人缮写,然后才进内与夫人说知。

  夫人闻言,心中惊疑,向吴公道:“老爷此番回籍,将女儿抛下在川,妾身放心不下。老爷有何主见?”

  吴公道:“屈姑爷此地又无产业,不过几间住房与坟墓。坟墓有人看管,住房可以托人收租。据我意思不如教女儿与亲母商议,大家一同赴秦。好在我家房子甚多,田地不少,每年租入足敷用度,还道养活不起他一家人吗?西安离京较川又近,姑爷三年后才去散馆,等他留馆后,那时才定得主见,接眷入都。彼时上路也方便省事,夫人你想我这主意错不错?”

  夫人道:“老爷高见果然不差,妾身即与女儿商议。”忙吩咐快去接小姐回来,有要紧话说。

  下人答应,当有仆妇乘了小轿,后面抬了大轿,来屈宅入内,禀明屈母,说夫人有要事接小姐回衙。屈母点头答应,吴小姐随换了衣服,告辞婆婆乘轿回衙。人内见了夫人,小姐道:“母亲近日康健否?今有何事教女儿回来吩咐?”

  夫人道:“儿呀,你还未知,你爹爹要辞官不做,告职还乡,指日就要动身了。”

  小姐闻言十分诧异,忙问道:“这是何故?”夫人遂道:“郑皇亲现在有宠,你父昔年曾因公揭参过他,如今小人得志,必定报仇,他既居权要,天子宠幸,他万一暗算你父,就有祸无福。乘早先期避祸,不做官回家,他也无可奈何。你父因抛下了你,做娘的放心不下,所以想了一条道,教你来商量。”

  小姐道:“父亲有何主见?请母亲明示。”

  夫人道:“你父说姑爷又无产业在此,不过几间住房与坟地。常闻姑爷说坟地是有人看管,可以放心;住房已租与人,止要托妥人按月取租,此外并无别事。如今打算请亲母与你一同我们回西安。到了陕西,我家中有的房子可以居住,一切用度可以供给。西安离京又近,姑爷往返又便。你想这条道好不好?”

  小姐道:“好是好的,容女儿与婆婆商议再定。而今倒要专人写一封信,沿路迎上去交与女婿才好,省得他到川多费一番周折。”

  夫人道:“不错,等我告诉你父,快专人寄信。”

  母女说完了话,吴公进内又与小姐说了一切。当日傍晚小姐回家,灯下细细的对屈母说了,屈母应允同往西安,小姐随写了一封寄屈郎的信,遣乳母进衙禀明夫人,说亲家太太愿意同行,这封信务必请老爷加封,专快足迎上去交与屈姑爷。夫人接信,当与吴公言明,亲母愿去,这是女儿寄屈姑爷的信,请老爷也写一封信加封,专一妥人一路上迎去投递。

  吴公道:“女儿所见极是。”随即写了一封备细信函,连小姐的信一并封固,差了一个诚实差役,重赏了盘费,命他沿途打听迎了上去。一直迎至直隶交界,谅必遇着,一路须要小心,不可遗失了书信。差役答应,领了信函,包裹了坚固,要了塘马,一路赶栈往京师大路上来迎屈生,这且慢表。

  这里吴公写好乞假修墓的折子,装入折匣星夜飞递。那消半月,折已到京,由通政司挂号交奏事处呈递。天子看了奏章,是离家日久,坟茔失于修理,家无亲丁,乞恩赏假,暂行回籍修墓云云。当即批准吴守义,著赏假三月回籍修墓。四川巡抚著藩司王允公暂行护理,钦此。批折驰回,半月已到,吴公接了批折,蒙恩赏假三月。

  那时已是八月初间,吴公早已将署内一切衣物等件疏拾妥当,箱笼都捆好。随择日先将巡抚印信交与藩司,命人雇好轿马人夫,接小姐婆媳来一同动身。先期三日,命小姐同婆婆去祖坟上祭,当面托付看坟之人照应坟茔。

  看坟人李姓老翁,年已六旬外,开言道:“老太太少太太止管放心,我家数蒙府上恩待,白种数十亩余地,从未收过租。我一家感激非自今日始也。看守坟墓分内之事,敢不尽心!”

  小姐交待已毕,随同婆婆回衙。南门外住房托了房客李姓老婆婆便管收租。此时两家行李都已料理好了,正等动身上路。再说那四川省城内大小官员与绅襟士庶,起初止知吴公不过乞假回家修墓,不久即回旋。闻家人们说起是弃官还里,此后不复出山,大家追念吴公在川三载有余,爱军悯人,待属员有礼,宽而不苛;待士子有恩,谦而不满。持身清正,办事精明,于是做万民表、万民伞,送德政匾者不计其数。吴公辞之不获,止得收下。择于八月十八日起身。

  临期先是夫人小姐屈太夫人三乘轿子在前,后面有小轿数乘,是些仆妇使女。出了四川省北门,往西安大道进发。吴公动身,有两司首道首府县五营来辕叩送,复在城外十里亭设筵饯送,一路上百姓摆设香案,焚香恭送,街上摆满,接连不断。吴公十分过意不去,命人辞谢,全不肯听,无奈止好听之。

  到得城门口,有绅士送。把酒三杯,依依不舍。十里亭有文武官员送,斟酒让坐。吴公立饮了三杯,打恭告辞。一路上百姓惜别有声,直到三十里外,方无人送。

  是日住宿,首站新都县。

  说书的且住,那吴公乞假,何以屈生尚未出都,全然不知,这是何故?不知明朝制度,凡外省有折子到京,都是批折为凭,不明发上谕,除是升迁调缺放外任才见上谕。吴公奏折由内廷批发,无人知晓,所以屈生竞茫然也。闲言少叙,书归正传。

  到了傍晚,吴公到新都县城外,当有新都县知县与把总学师出城迎接进城,归公馆中,官眷早已到了多时。知县令人办差,十分丰盛。知县各官禀见,吴公概辞而不见,次日一早动身。

  要知几时回到西安,且听下回分解。

第十六回 返家乡吴公还里 接书信屈子入秦

  话说吴公自离了四川省城,往西安进发,一路经过州县,无一处不办差迎送。吴公素来待人厚道,今日辞官回藉,难得那些下属仍当上司看待。吴公格外从重赏给那沿途办差,下人无不都感念盛德。

  一路之上,吴夫人与小姐是历过风尘之人,那屈母是从未出过门的人,奔走道途,夜宿晓行,未免觉得劳乏。幸亏小姐先意承志,一路上说些沿途古迹;经过山川城池,那小姐必指点出些风景事实,细细讲说,以宽婆婆之心,尚不十分烦闷。

  在路行程,不觉走了二十余日。那日计算离长安不远,吴公是遣人先去通知本家兄弟,教他将旧居誊出打扫干净,以便回家居住。那吴二老爷接了信,即忙迁居自己旧宅。好在相隔不远,不过数百步之遥,即令人将吴公故第打扫收拾,一切料理清楚,专等吴公回来。

  那日知吴公将到,吴二老爷亲自出城十里外迎候。他的妻子打扮好了,来宅中迎接。天交午末未初,吴公大轿已到。吴二在一庙中借下地方安排茶水,门外令人窥探,见轿到来,一面请轿,一面通知那吴二老爷忙出来迎接。吴公一见忙吩咐住轿,下轿上前携了兄弟的手,一同入庙。吴二忙上前行了兄弟的礼,吴公扶起一同归坐。下人端上荼来。

  正欲说话,后面吴夫人、屈母、小姐三轿已到。吴二闻知忙又出外,在轿前迎接,口称:“嫂嫂。”吴夫人连忙吩咐住轿暂歇地下,后面小姐屈母亦落平了轿。吴二吩咐下人送出茶来,夫人等饮茶毕,随后进城。吴公略坐一刻,亦动身。吴二开发了庙中香资,亦登轿一同进城。

  十里之遥,那消半时已到本宅。先是吴夫人下轿,早已有人通报,那吴二太太带领仆妇接至大门首,婢女们掺扶了吴夫人往里走,见了吴二太太,彼此叫应万福,随后屈母与吴小姐进来,忙呼婶母,屈母连唤亲母。

  吴二太太道:“想来这一位是屈老夫人了。”吴夫人道:“就是屈家亲母。”

  大家谦逊了一会,吴二太太道:“等我来领道罢。”于是大家随同进来至上房归内。

  那时吴公弟兄二人已到。吴公来至大厅,细看一遍,见屋字收拾得干净,随往各处周阅一过,然后来至上房。吴二夫妇与兄嫂行礼;小姐拜见叔婶,吴二夫妇又与屈母行礼会亲。然后仆妇婢女叩喜,家人叩见。

  吴公对夫人道:“我看西院正房五间、厢房四间甚好,即请屈家亲母与女儿居住,即屈郎归来亦够住了。”

  夫人答应说是,遂吩咐下人等将屈府行李搬往西院。人多易举,不多时。两处行李俱已搬下安放妥贴。

  吴二忙请吴公书房中用早饭,吴公夫妇向吴二道:“为何不见两个侄儿?闻听都已长成,何以不出来见我?”

  吴二道:“两个侄儿兄弟日前同时出疹子,现已愈,惟尚须避风,是以不能出来叩见。”

  吴公道:“原来如此,有几岁了?”

  吴二道:“大的十一岁,小的八岁,都淘气得很。”

  二人说话闻来到书房用饭,内面是吴夫人、屈母、吴小姐三人,与吴二太太一同用饭。是日早晚筵席都是吴二预备的,与兄嫂接风。

  不多时有西安府首府、咸长两首县来禀见,吴公挡驾不会。少刻有抚藩臬道等大宪来拜,吴公亦命下人挡驾,说是住房尚未料理清楚,无处可坐,只好明日亲来谢步。

  不觉一宿已过,次日吴公用过早饭,出门拜客,先上院谢步,抚台请会。那抚台姓晏名大年,北直人,与吴公同年。多年不见,彼此细谈衷曲,坐有一时之久方别。随即拜两司两道与首府县,直至下晚才得归家。

  过了二日忙预备祭筵,吴公夫妇带领小姐一同去上祖墓,祭奠已毕,细看坟茔树木茂盛,坟土坚固,重赏看坟之人。上坟后于是便拜邻居、诸亲故友,应酬数日方暇。

  其时已是九月下浣矣。为何屈生也是八月出京,同是二千数百里路程,何以此时还未到来?列公有所不知,且听在下细细陈明缘故。

  那屈生是八月初二日出京,计程早就该到西安,何以如今尚未到来?原来屈生行至山西寿阳县,天忽阴雨,不能行路。一连下了七八日大雨,身住旅店十分焦急,忽然感受风寒,病倒在床。王李二人见此情形,异常惊恐,一面请医调治,一面写信专人赴川报信。幸而医生尚好,用药见效。症系受寒,不宜发散,直到十三日才出了汗,渐渐轻减,其时已九月中浣矣。据医云:尚须养息十天半月再动身,方保无事,若急欲上路,倘再复发旧症,那就难治了。因此王李二人再三苦劝屈生在寿阳店中调理。一住二十余日,方才大好,择日起程。

  这一回连天雨生病,共耽延了一月有余的日期,多费了一百余金路费,幸喜屈生病好,天气清和。主仆三人在路行走,过了四大天门,渐离陕西边界不远。那时吴公差去送信之人,一直送到京师乜不见其人,因此又复折回,恰好那日在途中相遇,问起姓名才知是屈翰林老爷。那差役口中念佛,说:“阿弥陀佛,好容易今日遇着!我往返了数千里,空费力气,到处打听不着,到了京中朱府问信,说已出京,沿途探问又不见人,不知是何缘故。怎么八月初动身,如今尚在这里?”

  王李二人道:“一言难尽,且等住店细细再谈罢。”

  那差役跟着一路走到了宿头店中住下。那差役忙向身边解下包袱,取出书信交与王升。王升来至上房回明屈生一切,将吴公书信送上。屈生闻言心中甚喜,吩咐优待差人,给了酒饭,酬劳他一路辛苦。王升答应退下。

  屈生将书折开细看,先看吴公书信,是写的:“幕曾贤婿:五月初接信并场作,已决定必中,嗣连获捷音,已作金马玉堂人物,欣慰之至。朱舍亲相待甚好,彼此投契,无非天缘。仆现有仇家忽居显要,从前仆曾将彼折参,岂能忘怀?现彼圣眷正优,预防倾陷,事不早图,临时莫救。所以上疏请假三月回里修墓,俟假期满日,再行乞休老于林下,俾仇我者无可如何。因恩尊府川中别无产业亲丁,止亲母一人。仆此番旋里,相隔路遥,不能照料,两全之计,莫若令小女随侍母一同入秦。舍间房屋可住,疏水足供,兼之秦省入京二千余里,往返易于川中,商之亲母亦以为然。至于府上住宅托人收租,先茔有人看守,可以放心,异日入都留馆或放外差,再荣归扫墓,不过稍迟数年。鄙见如此,故作书达知,如在路接信,即长安聚首。”

  屈生又将吴小姐信折开一看,书中却与吴公相同,计算日期早已安抵西安了。书中却未明言仇人,而现居显要,大约是郑皇亲无疑了。故乡本无甚么大事,止要老母有人侍奉,在秦在蜀俱是一样。看罢了信唤了差役来面问一切,方将自己阻雨患病缘由说明,当夜无话。

  次早动身,差役同行,走了十一日,已抵长安。进城来到吴宅,门上已有人看见,忙向前照应,屈生下车往里所走,吴宅门上已进内通报。

  那时吴公正与夫人小姐闲坐,谈论为何屈姑爷还不曾到,莫非不遇差役,不接信,算是错过不遇?而西安是四川必由之路,上次进京也曾来过,此番回家断无不来之理,大约是有事耽搁。正说间,只见门上禀道:“回家老爷太太话,屈姑爷来了。”

  吴公闻言心中大悦,忙起身出房,往外来迎,夫人小姐亦然,母女二人也忙出房,在堂屋门口等候。这一来翁婿相逢,母子见面,夫妻团聚,兆协梦熊。

  要知见面后何事,且听下回分解。

第十七回 久离别熊罴有梦 谋作乱犬豕称兵

  话说吴公闻听爱婿抵家,心中欢喜,迎出上房,早已看见屈生来到庭中。望见吴公,忙开言尊声:“岳丈大人一向万安!”吴公连呼:“贤婿为何来迟?好叫老父日夜盼望。”

  说话已至上房堂屋外,见岳母与妻子站立门首。屈生忙尊岳母,又叫小姐。吴夫人答应,小姐尚未回言,已来至屋中。屈生忙请岳父母受礼,登时跪下叩首。吴公夫妇受了两礼,即用手搀起。屈生与小姐一揖,小姐回了万福。

  吴夫人连呼仆妇,快往西院请亲家太太来,姑爷来了。仆妇慌忙去了,一刻中屈母扶了一婢已来于堂前。屈生上前拜见母亲,母子二人由不得吊下泪来。

  拜见已毕,大家归坐,吴公问起何故迟至今日方到,屈生将路上遇雨,旅店生病,耽误了一月有余,使那专差到京折回路上相遇,一切细说一遍。屈母闻言又落泪不止。

  吴小姐见了忙说道:“官人所患何病,如今可痊愈否?”

  屈生道:“起病是伤寒,出汗后又保养调理,如今是照旧如初了。”

  屈生乃细问吴公告假缘由,仇家果是郑皇亲。又说起李太师不忘世谊,相待甚优一层,说了半个时辰方归西院。

  那时行李早巳搬好,屈生检点一过,将朱宅回信并各样礼物取出,交与吴公。是日吴公备酒与女婿接风,说不尽合家欢乐。

  一夜已过,次早屈生起来,先往吴二老爷处叩见叔丈与叔母,又往拜当道藩臬道与府县及乡绅近邻。晏中丞知屈生是吴公爱婿,立刻荐在关中书院充当山长,每岁可得束修六百余金。这一来屈生在长安日有所事,甚不寂寞。

  那吴小姐已身怀有孕,屈母闻知异常欢喜,专候十月足,生下孙男孙女,老景开怀,这且按下不表。

  再说西番国国王名郝哈,在位辖管三十六部落二十四厂,都是番民。年来牛羊孳生繁茂,国富兵强,文有妥司特丞相,武有索莫尔大将军,有兵数十万,战将数百员。那国王痴心妄想要夺天朝地方。

  一日驾坐早朝,众文武朝见已毕,有丞相出班奏道:“臣有本章冒奏天听。”

  番王问道:“卿有何事奏来?”

  那妥司特道:“臣曾差精细之人扮做经商模祥,入中原打昕消息,现在他国皇帝宠幸郑贵妃,内监专权。又有郑贵妃之父郑国泰,身为吏部入掌枢密,赌赂公行,臣民抱怨。而且各关无一良将,只有老弱残兵。如今若是我国兴师,管保夺取城池易如反掌。臣所以奏闻圣上,请旨定夺。”

  那番王闻听此言,心中大悦。遂宣召大元戎索莫尔,当面传旨,命三日后在教场操兵比武,挑选平明元帅先锋。那些所将番兵一个个斗起精神,专候挑选上了,好往中原抢掠金银珍宝。

  到了操演这日,番王五鼓起来,即率领文武大小臣僚排齐执事,亲到教场。那大元戎索莫尔早已全身披挂,盔甲鲜明,先在教场中等候。王驾一到,大元戎同大小将官及兵丁等一齐跪接。番王吩咐平身,当即下辇入演武厅中间龙棚中坐定。随后有那宗亲王位平章、都督酋长等一群武将参拜,然后是大丞相妥司特与六部九乡学士大小等文臣参拜。

  番王传旨,命军政司呈上将佐花名册。军政司遵旨,忙将花名册递与大元戎。元戎递与御前内监,送至御案。

  番王从头细看一遍,即对众臣宣言曰:“今日朕躬亲至教场,要挑选一员平明大元帅,还要选个先锋。先较力,次较射,再次较武艺,三者合式才挂得帅印。”众臣闻言同声答应:“谨遵圣命。”

  番王遂命军政司将千斤石墩抬至演武厅下,放于月台上面,传旨若有人能举此石方能入选。

  旨意一下,即有宗亲王位中一人,名冶古律,系番王堂兄,年纪四旬有余,生的腰圆膀阔,身高八尺,颇有蛮力,亦略知武艺,惟性情太急,有勇无谋。登时出班来至月台千斤石边,看了看那石墩,有千斤之重,两旁有耳有缝,用手提了提,似乎可以举起。于是用尽生平之力,双手提起石墩往上一举,果然举起三尺来高,然而已经面红气喘。登时放下。

  武将中忽有一人高声说道:“千岁虽已举起,不能略停片刻,不算本事。俺来举!”语毕急忙走上月台,用手将石墩举起,喝一声:“起!”见那石墩果然离地有四尺余高。他又往下一落,再往上一升,三起三落,面不改色。番王观看,心中甚喜。此人非他,乃大元戎之胞弟索思勒也。现官后军都督府。

  番王见他举墩合式,方欲在名册注名,只听有人大声说:“索都督虽然能将石墩举起三升三落,究竟不能下台移步,还算不得第一,不信等我来举,请看!”说罢抢步上了月台,走至千斤石旁,用两手将墩抱住,往上一用力,果然举起,然后用手从下面托定,缓步走下月台,走数十步,才将石墩放下。

  时番王与大众观瞧,无一人不赞:“真正神力,再无人能及了。”于是番王将他注册为第一。此人是家宗亲,现官大平章之职,名曰哈特坚。以辈行论还是番王的远房叔父。闲话休题。

  再说众有膂力者,无人不去举墩,也有能举过胸举过顶者,想要移步,从无一人,总算哈平章为首也。较力后比弓箭,却是大元帅射落金钱,众人不及。番王注了索莫尔比箭第一。

  三次就该比较武艺,要跨马抡刀,各显生平奉事。番王传旨有三条禁约:第一不准用暗器伤人;第二不准伤人性命,以败为度,不得再行动手;第三不准久战以命相拼,不得令人带伤。三者违式,虽胜不取。

  众人闻旨各自留神,军政司先擂了三通战鼓,鼓声住后,有一人出马,手使大刀,在演武场中要战。随有人出马与之交战,不过十数合即败。语休烦叙,此番比武艺,又是哈特坚为最。末场与大元戎交手,杀的不分胜败。

  番王传旨罢战,宣二人上厅面谕曰:“观卿二人本事,不差上下,朕今钦点索元帅为征南平明大元帅,哈平章前部正先锋,择日兴师。”二人谢了恩,军政司取过两颗印与二人挂了,番王又赐他二人簪花挂红,御酒三杯。二人谢了恩,饮了酒,下厅乘马,回家料理出征。

  那番王命阴阳官选了吉日良辰,祭旗出师。由丞相妥司特与几家王位同太子郝显祖监国。番王都驾亲征,蒂领元戎先锋与数十员勇将,大兵三十万往中原夺地争城。

  到了动身那日,番王别了娘娘妃子,黎明起来。身穿软甲,头戴闹龙金盔,身跨雪花马,率领文武公卿来至教场,将大纛旗请过。番王焚香祷告,祭奠叩首,随后是大元帅正先锋跪拜,焚香化纸马。番王吩咐响炮抬营,文武百官免进。顿时炮响,三军催动,一齐出城,浩浩荡荡,直奔甘州玉门关大道而来。一路昼行夜宿,安营拔寨,说不尽饥餐渴饮。

  那日有探事蓝旗报道:“此去离玉门关五十里,再往前进即是长城。”番王吩咐进了长城离关十五里择宽阔之地安营下寨,设立中军黄罗大帐,其余分青赤白黑,分列五营四哨,一声信炮响,早已安下营寨。那时惊动了玉门关的探事儿郎,忙到营边探听已毕,匆匆入城往府帅通报。

  且说那镇守玉门关总镇姓傅名良弼,是武状元出身,北直河间府人。天生勇而多智,年方五旬,是一员足智多谋的将军。闻听探马报称有番兵犯境,现在五十里外扎营。傅总兵忙出示晓谕城外军民人等,即刻迁进城内,城外房屋用火焚之。一面挑兵守城,一面写表申奏朝廷请兵防剿。总镇又传齐大小兵弁,吩咐小心防范,等候贼人来讨战,再行出兵。这一来惊动朝廷。要知谁来救援,且听下回分解。

第十八回 老国公奉旨救边 美佳人添丁产子

  话说那傅总镇手下止有三千人马,要上城守御实在不敷,再三计议,与关内父老商议,惟有添派民兵,按户挑取,有人者出人,无人者出资雇请以代。幸亏总镇在关日久,深得民心,每一令出,人皆乐从。因此选得七千余名民兵,日给以薪水,分班上城守御,无一人偷安,日夜苦守,才得关城不破。总镇因众寡不敌,不敢出战,专等救兵。

  那差官背了告急的本章,在路起程,不半月工夫已抵京师。忙将本章呈与兵部,求他转奏。那兵部见是要紧本章,次日一早既递与奏事处呈进。那日天子驾坐早朝,先看本章。看到玉门关告急的本章,天子吃了一惊,想道:“那西番国素来安静,何以而今一旦兴师人寇?那关乃是紧要所在,万一有失,秦陇震动,如何是好?如今差遣何人前去,方可退的贼兵?” 

  皇上踌躇了一会,随宣李太师郑皇亲等来至殿前,天子将率章给他们细看,命速保举将才,以救边庭,好退番兵。

  李郑二人阅了本章,又听见天子命他荐举将才去退贼兵。李太师心中细想,朝中现在那些武将,一半衰老,太平日久,谁是退敌之才?竟无人可荐。那郑皇亲忽然想起了一家功臣后裔,赫赫有名,遂奏道:“据臣愚见,开国公常国公带领前去退敌,何难取胜?”

  天子闻奏,龙心大悦,立刻宣召开国公常继先上殿。那国公听宣召,忙出班在驾前跪倒,口尊:“圣上宣召微臣,有何圣谕?”天子传旨:“贤卿平身。”一旁赐坐。

  常爷谢了圣恩,在旁坐下。天子遂将边庭告急,番国犯境,现经郑皇亲保奏:“卿是将门之后,惯战能征,朕所以宣卿商议,发兵救援玉门关。卿须不辞劳苦,即日前往,征平番兵,班师回朝,朕必重加赏赐。想卿世代忠良,谅必能替朕分忧也。不知要领多少人马,任凭挑选。还有战将,卿必知孰贤孰否,保举数人一同随征。”

  常爷闻听,口尊:“圣上!臣少年出征,全仗着刀马纯熟,可以取胜。今臣年六十有余,衰老多病,迥非昔比。如今勉力前征,但恐不能取胜,有负天恩。”

  天子道:“卿年虽老,精神未衰。将在谋不在勇,运筹帷幄,决胜千里,止要挑选几员战将,有卿调度,何难成功?卿休谦退,快举战将,朕好封官。”

  常爷闻言无奈,想了一想,朝中将才止有武威侯徐骥,九门提督霍应熊二人,还有几合勇战。随即奏明天子,要调二人随征。挑选铁甲兵五万,马队三万,择日提兵前往救援。

  天子准奏,立宣徐霍二人见驾,亲封常继先为大元帅,霍应熊为前部先锋,徐骥为参赞,三日后动身。三人辞驾下朝归家,一面知会兵部五营,挑选儿郎,三日内动身,不得迟误。那京营五哨奉了令,连夜挑兵,按下慢表。

  且说徐骠与霍公商议,在功臣后裔中如刘李胡康四家内各选了一员小将随征。霍公又荐了宋梓为千总,一同前往。 

  那常爷回至家中,愁眉不展,叹气吞声。夫人苏氏一见忙问:“老爷何故发愁?”

  常爷道:“夫人还不知道,如今番国兴师攻打玉门关,十分紧急。郑皇亲在驾前保举老夫带兵去退敌,三日后就要动身。老夫年纪六旬有余,此去焉能取胜?不过死于沙场,尽忠而已,可怜孩儿又小,又是独子,教老夫怎样忍心抛下你等?”说罢流下泪来。

  常公元配粱氏夫人早故无出,继娶夫人苏氏年已四十有余,所生一女一男,女年十五,子方九岁。常公最爱公子,小名珍官,官名永龄,生的十分聪秀。那小姐乳名巧姐,生的浓眉大眼,十分粗俗,自幼不习女工,专爱持刀舞剑,两拳有千斤之力。常爷虽不爱他,却也教给他些武艺。那小姐一学便会,每日无事带领几个丫头,在后花园中演习武艺,以此为乐。那永龄公子在书房中念书。

  夫人闻听老爷一番话,止吓的目瞪口呆,半晌长出了一口气道:“朝中少年将官与功勋后裔并不乏人,郑皇亲为何单保老爷一个老年之人?这分明是来陷害了。但我家素日与他无仇无恨,这是那里说起?”

  夫妇后堂叙话,早有快嘴丫头跑至后花园中对小姐说了。小姐闻言忙至后堂,见了父母,不等常公开言,那小姐先说道:“闻听番国造反,爹爹奉命出征,孩儿愿同着一路去。两军阵前,等孩儿去杀他几员将,帮着爹爹立功,好早早还朝。爹爹大概是准孩儿去的了?”

  常公夫妇听了这话,又好气又好笑,老爷道:“你真是不懂事的孩儿话,天下那有出征带个女子之理?况你小小年纪,有何本领,也好去临阵交锋?止要你在家孝顺母亲,照管兄弟,为父的就放心与国家去出力。要同去是万不能的。”小姐闻言,心中不快,无如父命难违,也只得罢了。

  那常公交代了夫人一切家事,连后事都逐件说明,在家中挑选了四个家将,忙将行车衣物兵器收拾停当。此时又有至亲好友来送行,夫人小姐公子又设筵与老爷饯行。

  那小公子舍不得父亲,哭的死去活来。无奈圣旨难违,常爷只得横了心,别过全家,来至教场。见了霍徐二公,不多时天子亲来祭旗,赐了三人御酒,吩咐乘此吉时动身。三臣尊旨,一声令下,三军起行,八万多人马浩浩荡荡,排齐队伍出了城,往甘州大道而去。

  随征将官中惟有宋梓是一心要去立功,白秀英临行时毫无凄恋之色,且云:“妾身在京,自会过活,不劳盼注。但望君家早建大功,好对知己。”宋梓点头答应,所以此去但有杀贼之心,毫无思家之意。

  那常霍徐催动人马要去救关,这且按下不表。却说自番国兴兵犯境之日算起来,屈生到家之日已十一月光阴矣。再说屈生一边,屈生自到西安,一门团聚,母慈妻贤,又有泰山体贴周到,说不尽受享家庭之福。每月不过批批书院文章,暇时翁婿二人游山玩水。那小姐自屈生归来,半月后即怀娠在身,眼看十月将满,生产在即,吴夫人早已将小孩子衣服及襁褓之物安置停当,又与小姐催生。那时恰好是十月小阳春天气,不寒不暖。

  那日是初九日,小姐觉得腹中有些疼痛,忙告诉屈母,立刻通知吴夫人唤到收生老娘,诊了脉说不久当生。下人等忙煎参汤,预备生产之物。屈母命屈生快点香烛,祭告天地神祗祖先。屈生焚香点烛,祭告已毕,其时天交下午申正一刻,吴小姐产下一子,哭声甚大,生得眉清目秀,天顶饱满,地角方圆。老娘接了生,洗浴已毕,将小孩包好,屈母与吴夫人看见了孙子、外孙,不用说十分欢喜,彼此道喜,重赏老娘,准备三朝汤饼。好在产母健旺,一毫无病,甚有精神,吴公闻之亦欣慰之至。

  那屈生更不消说得,年方二十五岁,已为人父,心中万分快活。到了三朝,有吴二老爷夫妇与吴公近邻老友,及官途中宾客,都来送礼道贺。晏客一天。

  光阴似箭,不觉弥月,又是一番热闹。吴公嘱屈生替小孩取名,命名曰椿年,乳名春儿。盖取十月阳春之义也。

  那时番国已发兵矣。过了数日,陕西省城已遍传番兵犯境,现扎营在玉门关外。总镇兵微将寡,已有本章告急,不知朝廷派谁带兵救应。谣传郑皇亲保举大将常国公,不日兴师前来。

  吴公闻信,当与夫人女儿说道:“幸亏我有主意,到籍后即告假乞休,如今得优游林下。若不见机,此番郑老头儿一定公报私仇,将我举出。万一兵败,死有余辜。但番国近年富强,中国太平日久,缺少良将,只恐玉门关有失,西安又不免惊恐矣。”

  夫人道:“现在朝中那些功臣后裔与京营武将,算来不少,岂无一二将才,能退贼兵?老爷可知其人否?”

  吴公道:“功臣后裔,惟开国公常继先是谋勇双全之将,可惜年老,其余不过鲁夫。那九门提督霍熊还有些见识,然已是偏将之材,不能独当一面。”

  小姐道:“听女婿说有一个武生姓宋名梓,河南人,现在霍公标下。其人勇冠三军,存心忠直,据云可算得一员虎将。若霍公奉命出征,大约必带此人。”

  吴公道:“但愿将才多出,好定太平。姑爷文章虽好,武事未谙,不然封侯之举正在此时。”

  吴夫人道:“屈姑爷是个文臣,难道好去领兵吗?甚么封侯不封侯,我可不许他去!那两军阵前,是闹着顽的?算了罢。”

  吴公闻言,哈哈大笑。小姐道:“后日是屈郎与女儿生日,值此兵荒马乱,不必惊动外人,止消自己家中吃面罢了。”

  吴公夫妇道:“这是头一个生日。你二人合起来恰是半百,虽不必大做,也要像个样。”随与夫人商议替女儿女婿做生日。

  要知庆贺双生,漏泄前事,且听下回分解。

第十九回 庆生辰醉吐真言 到边庭喜逢谋士

  话说吴公与夫人商议替女儿女婿做生,吩咐厨房是日备下早晚酒席。信息传出,早有吴二夫妇送寿礼,还有两家亲戚与至近朋友亦送礼。屈生辞之不获,止得受下。吴公夫妇备了一分厚礼,面给屈生夫妇。到了生日,合家人等先给屈母吴公夫妇道喜,然后与屈生夫妇拜寿。

  华堂点烛,案上摆列寿桃寿面。午前贺客齐到,男女约有数人,外面设筵,内里亦摆宴。早辰吃面,晚上开怀畅饮,十分热闹。

  酒闲人散,已近初更。屈生是日颇有酒意。回归卧室与是小姐闲谈,说到岳父精神甚健,何不置妾生子以续香烟?那立嗣一层,止有吴二是近房,但那二子十分顽皮,容貌粗蠢,决非发达之人。将来如嗣他为子,恐难继家声,还是自己生下为是。

  吴小姐道:“此话固是正论,奴与母亲也曾劝谏过爹爹无数次,怎奈一生专信命理,认定无子,除非死后方可立嗣。说是八字算定。”

  屈生道:“那八字也有靠不住的。即如你我八字,算你命好是不错的了;若说我一定封侯,这可上了当了。”

  小姐闻言诧异道:“怎么说上当,此话怎讲?”屈生那时已醉,由不得就将夏老先生替他设计,改造八字,从头至尾说了一遍。又道:“如今是夫妇,已生下孩儿,还瞒你做甚么?我的生日是月初六,非嘉平月初六也。”

  小姐闻言猛然醒悟,说道:“那夏先生为何能知我父专信八字?为君决策果然投其所好。其中虽曰天意,一半由人力也。如此说来那命中无子之说,愈不足凭了。”

  屈生道:“诚然诚然。但此话止可你知,千万不可对岳父母说明,恐老人家记恨。”

  小姐道:“那是自然。”

  一宿已过,次早屈生夫妇起来,叩谢了吴公失妇,出门拜谢贺客了。晚闻小姐在父母房叙话,说蓟生辰,小姐一时忘了检点,竟把屈生昨日之言向吴公说明。吴公闻言止气的面目更色,心中大怒,想道:“好一个小畜生,竟敢与江期星士设谋,定计诓骗娶我爱女,此仇若不报,枉自为人。但如今生米已成熟饭,事隔两年,怎样报复?”

  心中想来想去,得了主意。且听边关信息,若朝廷发兵杀退了番兵,再寻别计;若边关紧急,将帅无功,那时我托晏中丞上本,保举这小畜生去领兵退敌。想他懦弱庸夫,焉能出战?一去必丧师辱国,朝廷必定问罪,他焉有活命?若两军阵前被敌人杀死,也是意中之事。止要举他出征,总无生理,那就是老父借剑杀他的妙算。此时且休说破。

  吴公主意拿定,反怒为笑对小姐道:“事已如此,莫非天缘。他那真生日也是大贵八字,就是不改,我也招他为婿。徒费一番心思,反落话柄耳。”小姐闻言只当他父并不恼恨,谁知吴公早有主意,要缓缓下手也。

  不言吴公屈生之事,再说常元帅与徐参赞霍先锋领着八万步兵,在路行程非止一日,来到甘州,住扎两日。在甘州时到处访问,寻着了一个熟习路径,去过番国,深通番语之人。此人姓吕名联甲,年纪六旬有余,曾做经商往返番国十余次,由番国至玉门关路程俱记的清,凡番人番语都能通晓。常爷寻了这人,延入营中,待以上宾,好探听番人消息,亦用兵之苦心也。

  歇马二日又复前进,所过地方留心看视何处可以安营下寨,何处可以埋伏用兵,何处有径可通,何处有险可恃,细心察看,命随行书手绘图书记。常爷盖恐玉门关万一不守,好在措路屯兵以拒之,深谋远见,果是名将作为。

  在路行程,不觉离关不远。蓝旗报道:“现离玉门关止三十里矣。今日天晚,恐进关不及,请令定夺。”常爷吩咐就在此权且安营,明早进关。一声令下,三军忙安下营盘,支起帐篷,埋锅煮饭。

  常公坐在中军帐中,与霍徐二公议论军情,随请吕老者来一旁坐下。常爷细问他番国用兵以何者为先?吕老者道:“番人素性强悍,临阵有进无退,除死方休,所持血气之勇。善用长枪与五股钢叉,行走甚快。若与他交战,非用计策取胜,或诱之使前,或疑之使惧,令彼疲于奔命,或暗劫其粮,或离间其众,令彼无有战心。然后出奇兵,设埋伏,生擒其人,劝谕之放还,再获再纵,自得其心服,如是不难平矣。若不用谋略,徒恃兵威,以我中原柔弱之人,当彼视死如归之敌,每战必败也。”

  常爷道:“先生之言是也,老夫当如所教行之。倘得邀天之幸,灭此强敌,当奏闻圣主以赏先生之功。”吕老者道:“小人无知,辱承元帅下问,敢竭愚忱,敬抒浅见,元帅采择而行之。但望马到成功,免得苍生遭难。小人何敢妄想立功受赏?”

  常爷道:“先生何必太谦,以后诸事万望指教。”说罢老者退出,归帐安寝。

  这里常爷与徐霍二公道:“这吕老者所言深合用兵机宜。就只怕旷日持久粮饷不济,朝廷再催促进兵,老朽就束手无策了。若粮饷不缺,无欲速,徐以图之,要平番人却也不难。等到关后,我等三人联名将用兵一切详细情形,先写表奏明天子。若准了本章,命各处接济粮饷,兵有食无恐,然后用计以诱之。或战或不战,一年之内彼必离心,军无斗志,可一鼓而下也。”

  徐霍二公道:“元帅之言甚善,等到关后即联名写本申奏朝廷,天子无有不准之理。”

  三人说罢,各归帐安寝。天明起来拔营前进,巳刻已抵关前。关中傅总镇忙出关迎接元帅进关,随后三军一齐进城。元帅传令一半上城守城,一半在关内教场扎营,每日换班上城守御。民兵守城已久,暂行归家歇息。这令一下,民兵感激不尽。

  常爷来至总镇府在大堂下马,同了徐霍二人一齐入二堂正厅中坐下,傅总镇带领大小将官前来参见。常爷命平身,请总镇旁坐,余者告归队伍,明早听令点名。众官答应退下,总镇归坐。常爷细问番兵近日举动,那番王如何用兵,他国有何勇将,可来攻过城池否?

  总镇见闻,遂对道:“那番王此番犯境,带着精兵三十万,诈称五十万。全凭元帅索莫尔足智多谋,枪马纯熟。那先锋哈特坚更是利害,勇力过人,其余番将数十员都有几合勇战。至于番兵,但知向前,至死不退。曾来攻城,幸得民兵昼夜守御,关城坚固,因此才得保守这两月有余。末将因众寡不敌,此时贼的锐气正盛,难与交锋,是以未曾出战。幸得大元帅今日领兵到此,眼看不久即回兵,指日奏凯班师也。”

  常爷道:“老总戎谈何容易?老夫壮年尚有几合勇战,今年过六旬,日形衰老,焉敢言战?今在甘州访求得一位老先生姓吕,年已六旬余岁。虽是经商出身,往返番国十余次,他颇知用兵之法。现在止好靠天子洪福,众将齐心,等吕公与本帅商量出一条妙计,先挫动敌人锐气,那时再议出兵交战,老将军你意下如何?”

  傅总镇道:“元帅之言明见万里,请元帅快与吕先生计议施行。”

  常爷又问关中现存粮草几何,此处催趱粮草何处最近?傅爷道:“关中旧存粮米仅敷三千人马一年之用,关内邻近州县惟敦煌最近,次则肃州最好。须陕西省城解粮接济,按月解营,方无贻误。长安素称天府之国,财赋甲于天下,元帅何不奏请各省解粮接济,那就不患无粮了。” 

  常爷道:“我也是这个主意,明日当修本奏闻。但不知番兵扎营离关远近?可有绕道之处偷看他的营寨?”

  傅爷道:“番营离关二十五里,在三叉路口,旁靠尖山。若要看他营寨,除非由十里河绕道,从尖山后面上去,在山顶看他营寨,一目了然。就是恐他半路邀击,反为不妙。” 

  常爷道:“他那扎营地方与我去路可有图形?”

  傅爷道:“有!”忙令人去取来。常爷细看了一遍,随即请了吕先生来,二人商议如何能去偷看营寨。吕公道:“细看图形,此去三叉路口有四条路径,分东西南北。南方现为他占,止有三面可以伏兵。如今有一条打草惊蛇之计,止须如此这般,连闹三夜,那时再从十里河看营寨,管保他决不出来。元帅以为何如?”

  常爷闻言大喜,说:“妙计妙计,等本帅明早修本,一面奏明要粮,兼陈明不能欲速情形,晚间即遣将依计而行。”要知如何遣将发兵,且听下回分解。

第二十回 三路进兵惊反寇 两番用计胜敌人

  话说常爷次日一早起来,与徐霍二公商议,联名写了一本,奏明番兵势大,止可智取,难以力敌。关内最紧要者粮饷,乞明降谕旨,着各省解粮饷接济。并陈明陕西最近,如能令陕抚按月解关粮饷,自无缺乏之虞。兵有食则心固,然后乘机用计以退贼兵。但不能克期奏效,须宽限时日云云。写好了本章,差官背负往京师投递,一面命将官四处催粮。

  用完午饭,止见蓝旗来报:“番营中先锋在关外要战。”常爷吩咐:“将免战牌挂出,任凭他叫骂,不必理他,本帅自有胜他之计。”蓝旗得令,来到关上依令行之。

  那哈先锋见挂出免战牌,那里肯依?在外面指定关城叫骂说:“中原既盖了救兵,想来必有好汉,何不出来与咱见个输赢,为甚不敢出战?真是无耻之徒!”哈先锋叫骂多时,又令随征五百儿郎下马坐在地上叫骂。任凭百般叫骂,关上止装耳聋,无人睬他。看看夕阳西下,哈先锋止得收兵回营,商量要攻城取关。

  且说常爷见天色将晚,吩咐中军鸣鼓聚将。中军在厅旁打了三通聚将鼓,只见那些大小武将一个个盔明甲亮,齐来厅上听令。常爷将花名册看了一道,然后手拔令箭一支,叫一声:“康将军听令。”左边闪出一将,年纪二十多岁,口称:“末将康承祖在。”

  常爷道:“将军你接本帅令箭,带领本部人马一千,黄昏时候出关往西边地名麻河,离番营十里之外埋伏。等天交二鼓听见关上号炮响,你即鸣锣击鼓,大张灯烛,向番营中喊杀,却不可进他营门,止在一里外故作攻营之势。但见他发兵来前迎敌,即退伏一边,吹灭灯火。等东边鼓响,你又明灯喊杀攻去。如是者三次,即收兵回关,即算你有功。不得闯入番营,亦不可令彼识破。”康承祖答应说:“末将谨遵!”康爷接令迎下。

  常爷手拔令箭一支叫道:“刘将军何在?”西边闪出一将,年在三十以外,口称:“帅爷,末将刘显忠在。”常爷命他带领本部人马一千,从东方埋伏,俟闻信即摇旗呐喊,虚作攻营之势。番兵一出即退,登时要寂静无声。待北方有光,又复进兵。如此三次,即收兵回关。话休烦叙。

  常爷又拔令箭,命李小将俊英带领一千人马,从北方而进,也是虚张声势,并不要交战。三将接令,各自挑选人马出城,分路埋伏。这里常爷又遣了三路接应,兵分西北东北与正北,盖恐番兵追赶故也。

  安排已定,命人在城楼高望,等天交二鼓即放信炮。果然到了二更天气,城上将官命兵丁点起信炮,一声炮响,惊动了三路伏兵。西方先进,摇旗呐喊,康小将带领儿郎大张灯火,直奔番营。黑夜之间但听人马行走之声,辨不出有多少人马。

  那时番营中正在将睡之际,有报事探路的军兵入帐禀报:“正西方有中原人马来攻营了。”番王忙传旨遣将发兵拒敌,兵将出了营门,迎了上去,止隔一里之遥,忽然不见火光,不闻声息,并无人马前来交战。番将又复追上去一里,仍然不见一人,止听东方远远忽有炮声。正疑惑间,止听正东上喊杀连天,也是灯烛照耀,火把高烧,直扑番营。番将往东方迎敌。相隔不远,骤然不见。

  不多时炮响,正北方又有人马杀到。闹的番兵番将不知头路,上前退敌,忽然不见人马。方才退回人马,又复前来,不知是人是鬼,接连三次。番营中十分惊荒。还是元帅略有主意,吩咐众将不可追赶,恐中奸计。止要稳坐营中守住营寨,他若来到营门,以箭射之,俟天明再出兵交战。众番将依然各归队伍,谨守营门。那知三路兵此时已收兵回关,番营空在那里用心防守,一夜不敢安寝。

  五鼓天明,番帅命人四处打探,不见一人,并无有安营下寨之处。番帅心中想道:“这黑夜诡计,明是骗我人马出营交战,他好有计攻取营寨。本帅既已识破,岂肯中他之计?”遂传令下:“凡遇晚间,任凭他何处有人马来攻营,我等总不动,但守营门。他若来到面前,一齐放箭,看他有何妙计!我不与他黑夜交兵,其奈我何?”

  不言番营安排守营之计,再说常爷升座,三将交令毕,随后又是接应三将交令。常爷忙上诸将功劳,忙请吕公来商议今夜该如何定计。

  吕公道:“那番营元帅也是有见识,他如今必是稳守老营,再不发兵出营,专以强弓弩箭为守营之技,要等我兵相近,他才施放。我今夜遣将在尖山上面摇旗呐喊一阵即退,此一路也;再遣将带藤牌兵三千,须如此这般,管保伤他些人马,使他营中扰乱。明日他恨极必来攻城,离城七里外有一宽阔之地,他必在那里扎行营。那地方今夜派人去数千名,在那里挖下陷坑,上面盖好竹木,铺好灰土,坑中埋下火药地雷,中藏药线,上系火绳。约候未申之间,火绳点着,药线登时火发,也可杀伤他些人马,令他以后来攻城怀着鬼胎,再议交战。”

  常爷听了吕公两条妙计,真正出奇制胜,连忙遣将依法去办理。等夜间去攻营,黄昏时候已派了两员将官随带匠人与兵丁数千名出关,来到七里外宽阔处,看了可以扎营行做战场要道之处,登时动手挖下陷坑,埋藏火药火炮地雷,内有一根总药线,系了火绳,装在一坛内,上面盖好,算好火绳长短,等到明日申初必发。此事人多手众,半夜之功已经安排妥当。

  再说元帅先遣去尖山呐喊放炮惊吓番营之将,还是申未出城,在路催趱三千人马走了二十余里,绕至山后,幸有一条樵夫小径,将与兵由小路上山,来至山顶细看。

  天色虽已昏暗,尚可辨出方向,但见番营密密层层,扎了有十余里长,分五色旗幡,中央是杏黄,就是番王与元戎营盘了。再看山前,上山有一条路,弯弯曲曲有三十余里,止须山上打下石去,上山这人决无生理。看罢大家取出干粮吃了,专等天交一更后,即呐喊惊吓番营也。

  再说那攻营二千藤牌兵,是康小将与刘显忠二人,依了元帅吩咐,命工匠束草为人,内藏火药火箭喷筒火炮,人身高二丈,下面用车轮载之,推之可行。共有草人十二十,扎束好了,面目用粉涂好,再加颜色,宛如凶神一般。康刘二将到了黄昏时候,推定草人,带领人马出城,直奔番营。到得营门不远,天已初更,二将吩咐点信炮,一声炮响,惊动山头人马,一声喊叫,点起灯球火把,照耀的山上通红。

  番营中见山上有人马喊杀,忙禀元帅。元帅吩咐不必惊慌,等他来到营门,止须用弩箭射去。若出去交兵,必中其计,那番兵遵令,一个个在营门死守。

  不一会山上灯烛齐灭,人声寂静,但听见正北上有人马行动之声。眼看相离不远,只听一声叫杀,灯火齐明,有车声推到营门,相隔不远一箭之地。那番兵看见了长人十余个迎面站定,形容古怪,有类鬼神。相去不远,番兵避开弓放箭,兼放弩箭。箭似骤雨,直往长人身上射去。射了一会长人仍不动,那里藤牌兵已退出一箭之地,所以箭射不著。三千人齐声喊叫,今夜务必攻破番营,才许退兵。虚张声势,全不肯退。番兵射了半个时辰箭,却十二个草人身上已射满,好像箭林。

  其时已交三鼓,藤牌兵乃取出火箭,一面开弓放箭,一面关照退兵。那消半刻,火箭射在草人身上,登时火发,身上既着,内面火药焉有不着之理?只听一声响亮,火炮往番营内直打,加以喷筒火箭往营内齐飞,火药轰处,营门早着;业炮打去,早已伤人。十二人齐着,只见火星乱滚,止吓的番兵们乱跑,登时自相践踏,与炮打火伤,死了无数番兵。

  此时康刘二小将已收兵在路上行走,大家称道:“好妙计,弄的番兵摸头不着,自相惊扰,真是以逸胜劳。”

  天将明,诸将已回关交令。元帅吩咐:“今日彼必来攻城,大家齐心防守。等候火炮发作,他败回之时,方许追赶。管保杀他几百人也。”

  不言关中准备,再说番营被火箭火炮火药轰进营去,一时乱了队伍,营门又被烧着,帐篷亦烧去,人马不少自相践踏,死了数千人。到了天明发兵出营察看,但见营外几堆草灰还在那里出烟,并不见一人一马踪迹。番兵纳闷,不知是人是鬼。元帅与番王升帐,大家上帐禀明一切情形,气的番王怪叫吆喝:“好个南蛮!行此诡计,伤我军兵,这还了得?命大帅今日务必多带人马,前去攻城,今日一定要打破这座高关,方消孤心头之恨。”元帅闻言,止得带领先锋挑了五万人马,前去攻城。辰时发兵,巳时已至关下。

  要知攻城胜败,且听下回分解。

第二十一回 强攻城炮打番兵 进谗言诏促元戎

  话说番王被吕公连用两计弄的他夜不安眠,提心吊胆。又用火攻伤了他数千人马,并不曾见一人交锋,都是暗中摆弄他,如何不气,心中怒极,所以命元帅带领五万精兵要攻城取关。他做梦也不知关内有个吕公,会设谋定计,先事预防。

  那索元帅与哈先锋催动人马,辰刻发兵,巳刻已到关下。一声令下,吩咐儿郎们快些攻城。

  那番兵那敢怠慢,一个个抬驾云梯,呐喊一声,直奔关下。城上早已准备强弓硬弩,石子灰瓶。守城军士看的明白,等番兵到了关下,正欲驾梯扒城,一声暗号,城上打下灰瓶石子,箭似骤雨,往下直射。这一阵,伤了无数番兵,然而总不肯退。吕公在帅府传下号令,命用镇关大炮往下打他,再煮粥汤泼之。粥内加了信土,沾身即死。

  果然连放三炮,打死了攻城番兵不少。泼下熟粥,烫死番兵无数。元帅见儿郎不能破城,徒死无益,传令暂退,歇息半时再攻。于是退至宽阔之处,暂扎行营,埋锅造饭。此时已交未时,番兵吃了饭,正议换班攻城。元帅先带人马,又扑向关前来了。这番攻城,愈加厉害。

  城上愈加严守,声色不动,直等他到了城下,往上要扒,才打石灰放箭。所以番兵纵不怕死,而攻城之人十死八九,未免心寒。加以锐气经两番攻城,已消去六七分矣。约有半时,元帅方退,先锋带领人马来换班。那行营内还有二万人马,几员偏将。也是索元帅命不该死,他方退兵,离行营二里之外,其时正当申时,火药已着,止听平地一声震动,如山崩地裂之声,只见尘沙飞起半天,烟气迷人眼目。那行营地陷去数丈宽阔,人马被火药火炮打死打飞者约万余人,还有带伤未死,焦头烂额者数千人。番兵登时大乱,元帅吓的面目更色,几乎落马。

  先锋回头一看,见此形状,也吓的魂不附体。攻城番兵那里还敢攻城,一齐发喊,说不好,快快回营,看这地下又要作怪。人心一乱,那里还得住?所有这三万数千人,拚命往番营逃命。那常元帅,早已遣将发兵。响炮三声,大开关门,率领着五万人马一齐杀奔番营。前有马队,后有步兵。一个个都是养足精神,勇气百倍。不多时赶上败残番兵,一阵痛杀,好似削瓜切莱,只杀的血水直流,尸骸满地,看看近至营门,亏得番王带领五万生力军上前挡住,才将元帅先锋救回。常元帅见番王亲自出马,忙吩咐收兵回关。

  此次共杀番兵四万余人,我兵半个也不曾损。元帅回关,百姓香花迎接,三军欢声如雷。元帅进关来至帅府,下马升座。众将上帐报功贺捷,傅总戎向元帅道:“今仗元帅虎威,杀的反贼心胆俱碎,此后不难灭此寇也”常爷道:“全仗吕公用计,诸将齐心,老夫何功之有?但番兵其心未服,此后正有几番恶战。非能服其心,恩威并用,方能太平也。”诸将闻言,都道:“大元戎高见不差。此后当用何策,还请吕老先生商议。”元帅道:“正是。”忙请吕公进账。

  元帅先谢他妙计杀败番兵:“此番两次功劳,是先生一人的,老夫当即奏闻主上,加官锡爵。”吕公闻言,忙摇手道:“元帅休出此言。老朽一介庸夫,蒙元帅降尊纡贵,待以优札,应效微劳。老朽年已衰老,无意功名,千乞勿以贱名奏知圣主。若元帅一定要保举,老朽就要告辞还乡去了。如不使贱名闻于朝廷,还可久依麾下。”常元帅道:“先生不乐仕进,老夫焉敢违逆?请先生放心,不强先生入仕途也。”吕公道:“那才是老朽真知己也。但目今关内缺粮,如何是好?元帅快差人催赶粮草要紧。”常爷道:“是。”急忙又遣将四处催粮。

  吕公道:“如今元帅大可以由小路上尖山去看番营,只消带领三千人马,几员战将,白昼前往,细看番营。沿路派兵将接应,万无一失。而今番贼寸步不敢移,他就看见山上有人马,他也不敢上山交战。”常爷道:“先生言之有理,明日一早,本帅即往尖山探视番营,随带四将,再请霍老将军沿途接应,何如?”吕公道:“好极,明日照办可也。”

  到了次日,常爷绝早起来,饱餐战饭,戎装介胄,带领康刘李胡四将与三千人马,辰刻出城,往尖山后面去了。这里霍爷派了四员偏将,各带人马一千沿途接应,自己也出城扎下行营,等候元帅回来。

  且说常爷带领四员小将三千人马直奔尖山,行至巳正已到,一齐上山。上至山顶,常爷留神细看。只见番营按五方扎营,长有十八九里,密密层层,各有旗幡为号,井井有条。傍水依山,探得地利。若要攻破,除非十万余人马,方能分头攻击,若想以力胜多,不能保其必胜。目下番营虽无锐气,而难保不添兵益将,看来一时难以征平。元帅看罢多时,再往左右细看,并无下山之径,只有正面下去,大约离番营在三十里程途。他日若要回营时,此山大可埋伏一支人马,既可攻营,又可作疑兵之计。

  常爷与四将指点一切,再看那番营,偃旗息鼓,全无一点杀气。常爷心中一想,何不乘此时四面分兵直取番营,大约有胜无败者。回关与吕公商议,再定行止。想罢,传令回关。大家一同起身下山,往关内而来。这且不表。

  再说番王那日收兵回营点名,细算共伤去四万多人马,还有带伤者数千人。番王气的怪叫吆喝,恨不得自己带领人马立刻将关攻破,方消此恨。有元帅谏阻,劝他权且息怒,再议报仇。

  君臣正在帐中说话,只见有小番来报说,远远望见尖山上有人马窥探,请令定夺。番王向元帅道:“这又是蛮子什么主意了?”番帅道:“这是他用埋伏之计,要想试骗我等上山追赶他,暗发人马来冲营。如今不必理他,先遣人回国向各处调取人马来助战,送这些带伤人马回国养伤。等人马到时,臣施一条诈退兵计,暗从小路前去围关,将关围困。不出一月,他城中粮绝,城池必陷。那时打破城池,一路进兵,管取中原世界。”番主闻言大喜,即依元帅之言,写下圣旨,遣平章一员回国调兵,兼送去带伤人马,此间却按兵不动,谨守老营,并不出战,也不攻城。这且慢表。

  再说那常爷头道催粮,陈明用兵难以克期胜敌的本章。那日到了京师,交与兵部,次早递与奏事处,递了上去。那日天子驾坐早朝,看了本章,圣心十分忧虑。番兵势大,难望即日平定。现在关内缺粮,必须各省接应。

  天子忙宣召郑皇亲与李太师面议,偏是李太师这两日告假,只有郑国泰一人上殿见驾。天子将常爷本章给他看了,吩咐下诏,命各省赶紧接济粮饷,再下诏命常爷随机应变,不必拘定时日,只要剿平番贼,保守关城,不必求速。那郑皇亲奏道:“据臣愚见,番兵虽众,究是庸愚之辈。常元帅并未与他交仗,怎知难胜?而今皇上下诏,催促他速速开仗,先杀败他几阵,那时他必知畏,然后再用计策招抚劝降,不难荡平,何至稽时耗日,空费兵饷,凡为将者,总以迁延几月,好藉此见功,皇上须严行申饬,不准迟延,自然即日成功也。”

  天子一时竟听了奸贼之计,下旨严切催促常爷出战,不准稽迟。命郑皇亲长子郑天龙为饮差,背负圣旨到关晓谕。还要看他们交战,即时回奏。此旨一下,准备着二老气死,众兵变心,关城被围,钦差逃走,都在下回分解。

第二十二回 宣诏书常爷气死 从知己吕老捐生

  话说天子一时误信郑国泰谗言,降下一道催战旨意,命狗子郑天龙做钦差到关传旨,还要面见交战。狗子捧了圣旨,扬扬得意,带领随从人等一路赶程,直到玉门关而来。

  那常爷在关上催赶各路粮草,与吕公计议,要设一冲营之计,计算人马须在十万外方敷调遣,少则无守关之人。全师都出,万一贼乘势攻城,何以御之?非想个万全之策,不敢用兵。于是写下文书,往甘州肃州一带调兵助战。方意俟兵到齐就可一战成功,谁料变生不测。

  这一日,忽探马来报说,京师有饮差来了。常爷闻言,忙率领阖城文武出城迎接。不多时,饮差果到,身背圣旨,大众跪接,进关来至总镇府堂上,当中焚起香来,大家跪听读旨。那郑天龙取出圣旨,立在正当中,高声宣读旨意,大要是催战不准迟延,全无一句哀怜战士之意。也不问胜败何如,但促出兵交战。狗子宣过了诏书,常爷听罢,只气的目瞪口呆,胸中有万分说不出的苦处。

  年老之人,边关劳碌,本是虚极,强打精神,尽忠保国,朝廷不但不体贴,反下旨申饬。近日两三次用兵,杀败番兵数万。昨日方才奏闻,如今反下此旨意催促,焉有不气之理。登时气壅痰阻,跌倒在地。众人一见,吃惊不小,忙扶起来,抬至后帐床上睡下。那知竟一言不发,呜呼哀哉了。

  钦差见常爷气倒,也不吃惊,即向徐霍二人细问近日交战情形。徐霍二人,才将三次用计,大败番兵,杀死他数万人,而今拟添调人马,就要攻营;谁知常元帅气死,此事只好快请那吕先生计议。左右之人,连忙向里请到吕公。那吕公闻听常爷气死,一言不发,但说要去后帐看视,元帅可还能救得活。众人闻言,跟随吕公来至后帐。但见常爷已死在床上,口眼全闭。吕公摸了一摸,身上冰冷,看来是万不能活的了。吕公遂放声大哭,道:“元帅赤心为国,虚已求贤,如今死在这里,我还活着做甚?地下相从罢。”说善,一头碰去,众人不防,欲拦已来不及了。只见碰在庭柱上,满面鲜血直流,脑浆进裂,倒地身亡。

  这一来,众人失声号啕大哭。登时帅府堂上,但见人人捶胸顿足,哭的难解难分。信息传出,三军皆知,兵心更是惨。也不遵号令,三军都往内走,一齐来至常吕二公尸前,跪下号哭,哭声振天。有的说钦差逼死元帅与吕先生,有功不赏,那有这样昏君,不如大家反了罢。

  徐霍二公见此情形不好,忙向三军道:“这是圣上不知二次胜仗,才有此旨。今日常吕二公虽死,天子必定加封他二人官职。你等若这一变乱,万一番兵乘此攻城,你等岂不害了一城性命。你等鼓噪,原是公心,如真要叛逆,快将我二人杀了罢。”三军闻言,齐声痛哭道:“我等焉有反心,实在痛惜元帅吕公死的可怜。既然徐大人霍大人如此说,我等各归队伍,保守城池,专听天子命下,或派人前来退敌,我等都昕令就是。这钦差万不能容,必须将他杀了,摘心祭奠元帅吕公,我等才服。”

  徐霍二人道:“你等又弄错了,这是天子旨意,与钦差何干?常吕二公之死,乃年高数终,就是旨意,也并无伤触元帅,不过催战,你们为何要杀起钦差来了?”众军士曰:“那钦差是郑老奸贼狗子,他倚势作威,如何容得?”徐霍二公又再三分辨,三军方才退去。

  但见满城百姓,家家泣哭,人人穿孝,情愿备棺木与二公入殓。是夜,将二公入殓,棺木停于帅府。钦差吓的死去活来,拉了徐霍二公,止叫救命。徐公想:只有放他逃走,方可保得性命。天龙又怕路上有人截杀他。

  还是傅总镇想出一条计,令徐爷亲自送他回京,也好在驾前将常吕二公事迹表白一番,再请天子另派大员速来进剿,迟则番兵养复锐气,又不易取胜。关城现有末将与霍老将军及四家国公一同保守,谅无妨碍。但钦差须要乔装混在家将队中出城,方保无事。

  那天龙听了傅公之言,如逢恩赦,急急忙忙改扮做家将模样。徐爷告诉将众一番,要亲自入都面圣,好细奏常吕二公功绩,兼请朝廷另遣大将为帅。次日五鼓,动身带领十数名家将,各人乘马出关,往京师而去。郑天龙混在其中,逃了活命。走了二日,三军方知,也只得罢了。那常吕二公灵柩,大家商议暂行抬至一个庙中停放,等圣旨下来,再搬枢回京。

  其时有半月并未交兵,霍爷与傅公四将商议,派了几名精细兵卒,出关绕道往番营探听军情,这且不表。

  再说番营中,番王打发带伤人马回国,再添调番兵。那日见尖山上面有人窥探,番王又恐中计,置之不理。一连半月,并不攻城,也不见城中发兵交战,番王与元帅商议,要探听明兵消息。差了一百名精细番兵与偏将一员,叫他装扮做山中百姓模样,从尖山小道,四面分头打探军情。

  天意凑巧,行至半路,碰见了关内探事军卒三人。番兵有十余人,两下见面,各人追问来历。番兵倚仗人多,竟将这三名军卒拿下,推拥回营,禀告番帅。那索元帅升帐,将三名军卒带上来盘问。那军卒推是百姓,搜他身上,搜出腰牌,抵赖不过,方说出是奉令探事的小卒。

  那元帅用好言骗他,叫他实说现在关内如何举动,小卒不肯说。后来威吓于他,要杀要烧。小卒无奈,尽情吐露真言。把吕公与常爷气死,徐爷回京面圣之事,全行说出。索元帅闻言,心中大喜,吩咐手下人等好好看待小卒,留他在营,不可伤他性命,以后凡遇着明兵或百姓,不准乱杀。索元帅虽是番人,也知要买人心。

  索莫尔得了关内准信,忙进黄罗宝帐,奏与番王,细说一遍。说道:“如今正好遣将发兵,前去围困关城。虽说只围得三面,我在他城下安营,昼夜分班发兵攻城,料他城内必要惊慌。如今他无主帅。又少定计设谋之人,十日之内定可破城。若等他国内添了人马,再来一个诡计多端之人,要破城就难了。乘此进兵,此乃天助我也。”番王道:“元帅主意不错,然也要留神提防。”元帅道:“臣自有主意。”

  次早升帐,命先锋带领一千人马去讨战。随即吩咐各路都要准备,分是三路,下午去围城。离城三里下寨,按西东南三方,每一方五万人马,分作三层出营。每日不拘早晚,但见中军红旗一举,即往攻城。白旗一举,即退兵回营。每队人马五千,轮班替换,不许呐喊声张。夜间每一更攻城一次,却不可至城下,免得兵丁受伤。相去在半里之远,止要闹的他昼夜不安。三日后由营中挖下地道,直通城内,不怕他城池不破。那索元帅此番用计,也算尽善尽美的了。

  那哈先锋带领人马来至关前,相隔二里,命蓝旗去要战。关上军士忙报与霍傅二公,霍爷道:“免战高悬,小心守城要紧。”哈先锋骂阵多时,不见有人出战。正欲收兵,只见后面元帅率领三路人马蜂拥而至。三面扎营,将关围困,先锋回营,元帅吩咐,但见红旗举动,即往攻城,然不可到城下,止要虚虚实实的恐吓于他。

  话休烦絮,果然此次围城之兵与上次不同。忽而攻城,忽而收队,并不呐喊,亦不至城下。至夜间更厉害,闹的关上守城军士个个心慌,十分害怕。可见军无主将,把持不定,营无谋士,退敌万难。傅霍二公与四家小将毫无主意,要出阵又怕失机,要守城又恐军心慌乱。幸亏傅总戎想出一条主见,请霍公亲到常吕二公枢前祝告,求他显灵示梦,好保守此关。想吕公生为忠义之人,死必有灵验也。

  霍公依言,亲到二公枢前焚香哭告,求他示梦。祭奠毕,在一旁假寐。果然诚心感动忠魂,竟来托梦。准备着城内挖濠通城外,放水淹死贼番兵。且听下回分解。

第二十三回 常国公梦中示兆 圣天子殿上除奸

  话说傅总戎见番兵围城三面扎营,人马甚众,昼夜前来攻城,弄的关上守城儿郎无片刻安闲,眼看危在旦夕,忙与霍老将军商议,在常吕二公灵前焚香祷告,求二公英魂显圣,示一梦兆,好退番兵。二人祭拜通诚后,即在一旁假寐,以乞梦兆。

  果然片刻工夫,竟睡着了。梦中果见常吕二公在上面坐定,那傅霍二人梦中一见,忙走至身边,连连打恭,口尊:“元帅先生,令人想杀了,何幸今日又得见面?而今是番兵困城,三面受围,止有一门可走。番兵势大,末将无能,其恐城池有失,务乞二公指示一条明路,好退贼番。”说罢屈膝下拜,拜倒在地。只听那常爷道:“傅将军少礼,不用忧愁。正须由城内挖一壕沟打通地道,令三军埋伏。不久那贼要挖地道,来偷攻城池。我兵预先挖濠以防之,等他挖通,半路截杀,不动声色,能破贼的诡计。至于要退兵取胜,还须静待屈君大力得胜,此非其时也。”语毕,用手在案前拍了一下,登时将傅霍二人惊醒,连称灵验。彼此互问所梦相同,可见二公神灵默佑,转危为安。

  二人连忙焚香,叩谢二公示梦。拜毕,同升大帐。忙传密令,派李康二位小将,带领三千掘地军士,在城下暗暗挖通外城。离城一里外,即在地下挖一濠沟,暗藏军士。又有药箭闷香竹钉等类,专等番兵甩挖地之计,他兵至此,中计无疑。要想破关,真是做梦。

  不言关中挖濠准备,再说番营君臣一连围城十日,昼夜攻打,仍是破不了。索元帅忙传号令,派哈先锋在营中带领一万步兵挖地道,挖通地下,到得关前,那就破关不难了。哈特坚领了将令,即选了精悍番兵一万人,在营中按了方向,挖起地道来了。

  人马虽多,却无用处。挖地道规矩,不宜太宽,口门约丈余,往内愈入愈窄,不过三尺宽阔,还要以木支之,恐防下陷。此等工程,须平心静气人才能胜任。哈先锋是一个粗莽之夫,但知催促赶紧挖通,那里还顾得敌人防范。

  不言两下里挖地,再说徐国公保护郑天龙逃出玉门关,饥餐渴饮,夜宿晓行,直奔京师。一路上并无阻隔,走了一月余日。那一天抵京,徐爷同他先进朝面圣,然后才敢回私第。那郑无龙经此一吓,全亏徐爷一路保护,才得回京。那狗子也不昧过天良,感激徐爷不尽。

  二人到得朝房,其时天子已罢朝回宫。二人因边关紧急,不得已在殿外击了登闻鼓。鼓声震动,早已惊动天子。不知何处有紧急军情,急忙升殿宣召。那击鼓之臣郑徐二人上殿,在驾前拜倒,口呼万岁,臣等死罪死罪。天子往下一看,认得是国公徐骥与贵妃胞弟郑天龙钦差。皇上心中吃了一惊,忙问二臣道:“卿等不在玉门关,来京何事?为何击起登闻鼓,可细细奏来。”

  二臣闻谕旨,止得一五一十,将常爷三次用兵全仗吕公定计,杀的番兵闭门不战,眼看调齐人马,催动粮草,就要攻营,偏逢圣旨促战,严行申饬,常元帅登时气死,吕先生碰死堂上,三军变心,要杀钦差,亏了霍傅二人以死相劝,才得军心暂安。臣徐骥恐钦差受祸,只得匹马只身保护皇亲回朝。那边关无主能守得住否,臣不敢逆料,务请皇上速派大臣前往挂帅。好退贼兵。不然恐关城难保。老臣徐骥,年老力衰,不能退敌,请上治罪。郑天龙也是如此所奏。

  皇上听罢二人所奏,心中吃了一惊。追念常吕二公设谋制胜,死的可怜,非怪三军鼓噪,这都是郑国泰出的好主意,下这一道催战圣旨,几乎逼反三军。可惜良将谋臣,一旦殒命,如今那里一时去选元帅?皇上越想越气,忙宣郑皇亲李太师面圣。

  郑国泰在班中听见二人所奏,只吓的魂飞魄散,又气又急。那天子听了二臣细奏原委,才知常爷已经连胜两仗,怪不得前有本章说番兵势大,不能性急,依吕公之计,何难灭此强寇?可惜二人一旦身死,功败垂成。推原其故,都是那郑皇亲出的主意,拟的圣旨,活活把两个忠良逼死。若不亏霍傅二臣劝谕,三军定然反了。郑天龙为众人不容,亏了徐骥设法,才保护他回京,不至令大局决裂。如今若不治郑皇亲欺君之罪,满朝文武,定然不服,兼恐寒了将士功臣之心。天子想罢,命徐国公平身,暂且归班,命郑天龙跪在金阶下候旨。

  那郑国泰到了此时,只得硬了头皮出班见驾,拜倒金殿品级台前。李太师也随班上殿,天子命平身,站过一旁。天子见了郑国泰,登时改变天颜,望着郑国泰道:“老卿家,那边关之事你可听见了?当初是你一人出的主意,下这一道严旨催战,竟把两个有用之人逼死。如今军心大变,你子几乎被杀。眼看边庭无帅,难保城池。你现在又有何高见,快快奏来。”

  郑国泰闻昕天子语责,只有磕头崩地,连称:“老臣该死,见事不明,拟旨有误,求皇上治罪,另遣一家功臣为帅,好去镇定军心,再期克敌。”天子道:“你平日在朝弄权纳贿,早有人参,朕格外宽容,从未追究。谁料你如此坏心,陷害功臣。若不将你治罪,如何对得过死的忠良?”吩咐殿前武士,将他父子剥去衣冠,拿交三法司监禁议罪。旨意一下,武士不容分说,将郑国泰父子剥了衣冠,拿下殿去,交与三法司收禁,不提。

  那天子进向着李太师道:“如今玉门关危在旦夕,太师快想良谋,保举人才,好去退敌。”李太师奏道:“太平日久,朝鲜良将。据臣看来,玉门关有霍傅二将把守,定不至失城。皇上如今快下一道旨,追封常吕二臣官爵,奖励霍傅二臣。再传旨,令各处解粮赴关接济。关内现有小将四员,人马八万,守城有余。若要克敌,平定番兵,非选一员智勇双全之将,不足胜任。昨闻钦天监刘寿云夜观垦象,将星现出在秦地,应在西安。请皇上下旨,令陕西抚臣,在秦地访察将才,挑选数人,或将星在其中,也未可知。那时有了其人,要破番兵,易如反掌。臣愚昧之见是否,乞陛下宸断定夺。”

  天子闻奏道:“依卿所奏。”当即命抠臣拟出旨意。一道是追封常元帅为忠勤王,其子年如及岁即承袭王爵,无庸兵部带领引见。其妻苏氏,封为王妃,每年支领王俸,在京发给。忠勤王灵柩着傅总镇派人护送来京,准其入城治丧,兼赏银三千两。一路驰驿,着沿途地方官妥为护送。吕公追封光禄寺卿,袭一子为指挥使,并予谥。常公谥忠武,吕公谥敏恪。霍傅二臣,交部从优议。叙四员小将,各加三级,每人赏珍玩四件,三军每名赏银三两。派人解了赏号银两,到关传谕。一道旨意是,着陕西抚台于秦省,无论已仕未仕之人,选一将材,保举退敌,限以二月内入奏,并挑选兵丁数千名,偏将数员,不得迟误云云。徐国公年老留京。

  这旨意一下,满朝文武齐声道好,果是公论。那常爷府中早己得信,夫人哭的死去活来,公子亦然。还有小姐,闻听番兵未退,一定要投效军营,杀贼报仇,替皇家出力。夫人道:“你是个幼年女子,怎好去冲锋临阵?朝廷无此例。”小姐无奈,止得隐忍在家,朝夕教那兄弟武艺。这且不表。

  再说那边关奉了旨意,霍傅二公传谕众兵,将常吕二公灵柩交差官搬回。不用说动身之日,那百姓军兵,设祭哭奠,满城挂孝,哭声震天。吕公有子迎了灵柩,在甘州原郡安葬。那常爷灵柩,一直到京祭葬,不用细表。

  要说那吴公借剑杀人,保举女婿出征的节目了。要知怎样荐举屈生,且听下回分解。

第二十四回  托荐举假手报仇 不怨尤甘心赴敌 

  话说陕抚晏公,接了圣旨,着他在秦地选举将材,无论已仕未仕、本省及侨寓之人,但能提兵灭寇,即行荐举奏闻。限以两月之期,不准迟误。

  这晏公接旨后,细想一遍,并无所知之将才,从何处保举,实在为难。那知吴公已闻其事,阅过邸抄,心中大喜。想道:这真是天从人愿,藉此可以复仇,除去一害。而且冠冕堂皇,旁人说不得闲话。若不乘此时下手,等待几时?主意打好,即乘轿往拜晏公,晏公请会。

  两人本是同年,素称知己,无话不说。晏公请进吴公归座,谈了些近事,说到旨意下来,着他举荐将才,又是钦天监所说将星现在西方,应于秦地得人,所以天子特旨,命抚臣荐举。如今陕西那些武官,平庸无甚出色,至未仕之人从何处去访察,这真是一件难事。吴公闻言道:“公祖同年要将才却也不难,只要结实写一奏折,请皇上重用其人,管保成功。”晏公闻言,惊喜非常,遂问道:“奏折容易,其人安在?果是将才否?万一偾事无功,这荐举之人难逃公道,此事非比儿戏。非有真才实学者,弟不敢滥荐也。”

  吴公道:“那钦天监说的将星出西方,应其人在秦,如今秦中果有其人,荐举出去,用与不用,由朝廷做主。折内申明,但能知其人有才,能否成功不敢决定,请旨召入,面试云云。若皇上竟不召见,就教他领兵,他日偾事,早有言在先,何罪之有?”晏公闻言,如梦方觉,喜笑颜开,说道:“不错。但其人果是何人,乞明白示知住居,弟往拜敦请。”吴公道:“不是别人,即小婿屈翰林也。”

  晏公闻言,呆了一呆,说道:“老兄还是顽话,还是真话?”吴公道:‘焉敢戏谈?”晏公道:“屈太史文章华国,是文臣出色之员。那行兵交锋,恐非所长。况且是吾兄爱婿,怎好令他从军?弟若荐举,日后令爱闻知,岂不怨恨于我?这个断不敢保奏,还请另择一人。”吴公道:“公祖你以貌取人,难怪以小婿为书生,那知他曾受异人传授,深通兵法,虽无千钧之力,却能运筹帷幄。昔韩信一懦夫耳,而能定三齐败项羽,岂专靠一刀一枪上阵争战哉?弟曾与他算过命,命中有武功封侯之兆,所以才托你荐举也。只管放心,小女与内人决无怨言。”

  晏公道:“原来屈太史是文武全才,弟真是有眼不识英雄。若非吾兄指示,弟还在梦中。既然如此,一二月内弟即缮折奏闻,请旨召用,如何?”吴公道:“此所谓一举两得。又是为国,又是提拔后进,连弟也叨光不浅。”

  两人又谈些闲话,晏公道:“郑皇亲现已收禁,吾兄仇人已去,何不出山?”吴公道:“弟年已六旬,功名富贵,视若浮云,只望在家受享清福,较之开府中丞更觉快乐,何必又令人呼冯妇也?”语毕别去,归家一字不提。

  那晏公果然与奏折师爷商议,缮好奏折,荐举屈生文武全才,能统领兵马,扫灭番寇,求皇上不拘贤格,重用为帅。或宣召入都面授机宜,或令其驰驿赴边退敌云云。晏公写好,也不通知吴公,认定屈生是真才实学,足胜大帅之任。那知是吴公要报前仇。借剑杀人,闲话休提。

  再说晏公发了奏折,才来回拜吴公。见面谈了几句话,忙将折稿递与吴公观看,说昨日已专差飞递至京,大约十日外可见旨意批回。吴公看罢折稿,连声称善。说道:“此奏一入,定邀破格重用。公祖栽培后进,令人感激。等旨下来,再令小婿登堂叩谢。”晏公道:“此皆吾兄指引,又是替皇家出力,弟何敢见功。以后还要仰仗屈先生克展奇材,早定边烽,俾弟得附荐贤美名,受惠不少,弟方感澈不暇,吾兄为何还要如此客套?”

  两人谈了数刻,晏公别去。吴公将底折留下,送晏公走后,袖了折稿,来至上房。那时夫人与小姐闲话,见老爷进来,母女忙站起让坐。吴公笑着向夫人道:“如今玉门关被番兵围困,常国公身死,天于归罪老贼,已将郑国泰下狱。据钦天监云,将星现出在西方,应在陕西出将才,那晏公而今竟专折保举屈姑爷为帅,着他领兵退敌,奏明天子,俟旨意下来,若要进京面圣,还要往京师一走;令他即赴边庭,不必引见就可以由此动身。这一来,若能得胜,那五等之封是不愁没有的了。好在他正在英年,大可以为皇家出力,老母又有人奉侍,绝无内顾之忧。行军之事,全在谋略,不尚武勇,屈姑爷为人心细,颇有计算,又得过夏先生传授,此去必定成功。”说罢,呵呵大笑。

  列公,吴公这一番话,有心人听去,已知这是他要陷害女婿,借剑杀人,明明露出。何况夫人小姐,焉能瞒过?推在晏公身上,此所谓掩耳盗铃也。

  却说那母女二人闻听了吴公之言,好有一比:好比站高楼失足,扬子江翻舟,登时吓的夫人失色,变了容颜;小姐吃惊,落了魂魄,一齐开口道:“此话是真么?”吴公道:“奏折已发,不久就有旨意下来,难道还是假话么?”

  夫人闻言,长叹了一声,说道:“老爷,不是妾身乱道,这件事决非晏公主意,这分明是老爷记恨屈姑爷改八字取了咱家小姐,米已成饭,无可如何,因此才出这条妙计,教晏公荐他,这教做借剑杀人,公报私仇,真是妙计。却不想咱家女儿已嫁与他三年,产生儿子,终身靠他。那屈生又是个孝子,做人忠厚,已入词林,也不算辱了咱家门楣。如今老爷算出这条计来,教他出征,想他是个书生,焉能交锋临阵。不用说轻则失机败阵,重则身丧军前。仇算报了,其如女儿何?”夫人言到此,不觉下泪。

  那小姐在旁,一言不发,止有垂泪。吴公见了这情形,又听了这番言语,心中也觉后悔。无奈事已如此,无可挽回,只得开言道:“夫人与女儿且莫着急,等屈郎自己定有主意。虽说此去破敌,到了阵前,也须看个虚实成败。难道不会守城不战,再想告退的主意么?”夫人道:“止好如此了。”

  小姐于是辞过父母,回转西院。屈生正与老母叙话,小姐走进老母房中,将此事始末原由细说一遍。说完两目流泪,只说:“都是我言语漏泄,害了官人,罪该万死。”

  那知老母与屈生听了这话,毫不惊慌,老母反说:“只怕皇上不用,如果能邀天眷,令我儿为帅,乘此正好出力报效,以尽臣节。我儿虽不能打仗冲锋,那年夏老先生早已说过,有信可凭,临危至急,必遣人相助。有此一着救应棋子,须不用虑。况且食君之禄,理当尽心报国,与其做庸臣而生,何如做忠臣而死。人能死于疆场,人称忠臣,死有荣焉,此正老身与我儿所祷祀而求之者也,小姐为何反哭泣起来?似此儿女情态,可以不必。”

  老母几句话,说的小姐登时消去愁肠,心中起敬,说道:“听母亲之言,真如金石。媳妇空读诗书,究无见识,到底年轻,未经阅历。”老母道:“此非小姐无识,实缘小姐有情。但情之一字,平日可以讲,若到大关节目,则太上忘情,方是学问。所谓有情归于无情,如天地之有春夏乃有秋冬也。此言系师鲁之父,当日尝言之,老身闻熟矣。细想这话,果是正论。想师鲁他既读书明理,大概也见得到此,请小姐放心。”老母说完,目视师鲁。

  只见那师鲁并无戚容,但止有惜别之意。老母开言道:“我儿你过来,听我教导于你,你可知人生在世,以何为重?”屈生开言答道:“孩儿止知以伦常为重。”屈母道:“然也。既知伦常,那其中轻重安在?”屈生闻此言,一时竟对答不来。老母道:“小子听之。为人子,莫重于孝。为人臣,莫重于忠。二者不可兼得,当移孝作忠。他如夫妇兄弟朋友,皆可以类推。如今番兵犯境,玉门关被围,此国家有难时也。汝已入词林,受恩匪轻,焉得还有恋家之念而不急君父之难耶?苟知此,则别离之感可毋庸矣。”屈生闻言,敬谨受教。要知圣旨如何下来,屈生几时出征,且听下回分解。

第二十五回 屈太史奉命专征 霍先锋用计惊贼

  话说屈母教子一派正言,说的夫妇心悦诚服。不惟无怨恨之心,反欲盼诏书早下,好去出力王家。这且不表。

  再说晏公奏折不上十日,早到京师,由兵部奏入。天子览了本章,心中迟疑不决,宣召李太师面君。太师上殿,天子将陕西抚臣本章给他阅视道:“那晏卿保举庶吉士屈师鲁文武全才,能当大任,可以挂帅平番,朕想他是新进小臣,尚未留馆,年纪又轻,有何经济可以领兵,只恐位轻望浅,难以服人,太师意中以为如何,这屈师鲁可用与否,可试言之。”

  李太师闻言奏道:“臣愚见,那抚臣既敢保奏,必屈师鲁实有真才。凡为将,不论年纪之长幼,书生能当大任者,古来不少。屈师鲁,臣识其人,厚重少言,柔中有刚,非轻薄少年之流,此去不敢决其必胜,谅此人必有以报朝廷任用之恩也。用否仍听圣裁。”天子闻奏,喜道:“既屈师鲁超群出众,定可平番成功,朕即不次擢用,命他专征。”遂命枢臣拟旨:“上谕:据抚臣晏大年保奏庶吉士屈师鲁文武全才,堪胜元帅之任,着即赏加御史衔,封为灭番大元帅,准其在陕挑选兵将,限十日动身,即赴玉门关征讨。甘肃一概文武大小官员统归节制,钦此。”

  这旨意下来,把一个朱兵部吓的魂飞魄散。深想:李太师不谏阻,反竭力保举屈生,则分明是陷人危地。又不好专折阻止,闷闷归家。来至上房,夫人见老爷面带忧色,忙问道:“老爷为何有不豫之色?”朱公道:“夫人,你想那屈姑爷他可能出兵打仗?”夫人笑道:“他是个书生,只好作文章写字,怎么去打仗交锋。”朱公道:“然也。那知陕抚晏老头儿竟会上奏折保举他出征,奏章内说屈生文武全才,能独肩重任。奏入,天子召李太师商议,那李老又是屈生乃祖门人,就该替他辞了这差才是,偏他竭力襄赞。如今天子封屈姑爷为征番大元帅,着他即赴边关。这一去,凶多吉少,我所以代为虑也。”

  夫人闻言,忙道:“吴姊丈夫妇现居陕西,月前来信,说小姐已产外孙,老夫妇甚喜。原说过了年,屈姑爷就来散馆,怎样晏公荐举,吴姊丈不会拦阻?难道晏公瞒了他入的奏吗?”朱公道:“瞒是瞒不过,这其中令人猜不出什么道理,我想屈姑爷平日谨守慎微,从不敢逞能,断无自己敢当此任,或者他手下新近得了奇人帮助他,也未可知,只好再听消息罢。”

  不言朱公夫妇议论,再说陕西奉到上谕,晏公忙去与屈生道喜。送到元帅兵符印信,请示挑选多少人马,何日起程。屈生谒见后,先谢晏公为举,然后说止须数千人马,偏将数员,十日后动身。晏公命中军参将挑选各营,共得精兵五千,都游、守内选出勇将四员随征。屈生择定行期,将衣物行李一切收抬停妥,到了将行头一晚,是吴公夫妇设筵与女婿在内堂饯行,小姐也入座。

  吴公向屈生道:“此番贤婿奉旨专征,身挂帅印,节制文武,此丈夫得意之秋也。以平日所学施之,足可破敌。老夫还有几句拙言,贤婿谨记在心:凡用兵不厌诈,虽是胜算,然不可徒恃其勇,须服其心。攻心为上之言,此平番之上策也。番人多残刻,吾以恩惠感之;番人多疑,吾以忠信待之。勿多杀以安其心,勿贪功以息其忿。至于临机应变,调度得宜,此贤婿优为之,无俟老夫饶舌也。”

  屈生道:“岳父钧谕,敢不书绅。但恐力小任重,不能取胜,有负天子委任与晏公保举也。”吴公道:“自以为不能,方能成事。若有以为胜任,则心骄,此莫敖之必败也。贤婿放心,定然得胜,指日侯封,老夫当拭目以待也。” 

  饮饯毕归房,屈母又嘱咐了屈生许多要言。小姐又把盏与夫婿饯行,说道:“家中之事,妾身任之。母亲既训子尽忠,妾断不以官人在外为念。惟望神天默佑,早奏凯歌,归来尽孝。此后遇便,常寄家书,是所至要。”

  屈生道:“小姐放心,拙夫此番出师,仰靠天地神灵暗中保佑,托赖天子洪福,但愿能收服其心,永保太平,免两国生灵涂炭,拙夫得以稍尽人臣之心,就是万幸了。望代子职,勿以征夫为念。随时排遣,既可慰我母之心,又可安岳父母二位老人之意,此外别无他嘱。”小姐点头应允。

  一宵已过,次早动身,说不尽元帅的威风,执事的闹热。吴晏二公与合城文武送至城外方回。屈生戎装介胄,身骑战马,领带半万人马,浩浩荡荡,竞奔西番,向甘州进发。一路军法严肃,秋毫无犯。经过地方,人民安居乐业,并不惊恐。这且按下不表。

  再说番营内哈先锋奉令挖地道,二十日工夫,已挖了十里之远。地道眼看离关不远,约在一里之外。那知城内已预先挖下濠沟,埋伏下暗器。那日先锋命副将从地道往上挖通,安排用人攻城,乘此火发,好破关口。那知刚至濠边,早已惊动城中埋伏人马,暗挖一孔,哨见贼兵在城下挖土,这里忙用闷香点着,烟气迷人,自己人马口含解药,毫不迷闷。那番兵不上片刻,数百人都闷倒在地道中,我国人马不动声色,将地道番兵拖至濠边,一个个用绳捆绑,送至关内。番兵不知,仍往内走,又被擒获,接连三四次,共擒获三千余人。霍傅二公审问口供,用好言骗他,番兵才将索元帅用计挖地道,要想埋伏药轰城,派的先锋,领一万人马在十五里外西南方营中掘地,现已将近城厢。大约三日内,就要运火药来埋藏施放了。

  霍傅二人闻言齐说道:“幸亏常吕二人显圣托梦,不然关城必破。如今虽已挖濠,而在地下,究难防备得许多,不知还有何策可以保守无虞。”康小将道:“依末将愚见,濠中注水,任凭他用火药来埋,我这里以水灌之,可保无虞。再濠边用铁网围之,用兵守护,万无一失。大约朝中救兵也快来了,这些番兵杀之无益,不如放回,说些虚言恐吓,叫他传言,令他们疑惧。番兵得命,必感天朝厚恩,以后交战,就可以用计离间他军心,可以假作真,令他内乱。” 

  霍傅二公闻言大喜,都赞康小将军之计不错,依法行之。关内西南城下旧有一放生池,水甚深,经年不竭。于是开一小河,引水由地道灌入濠中,外面护以铁网,又有兵把守。竹钉弩箭暗器等类防守的固密,任凭诡计,要想破城,却万不能。

  那哈先锋正愁地道之兵有进无退,毫无回音,止见城上吊下无数番兵,手足捆绑,放下城来,慢慢扒起,足上绳子易于崩退,手仍捆住,但见越放越多,细认都是本国人,一个个走回营来,将城内有备,早已挖濠。所以身被获擒,那霍将军会算,凡我一举一动他都知晓,他说杀我们容易,不肯伤害生灵,因此全行释放回来,他说不久就有大兵由小路去攻取我番国去了。又说早晚遣飞将来我大营,取元帅国王首级,叫我先来送信。

  这一番话,都是霍傅康三人故意虚说,惊吓番人。那先锋听了这些话,吓的心惊胆战,连忙奏与番王。番王闻言,半信半疑。欲退兵返国,又恐被他国耻笑,此番行兵数月,有败无胜,空费钱粮,于心难甘。要攻城进兵,又怕中计。眼见关内又有能人,若真由小路发兵取我国都,国中无人,只怕国破家亡。番王再三与元帅商议,止有差人返国,探听虚实速催前次所调人马来取关。

  营中昼夜小心防守,严查奸细。那元帅又出了一计,说现在他关内并不杀害我兵,何不将计就计,命心腹之人去诈降。若得收留,慢慢引进我兵,做个里应外合,还可以打探他的真实军情,此计如何。番王称善。当遣了心腹平章二人,带领数十名亲信番兵去诈降,教了他们言语,说是因元帅赏罚不公,克扣军粮,感念天朝前次不杀之恩,所以真心归顺,不想好处,只求给以饮食,不至饥饿,留下当差,断不敢有二心。如此说去,包管他信以为真。然后再说番兵内早已离心,愿降者众,若准其招降,能引进番兵。他若准你们招降,那时有绝好计策破关了。

  平章与番兵一一记在心中,由西方慢慢行来,要到关下诈降。不知霍傅二公怎样施行,要知端的,且听下回分解。

第二十六回 识诈降权留反寇 行中速喜得仙书

  话说那番帅因见霍傅二公放回挖地道的番兵,明知他要以恩簿服人,所以将计就计,令心腹番将番兵数十人来关下诈降,好慢慢引进番众,做个里应外合,番将奉令,果然带领数十人由小道绕道竟至西关城下,连称:“城上将军休要放箭,我等是来授降归顺天朝的。”说罢大家都跪在关下,求速即禀明主帅,放我等进关。那城上守关儿郎见此情形,忙下关到帅府,将此事禀明。

  傅霍二公二位爷听说,即刻乘马来到关上。在城上细细盘问,那些番兵众口同声齐说:“感念前次不杀之恩,又因我国元帅号令不明,赏罚不公,所以我等前来投降,但求收录,给以饮食,保全躯命,即是再生之德。”霍傅二公闻言,心中疑动,一想是了,这分明是来诈降,要想里应外合。而今我将计就计,好听探番营消息,有何不可。二人互语,说得意见相同。于是以篮系下,吊上番兵进关,点了数自,共得一百零二人,都至帅府堂跪下,诉说他国元帅怎样不公,番王不明,人心离散,都想投降,止要天朝准其投降,要灭番国,易如反掌云云。

  霍公与傅总戎假意信以为真,暗中却防之最密,专等新元帅到来,再定主意。

  那一日有番兵来城下投降,霍公亲自问了细底,约有二百人,也吊进关来,安派在各营。这且不表。

  再说屈生带领人马与四员偏将一路催趱,晓行夜宿,已走了一半程途。那一日正走之间,忽见前军小校来到马前报道:“禀元帅,前面来了一人,口称奉夏老先生所差,有书要面见元帅投递,现在在路旁等候,乞令定夺。”

  屈生闻言,心花顿放,想起夏恩师当日留别之信,今日果不食言。这一来必是遣人帮助,何难成功。忙在马上传令,着下书人来见。小校领令去,不多时,止见带领着一人,牵了一匹战马在后,来至屈生马前,从怀中取出了一封书信,口尊:“元帅在上,小将岑杰奉夏老先生所差,有书呈上。请看了书信,自然分晓。恕小将不能行礼了。”

  屈生闻言,连忙在马上欠身说道:“将军既奉吾师之命而来,本帅应该下马。奈甲胄在身,恕我无礼。请少待,俟本帅阅信自知分晓。”说罢,速将书信拆开,细看那书中怎样说话。

  书云:“慕曾贤契元帅麾下,一别四年余矣。天涯分袂,怅望徒劳。知已高捷,南宫选入词馆,由蜀迁秦,喜庆弄璋。因片言之偶泄,致名姓之上闻。数千人马,领袖属君,慷慨登城,毫无畏诿,其志可嘉,此乃前定。仆早有言,今遣弟子岑杰投效军前。其人勇可扛鼎,不减重瞳;智足平夷,犹如诸葛。贤契诸事与之商议,指日成功。但其人宜加以礼貌,不当以将佐待之。彼亦不乐功名,他日功成,即回山复命。一切战功,贤契可藉此提拔一人。其人宋梓,是君故人。现在霍公标下,可令伊师事岑,功勋好建。提拔弟子,结识旧交,莫妙于此也。仆深山采药,古洞修真,无意云游人世。惟盼贤契成名。但上帝好生,当体此意。毋多杀以伤生,宜受降而知止。大功一就,急早陈情移忠,为孝归养,老亲令岳身后之嗣,尚须贤契设谋。他日仆必有信寄阅,即可望双珠为嗣也。书不尽言,诸凡珍重,晤言难再,不无依依。六奇手启。”

  屈生看完了,慌忙下马,望著岑杰就是一恭,口称:“师兄,小弟不知师兄降临,未曾下马迎接,死罪死罪。”

  那岑杰口称:“不敢,元帅不用如此称呼,快请上马,小将也好上马跟随,一路同行,有话再说罢。”屈生闻言,口称:“尊命”,随即上马。那岑杰也跨上马,随在屈生后面,催军前行。

  走了二十余里,眼看天晚,屈生传令择地安营。一声令下,三军扎营,支起帐篷,安设中军大帐。屈生然后重与岑杰见礼,分宾主坐下,家人献茶。屈生吩咐设宴与岑师兄接风洗尘,岑杰辞道:“小将吃素不茹荤,不饮酒,但有蔬菜淡饭,即可充饥,元帅不必费心。”

  屈生闻言,忙吩咐预备素菜。不多一时,荤素齐备,摆设上来。屈生忙让岑杰上坐,再三不肯,止得分东西对坐,屈生略饮数杯,陪著岑杰用饭。用毕,闲坐用茶。

  屈生然后细问夏师近日起居,现居何处,请师兄细道其详。岑杰道:“吾师仍居峨眉,修真养性,小将是前年方蒙吾师收录,元帅如不弃,以弟呼之,方敢答应。若以兄呼我,则不敢受。”屈生道:“尊命,吾弟亦不可再称小将了。”岑杰应允,从此遂弟兄相称。岑杰道:“弟有一言,兄须切记。到了玉门关上,千万不可令人知我姓名。若使我姓名为人所知,当即归山去也。所有出兵打仗,止要听我暗中指点。有个姓宋的兄是旧识,可叫他拜我为师。我教他战法,包管立功。”屈生一一应允,随即传令军中,不准谈及岑爷投营一事。如有漏泄,定按军法从事。将佐兵丁闻令,俱各尊命,不敢乱言。当夜无话。

  次日黎明,拔营上路,往前催趱。途中无事,不觉走了半月。眼看离关不远,早有探事蓝旗小校迎著前军,忙即回关禀报霍傅二公。

  那时关上日夜防守甚严,番王屡次攻城,幸守御得力,城未攻破。这日听说新元帅已到,人马不过数千。闻那元帅是个少年翰林,霍傅二公心内度量:圣上何以把这样重大军情看来儿戏,用人不论资格也还罢了,怎么用一个年少书生当此大敌?此人不知有何本领,等迎接进关再看他用兵如何。

  二公忙聚集众将,派出一半上城防守,一半跟随从北门开关,至十里外迎接新元帅屈御史。霍傅二公出城接帅,各带偏将,恰好这日宋梓跟著霍公出关迎接。不多时,人马前军日到,但见旌旗招展。枪刀鲜明,隐藏杀气,数千人马顷刻过完。望见元帅身骑白马,顶盔穿甲,在马上越显出少年威仪,看去好比潘安出世,卫玠复生,是一个俊俏美男,并非杀人的壮士。

  霍傅二公及众将见了,俱各下马,前军偏将上前唱名,说玉门关总镇与前部正先锋等迎接元帅。屈生在马上听了此言,忙即下马。霍傅二公走至面前,先请圣安,然后与元帅见礼,请元帅上马,一同进关。

  那宋梓一看认的是赠金恩人屈太史,如何竟做了元帅,不用说,他必定提拔于我,心中十分欢喜。众人接过元帅,一路进关,来至帅府大堂。元帅升坐,霍傅二公上前相见。屈生忙站立道:“两位前辈先生请坐,千万不可拘礼,学生年幼无知,诸事尚望指教。”二公闻言,一旁归坐,其余众将,一个个上前参见。独至宋梓,元帅唤住,问了他几句话,向他道:“你的本领,本帅深知,现在我处有一人,文武全材,你可搬来,以师事之,管包你出仗得胜。上与国家出力,下可显亲扬名。你须小心听他教导。”宋梓闻言,口称尊令下去,果然将行李搬入元帅帐下,谒见岑杰。这且慢表。

  再说元帅吩咐众将,三日后听令操演,目下谨守城池,不必出战。本帅选将后,自有破敌之计。当下霍傅二公设筵与元帅接风,饮酒中间,霍公说起放回贼兵不要杀害,欲服其心,那知他竞遣百人诈降,想里应外合。而今幸得元帅到来,不知用何法破贼。屈生道:“学生自有主意,此时且慢说明,俟三日后,自见分晓。”二公闻言,疑信相半,不便再问。

  宴毕,屈生退帐,来至后边,忙请岑杰来房中坐定,商议退敌之策。又将宋梓唤到当面,叫他拜岑爷为师。宋梓尊命,给岑爷叩头,以师礼待之。岑爷向屈生道:“如今先命人制造两件兵器,三日后教场中用。”屈生向是何兵器,岑爷道:“要大刀两把,一重二百四十斤,一重二百斤,连夜制造,不得迟误。”屈生忙命中军传令,命随营匠役打造。这一来,教场演武,且听下回分解。

第二十七回 服灵药顿生神力 舞大刀惊吓番兵

  话说屈元帅传令,命中军饬令随军匠役赶紧制造大刀两把,要重二百四十斤与二百斤。中军接令,即刻吩咐匠人连夜打造。

  这里岑杰向元帅耳边说了几句话,元帅闻之大喜。岑爷从身边取出一个葫芦,倒出了一颗丸药,交与屈生,说用开水调服,明日晚上服下,自有效验,随即退回自己房中,与宋梓细谈衷曲,也给了他一颗丸药,说:“明日服下,等教场演武之时,先让诸将去舞刀,无人能舞,你再出头,等元帅亲舞已后,那时你就献言如此如此,好教番营中害怕,然后出阵擒他上将,遣兵破敌,不出十日,大功告成。但是止许生擒活捉,不准妄杀生灵。降者免死,自然能服其心,永不肯叛。”宋梓一一遵命。岑爷又道:“这大刀你须拣二号者舞之,头号留著让元帅自舞。那药服下,不徒力大十倍,而且从此刀枪弓箭俱不能伤身,一身上下,好比铜筋铁骨,任凭你枪炮也不怕。但只能百日如此,过了百日,依然返本还原。”

  宋梓闻言,喜欢的手舞足蹈。口称:“师父,不知弟子将来可能修和这种丸药不能?”岑爷道:“此乃仙家妙用,怎能修和?连我也不知是些甚药。”宋梓闻言,默然不语。

  不言师徒设计,再说霍傅二公与四家小将背地议论,说:“看这元帅是个书生本色,人甚谦和,止怕无有退敌大才。等他三日后操演,再看如何。”那康小将道:“他与霍老将军手下宋守备有旧,叫去当差,大约此人有些武艺,分明是令他左右保护。”霍公道:“那宋梓昔年在京曾受他恩惠,念念不忘。今日相逢,他叫去跟随,是有心提拔于他。”

  正说话闻,中军来禀,说元帅要大刀两把,一重二百斤,一重二百四十斤,不知什么意思。霍公等闻亩,各吃一惊,齐道:“怪哉,难道他一个白面书生,有如此大力,能用如此沉重兵器么?何以又要两把?难道宋梓有如此力量么?”霍公道:“宋守备武艺尚好,然二百斤之刀,决不能用,想是元帅手下另有能人。他既制刀,必有用处。且等三日后,自见分晓。”

  大家议论纷纷,早已传至诈降番兵,他们也要亲眼看看元帅如何操演。不觉过了两日,大刀己制好,斤两丝毫不错。连夜打得锋芒快利,数人扛抬,来帅府交令。

  中军进禀,屈元帅吩咐将大刀抬至教场演武厅侧,等明日选将操演,若能举二百斤重之刀,方可充前部先锋。至二百四十斤之刀,等本帅自己来舞刀,与众将观看。

  中军传出号令,众人将两口大刀抬至教场。那时大小将佐与军兵,人人皆至教场观看大刀。有那好事者,竟上前去用手去举,那能挪动分毫。众将道:“这个先锋,止怕选不出。”一将道:“我不信那元帅年少书生,他会舞这口头号大刀,恐是虚言。”大家道:“等明日便见分晓,何必替他耽心。”说说讲讲,纷纷散去。有那诈降番兵,也到大刀前去试了一试,十分沉重,万拿不动。心中惊异道:“倒要看那元帅选将,是谁能举此刀。”

  话休烦叙,不觉己到操演之日。那屈元帅黎明升帐,吩咐大小将佐,随同本帅去教场中候操。元帅即刻上马,率领众将,直奔教场而来。因地方不甚宽阔,止命五百兵丁周围站队排列,其余俱派去守城。元帅到了教场,来至演武厅下马,当中坐定,霍傅二公分东西列坐。中军呈上花名册,屈元帅向霍傅二公道:“学生今日欲挑选一员勇将做破敌先锋,不拘官职之大小,但取勇力之过人,二公以为何如?”霍傅二公齐声道:“是极。不知以何验其勇力?”:“前命军政司制造大刀两把,一重二百,一重二百四十,今取先锋,止要能将二百斤重大刀举起,舞这们一会,分出门路,即充先锋之任。”

  说罢,传中军官进见。元帅命他宣示大小将佐,有能舞动大刀重二百斤者,即授先锋之职。令下,众将闻言,面面相观,并无一人应令。中军连宣示三次,俱是文风不动。止得上前交令说:“禀元帅,大刀分两太重,无人能舞,乞令定夺。”屈生在坐上微笑道:“天生力量,不可勉强,这也难怪。既诸将无此力勇,本帅止好另选一人。”于是唤手下人去传宋梓来。

  那宋梓是昨晚已服仙丹,觉得两膀骨节震动。今早起来试验,果然力增十倍。尊奉师命,在教场后面静候。元帅传宣,方才出头。屈元帅命手下人往后面呼唤,宋梓答应,来至演武厅中。元帅道:“你素有勇力,今日下去试举大刀,舞弄一回与众人看看。”宋梓口称:“得令”,忙出厅来至大刀前。举目细看,一把头号的长一丈六尺,有大碗粗。一把二号长丈二,有二碗粗。来梓看罢,用手去取二号刀。心中想:“不知能舞弄分开门路否?且试举一举。”想罢,忙用两手去取刀,果是仙丹灵验,将刀取过,觉得甚轻,好像二三十斤之重,拿在手中,毫不费力,心中大喜,于是拿了刀,来至教场中心,慢慢舞弄,分开门路,舞将起来。越舞越快,止见刀光耀目,刀锋有声。教场中大小将佐与霍傅二公及五百军士,人人吐舌,都道:“这人真是李元霸复生,天下第一条好汉,有他一人,足可扫灭番兵。”

  不言众人称羡,再说屈生在坐上看的明白,心中欢喜。看他耍到妙处,忙传令说停刀。宋梓答应,仍就将大刀放在原处,上厅交令。元帅道:“你能舞大刀,堪称先锋之职。但官卑职小恐人不服。你须前去问问众人,如有不服者,当场比武。如胜得你,即授那人做先锋。本帅至公无私,快去问来。”宋梓答应,来至教场当中,大声嚷道:“列位将军前辈老先生们听著,现在屈元帅因末将手舞大刀,颇有蛮力,欲拔取末将做个开路先锋,恐诸位先生不服,故令末将来通知列位:如有本领高强者,请来与末将比较武艺,胜过末将,即做先锋,请那位将军快来赐教。”连呼三声,止见众人不发一言,无一人敢来比武。

  当下霍傅二公对元帅道:“宋守备有如此勇力,可谓千中选一,大约随征诸将,无出其右,请元帅即以先锋委之,大众决无异言。”元帅道:“中军再去问一声,众位将军果心服否。”中军官领令又至教场中间,依元帅之言问了一遍,大家齐声答应说:“宋将军如此神力,我等万不能及,充做先锋应该应分,我等心服,断不敢退有后言,快请元帅拨补,即日开兵,早灭番寇,我等目睹成功。”中军闻言,上厅来照样回禀元帅。

  元帅说:“既然如此,可命宋梓充做开路先锋,临阵当先,退敌须当头阵。”随取先锋印与宋梓挂了,宋梓谢了元帅,又谢霍傅二公,方才退下。

  那时元帅道:“还有头号一口大刀,谅无人肯舞。待本帅来耍一回,献献丑,与众位将军及军士们寓目。但是本帅刀法生疏,休要见笑。”说罢,离坐走下厅来,走至大刀旁,细看大刀,由不的心中迟疑,恐怕拿他不动。无如言已出口,不好空手交卷。无奈,止得用两手去拿那刀。真是仙家妙用,灵丹非凡,轻轻一举,刀已在手,擎在手中,好比一根竹棍,毫不费力。屈生于是两手将刀舞动,止觉得似有人指点刀法,左出右入,前斫后拖,使出刀法,十分精妙。越耍越快,比宋梓又高出一倍。

  两旁将佐兵丁,见元帅如此神勇,个个喝采,众口同声都说:“真乃天神下降。吓死我等也。”大家一齐向前,望著元帅叩拜。元帅方才收刀,仍安放原处。面不改色,上厅坐下。传下号令,明早命先锋出去要战。又传令投降番兵十人进见,吩咐他快出城去打听番营军情,明日回辕报信。那十个番兵奉令出城,这一来要惊吓番王与元帅,哈先锋不信,出阵被擒。下回分解。

第二十八回 闻信息番帅吃惊 逞勇力先锋被获

  话说屈元帅舞毕大刀,当有宋梓上厅献计,请元帅将投降番兵放回十人,明是令他探打军情,暗是叫他通报信息,使番王番帅知我国有大勇将帅能使大刀,他必然害怕,他如不信,必前来要战,那时出去交战,一定将他擒获,然后发兵冲营,管保一阵成功。

  屈元帅听了这言,深以为然,依计行之。遣了投降番兵十人,从城上放下,叫他去探军情,次日回报。那番兵口中答应,及至吊下城去,直奔番营。到了营门,众人见是自己人,放他进营。十个番兵来至中军帐中禀见索元帅,将关内新近来了新元帅姓屈,下教场挑选先锋,命举大刀,那刀是两口,一重二百四十斤,一重二百斤,有个姓宋的拿了那二百斤重的刀耍将起来,好像使竹棍一般,更加元帅亲自舞动那口二百四十斤的大刀,分开门路,真是风雨不透。闻听说明日就要发兵攻打营盘,元帅令我十人回来打探军情,明日回报。此是实情,特此报知大元帅,早早提防,须要小心。

  索元帅闻言,心中大惊。问道:“大刀你们可去试拿过否?不要是假的。”番兵道:“千真万真,小兵们曾去拿过,五六人方才挪动,分两足有二百斤,决不是假的。”

  元帅闻言,想道:“本帅能使一百斤重的枪,本国已经无出其右。他能使二百斤,本帅如何是他对手。万一交战,有败无胜,如何是好。止得奏明郎主,早打主意,或收兵罢战,两下讲和;或另寻妙计,延请高人,免得一败涂地。料番兵之言,决非虚语。”

  主意己定,遂带了几名番兵,亲至御营,见了番王,细细奏闻。番王闻言,心中十分惊恐,大有退兵返国之意。偏是哈先锋在旁,听了这一番言语,全然不信。当即奏道:“此乃明兵虚张声势,惑乱军心之计,吾主万不可信。闻听他国元帅是个书生,有何本领,分明是假设大刀,故意放回降卒,以伪作真,来吓我们,好退兵讲和。为臣明日去骂阵,看他敢出仗否。若有本领,必然出来交锋。若是仍旧免战牌高悬,那就是奸计。等臣想一条妙计,从小路越过玉门关,直取甘州,使他首尾不能相顾。先取甘省,再取陕西,大约中原震动,无人能挡我兵。要得中华,又有何难。”

  先锋奏毕,番王大喜。说:“依卿所奏,明日前去要战就是了。”索元帅见番王不以为意,专听先锋之言,不好谏阻,止得退归帐内,袖手旁观,看先锋用兵如何。

  不觉一宵已过,到了次日黎明,关内屈元帅升帐,传令命宋梓带领五百人马出关要战。若遇敌人,务须生擒活捉,不得有违。宋梓接了令箭,披挂整齐。早已有岑杰命人将战马牵来与他骑。那马是龙驹,不受刀箭,其行如飞。宋梓身骑名马,手使大刀,威风凛凛。到得关门,门军开门,宋梓带领五百儿郎出关要战。

  三声炮响,拥出关去,直奔番营。那番营中哈先锋一早起来,饱餐战饭,上帐见了番王,番王命他带领五百番兵前去要战。哈先锋正然下帐,止见小校进帐来报,说:“元帅在上,今有关内遣将来营门外要战,乞令定夺。”

  番王与元帅共闻此言,欲待要不遣先锋临敌,又已出令,实难反复无定,何以服人,止好硬了头皮,吩咐先锋小心仔细。哈特坚答应:“知道”,提了大刀上马,带领随征五百儿郎,响炮出营,直奔疆场。

  那宋梓正在等候敌人,耳昕炮响,就知有人临阵。在马上留神观看,敌人怎生模样。不多一会,相离不远,但见番邦那员战将,坐在马上,身量高大,豹头黑脸,两个大耳,项下红须,十分凶恶。手使大刀,约重百斤。宋梓一声吆喝:“番将快通名来,好你老爷马前送死。”哈特坚闻信有人招呼,举目细看,宋梓身材不高,马又不大,手中虽拿著一把大刀,貌不惊人,毫无威风杀气。哈先锋一见,呵呵大笑,说:“是了,这分明是虚言吓人,这刀定是假的。这样一个人物,焉能拿动二百斤重的刀,你来骗谁,等我先给他一个厉害,叫他立刻丧命。”

  想罢,也不答话,把马一催,赶上前去,相隔不远两手举起大刀,用尽生平之力,迎头往下斫去,想一刀就把来将劈死。那知宋爷早已防备,见刀已离顶门不远,说时迟那时快,忙用手中大刀往外一磕,刀磕刀上,只听叮当响了一声,俱见那哈先锋的刀早已不在手中,直飞起三丈高以外,登时刀早落在地下。

  哈先锋止吓的魂不附体,两个虎口已震破出血。要想圈马逃走,宋爷邢肯容情。一催马赶上,用手一按,在鞍轿上抓住勒甲丝绦,说道:“过来罢”,好比鹰拿燕雀,早已擒过马来,往地下轻轻一掷,吩咐三军捆绑了。明兵向前,登时将先锋绳捆索绑,抬了回关。

  宋梓用刀指定那五百番兵说:“我不杀尔等一人,尔等休要害怕。回去叫你那番王番帅出来与我较量个输赢,如胜得我手中这口刀,我情愿献关降顺。如不能取胜,叫他纳表称臣,免得我闯进营去,将他君臣拿住。那时性命难保,休要后悔。我今日收兵回关,专听他消息。若明日不来投降,一定发兵将你等洗荡鸡犬不留。你等回去快说。”

  宋爷说毕,吩咐打得胜鼓回关。三军答应,齐唱凯歌,慢慢回关。那五百番兵,亲眼看见先锋与明将交手,一个回合,刀已磕飞,即被擒获,已吓的心胆俱碎,自料必死。今见明将并不来加害,叫他们传言,这番兵又害怕又感激,大家卷旗息鼓,飞跑番营报信。

  却说番王与元帅正坐中军,要听先锋消息。止见营门外小校进帐跪倒,口尊:“我主,今有跟隧先锋出阵的五百儿郎番营,说先锋爷与明将不知姓名打仗,一个回合,明将用刀将先锋刀磕飞,立刻将先锋擒去,明将教他们回来报信,并不追赶杀害一人。现在营外,说有要话面禀,乞令定夺。”番王闻听这话,好有一比;好似迅雷骤至,吓了一个面目更色,浑身发战。强打精神,说:“令为首之人进见。”

  小校遵旨出去,片刻带进十人,来至帐前,一齐跪倒,口呼王爷,如此这般,细说一遍,乞王驾早打主意。番王听了这些言语,心内惊恐,十分著急。忙对索元帅道:“不料中原竞有如此能人,今日哈卿遭擒,如何是好。孤王想要退兵回国,延访高人,再来复仇,元帅以为何如?”索莫尔道:“如今要退兵,止怕他来追赶。我国无抵当之人,难免兵败之虞。还须商议一条稳兵之计,一面遣人说和,约会三日外投降进贡,他必定准降。我等赶紧退兵,等三日后他再追赶,我去已远,也赶不著了。若不先去议降,他一发兵,我即受害矣。臣之愚见,乞主上天裁。”番王点头道:“不错,即烦卿去与他议降,等今夜就连夜退兵何如?”索元帅道:“为臣就去议降,夜间一定退兵。”说罢,吩咐从人备马,选了诈降过的番兵数人,领着元帅,换了朝服,不穿介胄。又命随营参谋,照番王口气写了一封悔罪投降,请限三日为期的信函,索元帅袖了信函,辞别番王,上马出营,直奔高关而来。按下慢表。

  且说宋梓擒了哈先锋,得胜回关。来至关前,城上人等见他擒了番将得胜回来,忙开门迎接。三军各归队伍,有十数名兵丁,将哈先锋背煎起来,上了刑具,推推拥拥,往帅府来听令。宋梓先进帅府上厅交令,口称元帅,深打一恭,说:“奉令临阵,擒了一员番将,并未通名,据降卒云,是他国哈特坚前部先锋,不知是否,请元帅细问口供。”

  屈元帅闻言,说:“将军一阵,就擒敌将,记下功劳,回帐歇息。”宋梓谢了元帅退下。元帅命将被擒番将带上堂来,众军卒答应,将哈先锋推拥至帅府堂上。那先锋立而不跪,屈元帅喝道:“你今被擒,还敢强项不跪么。”哈特坚道:“要杀便杀,要跪万万不能。”

  屈元帅在坐上冷笑一声,说道:“你这意思,自充好汉不怕死,你也不想想,你等所行的事,全无人气,与禽兽一般。好在你那安享太平,天朝从不曾来惊动你们。你国王忽然兴兵犯界,一路掠抢百姓。前者屡被天兵杀败,尚不悔罪,退兵投降,还要攻城久据。今既是好汉,为何不学些本领,上阵交锋,战个百合,那再败阵,也还体面。一合之间,即被擒获,可见你本领毫无。像你这样人,本帅杀了你,污了我的刀。也罢,来人给他脸上涂些脂粉,将盔甲脱下,与他穿上妇人衣服,将他仍将捆绑,命他国降卒四人一齐捆在一处,送与他营外,叫他们看看天朝大量,不杀无用之人。以后不出三日,我就发兵攻取他的营寨,那时拿住,一个不饶,休想活命。叫他传话与番王,快快拖了下去。”

  三军闻言,答应一声,将哈特坚拉出,依元帅之命,替他把衣甲脱去,换上一身妇人衣服,手脚仍然用绳捆住,动弹不得,脸上厚厚的替他画上一脸脂粉,又在头上戴了几朵草花,大家一看,真正好笑,人不像人,鬼不像鬼。又把那四个诈降小番也一样妆扮,捆在一处,用长索拉定。一员偏将带领二百兵丁,连推带扯,送出关去。刚才到得关前,正值索元帅至关下叫门。要知元帅先锋怎样见面,且听下回分解。

第二十九回 准宽限识破诡计 暗发兵追赶番王

  话说三军正将哈先锋涂了花面,穿了女衣,同那诈降番兵捆了手,送出关去,要将他送至番营。这时候恰好索元帅已到关下,口称:“城上将军,休要放箭,我是奉番王旨意,来请降的,要进城面见元帅,相烦通报元帅,说番营元帅索莫尔有事求见。”偏将闻言,说:“略等片时,待我等通报。”于是命将哈先锋暂行留下,且等元帅见了番帅,再听号令。

  当下偏将与中军二人同至帅府厅,禀明屈元帅,说:“关下番帅身穿朝服,说是来请降求见元帅,那哈先锋尚未送出关去,请示元帅,还是等见了索莫尔后再送去,还是一面送去,一面命索莫尔进关。”屈元帅道:“略等片时,俟接见番帅后再定。快开关放番帅进见。”霍公闻言道:“元帅还是命人将来人收检,恐防行刺。”屈生道:“决无如此大胆,他另有诡计,本帅早已料定。全听他言语,老将军就知道了。”霍公点头道:“足见大元戎高明。”

  不多时,番帅已进帅府。走上厅来,双膝跪下,口尊:“天朝大元帅在上,下邦索莫尔参见。今奉我主之命,前来请降。我主本应亲自来关,面见元帅,因有病在身。现在后悔无故兴兵干犯天朝,而今情愿投降,年年进贡,上表称臣。先遣下将来面求元帅开恩准降,宽限数日。等臣主病好,即写降表,亲自入关投递。贡物俟回国备办齐整,专人进上,乞元帅恩准。至小邦先锋身被擒获,仰求暂饶一死。若能释放,则下邦君臣感恩不浅。想元帅大度宽洪,必然开恩允准。”说罢连连叩首。

  屈元帅道:“索元帅且请平身,一旁赐坐。”索莫尔又叩谢赏坐,起来又向两旁诸位将佐前打恭,然后归坐。

  屈生道:“元帅,你主此番请降,到底是真是假?”索莫尔道:“是真心投降,焉敢说谎。元帅放心,郎主实因身染风寒之疾,是以尚未修表。三日后,定来面递降书,撤兵回国,再无二意。”屈生道:“准你请降,那先锋本帅已着人送回贵营。恰好元帅来到,如今就烦你带他回去。但是三日之后,务要你国番王来上表请降。若有虚言欺诈,休怪本帅无情。那时发兵遣将攻打你营,凡遇兵将,一概斩首,决不容情。元帅你听明此话否?”

  索莫尔道:“末将谨记在心,番营奏与郎主,三日后即来投降递表,元帅放心。”说罢下厅,到了外面,骑上了马,来至关门口。一眼看见哈先锋如此模样,又是好笑,又是生气,无奈止得拜求偏将,做好做歹,用水与哈先锋洗净了脸,松了绑,跟随索莫尔回营。几名降卒,一同回去。路上索元帅细问哈先锋被擒原由,哈特坚只得实告说:“宋梓如此神力,天下决无对手。此番拚著准死,不料屈元帅不杀,将我如此羞辱,视如儿戏。这一场羞辱,实在难过,比杀了还狠。这一返营,面奏国王,必须设计遍访高人,想一条妙计方能报仇。若仗血气之勇,止怕有败无胜。”

  索元帅道:“高人一时何处去访,如今止好如此退兵返国,且救眼前之急,随后再议报仇。”二人说话间,已离番营不远。连忙催马进了营盘下马,一同入黄罗帐,将一切情形奏与番王。先锋跪下请罪,番王道:“胜败兵家常事,南人多诈,与卿无干。乘此早阜退兵返国,再想良谋报仇。”索元帅道:“今夜即暗传号令退兵,先遣众兵前行,吾主随后返驾。大约他必等我三日,待过三日,我等已远去,他焉能赶上。”番王说:“不错。”当下传旨,著众番兵今夜暗暗拔营起行,明早孤王与元帅先锋动身。旨意一下,三军们俱各收拾行李,拔营下篷,纷纷忙乱。这且不表。

  再说屈元帅发放番帅去后,对霍傅二公道:“二位老将军可知番帅来意否?”二公道:“想是真心请降,决无他意。”屈生道:“非也。此稳军之计,今夜他君臣必定逃走回国,恐我军追赶,故来假意请降,求宽限数日,旋又以三日后献表为词,我料他今夜必遁,定见先遣散番兵,番王与元帅明日黎明起行,他料我不疑心,定等三日之约,那时去远,即追赶也赶不上也,如今我既识破诡计,必有以破之,务要生擒番王番帅,叫他投降,差人返国,送太子为质,方能一劳永逸,从此番国再不敢反。”说罢,传令命众将速餐饱饭,整顿军装,一齐上帐听令。

  众将遵令,各归自己帐中,饱餐战饭,将军装料理好了,大家上帐听令。屈元帅也用过了饭,升帐,手拔令箭一枝,说:“宋将军听令。”宋梓接令说:“末将在。”

  元帅道:“你带领人马三千,向导二员,即刻出城,由西边小路绕尖山暗暗观望,番营前军若拔营之时,即下山暗暗在总路口埋伏,明早番王番帅必然逃走,你那时领兵拦阻,务要生擒番帅。本帅随后即至,协擒番王,不可多杀生灵,切记切记。”宋梓下去。

  元帅又遣四员小将听令:“即刻挑选人马三千,跟随本帅出城,由东边小绕至番营不远,藏在松林之内,等他一拔营,即将人马带至的扎营之处,等候番王逃时,本帅擒他。他那器械兵器,著你四人截下,不准多杀番兵。”四人答应下去,挑兵等候元帅同行。

  屈生又拱背对霍傅二公道:“相烦二位老将军谨守关城,以防番兵暗算。”二公见屈生调度有方,十分佩服,连忙答应说:“谨遵元帅之令。”屈生说罢,忙起身叫牵马上来。登时上马,吩咐不许响炮,不用声张,寂静无声,带领四将开关出城,往东边小路而来。

  一路催军紧走,声息毫无。不觉走了四五十里路,从山中小路往大道而来。看看天交四鼓,已通大路。远远望见番营,止有营垒,并无帐篷,知番兵退遁。再往北方细看,但见北方还有数营,灯火无光,并无敲更之声。元帅知番王未走,心中大喜。命人马暂歇,等天明接仗。

  众军安下行营,喂马饮水,吃些干粮,专候天明,截阻番王。

  再说那宋梓人马,三更以后,已到尖山。从山上望去,果见番王拔营逃走。宋梓连忙下山,在总路口埋伏,等候番王。那番王遣散各军,连夜回国。自己随后逃走,止剩下数千人马。元帅先锋自以为得意,等天明慢慢动身,再不料屈生早已安排下人马,在路上等他。眼看天色黎明,番王与番帅先锋连忙起来,传令退兵。各人收拾,君臣们饱餐一顿,安排停当,即拔寨起行。三军走动,约有数里,早已惊动东西两路伏兵。一声炮响,三军呐喊,说:“休要放走了番王!”西边宋梓当先,路东屈帅迎头,番兵前队一见,登时吓的魂飞魄散,回头就跑。

  番王番帅先锋三人正走之间,忽见自己人马退回,不解其故,正欲追问,止听大炮三声,人声呐喊,明兵围裹上来,分两路围裹,将去路挡住,犹如铁壁铜墙。番王君臣,惊得魂不附体,在马上互相观望,无计可施。

  这个时候,宋梓一马冲入,三军跟随在后,谁人敢挡?马到处,番兵皆避去。直冲至番王君臣马前,一眼看见先锋,上前去用手一拧,早已抓下马来,吩咐三军绑了,随即催马直奔番帅。索莫尔一见,不由心中大怒,将心一横,用手中大刀用力斫去。宋梓一见,呵呵大笑道:“好贼,你还敢动手!”说罢,用刀一磕,止听当的一声,登时番帅的刀早已离手,飞高数丈。

  宋梓用手把索莫尔勒甲条抓住,喝声:“过来罢。”登时将番帅擒住,摔下马,三军上前捆绑。那时止剩番王一人,在马上亲眼看见二人被擒,明将猛烈,番王心中害怕,无计可施。这时候屈帅已到,看见二将被擒,止剩番王一人,屈生催马上前,叫了一声:“番国王爷,本帅甲胄在身,恕不为礼了。如今请你同我进关议事,放心,决不加害于你。你若不肯去,休怪本帅无礼,就来擒你,那时绳索捆绑,有甚滋味?不如好好随我进关,尚留体面,意下如何?”

  番王闻言,忙答道:“大元帅容孤一言。孤王止因一时不明,兴兵犯境,屡次失机,十分后悔。所以退兵回去,永不敢再来犯境。不知元帅何以赶尽杀绝,又来追赶,未免太过了。”屈生闻言,呵呵大笑道:“好一个会说谎的番王,你元帅昨日进关请降,原说三日后你亲来投递降书,随后纳贡。本帅当即应允,屈指一算,早知你君臣是诈降,商量暗暗退兵返国,我追你不上,你道你国中路险程遥,我必不来征讨,你养成锐气,再来犯境。那知本帅算出,岂容你空口回国。你想我说的是不是?不必延迟,快随我进关。你想本帅连兵丁尚不肯妄杀,岂肯伤你?止要议明,即放你回国。快走罢。”

  于是不由分说,命四将催马,将番国王圈住,夹在两旁,请他进城。四将遵令上前,不由分说,四人夹住了番王的马,连打马后跨,马负痛止得前行。五匹马行动如飞,直奔高关去了。

  元帅然后命先锋宋梓,押了番帅与哈先锋先行。元帅于是吩咐众番兵道:“我今放你们回国,你等见了丞相,教他备了贡礼降书,还要太子为质,亲自来关投降,我才放番王君臣回去。若不如此,定然先斩他三人,然后发兵来灭你国。那时但遇番国兵将,一个不留。你等记清了我这言语,本帅静候半月,如无信息,即斩三人。如今不杀你等,这是我格外施恩,你等去罢。”说罢,传令让开一条路,放这些番兵还国。番兵偏将见让开了路,大家欢喜,急忙逃走。要知怎样投降,且听下回分解。

第三十回 擒番王入关候信 送太子献表称臣

  话说屈元帅发放番兵,并不杀害,教他传言,要送太子入质,纳表进贡,方放番王君臣。否则先斩三人,随后发兵,誓灭番国。那些偏将小番闻听此言,得了活命,一个个星夜返国,去与丞相商议去了。这且不表。

  再说四将拥了番王,屈帅与先锋押了索哈二人,催动人马,直奔关城。不多一时,已到关下。城上见是元帅得胜回城,连忙开关。霍傅二公下城,率领大小员弁,到城下迎接。元帅进城,到了帅府下马,四将与番王一齐下马。屈元帅让番王当中居坐,说道:“贤王今已到此,权留数日。本帅断不敢加害,只管安心住下,面议一个长策。如能依我之言,放你回国也不甚难,但不知贤王意下何如?”吩咐将索元帅哈先锋松了绑,请来相见。四将与宋梓一齐上前说:“这两个人放不得,防他用武。”屈帅笑道:“他会用武,难道本帅不会擒他么?我以礼貌待他君臣,他难道还不知好歹吗?叫他上来,看他怎样?”五人遵令下去,将索哈二人放了绑,教他上帐。

  两个人羞惭满面,止得上前,先参番王,然后与屈元帅见礼。元帅命他二人一旁赐坐,番王见屈元帅相待以礼,心中敬服,遂开言道:“孤王早知元帅如此厚道宽洪,决不该谎言诓骗。如今后悔无及,请示元帅,如今要我君臣怎样,乞道其详。”

  屈生道 :“贤王依我三事,不知肯听否?”番王道:“那三事?”屈生道:“第一,要降书降表进贡礼物。第二,要太子为质,立誓永不背叛。第三,要贵国丞相为使,押定贡物,随我与太子一同进京面圣。”:“此二事谨遵台命。如要太子为质,孤王止有一子,年方十五岁,他母爱如珍宝,怎肯放他远离?此事望元帅施恩,另想一件事,无不遵命。”屈生道:“若不以太子为质,将来你国养成锐气,又复作乱,岂不又动刀兵?非以太子为质,方有把握,你国自不敢叛。你说另议,不以太子为质乎?乞道其详。”

  番王道:“元帅开恩,准其投降,我国大小臣民无不感德。而且元帅从未妄杀一人,人孰不无良,此后焉敢复叛?孤王若得返国,送一二大臣为质,何如?”屈生道:“我也不敢做主,等我修本进京,奏闻圣上。若圣主不用遣子入质,那时本帅即不要你送太子来。你君臣且安心,在此等候信息。”说罢,吩咐从人预备公馆一处,派从前降兵数名伺候。一切供给饮食,必得丰满,不得有缺。如有怠慢,军法从事。令下,中军官即派人预备。那番王无奈,止得与索哈二人同入公馆住下。不提。

  再说屈帅退帐与霍傅二公商议,先写奏折,将杀退番兵,生擒番王番帅,其余番兵逃去,现拘留番王,大约不日彼国必来纳贡投降。臣意须遣子入质,据番王云颇知悔罪,实因独子,不忍远离,愿送大臣为质,立誓永不再反。臣此次用兵,并不妄杀一人,以恩待之,彼国兵将谅有良心,可保不敢复反。现在静候彼国回信,可否准其遣臣入质,免遣其子之处,恭候旨意。此攻擒拿番将,皆出守备宋梓诸将之功云云。写好奏折,差官星夜背本,进京报捷。这且不表。

  再说众番兵与几员平章都督撤兵回国,拔寨动身,走出数十里外暂息。止见后面尘土飞空,众人止道番王随后来到,及到了面前,但见众兵乱乱纷纷,人人面上失色,不见番王与元帅,众人忙问:“为何你们这般形色?”

  后来之人见问,齐声道:“不好了,国王与元帅先锋都被明帅埋伏人马擒了去了,幸亏明帅有令,不乱杀人,所以我等才得活命。他吩咐我等回国,告诉丞相,纳表进贡投降,还要遣太子入质,才救国王与元帅先锋返国。如不然,先斩国王君臣,然后发兵剿灭我国,一人不留。那屈元帅会算,能知未来,而且专用恩施,并不杀害生灵。如今我们快快回去与丞相商议,救主要紧。”众人闻言,惊疑不止。无奈止得星夜走路,十日工夫,已至本邦。

  众将官等一齐进城,来至朝堂,当有丞相妥司特问道:“国王为何不回?现在添调人马,刚刚选齐,又得了两员大将,不日动身来助战。你等为何回来?”众人齐道:“大事不好了。”遂将国王屡次兵败,明朝又出了能人,屈元帅宋先锋如何英勇,哈先锋被擒,索元帅设计缓军私逃,被他算出,埋伏人马,今将国王及索哈二人擒去,吩咐如此,才准投降,否则定斩君臣,发兵灭国,细说一遍。

  妥丞相闻言,大叫一声,登时气死倒地。大家忙扶起,半响才回过阳来,放声痛哭道:“不料我主被擒,吉凶难保。如今须设法救主要紧。”忙与几家王位公卿商议,别无良策,止好献表纳贡投降。但送太子为质,必须奏明国母太子再议。丞相道:“所见甚是。”即偕众人来至金殿,奏了一遍,那太子郝显祖闻听父王被执,元帅先锋被擒,止吓的面目更色,放声大哭。登时皇后闻之,忙出宫上朝,细问原由。

  众臣细奏一遍,皇后泣曰:“如今止有献表称臣纳贡进款,且救国王回国要紧。但进太子入质,何人监国?将来几时放太子返国,此事实难从命。你等商议一条两全之计,即日施行,勿再迟缓。”丞相道:“依臣愚见,选一家公卿年少者,充做太子,送去入质,暂救目前之急,何如?”那时逃回平章,有一人名马利宝道:“不可。那屈元帅会算,万一识破是假太子,更不妙矣。我看他心中不过怕我再反,止要真心投降,送太子去,苦苦的哀求他,只怕倒肯放太子返国。还有一说,令那家王位同去,替太子为质,也说得下去。千万不可诈了。”

  皇后太子闻言,颇以为然。连夜修表,收拾贡礼物,专派丞相与九王爷郝毕超与五百人马。写的降表,十分恳切。太子泣别母后皇后,暂且监国。九王爷与丞相保定太子,押了贡物,星夜往玉门关来。不过十日工夫,已抵关下。

  丞相命安下行营,暂行歇息。次日一早,君臣起来,带领众人,抬了贡物,太子手捧降表,丞相后随,来至关下。向关上守城军士说明来历,军士忙报与中军官。中军官忙至帅府,上帐跪倒,口称:“元帅,万千之喜。今有番国丞相与太子来纳贡献表,现在关外,乞令定夺。”

  屈元帅闻言,心中大喜。吩咐开关放进,元帅命先锋宋梓前去迎接番国太子,又命人将番王与番帅先锋齐请来相见。不多时,番王君臣三人上厅,元帅站立让坐。告诉他道:“贵国丞相己送太子至矣。”番王闻言,睁眼外观。不多时,果见太子在前,丞相在后,同进帅府。后面有一家王位,认得是御弟九王。再看后面,有许多贡物。

  太子来至厅中,抬头见了父王安座上面无恙,悲喜交集。细看那中朝元帅,亭亭玉树,少年风流,不亚如神仙下降。太子看罢,无奈止得跪下,口尊:“天朝大元帅在上,下邦太子郝显祖参拜。”丞相跪在后面,亦称名道:“下邦小臣妥斯特参见元帅。”元帅忙出位,用手扶起太子说道:“太子丞相快请平身,见过你家国王。”二人闻言,忙走上几步,抢至国王面前。

  太子丞相一齐放声大哭,番王番帅先锋一齐共吐悲声,哭成一处。止听番王道:“我的皇儿呀,今日相逢,莫非是梦?难为你不辞千山万水,前来救父,疼杀孤王了。你母在国可好否?”又向丞相道:“妥丞相,你也来救主来了,九御弟为何也来?”那太子哭的如醉如痴,半日说不出话。

  屈元帅一旁点头赞叹道:“看他君臣父子,也是慈孝忠义之人,为何要生反心。”向前劝道:“贤王父子不必悲伤,从今但能安分守己,不妄兴兵,本帅自然奏与天子,早日放你父子返国。本当不用太子为质,一者恐你反复失信。二者本帅不能作主。前者奏入,也曾带上一笔,或留大臣为质,恭候圣裁。月内必有旨意下来,看圣旨如何,你今且安心等候一二日工夫,好在你君臣三人在此,并未受苦。就是遣子入质,朝廷也另眼相看,享受大俸大禄,封一显爵,未尝不荣耀也。”

  番王父子闻言,一齐拜倒,口尊:“元帅,孤王昔日误信人言,无故兴兵犯境,罪该万死。幸蒙元帅擒获不斩,恩准投降,并未伤害一人,孤王感恩不浅。以后立誓,永不背叛。念孤王止此一子,若令入质,父子生离,元帅亦有所不忍,而今情愿令九弟郝毕超为质,求元帅奏主恩准。如能放我父子返国,子孙感德无穷。皇天后土,鉴察此心。若后日失信再反,教孤子孙灭绝,国破人亡。元帅意下何如?”

  屈元帅见他盟此重誓,说道:“候圣旨下来,本帅自有调停。”于是命人设筵,与他父子君臣接风解闷。番王君臣忙拜谢。顷刻摆上酒席,元帅命众将一同饮宴,设座入席,大家欢喜畅饮。当夜席散,太子丞相同至番王房中住宿,九王爷同索哈二人一房住宿。番王父子君臣都赞屈元帅仁慈,相待以礼,井未受辱,似此施恩,以后断不可再反。

  不言他们背地感激,再说朝中那日接了屈元帅报捷本章,知番王君臣被获,大约不日即献表投降。命他遣子入质,或命一二亲信大臣入质,候旨施行。天子见了本章,龙心大悦。当召见李太师拟旨道:“番王经此一番大败,身被擒获,谅已恐惧天威。若能即日纳贡献表,可以准降。遣子入质或留大臣,著师鲁斟酌。无过无纵,务得其平。宋梓功劳,候班师之日,重加升赏。此次并未多杀,足彰大国之仁。宽猛相济,所办甚善。卿立此大功,候朕施恩,钦此。”旨意一下,着差官火速背旨回关。

  日行五百里,马上如飞,不分昼夜,这日已到玉门关。这一来,放番王父子返国,留九王为质,屈元帅入都受封,都在下回分解。

第三十一回 平番部入阙朝天 袭侯封乞假养母

  话说屈元帅见番王父子君臣哭的十分伤惨,早已心中不忍。又听番王立誓不反,但求不令太子入质,情愿遣御弟为质等语,屈帅说:“等圣旨一来再议,请番王暂住数日听信。”

  这里屈帅与霍傅二公商议,请教二公应如何发放。二公道:“据末将看来,番王此番不独畏威,更兼感德,即番兵番将亦念不杀厚恩。心中感戴,以后断不致再叛的了。番王父慈子孝,令人可悯。王道顺人情,元帅何妨等旨意下来,即留其弟送京为质,放他父子返国,从此他想起此事,也不敢反了,不忍反了。鄙见如此,元帅以为何如?”屈生道:“学生也有此心,所以与二位老将军商议。”三人所见皆同,大约有益无损,后患决无的了。计算圣旨日内该到,三人谈论,天色已晚,厅中摆宴,命各将同饮,一宵易过。

  次日,屈帅霍傅二公起来升帐坐定,忽见探事军卒报道:“背本差官已回来了,说有圣旨请元帅接旨。”屈生闻言,分付快排香案,率领众人至辕门外跪接圣旨。不多时,差官到了。先不下马,将背上圣旨两手高擎,屈帅与众跪下参拜后,然后差官下马,将旨意递与元帅。元帅手捧圣旨,走上大厅,拆开与众将一同跪读:“敬悉一切,恩准纳降。至留质之处,准屈帅斟酌办理。”屈生读罢上谕,心中欢喜。当将圣旨焚香高供叩拜毕,命人请出番王父子君臣。屈元帅让坐毕,笑向番王道:“恭喜贤王,如今圣旨已下;著本帅准情酌理办理。本帅体念贤王之意,欲令太子同贤王返国,留九王爷为质。就是有一件事不放心。”

  番王闻言异常欣喜,忙问道:“元帅有何事尚不放心?”屈生道:“千斤重担,本帅一人肩任。万一数年后贤王又听人言,兴兵报仇,那时岂不连累本帅有罪?这件事不放心。”番王闻言,忙站起来,手指天道:“孤王对天盟誓,若要以后再兴兵犯境,死于万刀之下,子孙灭绝。元帅万安,从此永不背叛的了。”屈生道:“既然如此,本帅即放你父子君臣回去。丞相顺随本帅进京一走,九王爷这一进京,必有封赠。贤王返国后,可即送九王宝眷前来。”番王一一依允。

  元帅命人设宴,与番王父子君臣饯行。饮酒中间,屈生又劝诫番王,从此勤政爱民,废武修文,毋以兵事为急,教化行胜于武功,礼让兴享国自久。番王连连点头称善。

  那先锋忽然站起身来,向元帅打恭道:“小将有一事奉求,万乞元帅恩准。”屈生道:“先锋将军有事只管说来,再定行止。”哈特坚道:“大国先锋宋大将军如此神力,小将已经佩服。所难不妄杀一人,千古少有。小将今日返国,不知何年再见。意欲拜先锋将军为师,以后好通音问,以表钦佩之忱,不知可使得否?”索元帅闻言,也接声道:“小将欲拜元帅为师,也是同哈先锋一样意思。聊以报不杀之恩,又表倾心降顺之意。”

  屈生道:“美意应当从命,但我二人有何本领敢为人师,未免有愧。”番王道:“大元帅文武全才,恩威并用,能服人心,直与诸葛孔明无异。宋先锋勇冠三军,用心仁慈,好比宋朝曹武惠王,胜於国初常开平多矣。慢说二人拜为恩师,就是孤王也该拜认为师。”说罢,命一帅一先锋快快行礼。索哈二人登时各人走向屈宋二人面前,跪倒叩头,口称:“恩师在上,收下弟子,二人终身感德。此番返国,设立恩师长生禄位牌,朝夕焚香顶礼,颂祝遐龄。”二人拜毕,十分欢喜。复入席痛饮,吃的大醉,方才散席。

  次早,君臣收拾行李,叩辞元帅诸人返国。元帅亲送出城,诸将亦送出城。那番国君臣父子反依依不舍,垂下别泪。元帅又敬他们三杯酒,各人饮毕,这才分别。三军观之,无不叹息。昔日仇敌,今日成了师弟,真是惟德足以服人也。

  这里元帅不敢耽搁,将关交与霍老将军,留下一半人马,其余马步三军,尽数带领回京。四员小将在前开路,宋梓相陪番相与九王及贡物在后随行。元帅居中,浩浩荡荡直奔京师。经过沿途州县,官员送迎。元帅军令森严,秋毫无犯。万民相安,同声称赞:“好个元帅,年纪轻轻,立此大功。”那日行至肃州境界,岑杰要告辞,回山复命。元帅再三苦留一宵,连夜写了禀启,交岑爷带呈夏师。岑杰此番在军中数月,竟无人知。独自一人一骑往返,可谓奇人矣。元帅送岑爷去后,一路催军,行至陕西交界。去省不远,因未复君命,不敢私归,只得写了两封家信寄去。信内细述一切,一是奉母与妻,一是寄吴公也。

  语休繁叙,走了月余,已抵都门。将人马安插城外,屈生及众将同回相九王贡物一齐入朝,在午门外候旨。黄门官一见,忙进朝去奏。

  是日天子登殿,文武朝见毕,黄门官来到殿外跪倒,口尊:“万岁,今有屈元帅师鲁平番得胜,要了降表贡物,并有番国二臣同来进贡,现在午门候旨。”天子闻言,龙颜大悦,传旨先召屈元帅见驾。黄门官领旨出来,宣谕道:“万岁有旨,先召屈元帅面圣。”屈元帅领旨,忙进午门,穿过殿庭,来至金銮殿外品级台前跪倒,口尊:“万岁在上,小臣屈师鲁回朝交旨。”天子一见,忙命进殿。跪至御座前,细问交战始末原由。屈生明白细奏一遍,天子大喜,随降旨宣番相番王见驾。二臣见了圣主,细奏:“番王悔罪,纳贡献表称臣,誓不复反。小臣郝毕超,情愿在朝待罪”云云,奏罢,献上表章与贡礼清单。

  天子览毕,见表章写的十分恳切恭顺,进贡珍宝亦丰盛,遂降旨,命光禄寺太常寺备宴。次日筵宴番相,三日后,领了颁赐赏物回国。九王封为顺义公,在朝当差,岁给公俸,赐与住宅,留京为质。二人下殿去了。

  天子复宣召屈生宋梓二人上殿,天子亲封屈生为威远侯,总制陕甘。宋梓封为二等男爵,补授陕安镇总兵,三日后领宴驰驿赴任。宋梓谢恩,屈师鲁跪下陈情:“臣有母年已六旬,家无次丁,寄寓陕西省城。母年老多病,臣求陛下开天地之恩,准臣终养。”奏罢,俯伏金阶听命。

  天子随问:“卿娶妻生子否?”屈生细奏娶吴守义之女,现生一子,因家业清贫,由蜀进陕,依外家度日。天子闻奏,降谕道:“屈师鲁因母年老家贫,陈情终养,朕不忍拂其孝思,准其归养。赏食侯俸,在陕西省城支俸。其母徐氏封为一品太夫人,妻吴氏封一品夫人,外赏银一万两,户部给发,以抵赐宅,准其驰驿前往,钦此。”屈生闻谕,叩谢天恩。天子又道:“卿年力正强,虽告假在陕,如有便於君国民生之事,不时可以奏事。特赐卿敕命,准其随时陈奏。”屈生遵旨下殿。

  次日同宋梓领宴。陪宴者,有李太师朱兵部,一时故人相见,说不尽喜悦。屈生当至朱府拜见姨丈母丁夫人,见了面,丁夫人说道:“屈姑爷你好福气,起初听见你去出征,愚夫妇十分耽忧,那知姑爷果是文武全才,平了番国,要了降书。如今是封侯挂印,位极人臣,为何要告终养回家,不做总制,难道令堂真是年老多病么?”

  屈生道:“姨母大人有所不知,从来急流勇退,见机而作,方可保身。如不知止,只恐求荣反辱,后悔不及。”朱公夫妇点头道:“不错,足见贤甥婿胸襟阔大,所见高明,与留侯陶朱公一流人物。”

  屈生又去谒见李太师与诸位老师,大家请他饮酒,应酬不暇。闹了数日,才得清净。户部银子已发出,屈生于是置买些京师各样东西,预备送人。择了行期,入朝陛辞天子。复召见温语褒嘉,又赏赐了许多上方珍玩大缎等类。朱公那时调任吏部,设筵与屈生饯行送礼,又写信与吴公,还有带去东西。屈生领谢,李太师与诸位老师各有所赠。或对联,或珍玩,不能细述。

  再说宋梓回京,封官受爵,回家与白秀英相见。夫妇二人不用说欢喜非常,感念屈生莫大之德,今生今世永报不完。宋梓要去赴任,带了家眷同行。好在天子也赏了他三千银子做盘费,手中有钱,诸事易办。择日要动身出京,打听屈生也于是日动身,难得一路同行。

  宋梓想念霍公恩典,何日补报。霍公那时已奉旨补授甘肃省提督,留守玉门关,外加男爵。傅公亦加宫保衔,仍留总镇之任。屈生与宋梓动身之日,大家送行,订期复会。这一来,屈生荣归,白秀英谒见吴小姐,吴公生病疾终,都在下回分解。

第三十二回 一家团聚征厚福 两美相逢述旧缘

  话说屈生蒙恩归养,赏食全俸,又赐白金与上方珍玩。母妻俱受封一品,说不尽荣华富贵。择定行期出都,众亲友相送。妙在有宋梓同行,宋梓素蒙屈生之恩,每思报答,今又提拔他做了总兵,袭封男爵,此去赴任,就是陕西,得与屈生同城居住,真是梦想不到,天从人愿,宋梓欢喜不用说了。白秀英更是心中快活,想此去拜见屈夫人与老夫人,好略尽报德之意。一路之上,无事可说。

  不觉那日已抵长安,宋梓是补授陕西陕安总镇,照倒在省城驻扎。本有总镇衙署,那标下员弁与兵丁早出城迎接。那屈生是奉旨荣归的侯爷,又是总制,外加钦差在籍,可以奏事,谁人不来奉承?早有探马报信,陕西闻省官员,上至晏中丞,下至首县,都出城迎接。在十里外接官厅恭候。

  那吴公自从屈生领兵赴边之后,打听信息,连得好音,惟不接女婿一信,也曾写信数封,总无回信,此何故哉?盖屈生自到玉门关上,一心专办军事,所有信札,一概不拆不阅,恐乱了心思。及至大功告竣,回京时,在陕西交界地方,发了二信驿递,谁料这驿站马夫过河翻船,竟将所有信札全行沉于河内,因此遗失。马夫畏罪,逃往他方去了,所以吴公并未接屈生一信。

  闲言少叙,言归正传。这日闻听屈生奉旨归养,封了侯爵,吴公喜极,对夫人小姐道:“姑爷到底是命好,果然受了五等之封,晏公保举得人,你母女从今可以放心,不必抱怨保举之人了。但姑爷为何不寄一封家信,难道记恨老夫不成?纵记恨老夫,怎么连亲母处也不寄一信?这是何故?”夫人道:“想是军务紧急,无暇作书,不然就是寄不到。据妾身看来,姑爷决不至于记恨,等他回来,一问便知。

  正说话问,家人来报,说今日屈姑老爷已到,众官府都去迎接去了。吴公闻言,忙派了两名老家人出城迎接,一面收拾房屋,命庖人备宴,一面通知屈母。那屈母正为屈生无信心中恼恨,听说即要还家,那老人家并不十分欢喜,心中预备着要训饬儿子一顿。忙走至前面,对吴公夫妇道:“犬子回来,亲家休要夸奖他。他不发一信,出乎情理之外。等老身严训他一番,若不训饬他,这一来他就要骄傲,忘了本来面目。前后如出两人,非家门之幸也。”小姐闻言,忙说道:“官人决非忘本之人,不寄信,必有缘故。母亲且请息怒,俟问明后,再训诲他不迟。”屈母点头应允。

  果然听见炮声呵道之声,乃是晏公出城,屈生进城,所以炮声连响。少刻闻人云:“屈姑老爷到了。”吴公夫妇在堂上立等,但见屈生已进来。远远望去,形容如故,略有风尘之色。上得台阶,即闻称道:“岳爷岳母大人一向安否?小婿回来了。”进得堂来,双膝拜倒。吴公忙用手相扶说道:“恭喜贤婿,职膺侯封,功成名就,奉旨荣归,老夫亦有荣焉,为何不寄一信,令老夫朝夕盼望,老夫人颇不以为然。此是何故?”

  屈生道:“在关上时无暇寄信,前日曾备细写书二封,交闻喜县驿中飞递。此信难道未寄到么?”吴公道:“是了,闻喜县马夫闻其渡河翻船,将公文全行落水,至今其人逃避。贤婿既是交他,难怪浮沉了。”屈生请见母亲,小姐忙将马夫落水之事说明。屈母方才减去怒容出来,屈生上前叩拜。屈母道:“我儿起来,你今邀天之幸,不辱国,侥幸成功,封爵五等,全是岳爷之力,须刻刻记在心中,思报大德,不可因身荣得路,忘却旧恩。你妻子在家早晚侍奉老身,胜过你多矣,快些上前拜谢。”

  屈生道:“谨遵母命。”真是上前向吴小姐打恭说道:“多承小姐代我养亲,卑人这里拜谢了。”慌的吴小姐回礼不迭。说道:“母亲说那里话来。媳妇有何孝处,母亲如此,教媳妇当不起。”吴公夫妇道:“今日一门团聚,夫贵妻荣,都是亲母一人之福。愚夫妇在此与亲母贺喜了。”

  说罢吴公夫妇与屈母道喜,屈母回贺,说了许多感恩戴德的话。屈生夫妇从新与老母叩喜,岳父母贺喜,家人仆妇齐来叩贺,十分热闹。

  屈生请出两轴诰命焚香,请老母与妻子向北谢恩,说明皇上亲封一品太夫人、一品夫人。老母与小姐谢恩,这才真正欢喜的笑容满面,说天恩高厚,日后还当报效。当日吴二夫妇已来道喜,晚间大开筵宴,翁婿叔岳吴二之子五人一席畅饮,内面婆媳母女吴二太太四人一席畅饮。屈小公子时已过周岁,也会笑了,乳母抱至席前,那小孩也会要吃要喝,引得两位老夫人欢喜无限。

  当夜席散,屈生归房,至母亲房中细说此番出征,全亏夏恩师遣人帮助,才成大功。又将宋梓从前在京娶白秀英一事细说出来,如今宋梓蒙恩补授陕安总兵,此次一路同来,大料白秀英一定要来拜见。他那容貌,竞与小姐不差上下,乍看竟无分别。此女虽出身青楼,颇知自爱。胸中有才,非寻常女子可比。

  屈母听了这一番话,说道:“那夏恩师真是神仙,我儿得他指教,今日得五等之封,那宋梓并不认得夏恩师,何以岑仙长肯收他做徒弟?藉此也封男爵官,居总镇不用说,那白秀英也是一品夫人。大约是白秀英前世修积得好,才有今日。宋梓功名。一半还是白秀英的福气,这个人倒要看看。”说罢老母分付早早安歇,明日先焚香谢天地神佛,出门去拜晏中丞举荐之恩。屈生一一答应,去归妇房。又问了孩子结实否,乳母道:“孩子久已睡著了,孩子结实得很,才过了周岁,就会吃东西。如今两周岁快了,明年一定会走。”乳母去后,夫妇安寝。

  久别之后,自然相亲相爱,胜过新婚。次日一早起来,焚香点烛。屈母穿了公服,屈生夫妇亦然,叩谢天地神佛祖宗。早饭后,屈生出门拜晏中丞。见面道谢,中丞道:“愚弟保举先生出征,半是令岳授意,何功之有?如今蒙恩,因荐举得人,赏了官衔,弟还要道谢才是。”彼此谦让,旋即拜同城各官,不必细表。

  下午回府,宋梓已来在客厅久候。屈生下轿进内,宋梓接著,以门生礼叩见。千恩万谢,一定要求见吴公与老夫人。吴公出见,谈了半时,老母辞而不见,宋梓禀道:“门生媳妇意欲来府叩见老夫人与师母,请示恩师大人准其来见否?”屈生道:“尊夫人肯降光,这又何妨?只管请来。”宋梓闻言,打恭告退。回衙告诉秀英,那秀英忙备了几样针线,几色礼物,次日遣人挑了礼物,自己带了婢女,乘轿来吴府叩见屈老夫人。

  门上传进去,屈母分付请会,命仆妇出来迎接。秀英下轿,婢女扶了,一直往里行走。迎著仆妇引路,前行来至西院堂前,早已望见老夫人与少夫人。秀英进得堂中,口尊:“老太太师母在上,贱妾小门生媳妇特来叩见,请老人家上坐,容我恭参。”屈母闻言,举目细看,不觉大惊。只见那秀英容颜与吴小姐分毫不差,不惟身体之长短相同,那声音也是一样,心中想道:怪不得我儿说是差不多少,据我看来,真是分不出来。若不说明,定要误认也。屈母道:“宋夫人休要如此太谦,只行常礼罢,老身不能回拜,千万休行大礼。:“白秀英那里肯昕,登时跪下,四礼八拜叩拜老母。拜罢,请吴小姐受礼。吴小姐看了秀英,早已出神,越看越爱。秀英看了吴小姐心中诧异:怎么这夫人面貌同我仿佛。

  秀英连称:“师母大人,门生媳妇叩见。”也是四礼八拜,吴小姐拉他也拉不住。拜罢,老母让坐,秀英谢了又谢,才敢坐下。随即要请见吴太夫人,婢女去禀告吴夫人说:“那宋太太与咱们小姐生的一般模样,分不出来。”吴夫人闻言不信,忙换了衣裳,竟过西院而来。到得堂中,秀英连忙拜见。吴夫人一面受礼回礼,一边细瞧秀容,果然活是一个女儿。心中惊异道;天下竟有如此相似之人,真正奇极了。大家坐下细谈,吴夫人听他声音也与女儿不差,愈觉稀奇。

  那吴小姐与秀英二人你看我,十分爱慕;我看你,无限怜惜。细谈往事,秀英直言不讳。从被人拐卖起,直说到屈宋二公赠金赎身,嫁与宋梓止。大家闻言,叹息连声。问他家中之人还记得否,秀英道:“不能全记,但记得有个长兄务农为生,娶的嫂嫂施氏是山东人而己。”

  他四人说的十分投机,吴夫人分付厨房备饭,留秀英吃饭了去,屈母亦然。命仆妇传话,命轿夫晚上来接。秀英见二位老夫人美意留他,也不推辞,就在此吃晚饭。

  这一来,两美相遇,彼此往还。还有丑小姐途中打虎,晏公子郊外打围,下回分解。

第三十三回 依舅氏丑女入秦 好武功郊外打猎

  话说白秀英蒙屈家婆媳及吴夫人十分优待,当日就留他吃了晚饭才去。从此不出数日,必来吴府与吴小姐细谈衷曲。也作了诗句,请教吴小姐。其诗句甚佳,不能尽述。吴小姐深爱其才,亦屡次召之来,竟成了闺中知己。屈生那时禀明老母,要回川祭祖,意欲将恩赐纹银置买些田地,以备他年归养之计,屈母深以为然。屈生遂带领几名家人,辞别母亲岳丈夫妇,由陕入川。此去一路自有人迎送,非比当年入都会试也。那恩赐银两,吴小姐嘱屈生带去八千,说道:“如买田置房不敷,写一信来,有银子寄去,仅管放心。”原来小姐手中除嫁资不计外,尚有万余金积蓄,所以嘱夫婿四川多置产业,将来回去,不至忧贫也。这且按下不表,即屈生回去祭祖,也不必先说,如今要说一家丑夫妻姻缘成就的事。

  且说那常国公死后封王,上回书中已表过。国公有一子一女,女年十五。常爷归天如今又三年矣,那小姐年已十八,因容貌丑陋,无人问名。小公子年交十二,已武艺精通。苏氏夫人一定要公子习文,公子只好背地请姊姊教他武艺。公子一学即会,也是武将家风,所以容易。那小姐经常爷教导他,又天生神力,两膀有数千斤膂力,专喜欢使枪,练就一杆铁枪,重一百二十斤,足有万夫不挡之勇。

  自常爷死后,苏氏夫人带著儿女在京居住,小姐时要出外打猎,夫人不准。恰好母舅苏公元佑由大理寺卿放了陕西左布政,止有小姐一人,并未有子。夫人李氏与苏夫人甚相得,因劝苏夫人带了儿女同往陕西,既可以消愁解闷,又可以为甥男女定亲择婿。陕西素称大省,长安人才出众,谁人知道甥女丑陋,此行两全其美。也苏夫人因嫌寂寞在京难於选婿,是以应允,遂带了儿女,一同赴任,此屈生来到长安以前之事。

  不觉一住半年,常小姐终日在衙门中无可消遣,十分气闷。活该凑巧那一年终南山出了猛兽,虎豹豺狼往往下山伤人,地方官曾遣猎户去驱逐,也曾打过几只白狼,无如有三只猛虎,实在利害,每出来有风声相助,人不能伤,反伤猎户。

  这信息传出,当有晏中丞少子晏俊,年方十八,天生丑陋,不喜读书,专好习武,中丞屡戒不听,无法了治,只好由他在衙门中拿刀弄棍,请了教师,教他武艺,一学即精,不上半年,十八般兵器皆已精通,最喜使长枪与鞭,足敌万人。生性耿直,是条好汉。闻说猛虎下山伤人,那公子禀明父亲,要去打虎。中丞初次不准,再三要去,夫人遂对晏公道:“蠢子生的丑陋,又好用武,何妨叫他去打虎。若能打死老虎为民除害更好。否则他教虎屹了,也去了我家一害,免得日后惹祸。”晏公闻言应允,遂分付晏俊只许带兵三十名前去打虎。公子遵命,选了胆大有气力的兵丁三十名,带了刀枪干粮弓箭,出城直奔终南山那条路上来,等候打那虎。

  其时常小姐也知有虎伤人信息,时刻在苏布政面前说要去打虎除害。苏公道:“甥女是个未出闺门小姐,怎好出外打猎?被人笑话。”那小姐哭哭泣泣,寻死觅活,一定要去打虎。苏氏夫人不觉大怒,遂对苏老爷道:“这个丫头天生丑陋,又不安分,不如教他去喂了老虎罢。仅管教他去就是了,舅舅何必拦他。”苏老爷听姊姊如此说,止得派了家人,去向总镇府借了三十名兵丁,跟著小姐去打围。小公子要同去,被苏夫人骂了一顿,将他交与先生管束,不准出书房门,因此不得同去。那常小姐带了四个丫头,跨了马,带了弓箭刀枪,领著兵丁家人出城,行围打猎,一心要打老虎,竟往终南山这条路上来。

  恰好是晏公子行围之日,不过时候不同,方向不对。晏公子是由东方奔东南方,常小姐是从南方奔东北方。出城之时,早已预备下帐房干粮灯烛火把之类,以防黑夜打猎。那一天走了五十余里,已近终南山下。小姐吩咐择地安下行营,等饭后入山打虎。

  不言小姐安营,再表晏公子其时已到终南山下,也吩咐安营,等天黑入山打虎。他二人营盘相隔数里,各不相知。那时正是十月下浣,草枯木落,一更后,月色渐出。小姐吃过了饭,结束停当。带领丫头,弯弓插箭,各执兵器。小姐骑了马,拿了刀,腰间插了弓箭,率领二十名兵丁,两名家人,定要进山打虎。老家人再拦阻,那里肯听,无奈止得跟随前去,众人心中想;此去如遇猛虎,不知是谁晦气,止得听命由天罢了。

  小姐带了从人,进了西山口。约行三里许,只听风声忽起,响亮惊人。两旁树木被风吹得摇摇摆摆,映著月光,迷人眼目。正然观看,只听远远的一声吼叫,马闻其声,登时不走,浑身发战。常小姐知是虎啸,遂弃蹬离鞍,下马站立,手擎长枪,专等猛虎。

  霎时果然来了一只白额猛虎,大胜於牛。看见有人,大吼一声扑了上来。那些从人与侍女早吓的魂不附体,那小姐不慌不忙,见虎扑至面,看准了,一枪刺去,那虎竟躲不及,后腰早已被枪刺伤。那虎负痛即往山中狂奔,小姐那里肯舍?提了枪随后赶去,口中大叫:“好孽畜,往那里走?”放开了大足,紧紧追进山中。虎行甚快,小姐那里赶得上。赶了一会不料又出来一只黑虎。看见小姐,不往前扑,他竟后退从南边跑了。小姐一面追赶,一面取出弓箭,搭上了扣,放去一箭,竟射在虎后腿上。那虎负痛带箭逃命,小姐大怒说道:“我一定要除此二虎,方消心头之恨。”拚命追赶。

  不言小姐逐虎,再说晏公子是时亦入山打虎,家人兵丁跟随进了山口。约行数里,止听风起有声。风过处,忽然跳出一只斑谰大虫,浑身是金黄色。公子一见,手中提枪,对准大虫后腰,用力刺去。那虫一纵,枪已刺空,公子复闪身形,迎了上去。往大虫后腿刺去,那虫方欲跳去,不料枪已到了,躲闪不及,后腿竟被枪刺著。

  大虫负痛直奔入山,公子随后追赶。正赶之间,又出来一只白额猛虎,走的不快,乃常小姐刺伤之虎也。晏公子见虎走的不快,忙上前用枪向虎后腰刺去。只听一声响亮,枪竟刺入肉内,那虎一纵,拚命飞跑,将一杆枪带了去了。晏公子那里肯舍,乃从腰间取下竹节鞭,放开脚步追虎。恰好那只黑虎又来,公子一见,弃了受伤之虎,直奔黑虎。那虎十分凶猛,跳来跳去,全不怕人。

  公子大怒,一跃身形,用手中竹节钢鞭打去,恰好不偏不正,打中虎头。那虎受伤,登时逃走。公子后面追赶,赶进山中。不期那带枪之虎跑去,正逢著常小姐。小姐一见,忙放箭射去,正中虎目,虎登时跑不动了。小姐赶上,连扎数枪将虎扎死。见虎后腰有一杆枪,小姐抽出一试,倒也与自己所用之枪同一样分两。小姐正在等候侍女家人,好抬死虎回去,这时候晏公子已赶到。公子见有人在此,又见虎已倒地,大约是已死。见那人像个女子,手中使的是枪,公子忙问道:“你是何人,在此做甚?虎是你打死的吗?可曾见我的枪否?”

  小姐闻言,举目细看。那人天黑看不真,大约是个男子,小姐答道:“虎是我扎死的,枪是有的,我要等我下人来将虎抬去,你要枪还你罢。”说罢将公子的抢掷下过去,一声响亮,几乎扎著公子。公子暗暗称奇,天下竟有这样女子。忙问道:“你是何等样人,怎敢独自入山打虎?乞道姓名。”小姐道:“奴家是个女子,不便通话,你等我从人来再问罢。”公子闻言,止得在山坡上坐下。

  不多会,两边下人齐至。见一只白额虎已倒在地上,大家称赞果是神力,竟除了一害。晏家人见那旁有人,忙问道:“你等是何人?”小姐的婢女家人见对面有人问话,忙上前追问原由,通名道姓,公子求亲,下回分解。

第三十四回 互爱英雄联眷属 荣归故里祭坟茔

  话说晏公子追赶猛虎来至山中,忽见山中有人将虎刺死,把他的枪拿去。公子一见忙用声吆喝道:“打虎壮士留名,那枪是我的兵器,万望赐还完。”小姐听人说话,举目细看,奈天色已晚看不清楚,又不好不回言,止得说道:“枪在这里,谁要你的?要问我姓名,等我的下人来你问他就知道了。”晏公子闻言,心中不解,止得走向前去。常小姐果然将枪放在地下,公子上前抬起。

  这时候两边下人俱已赶到,见了死虎,问了来历,才知道是两边打的。下人们彼此问了姓名,知是公子小姐。有个家人出了个主意,将死虎用刀劈做两半,大家均分,彼此各自出山,回转行营安歇。还有那两只虎,经此一吓,都避入深山之中,永不敢出来伤人。从此行旅甚便,无不感念公子小姐之德也。

  次早一齐入城,常小姐回到布政署中,将打虎之事禀明。母亲娘舅二位老人家笑而不言,将半边死虎去肉留骨,晒干以备药饵。那皮肉不知作何用,不必细述。

  那晏公子回到抚署,也禀明打虎一事,系苏布政甥女协力打死这一只猛虎,因此分他们一半。晏公闻言微笑道:“物必有耦,蠢子不知死活,冒险入山,虽出孟浪,还是个男子,怎么苏公甥女乃闺中淑女,也亲武事,竟敢郊外打猎,与虎拚命,真是奇闻。”家人禀道:“那小姐乃常国公之女,本是将门之后。”晏公道:“那就是了。常国公忠於国家,死后追封王爵。闻其在关用兵不减武侯应生。如此虎女,不知有公子否?”家人道:“公子今年已十五岁矣,指日就要入京面圣袭爵。”晏公道:“可见忠臣必然有后,天未尝不佑善人。”

  说罢命公子入学念书,下人散去。晏公想:“如此虎女,何不求与少子为妻?好在苏公现与我同官一省,大约愿意。但此事托何人执柯方妥?”想了一会,想起吴公来了。托此老为媒必然成就。忙吩咐伺候,出门拜客。一径来至吴公宅外,通帖拜会。吴公连忙请会出迎,让坐叙谈。

  晏公将常小姐亲出郊外打虎,与幼子相遇,协同打虎一事细说一遍。然后托吴公向苏公做媒,要求常小姐与幼子完婚。仰仗做个冰人。吴公闻言,又惊又喜。惊的是闺阁千金竟会打虎,喜的是常公忠臣有此奇女。忙答应道:“谨当如命效劳,将来好多喝几杯喜酒。”晏公大笑,随即深打一恭,说道:“有劳大驾。”茶罢,晏公别过。吴公次日果然乘轿往布政司衙门中来,拜会苏公。

  苏公忙请会,谈了半时,说到晏公重托,有事相求,万望金允。苏公道:“中丞有何见谕,重劳大人下降。”吴公道:“闻公祖有位甥女,是常国公千金。日前山中打虎,与晏公子不期而遇,协力擒虎,此其中有天缘也。晏公少子今年十八,文武兼通,欲求令甥女为配。似此门户相当,年龄相若,治弟故敢冒昧来做执柯,未审尊意如何。乞明示,以便回命。”苏公闻言,心中大喜。

  原来常小姐回衙,已将入山打虎路遇晏公子一切情形告诉了母亲母舅,又夸奖那公子武艺超群,那杆枪与我的一样斤两。苏公听了这一番言语,已有意要替外甥女联姻。今见吴公来做媒,满心欢喜。遂答应道:“如此快婿,焉有不从。惟尚须问明家姊一声,谅无不允之理。容明日登堂谢步再定。”吴公闻言,也就不好十分催促。坐了一会,告辞回家。

  次日,苏公已向常夫人讨了准信许亲,饭后即命驾回拜。吴公请会,坐下谈了片刻,苏公道:“昨承面谕,晏公美意,欲与舍亲处结亲。昨晚已问明家姊,据云承蒙不弃,焉敢推辞。但此女既容貌丑陋,又性情刚强,恐晏公将来厌恶,先将此话说明,免得他日后悔,请大人将言代达。如晏公不憎其丑,择日下定可也。但两家都是深知底里,诸事从俭尤妙。”吴公闻言,十分欢喜。忙站起来,打一恭说道:“承蒙公祖不弃,与令姊台爱竟肯允下此段姻事,晏公感之不尽,那有嫌憎容貌丑陋之理,这一来治弟做成媒人,面上有光,何幸如之。治弟当即转告晏公,择吉下定。”二人谈谈说说,约有半时,方才别去。

  吴公次日一早即命驾上院,亲见晏公,说明苏公传语,常夫人允亲,请择日下定,诸事从省办理。晏公闻言,说不尽的欢喜,深深致谢吴公说合。吴公谦让,话休烦叙。一月之内,已选了吉期,送礼至苏公处,纳采放定,议定期迎娶,这且慢表。

  再说屈生自从在陕西动身回川,祭祖上坟。一路有人迎送,十分显赫。那一天到了省城,在店中住下,早已惊动了地方文武大小官员,忙来谒见。又替他预备了公馆,行台首府县又派家人办差,说不尽的趋奉恭维。屈生一概辞谢,也出门拜客,往各衙门谢步请安。三日后忙出城,先到旧居,那时房客李老太太仍住在内。屈生亲身去问候,一切礼貌与当初无异,凡旧日邻舍,无一家不去,都有厚礼相送。又备了祭筵去祖坟上扫墓祭祖,托人买田地造坟屋,这其间早已惊动了他的一个至亲,你道是谁?就是那二十年前同副将军往福建去的那徐老先生也。

  徐先生字东山,乃屈生母舅。当年在副将军贾廷彪幕中为记室,宾主相得,所以随任入闽,在闽中娶妻岑氏,生下二子。十余年来,幕囊颇丰。岑氏又有嫁资,不下万金。因在外日久,与故乡间阻,音信不通,并不知屈生一切际遇、身膺五等之封、现居秦中等事,但知屈生不在川省而已。那一天无意中过青羊宫,与道士谈起闲话,才知一切根由。今闻屈生归来,喜出望外。那时屈生已到过青羊宫,酬谢道士从前相待之情,顺便访问夏师之信。道士云:“夏先生不知身在何处,月前有信一封寄来,命我交与阁下,说此书有要事在内。今日驾临,可交代矣。”于是出书面交,随即告诉:徐先生是令亲,已归来月余,现住城内玉河街,可速往认亲。屈生闻言,不胜欣慰。接过了信,辞去,即命驾玉河街。那时徐公已知屈生到省,论理该他先来谒见,但恐他不知我住处,不免先着人去通知,正欲命人去通知,屈生已至门外。下人通报,徐公吩付请进。屈生走进厅堂,看见母舅,虽不认识,而面貌间有一半似母,一望而知为母舅也。忙走上前,口呼舅父,拜倒在地,不觉悲从中来,泪随声堕,哭泣起来。徐公亦然,用手来拉,老泪频挥。彼此对泣,正哭诉间,舅母携两表弟出来,再三劝慰,二人始住了哭声,从新行礼。先拜舅父,次拜舅母,然后表兄弟三人互相答拜。归坐细述一切,屈生将从前奉母家居,在青羊宫训蒙,无意中遇见夏老先生,认做师弟,因此改八字,路遇吴公,果然将女许配,后来联科登第,身入词林,走漏真情,吴公荐举平番,又蒙夏先生遣人相助,成了大功,官封侯爵,告假养亲,而今回来祭祖,一篇大账目细说了一遍。

  徐公闻言点头赞叹。说道:“此皆贤甥母子节孝二字所感,才有如此际遇。但如今你母亲在秦,是久住呢?还想回川呢?”屈生道:“在秦暂住,亦是依靠岳家不得已之举。今甥有余资,又有俸饩,所以此次回川祭祖,打算置下产业,买下房子,可以奉母,不忧冻馁。甥即归来,非愿久居秦中不思归也。”徐公道:“原来如此。不瞒贤甥说,愚舅数十年来,亦积得有万金幕囊。此番归来,亦欲置产。如今两下相同,大家相帮,置下产业,立定根基,日后衣食有靠,这是后半辈要紧之事也。”甥舅二人说得投机,留下吃饭。屈生过了一日,搬来同住。然后托人置产买地买房,料理一切,不用细表。

  再说吴公自屈生入川之后,做了一场媒人。家居无事,引外孙戏耍。那知大限已到,不能逃走。那一天是九月重阳,有人请赏菊花。吴公多饮了几杯酒,回家口渴,喝了两碗凉茶,次日腹泻不止。延医诊治,误投补药,愈加沉重。一病半月,饮食不进,眼看死的分多活的分少。吴公一想,乘此写下遗嘱,免得错过。要看怎样写书,且听下回分解。

第三十五回 吴巡抚遗言托儿女 屈通侯闻信返秦中

  话说屈生自从认了母舅,搬在一处同居。一面置买田产,修造房屋,一面写了备细家书,寄回陕西,禀告老母及岳丈。信中说明,候房屋盖好,即迎接母亲妻子回乡。

  屈生发信之时,正吴公病重之日。那吴公病体沉重,服药无灵,夫人小姐求神许愿,毫无用处。眼看阳间难住,要返西方。

  那一日,吴公将妻女唤至床前,叮嘱道:“人生花甲,已是难得。我已六十一岁,死亦无憾。家中产业,总算殷实,足够你母女一生享用。我又无近支族分,止有二弟一房,系共曾祖兄弟。他有二子,我无子嗣,理应承继他一子,续结香烟。怎奈二弟妇性情泼悍,两侄沾染习气,非保家之子,万不可立嗣。屈姑爷虽说女婿,有半子之靠,究是外姓,亦不能将家产全付与他。我算定八字,死后到有二子承桃,此事全要屈姑爷作主。候我死后,他回来托他想一万全之策。他曾受夏老先生指教,大约必有一个主见。你母女总听他安排,决不会错。我今写下遗书,等他来时,当面交与,不可忘记了。”

  那夫人小姐,一面听一面哭,答应道:“老爷休要挂心,好好养病,这些事体不用提他。”吴公道:“我死在旦夕,此系最要紧之事,不先叮嘱,日后来不及了。”于是扶床而坐,命人送上纸笔,详细写了两封遗嘱。一封付屈生,一封给诸亲友等公阅。写完了,交与夫人收执。

  那时吴二夫妇早已来了,专等吴公死后立嗣他二子,好得这一分家产。

  光阴易过,到了九月十八日,吴公一口气不来,呜呼哀哉了。那夫人小姐止哭的死去活来,亏了大家苦劝,说此时料理大事要紧,不是哭的时候。母女才暂止哭泣,忙料理衣裳棺椁。幸而早巳预备,登时请阴阳看时辰入殓。陕抚晏公闻知,亲来送入木。又替他写遗折附片,奏吴公从前有功,乞恩优恤。一面专差进京递折,一面发信四川催屈生赶紧回秦。一切开吊点主之事,通候等屈生回来办理。

  那吴二再三追问,到底立嗣他那个儿子。吴夫人说:“此事关系甚大,须等屈姑爷回来后,当同众亲友再定,此时不能定见。”吴二夫人听了这话,心中忿怒,无可如何,止好静候屈生回来。他心中想道;吴家别无近支,无人立嗣。除了我这儿子之外,大约也无有别人。再说那晏公替吴公作就遗折,子嗣一节,语意含糊,大意是择族中贤孝之子方可承继,还须慢慢选择,一时难定。

  这遗折到京,天子见了遗折,追念吴公前勋,十分悯恻。加恩照立,功积劳身,故例优恤。现在无子,着其婿屈师鲁与吴氏亲族选择贤孝子弟立嗣,再行奏闻,候朕施恩云云。那时京中亲故,如朱侍郎等得信后,无不惋惜,各有书信吊问。按下不表。

  再说屈生在蜀,与母舅终日料理产业,住房已买妥,雇工修造。田地也置了数百亩,眼看住房再迟数月即可完工。那日是四川学政华学士请屈生筵宴,同年好友,席间叙谈得十分投契。不觉多饮了几杯酒,微有醉意,席散而归,精神恍惚。家人忙扶持他安寝,顿入醉乡。

  忽然梦见吴公身穿公服,自外而入梦中。屈生一见,忙上前迎接。但见吴公匆匆进内,向他说道:“老夫已离尘世了,无有后人。贤婿速归,为我料理。二弟两子,非我之嗣子。要好儿还须你岳母定计生下,方是好儿。此事贤婿当用心筹画,勿负吾言。总而言之,一句话,种是吴家种,儿是妾妇生。记著勿忘。”用手击了屈生背上一掌,登时惊醒。

  屈生心中十分诧异,听了那天,正交三鼓。屈生忙坐了起来,细想梦中情形及所说之话,又与夏老先生从前之事暗合。想道:莫非岳父已经辞世了不成?若果此梦有验,日内必有信来。于是翻来覆去,有半个时辰方睡熟。次早起来,盥洗已毕,正用点心,忽见家人手拿了一封信从外而入。后跟一人,口称:“老爷,陕西有人来了,请看书信。”屈生接过信,只见那家人跪下,口称:“姑老爷在上,小人叩见。”屈生接过了信,见面上是素签,吃了一惊。忙拆信细看,知吴公身死,不觉放声大哭。想趁翁婿情分,一旦生离死别,无限伤心。

  那时徐公在旁,问了原由,一旁劝解道:“令岳已死,哭泣也无益。如今要紧,商量即速回去料理一切。”屈生答应道:“母舅之言甚是,但此时也须在庙中设位念经,先尽子婿之情,然后赶紧动身回秦,于心方安。”徐公道:“不错。”

  屈生忙叫来人下去歇息,速命人去草堂寺延了僧众,在庙内设位,念经祭奠,定于后日念经,当日预备孝服香烛等类。次早辰刻,屈生与徐公同到草堂寺,和尚接了进去。到得灵前,屈生换了孝服,灵前摆了祭席,屈生已作了祭文,跪祭叩首。礼生诵念祭文,屈生举哀痛哭了一场。焚纸奠酒毕,徐公然后祭奠。话休烦叙。

  连念三日三夜经,念完送了灵位,酬谢了和尚。于是料理行李,买办川中土仪,择了吉日,动身赴陕。川中当道,虽知了这信,又不便吊问,止有临行时恭送程仪酒席等类,屈生一概辞谢,赶紧上路。

  其时正是十月下旬,渐渐天冷日短。一路免不得晓行夜宿,饥餐渴饮,在路行程。不觉离长安不远,屈生差人送信回家,家中已知不久即归,朝夕盼望。那日午刻,屈生已到门外,下轿。但见门庭冷落,一派凄凉景况,迥非昔比。屈生一进了门内,不觉大放悲声,哭了入内。当时惊动了吴夫人与小姐屈母,一齐出来。大家泣哭,声振四邻。屈生到了灵前,忙换上孝服,吩付下人点烛焚香。屈生灵前拜倒,痛泪交流。口呼:“岳父,不料相隔数日,顿成了永诀。今日归来,音容已渺,怎不令人伤心!”哭够多时,还是吴夫人劝住。说:“姑爷一路辛苦,才得到家,且免伤悲,有许多大事,全靠你作主呢。”

  屈生止住眼泪,拜见了岳母母亲,又见过妻子,大家归坐细谈。吴公怎样得病,服药无灵,临死写下遗书。吴夫人即将书取出,交与屈生,屈生接过细看了一遍,说道:“此事须缓议,目下止有如此说法,稳住二叔,候开吊安葬毕,再想妙计。”商议毕,屈生出外,恰好吴二已来。彼此叙了寒温,书房坐下。吴二道:“先兄不幸一病不起,苦无后嗣亲支,止我一人。我那两个蠢子,年纪幼小,不知嫂嫂意中是要立那个?贤侄婿总皆知道,何妨先通知我一声。”

  屈生道:“此事关系吴氏一门香烟,非一人可以作主。就是岳母,也不敢硬作主意。还待亲族故旧,大家斟酌,从长计议,一时焉能就定。据侄婿拙见,立嗣以贤,先择其能读书上进者嗣之。二位贤弟,止要努力读书,一旦入学,怕不是他立嗣,难道还有谁人来争?目下止好听凭诸亲友议论,再行定见,二叔且慢著急,事宽则圆,若太急迫,恐人说我们是想家产刻不能待也。”

  吴二听了这番言语,登时顿口无言。心中想道:“这件事分明是出了一个难题目来难我了,两个孩子,才得十几岁,天生笨性,何日能进学?虽说族中无别支可嗣,他们如果商量好了,一味耽延下去,怎不令人焦急?且看他开丧刻讣,如何举动。”吴二坐了一会,各自回家,将屈生一番话对老婆说了,老婆大怒道:“屈生小畜生,怎么说出这些话来?我吴家亲丁,止有我们父子三人,又是亲支,不立嗣我子,立嗣那个?难道他外姓好算吴家子孙吗?又说甚么立贤,要读书上进,照这样说法,那不读书人就算不得儿子,那穷人绝嗣定了,真正混帐。不要惹恼了我性起,与他们闹一个翻江倒海,他才知道利害。”

  吴二听了这话,忙劝道:“你且慢生气,天下事总有一个理,他不拘怎样算计,断不能出了情理之外。况且亲朋也有明白人,断不至于人人向着他说,等他刊刻讣闻开吊,看他用何人出名,那时当着诸人,若不讲理,再同他分辨,如今不必白生气。”吴二奶奶听了这话,也就不言语了。

  再说屈生在内房与丈母商议,出了一个计校。先发了请帖二十余分,是请吴公的至亲密友与年世至交,还有乡邻老者在内,又有几位现任官员,惟晏公是本省抚台,不便延请,止请了抚院署中一位师爷,帖上用的吴二书名,请诸人商议吴公丧仪大事。

  所请这些人中,有一位姓陆,号晓峰,是吴公表叔。一位姓孙,号子静,是吴公婶母之弟,算是婶舅。这二人俱是科甲出身,陆公曾任观察,孙公曾任京堂。二人年已六旬以上,有德年高,为乡里所重。其余诸人,无非亲友,族中并无一人。内中有舒姓,是个翰林,乃吴公门生,名叫鹏年,曾做过御史,放过主考学差。为人正直无私,敢作敢为,耿直端方,专打抱不平。

  到了那一日,所有请的这些人,一齐来到吴宅。吴二与屈生迎接进来,大家归坐。不多时,宾客已全集。饮过了茶,先是孙陆二老开言向吴二道:“今日辱承简召,必有事故。乞道其详,好大家商议。”吴二答应道:“此番请各位亲长下降,虽晚辈出名,所商何事,实不知晓,要问家嫂与屈姑爷方知。”于是大家齐向屈生商议何事,屈生道:“晚辈也不知其详,须请岳母出来分说。”遂入内去请吴夫人。

  不多时吴夫人在前,小姐随后,出到外面,在下首当中站定,女媪铺下垫子,母女二人一齐拜倒,口称:“诸位亲友在上,先受老身母女一拜。有事禀明,望大家替我作主,替我议出一个章程。”众人一见,忙都避开,不敢受礼,又不能回拜,但说:“有话请说,我们大家总要商议妥当,请坐下细说。”吴夫人与小姐答应说是,遂在下面矮坐凳子上坐下。先将吴公遗言述了一遍,说:“先夫无子,论理应该立嗣二叔之子为嗣。但遗言说要能读书上进,接续书香之子,方可承继,否则情愿无子。目下两个侄儿年纪尚轻,看不出他能读书上进否。老身拙见,现在开吊出名,先写一个孤子出名,名曰吴萃科,虽有其名,却不能实其人。俟过数年,若两侄中有一人能读书上进,能继书香,即继其人,此所谓择贤而立也。万一不能上进,那时再议。此时先当着诸位,立一纸文书,名曰议单,请大家书名於后,好作个凭据,省得二叔不放心,亦可以鼓励那两侄发愤攻书。诸位以此议为何如,乞指示明白。”

  众人听了,都道:“此说甚妥,我等都愿附名于后,但不知二先生意下如何?”吴二听了这话,又见众人一口同音说得有理,心中想道:任凭你如何出主意,除了我这二子外,断再寻不出第三个吴姓人来。眼前这些做作,不过叫自骗自而已。忙应道:“既大家亲长都以为然,我有何说?任凭立议单照办可也。”于是陆公孙公叫人送上笔墨纸张,起了稿,大家斟酌,尽善尽美,然后誊正。字据不过是要立贤为嗣,将来才定,目下虽有其人,暂充孝子之名而已。议单写了两纸,吴夫人收一纸,吴二执一纸。自议定后,遂择日开吊点主,暂用吴二长子为孝子,开吊毕,不过出殡,暂停寺庙中,日后安葬。话休烦叙。

  不上一个月,诸事已办妥。那吴二奶奶也无别的话说,想道:已经当过孝子,难道还有什么翻覆?岂知事由天定,终久又是一个人承继,非人所能料也。要知如何另有一人,且听下回分解。

第三十六回 吴夫人命仆购美女 屈师鲁奉诏查边庭

  话说吴夫人自立议单后,随即择日开吊点主。所有陕西文武官员都来祭奠,又向藩库领出赐祭银两。到了出殡这日,是吴二长子做孝子,说不尽执事的体面。送殡人不少,送至天王庙中暂停,不觉到了百日。那吴夫人一日与屈生商议后嗣一节,屈生道:“子婿有条妙计,大约三四年之期,一定见效。若速,则一二年内亦可收功。”吴夫人问:“计将何如?”屈生道:“只须如此,花费些银钱,无不如意。”吴夫人听了这计,点头应允。背地与小姐商议,小姐以为然,说道:“只件差使,须得一个可靠家人,又要明白,带了银子,往南方扬州苏杭等处购买女子,年纪要轻,至大十八九岁。要聪明美貌,会吹会弹歌舞,若是蠢笨之人,毫不济事。能买四人尤妙,切不可惜价。即使千金一人也可,此系关乎宗祧大事,花费银钱,不同浪费。若女子聪秀,将来生子必秀。南方山水清秀,借此人种,振我家声,子以母贵,古亦有之。”

  吴夫人道:“此说不差。家人刘升,在我家二十余年,老成可靠,人亦精明。若差他办去,必定不错。”小姐道:“是极。”小姐当即便遣婢请到屈生,一同商议妥了,然后吴夫人将刘升唤来,先将题目说与他听,叉说:“这是神仙遗言,屈姑爷的妙计,非此不能有后。你是我家陈人,此事你须照计办理,务要相准那人有貌并有福泽,多用银子不妨。你赶紧收拾行李,汇兑银两,起身往南方。先往扬州,再到苏州。半年之内,若能买好最妙。年纪不得过二十,身价不论。我今与你五千银子,万一不够,只管写信回来取。”

  刘升听了这语,摸不着头脑,又不敢谏止,只得听一句,答一句了。说道:“恐怕一人上路胆小,再得一人为伴较妥。”吴夫人想了想说:“你下去问问他们,有愿意去者,你酌量一人同去就是。”刘升答应了是,忙到下面问了同事。家人内有一个更夫名唤老乔,五十岁,是个河南人,口快心直,在吴宅已二十余年,颇有气力,也懂些武艺。刘升遂同他说了缘故,他满口应承,愿一同去。说好了,遂一同到上房回禀吴夫人。_吴夫人于是命管账的向南省靠得住的银号内汇兑五千银子,一半在扬州兑取,一半在苏州兑取,格外给了刘升老乔二百银子做路费。那刘升老乔忙忙的收拾行李,过了二日,辞了主人,二人动身往南方而去。那是夫人在家中与女儿女婿守孝,静候刘升回音。暂且不表。

  且说那西番自从屈生征平之后,留重兵镇守,三年无事。不料前任总兵病故,调了一个总兵,姓匡名超,广东人。到任后一味贪财,渐渐侵吞兵饷,刻扣军粮,弄的三军不服,聚众鼓噪,抢了粮台。幸亏匡总兵预先逃去,不致丧命。兵丁抢粮台后纷纷四散,甘肃督臣不敢隐瞒,据实入奏。圣上大怒,命督臣锁拿匡总兵解京治罪,再命访查兵丁聚众抢粮为首之人,其余逃走者,出示晓谕,一概赦罪。归诚者,仍准留营当差。

  有兵部奏道:“边庭重地,全靠统兵大臣赏罚分明,清廉自矢,方能服众。若贪鄙之辈,只知肥己,刻扣军粮,何能服众?相应请旨,简派大臣查访各镇。廉正者施恩晋秩,贪污者立予罢除。如此则士卒用命,兵心固结,边庭无患矣。闻前统兵大臣屈侯现任陕西,请圣上下旨,命他往甘肃一带查阅营伍,整顿一番。甘肃是伊旧治,兵将贤愚,是必甚知。有伊查阅,较他人熟悉。伊虽辞职终养,似此查阅营伍,不过一二年之期,即有卒事,如有旨命,他谅亦不敢再辞。”

  奏入,天子准奏。即着军机寄廷寄,着兵部差官飞递陕西,着抚转交屈侯。这廷寄不上十日,已到陕西。那时已值屈生商议遣仆南下之日,晏公接了廷寄,忙请屈生上院,亲将廷寄面交。屈生道:“三日后一准动身。”晏公遂吩咐首县,预备人夫轿马。首县忙出传单,晓谕沿途州县,备公馆办差,迎接伺候。中军参将又发信通知甘肃大小各营,静候钦差查阅。

  屈生别过晏公,回到家中,将此事禀告母亲丈母,说此乃君命,不能辞也,大约往返年余。吴小姐道:“官人此番前去查营伍去,不知随带多少人员?”屈生道:“此番奉旨查阅营伍,止须文武两员足矣。至于至了一处,须暗地采访,才得实情,那可不能拘定时日。若希图了事,甚非朝廷钦派之意也。”

  吴小姐闻言,点头钦佩,说:“足见官人心细,尽力王家,无微不至。”屈生道:“为臣当忠,分所宜然。家中之事,全仗吾妻照料,不用拙夫多嘱。但是二叔二婶处,须要用好言安慰他。说立嗣定是他那二子,非此不能激励他们用心读书。只要能进一学,怕不是享受家产,眼前不过暂为做作,骗他读书而已。如此说法,那吴二夫妇必然放心,不生别故。”小姐点头:“不为错,但官人此去,一路须要保重。时寄书家中,安慰老母,至家乡之事,既托母舅料理,大要无错。但愿此间妙计一成,吴门有后,我等归家,即可放心,兼不负爹爹遗言所托也。”

  屈生道:“万事自有一定,只好听天而已。”于是收抬行李,忙乱了二日。接着抚台各官饯行请酒,各乡绅亦然,屈生一概辞谢不赴。到了长行前一夜,吴小姐摆了一席饯行酒筵,是晚只有夫妻母子丈母女婿四人入坐。席间无非是些叮嘱屈生一路保重的话,屈生是安慰母亲丈母不用牵挂的话,酒完席散,归房安息。

  次早天明起来,梳洗已毕。人夫轿马,早已齐备。各大宪都亲来送行,屈生先拜辞了母亲丈母,揖别夫人,又唤乳母抱了孩儿来视看了看,少不得吩咐一番上下人等,出来升轿动身,说不尽的仪注。钦差是体面不过的。出了城,到了十里邮亭,众绅士人等早已恭候。屈生忙住轿下来,与众人相见,少不得领了三杯饯酒,别谢了大众,告辞起身。一路浩浩荡荡而去,官绅等众遂后各自回城,也不必细表。

  屈生此去,先到陕南阅视营伍,背地里改换服色,到处私访。这且按下不表。再说刘升老乔二人奉了主人之命,往南方购买佳人。两人乘坐了车辆,从大道前进。一路饥餐渴饮,晓行夜宿,话休烦叙。那一天已到了清江浦,此地是南北通衢,舟车并行之地,十分闹热。二人到后,即住在客店,打听离扬州路程。店主人道:“此地往扬州,水旱皆便。若走旱路,从淮安一路进发,有三百五十余里程途。不能坐车,要用轿子或小车二把手者,大约六日可到。若坐船,水路有三百八十余里,搭船包舱,不过每人花上三四两银子,至迟走六七天,快则三四天即到,要看风顺逆。总而言之,走旱路盘费须十金之外,人又辛苦。走水路,又省又不辛苦。客人自己斟酌。”刘乔二人道:“水旱两路到底那路平静?只要安稳,倒不在乎省费。”店主道:“如今天下太平,年谷顺成,盗贼稀少,不论舟行陆路,都是千安万妥,决不至有抢劫之事。”刘乔二人听了店主一番话说,二人商议道:“还是搭船包舱较之旱路省事,人亦安逸。”议定后,即托店主人带领到河下看船,当时看定了一只货船,可以搭,店主忙替他包了一个中舱,讲好了船价,银二两八钱,每顿饭加银五分,不过一样蔬菜,要吃好菜,须自己添买,船上有会弄炒炸烹调,无一不会。刘乔听了大喜,二人忙给定银。回店后,即算完店账,收拾行李,雇人挑了,辞别店主下船。到得船中,将行李安放停当,打开铺,开起床铺,静候开船。同船也有数人,都是往扬州去的。彼此各通问姓名,大家闲谈叙话。

  刘升向一老者姓范的问道:“老人家贵处何县?”范老者道:“敝处就是江都首县人,向在城中居住。固有事往清江,如今事结了,搭船回去也。今吾听老兄口音,不是南边人,贵处何省?”刘升道:“敝处陕西。”范老者道:“来南何事?扬州到过否?”刘升道:“初次奉主人之命,来扬州苏州,购买女子与主人为妾,实因主人无子,主母大量,要替主人多置侍妾,故不惜重资,命我二人购买。老人家既是扬州本地人,也该晓得那购买女子,要托甚等样人,方才妥当,求老人家指示一二。”范老者道:“大凡买女子,离不得媒婆,还有官媒。扬州女子要买不难,价亦不至十分昂贵。但粗蠢者多,若要聪明俊秀女子,除非苏州才有。不知贵主人是要结实人呢,要聪明人呢?”刘升道:“自然是要聪俊一流人物,却也要厚重一路,若是十分轻佻,也不足取。”范老道:“如此说来,扬州也还有。等到了地头再看罢。老兄若住店,一进城东大街,即有好客店。”刘升道:”多承指教,俟到扬州,一定要到府拜望的。”范老者道:“岂敢岂敢,如不弃嫌,枉驾舍间,老朽亦可奉陪各处游岸,稍尽地主之情。”

  二人说的投机,竟共桌而食,不分彼此。次早开船,一路顺风。走了三天,己离扬州不远。范老者与刘乔二人站在酒舱外,指与他二人看道:“这是二十四桥,那是淮水河,离城只得数里了。”不多时,果然已到扬州城外。望见城池一带,高堞长亘二十里,果是淮扬古迹。人烟稠密,风景清幽。船泊码头,船家向各位客人道:“已抵扬州城外了,尊客们还是先上岸寻着亲友下处再来取行李呢,还是行李一同去的,早早收拾。如要雇挑夫,我上岸替你们去雇。”那时也有先上岸的,纷纷不一。惟有刘升专叫范老者指点,一同进城,留下老乔暂等。刘升先同范老者进城,寻了客店。登时店中打发店小二一同到船上来挑行李,刘升道:“谢过船家。”又格外给了水手们些酒钱,彼此说些多谢费心,然后刘乔二人同店主小二挑夫一路进城。

  不多时,已到客店。店主接入,看了房间住下。那时范老者已自己归家去了,约定次日来拜望,奉陪去游玩。刘乔二人问了店主姓名,那店主亦问了二人姓名省份,知道是公门中人,不敢怠慢,忙叫店伙计预备茶水。店小二问道:“刘客人可要喝酒吃饭?要用甚么菜蔬?吩咐下来,我好去料理。”那时天将交午,正是午饭时候。刘升道:“菜是随便,酒也要的,但得一二样荤菜,二三味素菜够了。”店小二答应道:“好极。”随到外买菜沽酒,叫厨子煎炒起来。不多一刻,菜饭皆熟。店小二摆起两付杯筷,请刘乔吃酒。二人入座,小二端进菜来,果是两荤两索,无非鱼肉豆腐与素菜而已。

  刘乔各饮了几杯酒,当即吃饭,饱餐了一顿。小二收去,随即送上茶壶。刘升放上茶叶,小二拿壶去泡了茶来。店主人走过来,刘升忙让坐。店主坐下,慢慢叙谈。原来这主人是山东人,姓田号松山,是个贩枣子客人。做了多年生意贩,买卖柿饼枣子,赚了钱甚多,兼在扬州日久,人地熟悉,因此开了客店,名曰和顺客栈,专住北方客人。刘升同他谈谈说说,颇投机缘。话引话,遂将奉主人买女子的话叙出。这一来,管教田松山举荐媒婆,范老者领去游玩,都在下回分解。

第三十七回 荐媒婆买得二女 寄娇娥速下三吴

  话说刘升与老乔住在和顺店中,与店主十分投契。说明缘由,店主人答应替地去唤媒婆买人,刘升遂到范老家中拜访。范老接进叙谈,当日无话。

  次日,范老回拜,正值店主也在坐。大家让坐叙话,店主道:“粉装巷有一个老媒婆,姓高,年纪五十余岁,扬州城口,熟悉而且靠得住。凡托他买人,从无差错。大约范老先生也听见说过?”范老者道:“不错,我也常听人说,粉装巷高媒做事妥当,人头熟悉,伺妨叫小二哥唤他来?”店主答应说:“如此,事不宜迟。”忙唤小二咐嘱去粉装巷唤高媒来,小二应允忙出门去了。

  不多时,媒婆唤到,见丁刘乔二人与店主,一旁坐下。刘升将要买人须聪明年轻的话讲了一遍,只要人好,不惜重价。媒婆答应说:“有我去寻了领来。”果然看去了不过一个时辰,即领了两个女子来。一个年纪十六岁,一个十五岁,貌甚平常。刘升嫌不好,店主道:“老高,不是这种瞎来,你须要放出点眼力来。像这种人,怎好领来唐塞?你莫非老糊涂了?”媒婆笑道:“是了,这是我瞎了眼了。有好的,明天见罢。但是人不是白看的,既领来了,随便给几个出向钱。”刘升道:“晓得,谁来白看?”忙封了两个封,青铜二百,又额外给了媒四百文钱,就说道:“这算是轿钱,明日定要领上等人物来。若照这等人物,我可一文钱不给。”高媒道谢,笑嘻嘻的说道:“明日你一见,管教你如意。”说罢,遂同了两个女子去了。

  话休烦叙,次日又领了两个来。虽较初次所领者好些,然而总不能中意。媒婆又去寻觅。那一天范老者来,说起旧城有一家姓华的,有个女儿,生得天姿娇冶,人又聪明,能通文墨,且兼解音乐。有娘无父,家道艰难。他父亲死了一年,尚未入土,欠人债务不少,母女终日愁苦。:“是那女子自己愿意卖身葬父完账,那日我亲眼见过。但是不肯出相,要买主亲到他家去看,看准了再议价。人家是小户人家,却是清白良民,所以不肯出来抛头露面。我想此事若成,多给几两银子,一半算做好事,刘兄肯劳步去看否?”刘升听了这番话,说:“愿去愿去,有这样孝女,一定要买的。第一那人必好,二者可以完他尽孝的心愿。”忙带了银包,请范老用过茶,遂一同出了店门,往华家去。

  约走了二里多路,乃到了,却是一个小门面,双门关闭。范老叩门,内面有人答应出来开门,认得范老,忙让二人进内,随闭了门。进内一看是三间住房,二人至正中一间房中坐下。老婆子下面相陪,看他面貌,五旬余矣,面目善良,一望而知是个老诚人,身穿素服,满面愁容。刘升先开口问道:“老人家贵姓?”华母道:“老身华姓,先夫在世曾做米行生意,在行经账,未有儿子,只生两女。大的出嫁,夫家远在福州,数年无信。现在只有二小女,今年一十七岁。实因先夫去春病殁,至今未葬,家道寒微,历年亏空,债负累累,夫死更难清完。不怕爷台笑话,小女如今出了个主意,要卖身葬父,留下些余做老身度命之资。老身再三不忍,小女立誓要为。声言自己情愿,若不由他,他要寻死,但是为妾为婢皆可,只要好好人家。爷台今日同范老翁来,莫非有意乎?请问爷台是替人家置妾呢,还是自己买人?贵处那里,乞道其详。”

  刘升遂将主人官省分细说,就瞒了身故一节,说是因无子嗣,是夫人命他来南买人,不只买一个,要买四个。买回去由主人选择,不合意者,亦必定替他配成婚姻,决不受苦。夫人贤慧,家道富贵两全,有名人焉,尽管打听。倘然中了主人之意,将来生子,还可以迎接老母去供养,都是做得到的。:“难得令爱姑娘如此孝心,将来必有后福。请姑娘出来,我瞻仰瞻仰。”华母听了他这番话,半信半疑。幸而范老者也对他说过,都是一样话,华母已有六七分相信。看到刘升这人,倒也像大人家管家,遂开言道:“女儿快出来,有贵客在这里,要见见你。”

  听那房内微吐莺声应道:“来了。”门帘一动,步出了一位佳人。不高不矮,不肥不瘦,面若美蓉,眼若明珠,果是个出众美人,而且端庄稳重,一望而知是个聪明人。刘升看了十分钦敬,忙站起来道:“好!真正一位姑娘,日后定有大福气的,请进去罢。”华女进去,华母问道:“刘爷,小女如何?”刘升道:“还有甚么说的,但凭老母吩咐多少价值。”华母道:“容老身与小女商议,再请范翁到尊寓来议何如?”刘升道:“好极,明日等候回音。”说罢,在身旁取出红纸封就的纹银一两,放在桌上道:“这是送给姑娘买花戴的,小意思,老人家休嫌简亵。”华母再三推辞,刘升再三不肯收回。是范老劝道:“既承刘爷美意,到不好不领。”华母才收下,道谢过,刘升遂告辞出外。

  范老者对华母说:“刘爷不认得路,我还得陪他回店,你们商量好了,我晚上来讨信罢。”华母点头应允。范刘二人仍一路回店。

  再说华母送了客,闭上了门,进丁房问女儿道:“我儿,你看刘爷那人与所说的话是真是假?”姑娘道:“话是真的,人亦靠得住,就怕不肯出重赀。”华母道:“我们也不是要贩买人口发财,但得你父葬费,其余人账目完了,难道我还要你卖身钱来用么?我这住房卖了,也够棺材本了。只要你投到个好人家,将来有出头之日,我就念佛了。身价随他给,大约他也不能少给。等范伯伯来,我就应许他。”母女二人商量好了,专等范老,暂且不表。

  再说刘升说:“还要那里去寻这样人,但不知他要多少身价,我意身价外,还要帮补他些银子。此项开销,回去禀明主人,决无话说。又有华姑娘活口对证,你看好不好?”范老者道:“足见你的心田好,将来定有好处。至于身价,他决不会多要。那华奶奶是个老实人,他又最疼闺女,只要他肯卖身,价是好说的。”一路谈谈说说,已回店了。刘升过意不去,说:“又劳动你老人家多走路,务乞在店中用了晚膳再回府,千万赏我这个脸。”范老见他意诚,应许扰他晚饭。

  刘升忙交派店小二添了几样菜,沽酒一斤,不多时菜已端整好了,刘升遂让范老入座。二人相陪,说些家常闲话。范老倒也不客气,果然吃了个酒醉饭饱。饮茶闲话,然后辞归。顺便走至华家叩门,华母开门,范老进去,问道:“令爱之事,竞自如何,已议妥否?到底要若干银用。”华母道:“小女愿意。说身价任凭他给,我决不争论。”范老说:“价总要你定,何妨多要些,那刘爷不是刻薄人,况且花的是他主人钱,他有什么不肯?你乐得多要些银两,作养老送终之本。你不好说,等我替你要罢。竟要他一千金,看他还多少再定。”华母道:“太多太多,万一吓坏人家,把这事打散。”

  范老道:“你放心,扬州城内外的女子,我是深知的。要像令爱人物,决无第二,他怎肯散,管保决不驳回,照价付给。明早我就去同他说定归日期,写字付银,此事必成。我回家去了,你听好音罢。”范老说毕,往外就走,华母道:“茶也不吃就走吗,真正诸事承情照应,老身母女何以报答?”范老说再休如此说,一面走一面说,竟回他家去了。

  华母关好门,归房与女儿叙说:“范翁是个好人,巴不得我们多弄几个钱。”华女道:“若得千金,除葬父还债外,母亲可以留养老之赀,女儿也放心前去。”母女又说了些闲话,然后睡下。

  次早,范老果然到店将华母要千金之言对刘升说了,说到:“你若嫌贵,随便还个价。这却比不得买别人家之女,第一人好,第二是尽孝,第三怜老惜贫,盛德之事也。你意下如何?”刘升道:“就是千金,格外我再给他一百金,你看好否?”范老说:“如此甚好,难得难得。”

  话休烦叙。当日范老即告知华母,次日约了媒人,与华母堂弟汤二来写字据,刘升当向银号中取银子一千一百两,交与华母,言明姑娘仍住娘家,每月送三千朝夕饭钱,要等四人都齐,才动身上路。华家母女既获一宗大财,母女又得暂聚,说不尽欢喜。以后葬父还债,置产营生,都是后话,交代已毕,不复提矣。

  事有凑巧,高媒也得一个好女子,年方十七岁,姓吕,虽不及华女,也有八分人材。言明价值五百两,另谢媒人五十两。范老与刘乔商议,将吕姓女子也送在华家居住。刘升随同老乔下苏州,住客店。有苏州银号人照应,步不得唤媒婆,叫他寻女子,看了无数,好的甚少。不觉半个月工夫,还未成一个。刘乔二人十分心急,幸亏那银号中有个伙计,是苏州本城人,替他寻访着了一家施姓,一女年十六岁,身材甚好,人亦聪明,看议准价费用六百余金,那伙计亲戚毛二又寻访得一个女子,章姓,十七岁,与施女一样费用,七百余金才买妥。各立字据,又买了一个丫头,十二岁,名采莲,费用一千金,好一路扶持两个女子。买妥人,银交后,当即雇了船,五人上路,直奔扬州。

  走了数日,已抵扬州。船泊码头,命老乔在船照料,刘升先一人上岸,仍奔和顺店内。店主人一见大喜,忙吩咐店小二雇挑夫打轿子,往码头上去接两个女子。问了身价,点头话道:“价到不贵,但不知性情如何。”又看了丫头,说:“这小女子,倒也聪明。此去一路伺候,到也罢下。但是都是些小女子,终久不便,若再得一老年妇人同行更好。”刘升道:“此说甚好,容再打听,若有赴陕之人,带着家眷同行,一同结伴最妙。”

  话休烦叙,当下刘升忙到华家将买得两人的话告诉华家母女与吕姑娘,次日送两个女子到华家,四人同住,彼此有缘,大家都说得来,如姊妹一般。刘升商量雇船送至清江,再雇车赴陕。听了店主人说,寻丁一个老妈妈,年纪五十多岁,本系秦人,顺便还乡,一举两得。得了此人,当即雇船一只,搬下船去。那华母舍不得女儿,啼啼哭哭。刘升再三劝解,方止住哭声。

  范老来送行,又引他儿子来送行,见见刘升。刘升取出了百金,送与范老,以表他引荐华女之情。范老推辞不过,只得收受。大家叮嘱常通音信,刘升道:“不用挂心,后会不难。”大家送至船下,洒泪而别。这一来,吴夫人要嘱咐华女,教导三个女子音乐,都在下回分解。

第三十八回 吴夫人向婢诉原由 华秋容尽心传音律

  话说刘乔二人此番由陕西下扬州又到苏州,买得四女,花去三千余两,耽阁了三月有余,买舟到清江浦,雇了车,从旱路直奔长安大道而来。途中有一老妈一使女伏伺四女,通共八人上路,说不尽的那些闲言。无非是晓行夜宿,渴饮饥餐。计算路程,一去一来,往返日期将近半载。恰好应了吴夫人的话,限期所差不过数日。

  那日已过了黄河,离了长安不远。刘升对四个女子道:“这一进城,到宅见了夫人小姐,须要小心应对,还有一位亲家太太。若论上人,都是宽洪大量,最能贴体人情。只要听他吩咐,决不会受气。内中有一样难事,如今我也瞒不住了,实对你说了罢。我家老爷已经谢世去了,算来已近周年。此番买人,是夫人另有主意。你们到了本宅,那夫人自会对你们说。”那四个女子一闻此言,摸不着头脑,心中疑疑惑惑,只好听其自然。

  那一日已到省城,车辆一直到宅。刘乔二人先进去禀报,那时吴夫人正在盼望。忽听刘升已回,心中大喜。早见刘乔二人走进上房,堂前二人一齐跪下,口称:“太太,小人们回来了,女子已买得四人,两个扬州人,两个苏州人,外貌都还下得去。所费银钱,有账可凭。”说话间,老妈已同小丫头和四个女子一同上前跪下,口尊夫人,磕了头,又给小姐叩头。夫人细看,这四个人果然都长的清秀,内有一女更为风流秀雅。夫人看罢,遂问四人姓名年纪,华女道:“小女子姓华,名唤秋容,今年一十七岁。”吕女道:“我姓吕,名唤惠莲,十七岁。”施女道:“姓施,名菱儿,十六岁。”章女道:“我姓章,名保儿。”

  吴夫人一个个看过,心中早已看中了,当下无言。吩咐老妈丫环安排他四人住处,向各人说了些安慰之言,命厨房预备接风喜筵,外面赏给刘乔二人,里面另备一席酒,专赏四个女子的。不多时,酒筵已齐。吴夫人命丫环等请四女入席,饱餐一顿。那边四个女子吃过了饭,有使女领去,各认住处,收拾床铺。到了掌灯以后,四人正在房中坐定。忽见一个使女走来,说:“那一位是华姑娘?”秋容忙上前答道:“奴家姓华。”使女道:“随我来,夫人有话同你说。:“秋容遂同了那使女,来至夫人内室。

  华女细看,只见灯光下,夫人上坐,旁面坐着小姐,只母女二人。华女进了屋子,上前叩见夫人。夫人一见,忙用手相扶,命他一旁坐下。秋容道:“主人在此,婢子焉敢坐下?”夫人道:“贤妹,你不用拘礼,我今有话说,肺腑之言,要同你细谈。你是个聪明人,有千斤重担,要托付你的,你休要拘礼。”随问他:“如何卖身,家中还有何人,能识字否,细细告诉我。”秋容道:“婢子十七岁,无父,随老母度日。有一姊嫁在福州,杳无信息。因葬父卖身,蒙刘二爷不吝身价,竟给千金。婢子老母从此有衣食之资,皆出自夫人之所赐也,婢子感激无地。夫人有何事差遣,均管吩咐就是,赴汤蹈火,婢子都愿效力,请夫人示下。”

  夫人道:“说起这话甚长,事关宗祧,若能如愿,乃吴氏门中一大功臣也。先老爷无子,立嗣之人,虽有堂侄两个,其母泼悍,孩子又笨,不能上进。先老爷算的八字有准,算的是死后方有两子承家。从前有一仙人指示,如借美人,可以获种,得产贵子。所以老身才不惜重价,你们四人,要会吹弹歌唱,才引得动二叔。只要身孕,四人中定有一个生男。若生得一男,吴家有嗣,嗣子将来邀恩,必有一官半职,其生母必有封诸。母以子贵,信不虚也。但此事是密秘,露不得风声,又要引他入门,又要使其不知是计。我看此事贤妹定然能为,那三个女子性情不知如何,你一路同来,可略看其举止否,但望四人同心,此事才成。一有勉强,或走漏消息,弄巧成拙,反被人笑。我所以先托你也。贤妹高才,看此事如此办理妥当否,还有何妙计胜于此者,只管说来,大家斟酌。”

  秋容听了这番话,才透的明白。心中盘算了一会,开言道:“夫人所说一切,婢子都明白了。此事有两样难处,其余都容易。”夫人道:“那两件事?”秋容道:“第一,二老爷不同居,婢子如何去引他?第二,二太太若要知道,大闹起来,如何下场?只要二老爷入了牢笼,二太太处不露风声,四人中定有一人得子。依婢子愚见,只消如此,管保二老爷必入圈套就是。二太太处一层无法可想,这却要看家运了。或者二老爷能骗二太太使其不疑,不过一年之内,即可收功,夫人以为如何?”

  吴夫人与小姐听他说的果然不差,而且虑的周到,十分欢悦。吴夫人由不得站了起来,口叫:“贤妹,难得你替我想到。依你所说,决无不成。你这心思,胜我多多。将来全仗你成功,先受我一拜。”说罢,跪下去了,叩首在地。慌的秋容连忙跪下,口称:“夫人,何以如此?真正折杀婢子了。夫人请放心,婢子必尽心竭力,教导三个女子,一同效劳。”小姐也要过来拜谢,秋容再三拦住。小姐道:“如此,奴只得暂不叩谢,将来一总拜谢罢。”

  三人商议已妥,话休烦叙。秋容回房,慢慢的将这事细对吕、施、章三人说明,又教他三人按计行事,三人应允。从此是每日秋容教他三人吹弹唱曲,修饰容貌,专等吴二来上勾。这且不表。

  再说吴二闻知嫂嫂令刘升到南方买人,已经买来,道:“嫂嫂是个女流,买人何用?”及至刘升回来,听说买了四个女子,都是十七八岁。吴二忙即来见嫂嫂,问起四个女子多早买的,吴夫人随即唤了出来见吴二。吴二个个看过,都长的不差,心想这四个人将来不知怎样下场,还是出嫁,还是养老一辈子呢。遂问道:“嫂嫂买他们何用?”吴夫人回道:“我买他们来,不过叫他们学习弹唱歌曲,陪我饮酒消遣岁月。过几年,替他们选择一个人家,遣嫁而已。但这四个人都不大识字,词曲中字句还须人教,将来只好烦二叔叔闲了无事,来教教他们。我也不敢白费心了,自然按月送上修金就是。二婶前要二叔回明,不要疑心才好。二叔肯教这女子否?”

  吴二听了这话,心中甚喜,想道:又有修金,又得与美女相处,乐得为之。老婆前只消瞒过,还怕甚么。遂满口承应说:“这到可以效劳,弟妇前只要下人们不去混说,谅他也不能来多管闲事。”

  当下吴夫人吩咐使女传话,命厨房添菜,留吴二吃饭。问起:“两个孩子读书何如,要买书籍笔墨只管开明问价,来取就是。衣服费用,按月计算,要多少钱,只管说,我决不吝啬。二婶前二叔务必将我的话说明,是一家人千万不可客气。将来孩子大了,能上进接续书香,这家产怕不是他的,更有谁人来争夺?”吴夫人一派的好话,说的吴二心中欢喜,越想越快活。饭毕回家,二奶奶问起在何处吃饭,吴二遂将吴夫人的话说了一遍,说到:“要孩子们好好读书,进个学就可以承继了,那时享受他一分家当,是稳稳到手。如今一切用度,开了账目去,他照价付来。如他不肯给,我们有话问他,他也无言可对。但是我们也不可太过,开销太多,怕旁人笑话。目下嫂嫂还要请我做先生,教他南边新买那四个女子,说是每月给我修金,不过教他们识字。每日里不过两个时辰,每月赚他几两银子也是好的。”二奶奶道:“嫂嫂买四个女子做什么?这教做花冤钱。说做婢女看待,何必要他知书识字?若做妾妇看待,都是妇女,要他何用?真令人不解,你去教他,我看有点不放心。不要先生学生,将来弄出笑话来,那才丢脸,见不了人。”

  吴二道:“我早就知道你心太多,往往要冤枉人。你想,我为人是那种不顾体面的人不是?况且每日去教他认识字,有多少时候?更兼老妈使女耳目众多,难道还会有甚么苟且之事么?你若要疑心,我就不去教罢了。”

  二奶奶道:“你一来就认真,我不过说说笑话罢了。你只要正正经经做个坐怀不乱的柳下惠,那就令人佩服。才说就说不教,倒的自己怕拿不稳才推出撇凄。哈哈,我可知道你了。”吴二道:“你放心,别说是柳下惠,就是那孔夫子我也学的来。你往后看罢。”

  列公,吴二奶奶做人又泼又悍,若要处处监察,吴二何以与四女成就好事,借他人种?暗中有神明相助!不期然而然,那二奶奶身体又肥胖多痰,那一天也是合当有事,二奶奶干妹子家送了些糯米粽子,二奶奶吃了数个,到了晚间,起来小解,少穿了衣服,感受风寒,次早头疼身热,吴二延医诊视,医生误认做气虚,也用补药,服下更重,至夜周身烧的似火炭一般,三更以后,服侍的下人俱已睡,那二奶奶偏要喝茶,叫了数声,人都不醒,恨极便下床自己寻开水壶,要想倒茶喝。那知病中四肢无力,便站立不得稳,刚下床走了两三步,一个头晕,登时跌倒,仰面朝天。

  一声喊叫,那时吴二惊醒,忙起来细看。见程氏倒地,口吐白沫,两眼上翻。吴二大惊叫道:“了不得了,二奶奶跌倒了,快些起来。”大家掺扶,登时仆妇使女连两位少爷都爬起来,七手八脚,将二奶奶抬上床去。吴二忙烧开水,先泡了一碗姜汤灌下去,幸亏还会喝水,只听喉中痰响,两眼上视,嘴歪舌木,说话不清,竟成中风之症。吴二又惊又急,眼巴巴盼天明。那二奶奶口中哼哼,说了些活,有一半懂,有一半听不清楚。说是不能翻身,身体麻木,还要喝两口姜汤。吴二忙又冲姜汤下去,少时沈沈睡去。好容易盼到天明,吴二忙命人去请先生说是急症,速即要请先生来的。幸而本街的陈希甫住的最近,家人去了半晌,先生已同了来了。

  吴二已让至房中,先将病原诉说一遍,先生随到床边坐了,吴二将二奶奶手拉过来,先生诊脉。细细诊完,然后出内房到堂屋中坐下,吴二取笔墨纸,请先生开方药。问道:“这内人病无妨么?”陈先生道:“尊夫人素来发福,身体是个痰症,因受风寒未愈,自己起动失足跌倒,这是中风不语的症。亏得结实,不然早已闹乱了。性命虽不碍,但是要想起床行走,却再不能了。据脉而论,半身不遂,定了十二年后再看。十二年中,若不添病,决不会死。如若治好此症,除非扁鹊复生。”说罢,开了一个疏风化痰的药方,说赶紧服下,免得抽风。说罢告辞而去。

  这里吴二忙叫下人买药,好在那二奶奶并无娘家,只他亲生两位少爷与吴二关切,其余下人,平日受他气也够了,今日看见他得了半身不遂的病,人人称愿,个个暗喜。

  闲话少说,那吴二等药买来,忙自己打开,装在罐中,放在火炉上煎药。立等着煎好了,倒出半碗,等着不冷不热,才命仆妇帮着扶起二奶奶来,慢慢的靠在人身上坐著。吴二亲自端过药去,放在嘴边,一只手端碗,一只手去摸他头脸。觉得是冰凉的,烧到退了,那二奶奶居然张开了嘴,慢慢的将半碗药服下,然后重复睡下。

  话休烦叙,二奶奶从此起不来床,言语不真,大小便都要人服侍,弄的吴二走投无路。那时吴夫人早已知道这事,乘此工夫,与小姐商定一计,遣了两个得力仆妇,一个能干使女,来轮班服侍二奶奶,吴二方才得有闲暇。感念嫂嫂,不觉过了两月,家中又添雇了仆妇,吴夫人又常来照应,吴二很可以放心偷闲。这一来,大可以教女弟子矣。要知怎样教四个女子,且听下回分解。

第三十九回 因教字渐入仙源 借嘉种欣占吉梦

  话说吴二自二奶奶生病延医,雇人伏侍,足忙了一个多月,方才有暇。那时伏侍病人有人,照料孩子也有人,不用吴二费心,吴二心中感激嫂嫂不尽。吴夫人那日命人请了吴二,当面相烦,请他每日巳时起申时止,三个时辰来教四个女子识字唱曲文,到申时放学归家。吴二答应,从次日起到馆。次早,果然巳时方交,吴二已到,吴夫人领了四个女子在上房后身三间屋中做书室,吴夫人引领四个女子一同拜见先生。也点一付香烛,各人有一张书案,拜毕,夫人说了几句官话,又吩咐四人好生用心识字念书,特派扬州跟来的丫头伏侍四女,各人归坐。

  夫人去后,吴二叫他们上前,问他们谁识字。大家同说道:“识字不多。”吴二遂命每人都念诗经,每人上了八句,教会了字叫他拿去念,内中三个,果然不大识字。秋容不但识字,兼通文墨,此时也装糊涂,从新念起书来。一堂咿唔之声,到也好听。话休烦絮。

  从此每天吴二到馆,倒也用心教导。吴夫人有时也来看看,每日吃午饭,俱是师生五人共桌而食,有时也有酒。起初吴二甚是稳重,经不住这四位是有心人,你一言我一语,故意说些风话,吴二也就由不得不老实了。再加有时吴夫人特赐美酒,大家痛饮。酒一下肚,更不用细说了,焉有不成就那风流之事呢。吴二从前还怕老婆知道吵闹,如今是老婆成了木偶,决不会撒泼吃醋的了。话休烦叙。先是勾搭上了秋容,随后一个一个收用,不上一月,已经是四女一夫了的。那四个女子,却也作怪。自从上手之后,又稳重起来,非等至落红以后,不许渔郎问津。要想今日倚红,明日偎翠,又不能。这是何故?也是秋容一人主意,私下议好,说我们如此者,非不顾廉耻,学那些花前月下的勾当,也是为主人翁后嗣计也。只要盼得有身,方对得主人。若由性纵欲,是荡闲逾检一流人物也,焉能生出好儿郎耶。将来产一好儿子,一可以冼今日之羞,又可以受儿郎之福,使人闻知,才晓得我等是奉命而为,非无耻也。

  三个女子听了这话,无不从命。果然乐而不淫,倒有节制。那吴二到底心虚,也不敢十分放肆。内中一举一动,吴夫人尽知,外面假装呆笨。及至三月以后,那秋容已是得手,渐渐思酸作吐,腹内渐有震动。又过了一月,那三个女子也不约而同,都是害了一样病。吴夫人十分细心,偷背请人诊脉视病。那先生不知细底,竞老老实实开下脉按,道是胎气。

  吴夫人闻知,十分喜悦,也不露破绽。那秋容等四个女子,更是放刁。那日吴二来了吃过午饭,秋容对吴二道:“你可知道事体有点不妙了,我这腹中震动,天癸不来,像是有喜,他们三个也是如此,这事主母万一闻知,还当了得。轻则将我转卖于人,重则打骂我一顿赏给下人,我还想活吗?人人有脸,树树有皮,我是决活不成的了。我呢死不足惜,但是腹中有孕,不知是男是女。若是女也罢了,倘或是男,岂不可惜。我死一身,带累未生下的孩儿,未免心中有些不忍。我今日只好对你说,你有什么主意救我母子一命,胜造七级浮屠。你休要袖手旁观,看着人死不救,你须快拿主意才好。”

  说罢,两眼垂泪,哭的眼睛红红的。那容颜的凄惨,令人真不忍视,那三个女子也在一旁流泪。吴二听了这些话,吓得目瞪心慌,闭口无言。心中焦急,想不出个主意,但晓得说:“我怎了,我怎了,慢慢商议,死是死不得的,你若要寻死,我可也活不成了,要死一齐死,谁还想活呢。”说罢,也流下泪来。

  秋容道:“你是个男子汉大丈夫,为了这四个妇女,连命都不要了,真正好笑。我请问你,你有嘴无嘴。”吴二道:“有嘴。”秋容道:“你就不会承认的吗?你竟老老实实承认了,难道主母还把你怎么样?我们四个人你都近过了,拚着我们四个人挨上一顿打,说出实话,一定要跟你去,算是你的小老婆,也就有天大的事全完了。怕的是你不承认,我等又不敢说,你想那主母还容得我们么?不用说发交媒婆转卖,又无脸,一辈子见不得人,不死做什么?你若认了,这其间包你无事,又可以白得四个小老婆,你看好不好?”吴二道:“我承认了,嫂嫂肯把你们给我?只怕未必。”

  秋容道:“人要立定主意,跟谁那是断扭不过的。肯不肯在他,跟不跟由我。匹夫不可夺志,你难道忘了这句书了么?”吴二道:“你们肯随我么?”四人齐道:“身体已经被你占了,不跟你跟谁?好马不配双鞍,我们难道还嫁别人吗?好歹要跟你一辈的了。”吴二道:“既如此,嫂嫂不追问,或者想个妙法,把腹中那块病害人的宝货弄去了,也就无事了。实在追问得紧,我也只得承认,难道害你们不成,但是羞人答答的,怎么说话?”

  秋容笑道:“便宜已经占了,受用也够了,承认一句话,又怕怎么,这又有什么害羞?当初我原说过,你要如此,弄出祸来,你别推做不管。你曾经说过,天大事情,有你承管。如今你装糊涂,害羞了。”几个女子说得吴二闭口无言。四个女子齐道:“你还是照常来,上头不提起,你也不必揽事。”吴二答应道:“晓得了。”可怜吴二一个人叫这四个女子弄的无精打采,满面愁容,心中七上八下,不知如何才好。这且不表。

  按下再说吴夫人,早已知道四人都有身孕,说不尽欢喜。已与小姐商量好了,等到五六个月,然后通知诸亲密友,大家议论,好做主张,等生下来立嗣。这是吴姓亲骨血,从月子里养活起身,怕他大了不是一心一意孝顺慈母。吴二的两位少爷,从此不能来争夺家产。吴二自己弄出这样事来,看他还有何说。大要不过送这四个女子与吴二作妾,另筹四人养身之资。想吴二白得四个女人为妾,又有养活之费,决不会说别样的话。此计已成,果应了屈姑爷的话。

  吴夫人背地里称赞了秋容妙计:“此事你乃功之首,我将来总叫孩子孝敬你。你福气甚大,正好享福呢。”秋容连称:“不敢,婢子有何功劳,还是三位妹子同心合意,才能水到渠成,婢子不过顺水推舟,因人成事而已。”吴夫人道:“贤妹休要谦恭,若不是你教道他三个人,焉有不露马脚之理?若不是你用一番苦肉计,那二叔焉能承认?而且你能暗守胎教,不落淫邪,既获明珠,又生光彩,可惜你是个女子,若是男子,有此才调出仕为官,准是一位治世贤臣。”秋容道:“夫人越发折煞婢子了。婢子自幼出身寒微,父殁母老,只望寻个好人家,多得几两身价,俾能葬父养母,总算投生做个女子,完了一生心愿。多蒙神天保佑,遇着刘爷,慨给老母千金,又另给老母百金,以后不受冻馁,存殁均沾厚恩,婢子理应报效。今日幸而天从人愿,我等四人俱各有身孕,大料内中总有一男。夫人从襁褓抚养,那孩子成人,与自己生的有何分别?那孩子大了,焉有不孝顺的道理?自然是膝下承欢,力求上进,到了弱冠,奏闻圣上加恩,还怕无官做吗?接续书香,不用说了。婢子愚见,此时还得速写一信,将情形告诉屈姑老爷,催他早日回来,以便当同众亲友商议这立嗣大事。夫人意下以为何如?”

  小姐在旁听了这些话,忙过来拉了秋容的手说道:“我的好姨妈,你真正聪明绝顶,说的话句句有理,令人听了又佩服,又敬重。我真不解,据你说,你又不是甚么大家出身,怎么会如此明白懂事,无微不至,这可算得是天生成的了。但是你若是生下一个兄弟,将来肯跟着我母亲过日子呢,还是跟二叔去当家管事呢?若得你在我家中朝夕陪伴我母亲,照应家务,我将来到四川,那就放心了。” 

  秋容道:“但愿应了小姐的话,生下男子,那时就嗣我所生之子,我就陪伴夫人,终身不出这门了。他们三人尽管去二老爷处享福,我决不红眼。只要日后能打听我扬州的老母信息,能够令我再见一面,即死而无恨了。”

  那吴夫人与小姐听了秋容这说,不免叹息道:“你有如此孝心,刻刻以老母为念,必然是生子了。你放心,真要肯跟着我过,我一定差人去接你的老母来。一个人能吃多少饭,穿了多少衣裳,我管你生养死葬。就是百年以后,灵柩亦必定送回安葬,决不负你一番孝心。”

  秋容听了吴夫人这话,说不尽心中感激,连忙双膝跪下,说:“婢子叩谢夫人大恩。”夫人忙用手扶他起来,命他一旁坐下商议,写信通知屈生,这里于某日请亲友,吴夫人还要一番假做作,四个女子还要推故,末后要逼出吴二话来。这些计议,都已安排妥了。吴小姐先写备细家书,寄到甘肃,通知丈夫,嘱其王事一完,即速回家。

  再说那日吴二到馆吃了午饭,正在看书,只听夫人遣了一个老妈,来说叫四个姑娘出去,夫人要问话。出去了一会,只听夫人发怒声,四女啼哭声,一阵声音都送到吴二耳中。吴二心中有病,不觉耳红面热,肉跳心惊。正要打听,只听见夫人声音,还有那女子声音,连哭带骂的,一路往后面来了。

  只见夫人走了进来,怒容满面,在官椅上坐下,四个女子一旁站立,个个垂泪,面带羞容。又有两个老婆子,两个丫头,手中都拿皮鞭麻绳,预备打人的式样。吴二一见,早已吓的心中乱跳,魂敬魄飞,又羞又怕,恨不得地下有个洞,霎时钻进去了才好。

  那吴夫人开言道:“二叔,你看他们这四个贱人,如今竟弄出笑话来了。这些日子,我也不大留心,昨晚我才看出来,他们四个人,都是腹大腰粗,走路气喘,像煞孕妇,我还道是或者病来,今日再细看,连乳是涨的,那里是病,竟是怀了胎丁。妙哉,四人一样,你想这不是活丢脸幺?追问他是同谁作怪的,他总不回言,讨打不讨打?我烦二叔你替我问问他们,到底是和谁有的,老实说来,我还有个恩典。若再不说,我也无别法,捆起倒吊起来,每人给他几百皮鞭。二叔你快替我问罢。”随大声咤道:“你们快对二爷说罢。”一面吩咐:“替我先绑起一个来,先打他一百鞭子,叫他尝尝滋味。”那老妈果真走过去,要捆那秋容。

  列公,休想此时那吴二心中好受不好受?眼看着四个人都是他作的怪,女的不肯招认,为的是替他留脸。而今弄到要挨皮鞭起来,凭你怎样硬心肠人,当此境界,只怕有些忍不住了。闲言少说。

  再说那吴二听了这些说,眼看四女啼哭,老妈就要动手去绑,吴二到此只得硬了头皮,管不得什么羞耻,忙走上前,在夫人面前跪下,口尊:“嫂嫂,请息雷霆之怒,饶了他四人罢。这件事是兄弟的不是,干差万差,是我一人做差,非关他四人之过,请嫂嫂重处兄弟就是了。”

  说罢也哭了,不住磕头。吴夫人一见,忙退立一旁,叫老婆子使女们快扶了二老爷起来,有话慢慢的讲。吴二这一来,叫做不打自招,天良不昧。既无祸患,反得美人。要知如何结果收场,都在下回书内分解。

第四十回 儿女庆双全子平有准 家业分三股屈子还乡

  话说吴夫人见吴二跪下,自己承认,忙着人扶了起来,请他坐了。夫人开言道:“由来是二叔将他们收了房了,为何不早说一声。如今事巳如此,只好将错就错,把他四人送与二叔为妾,以了他们的终身。想他四人已侍奉过二叔,决无叫他们再嫁之理。若令他再嫁,是个失节之妇,抬不起头,他们谅来也不肯活。虽如此说,我也问问他们。”随问他四女道:“你们既已蒙二老爷收了房,如今更身怀有孕,不论是男是女,总算有出头了,我家也还养活得起你们,但不知你四人愿意从一而终,还是愿另配一夫一妻呢?要老实拿稳主意,自己定见,省得将来后悔。”

  那四女道:“婢子们虽出身寒贱,却也懂得做人道理的。既然愿意伏侍二老爷,已经都怀孕了,不用说这一辈子生是吴家门里人,死是吴家门里鬼,岂肯再去嫁人,教人耻笑?既对不住二老爷,也对不住自己生的儿子。只要夫人做主,二老爷开恩,把我们当个侍妾看待,我们就感恩不尽。敢对天盟誓,决无二心三意的。”说罢,一齐跪下叩头。夫人唤他们起来,对吴二道:“二叔听见了,他四人这话,真正有礼。从一而终,是最好的事了。像这样人,生下儿女,必定好的。我有个主见,要做的堂堂正大,教外人无一句闲话。此时且慢讲得,等请出诸亲密友,当了大众再说。”吴二听这话,又着了急了,忙道:“嫂嫂要请诸位亲友,将此事说出,岂不教兄弟丢脸,被亲友耻笑吗?”吴夫人道:“非也,我自有一番正论,决不提起怀孕一事。此时且缓议,等屈姑爷有信来再说。”

  话休烦叙。从此吴二不来教书,专等将来得现成小老婆也。

  话分两头,再说屈生一路阅视营伍,稽查领兵将才,又兼阅视三军操演。到一处,须耽阁数日,数月以来方到甘肃边境。此处与西番国接壤,朝廷设有重兵,有大将一员,偏将数员,雄兵二万余人。镇守大将姓海,是个行伍出身。久历戎行,待士卒甚好。无奈甘肃地方太苦,地不产米粮,天气又寒冷,全倚外省饷济军协。若一时协饷不到,三军不免饥饿之虑。海公看此情形,思欲引退,恰好屈生奉旨阅兵。大臣至此,阅视过他队下的兵丁,个个出色,操演阵法,技艺无不出色,屈生大为夸奖。海公遂将地方苦寒,不生五谷,三军缺饷,难期整显,末将力小任重,恐有失误,不如乘早告休,让别人立功建业。

  屈生闻言,再三劝勉,说一定保他督办西番军务,饷粮不足,奏准以甘肃全省田赋解往营中充饷,海公闻屈生有如此奏章,但得恩准,何愁兵饥饷缺。屈生果然写就本章,将所历地方的情形及将弁贤否,有奖有参,另片保举海总兵操兵有古人阵图,待兵卒以恩,能捍患安民,是西番第一个勇将,若是节制全省,于边防大为有益,请旨褒嘉擢用。奏入,静候上旨。此时计算离陕已年矣,常接陕中家信,家中事也还怕知道大概。

  这一日,又接到一信,是吴小姐亲笔。信中云,自买四女之后,请二叔教书。起初还二奶奶吵闹,后来天从人愿,二奶奶得了中风之症,不能起床,看来事可望成。过了数月,又接一信,乃吴夫人所发,也有小姐信。

  信中将底细都说明,四人现各有身孕,二叔已承认,此时定于某日请亲友如此办法,两下有光彩,信到日,速付回信。能王事一了,即返西秦更妙云云。屈生接信大喜,忙将阅视营伍已毕,奏明另片乞恩回陕,省亲终养,写完速即拜发,火速递京。这且不表。

  再说吴夫人择了一个吉日下帖,请各位亲友,仍是上次那些人,午前都到齐,吴二无法,只得出来陪客。随后吴夫人出来,先对诸人道:“老身无子,先老爷在日曾劝过几次,请他置妾,他再三不肯。及至西归,本应将二叔之子立嗣,无奈先老爷在日,见这两个侄儿,嫌他粗笨,不能接续书香。老身与小女商量,意欲买妾,送与二叔,将来能生下儿子立嗣,过来从小教养,似较半路立之子亲切,所以才买下四个女子也。又怕二婶闻知生气,所以老身出名,留四名女子在身边,其实早已向四女说明,将来要送与二叔为妾。只要各人生下子女,老身都当亲生看待。俟子长成,即送其母归于二叔处。至于四个人养身之资,老身供给。即两个侄儿,虽不嗣代,自然也要分给他二人些产业。如今那四妾是二叔已都收用过了,各人怀孕,不久要生产的了。今日特请众位光降,陈明底里,此中一切委曲,都是老身一人主意,实出无奈,不得已才做出暗昧机关,有什么错处,请诸位责备老身这未亡人,体要取笑二叔,老身这里认罪了。”

  说罢跪下叩首。众人听了这番议论,又惊又喜又佩服,齐声赞道:“老夫人如此用心,为子嗣计,费了银钱不算外,还做的如此周到,又堂皇正大,谁敢不服?还要引咎下拜,我等如何受得起。”大家都退立一旁,无不钦佩。有两位老者道:“请四位姨奶奶出来,我等见见。”

  吴夫人答应,命丫头去唤。不多时,那四个女子一齐出来,当中站立。夫人吩咐给众位叩头,大家齐道:“快休行礼,动了胎气,请便罢。我等专等了生下令郎喝喜酒呢。”

  四个女子当即退回,夫人吩咐摆上酒筵,请众大家先喝一杯喜酒。众人本不敢当盛馔,既说喜酒,到要奉扰一杯。于是安排桌衙,摆上喜筵,大家让坐。众人道:“序齿而坐,那位年长者居首坐?”于是陆公首座,以下依次而坐,大家畅饮。席前吴二相陪坐,终究面带愧色,幸而众人知趣,无一人打趣他。席终,众人道扰,纷纷散去。

  话休烦叙,光阴甚快。不知不觉,已是十月满足之期。那时屈生恰好接了旨意,准他归养,已由甘肃动身。那一天屈生离长安五十里,先着人回省通知。那家人正到吴宅门前之时,正秋容分娩之际。天缘凄巧,不后不先。原来吴公那日正是二周年,早辰夫人带领小姐在吴公灵前上祭,四个女子也想要来行礼叩头,秋容觉得腹痛,夫人闻知,吩咐道:“你们四人都不出来磕头罢,等生产后再磕头。”忙唤了收生婆伺候,那时正交午初,屈生差人来的,刚到门口,内里秋容恰好已生孩子。收生婆接了孩子一看,是个男孩子,又大又胖,哭声甚大。收生婆大喜,忙叫人通知夫人。

  夫人正在上房,命那屈生差来人进见。忽报秋容已生下男孩,这一喜欢,真令人难以形容了,连那差人也欢天喜地道:“这小孩好大福气,我来报信侯爷将到,他恰好降生。不用说,将来又是同侯爷一样的富。”吴夫人与小姐亦说:“这话倒不错,有点兆头。”母女二人慌忙吩咐差人下面歇息,二人遂一同往院产房中看孩子去了。

  进得产房,稳婆将孩子已洗了绷好,吴夫人进了房,看了孩子,尚不放心,一定要解开看了下面,果是男子,才欢天喜地,笑容可掬。吩咐老妈们好好扶伺产母,不可大意。又吩咐款待稳婆,多给赏号,留稳婆吃饭。

  话休烦叙。次日屈生回家,吴夫人将一切情形细诉一遍。屈生称善,忙去谒见吴二,又拜往各官与老母亲,细诉别后之事。说如今大事公私俱了,不久可以还乡,说不尽夫妻母子欢喜。不多几日,接连吕惠莲又生一子,施章又迟至半月后各生一女,算来两子两女,均各大小平安。吴夫人十分称愿。

  等到了满月,先替秋容所生之子起了乳名,名曰萃保,官名萃科,即用讣文之名也。次子名萃珍,满月之日请了亲友,大开筵宴,十分热闹。次后三个小孩亦都做满月,不觉又是一月光景。吴夫人与小姐已将所有家产开下清单,共计数目多少,分做三股,配搭均匀,都是一样。那时,又从新下帖,请来诸亲客友,大家在坐,吴夫人将家产清单呈出来,请诸人过目。然后细细说明原由,将家产按三股均分,一股分与嗣子与两女及四个生母用度,一股分与吴二与吴二两个儿子。不枉他穿孝一场。一股分与屈生夫妇,不枉他定计得子。三股外,还有数千银子,吴夫人道:“这是留与我做生后之用。另有千金,是为秋容迎接老母报恩之用。”大家看了清单,无人不佩服。吴二听见如此分派,亦十分感激佩服。

  众人散后,吴夫人又唤到刘升,问道:“华母住处,将来专人迎取,要多少日期?”刘升道:“住处扬州城内,一问人即知,往返不过月余。如要迎接,小人愿去。”夫人道:“且等消停了再说。”

  话休烦叙。自从议定分家后,那吴夫人将一分家当计算清楚,将一股分与小姐,约计二万余。屈生还要推却,吴夫人执意不肯,只好收下。随即择了回川日期,要奉老母回乡,享受田园之乐。那吴夫人不忍分离,泣泣哭哭。幸亏小姐劝解,又得秋容一旁劝道:“川陕相去不远,小姐回去后,如夫人想念,仍可回来,不过往返一月程途,有何难处?”吴夫人听说,也只好自宽自解而已。到了长行这日,不用说屈母与屈生少不得千恩万谢。

  拜别亲母丈母,小姐更不用说了。母女分离,只哭的死去活来。小姐道:“女归外向果然不如男儿,终久是别人家的人,非怪人说女子不中用也。”对秋容道:“姨娘曾许下我照看我的母亲,如今我回川去了,老母一切饥寒起居,全靠姨娘照管。好生抚养我那幼弟,将来立起门户,奴家若能再到陕西,必当叩谢。”

  秋容道:“小姐放心,侍奉夫人,教养孩子,俱奴分内之事。既有言在先,决不至违背前言。但望小姐常通信来,以慰思念。”那时小姐的公子已四岁了,秋容道:“小公子此去可舍得外婆否?”那公子道:“我去去就来了,有什么相紧。总之在天之下,何须嗟别离。”吴夫人与小姐听了,反笑起来。到了动身时候,吴二带领二子,亲送出城。吴夫人与四个姨娘亦亲进出城。吴小姐辞别老母,与婆婆丈夫去陕西省城,登轿上路,原乡去了。那吴夫人送了女儿回来,料理家务,将那分出一股家当付与吴二家内。除四个姨娘四个小孩与自己养瞻,一切皆取诸公账,有盈无绌。到得后来,秋容接了老母来陕,吴二奶奶那时已死,吴二遂要接了四个娘姨去。吕、施、章三人肯去,惟秋容不肯。一直等到萃科长大成人,娶了妻,秋容方才到吴二家。吴二已将他扶正作为继室。萃科蒙皇恩,钦赐举人,会试进士,入词林,后来官居极品。秋容得封一品太夫人,萃珍亦出仕至太守。

  屈生回川后,又生一子一女,吴夫人七十正寿,屈生夫妇还来拜祝,后来吴夫人寿活八十,无疾而终。屈生亦享七十之寿。屈吴两家,子孙兴旺,代有公卿。吴二亲生两子,亦安分守己,保住家产。吕、施、章三人,亦都善始善终。这就一部书收圆结果,可见命中注定,不能更改。但须行善,方可获福。若专恃命好,作恶多端,有好命亦折了,焉得享福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