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0%

续红楼梦新编

弁言

  抹月披风,《桃花扇》数逢阳九;姹红嫣紫,《牡丹亭》怨负春三。血气虚生于两大,拂性难施;蛾嗪饮恨于九京,有情不遂。桃叶渡头,那寻往棹;莫愁湖畔,讵问来舟?既归同尽夫太虚,谁热返魂于乙夜?若乃夜雨枕寒,肠断佳人黛玉;春宵帐暖,梦迷公子怡红。揣摹世故,雌黄之口何堪;刻画膏粱,阀阅之家莫恤。箕裘未隳夫家声,蜚名鹿宴;识解迥殊于流辈,托迹缁流。茫茫幻海,难辨青埂之峰;渺渺仙踪,易掷通灵之宝。

  然而论不关乎名教,将累牍风云其何济;事无与夫性天,纵连篇月露亦奚为?意存讽刺,货殖不满腐迁;辞寓褒讥,附会偏多盲左。情生情灭尽必情,情根谁握;觉早觉迟终贵觉,觉眼独开。况乎急流津侧,俦为勇退之人;依样年来,半是葫芦之客。宜其价重缥缃,名驰芸薤矣。所慨者,遥遥千载,同调难赓;落落此生,沉怀孤往。音赏希赏之音,朱弦莫越;味回难回之味,崖蜜徒甜。梦征蕉鹿,一彭殇而等莺鹏;谛化筌鱼,应马牛而齐.黑白。聊托雨村之贾,孰传隐士之甄?此固抱膝之独有沉吟,而染毫之别留尚论者也。

  至于吉占惠迪,如响之应非虚;光著谦尊,自牧之卑莫逾。打破愁关,迎超鬼刹;极登乐国,共结喜缘。祗期真还太璞,遁迹深山;无事泪洒神瑛,抗怀仙草。箫管庆遐龄,积善之家有余庆;簪缨荣奕叶,满床之笏喜增荣。是为序。

  嘉庆十年岁在旃蒙赤奋若阳月上浣海圃主人漫题。

自序

  话说人生天地间,不过出处两途:出而辅君济世,显亲裕后,若皋、夔、伊、望,为帝臣王佐尚已;即萧、曹、房、杜,宋明之名卿钜望,彪炳史策者,皆足垂旗常而光竹帛;至不得志而迹寄泉林,癖痼烟霞,巢、由辈之高尚,后世隐君子亦多继之,《易》所谓潜德而隐者,处之道也。他则混迹缁流,托身丹士,似亦别有说焉,然其累劫修来,如葛稚川、吕纯阳者,恐未一二睹矣。雪巢贯顶,丈六金身,又岂易易!几乎名教中有乐地,未始非竿头之独有进步。

  曩者,曹雪芹先生有感,而做《石头记》一书,别名为《红楼梦》者。寄感慨于和平,寓贬褒于惩劝,趋俚人雅,化腐为新,洵哉价重当时,名噪奕世矣。其尤奇者,缘之所限,迹不必合;而情之所系,境无终睽,为千古才士佳人另开生面,而终以空诸所有结之。读是编者,茫茫千载,谁是知心;落落此生,孰与同调?海圃主人三复读焉,而不自已。夏午昼长,爰辑四十回,导虚归实,笔墨全仿前集,因颜之曰《续红楼梦》云。正是:

  情生情灭情何寄,种此情缘别有因。

  春色枝头春不见,掷花何处又逢春。

第一回

  证仙果帝廷受职敦妇道勋府持家

  前部《红楼梦》所说,通灵宝玉已被渺渺真人、茫茫大士携归大荒山,安置于青埂峰下,还其本然,几无声臭。诚为打破情关,跳出欲海矣。独是敷文位号,既经人主敕命,自不安于钝顽。想当年冷协律、张三丰诸山人,积行累功,必受王言亲敕,始能飞身金阙,名列仙班。即如世间只草微木,偶蒙藻鉴;孤峰剩水,倘遇宸游,皆令云霞生色,风日增荣。士之所以伏处衡茅,不甘自弃,惟期一日之知,从王珥笔,而扬于王廷者,此贤之贵不家食也。

  却说通灵宝玉既归本地,殊觉散诞安闲,毫无拘束;但其封号早被值年使者申奏上帝,遂奉金旨一面,令长庚星持节下召敷文真人,赴阙受职,并一面宣梓潼帝君,确勘贾宝玉一生功过,据实覆奏。

  不一日,即经梓潼帝君查得:“宝玉惟有情痴,并无淫恶。结璃而全椿萱之命,登第而绍堂构之光。处温柔之地而不泥,居锦绣之乡而不染。待人无伪,驭下能宽。允宜褒嘉,无忝厥职。”上帝闻奏甚喜。正降旨锡封间,又值功曹持符奏事:“查得敷文真人妻室薛宝钗,在家奉母,克尽其心,待兄曲全其义。及于归后,仰体公姑,和睦姊妹,静守女箴,克娴妇道。理合笃赐麟儿,以慰柏舟,以光阀阅。”上帝准奏,因命金童玉女暂赴尘间,完此善果。仍将通灵宝玉付金童手内,另成一番事业。配以天然如意,交玉女持向人寰,选吉日良时,将九霄仙乐送与积善人家。当经仙姥遵送不题。

  宝玉既受敷文真人之识,遂隶梓潼座下,宣理文衡,稽查善恶,名位几与茅葛旌阳诸真人相颉颃。绛阙逍遥,不羡浮荣于人世矣。再说林黛玉,结茧春蚕,一灵不昧。喜随警幻仙子,代恳瑶池王母,转请帝命,即受潇湘仙子果位。因其薄有口过,令同警幻仍回幻境,再经一劫,加意勤修,始证仙果。此亦表过。

  如今专言荣国府贾政,自遇宝玉,归家后将家务整理,因与王夫人相约:治外者治外,治内者治内。静处守制。宁国府产业蒙恩给还,不用两处照应,也省一番心力。惟是人不敷出,与贾琏再四商约,并唤管家林之孝,在书房将现存房地逐一打算,实有顾此失彼之虞。自己补官尚需时日,更属远水难解近渴。闷坐无聊,遂一径走至王夫人房内。

  王夫人连忙让坐,正值思念宝玉,不觉涕痕在面。贾政归坐,遂用言语解劝一番。因语及:“老太太在日,制春谜,开夜宴。曾几何时,而风流云散,皆成往事。人生白驹过隙,尚宜自爱。何因一宝玉而不能看破,稍为排释呢?”王夫人说:“我亦不为宝玉。因见家事纷如,毫无头绪,而日用太繁,又恐一时后手不接,将来不知伊于何底。”王夫人此言,正触贾政心绪,转觉相对默默。玉钏捧过茶来,贾政才用手去接,忽听帘栊声响,李纨同宝钗走进房来请安。王夫人即令在旁边椅上坐了。贾兰亦随后跟人,当向贾政、王夫人请过安,即在一旁侍立。

  贾政蓦见贾兰,念及宝玉,亦觉情动。因转念贾兰矢志读书,少年已侧贤书,将来前程远大,可继书香,不觉变忧为喜。遂将近日功课问过一番,更勉其上紧奋志,好搏春闱一第。不可自懈,尤不可自满。贾兰连声即应道:“是。”王夫人因向李纨说:“兰孙实在可爱。”因命彩云将手盒所存鹅油云卷及到口酥茶点取了两样,递给贾兰,令在侧首一张桌上自吃。贾兰连忙接碟在手,打了一千,方才转身过去。

  王夫人便将才与贾政所说之事,诉与李纨、宝钗,并相商做何处置方为妥善。李纨为人长厚,前与探春曾经管理家务,久知此事难于为力,而其平日本无出人头地见解,王夫人亦所素知,当下李纨默然无语。

  贾政因向宝钗说:“你大嫂子为人谨饬,才非肆应。汝在家时办理一切家政,井井有条。我亦知你此时心绪实在不宁。然珠儿已故,宝玉又遁迹隐去,现在家事蛔集,你于此时,何不出一言片语,排挡家内未了诸务,宽我两口老怀,则以妇作儿,何所不可。你毋存心,因你大嫂子无言,遂袖手默坐,如秦人之视越人,我心更着急了。”

  宝钗一闻此语,连忙站起身说道:“媳妇年幼,有何知识,但见到之处,亦不敢过于隐昧……”

  原来宝钗心地超脱,识见老成。自宝玉走后,虽哭迷数次,后念遗腹在身,暗仿古人胎教,时刻自爱,不肯过悲,以伤其,体。每见家政废弛,贾琏刻削于内,而任事家人无不浚剥于外。且人口冗烦,应酬散漫,徒仗借贷以补不足,渐至所人为利债盘折,几不能于支持,则将何所收拾,胸中早有成见,欲候王夫人闲时稍露其意,尚未出口。适值贾政今日指名问及,并将李宫裁一层代为出脱,事关切己,当即站起,前一步,说未数句,王夫人仍命宝钗坐下,徐伸议论。宝钗当即归位坐定,因说:“媳妇年幼,有何知识?老爷太太如此吩咐,有见到处,何敢隐昧。不过随口说来,可行可止,仍求二位大入主裁教训才好。”贾政一闻此言,便说:“你只自言所见,何用如此回护,你便说罢。我及你姨娘听了再行斟酌。”遂叫彩云:“先倒茶给你两位奶奶喝。”彩云即倒两杯茶来,李纨、宝钗接了喝完。

  宝钗遂开口道:“我们家世向承祖荫,库.内原有厚藏,不拘任用,皆可有盈无绌。数十年来,今非昔比,而一切章程由旧,兼办多少大事,是以人不敷出。最吃亏处,总由支付一时出于借贷,—经重利盘剥,而经手下人只知肥己,不知顾上,渐渐支持不住,亦勿怪老爷及琏二哥着急。但徒事焦燥,何益于事?为今之计,第一件事先黜虚名而归实用。可将库内现有多少存银,及每年应支银俸,并各庄上所进粮食折银若干,通盘算定。首将利款做何归楚,倘有盈余,应做如何存铺生息,以补日用之不足,此是第一要务;嗣后再将家人口数,应存何人,应放何人,及各房中伺候丫头、老婆子,存三四人或二三人,其余皆可令其另寻生理。大观园内出产甚多,探春妹子同大嫂子所定甚是合宜,须得妥人经理。一则严紧门户,再则薄有出息,可供各房月费之助。东府中有邢太太及尤大嫂子做主,再做一层计议。至于现在家人,包勇直梗有胆,大观园一带即可交伊总理。林之孝、李贵两人皆晓事守法,令管大门,似亦妥当。据媳妇意思,可将对牌赴库一节蠲了,有银到库,可立支房,即交琏二哥经理,应着何人管办,即凭琏二哥遣派,设有错误,惟琏二哥是问。内派李大嫂子,平二嫂子及媳妇,亦可与其事,经办一切出入应酬事件。厨房可设一处,即着柳家总司。一应买办,皆责周瑞董其成,十日一结帐,总听琏二哥销支。其余所存,成房家人,每月计口与粮,其柴并莱钱多少,任伊关出,自为樽节费用。各房丫头、老婆子,即在各房分例派出,其饭食则赴大厨房支领。至于外头酬应,老爷亦当与琏二哥及管家林之孝通长合算,其无益处更宜节省。贾环兄弟渐大,宜派人伺候。惟兰哥读书,月费六两,实不敷用,当为增益。再惜春妹子月例,亦不可减。栊翠庵香灯月费在咱府内,亦不可裁。铁槛寺可减半支送。其余大概,若水月庵等处庙中例费,毫无所益,似当尽行免掉,可节糜费。媳妇所见如此,听二位大人裁处。”

  宝钗每说一段,贾政及王夫人、李纨皆点首赞好。统候说完,贾政满心欢喜,毫无愁态,连连夸道:“吾儿小小年纪,”,何能有此才略。所论之事,无不酌理准情,悉合机宜。我今即唤你琏二哥到书房,查明所人实数,再来与你商量。”宝钗接口道:“还有一事,亦当议办。此时腊初,离年甚近,不可不急为打算,设到临期,又费挪处。”贾政已起身外走,遂连声说好,便向王夫人说:“汝即摆饭同两媳妇及兰哥吃罢。我在书房同程相公、琏侄另要一桌,汝不必候了。”说着,玉钏即打起暖帘,走出去了。王夫人仍在房中与李纨、宝钗商量前事。想起大观园分段经管,记不真所派何人。李纨一时亦想不起。

  只见平儿领着巧姐从外进来。王夫人看见巧姐已十一岁了,身量却不甚高,长得苗条好看,模样儿亦与琏二奶奶相近,粉白甜净,实在可喜。身上穿件藕色素绸棉皮袄,青绸比甲,头戴卧儿兔,露出新留短发。进得门来,先替王夫人说:“请太太安。”即转身向李纨、宝钗通请了安,又问兰哥哥好。王夫人想起凤姐,遂即搂在怀中说:“你可好么,从外头来冷呀不冷?”就手即抱上炕去坐了。便就叫玉钏拿果子倒茶,给巧姑吃,一面便叫平儿坐下,说了几句闲话。

  王夫人想起管大观园的人来,即笑着问平儿道:“你来得很好,我正要叫人问你去呢。”平儿不知何事,连忙问道:“太太有何吩咐要问平儿?”王夫人遂将宝钗所议,备细说了一遍。“因一时想不起管大观园的人,你可记得吗?”平儿说道:“此事恍惚记得,稻香村一带是老田妈,蘅芜院一带是叶妈管的。太太问问探姑娘,想必记得;”宝钗此时也想起了,说道:“这话不错,当日探妹妹派人时,媳妇曾亦听过,怎么一时就记不得了。”正说着,老婆子回:?饭已好了,请太太示下,吃也不吃?”琥珀进来问了一声,王夫人说:“就在靠炕放桌子摆饭,我与诸位奶奶及兰哥、巧姐一块儿吃罢。”

  不一时,将饭吃完,漱了口,坐着正讲闲话,只见小办进来,向平儿说:“琏二爷找奶奶要什么皮袄哩。”王夫人就叫平儿领着巧姐去了。

  又见探春拿着他家周总制的书进来,。对着王夫人道:“这是女孩儿家的平安书信,才二叔处着人送来,禀太太声,好放心。”王夫人遂问:“你公公、你女婿好?”并问:“书中可说及边海近日可曾宁静,你公公何日差满,可回京来?”探春道:“书内只说诸事平安,边海上事倒无提及,亦未说何日可差满回京的话。”王夫人便问:“你吃了饭没有?”探春道:“我同史姐姐一同吃的。”李纨便要起身,宝钗遂亦起来说道:“我出来时备了一壶好茶,尚未沏上,大嫂嫂、三妹妹何不到我房中坐坐,品评此茶身分。”探春闻听即说道:“好。”带着小螺,即邀李纨一同过宝钗这边来。兰哥儿要回家去读自己的书,便各自走了。

  李纨、探春、宝钗三人,说说笑笑,不多时即到宝钗院里。雪雁连忙掀高帘子,遂同进屋来坐下。宝钗即吩咐柳五儿,将备下这壶茶用锡钴烹起干净水来,并着雪雁请史姑娘来一堆儿品茶。探春说:“这茶在茶叶好,尤在水的火候得宜,分外好吃。”李纨说:“可不是,咱家不又出了七盏通仙的高人了。”

  大家正说笑着,茶已热了,刚刚沏在宜兴壶内,雪雁掀帘,史湘云从外笑着进来,说道:“这才是咱们姊妹,有壶好茶亦不肯偏我。”李纨、探春、宝钗听得,连忙站起让坐,大家一同坐下。莺儿用茶盘将所沏的茶,同柳五儿一盘两杯,送到四位面前。未曾去喝,闻得一股清香,看其颜色,却甚淡淡无奇。湘云说:“这茶真是好茶,较龙井味尤觉高些。”李纨亦甚赞好。探春说:“二嫂子若不因此茶很好,怎肯请我们这些难说话的人来尝茶。”宝钗说:“这茶叶虽细,年已陈了,未必好吃。姑娘嫂子们请将就着罢。”姊妹们大伙说笑不题。

  再说贾政刚到仪门,忽见林之孝手持全红柬由外头跑进回话。不知所禀何事,且听下回分解。

第二回

  沭恩纶山左江西秉鉴

  占惠迪金童玉女临凡

  话说林之孝持帖禀话,系梅翰林来拜。这梅翰林名友福,浙右世家,隶籍仁和。前在钟山书院掌教,与薛蝌相好,薛蝌遂将妹子宝琴许伊次子梅调鼐为室,夏间业已过门。前因梅翰林守制在籍,传说他已作古,后来服满,仍旧补了翰林,向为山东学院,差满回京,陛见后,甚得温旨,不两月即升侍讲学士。又值江西学政出缺,蒙恩钦点梅友福司衡江右。上年贾兰即中在梅翰林房内。与贾政相得最深,且甚敬贾政为人正直,官声清卓,两下遂成莫逆。

  当日贾政闻梅翰林来拜,因居忧,本不见人,念系相好,不便推辞,忙忙吩咐快请。即一面仍回上房,穿一件素绸黑羊皮褂,急急走出,林之孝已将梅翰林让进门来。梅翰林入门东转,进一门楼,即见迤南假山一带,修竹数竿,芍圃在左,菊篱傍右,中间鱼池一区,现在水;互可鉴。白石栏杆环绕,不染纤尘。李贵高揭暖帘,梅翰林步人书房。尚未坐定,即闻贾政在后面带领小厮数人急急走来,遂即连忙站起,走到门外迎见。两人拉手相候,同进书房。

  贾政此刻服已两年,将及大祥,不便席地,遂与梅翰林分宾坐下。七十四、连辉当即捧上茶来。梅翰林一手接茶,即向贾政说道:“小弟连日碌碌,无一闲刻得领教益,时深仄切。”贾政方欲回言,梅翰林又接说道:“前日又蒙特恩视学江右,一切幕友苦难得人。这两天方部署稍清,不过一二日请训,约十五前后即当起身。不知老大人何以教我?”贾政因举手说道:“老先生文名清望,久振木天。况逢圣主特知,将来纶扉重任,非公而谁?暂典衡文,未足尽其恩遇。弟因守制,未敢走贺,前着贵门人兰造府道喜,想邀鉴宥。惟是我辈相好,卮言删却。现既荣行在迩,弟亦不便公饯,今具薄酌,稍伸攀柳。并望勤慎抡才,得一二隽异,为他日国家梁栋,这便不负今日主上之恩。”遂一面吩咐李贵预备酒筵,围炉小酌,促膝谈心。,梅翰林道:“老大人所赞,太过誉了,学生何以克当。至于后所赠言,敢不稍竭驽钝,上酬主遇,中慰友望乎。既承厚爱留饮,弟不敢辞,谨遵长者之命。但稍涉烦缛,转非知己。”

  贾政闻言,即请梅翰林宽去大衣,另换随身便服,遂即定席,转靠南窗一张长几,对面坐下。维时,炉添兽炭,鼎艺热龙涎。方将杯箸取到,忽见林之孝忙忙走人,说道:“吏部长班陆鸣善来禀,今日巳刻奉内阁片子,立传老爷到阁宣旨。”便将内阁传帖递上。贾政接来一看,写着:“内阁特传原任工部郎中贾政,速赴内阁,听候宣旨,毋迟。此传。”

  贾政看完,方欲问话,忽见东府贾大老爷赦同侄贾珍、小厮掀帘走进房来。贾政连忙站起拉手请安,贾赦即与梅翰林作揖问候。贾珍见礼后,即打千请贾政安,贾政拉起道好。只见贾赦开口说道:“适在甄嘉言处,说今早有信,闻老弟有不次之擢,正来打听。吏部现有传行,二老爷不可稍缓。”言未毕,梅翰林遂即起身,连连应道:“大老爷所言甚是。君命不俟,万不宜迟。弟尚有心腹之事相托,容当再请,并来道喜。”说着早已走出帘外。贾政急急说道:“弟虽奉传,家兄即可代东,尚宜稍坐。”梅翰林道:“弟起身尚有数日,另为请教罢了。”当下一同送出府门。梅翰林坐车仍行拜客,贾赦同贾珍亦即上车回去。

  贾政遂命伺候。派李贵、连辉骑马跟班,遂到王夫人房来更换吉服,以便接旨。

  此时王夫人房内,正同探春、史湘云、李纨、宝钗及兰哥儿吃饭才罢,、漱口时闻知此事,正不晓得是何缘故。忽见贾政进来,史湘云即上前请安。——原来史湘云现在孀居,王夫人接伊同探春暂住。贾政连忙问:“姑娘好。”即对王夫人说:“现在吏部传行,即赴内阁听旨。可速将衣服取来换过,立刻起身。”王夫人听说,遂吩咐琥珀开箱取衣。——琥珀因老太太去世,王夫人遂留在房内,单管箱柜。不言琥珀去取衣服,王夫人又吩咐彩云:“你可快到厨房,速将替老爷所留之饭传来吃了,即好赴阁。”贾政说:“我不吃饭了,可将随便点心拿一两样来吃个罢。”王夫人即命玉钏、彩云立刻端出鸡蛋洋糕一碟,水晶鹅油糖卷一盘,奶酥果馅饽饽二样,放在炕桌上。贾政便命史湘云姊妹皆靠里一带坐下,遂即上炕吃了点心数个。彩云倒茶喝了,立即更衣出去。在书房向贾琏操总说了几句话,不过照宝钗所言,查数回来再议,忙忙出门上车去丁。

  王夫人在上房同姊妹大家议论,不知是甚旨意。彩云忽说:“邢太太同尤大奶奶已到门外。”王夫人即同史湘云。探春等迎接出来。正欲问话,彩云又说:“薛姨太太及邢姑娘皆进院了。”当下邢夫人一王夫人同众姊妹、一时皆迎接上去,各自请安问好。玉钏随掀高毡帘,薛姨太太及众人皆到房内,薛姨妈便问道:“方才听见二老爷入阁听旨,定有升迁喜信,所以亲身过来打听。”邢夫人说:“可不是呢,我亦才闻,特地探问。”王夫人便将吏部长班送到内阁传片,“老爷立刻起身到阁,尚未回来。跟去家人亦未给信。”遂命倒茶。彩云、玉钏端上茶来,薛姨妈,邢夫人等一钟茶尚未喝完,忽闻报“老爷回来了,说是皇上特恩放了户部山东司郎中……”

  话未说完,贾政同贾琏、贾环、贾兰爷儿们从外说着走进院来。薛姨妈、邢夫人同王夫人及众姊妹妯娌连忙迎到外边。薛姨妈、邢大太太连声道喜,便问是何恩旨。贾政先替薛姨妈问好,邢大太太请安,便向众人说道:“我到内阁,不意王老太师早在阁中,当即宣旨。缘今早户部山东司郎中出缺,吏部开列名单。我服未阕,例不开列。蒙特旨:贾政在籍二年有余,服已将满。户部山东司郎中员缺,着贾政补授,先行到任,俟服阕再行实授。钦此。似此皇恩高厚,我贾政糜顶难酬。”

  当下众人无不喜悦。贾琏等及李纨众姊妹皆替贾政。王夫人叩喜。贾政因见薛姨妈在此,不便坐下,遂同贾琏等来到书房,商议明日谢恩到任等事。一连数日,贾府贺客盈门喧阗,车马应接不暇。

  转跟已过初十以后。那日贾政稍闲,正与贾琏查明出入用项,分派家人存留及一切月费日用等事,忽报梅翰林辞行拜会。贾政当即接人,见面彼此称贺。贾政先开口道:“弟正备小柬,屈驾明日一谈。今降玉趾,省弟一番烦文缛节,所谓知心自应如是。”梅翰林道:“老大人受圣上特知,逾格垂恩,弟闻信雀跃。前虽踵门来贺,未获面致。弟今定期十六日起程,所以亲身奉候老大人。教诲之余,更赐饮食,则弟转作不速之客了。”说罢彼此大笑,分宾坐定,七十四送茶上来。茶罢,梅翰林道:“老大人持身正直,一岁三迁,原非分外。然蒙此番圣恩,始见老大人平素受知,不同流辈。”贾政道:“弟有何能,圣上念先人遗荫,格外培植。受恩愈重,报称愈难,弟方深仄歉。老先生不以言教我,转蒙过誉,使弟倍增愧赧。”梅翰林道:“老大人何作此言。弟才所说皆是实话。即如弟从山左回来,又蒙新命,亦不知如何报效!前意与老大人所见相同,惟期勉竭棉薄,以报高厚于万一耳。”

  贾政连连说是。遂一面吩咐李贵等在小书房备酒,”即邀梅翰林向左进一小院,便是贾政平日独坐颐养之地。七十四掀起暖帘,梅翰林走人屋内。但见四壁光明,裱糊洁净。贾政因在制,壁上并未挂画,”楠木条案上摆金鼎一尊,满焚芸檀,旁放定窑白磁瓶一件,上插腊梅、天竹,颇有闲趣。东首中放书桌,两旁列四张椅子,桌上摆着旧帖数部,古书两套,外有文房四宝,放在都陈白玉盘内。西侧暖炕上铺绒毡,青哔叽棉褥,中放小报梨桌一张,靠背、拐枕、座褥俱全。地放脚搭、痰盂,当中安放楠木八仙大桌,两边椅子八张分列,不涉繁华,别有次第。梅翰林重行施礼,遂同贾政就在暖炕坐下。

  二人闲谈许久,李贵、连辉遂将桌子调开,摆上果碟二十四个;七十四、叶忠捧杯,两傍伺候。贾政起身让梅翰林,分宾坐定,贾政安席。二人对饮间,梅翰林忽擎杯拱手说道:“弟今奉命南下,心中一件紧要事,前次即欲请教,未得畅言。弟游宦在都,向来赁房居住。今贱荆在敝乡,尚未接到,惟有小媳及数房家人同寓。且弟一身国是,所有家政,必须小儿偕行。薛亲家处,年来想在洞鉴。欲将小媳同去,实与官箴不便;欲留都内,又苦无得靠之地,弟甚为难。因叨爱下,用敢直言。不知老大人可有一法,使弟放心长往?则感非言喻矣。”贾政闻言,默然片刻,徐徐言道:“此事实在不能兼顾。但弟素称莫逆,不敢自外。薛亲家处,弟可代言。”果有安排,另行覆命。设或不妥,令媳未出阁时,曾与小女辈同居数载,深为闺中至好。即接到弟家与小女连房而住,并将伺候丫头、仆妇带来,未知老先生以为何如?”梅翰林听言,满心欢喜,站起来打一躬道:“老大人如此厚待,弟虽异姓,何异同胞。此事亦不必向薛亲家斟酌,即将小媳并仆人辈,候弟起身时即送来。种种承爱,统泐心版,知己前,弟此时亦不套谢。”二人说话投机,连进数觥。撤去小碟,端出大盘大碗菜来。梅翰林不胜酒力,连连催饭。饭才吃完,忽报薛蝌来见。贾政吩咐请来,即一面迎将出去。

  不一时,薛蝌走进内书房,先与梅翰林见礼,并与贾政打躬请安,遂在椅上按次坐下。说了几句闲话,贾政便问:“薛蟠近月可收些心吗?”薛蝌答道:“小侄的哥,近日很知好歹,酒已戒了,现同张伙计回金陵家里,再往苏州置货,约得明年四月初才可回京呢。”贾政听了点头说好。薛蝌便向梅翰林说道:“小侄闻亲家太爷荣行在迩,不知舍妹可同回南,仍在京居住?小侄两次到府,未及遇见,并妹夫亦公务出门。家伯母甚实惦记。闻老伯大人在贾姨太爷这边,因着小侄来此讨个示下。

  梅翰林尚未回言,贾政接口说道:“我因此事,正欲造府见令伯母商酌。”便将与梅翰林所议,细说一遍。薛蝌听了说道:“此说很好。但小侄与家伯母业经议定,小侄处有东小院书房七间,紧靠内室,现在打扫干净,安设厨灶,诸皆妥当。在姨太爷这边原无不可,但舍妹究不如在小侄处,尚属娘家,诸事似觉稍便。小侄见浅,尚望二位老伯大人上裁。”梅翰林听完,便笑着向贾政道:“薛二兄此议真出万全,应照此说安顿。且与宅上相邻,即同在府无异。弟起身前先送小媳过去,无容再议。老大人高谊,即同身受。”贾政细思薛蝌所言甚妥,不便相强,亦即点头称善。

  一巡茶罢,梅翰林起身谢酒,遂同薛蝌出大门,并不坐车,就便走人薛蝌家去。贾政遂归上房,将此事告诉王夫人得知,王夫人亦道甚好。

  腊月天气易过,梅翰林将宝琴送到薛宅,即起马赴江西考试。当下寅好公饯,惟贾兰亲备程仪,并同门皆送城外十里方回。傍晚到家,见过贾政、王夫人及母亲李纨,皆各放心。

  不数日间,离年已近。乌庄头送到常例,仍照旧例分送。惟今年收成很好,粮食又值钱,交上租价,较往年几多一倍,约银八千余金。贾政吩咐贾琏收入支房。打发庄头去后,又蒙皇上恩典,将世职银俸年底先支一半,余照例二月再领。封印绑,户部书办又将山东司郎中应得余平饭食及向例规矩,约银四千余金,送交门上林之孝手内。林之孝禀明贾政,亦命交贾琏收入,总作年费开发,便觉不甚拮据。

  转眼即到年除。贾赦、贾政率合族子侄辈在宗祠设祭叩拜;邢、王二夫人亦率诸媳及各姊妹分班行礼。彼此叩节已毕,贾政回到荣府上房,王夫人亦才在东府回来。夫妇对坐,念及宝玉,无不伤感。遂传命今岁家下一切不必拜年。并命在宝钗房内摆设年酒,着探春、李纨皆同叙饮,此即王夫人偏疼宝钗之处。

  明晨五鼓,岁次丙戌,贾政上朝朝贺,并拜北静王、南安郡王,及各衙门大人诸同寅,直到傍午方回,到家庙行礼后到府,仍照年除分付,遂到上房王夫人处憩息。因老太太服制未满,一切年酒概辞不领,家中亦不请客,倒比每年省了许多烦扰。

  倏忽灯节将近,宝钗渐觉身体夯重,似乎临月光景。贾政十四日自衙门回来,将到府门,忽见包勇及周瑞数人同一和尚嚷吵。原来此时包勇已派门上。只听和尚高声说道:“我出家人好意,又将宝玉找着送来,不将所许万金拿出相谢,倒反嚷叫,是何道理?”包勇气得连话也说不出来,惟周瑞大声嚷道:“你说找着宝玉,现在何处,问你要人,你又没有。此系荣府,我老爷现管户部,岂容你们在此撞骗。不交堆子到提督衙门,你也不怕了。

  正吵嚷间,忽见贾政车到,遂皆垂手伺候。那和尚一见贾政下车,便即走一步,向贾政打一稽手。贾政举目,吃一大惊。原来这和尚即向日在书房点化宝玉还玉的那位头陀。贾政当即作揖,连忙请人奉茶。和尚见贾政为礼,遂笑吟吟的说道:“居士既认得老僧,可谓有缘。我有红药一丸,最救产难,送予居士,不可轻看。后若得了宝玉,老僧再来索礼便了。”遂在布袋内取出纸包丹药一丸,递给贾政。贾政才接到手,打开纸包,尚未看清是何丸药,和尚早已忽然不见。

  合府众人无不诧异,贾政却看作寻常,吩咐家人不许传说。即一面走进府来。心里因惦着宝钗临月,又值和尚送药专治产难,未免踌躇。遂拿药直进上房,将前项事说与王夫人听了,王夫人亦甚骇异。打开药看,系一红丸药,别有异香。遂向贾政说道:“此事甚奇,必系佛天保佑,着真人送药给宝钗临褥之用,亦未可知。”贾政连连点头说:“太太此言很是,可将此药收好再看。”

  言尚未毕,忽见宝钗房内柳五儿走进房内说:“回太太,从早二奶奶即觉腹疼,不许传言。此刻疼的很利害,莺儿姐姐着急,瞒着二奶奶教我给太太送信。”贾政、王夫人一闻此言,又惊又喜。王夫人因宝钗临月,已将稳婆沈姥姥留住爱中,遂着传到,同王夫人急到宝钗房去。并一面给薛姨太太信,即请过这边来,不可迟滞。彼时李纨、探春,平儿皆得此信,前后都到宝钗屋内。

  再说王夫人同沈姥姥,并带周瑞家的、李贵家的及:五钏、彩云等先到。只见宝钗靠着桌子站着,双眉紧皱,满面涕痕。工夫人一见,心疼不过,连忙问:“我儿觉到怎么?地下太冷,快上暖炕坐坐。可吃些什么汤水来?”宝钗回说:“不觉怎的,惟觉腹内抽肠剐肚,疼得利害,坐也不好,站也不好,不知要怎么样的。”

  正说着,薛姨妈同香菱、邢岫烟也皆走进门来。薛姨妈不及闲说,便问沈姥姥:“二奶奶可见些什么?”沈姥姥说:“尚未见红。我才拿脉看,迥像是得半夜的才是时候。”薛姨妈便问宝钗:“今日姑娘可曾吃些东西?”王夫人接口说道:“我这里正在劝他,姨太太所问甚是。”即一面吩咐柳五儿:“你可快去叫你妈做碗鸡丝清汤燕窝来,亦不必另用什么,或盛碗京米香稻饭即够了。”五儿连声答应出去。王夫人遂着宝钗上炕,靠褥垫高背后坐下。

  不一时,柳五儿同他母亲柳家,将燕窝汤及香稻饭一盘,用暖碗盖着端来。炕上摆下桌子,雪雁连忙将汤盛好放在桌上,遂摆下乌木筷子一双,下菜二碟。宝钗并不想吃,却不过王夫人、薛姨妈再四劝着,吃了半碗燕窝汤,又要京米饭吃了一小碗。两位老人家甚是欢喜。

  渐渐天色晚将上来,五儿、雪雁点上蜡烛。忽报李纨的妹子李纹、李绮到了,又报本家的喜鸾、喜风二位姑娘闻信,皆下车已进大门了。遂同李纹、李绮一齐来到宝钗房内。请安问好已毕,探春遂向李纨说:“二嫂子屋里不甚宽绰,我们何不邀着众姊妹皆到大嫂子房内一坐,岂不甚便。”王夫人听见遂开口道:“探姑娘此言很好,即烦你代东替我照应,即在你大嫂子处摆饭给众位姑娘吃罢。”当下李纨、探春即邀邢岫烟、香菱、李纹、李绮并喜鸾、喜风、平儿,皆过李纨这边坐下谈笑。不题。

  且说宝钗上炕后,已将起更,觉到肚内疼的实在难过。因其为人端静,渐渐亦忍耐不住。薛姨妈正欲着沈姥姥试水,忽见薛蝌着老李妈进来禀道:“宝琴晚饭时好好坐着,掌上灯来,忽觉腹内微痛,随上炕坐了,觉道好些。家中人只听得天上鸾鹤飞鸣,笙箫递作,一阵异香扑鼻,宝琴姑娘随添了一位小姐。更有件奇处,小姐右手内擎着金小如意一柄。连姥姥并未及叫,蝌二爷现着老严嬷嬷扶着,叫快清老太太过去要紧。”

  薛姨妈闻言,连忙站起,向王夫人说道:“宝琴日子尚早,仓促分娩,多未预备,我得自家过去,稍迟再来。”王夫人连声道喜,随说:“姨太太快些该去,此处有我,不必惦心。”薛姨妈才要举步,仍又看着宝钗。此时宝钗听见妹子添了女儿,心中一喜,便觉疼的好些。遂向薛姨妈说道:“妈妈只管过去,我身上此刻觉得好些。”薛姨妈遂即走出外间房来,王夫人赶着要送,薛姨妈再三辞了,候香菱、邢岫烟到齐,便急急到自家家里去了。

  王夫人回到宝钗房内,乘着宝钗欢喜,又劝着将人参汤喝了数口。忽又疼的利害。王夫人猛然想起今早和尚所给药丸,因命彩云去取,只见贾政已着琥珀将药送来。此时天交二鼓以后,即忙将药放在宝钗口内,用水送下。忽闻半天一派仙乐缭绕,悠悠扬扬,渐到荣国府宝钗卧室脊上,府内无大无小,男女老幼,无不诧异。连贾政听了亦甚惊喜。

  王夫人因见宝钗疼得身不自主,遂叫周瑞家的上炕帮着莺儿两边扶住。蓦见一派紫光满室,听得呱的一声,生下一个孩儿来。沈姥姥连忙接住。未知是男是女,且听下回分解。

第三回庆三朝开筵款客监礼闱破格抡才

话说宝钗这边,仙乐缭空,异光满室,生出一个孩儿。沈姥姥两手收住。王夫人听得声嗓洪亮,忙忙要问,只见沈姥姥高声向王夫人说:“太太大喜,添个哥儿。”王夫人闻言,满心大悦。随着彩云先替贾政报喜,一面叫琥珀看看自鸣钟,此时已交子时二刻了。遂看着沈姥姥剪断脐带,替宝钗取下衣来,才放了心。即着李贵家的报与薛姨妈知道,便即走到炕边,看沈姥姥抱着孩儿,生得面方耳大,目朗眉疏,着实欢喜。忽见两手攥着拳头,像似有物在手样的。即近前轻轻擘开右手,恰是一丸红药。左手攥的更紧,沈姥姥用力牛晌,方才放松。及至开了一看,王夫人及屋内的人吃一大惊,原来孩儿手内擎着一块美玉。王夫人忙接到手细细辨认,仍是宝玉所生时口中所衔之玉,正面背后篆字,分毫无异。

宝钗在炕听得添了儿子,心中亦喜。才把定心汤吃完,忽闻王夫人说新生孩儿手内擎着一玉,与当日宝玉口中无二,转念忽觉凄然。王夫人不及安慰宝钗,连忙走出,欲将此事告知贾政,听其裁处。才出房门,即遇见李纨、探春、喜鸾、喜凤一齐进来。昨晚李纹、李绮已经回去。王夫人一见,便即告诉此事。李纨等口先道喜,意亦甚是稀氨,同声说道:“容媳妇等见一见,再来替老爷、太太磕头。”王夫人笑着即到自己上房去了。

却说贾政听见宝玉生了儿子,又是仙乐紫光之异,遂到宗祠行礼,又到老太太神主前,再拜祈保平安。即就近先与贾赦、邢夫人叩喜。方才回来,忽见王夫人走进上房。王夫人一见贾政,先行道喜。贾政满面带笑说道:“太太亦同喜呀。”正要谈及仙乐紫光之兆,王夫人忙忙说道:“此子生来大有奇怪。”因将右手擎一药丸,左手拿着即是宝玉所衔之玉,“这是甚么缘故呢?”贾政听罢,连声说道:“异事!异事!今早门口送药和尚明说找着宝玉送来,这个孩子即擎在手内生下,看来此子大是不凡。但不知品貌何如?”王夫人说:“相貌很好,品概像在宝玉以上。”

贾政闻说甚喜,即欲起身到书房,派人到各处亲友报信。王夫人惦记孩子,亦要仍往宝钗房去。只见贾琏、贾环、贾兰带管家林之孝同合府家人,贾琏叔侄走进房来,即替老爷太太磕头。众家人在院中一齐跪下叩喜。贾政拉起贾琏等,口称“同喜”。并吩咐周瑞家的传命众人:“免了罢!”方才退去。又见林之孝家的带着众家下媳妇,又是各房丫头,俱各叩头道喜,王夫人说:“罢了。”又见李纨陪着薛姨妈及探春、喜鸾、喜凤、平儿等同走到门。原来薛姨妈已到宝钗处看过了。玉钏掀起帘子,薛姨妈先进屋来,即向贾政、王夫人敛衽。贾政、王夫人还礼不迭,口称“同喜。”李纨、探春姊妹等随即进来道喜,贾政、王夫人连说:“喜呀,不必行礼。”便让薛姨妈上坐,王夫人及众姊妹皆按次坐定,贾政坐在靠门一张杌上。

未及吃茶,薛姨妈先说起玉的事来。贾政说:“我们正在猜详此事。”薛姨妈不过说些吉祥话儿,李纨、喜鸾辈因贾政在坐,未便插口,只见探春笑着说道:“此事据孩儿看来,大是佳兆。当日宝玉哥哥带此玉落尘一番,。虽屡著灵奇,究无经济大用。这个侄儿又擎此玉再世,必另有出人功业,或以文章名世。天地生才,断乎不虚。孩儿先替老爷、太太预庆,俟孩儿言验后,再求老爷、太太的赏赐。”一席话,说的众人无不点头。贾政听了大喜,即走起身笑着说道:“只要应了姑娘所言,便是家门之幸了。”

贾琏等随着贾政来到书房,即派了小厮明早各处送信,并派定焙茗、林之孝的次子林天锡二人,往后跟随新添的哥儿。焙茗乐的手舞足蹈起来。

王夫人同薛姨妈带着李纨,仍复走到宝钗房来。看见宝钗盖着被子,已经睡下。沈姥姥连忙放下孩子,走下炕来,先替薛姨妈磕头,转身又替王夫人磕下头去。王夫人满心欢喜,用手连忙拉起,说道:“今日很费姥姥的心。”即时赏银十两、金戒指一对、红绸一匹,做洗手费。沈姥姥又磕头谢赏。薛姨妈说:“我到洗三一同谢罢。”沈姥姥连说不敢。王夫人当即掀开小被,看见孩子裹着溺褥,睡的正好。越看越爱,便叫薛姨妈、李纨等过来同看。此时天已鸡叫二遍,大家尚宜歇息,李纨即邀薛姨妈同去,众姊妹亦各归房。王夫人又吩咐了周瑞家的、李贵家的、莺儿许多照应哥儿、宝钗的话,方回上房安歇去了。

王夫人上炕,心中过喜,转睡不着。念及宝玉不知此刻何在,滴下几点泪来。忽然想起新添孙子未起乳名,展转寻思,窗外已经大亮。贾政在书房,揉着眼来上房梳洗,王夫人连忙起来,便将未起乳名一节与贾政商议。贾政说:“今年丙戌,正值会试之年,戌字加个草头是个茂字,此儿学名即叫贾茂如何?”王夫人闻言,笑着道:“很好。乳名我意排着兰哥一顺,唤做芝哥儿,不知可还使得吗??贾政亦连连道:“很好。就叫芝哥甚是有理,或者像他兰哥哥一样读书,我便欢喜。”

正议论间,忽传东府大老爷带着珍大爷、蓉少爷过来,已到院门于。….;政连忙出迎,见了贾赦,即拉手道喜。一进堂门,贾珍及贾蓉先后磕下头去,贾政连忙拉住,遂让贾赦西屋炕上坐了。贾赦着人替二太太道喜,贾珍、贾蓉亦找王夫人磕头去了。周瑞家的又回:“东府管家赖大,带领众人都来磕头。”贾政吩咐说:“免了罢。”当下贾赦遂问起:“手中擎玉,“果然真吗?”贾政说:“怎么不真。此玉与宝玉的一毫不差,可谓奇事,不知是何缘故?”贾赦听了,亦甚称奇。吃过茶,遂同贾政到书房闲谈。只见亲友纷纷来贺,门上皆登簿一一回了。

王夫人因疼芝哥儿,在宝钗房里坐着,不肯离开。薛姨妈亦回家看宝琴去了。东府邢大太太、尤大奶奶、蓉少奶奶皆道过喜回去。

明日是宝琴小姐洗三日期,乳名唤做月素,取上元月满意思。王夫人因备了银子二小锭,金戒指一对,红绸一匹,手巾一条,八色水礼,差焙茗送过薛姨妈这边去。薛姨妈这边染了鸡蛋,配着五色果子四盘,叫老李妈正送到王夫人房里来,两下皆令收好,各有赏钱,嘱咐回去道谢。

倏忽芝哥三朝到来,宝钗已经穿衣坐起。天尚未明,王夫人即起来叫进林之孝吩咐:“差人各亲友处将五彩喜蛋、各样果子及喜面、喜糕等物,可照琏二爷单子分送。”林之孝答应着“是”,遂即走出,派人去了。又叫李纨、平儿预备酒筵款待亲友,并令多备喜面,打发家中及外来跟随男女同吃。此事于十六日,李纨、平儿早已打点妥当,王夫人才吩咐了一声,李纨即连声答应说:“此事太太放心,媳妇及平儿早叫周瑞家办妥,已着大厨房全行伺候,内外亲友一到,断不有误。”王夫人听了,说是“很好”。便将女眷议定“在老太太房,摆席四张;男客听老爷安排,我们不必管他。”

王夫人话未说毕,只见薛姨妈处着人送到金锁一件,玉锁一把,红宝石寿星一个,金镯一对,金器成对,首饰四样,蜀锦小被褥各二床,红绿绉绸被褥各二床,大小毛衫四件,外送大呢一板,内造宁绸四套,大红洋绉八匹,各色汤绸十二匹,海物四种,山珍四品,干果四色,茶食四盒,鹅二只,鸭四只,鸡四只,鱼四尾,活羊二只,绍酒八坛。外给洗三添盆银子二锭,镀金首饰四件,红绸二匹,松花手巾四条,又备赏钱八千,给屋内伺候人的。王夫人请贾政进来,将薛姨妈礼单递给贾政看着,说道:“此物系老娘给外甥的,不可不收。但太重,亦不可全收。”随将大呢及各样绸子、洋绉壁去,余皆留下。厚赏来人,方才去了。

接着周总制那边,差人送到金银物事八件,水礼十六色。周总制虽出差去了,家中为探春面上,二太爷差人送来。史湘云昨已接回,今早府里亦差人送礼。李纨的李婶子送到首饰绸缎。李纹、李绮随即坐车到了。

其余勋旧寅好,纷纷差人,有送铃铛首饰的,有送如意水礼的,络绎不绝。贾琏在外同林之孝、李贵备帖备赏。一一留面、开发,门簿俱各登明。

忽报北静王爷差长史赏送迦楠朝珠一挂,汉班白玉寿星一个,宁绸袍褂二套,湖绉四匹,外备食物八种。林之孝方欲进内回话,又报南安郡王亦差长史赏送百寿金字大画一轴,脂玉镇纸一个,三镶如意一柄,五彩麒麟金锁一件,佛手二桶,香圆二桶,木瓜二桶,金橘二桶。贾琏叫住林之孝,一面禀知贾政,再写谢禀,先让二位长史到西面厅内,管待酒饭,并邀跟随人役,或待饭,或留面,俱各礼待妥当。只见林之孝从内出来说:“礼物候老爷谢过王爷恩,当面与长史斟酌再定。可先备贡绸四匹,荷包四对,驼绒领袖二付,洋绉汗巾四条,封好候示。”其跟随人役,有给银锭荷包的,有给钱的,亦皆伺候。

刚才办妥,只见贾政领着家人从内出来。七十四即对林管家说:“老爷在这里要见王府长史呢。”林之孝禀道:“二位长史在西厅才吃了饭,老爷正好过去。”贾政即走过西厅来。一进门,两府长史连忙抬身,不交一言,朝上站住。贾政向上叩头谢王爷恩,复又打千请二位王爷安。两府长史同声说道:“王爷问大人好,替大人道喜。”说完即走下来,向贾政拉手请安贺喜,贾政亦作揖致谢,分宾主坐。

连辉、七十四端上茶来。茶罢,贾政开口道:“政有何缘,蒙这里王夫人才将芝哥洗过三,用棉被裹着,抱在怀内。原来贾府洗三老例,用大红哆哕呢裹盆,金子二锭,银子一百两,金银首饰八件,芙蓉手巾二条,外赏京钱二十千,作姥姥洗三之赏。此刻宝钗替王夫人整顿家务,诸凡从俭,赏了沈姥姥金二小锭,银二中锭,大红洋绉一匹,手巾二条,洗手钱四千,及娘娘前所供果物,又给五彩各样染蛋一百个,亦甚欢喜,磕头谢赏。薛姨妈即照送来添盆东西摆上,邢大太太赏了洋钱二个,金耳挖一枝。其余诸亲看洗三的皆有礼儿添盆,轻重不等。王夫人一一谢了。沈姥姥遂一包袱儿尽行收去。

天将近午,香汤备好,将芝哥放在金盆内洗了一回。王夫人心疼,恐怕天寒,便不叫洗了。才用小棉被裹好抱着,恰值贾政走来要看,王夫人亲自抱紧,让贾政进到屋内,将暖帘放下,才慢慢抱将出来。贾政细看芝哥儿,生得面貌丰满,眉目稀奇,心中大悦,不觉向王夫人说道:“好个孩子。快抱进去,看凉着。”遂即出去,叫贾琏着人邀请送礼诸亲友及本家道喜的,坐了六席。因老太太服制未满,不叫戏子及各样杂耍。诸亲友饮酒行令,吃得甚是快活,及至二更将尽方才散了。

王夫人在老太太屋内摆开席面,即着李纨、平儿,各处将诸内眷邀齐,送酒安席。薛姨妈坐了首位,史湘云、李纹、李绮皆晚辈,其余姑娘皆系本家,更不便陪。让了半日,皆是至亲,转让邢大太太陪了一席。史湘云、李纹坐了一席,李绮、邢岫烟坐了一席。此日惜春厌弃尘扰,替贾政王夫人道喜后,同众姊妹说了一回话,因吃素,即另备几样素菜,倒在宝钗里间独乐。让到香菱,再三不肯,转陪喜鸾坐了。喜凤、探春、王夫人、尤氏、李纨、平儿皆在各桌打横相陪。。

当下酒过数巡,薛姨妈见天已起更,遂叫撤去酒碟,起身散散。众人皆一齐站起。.玉钏、琥珀遂即用盘送上茶来,叫人连忙撤了碟子,放下莱碟,重暖美酒。薛姨妈等皆按次坐下,王夫人忽想起巧姐,不知可曾吃饭,李纨站起说道:“早吩咐厨下丫头,已经送去了。”王夫人便叫送酒。

上过海菜四个,吃了点心,两边家人即抬上烧割,摆在阶下。李贵家的、周瑞家的、郑华家的、吴兴家的四人,桌上放了两个大盘,每人面前摆一葱酱及紫萝卜姜芽、瓜,分小碟,即将所片烧煮,逐件用箸拨在大盘备用。

吃了一回,众家人即把烧割桌子搭去,跟薛姨妈、李纹、李绮、喜鸾、喜凤的老妈妈们,即将各行赏封呈上,王夫人起身谢了。重斟暖酝,另端碗菜,上到一碗火腿青笋蘑菇杂素,薛姨妈尝着很好。恰又上一道福寿双全松仁果馅洋糖定粉蒸糕,亦甚可口。薛姨妈大喜,另封银子二两赏厨子的。柳家当即上来磕头谢赏。大家吃的着实欢畅。

用过饭时,天已三鼓。薛姨妈等漱过口,吃了一钟茶,遂即起谢出席,仍走到宝钗房内看了一看,才同香菱、邢岫烟回家去。李纨、平儿叫人撤了家伙,候着下人等皆吃过饭,又陪王夫人看了芝哥一会,各归房去。

次日,贾政亲到二位王府去谢,值王爷上朝,有事未回。投了职名,只好改日再去。便叫贾琏、贾兰,坐车分路到各勋旧亲友及寅好人家,逐一谢过。

王夫人起来,正要去瞧芝哥,只见探春叫侍书拿着一个红小毡包,笑嘻嘻走进房来,便回王夫人道:“孩儿不腆之物,送与侄儿的,请太太一看。”王夫人说:“你家昨已送过礼了,你又何必多费。”说着即将毡包打开一看,里头一个金盒,盛着东珠一颗,圆湛光洁,甚是可爱,粤东巧匠雕成西洋玉球一对,玲珑剔透,不可思议;护身藏佛一尊;小小天然竹根如意一柄。

原来探春与宝钗最好,见了芝哥儿,十分疼爱。此皆在边海时,周总制所给,因此特地另送,以见其情。王夫人看了甚喜,连说:“多谢姑娘厚赏,再叫芝哥儿替姑娘磕头。”遂给了侍书一个小锞荷包,侍书遂即谢赏。

王夫人便呼彩云拿着这些东西,同探春走到宝钗房里来,将此事告知宝钗,并他所送之物拿出给看。宝钗心里感激,谢了又谢。探春说:“无甚好物,嫂子莫笑罢了。”王夫人便叫莺儿收好,并将藏佛供在佛堂龛内。芝哥在炕上盖着小被,奶母看着睡熟了。王夫人、探春、宝钗遂坐着闲话不题。

时光易过,芝哥过了小满月。那日是二十七日,该户部值日奏事,又该贾政递折伺候接旨。只见红本上赵大人站在门外,大声问道:“户部递折郎中贾政过来!”贾政连忙答应着,急走过去。赵大人说:“今日皇上见了你的递折职名,有旨传你召见。快跟我进去。”

贾政一闻此言,忙将神定了一定,衣冠整了一整,遂跟赵大人进内里来。转了数转,进了两层红门,到了一所殿前,鸦雀无声。抬头看见皇上正合一位中堂说话,赵大人带着贾政,在东边阶上站住。忽见皇上一抬头,往外一看,赵大人即带贾政一同跪下,奏说:“贾政带到。”贾政朝上磕头。皇上即将户部所奏之事问了数句,贾政逐一奏明,深合上意,不觉龙颜大悦。彼时正值海寇窃发,提督周琼已奉命暂带边海总制,领兵征剿,出京去了。皇上忽然想起海塘一事,因问贾政道:“你可曾巡视过海塘么?”贾政回说:“臣前次学差任满,蒙恩巡视海塘,曾将海塘情形具折奏过。”皇上便又说道:“海塘之工,宜柴宜石,总无定论,你可据见直陈,不得含混。”贾政遂即奏道:“此坍彼涨,海潮性最无常,且冲激每挟沙石。柴可经久,石易修筑,二者缺一不可。臣愚,此事总贵虚心,就海边高年细细采访,再相其机宜筑之,自可久远无虞。”

皇上闻奏,连声说好。因向前边奏事中堂说道:“贾政才可大用,着军机处记名。”适值陕西道监察御史缺出,当下即放了贾政,仍着兼户部山东司郎中行走。奏事的中堂出外传旨,贾政闻知,即朝上连连磕头谢恩,遂即跟着赵红本退出门外。贾政即向赵大人打千致谢,赵大人连说:“不敢!”又说:“贾公后日必有大遇,尤当尽心报效才是。”贾政连连答应。站不多时,即走出宫门来,门外多少官员,无不上前拉手道喜。贾政伺候接下折子,方回堂官之话。到了衙门,过午方回家来。家中报喜之人还未开发得去。

贾政来到上房,与王夫人细说前事,感激圣恩不已。王夫人忽又笑着说:“我看芝哥这个孩子大有造化,才落地爷爷便就升官,得替他做个满月才好。”贾政听了,亦甚欢喜,便随着说道:“很好!败好!”家中上下男女,齐来道喜。

次日,贾政一早午门谢恩,鸿胪司递过职名,遂到都察院各堂官处叩谒,回来时已过午。择日到任。一连数天,荣国府中贺客不断,也有拜会的,也有登簿回过的。家中摆席,实在忙了好几日才觉稍闲。

二月初间,贾政脱孝摆祭,又忙了一日。随将起复日期及实授文书,一一报明吏部。正值会试之期,贾政奉旨,点了会试内帘监场御史,门外立刻贴了“回避”二字。初六日同大主考及各同考试官,皆到聚魁堂内,分屋住了。带着李贵、七十四二人伺候。此科贾兰回避不能入场。

芝哥儿满月,家中照常摆酒待客。

这时贾琏无事,遂将库内所存银子,除还帐外,尚有八千金,即交薛蝌当铺,八厘取息,以补日用之不足,并将用不着的家人打发了好些,将大观园仍派田妈、叶妈照前所派管理;着包勇管大门,外兼管大观园一切出息,并照应门户;将周瑞责成单管厨房买办;郑华、吴兴分管杂事;包大派令庄上催租。皆与宝钗酌定,早已禀过贾政王夫人的。荣府中诸事皆省,又因贾政部属兼着御史,余平饭食,多了进益。贾琏悔心,亦认真替贾政经管,渐渐大有起色。

再说贾政随众人闱,除用荐卷戳记外,亦别无可纠察之事。内有翰林院编修闻嘉谟,系梅翰林姑表弟兄,贾政在梅宅见过数次。又有工部郎中李天佑,做过旧日同寅。三人见了,分外相好,遇闲常常叙话。

这日正在十二,午后李郎中得了一卷,前半甚觉得意,人后字迹错落模糊,读之不能成句。卷面印着:“致字三号”,拿着此卷走上堂来,欲请主考示下。恰懊走到贾监试跟前。贾政连忙问道:“有何事体?”李郎中即将此卷递给贾政一看,说明其意。贾政连声叹道:“古来糊名易书,原系防备关节的善政,但久而滋弊。此是誊录中事体,不可言矣。多有用银雇人替写,并有改窜代做诸情节,难以枚数。可怜寒士入场,惟靠命撞。所以此卷才至如此错落。”遂同李郎中走到大主考前,回明这话。

当即传点开门,知会至公堂上。知贡举立将致三红号朱卷发交誊录所,仍着原旧书手誊清送进。并将誊录官记过一次。该誊录责十五板,以警下次。知贡举遂严谕各誊录,细心誊写。并饬对读所官加意勘对,不可草率从事。闱中渐过二十以后,头场将次荐完,诸同考官查阅二场。

二十四日饭后,在聚魁堂上公同阅卷,忽见闻翰林手执一卷,要用荐戳,似又有踌躇的意思。因查头场荐戳在贾监试处用的,即向贾政说道:“老先生此卷头场已荐,这二场经文第二艺中副总觉接不下去。然字迹颇亦清楚,似不像有错落的。老先生高明,或者看得通彻些。”贾政并不接其卷子,即婉婉说道:“士子进场一荐,甚不容易;而为国家得一隽才,自古更难。此事好办,可禀明主司,知会知贡举,查明此卷红号,将二场墨卷调来,在门口同知贡举及弟与监试冯公伙着查对。如无错落,去取凭着主司大人,倘或誊录又有遗误,令其改正,则此卷得失便可无憾了。闻翰林依言,立刻回明主考。

主考听了,说道:“有理。”遂查此卷红号,系盈十九。即传点开门,知会知贡举。及至,公堂上的御史立将盈字十九号墨卷——查系江南人。拿着此卷,同外帘御史到聚魁堂门口,传鼓开门,即同贾政、冯世美二位内帘监试,将朱卷与墨卷一对,不独第二篇中间脱了一段,第五篇亦少接束二比。知贡举看了大怒。封门后,即将誊录官着实村了几句;立传该书手到堂,重责二十板,并对读官亦被申斥。当将此卷另誊送人。即查誊过及未誊诸卷,俱着该管官细细检过才送内帘。

到了填榜这日,盈十九号这卷中在第九名,系江南苏州府长洲县廪生,名曹风举;致三号这卷中在一百二十一名,系直隶河间府交河县附生,名董秀先。两卷皆能中了,不惟闻翰林、李郎中收了门生,心中得意,即贾政因此一番缘故,亦甚欢喜。

榜发后,随众谢恩,即各分手回府。贾琏、贾环、贾兰皆在门口伺候,车子一到,即上前打千请安。贾政点头问好,因向贾兰说:“此科虽然回避,明岁即是恩科,你当用心读书,不可懈怠。”贾兰连声答应道:“是!”一同走进大门。未到上房,忽听外面一片人声,说是来报喜的。未知所报何喜,且听下回分解。”

第四回贾雨村尘廛卖卜甄士隐边海建功

话说贾政出了礼闱到家,才到院门,听得一片报喜声音。你说是何喜事?原来是探春周府打发来的。因周总制边海屡立奇功,圣心大悦,周府出了世职,即命周琼的儿子周廷抡,世袭了一等轻车都骑,随着报喜的来替岳家报喜。

林之孝拿着报单刚到院内,王夫人、探春、史湘云、李纨、宝钗、平儿,方才迎到阶下,在贾政前请安未毕,贾政回头,看见林之孝拿着报单,站在一傍未敢回话。遂即开口问道:“门口吵嚷,有何事体?你手里拿着什么?”林之孝即打千请安,口说:“老爷大喜,周姑爷得了世职了。”遂将报单打开拉着,请贾政看。贾政闻言甚喜。即看报单上写着:“捷报:贵府周姑老爷名廷抡,奉旨承袭一等世袭轻车都骑。钦此。”旁写“京报人连三级、高一品。”贾政看完,吩咐林之孝:“将报单贴在大门壁上,可重赏来人。去罢。”林之孝才要转身,贾政又说:“你可吩咐众人男女,不用来磕头了。东府赖大亦替吩咐。探姑娘处我替你等说就是了。”林之孝连应着“是!”便退出去。·

王夫人即先替贾政道喜,贾政一面走进屋来,说是:“太太亦同喜呀!”便笑着向探春道:“姑娘大喜!”探春脸上一阵霏红,因接贾政出差回来,穿着整齐衣服,即上前要替贾政、王夫人行礼。王夫人连忙拉住,说:“姑娘人家,岂可如此。”遂叫李纨、宝钗、平儿:“皆来替你三妹妹道喜。”史湘云亦走来万福。姊妹才行礼毕,琏、环作过揖,贾兰替姑娘磕了头,探春一一还礼过了,贾琏等即退出去。大家坐下,贾政要说会场中事,忽报“东府大老爷在书房候老爷说话。”贾政即起身去了。

忽见各房丫头都凑齐了,来替探春磕头。正在说笑间,玉钏说道:“薛姨太太、邢姑娘、邢大太太、尤大奶奶皆进门了。”王夫人等接进房内,皆说大喜。又向探春道喜,遂各挨次坐了。彩云、玉钏两边端上茶来。喝着茶,众人齐说:“皇上恩典实在隆厚,凡为臣的何以报答。”又说了一会闲话,留下薛姨妈诸人吃了饭,薛姨妈又看了芝哥儿,方才回去。

再说贾政到了书房见贾赦,说了不多几句话,忽见包勇拿着两个单名手本,禀道:“新进士曹老爷、董老爷来拜。”贾赦听得,即由箭道绕出,回府去了。贾政忙说道:“请厂亲自接出。屏门一闪,.只见从外边走进两位青年进:亡来,衣冠济楚,品貌轩昂,见于贾政,一同作下揖去。贾政即忙还礼,遂让到书房。曹,董二人进得门来,跟的家人即将红毡铺下,二人同声说道:“门生辈久钦山斗,今日侥幸一第,叨荷忻朵。在午门前谢恩,见本房老师,始知已弃之散樗,蒙老师逾格成全,知已之感,终身莫罄。所以今日先来老师前叩拜,以铭顶戴。”说着,即一揖,跪下去行礼。贾政连忙还礼不迭,谦逊再四,到底受丁两礼,方才依允。要让贾政上坐,贾政如何肯,后来亦按师生礼,二人叙齿坐了。

七十四、连辉端上茶来。茶罢,贾政先开口道:“二位贵乡何处?台甫何称?”曹凤举年长些,遂先答道:“门生祖籍长洲,字紫庭。”董秀先道:“门生在河间府交河县隶籍,号绳武。”贾政又问及家世,曹进寸:道:,“门生曾祖做过阁部,现在礼部右侍郎即是家叔。”董进士道:“门生之祖原任副宪,家严司铎高阳。”贾政遂拱手说道:“二位高才如此,青年如此,又系世家,将来自为国家栋柱。学生今日得遇二隽,可谓三生有幸。”曹、董二位连连打躬道:“门生末学小子,全仗老师教训,以望少有成就。老师今日奖谕,虽是诱掖深心,然门生辈闻之转觉颜汗。况门生场内文字皆被誊坏,若非老师不拘成例,委曲培植,则门生此日早落孙山。何能博此荣名,以光门闾。”贾政道:“若说场内一事,学生为国惜才,全无成见。二位年兄谆谆言之,学生转自愧了。”小厮们又送上一道茶来,因又谈谈殿试及朝考等事。曹、董遂起身辞出。贾政亦不便留,只说:“容日再拜。”送出大门。曹、董必定候着贾政转身,方才上车而去。后来曹凤举殿在第一甲第三名,中了探花,受职编修。董秀先殿在二甲,亦点在翰林庶吉士。不题。

贾政在家一连月余,衙门无事。转瞬过了端节。一日,坐在上房,与王夫人正说闲话,忽见宝钗抱着芝哥儿,奶母王嬷嬷后头跟着,走进房来。王夫人一见,即接过来抱着,看了一回,即递到贾政怀内,笑着说道:“爷爷看这个孙子好吗?”芝哥此时已经四月有余,生得唇红面白,目朗眉疏。贾政看了甚喜,遂两手接了,抱着说道:“此子看来较宝玉大有出息。”便向王夫人及宝钗说道:“切不可过于溺爱,使其习惯性成,就无大出息了。”

说尚未毕,彩云进来,禀道:“林之孝才回事,说薛大爷蟠南边回来,过咱家这边,替老爷请安。现在书房,琏二爷陪着坐哩。”贾政闻听,即将芝哥儿递给王夫人,遂一直走到书房来。薛蟠连忙站起,走来打千请安。贾政连忙拉住,问道:“贤甥一向受乏,身子可好?”薛蟠说道:“托姨爹福,外甥在外身履皆好。但外甥出外日多,姨爹这边连连喜事,外甥连头没磕一个,今日回来,理应多补磕几个才是。”说着即跪了磕下去。贾政还了半礼,连忙拉住,说道:“外甥多礼了。”因让他椅上坐好。贾琏乘空即走去了。

七十四端茶,薛蟠接了茶,一面喝着,贾政便说些别后事情。薛蟠亦将一路风景,彼此说了好半日。又喝过一次茶。贾政忽然问道:“老贤甥在外,苏杭一带可遇着什么高人吗?”并兼问周总制边海剿寇之事。薛蟠说:“姨爹不问,外甥正要上禀。外甥在苏州向金陵发货时,遇着一位奇人在街前测字卖卜,甚灵验。外甥测了一字,其应如响。外甥又去谢他,他遂问及姨爹,托外甥带一信来问候姨爹。.他又说本是一族。外甥过来时,此信未及带来。”便叫跟的小厮:…陕回去,在枕头匣内,请老太太查出送来。”小厮天福答应着,就去了。

贾政便问:“外甥何事,测了个什么字?何不说说。”薛蟠道:“去年九月间,因在苏州置货,一时行情太昂,不能买起。约定九月内回金陵去。不知何日可以起身,外甥遂叫这个道人测字,好定行期。那人便叫将他筒内许多字卷儿,拈出一个字来,是个“有”字。那人用一铁箸在灰盘内写了片刻,遂问道:“你可是问行期的么?”这句话就把外甥吃了一惊。外甥心内自思:并无开口,这道人何能预知?因急急答道:“正问行期的。”那道人遂说道:“这个有字,九月无期,十月有象。”外甥又问:“可得十月多会?”那道人又说道:“欲定准期,月在半天,不过十五前后,即可起身。”外甥亦未深信,送了卦礼,即回寓来。不意行情直到十月初头方才平减,直到十四日方能装好上船,外甥开时,正是十月十五。姨爹说这字断的准呀不准?外甥今春又到苏州,这道人仍在街上卖卜围的人越发多了。外甥看他替人起了一课,说是“垢卦”,此人是求婚姻的。他说:“垢者遇也,又婚姻也。这卦甚好,二爻发动,当是求一得两。”一句话说的这人连声赞道:“真是神仙!”不便问那人是何缘故,想来是断得着了。外甥遂上前谢他所测之字,甚是奇验。那道人便问外甥姓氏,外甥对他说了,他遂哈哈大笑道:“原来就是金陵薛兄!当年为抢一女子,打过人命官司。可还记得道人吗?”外甥闻言,不知如何应他。那道人便又说道:“薛兄不必踌躇,贵姨翁可是荣国府贾讳政的吗?”外甥只得说是。他说:“很好。我正有字候他,薛兄可替我带去,便说贾雨村致候,贵姨翁自然知道。”

贾政一闻此言,连说:“奇事!但这贾雨村,现奉特旨,因吏部奏请起用遗老一折,·各处行文征求,此刻想已将次到京了。”薛蟠听着,随就说道:“这就是了。外甥此事,正在疑惑这个道人,外甥接他字后,苏州哄传阊门街上卖卜道人奉旨起用了。吴县聘到衙门内,优礼相待,禀明上司,用船装了,护送上京。走了”三两天,在船上早晨众人起来,忽不见了,亦不知何时隐去的。这还不算个高人吗?”贾政闻言,点头称异。

薛家小厮取了信,走进书房,薛蟠接过,看了不错,即递给贾政。贾政接过信来一看,封签上写着“宗兄大人亲手开拆”,后写“护封”,用着图书。贾政拆开一瞧,恰是一张红纸,四句好像谶语一般,上写着:“遇赵而升,遇礼而止,期颐上寿,玄曾绕膝。”语意颇是吉祥。贾政瞧了,遂即袖着。又问周府边海动静,薛蟠说:“外甥虽到杭州,并未知其的细,不敢混言。”因禀明要见姨母王夫人去,贾政遂叫贾兰陪着进上房来。不题。

却说周总制领兵五万,偏将数十员,水陆并进。一连几阵,皆获全捷。杀得海寇躲人海中深岛之内,不敢滋扰。奏闻后,忽蒙圣恩,赐了许多珍异,又赏了世职。随征将士,交部从优议叙。降旨:“擒获寇首,再行升赏。”周琼正欲驾船深入岛屿,搜捕贼寇,不意贼首黄信忽得了一个奇人,叫做赛乌获,身高丈二,膂力过人,善会妖术,走石飞沙;又有聚兽神牌,能聚虎豹狼虫许多怪兽。临阵冲击,无人可当。即如汉时巨无霸神通相似。黄信仗着此人,遂悄悄带兵一万,绕出周琼寨后,亲来搦战。

周琼领兵迎敌,却被赛乌获用了妖术,又放出许多恶兽,一时不能抵敌,败了一阵,折勾一二千人。忙传令据险安营,小心防护,恐贼劫寨,,另想别法破了妖术,即可制胜。及诸偏将正商议间,忽令旗来报:“营门口有一道人,背着宝剑一口,葫芦一个,口称甄士隐,要见总帅。”原来周总制与贾雨村在朝相好,尝听见说,急流津有烧了茅庵,隐去一位真人,叫作甄士隐。平素甚是景仰,一闻现在营外,连忙率众,倒履接将出来。见了时,周帅先打躬,备述平日渴慕,今幸得见,大慰平生。

甄士隐一见周总制如此谦逊,礼贤下士,心中亦甚欢喜,还礼稽首,遂同周帅步入营来。周帅细看来人,苍髯皓首,鹤发童颜,飘飘然大有神仙气概。举手让其上坐,甄士隐再三不肯,才在帐中分宾坐了。,茶过一巡,周总制便问:“老先生何处云游得到此处?学生一见仙颜,便觉尘襟尽表。”甄士隐说:“贫道踪迹向无定所,与老大人本有前缘。因闻赛乌获善用妖术,贫道不才,颇能破之。用敢毛遂自荐,亦是天数。想老大人应自不我遐弃。”周总制听了,满心欢喜,连连谢道:“学生何德何能,得邀老先生此番帮助,便可指日奏功。、学生当据实上达,老先生定蒙不次之遇,此不独学生营中之幸,实我皇上洪福之征也。”甄士隐听了一笑,也不多言。营中筵宴,甄士隐随便吃些,亦不见其奇异。

次早,天尚未明,甄士隐即请周总制升帐派兵。令众饱餐。到了天色微明,即擂鼓摇旗,带领人马杀奔海寇营来。黄信听见鼓声,仗着赛乌获,亦将兵马排开拥出。当下两兵尚未打仗,赛乌获即行起妖术,一阵飞沙走石,狼烟烈火喷过阵来。甄士隐一见,遂拔出松纹宝剑,指定烟火沙石,念念有词,喷了一口法水。顷刻间,沙石俱净,烟火全消。赛乌获心中大怒,便把聚兽铜牌敲了数下,忽听得一声响亮,牌中奔出许多奇形怪兽;俱向周帅兵马咆哮蜂拥而来。甄士隐忙将背上葫芦托在掌中,拔去顶盖。说急更快,葫芦中飞出一群火鸦,皆向众恶兽飞来,啄其眼睛,又被火焰烧着毛尾,响了一声,如雷一般,火鸦不知去向。许多恶兽俱各寂然。赛乌获见破了法,知有能人。才要驾席云逃命,甄士隐早将宝剑祭起,分作两段。周帅兵土一拥上前,海寇落荒而去。当将赛乌获枭了首级,军中遍找甄道人,已不知何处去了。正鸣金收军,只见甄士隐擒了寇首黄信,来到军前。周帅一见大喜,即令偏将把黄信锁好,打人囚车,连夜差官拨兵,解京报功。即将甄士隐擒获首犯一节,写入本中请旨。当日厚待甄士隐,大开筵宴,犒赏将士。

次日,仍派兵搜擒余党。一时归降者众,周帅准其自新。边寇渐息,海疆宁谧。当复奏闻。俟命下,始好班师。周帅每日筵宴甄士隐,敬之如师。闲谈时忽提及贾雨村来,甄士隐说:“雨村虽已了悟,尚得积累功行,始能修成仙体。”周帅听了,甚是诧异。

不一日,前次报捷折子批了回来,周琼接旨,行了跪拜仪注,遂即开读。甄士隐亦杂在众偏将同着听宣。只见折子御笔批道:“海寇首犯被获,功出甄土隐手。看其屡破妖术,似有仙意,令其驰驿来京见朕,再降谕旨。周琼经略有方,海疆宁谧,着赏给三等侯,并令承袭八世,以昭懋眷。其余出力偏将,即着周琼查明,咨部升用。钦此。”

周琼才读完诏旨,忽见甄士隐从人丛中听了一个“仙”字,遂走到当中,向北磕了三个头,口称圣寿,旋即起来,对着周总制连打三躬,说是:“深蒙携带,贫道从此便可名列玉京,不在尘世混迹了。”说罟,化作清风,忽然不见。周帅及众偏将俱各赞叹称奇。

过了数日,第二个折子又批回来。接旨开读,上写着:“览奏欣慰。大兵撤回,各归本汛。周琼着来京,仍回提督之任。边海总制员缺,着台州镇总兵柳春荟补授。钦此。”周总制遵旨,将兵分起,令其将领逐队领回本汛。只带京兵三千,偏将六员,俟柳春荟接任,即时起马。带着京营兵将回京。

此时已交秋末,及到京,已是十一月初间了。当将兵将交回本营,即来宫门候旨。当蒙召见,深邀褒赏。奏到甄士隐事,圣心亦觉甚奇。即赏假两个月,再赴提督任去办事。周琼谢恩,出来回府。

原来贾政新点了巡视北城,凡有内阁传抄,本衙门逐日走送,所以周总制奏绩封侯,班师回京等事,荣国府早已得知。觅政除送贺礼外,亲自到周府道喜。于十月底,即与王夫人商议,将探春送回府去,候着接见侯爷。及至周琼到家,兄弟周瑶外边接着,即同进后边来。

周琼亦系南籍,夫人定省未回,虽已去接,尚未到京。探春即忙忙迎将出来,请安道喜。周琼走到房中,探春亲自捧上茶来。周琼最疼探春这个媳妇,见其送茶过来,即欠身连茶盘接到手中,便说:“令人罢了,你可坐下。”便问:“汝老爷、太太可好?”探春连忙站起,答道说:“好。媳妇来时,老爷、太太皆吩咐,先替请安,——”话尚未完,只见周廷抡压着行李来到。请了安,即禀:“荣府贾二老爷来拜,已在书房候着老爷哩。”周琼一闻此言,即站起来,忙忙出去,并吩咐备饭伺候。

贾政与周琼本是最厚的朋友,后结了亲,又成至戚,不同寻常。所以贾政一闻其来,急赶来道喜问候。周侯来到书房,即叫:“亲家老哥在那里?年余不见,实在想坏弟了。”贾政亦赶着答应,两下里早已见面。遂即拉手,彼此道喜。亲热了好一会,才分宾坐下。

贾政便细细问了边海剿战的事体,周琼逐一回答。因说起甄士隐成仙的事来,周琼遂接口说道:“皇上玉音实在可异,甄公闻一“仙”字,立刻谢恩,飞升去了。当时府上宝侄去时,曾敕封“敷文真人”,想来必有征验。不知府上可见什么仙迹吗?”贾政说:“宝玉小阿子,何足齿及。甄公当日在急流渡口,已著仙迹。又不知修积多少年数,即如今日擒贼,为国立功,便免了生民许多涂炭。得邀异数,亦是理所当然。我兄应不以弟言为河汉。”周侯遂答应着:“是!”

周廷抡出来见贾政,说了几句话,就辞了进去。只见两边家人端上酒来,贾政笑着说道:“亲家老哥懋著奇功,边海远来,小弟未备一席掸尘,怎好相扰?”周琼亦笑着,说道:“我们至亲,何分彼此。亲家老哥今日即算见邀小弟,亦何不可?”二人说着,皆笑了。遂即对面坐下。酒过数巡,天色渐渐晚来。贾政即站起身来,辞道:“亲家大人今日才回,理当歇息。容日弟当奉屈一谈,再领教罢。”周侯再三挽留不住,贾政遂出了大门,坐车回去。周琼遂进内安歇,不表。

单说贾政坐车回来,刚到市口,离府不远。——原来贾政新管巡城,便有北城察院皂役常川在府伺候,出门时即随车听差。正走间,只见一群人拉着一个人,打的着实狼狈。那个人见了大鞍后徜官府车子,前头有皂役开路,即跪了,喊起屈来。贾政欲要不管,因近日得了巡城御史,此地又属北城所管,见众手攒殴,一时动气,即住了车,吩咐跟役,将那人带到车前。便问:“你叫甚么?为着何事,众人打你呢?”那人跪在地,磕了头,说是:“小人叫倪二,小本生理。因众人勾了去赌,今日小的赢了钱,局家叫施大,仗着人众,抢了小的钱,还把小的打得如此。只求大人恩典。”贾政听说为赌钱事,即吩咐皂役包必胜同管街人,押去兵马司审办去了。

车子渐到府门,忽见一个妇人,披头散发,拦着车子哭着叫屈起来。贾政见离私宅近了,即叫将此妇人带回府内去问。未知是何屈情,且听下回分解。

第五回

  探花郎卜姻谐凤侣  词林客合卺结鸾俦

  话说贾政车子到大门前,下了车,吩咐门上林之孝:“问明喊冤妇人是何情节,禀我再办。”说着,就进门。走到书房,坐了候信。

  林之孝即叫皂役将那妇人带来问话。那妇人道:“小熬人娘家姓甘,嫁的丈夫家姓谢,是替闻翰林家赶车的。小熬人为丈夫谢四耍钱不顾家,劝了劝,他便将小熬人打了一顿。小熬人跑回娘家,他又赶到这里又打。小熬人要出城外跳河,见大人车过,才叫冤的。”林之孝道:“你娘家就住在这里吗?”那妇人道,:“离此向西,不过半箭之地,黄油漆门的便是。”

  林之孝将此情由进去回了,便请示下。贾政听说是闻翰林赶车的人,便不肯叫衙门去办,遂吩咐道:“你可将这妇人带到府旁有家小的,不拘谁家,可用好言安慰,并叫他娘家人来,一同用车送到谢四那里,替他排解。用我名帖回明闻翰林,可将谢四戒饬,别叫逼出事来,也与主家不便。”

  林之孝答应出来,将这妇人领到郑华房里去坐。宅里出来许多能言老妈妈,同着这妇人娘母张氏,一顿话气皆平了。从新梳了头,林之孝便又端出四盘菜的老米饭来吃了。这妇人便就破涕为笑,用车子送去。回了闻翰林,即将谢四管戒了一顿,遂彼此相安了。闻翰林仍用名帖相谢。

  过了两三天,那日贾政到北城有事,去的很早,闻翰林饭后亲自来谢。包勇回说:“小的老爷今日一早出门,不在家。替老爷禀明就是。”闻翰林道:“我今有话,要向你家老爷面谈。既不在家,我借尊处书房坐一坐,或同相公先生们说回话,候你家老爷何如?”说着,即下车进府门来。包勇连忙请到书房。贾琏亦有事出门,因禀知王夫人,请了贾兰到书房来陪。

  贾兰见了闻翰林,行礼后即以子侄礼,在右首下边,椅子拉偏些坐了。连辉端上茶来,闻翰林吃罢,遂说道:“世兄青年,可曾发过?”贾兰朗朗的答道:“兰今年二十岁了,上科乡试侥幸。”闻翰林细看贾兰,丰仪秀润,气宇高轩,而且吐辞清朗,意态谦和,已列贤书。不觉心中大喜,便又问道:“世兄房师是那一位?”贾兰道:“兰的房师是现出江右学差的梅老师。”闻翰林听了,说道:“原来如此。那贵老师就是学生的表兄呢!”贾兰闻了这话,便站起来要重行师生之礼。那闻翰林欢喜的了不得,因用手拉住道:“这也可以不必了!”遂又坐下,讲些文章做法。又谈些经书史鉴的疑义,贾兰无不条对如响。闻翰林此时即不候着贾政,亦不肯起身去了。

  连辉又斟上茶来,闻翰林才要去接,只听得外边家人说道:“老爷回来了!”贾兰即忙站起来,将才要问,只见七十四掀起帘子,贾政走进房来,向闻翰林丁一躬,道:“失陪有罪!恕不我责。”闻翰林忙也走下“作了一揖,说道:“小弟造次,尚望谅我。并谢前日妇人那件事。”贾政道:“这事应该如此安顿,再激则怕生出别的事来。”

  贾兰替贾政请了安,就在闻翰林前告辞出去了。闻翰林坐下,遂赞贾兰“学问淹贯,诗文畅逸,明年恩科必膺魁选。”贾政道:“末学小子,惟望老前辈据实指教,庶可造就。老先生与弟相好,当不以浮词为弟宽慰。”闻翰林道:“小弟确不是浮词,倒是实话。老哥大人如不信,到春闱便知弟言不谬。”又喝了一钟茶,因说道:“小弟此来,一则亲身致谢关爱,再则敝门生曹凤举,因慕门墙,愿托丝萝。闻令府老大人令爱有一位乳讳凤者,情性娴淑,仪容端雅,敬托小弟代执斧柯。想老大人亦素知曹门生家世才品,小弟看来事体很好,用荐一言,未知老大人肯俯就否?”贾政道:“曹兄尚未成婚吗?”闻翰林道:“小时定下同乡司马少参的令爱,未过门,今夏已谢世了。曹门生今年二十二岁,只身独处,房中亦并无人。”贾政说:“既承老先生错爱,事无不合。但此女尚有亲母,容弟相商。三日内即行覆命。”闻翰林遂打一躬,说:“弟替敝门生谢了。再候尊示。”又坐了一会,才起身别去。

  贾政送了闻翰林,将此事说与王夫人听,便即说道:“曹生人品甚好,学问亦优。现居编修之职,喜凤配之,可谓佳偶。但不知凤儿的母亲意见,我所以未敢许定。你可请来一商,我好覆彼之信。”王夫人答应道:“是!”即时请来一说,喜凤的母亲说道:“此女已给老爷、太太了,凡事只听作主。我女流何知?老爷以为好,即许了他便罢。我这里先谢老爷、太太费心。”王夫人将此言回覆贾政。

  迟了两天,贾政亲到闻翰林家,许了这头亲事。闻翰林给了营编修信,择吉日行聘。即选定明年三月十六吉日娶亲。

  那时已到腊月初边,贾政—日在家闲坐,与门客程日兴对着大棋。林之孝拿帖子回说:“旧同寅有位李老爷来拜。”贾政接帖一看,上写着:“寅愚弟李天泊顿首拜。”贾政看了,吩咐叫请。

  七十四连忙收起棋子,程日兴即躲到东边幕友闵师爷那边去了。——原来贾政因派巡城,恐有自理事件及应咨应奏等事,用聘金百二十两、薪水一百六十金,请了闵鹏骞这位幕友,来管此事。程日兴到了这边,值闵先生有二位朋友来拜,正说闲话,见了程日兴,说道:“程先生来得正好!我们要打马吊,”正不够手。程先生何不同来顽顽?”程日兴说道:“很好。”四人坐下,遂打马吊不题。再说李郎中走进门来,贾政连忙迎将上去。见了拉手问好,即同走进书房,七十四端上茶来,李郎中说:“这两日我不喝茶。”贾政遂叫拿下去。李郎中提起“近日工程难办,木石各行工料无不甚贵。照例估去,往往不敷。如何办法才好?”贾政说:“老寅兄自有成算,据小弟看来,……”因笑着说道:“只黑档子少开便已够了。”李郎中忍不住也自笑了。便问:“老寅兄巡视北城,日日贤劳,可有什么奏办事体?”贾政道:“近日地方托庇宁静,并无应奏的事。或小弟耳日不周,有事竟不知道,亦未可定。忝在相好,老寅台倘有所闻,不妨赐教,以补小弟之不及。这更好了。”李郎中道:“小弟偶尔谈及,实在并无所闻。老寅台不必着意。”

  七十四即沏了黄菊木樨端上来。李郎中喝了一口,赞道:“很好!”遂即吃了一钟。七十四接了茶钟去。李郎中道:“昨日敝同年闻兄曾到府上么?”贾政说:“正是。还替舍下成全一件好事。”李郎中道:“不是曹紫庭的亲事么?”贾政说:“恰就是这件。老寅台何以晓得?”李郎中道:“小弟听见敝同年告诉的。但今日小弟此来,亦为府上一件喜事,特来攒合。”

  贾政不候李天沈说完,连忙问道:“是什么事?”李郎中说:“老寅台怎还似当年脾气,这样性急。让小弟细细禀知。敝同年闻兄,因前在府上会见兰令孙,回去对着小弟赞了又赞。说道:“将来所造,必定出人头地。”小弟知他有一位令爱,系闻同年的老生女儿,最所钟爱。他这女儿,生得端淑典雅,无愧窈窕。不惟女红出色,自幼随他父亲读书,赋性聪明,诗词歌赋,无所不通,竟成了一女学士了。小弟因说府上如此世家,又有这样出众子弟,我替为媒,使两家结成朱陈之好,不知可使得吗?闻同年虽未口许,然窥其意却很愿,小弟所以斗胆来提此事,未知老寅台何以教我?”贾政听了,先作一揖相谢,而后说道:“这事甚好。但不知兰儿可能酬闻老先生赏鉴与否?况弟系男家,理合先求。稍迟择一吉日,弟造府奉恳祈执斧柯,便妥贴了。”李郎中道:“很好。弟再候命就是。”又吃了一杯菊花水,方才起身去了。

  贾政进来,向王夫人说了,便叫请李纨、宝钗,同来商议此事。二人尚未进来,只见奶母王嬷嬷抱着芝哥儿,周瑞家的跟着,一同走人。王夫人见了,心中便喜,接过抱着。向贾政说道:“多咱替我芝哥儿说个媳妇儿,叫芝哥儿也欢喜一欢喜。”那芝哥已将周岁,十分伶俐,望着王夫人,口里笑着。一会嗳呀嗳呀的,倒像懂得这话似的。王夫人喜欢的不知怎么样才好,连贾政亦甚诧异。

  正顽着,李纨、宝钗走进房来,王夫人便将李郎中提亲的话述给他听。李纨便说道:“此事甚好。但闻家这位小姐,我们素所未知,似得妥当人打听,便可无疑了。”贾政说:“我才不肯就允,亦是此意。我们明日这边备起几样细巧吃食东西,装两提盒,即差周瑞家的、郑华家的过去,说“太太差来,送给闻太太吃的。”便可暗暗的相他小姐了。你等以为何如?”宝钗接口说道:“老爷所说很好。但我们人去便露点形迹了,倘事不成,过后老兄弟们便难见面。据媳妇的意思,探姑娘尝对媳妇说:“闻翰林家与周府亦系亲戚,”何不接了探姑娘来家一问,便可不用打听了。”

  王夫人听说,遂道:“宝姑娘此话甚觉妥当。即照此办便好。”贾政亦以为然。即吩咐备车,派周瑞家的去接探姑娘。不多时,接回府来。探春下了车,先见了贾政,请过安,同贾政走进上房来。王夫人门外接着,李纨、宝钗、平儿亦皆迎见,一一请安问好毕,随在炕上坐了。说了一回周侯回来以后的话。又说周廷抡因在内廷侍卫上行走,不能轻易告假,俟下班时再来请安。贾政随即问些姑爷该班的事体。

  喝过茶,探春才要下炕到宝钗房里瞧瞧芝哥,王夫人接口说道:“今日接了姑娘回来,有件事儿要问。姑娘说了,再瞧人罢。”便将李郎中提亲一节,并要打听闻小姐的事说了一遍,探春说:“这闻小姐不用打听,是极好的。人材儿好,性情儿好,女红诗学儿皆好。这闻家与女孩儿婆家本系老表亲,前几天闻夫人生日,女孩儿过去拜寿,与这位小姐直盘桓了一天。这事就定了罢,不用商量。”李纨听了甚喜。

  过了数日,贾政果求李郎中作伐,将闻小姐说成了,即通柬下了定。贾政王夫人一家儿皆喜。

  不意幕友闵先生又替喜鸾提起一门亲事来。闵鹏骞向在国子监中肄业,董秀先的叔子作过修道堂助教,两下本是世交。后来秀先点了词林,走的分外亲厚。闵先生因连科不售,遂暂就了此席,亦是借水行舟,仍为自己求名之地。闵先生既在幕中,久知府中喜鸾、喜凤二位小姐才貌不凡。凤姑已许曹探花,无意中偶在董词林前提及喜鸾才貌不亚喜凤。董秀先年才十九,素日自负太高,涩于求凰。虽提过数处,皆不如意。今日忽闻闵先生之言,又因曹紫庭定了贾府亲事,不觉心动。遂再四浼托闵先生来求此亲。

  那日贾政书房正坐,闵师爷走来,谈了一会现办事件。后来湾湾转转,将董词林求亲一节,备细说了。后复劝数语道:“董词林才品久在藻鉴,其家世亦老先生所深悉。晚生看这事十分中无一分可摘,叨蒙教下,愿为冰老,成此好事。”贾政听了,心里想道:“怎样这月内皆是来议婚的?难道皆是红鸾照命吗?”因应声答道:“这事很好。但鸾儿是弟继女,须向彼亲母一酌,即为覆命。”闵师爷说道:“老先生台命是极。晚生候示是了。”贾政进内,与王夫人说了,遂与喜鸾母亲商量,亦甚情愿。贾政即对闵师爷许了这头亲事。闵鹏骞通知了董词林,遂即择吉下定,再择娶期,不题。

  荣府一连三件议婚喜事,众人忙忙的。倏忽间已到年底;贾琏外边支持,宝钗等内里筹画,从从容容过了年。拜简请席,俱照旧例。

  不觉已到上元十五,既赏灯节,又是芝哥儿抓周喜日。荣府内外悬彩挂灯,着实热闹。到了十五,早饭以后,王夫人堂屋里铺了大红毡条,摆上各样抓周物件:贾政因为要试芝哥儿情性可像宝玉,好断后来造就,较往常所备之物,即如脂粉、香泽以及各样顽耍。便多备了好些东西。几乎摆满毡上。

  当下贾政坐在一边,薛姨妈、邢太太同王夫人生在一边,琏、环、兰哥儿侍在门侧,史湘云、李纨、李纹、李绮、探春、喜鸾、喜凤、平儿皆在上首站着,邢岫烟因临月未过来,香菱因薛蟠有些感冒,也辞了。只见宝钗从外边抱着芝哥,奶母王嬷嬷、莺儿、雪雁后面跟着,一同走进堂屋来。

  众人看见芝哥穿着红锦棉袄儿,配着天青宁绸褂子,胸前挂着通灵宝玉,里面穿的是红绸绵裤,绫袜缎鞋,头上戴顶小卧儿兔。越发显得面貌齐整,浑如粉装玉琢。王夫人心里爱的受不得,即立起身;叫王嬷嬷接过芝哥儿来。王夫人亲自把他放在中间小办坐褥上。王嬷嬷旁边扶着。各房看的丫头、老婆:子,皆远远站定,不许卜前。

  芝哥儿坐了一会,忽回过头来,小眼儿看着王夫人笑。王夫人亦笑着说道:“我儿,你要什么,只管拿罢,没人说你。”芝哥儿似懂得的,即将小手把本书拿在手里,看了回,放下。把远远的一颗金印拿来,也看一看,就放在这本书上。便站起来,转把身上的那块通灵玉儿举在手内,就赶着叫王夫人抱了。众人旁边齐声喝采。

  当下贾政亦乐得站起来,只是笑。王夫人抱着芝哥儿,疼的脸儿靠着脸儿,口里说道:“我那光耀门庭的儿呀!可不招人疼么。”薛姨妈亦连声夸奖广探春向王夫人说道:“孩儿当日怎么说的来?必应孩儿话的。”众人各自散了。

  贾政随到外边,同闵师爷、程相公一班朋友摆席,饮酒,庆赏元宵。

  宝钗叫莺儿、玉钏将红毡卷起,各样物事皆收拾过了。王夫人厚赏了王嬷嬷,薛姨妈亦有赏赐。遂把芝哥儿递给奶母,抱回房去。即吩咐备酒,在王夫人房里摆了一桌。薛姨妈、邢夫人、王夫人叫了巧姐儿,挨着坐下,又叫李纨在旁坐了,斟酒摆菜。堂屋两张桌子条着摆了两席,各位姑娘同宝钗、平儿坐定,玉钏、彩云在房内伺候,莺儿、雪雁、素云及跟探春的小螺,皆忙伙着堂屋里送酒摆菜。因吃节酒,王夫人说给李纨,不用行礼告坐。大家遂即任意饮乐,便说起芝哥儿适才事来。直吃到月光满院,灯影在席,大家脸上皆带几分春色。正是酒落欢肠,钟上已交子正,才用毕饭。漱过口,同吃了茶,薛姨妈起席,同邢夫人皆起身回去。众姊妹又到宝钗房里,现沏了一壶好茶,喝完才各自归寝。

  灯节已过,接着开印。贾政衙门有事,一连数日,多不在家。董词林处差家人送了吉书,托闵师爷送到贾府,贾琏当面接了,交给王夫人,好与贾政看。吉书上写定了二月初八日卯时过门。曹探花处,从旧岁就定了三月十六日。鸾、凤二位姑娘,一齐出门。荣府置备一切装奁,诸亲友皆送礼来陪嫁添箱。

  说着到了二月。这年正值恩科会试,初六日,各位大员、翰詹科道及考过差的部属中书等官,齐集午门听旨。谁想闻翰林、曹编修皆点了内帘同考,幸而董秀先因教习期尚不满,未经散馆,不曾点着。初八日,大吹大擂,用簇新一顶花轿,路上放着百子花炮,自家骑着红缨白马,亲到荣府行亲迎礼,来娶喜鸾。贾政亦穿着吉服接人,在书房盛席管待贵客。酒三巡,菜八味。只闻一派细乐吹到书房门外,董词林起身走到上房,拜贾政、王夫人,执子婿之礼。贾政、王夫人受了二礼,转身到新人门前站定。跟来家人送上小镜子一面,董词林揣在怀里,喜鸾顶着彩袱,两个婆子在旁扶着出了门来。董词林即领亲先往外走,十二对宫灯照着前头,一派笙乐,忽听大炮三声,新人起轿。董词林仍骑马,即在轿前,迎娶回去。至于到家,拜堂合卺,守亲坐帐诸事,无不周备。董词林亦有多少至亲好友及各同年,这日想亦不肯轻放,董词林吃得沉醉,才放他归房去了。

  再说曹编修点派考官,心中甚喜。但因十六日吉期,喜在三月尚可出闱不误。倒是闻翰林又入内帘,贾兰系亲女婿,不敢隐讳,只得开明了回避。贾兰心虽着急,却亦无可如何。

  时光迅速,到了三月初九,春闱揭晓。这科因内阁中书人不敷用,奉旨着荐卷中挑其字画端楷、文艺通顺者,取中内阁中书四十名,令在阁中学习行走,遇缺即补。甄宝玉却中了第四名中书。报到甄府,甄嘉言亦甚欢喜。贾政着人道喜送贺,此等寻常酬应,亦不备言。

  却说曹编修出了礼闱,歇得一两日,见过门生,即吩咐家人,将可托办事的至亲密友清来,商议娶亲这事。贾府于十二月即差能事成房家人压过嫁妆来,箱橱、桌椅、被褥、衣服及首饰、铜锡盆、帘、木磁等器约有数十抬。家人皆披红着彩,到了新人房里摆设齐整。曹宅亦皆厚赏从丰,礼待回去。十五日,曹宅送过礼催装,甚是体面。

  到了十六日,排了祖上历任,并探花郎、编修执事各牌扇,鼓乐喧天,迎娶前来。贾府随将荣宁二国府及贾政现在官衔执事,亦备鼓乐,着贾珍、贾琏穿了自己品职的公服,坐车送亲。一路吹吹打打,笙箫盈耳,爆竹连声。不多时,曹探花簪着双花,穿了吉眼,领着喜风花轿,到了自己门前。下了马,将花轿抬到三门里边。新人下轿,嬷嬷们两边搀着,纱灯排列,细乐悠扬。曹编修领亲,到金屋内拜过天地。用红绿汗巾两条,叫喜凤拿着一头,曹编修领着一头,走进洞房。挑了盖头,饮了交杯,上炕去便坐。富贵嬷嬷们将百子图绣花帐幔放下,就带上门,皆出去了,屋内惟剩二位新人。曹编修细细将喜凤一看,觉得满面容光,宜嗔宜喜,心中大快。以为所配得人,终身这夫妇一伦可无憾了。

  再说贾珍、贾琏,送亲到门,投帖拜贺。曹编修早已请董词林及最好的王榜眼陪待新亲,接进到了大厅,彼此交揖,让坐喝茶,叙了几句闲话,摆上酒来。筵席丰盛,肴馔精美。跟珍、琏的人上来献过赏,董、王二位代为谢了。饭后又喝杯茶,才同进喜凤洞房来,先替曹姑爷道了喜,谢了扰,曹紫庭亦道乏回谢。在洞房中坐了坐,又说了几句门面话,珍大爷、琏二爷即同起身,曹编修送出院门外,董、王即接着陪去,仍让喝茶。珍、琏二位说是“扰多了”。再谢,遂出大,、],作了一揖,上车回府去了。董词林、王榜眼仍进大厅来,便邀了许多同年及曹宅亲友,将曹紫庭请出来,大伙儿公进喜酒,吃到二更天气,方才各散。

  却说珍大爷、琏二爷到家,回了贾政的话,亦即各归自己房去。贾政走到上房,正与王夫人商议喜凤回九之事,忽见薛宅老李妈忙忙走进房来回王夫人话。未知所说何事,且听下回分解。

第六回

  敷文真人奉命监场  潇湘仙子临坛感旧

  话说薛姨妈处,因邢岫烟临盆,要用兔脑丸,遂叫老李妈到工夫人这边来找。王夫人寻了两丸,又将圣府所传黑神丸方自配的催生神药,用红纸同兔脑丸包在一处,引用童便黄酒,一并开明,交与老李妈带回。遂命包勇将大观园通着薛姨妈的门拿钥匙开了锁,王夫人带着彩云、珍珠、李贵家的才要动身,薛宝钗回说也要跟着一同过去瞧瞧。王夫人说“很好”。便又添了雪雁、柳五儿,大伙儿同进大观园来。只见竹木如旧,无人居住,景致全非昔比。包勇开了门,焙茗先跑去说了,薛姨妈带着宝琴、香菱忙接出来。

  此时邢岫烟服—了黑神丸,不多会就产—下一个小厮来。薛姨妈见着,即将此事说了,便谢所给之药实在通神。王夫人就替薛姨妈道喜。不便到新产人房里,即进薛姨妈房来。又道了喜,方才坐下。跟宝琴的翠缕即端上茶来。宝钗要替薛姨妈磕头,薛姨妈说:”姑娘人家,如何当得起,一说即是了。”宝钗便回王夫人,说要瞧邢岫烟去。王夫人说:“很好!你可替我问候罢。”宝钗便带着雪雁去了。薛姨妈叫香菱陪了过去。

  王夫人与薛姨妈又说了会家常话,又问薛蝌近日买卖可好?薛蟠在家做何事情?薛姨妈说:“如今你大外甥很知好歹了,同他兄弟蝌儿,逐日在铺—子里张罗,酒点也不去闻。”王夫人说:“这就是姐姐造化。此后日子何患不兴腾呢!”

  又说了一会话,王夫人便站起来,说:“我瞧瞧琴姑娘去。”宝琴听说,连忙站起,同着薛姨妈便进东院宝琴这边来。才进院门,只见奶母孙嬷嬷抱着个姐儿,在一株半花半实才吐叶儿的桃树下,同个小丫鬟看那蝴蝶飞来飞去的呢。王夫人一见便问:“这是月素姐儿吗?”薛姨妈道:“是便是他,乳名不叫月素了。他爷爷梅翰林旧年秋天有书来,改着月娥了。,

  王夫人看这月娥,穿着红绸薄绵袄儿,绿绸子裤,白绫袜,三镶金片儿鞋,头上带着齐眉箍儿,八宝儿镶着。齿白唇红,风韵中带着稳重。王夫人一见甚喜,用手引他。这小姐便赶着王夫人叫抱。王夫人接了,抱着走进屋门。宝琴说:“看小阿子溺了太太罢。”急用手接过去,递给孙嬷嬷,抱在一旁去了。王夫人说:“好个乖孩子。模样儿齐整,看光景必是聪明的。”薛姨妈说:“可不是吗!饼了抓周儿才俩月,家里人他小心儿都认得了。见了他娘,只是要抱。嘴里咕咕的,像要说话的样子。他爷爷在家看见,不知怎样疼哩厂

  王夫人使眼色儿给彩云,他即转身家去,替五钏儿要了王夫人早备下的礼物,用盘儿托了。上面摆着珊瑚簪一枝,玉面花儿一朵,金镯一副,金络子玉锁一把,大红湖绉二端,玉色汤绸一大匹。彩云端着进来,王夫人说:“不堪微物,聊当见面之仪。”薛姨妈才要说谢,只见宝钗、香菱从邢岫烟那边过来,刚走到宝琴房里。宝琴随即让坐,薛姨妈向着王夫人说道:“多谢姨太太费心,赏月娥这些东西。月娥快过来,替太太磕头。”孙奶母就抱过孩子来,朝上说道:“月娥谢姨太太的赏。”王夫人便又给孙奶妈一个银子荷包,孙嬷嬷抱着月娥要跪下去谢。王夫人连忙拉住,说是“有了”。因笑着问宝钗道:“那邢姑娘身子可好?新添的这孩子长的何如?”宝钗答道:“邢妹子身上很好。这孩子生得也极好的,团团脸儿,眉也高高的。耳朵也好。只是脸上有一大些毫毛似的。”王夫人说道:“这是过了月的缘故,无甚要紧。”即辞了薛姨妈,同宝钗回家去了。

  到次日,即着人替薛姨妈处送过洗三礼来。薛家也送彩蛋染的各样果子与各亲友,并摆酒待客,亦不多赘。

  从来乌飞兔走,暑往寒来。天地者,万物逆旅;光阴者,百代过客。古来多少名流,抚流光而欲诉也。又有朝运百甓,暮运百甓,爱惜分阴如陶侃这等人,只是贤豪者辈。然未免着意在功名这条路,似与这发愤忘食,乐以忘忧的道理,尚觉隔着一层。说便是这等说,睁眼算来与日月争光的,古有几个?与草木同朽者,比比皆然。人生在世,何不竖起脊骨,做起一番事业。济世利民,光昭史乘。不得志而拥皋比以讲道,亦可乐育英才。传道得徒视行道得与者,殊途同归,本无二致。到后来身骑箕尾,回位天上,自不等这般虚生无益于世的人,在上帝亦不一样看待。奈世上有一等独善其身,炼气空山,施药尘市,累劫苦修,得了人主一个封号,便可腾身金阙,位列仙班。如本传说的甄隐士,尚是借境。至《红楼梦》所载宝玉的敷文真人,实是圣君亲诏敕封,那得不逍遥天上,受职绛霄。世上俗流,眼若观天井底,每说道一件神异的事,这读几句书的便是摇着头,以“子不语怪”目而笑之。据此说来,春秋祭典,岂尽便虚?他若山川出云则祀之,以及所谓其帝太嗥、其神勾芒者,又何说以处此。再不然诸公请看,每逢乡会大典,场中用旗请神监场,插在明远楼上,定有——种实在证据。朝廷上多少博学高识的人,何皆相沿不废。

  如今且说贾政到了己丑这年,巡城差满,从陕西道对调了江南道;又值坐粮厅出缺,就点“了坐粮厅巡查漕务,兼理关税。去秋乡试,闵鹏骞中了,候着会试,不能随去。闵师爷转荐了一位谢启运,亦是秀监,胸中很好学问。又经周侯爷荐了同出兵的一位幕友褚小松,更是位极通的拔贡。琏二爷又替请了办书禀的先生韩子兴。三位师爷束修丰厚,聘礼优隆。各各欢喜,收拾行李,要随任去。贾政派了赖升、林之孝做堂官,家中仍着包勇看大门,税口上挂了包勇一个股子。当日放出去的家人,皆求情寻窍,钻了进来。又各位大人家以及寅好亲朋,荐长随的,不一而足。贾政无如何,只得留下,到衙门时再做安排。谢了恩,面圣请训,择日即到任去。家中贺喜摆酒,以及送行诸事,不及细说。贾政到任后,参见总漕,拜了阖城同寅,并点派税口,查办粮艘,一一皆派置妥当。

  再说会场期迫,到了二月初八日,士子未点名入场前,才交五鼓,提调禀了知贡举,即照例举旗,请各位神圣监场。请的原是梓潼帝君。那年帝君奉上帝之命,到暹逻国封王,不及临场监查。当经纯阳吕祖具奏,上帝想起敷文真人原在梓潼座下同司文案,遂钦命敷文真人宝玉此科监视会场。金旨一下,即有仙官仙吏,持节拥旄,护卫着敷文真人,来到下界。正值场内请神,敷文真人即入场,暗中稽察善恶,以昭报应。

  却说这科,贾兰携着考具,随众搜检进场,领卷归号。过了二更天气,静养一会,待题纸下来,好做文字。恍惚间,像当年同叔宝玉走出场来,宝玉一时不见,自己各处找寻。似寻到一处,山峦苍秀,有文昌阁。走进阁内,忽见宝玉未戴冠帻,头挽道髻,冠着玉簪,身穿仙氅,脚登云履,站在一张桌子中间,堆着多少文书,听其发付。他见自己进来,不发一言,将个紫金葫芦中间插朵兰花,递在手内。自己才要上前拉着说话,听得号军送了题纸到号,忽然惊觉,恰是一梦。接着题目,只顾构思做文,这个梦却不及细详是何征兆。

  初九日未刻以后,贾兰文字将及誊完。忽听得露字三十三号有个士子,用文袋带子自缢了。知贡举同监场御史皆下来,叫出号军来问。这号军磕了头,禀道:“这号里坐的是宫老爷,今日将亮时,听得口中自说“骗你银子,是我不是。”即打了自己两下,便就罢了。方才晌午后,忽又厉声说道:“还我的兴命来!”号军忙来看时,这宫老爷手拿着文袋的带子,离脖子很远,不知怎样就死了?号军皆是实话,求恩典。”知贡举要过卷子一看,卷面上写着一名宫廷爽,系扬州府泰州附学生。遂即取了号军口供,用天秤将此公请出,预备棺木殓好。传伊家属领去。这事传遍场中,无不害怕。

  头场已过,进了二场。大家正做文字,忽又生出一件奇事来。跟知贡举赵大人的小避家王文起,这日正站在屋内,忽然一交跌倒,众人将他抬到旁边屋内床上,见他满身发热,口出谵语。躺了一日多些,二场开了龙门,土子纷纷出场。见他一咕噜子爬了起来,说道:“够了,够了!”赵大人才要叫他来问,有个委官上来回道:“为字十二号的举人,掐着自家脖子,已没气了。”

  赵大人要下来瞧,只听得小避家王文起说:“大人不必问别人,这事小的知道。”赵大人及至公堂大小镑官,同听了这话的。家人书役无不吃惊,赵大人便吩咐道:“你可说来我听。”王文起道:“小的好好站着,忽门外来了青面獠牙的小表,拿一手牌,写着“王文起”三个字。小的就晕倒了。随着这鬼使到了明远楼上,别有一间净室,见了什么敷文真人。就叫这鬼押着小的,又到一处,见了个女鬼。那女鬼将小的看了一看,说不是这人。那青面鬼像有着急样子,忽听说敷文真人有命,着这鬼押着小的,同着女鬼,各号去查。那时天尚未亮,来到这为字十二号,这女鬼仔细—看。说:“这才是了。”即赶上去,说:“王文起,你好狠呀!今日—般找着你了。”转退回来,向小的说:“这事与你不相干!这王文起是我邻居,爱我姿色,骗我奸了,许定娶我。我就偷帮了多少钱,他才中了一举。谁知他变了心,别处定下亲事。我还不晓得。他反将我私事声扬,叫我父母将我活活致死。今日场中亏了敷文真人指示,才报此仇。”说完将袖子拂了我脸上一下,即进号将此人掐着不放。我就活过来了。”赵大人及众人听这话,全无装点,这是实了。即忙忙来到为字号,查了卷子一看,是四川射洪县人,果名王文起。此时龙门已开,叫人抬出棺殓,候人领去。

  赵大人回到至公堂,说道:“此事比前日头场事更奇。场中有鬼神,这话果不虚了。但不知这敷文真人是那一位的仙号?”内中有受卷官年纪老些,走上前说道:“这位封号不久,卑职前在礼部,曾奉敕经手办的。”赵大人忙问道:“是谁?”那位官道:“这位讳是宝玉。中举后就没了下落。奉旨找寻,究无根迹。遂封了敷文真人。怎么就监场办事,这便不明白了。”赵大人说:“宝玉不是现做坐粮厅贾大人儿子么?”那位官答应道:“正是。”众人议论一会。倏忽三场竣事,敷文真人曾否覆命,事无影响,不敢臆断。

  再说贾兰出场,文章得意,到了家中,见王夫人、李纨、宝钗,无不满心欢喜。此时芝哥儿已四岁了,从三岁上宝钗教他认字,已认得许多字了。说话虽迟,但说得一句,全不是孩子声口。王夫人、宝钗见了贾兰独出会场,想起宝玉,无不感伤。及见芝哥儿,早巳自己解释了。

  贾兰遂将头场爆举人事说了,大家甚诧异。又把王文起这件事原原委委述了一遍,无不毛发竦然,皆有惧意。及说到敷文真人,贾兰又说:“这不是宝叔叔的封号吗?或者宝叔叔成了仙果,亦未可定。再这会场中,孙儿梦见宝叔在文昌阁内,收发一切文书,给了孙儿一个插朵兰花的紫金葫芦。再三详解不出是什么缘故来。”王夫人听说,眼圈儿红了,就淌下几点泪,亦不做声。贾兰便不再说了。次日,即到坐粮厅衙门来,替贾政请安。贾政听他三场得意,甚是喜欢。住了一日,仍叫他家来,到东府及各亲友走走候晓。贾兰在贾政前,绝不敢提起敷文真人这件事。当日回到家里,见了王夫人,说贾政身体很好,衙门中亦无别事。即到李纨房,见他母亲。过了一天,才到东府及各亲友处皆走候了。

  三月天气,最是温和易于倦人。史湘云自孀居后,一心无碍。回来便移在栊翠庵,与惜春同住。朝夕讲论,渐渐调气用坐功,想着超凡人圣。

  贾兰出场绑,李纨望子心切,晓得惜春受过妙玉仙传,善能扶乩问事,可以前知。这日邀了探春、宝钗,带着贾兰,同到栊翠庵来。惜春一见,连忙让坐。史湘云亦过来见了。烹起好茶,大家喝着。李纨说起当日宝玉失了通灵玉时,妙玉请的好灵乩。后来无不应验。宝钗即接说道:“妙玉这法已传了四妹妹了,大嫂子还不知道吗?”李纨说:“这么样么?我今有事,要求姑娘了,你兰侄儿出场,要问功名事,姑娘肯请鸾神替求一求吗?”惜春只是笑,不发一言。李纨遂着了急,说:“兰哥儿过来,你亲自央姑娘。”贾兰闻听,遂走一步,朝着惜春打了一千儿央请。惜春说:“你便听你二婶娘话。我何曾会请鸾?”遂用手拉起贾兰。忽听史湘云旁边说道:“这为侄儿功名,惜妹妹要会,何不就设坛替问一声?这有何妨碍,你便这样固辞。”宝钗道:“四妹妹,你那一日不同妙玉学书符的?我亲见过,你还赖到那里去!”

  惜春是个忠厚人,被他们逼的不好意思了,遂说道:“学是学过,只怕未必很灵。”李纨见他肯了,急忙找了庙中一间净室,焚起好香,设了乩坛。惜春便画符请仙。不多时,惜春、史湘云驾着乩,恕在灰上动起来,大家跪着,求上仙留号。乩忽动着,写道:“拐仙。”仍是妙玉当日求的。贾兰遂过来行了礼,虔诚问自己这科功名得失。只见这乩左旋右折,画成一个葫芦,中间又画一朵兰花。众人大以为奇,贾兰这一惊吃得不小,正与场中那个梦一点不错。因又祷告道:“这葫芦儿弟子亦曾梦过,实在愚昧,求大仙明示一言。”那乩忽如飞,写了——句道:“葫芦中间却是兰。”即转丁一处,乩又写道:“天机不可泄。吾仙有事,要去了。”惜春忙烧送符,乩便不动。探春遂向炉中重添了香,又叫惜春画个抓符,看看请的何神。惜春遂另写一样符来,灯下点着。这符便化作旋风起去。

  谁想警幻仙人有事,要到一处点醒人的姻缘,带着潇湘仙子,凌空正走。却被这符将潇湘仙子抓住,只得随符降坛。惜春、史湘云正扶着乩,忽见乩自动,知是仙到。大家又请留号,乩遂写出四句诗来:

  潇潇疏影竹,湘水隔偏多。

  仙鹤归来晚,子兮问我何?

  写毕,将乩圈了诗中各句首一个字。探春说:“这不是我黛玉姐姐么?”乩忽写道:“仙凡已隔,不计往因。”大家同觉凄然。只见乩又写道:“如无事问,我就去了。”探春遂将黛玉所做《桃花行》写出:“桃花帘外开仍旧,帘中人比桃花瘦”的两句来,问道:“姐姐还记得么?”乩忽又成一诗道:

  东风旧恨总模糊,天上人间境不殊。

  是幻非真真乃幻,将无代有有仍无。探春又问贾兰功名事,乩忽写了一行草书,道:“这事非我所知,可问敷文真人。我随警幻仙有事,不可迟了。”众人尚恋恋,不肯叫去。惜春急画送仙之符,乩便仍旧不动了。当下众人深以为异,遂不再请,仍到惜春房来,喝了回茶,遂即散去。

  过了十数天,会试揭晓,贾兰中了第三十九名进士。报到荣府,举家欢喜。报子即飞星到坐粮厅衙门去报讨赏。贾政听得贾兰中了进士,心中大喜。即重赏报子,差李贵带了一千银子,来给兰哥儿做见房师及殿试等各样使费。

  贾兰这科却中在董绳武的房里。看了《题名全录》,方悟了—葫芦中间插朵兰花的先兆。原来三十八名系胡兆元,四十名是卢作霖。自己名兰,插在中间,所以中在三十九名。可见事由前定,不可勉强。闵师爷这科不中。迟了数禾,贾政仍请到坐粮厅衙门去了。贾兰中在董词林房里,原属姑侄,做了师生,这番相待亲热,自不必说。刻齿录,刷朱卷,俱是照常办理。谁想副主考刘大人就是乡试的大主考,是时更觉优待。

  忙忙的又是殿试,贾兰殿了二甲第四名,点人庶吉士,家中亲友这番庆贺酒筵固甚热闹,贾政坐粮厅衙门比家中更热闹十分。贾兰得此一第,稍慰李纨这番苦志,亦可谓膝下得有人了。

  再说去秋乡试后,该部请点更易学差,奉旨:梅友福着江西留任。这梅翰林便照旧视学,不能回京了。

  夏去秋来,转瞬冬到。这年腊月十三日,贾兰大登科后小登科,要娶闻小姐过门。现到坐粮厅署,将此事禀明了贾政。然后两下议定,择吉来娶。原来荣宁二府中旧例,不行亲迎之礼,在家候亲。先数日内,闻府送过嫁妆,亦甚齐备。

  到了十三日,贾府自备了三百六十个金镜,大红猩猩毡,外加十样锦绣的簇新一顶花轿;前摆两府国公官衔执事,后列御史及翰林院旗仗;二十四对红灯,间着无数火把;八对顶马,锣锁牌棍,轿前一对金瓜,三檐红伞,一柄大扇,鼓乐笙箫。一路放着百子花炮,娶了闻小姐到来。花轿抬进府,靠着院门,方才落平,贾兰对着轿射了三箭,才将闻小姐轿门打开。闻小姐尚站在轿中,添了胭粉,递给宝瓶抱了,即有两个嬷嬷搀出轿来。贾兰先在天地前站着,伺候拜堂。两个嬷嬷架着闻小姐,到门槛上跨过马鞍,方到天地前行了礼,送入洞房,合卺坐帐。外边闻翰林送亲的人,有贾珍、贾琏陪着,管待丰盛周备,俱各欢喜而去。

  三朝庙见,尊卑上下行过了礼,宁荣二府各长辈,同薛姨妈、周姑爷、曹姑爷、董姑爷、史侯爷等处,皆送拜仪,轻重不等。闻小姐拿出检箱什物给李纨看,遂着素云同跟闻小姐的小翠用盘摆好,分头各送。也有收两样的,也有谢了全不受的,端盘人皆有赏赐。贾政处早吩咐,因未弥月,不必来衙门磕头了。王夫人看闻小姐温柔典雅,不愧家风。与李纨房子一排儿住着。李纨看他两个佳儿佳妇,心中快畅,难以言喻。

  必过门,即到年下。灯节易过,倏近花朝。那一夜,芝哥儿忽发潮热,很不舒服。宝钗怕是当差,心甚着急,告诉了王夫人,叫请小儿科郑月坡去。焙茗急备马去请。未知芝哥儿是否当差,且听下回分解。

第七回

  左金童性定悟前因  右玉女梦游登大觉

  话说荣府中,从祖上见过异人,得受仙方,用真生麝二钱,辰砂二钱,顶好天麻子十粒去壳,拿乳钵捣烂,将前二样拌人麻子中,仍在乳钵内研细成膏,择五月五日午时,将小儿顶门、前后心及两手足心,通行搽上,药尽为度。七月七日傍晚,九月九日清晨,亦照前方搽抹。每次搽后,通身皆出红点,多少不等。搽过三年,便可不生天花,即出亦不甚多。此方行了数世,极有奇验。传得亲友家,亦皆照着搽治。

  这闩芝哥儿偶发潮热,宅钗怕是当差,请郑月坡看了道:“这小扮儿是出花儿,皮肤滋润,脉息平和,是极顺的症必服药的。”王夫人听了甚喜。

  宝钗急将房内收拾。供起娘娘来。王夫人派了周瑞家的、李贵家的同正奶母在房看芝哥儿,门上挂了红绸,禁止生人来往。芝哥烧了二三日,见苗。三日长起,通共出了不过四五十个花儿,饮食照常,大小便通快。到了六日上,毒化浆行,俱灌的圆湛,光泽似珍珠样的。郑月坡说:“这哥儿真是状元花。可贺之至。”八日后,即茶花色。渐老结痂。到十二日,便脱了个干净,—个麻广也没有。

  宝钗送了娘娘,一块石头方才落地。王夫人备了厚礼,谢郑月坡。琏二爷常在坐粮厅里办事,有时来家,遂叫贾兰写了禀帖,禀知贾政。贾政不放心,特又差林之孝回府,细细问了,知是好花儿,过十二天已经要出外头来跑着顽耍。回去面禀了,贾政方才放心。重备重礼,写书来谢月坡。这是郑月坡好运,治了个极顺症。不用吃药的哥儿,一点心儿没费,出了花,又得两次重谢,几可小康。无可为报,只说着实感激罢了。

  芝哥儿出花后,越发精神强健,饮食大加。满了月,各处顽耍。儒儒雅雅,从不淘气。

  看看到了八月以后,天气渐凉,宝钗取出书来教芝哥儿随便读些,写了字格,把着小手教他写。芝哥最爱写字,渐渐不用把手,照着影儿即写上来。且字画匀净,亦甚看得。宝钗除料理家事外,朝夕这倒是一件事了。

  芝哥儿赋质聪明,记性更好,读过书再不能忘。到腊月间,《四书》连小字儿皆读了。《诗经》念到第四本。魏晋六朝及唐宋各家诗,从三四岁时,宝钗口授,到此时已念二百多首。宝钗爱如珍宝,时刻留心。王夫人心里着实欢喜。

  忙着过了年,贾政坐粮厅二年差满,进京谢恩画圣。奏对称旨。回府后,三月初即蒙恩升了左副都御史。报到荣府,举家欢庆。次日,贾政入朝谢过恩,又召见了,得好些温旨奖勉。到过副宪任,家中亲友贺喜者,数日不绝。

  稍暇,贾政与王夫人上房正坐,宝钗领了芝哥儿走进房来,后头跟王嬷嬷、柳五儿。宝钗替老爷、太太请安,芝哥上前打千儿,替贾政请安;又走过来替王夫人请安,起来就扑到王夫人怀里躺着。贾政叫到跟前,拉着他问道:“我听见你念书了?”芝哥说:“才念了不多日。”贾政说:“你记得么?”芝哥不答应。贾政又说:“你念什么书?”芝哥说:“念《诗经》。”贾政说:“我提你句,背得过,我好赏你。”芝哥儿只是笑。贾政就提了一句“白露为霜”,芝哥即接着把“所谓伊人”一节全背了。贾政大喜,又提了一句“白圭之玷”,芝哥儿就把“尚可磨也”背了,又背了“无易由言”一句。贾政即搂在怀里,说:“好孩子,我知道你的书很熟了。”向王夫人说道:“这个芝哥大是不凡。若赏银子,便轻了他。可将我最爱那方端砚,藏的那两匣顶烟陈墨,赏他罢。再给他一套宁绸,—套羽呢,做衣裳穿。我今日实在乐的很了。可有什么好点心,赏他盘吃。”

  王夫人及宝钗听了,亦喜的不知怎么样的。即叫琥珀将捧盒端过来,里头装着十几样糕点。又叫玉钏儿取出宁绸、小呢,王夫人自己走到.内屋,箱子里找出端砚、藏墨来,一齐放在炕上。向着芝哥儿说:“这是爷爷赏你的,你快谢赏厂芝哥儿即跪下去磕头。贾政笑着说道:“这个头要你磕了。”芝哥儿站起来,停了停,便朝着王夫人跪了,也磕下头去。王夫人喜极了,几乎掉下泪来,忙忙拉住道:“我儿多礼了。”即将身上带的一个汗玉鸳鸯儿解下,又叫玉钏儿取了两挂香串来,递给芝哥儿。不意芝哥儿一个六岁孩子,又打个千儿,将东西接过来,看着宝钗。当下宝钗又谢了老爷、太太赏,即将端砚、陈墨、宁绸、小呢、玉鸳鸯、香串儿,替太太要个红毡包放好。即叫柳五儿先拿回去了。

  芝哥儿站着,将捧盒内的奶酥饼手里举了一个,送给贾政吃。贾政说:“这是我孙儿的孝敬,我倒要吃的。”用手接了,覆笑着说道:“你不给你娘个吃吗?”那芝哥儿走到盒子边,检了半会,拿了个绿豆百果糕,双手捧了,看着宝钗,却走到王夫人身边,说:“给奶奶吃。”王夫人笑的什么似的,说道:“多谢我孙儿,你快吃罢。”他仍不吃,捡个松子仁的七星饼,手拿着,送给宝钗,却不则声。宝钗亦用手接了,说:“你不给你妈个吃吗?”芝哥儿瞧着王嬷嬷,只是笑。用手拿个鸡蛋卷儿吃了。又拿个芝麻澄沙小饽饽吃,却不送与他妈。王奶母假作生气,他看着尽是笑。

  王夫人便对贾政说道:“这个芝哥儿,举动得林,绝不像个孩子。将来必大有出息。”贾政点头说:“我也是这么想。看来此子年纪虽小,倒要请个好先生,教他上学才妥。”王夫人说:“还早哩!到八岁也不迟。”贾政说:“你莫心疼,求先生学规松些就是了。早念一年书是一年的事。”说着把那酥饼儿到底吃了。彩云端上茶来喝完。才起身要走,王夫人说:“可是呀,.前日薛姨妈说,他虎哥儿托我求老爷,替他请个先生。何不就同芝哥儿一伙念书,岂不有个伴儿?”贾政听了,点点头,就出去了。

  珍珠倒茶给王夫人,王夫人不吃,就递及宝钗。宝钗接了,给芝哥儿喝了两口,遂自己通喝了。王夫人拉着芝哥儿手,说:“我同你娘儿们瞧瞧三姑娘去。”走出房,便往探春那边闲话去

  再说贾政卸了坐粮厅,幕友、长随辞去了好些,因敬褚小松学问,就同闵师爷皆留下了。这日走到书房,叫人请过褚小松,将替芝哥儿请先生的事写了书,托闻翰林替请。束佾、节礼皆听闻翰林主政。开蒙学生二人,伴读小家人一个,要请一位博学的高明先生。就叫焙茗骑了马,拿书到闻翰林家去。闻翰林覆了书,说是留心聘请,有人再行请命。

  果然过了六七天,闻翰林亲到荣府来回此事。贾政自从一任坐粮厅回来,手头不似从前拮据。升了副宪,官虽大了,倒不同户部司官,每日却无甚事。与程、詹诸门客,不过着盘大棋,叙些闲话。便算了雅集一天。这日书房正坐,听见闻翰林来拜,忙忙接人,到内书房来。闻翰林要执晚亲之礼,贾政再三不肯。才让得照常坐了。贾兰亦出来相见,遂就辞出。又说了几句闲话,贾政方问及芝哥儿请先生的事来。闻翰林道:“末亲正为此事请教。敝同乡有位拔贡,甚有抱负。姓张,名鸿渐,号越存。为人通达,秉性正直。来此乡试三次,总未一售。意待今科,欲就一馆,以省旅费。此亦寒士谋食之善策。昨日对他说了,他素慕高风,甚愿领教。议佾饰金四十两,节仪每节八两,在馆供馔。他带家童广人伺候。不识老姻伯以为何如?”贾政道:“很好。”看了宪书,十六日入学大吉。即于十二日送过官书,便请张越存先生十六日到馆。闻翰林见贾政做事爽快,心亦甚悦。因系至亲,就留吃了便饭,方才别去。

  荣府请定了先生,贾政就叫贾琏令人将院门外西边一所独院,四间正房、两间厢房,向日做账房的挪出,从新裱糊干净。内一间做先生卧榻;外间明的三间,就作学房;西厢房做下人起坐处,预备茶水。安排定了,王夫人也走到薛姨妈家,将虎哥儿同学读书的事说了。薛姨妈甚是愿意。你道虎哥儿是谁?就是邢岫烟养的,今年五岁,身量倒不矮,学名薛尚义。王夫人说定了回来。

  十六日一早,请到先生,虎哥儿先跟了薛姨妈过贾府来候着。先生吃了点心,天交巳初,贾赦因有年纪,懒怠动,着贾珍过来。王夫人、探春、李纨、宝钗、平儿同薛姨妈看着芝哥儿、虎哥儿,带了伴渎的周岐鸣,这岐鸣却是周瑞的儿子,年到八岁了,叫他伴读,周瑞家的甚得意,也随着太太们送他儿子。到了院门,贾政领着他俩,珍、琏、贾兰、薛蝌后头跟着,一同走人学堂来。焙茗、林天锡拿着书包。到了房里,越存张先生拈香秆了圣人,学生拜过先生,惟伴读的教了两遍,仍磕了头起去,不会作揖。贾政谢了先生,薛蝌、珍、琏等亦皆作揖谢了。贾政说道:“诸承善诲,再来请教罢。”就同珍、琏、薛蝌等同出书房去了。薛蝌遂同贾琏喝茶去。

  贾政走归屹房,因今日不见贾环送学,遂叫人到处将他找来。问道:“你有何事,今早你侄儿入学,你怎不送?”贾环吓的一声不敢喘,王夫人因替他解释,带着笑道:“他为不读书,有什么脸来送侄儿上学?他不是臊的慌吗。”贾政道:“这却未必。他又何尝有气性来?”遂向贾环说道:“你自己瞧你这熊调,连替你提亲的通没有了。”便回过头对王夫人道:“环儿年已大了,怕他外务不学好。你看各房丫头有合式的,给他一个伺候,收他的心。从容再替他议亲。这也是虎毒不食子,无可如何的事。”王夫人道:“老爷这话很是。”贾政又道:“现在开馆纂修各史书,我欲替他办个誊录,邀得议叙。他读书无成,也是他一生资生之计。”王夫人连连说道:“这是极应该的。环儿,此后你要自己成人,才不负老爷这番意思。”贾环听说办誊录,全不在意。倒是要给他丫头来伺候,却甚心喜。又不敢露出来。王夫人说完,他只答应道:“是!“贾政便叫他去了。

  过了两月,王夫人因见彩云平日与贾环常说顽话。“遂私下问应了他,就择日将赵姨娘住房与贾环住。做了新衣服、铺盖,把彩云给他了。不赘。

  再说越存张先生,送出贾政,归了师位坐下。便叫贾茂:“拿书来我看。”芝哥将书拿了,走到师傅前,做了个揖。张先生接过来一看,却是《易经》,通本皆点了句读。遂问道:“你念过书吗?”芝哥儿道:“念过。”又问:“前头从那个师傅?”答道:“没有从师,跟我母亲念的。”又问:“你念过什么书?”答道:“念过《四书》、《涛经》,这《易经》念到“元吉在上,大有庆也”,底卜泫念“泰卦”。”张越存听了,无意中遇着泰卦,甚喜。说道:“很好!你今日就从泰卦念起。”遂将泰卦找出,叫他正字,他就问了“以其汇”的一个“汇”字,其余皆顺口读去不错,毫不费力。他便上位,各自念了。过

  便叫薛尚义,虎哥也把书拿着,到先生前,作了揖。张越存接过瞧,却是《涛经》,未点句读。问道:“你念过书吗?”虎哥道:“我没念。”又问道:“你几岁了?”虎哥儿道:“五岁,属猪的。”张越存将《诗经》点了数篇,因宋文公《诗柄》句法太长,蒙童难渎,先将大字逐句叶了韵,把《关雎》首章教给他念。虎哥儿也不甚夯,教了十数遍,就念得来了。张越存亦叫归位去读。

  惟这伴读的岐鸣老官,他见虎哥去了,就拿了《千字文》,到先生桌上,倒放着,请先生上书。张先生见了,也不言语,将《千字文》点了八句,教给他读。只开首二句不用教,他就念下去。到“日月盈昃”.这个“昃”字。教了三十余遍,总不认得。费了先生多少气力,才学会了四句。指了字认,仍旧不识。张先生无奈何,说:“你且拿四句书先念着去。”他归到位上,念了上句,忘了下句。到放学吃午饭时,他顺口儿也念得来了,字却不能认得。

  今日贾政盛席管待先生,请了闻翰林作陪。张先生就把学放了,说:“你们明早来罢。”众学生作了揖,遂各回去。周瑞家的接着他的儿子,问他念的书,就把四句《千字文》顺口背了,把个周瑞家的快活的过不得。说他儿子是个才子,也自领回家去,给好的吃,任他意儿顽去。

  芝哥儿、虎哥儿见了王夫人、薛姨妈、李纨、宝钗、平儿,皆作了揖。丫头们在焙茗手里接着书包,焙茗等便出去了。王夫人、薛姨妈各问了学房的事,就说:“这俩孩子定是饿了。”叫拿菜端饭,先给他俩吃。他俩爬上炕去,也不推辞,将菜就着饭,每人吃了两碗。要茶漱了漱口,便跳下炕来。玉夫人道:“乍戴笼头,受了一天。你俩可到院子顽顽去。”二人手拉着手儿,就走了。

  薛姨妈吃毕饭,领着虎哥儿回去。到了家,宝琴、香菱、邢岫烟接着,请了安。宝琴便拉着虎哥儿手儿,问道:“你念过什么书?”虎哥儿道:“是《诗经》。”宝琴说:“背过了么?”薛姨妈道:“好孩子,你背给你姑娘听听。”虎哥儿就把今日念的书,淌淌的背了一遍。邢岫烟喜欢的看着虎哥只是笑。薛姨妈搂过去,说道:“这么的才是个好小子。”就给了两个洋钱。邢岫烟接了,向虎哥儿说:“你不给奶奶谢赏吗?”虎哥儿就跪下去磕了个头。宝琴旁边也喜的什么是的。

  孙嬷嬷带着月娥站在跟前,月娥就向宝琴说:“我也要念书!”宝琴道:“你是个姑娘人家,该学着描鸾刺绣。这上学的事,不是你们做的。”月娥见不叫他上学,便就哭了。宝琴疼得慌,就抱着他,到自己房里。月娥仍是哭,宝琴因哄他道:“别要哭。明日先跟着我念。等你再大一大,可送你学里去。”月娥道:“虎哥比我还小哩,怎么他倒上学?”宝琴道:“好孩子!你别怄我。虎哥儿是个小子家,应该早上学的。”月娥道:“他小子家便是人,难道我就不算数吗?”宝琴又是疼,又是好笑。只得哄着他道:“昨日听说你爷爷差待好满了。一到家,就替你请个先生,你好上学。”月娥方才喜欢,住了哭。宝琴待他定了会,叫他吃了些饭,也就掌上灯来,收拾着便就睡了。

  月娥睡下,像个不大宁静样的,宝琴怕他挽住委曲,夜里又要虚惊,就把他胎里攥来的金如意——早用掐金线、五福捧寿的大红缎百折荷包盛了。取出来,替他拴在小布衫大襟头上。说也奇怪,拴上荷包,月娥便就酣然睡熟了。宝琴总是惦心,就叫孙嬷嬷带着,连自己也在里边靠定月娥,一同躺下。

  谁想月娥睡去,恍惚自己像个大人样的,不知是何缘故,坐着船,到了一处。一片大水,毫无边岸。耳边听得人说是洞庭湖,月娥像同着孙嬷嬷,还有好些人,上了一山。说道:“这是君山。”遥看烟水迷离,苍翠满眼。像似梅翰林指着说道:“这是云梦,这是潇湘。江山之胜,不可不玩。”月娥口里忽吟道:

  吴楚东南坼,乾坤日月浮。

  宝琴连忙将他叫醒,问道:“你说什么?”就叫翠墨倒口茶给月娥吃。原来各家亲戚皆按史老太太叫宝玉的规矩,凡小阿子,家中上下皆叫名子,便于好养。月娥喝了口茶,也不言语,仍旧睡了。宝琴听他梦里吟诗,甚是诧异。就睡不着,点上灯,同孙嬷嬷睁了眼,守着月娥。只见月娥睡着,口里忽叫:“姐姐!”像个睡不甚实在的。

  那知月娥躺下,重人梦景。坐着船,到了一片水的中间。波涛汹捅,心里害怕起来。不觉把带的金如意忽然拿在手里,往水一掷,就变了极大一只船。月娥满心欢喜,就坐过这只船。来到船一看,只剩只身。前坐的那船已不知流在何处去了。自己无法坐着,想个人来,叫他好使这个船送回家去。不料这船篷上来了一阵风,把这船刮的逆流而上,渐渐像凌空而起似的。忽走入一大河,水色澄澄,甚是皎洁。河边一个人,牵着牛,像要饮的。河那边有个女子,在块石矶上坐着,拿一金梭,不知何事。月娥见了女子,心里要过去问问,那船就靠这岸来。月娥下了船,走到那女子身边,一见,像是认得的,一时却想不出来。那女子见了月娥,忙站起,笑嘻嘻说道:“玉女妹子从那里来?”月娥一听此言,便想起这是织女,也便笑着答道:“想坏我了!织女姐姐。这些时总没见面。”织女才记起玉女奉帝命临凡,他已昧却前因了。遂说道:“好!懊!我到瑶池有事,妹子可肯同我去吗?”月娥听说要见王母,心中大喜,遂说道:“我去!”两个人仍上了这船,便向西来。

  正走着,忽见云霞缥渺,鸾鹤飞翔,知是到了。不觉的两人皆站在金阙门旁,那船儿仍是金如意,忽拿在月娥手内。门儿一响,走出两位仙女来,说:“有金旨,宣帝女带着右玉儿进去。”月娥进金阙门一看,琪花瑶草,.古柏仙松,顿觉尘心一净。未到殿前,阶甬上站着两个人,说:“有金旨,叫问玉儿手里拿的什么?从何处来?”月娥一看,仿佛认得是许飞琼、董双成样子,便大着胆道:“飞琼、双成二位姐姐,难道不认得我吗?我心里着实糊涂,来处实在说不上来。”双成走了一步,说:“有金旨,叫你吃这沆瀣,臼然明白。”飞琼便将一杯湛绿的水,拿他金如意一搅,递给月娥。旁边织女说道:“妹子,你还不谢恩吗?”那月娥将水一气饮完,朝上磕了个头,起来便觉到自己是玉皇案旁侍立的玉女,同金童奉命落凡。自己是个女身,纵然上学念书,也是全靠着金童的。豁然大悟,重行稽首。双成又道:“有金旨,叫你了却尘缘,再证仙果。去罢!”织女即同月娥走出门来,月娥才要向织女说什么话,早被织女推了一下,说道:“尘缘未了,尚有何言!”月娥便一交跌倒,即“嗳哟”一声,出了一身汗,便坐了起来。说道:“我懂得了!我也不要上学了!”倒把宝琴、孙嬷嬷吓一大跳,说道:“我儿觉怎么的?只说梦话。”

  月娥醒了醒,悟彻来因,瞧了瞧金如意不在荷包,仍在手中,说道:“我不是梦话。娘呀,你看这如意怎么到我手里?”宝琴见了,亦甚诧异。说道:“只怕是你未睡着时就拿在手的。”月娥心里了然,不肯说破。笑了笑,就要茶喝。翠墨剔了剔灯,倒上茶,宝琴喝了口,试试冷热,就递给月娥,喝了两口,那时鸡便叫了。宝琴不肯叫他再睡,怕作糊涂梦。叫孙嬷嬷哄他顽丁必,天亮就起来梳洗。月娥悟了来处,年纪虽小,凡事皆能看破,随缘度去,倒是一位大智识。别人那里晓得?

  再说芝哥儿同虎哥儿读书,不觉秋末冬初。芝哥儿着实聪明,就把《易》、《书》二经读了,现读《春秋》。虎哥儿质性虽未及芝哥儿,然甚是肯念。从朝至暮,大有气力,总不觉乏。一部《诗经》也就读到第四本多半本了。张越存因芝哥儿读《春秋》,就把《左传》教他合读,便随意将《左传》事迹替他讲讲,不过是教他容易读些。那知这芝哥儿一日读到晋惠公夷吾回了晋国,负了秦夫人之约。申生降神曲沃,将要以晋畀秦,并说请了上帝这段话。他就不悦起来,拿了书,到越存前,说道:“先生,这晋夷吾所做甚是不好。申生是个故去太子,难道晋家别无祖宗,就叫他以晋畀秦,断了晋家血食吗?再,以自己江山畀了别国这样话,怎么在上帝前说法?这个书似乎不可信的。”张越存听了,吃了一惊。暗暗想道:“这个孩子真是不凡。”因说道:“这书的意思,不过是极说晋惠公的不好。看后来畀于韩这段说,此一节总是文章的波折,不可泥了看的。”芝哥说了声:“是。”归位自念去了。张越存心中却着实夸奖。

  蚌见周岐鸣拿着本上《论语》走来,指着个“醢”字来问。此字已教过十数遍,总不认得。张越存只得拿着一块仿纸。将临字旁边写了个“西”字,说:“你可认得吗?”岐鸣拍着手道:“我认得,这是个西字。”先生道:“就照这字读去便是了。”岐鸣归位念去。张越存思忖半晌,忽然口中说道:“人之度量,相去岂不远哉!”起身便向院内走动去了。

  这位伴读老官,读书虽是不济,至于淘气顽儿,翻天踢井,所意想不到处,他皆想得来。动不动告假逃学,三两日不上学。周瑞家的又溺爱,只觉其好,不觉其恶。渐渐习学性成了。张先生才出了门,他便将他所批的竹篾用红绒线捻成绳子,缚起一张小小杯儿,又将红竹筷子头上,绑了一个大针,刮的细细的,预先藏着,此时就下了几儿,绕在屋里跑马射箭。芝哥儿不则声,虎哥儿只是笑,也要下来顽顽。先生一步走进门来,看见了,就把弓箭取饼来看了,要拿板子打他。这位伴读老官,却会央告,说是:“再不敢了。先生可怜,饶我这次。我昨日才病起来,求师傅饶我罢。”张越存见他样子可怜,遂把板子放下,说道:“我且宽你这次,你可用心读书。倘书再背不过,我就不宽你了。”就叫进林天锡来,“把这小杯箭拿去烧了罢。”林天锡遂拿了出去。待不多回,周岐鸣就摘墙上牌子,要去大解。张先生亦不理论。周岐鸣却赶上林天锡,着实央求道:“好大舅,把我这小杯箭赏给我罢。我拿到家里顽去,再不敢拿进书房。”原来林天锡是周瑞家的结义的姊弟,不好意思,将这小杯箭仍给了他。他遂藏在衣服底下,手里拿着牌子,走进来挂好,就上位去。

  这是十月天气,向阳屋子又暖,苍蝇儿飞来飞去。这位伴读又高起兴来,用糖拌了些饭,放在桌上,瞅着张先生看书,他便支起薄薄块板来做拍子,拿细棍儿支着,拴上一根绳子,远远拉着。候着那苍蝇吃饭去,他便将绳一抽,把些苍蝇儿皆合在拍子底下打着,也有飞的,也有飞不动被他拿的。芝哥儿、虎哥儿看了,不觉大笑起来。先生要责他两个,细查方知这个缘故。二罪并罚,把这伴读阿哥打了十个手心。岐鸣哭了好一会。放学回去,明日便又病了告假。张越存因其顽劣,又是伴读,亦就不深问了。

  一日冬至,贾政拜过冬,回到家里,设一席酒,请张越存,又请闵鹏骞、褚小松,连主人四位,皆知心莫逆。午后请过来,下盘大棋,就摆上酒来,吃了二十四个小碟,随后端上菜来。上了碗火腿白菜,鸡汁作的。张越存深赞为好。又上了一样冬笋野鸡片,大家说是好。随后火锅端上秦鳇鱼来,把个褚小松吃的只是吃,并赞不及好。又吃了一道奶酥油做的松仁白糖馅的点心,吃了着实欢喜,用了饭,撤去家伙。点上灯,随又端上三十二个酒碟来,现开一坛南酒。尝了尝味,觉淡些。又开了一坛陈沧酒,汁浓味厚。也有单饮沧酒的,也有对了南酒喝的。

  四人谈今论古,说的快畅。张越存忽然说道:“咱们评骘千秋,前日叫学生芝哥儿几乎将我问倒。”贾政连忙说:“是什么事体?莫不无知,开罪了先生吗?”张越存遂将芝哥儿议论申生的一席话述了一遍。褚小松道:“真正难得I像我们这些讨论古人的,终日发大见解,何尝一个窥到这里。不知今年几岁了?”闵鹏骞道:“今年六岁了。别说这时,就是那抓周儿,那个不道他是不凡的?”张越存道:“我学生阅人多矣,从未见过这样聪明。每日读书四五十行,读的书就刻板在心里,再不能忘。这是老先生厚德,才有这等千里驹。怕不名震一时吗?就是学生,得此英才而教,亦非等闲的奇遇。”贾政听得众人交赞芝哥儿,心中甚喜。只得一味伪谦道:“小子何知,全望先生造就。”为此一节,大家快乐,酒却吃有大半坛。天已三鼓,遂告止了。又喝了会茶,方才散去。未知芝哥儿后来读书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八回

  梅翰林因诗择婿  贾副宪触绪联姻

  话说芝哥儿从着张越存读书,过了年,便是七岁。知识渐开,便将书义常请先生讲解。近又添了一件奇处,每每默坐半日,并不开读,却又不是睡着。张越存是个有意思的人,见芝哥儿颖悟不群,便率其自然之性,总不强他。更有奇处;他虽默坐,及查起功课来,书却全然背得过。张越存从此更不管他。

  那一日,正是三月初旬,芝哥儿理他熟过的《诗经》,念到“崧高维岳,骏极于天。维岳降神,生甫及申”四句,他便只管沉吟起来。谁知他今年读书不同旧岁,凡读的书皆要懂得。闲时看史书—亡说羲、轩生时,许多灵异,便已生疑。及看到孑L夫子五老降庭,麟吐玉书的事,便要去问。因是《史记》,先生并未叫读,恐被呵斥,不敢质正。这日读这“维岳降神,牛甫及申”,难道世界上人竟从天上降下不成。把往日所蓄的疑团,一时并集,又是读的《诗经》,可问得的,遂走下来,拿这本书问张越存道:“这两句诗像说甫与申是岳所降的,神生的,如信为真,则何所据?倘说是假,诗为圣人手订,岂有诞妄不经的理[,马?”张越存道:“你问的很好。”便将圣人感召之理,原是呼吸相通的,应魔劫而生魔,到得圣人在位,和气致祥,便有吉星瑞曜应世,来为朝廷黼黻。遂举金环后身的羊祜,玉燕入怀的张说,谪仙是长庚转世,坡老是魁宿临凡,把几个古人说与他听。芝哥儿听了,似有所动,终是未能豁然。虽答应着“是”,走上位去坐了,终不展卷,仍自默想,大有眼观鼻,鼻观心的光景。

  天晚放了学,虎哥儿家去了。宝钗看见芝哥儿回来,不要饭吃,就去睡下,恐在学房有甚缘故,因叫了焙茗来问。

  原来焙茗感念宝玉的恩,伺候芝哥儿十分尽心,,朝夕出入,就是饥寒饱暖,时刻留心,像个嬷嬷一般,较林天锡尽交差事的大是不同。这焙茗长的也甚有条干,本姓叶,皆以焙茗呼之。前岁在坐粮厅衙门内派过几回税口,又受过一次漕,积蓄了有二百多银子,这两年放给人,使得些利钱,约有三百余金。·向替李贵好,遂与李贵第三个儿子叫李白新的,李贵也备出三百头,同焙茗合了伙,请下两个伙计,开个小钱铺儿。李自新常在铺内,焙茗闲了也到铺走走,大有起色。宝钗见他在芝哥儿身上着实用心,便向王夫人回了,将柳五儿指配与他,虽未圆房,柳家甚觉情愿。柳五儿见焙茗长的好,又是宝玉旧日寸人,也没的说。—

  这日宝钗在门口站着,将焙茗叫到檐下,请了安。宝钗便问:“芝哥儿今日学房受师爷气吗?”焙茗说:“我这芝哥儿再没有受气的事。每日上的书,多就多,少就少,皆背的滚熟。张师爷在老爷前夸过几回,说总没有见过这样聪明学生,疼的很哩。哪来的气?惟有今日,他拿本书向张师爷去问,张师爷替他讲了半天,小的看他只是闷闷的默坐,不说一句话,点心没吃,茶也没喝,就下了学。小的着实放不下心,二奶奶就不问小的,再待一会小的也要求周大婶子来瞧瞧的。”宝钗说:“芝哥儿睡了,没甚事,你出去罢。”宝钗回来,摸他身上也不热,头上也不怎么样,遂任他睡去,叫王奶母好生看着,自己便在一张便榻,穿着衣,就枕着拐枕躺下。

  芝哥儿似睡不睡,将及五鼓,心底大有所见。天亮起来,洗了脸,到学房来,仍是寂然默坐,并不念书。张越存虽说听其自然,未免也自时留心看他。焙茗急的更了不得,站在门口竟不动身,倒叫张越存撵着去了。

  芝哥儿坐了又有个半时辰,一念不生真如来,复觉顶门倒似响了一声,合着胸前这块玉放起光,一霎时满屋皆明,恍惚中觉得己身是玉帝案旁左金童,奉命来此尘界,以结敷文真人未结之案。慢慢将眼睁开,仍就坐在书案椅上,不觉朗朗的吟道:

  木有根兮水有泉,谪来尘刹应随缘;

  而今打破盘中谜,月灿云开别有天。

  张越存忽然听芝哥所吟,不觉吃一大惊,道:“好呀,你竟悟了。”芝哥儿道:“学生不懂什么是悟,就只生甫及申是维岳神所降的,实在不假,学生如今无疑义了。”张越存也不甚理会。

  这芝哥儿从此悟彻本原,欢欢喜喜,书便仍旧读去,但读的书固是懂得,即所未见的书,未知的事,提起来无不原委洞然,毫无遗略。有时说个典故,发些议论,张越存竟莫从窥其底蕴。

  这年乡试,张越存录科甚高,要去起考。芝哥儿忽议:“先生不如到午年上好。”众人全不介意,果然张越存这科又落孙山以外。到乡试后,又点学差,闻翰林却点了贵州学院。送行起身,惟贾政着实,格外并送了好些盘缠,不烦细赘。

  那江西学政梅侍讲差满覆命,仍回了本任,拜几位客,吃几回酒,就过了年。难道梅翰林仍是赁房作寓不成?原来贾政与梅翰林最厚,差将满时,就写字托贾政替他寻了一所房子。贾政先替备银置了,税了契,俟梅翰林到京,好交与他。不意梅翰林未起身时,叫他儿子梅调鼐到家,接了他夫人先到京来。见了贾政,已将银先带来还。搬到新房,贾政早替备买厂许多桌椅床帐,及铜锡木磁等件家伙,皆是琏二爷办的,有何不妥。梅调鼐着实感激,将宝琴也就接了过来住着,伺候梅翰林到京,再来亲谢。

  梅翰林到京,面了圣,归到私第。长子梅调鼎在家乡料理庄田,惟次子调鼐随任,门口候着,请了安。梅翰林见这房子地面宽绰,院子深沉。进了二门,向东一院系书房五间,配房、照房皆合款。向西进了院门,转过屏风,便是大厅三间,照厅四间,朝东的厢房二间。厅上摆设齐全,桌椅整列。迎面一张长条几,挂着沈石田山水大画。案头瓶炉俱备,又备大理石插牌一座,玉罄一件。转过厅,又进一垂花门楼,就是住房。一带七间,两边厢房,后面群房尚有两层,皆是家人住处。东有一门,出去就是厨房,再从厨房迤南向东,过一层门,便是花园。花木缤繁,亭阁宽敞。

  梅翰林心中甚喜。到上房,见了夫人,说些别后的话。宅琴领着月娥进来,梅翰林半世只此一个孙女,心甚疼爱。宝琴请了安,月娥就跪下磕头。梅翰林拉起来一看,月娥生得温秀典重,更欢:喜的过不得。拉着手,问了几句。又向宝琴说了回话,便要去拜贾政。从先梅翰林在朝时,贾政亦拜过了。及至梅翰林到贾府,贾政又不知何处去拜客,亦未在家。梅翰林对林之孝说:“先替我说,我再来谢,可替回明。”林之孝答应着“是”。

  过了两日,贾政请梅翰林吃酒接风,梅翰林亦送了许多土物。再在别处拜拜客,吃吃酒。

  过了年,又届二月会试之期。梅翰林点了房考,直到三月半间才出了礼闱。贾兰这年散馆,放了编修。甄宝玉这科却中了一百六十四名进士,殿在三甲,留部学习。榜后完姻,即把李绮娶了过门。荣府礼贺往来,一无缺略。

  再说芝哥儿了悟前因,一心无累,从张越存要乡试时露了一露,后便深自韬晦,不修边幅,较五六岁转多童失。这些俗眼皆被他来瞒过。这日排门插艾,节庆蕤宾。闵师爷一早被董词林邀去。贾政摆酒,请张越存、褚小松过来小酌。门客詹光有事,好些日没来。程日兴同贾琏出城,不知所办何事。这贾政性喜鲈鱼,尤嗜海鳊。此时已经夏半,又在都中,这海鳊是最不易得的。梅翰林平素所知,这日厨子不知在那里买得两个极肥的海鳊,梅翰林一时高兴,用抬盒盛了肴馔酒碟点心各样,却拿一盆水,将这海鳊装了。移樽来就贾政之教。贾政听了大喜,连忙请进来,与张、褚二位见了礼,彼此问过好。贾政即笑着说道:“梅老先生体量小弟无物应节,竟备了酒馔来。真是趣人!”梅翰林道:“不是如此说。扰的老大人太多了,我学生今算还席。却为今日得两个极肥鳊鱼,小弟不敢独食,专此致敬老大人。即吩咐贵庖人整治来,咱们下酒何如?”贾政投其所好,便举手谢道:“小小一节,可见知心。”即叫李贵说给厨房,加意作去。贾政因思梅翰林喜吃羊肉,便咐李贵耳,又说了两句。席本未撤,大家即让了坐,重整杯箸,便就饮将起来。谈些时事,辨些古书。梅翰林带来酒碟,间着端来。

  酒已饮了数巡,张越存忽提起芝哥儿所问的“维岳降神,生甫及申”这个理来,梅翰林亦不能实有所指。因向着贾政道:“令孙几岁了?”贾政道:“八岁。”梅翰林听了吃惊,暗暗想道:“何物老妪,生此宁馨!”笑着道:“老大人有此玉树,何不令我学生…“会?”贾政即叫人吩咐焙茗:“快带芝哥儿出来。”焙茗应了进去。

  这时宝钗领着芝哥儿与史湘云,惜春,同平儿、巧姐儿、琥珀、玉钏儿、莺儿,大伙猜枚赢粽子、鸭蛋,芝哥、巧姐儿却赢了许多,笑的个王夫人什么是的。正顽着,听得贾政来叫,即令人间焙茗:“有什么事?”焙茗将梅侍讲要见的话回了。遂叫他穿了衣裳同出来。

  芝哥儿才进了门,梅翰林看着穿的黄葛纱的袍儿,佛青暗团龙半实半露的褂子,腰间荷包带系着上钩。脚下粉底官靴,头戴时款凉帽。眉清目秀,齿白唇红。心里便爱。只见他走到他跟前,打个千,请了安。替张先生也是打千请安,向褚小松作了个揖问好。又替贾政打千请安。梅翰林见他轻重得宜,进退有序,更自十分欢喜。因让他脱了衣服坐下。彼时摆个杌子,靠着贾政下手。芝哥儿却不就坐,看着贾政。张越存道:“你就坐罢,没人说你。”芝哥儿方才坐了。梅翰林问道:“你师傅说你问“生甫及申”这个道理,你心理有个见解,何不谈谈?”芝哥儿又看贾政,不言语。贾政道:“你只管说罢。”那芝哥儿才开口道:“甫与申原不必问其所由生,只问岳果有神与无?既说是降,必定有所承命。甫与申只算应运而生罢了,本无甚奇,且其理最实。经我老师讲过,就无疑义。”梅翰林连声赞道:“名论!名论!我学生几闻所未闻矣。老大人何福,得此玉麟。”贾政道:“小阿子,不过述其先生之言。老先生尚宜教之。”

  说着,就端上鳊鱼来。大家争着吃了一会,便就论起灵均来。有赞美的,有辨驳的,持论不一。芝哥儿拿个枇杷果吃,总不开口。梅翰林向张越存道:“令徒可学作诗吗?”张越存道:“他也作过两首,却不常作。”梅翰林道:“这个要请教了。”即以《五日怀古》为题,叫芝哥儿作。贾政叫取纸笔,“你可那张桌上慢慢的作,不必忙。”这贾政是怕他作不出来的意思。谁知芝哥儿走到桌边略想一想,提起笔来,就写出一首七绝,双手要递给贾政。梅翰林看着,早站起用手接了,说:“竟作完了广因朗朗的念道:

  贴水荷钱风袅绿,堕阶榴火雨添红。

  三阊从古无余憾,竞渡何人恨莫穷。梅翰林大声赞道:“好警句!翻案出奇,独见其大,我辈当逊一席矣。”张越存、褚小松一同夸奖,贾政不知道芝哥儿能作涛,心中也喜。因举着酒让道:“请饮一杯。”梅翰林道:“不独诗,这字亦写得秀极。”便把手中酒一饮而干,道:“好诗!懊诗!我再饮杯。”因说:“你可吃些果子罢。”即把樱桃、枇杷、杨梅、红李各样,皆挪到芝哥跟前来。芝哥儿仍拿着个枇杷吃。

  此时又端了羊肉上来,梅翰林道:“这物何来?老大人真是爱我。”即举箸吃数块。因有所触,成了一句,要想对语,也再想不出来。因对贾政说道:“学生触境,偶得出句。欲试令孙一对,不知可否?”贾政道:“这有何妨。他小阿子家,对得来对不得来,皆无关系。倒要领教,广弟见闻。”梅翰林道:

  鱼称鲜,羊称鲜,鱼羊皆鲜。褚小松道:“这是绝对了。”大家想了想,皆不能对。了,芝哥儿也定了一定,即对出一句道:

  子配好,女配好,子女尽懊。向芝哥儿说褚小松忘了情,拍案叫道:“妙极了!拔从得来?”梅翰林听得对了这么一句,遂触动了一件心事,连好也赞不出,只是微微的念道:“子配好,女配好,子女尽懊。”念了两遍,忽发一言道:“此中莫非有天缘么?”众人皆不知其意,劝着喝酒。梅翰林此刻酒到杯干,吃了竟有十数杯。将这对句往复不厌。

  褚小松道:“晚生久有一句,再对不来。也求世兄先生对罢。”因说道:

  君子堂前君子竹,芝哥儿即对了一句道:

  大夫阶厂大夫松。把这三位老先生皆惊讶的出了神,同声赞道:“积善之家,当有此庆。这非寻常能及的了!”梅翰林就吩咐跟的家人刘禄:“你快家去,将我最爱的一方歙砚,四匣李廷八的顶烟墨,那部颜鲁公的墨迹,内板的那部《文选》,即刻取来。”刘禄应了,即骑马回去。这边仍旧饮酒,贾政便要叫芝哥儿进去。梅翰林竟有依依不舍的光景。说:“再坐坐。”就把椅子挪来,靠着自己坐F。不住将糕点让芝哥儿吃。张越存道:“老先生别把他当小阿子,胸中博的很呢!”贾政一味卑牧。

  正说着,刘禄将东西取来,用毡包盛着。打开摆在盘里,献上。贾政起身谢了,又叫芝哥去谢。芝哥儿抢了一抢,梅翰林就拉住了。贾政赏了刘禄一个荷包,二两银子。就叫芝哥儿辞了梅翰林,回过张先生,着焙茗拿了梅翰林给的物事,跟芝哥进去。

  到了上房,把个焙茗快活的,将做诗及做对子的事说了一遍,诗合对子却说不上来,只得挠头。宝钗道:“你去罢!”就叫莺儿把盘子接过来,王夫人看了道:“颜鲁公墨迹,这是稀世之宝。就是歙砚、陈墨,也不是易有的。”便叫莺儿收了去。宝钗便说给他:“可同老爷那次赏的放在一个棕箱里。”莺儿应着去了。宝钗便问他做的诗合对句,芝哥儿说了,宝钗心里诧异。

  再说梅翰林见芝哥儿进去,又饮会酒,吃了饭,撤家伙,喝着茶,又说了好半日话。天交二鼓方才回去。到了家,夫人邹太太见他酒多了,就安顿他睡下。他又喝了回茶,方睡着了。睡了一回,忽然爬了起来,邹夫人也就披衣,连忙坐起,问道:“老爷怎么样?”梅翰林道:“我不怎的。”又要了一杯茶来喝了,遂说道:“我有件事,妻与夫人商量。”邹夫人道:“老爷有事,只管说。”梅翰林便将今日在贾府饮酒见芝哥儿,品貌如何出众,及赋诗对对的事,细细说了一遍。又道:“天下那有这等隽才!我看月娥亦甚不凡,如配了芝哥,便满了我意。你可替媳妇斟酌。此事若托薛亲家太太一说,断无不妥的。你看可使得么?”邹夫人道:“老爷既看准芝哥儿,自是不错的。容我与媳妇商议,再覆老爷的命。”梅翰林见夫人说话投机,便道:“很好。”看钟上,才交丑初,便说:“天还早哩,咱们且睡。”于是脱了衣,重行躺下,便就酣酣的睡熟去了。

  次日一早梅翰林上衙门,邹夫人梳洗毕,宝琴叫孙嬷嬷领着月娥同过来请早安。邹夫人一见,就说:“你来的好。我正要叫人去找你,有话讲哩。”宝琴道:“太太有话,就请吩咐。”邹夫人便将梅翰林的话详细说了一遍,又说:“你看此事可成得么?你公公着实看上你那外甥呢!”宝琴道:“那芝哥儿实在是个好孩子。但咱们是女家,如何自己先提?”邹夫人道:“这个何妨。”只作你大娘的意思,探探口气,再着色相去说。”宝琴道:“太太这话很是。”

  吃了饭,就坐车到薛宅来。虎哥儿这日发热,要出花儿,正请了郑月坡在那里看。宝琴不便就开口,把车打发回去,就在娘家住下。只到夜间无人的时候,才把此事向薛姨妈备细一说“就叫他明日去提。薛姨妈说:“我正有事,明日要到你姨娘那边去。我就说一说,想亦无碍。”

  到了次早,薛姨妈吃过饭,就来见王夫人,说:“当铺里又要用银子,不知咱还有的给他没有?”王夫人与宝钗商量了一会,又找了琏二爷来,大伙儿计议,又添了二千,连前做一万银子,给薛宅当铺行着去。

  王夫人回了薛姨妈话,就留薛姨妈吃晚饭去。薛姨妈惦着虎哥儿当差,本不欲住,又因宝琴的话没从说,只得应了。就瞧了李纨,又瞧平儿,才到宝钗那边去坐。因一时屋里没人,就把梅翰林端午吃洒,着实看上芝哥儿,要作女婿的意思,不添枝叶,就实说了。宝钗说:“这倒很好。我和琴妹妹最说得来。况这个月丫头生时,手里拿着金如意儿,合我这芝小子又是个成对儿金玉。或者这是姻缘,也未可定。就只说前月,我们老爷为芝小子亲事,力辞了临安伯,说他那里还有些恼哩。娘回来见了太太,凑个机会就提提。若问我时,我再用言成全就是了。”

  正说着,玉钏儿进来说:“太太请姨太太呢。”薛姨妈就同宝钗一同过来。李纨同平。儿,巧姐,皆在王夫人房内等着哩。巧姐今年十九岁,长成了人,模样又好,嘴头儿又会说,连平儿通敌不住他。薛姨妈见了,想起琏二奶奶,甚觉难受。问了个好,就大家一齐坐了,喝过茶。

  忽见芝哥儿从学里来,替薛姨妈请了安,就靠王夫人站着,要枇杷果吃。王夫人说:“你比小时倒像小阿子气了。”因叫琥珀拿盘子,装枇杷给他吃。他不吃,先把盘子端到薛姨妈跟前,检个顶好的递上去。薛姨妈笑的什么是的,说道:“好孙儿,我不吃。你吃罢。”因触动心事,遂笑着向王夫人道:“他这样孝敬我,到明日我替他说头亲事罢。”王夫人道:“很好。这是姨太太疼爱。不知是什么人家?”薛姨妈就着势儿说道:“我这算是亲上保亲:宝琴有个女儿,是姨太太见过几回的。本来聪明,模样儿甜净,女工而外,也算无书不读了。梅翰林与姨老爷相与的十分好,我才敢提及。未知姨太太以为何如?”王夫人听了道:“这事倒也相合。”因用眼瞧着宝钗。那宝钗站起身来,说道:“这事也不是一句就定的。太太须向老爷商酌,再回娘的话。却不可先向琴妹妹提起。”王夫人说道:“很是。姨太太就照宝姑娘这话,再听信罢。”话刚说完,已齐了。张越存有事,不在学里。芝哥儿也就挨着宝钗坐下,了酒,就端上菜来。吃了点心,就盛上饭。因是便席,就饮不多酒。大家吃完,漱过口。未点灯,薛姨妈喝了茶,就回去了。”王夫人等贾政回来,就把薛姨妈的话备细说了。又说:“这个就是与芝哥儿同年生的那月丫头,老爷也见过的,倒好个齐整孩子。”贾政说:“他乳名不是叫月娥吗?”王夫人说:“正是。”

  这句话触起贾政一件心事来,就是本年正月初一夜间,贾政得了一梦。就像那年中秋节在大观园,史老太太饮酒赏月,说那怕老婆的黄酒月饼馅子笑话儿时的光景。忽见满天霞光闪烁,香气氤氲,从广寒宫里走出个霓裳仙子,落到席前。贾政便从梦中惊醒。一向存在心里,从不说破。今日薛姨妈来提的就是月娥,正与梦来相合。亲上作亲,月娥生的又好,且与梅翰林相好莫逆。就说道:“这件事,我心倒觉得好。你与媳妇相商,可作,就求薛姨太太做个撮合山就是了。”

  过了一日,王夫人饭后叫人请了宝钗来,把贾政肯的意思对宝钗说了。宝钗本来愿意,正商量去烦薛姨妈做个保亲,两下说合此事。

  忽见周瑞家的从外边领个老婆子,走到门边。那周瑞家的便要进来替他回话。宝钗眼快,认得那刘婆子,便向王夫人道:“门外头不是那年来的刘姥姥么?”不知刘姥姥何事到此,且听下回分解。

第九回

  刘姥姥为媒申旧约  王嬷嬷下定话奇缘

  话说刘姥姥站在门口,要等周瑞家的回了才敢进来。不想王夫人听了宝钗的话,就叫玉钏儿出去叫他。周瑞家的听了,就把他带进门来.王夫人见刘姥姥带着板儿——已成人了,身量不高,挑着两个筐子,一个小包袱儿,不晓得是何东西。进来,就放在旁边。

  那刘姥姥见了王夫人,说了声:“太太好呀。”就跪下去,要磕头。王夫人忙叫琥珀搀住他,才说道:“咱们是老亲戚,况这般年纪,如何使得?姥姥你可好。”问了,随让他坐下。平儿就走进来,那知刘姥姥已见过平儿了,是平儿叫周瑞家的领他来的。李纨听见信,也来了。刘姥姥才问宝钗好,又问平儿。见李纨进来,忙就来问。逐一见过,就开口道:“怎么那位待人宽厚的老太太就去世这么几年?在乡里住,一点空儿也没有。我跟我女婿又到河南去了一趟,旧年冬天才回来。想着太太们,来请安。乡间没一点好物儿,这是自己的大麦推的撵撵转儿,园子里结的杏子、桑椹,还有才见影的芸豆角儿。可是土物儿,求太太尝一尝,就算我老婆子孝敬。望太太可别要笑。”王夫人听说撵撵转,不懂得是何食物,就叫:“拿来我看。”周瑞家的就连筐儿提过来,上头笼布盖着。开了厂看,只见青带着黄的一条条儿,连他也不认得。王夫人见了,便笑着问刘姥姥道:“你来罢了,又费这么些事。但是这撵撵转怎么吃法?”刘姥姥说:“这是极好吃的。着上麻油,调了黄瓜菜,用些清酱,再着点蒜,如有肉丝儿,”这是妙极的了。”旁边听话的丫头们皆抿着嘴儿笑,王夫人便叫收过去。转向玉钏儿说:“咱们吃饭时,也尝尝他这撵撵转的味儿,叫厨房把应拌的作料,“皆预备下,就炒盘肉丝子给刘姥姥,叫他吃。”玉钏儿答应了,吩咐柳家办去。

  王夫人叫周瑞家的将板儿领到外头,叫周瑞照应去。就留刘姥姥坐了说闲话。问他:“今年麦子可好?庄稼雨水可好?”刘姥姥说:“今年雨足,大田甚好。麦子受点黄疸,有七八分收成,也算够了。”史湘云、惜春也来瞧他,已见过了。史湘云就怄他道:“姥姥,你那年说的那南瓜,如今想必越发大了?”刘姥姥道:“姑娘可是不知俺们种庄稼的事呀!这时候瓜才伸蔓开花儿,结的钮钮大就算顶好了。”用手比着,说:“那里有这么大?”一屋子人皆笑了。

  说着就摆上饭来,两桌儿坐下。王夫人将鸡丝肉丝及各样作料拌了撵撵转,吃了一两口。谁知这麦皮儿总去不净,着实难咽。就递给宝钗说:“你积福替我吃了罢!”宝钗就接去吃了。座上有吃三五箸的,有吃半碗的。刘姥姥拿肉丝子拌了两碗,通吃了。王夫人又把碗金银蹄儿送给他,盛了两碗大米饭,让他吃。他连肉同饭,又吃尽了。旁边丫头只是笑,倒是史湘云、惜春爱吃这清香味儿,浇了蘑菇的面筋素卤子,每人倒吃了一碗。

  不多会,大家吃了饭,洗手漱口,喝过茶。巧姐走进来瞧他干妈,见了甚是亲热。王夫人问奶妈说:“巧姑娘吃过饭了?”奶妈说:“早吃过了。有点活计,作完了才来的。”刘姥姥就把他带的小包袱儿拿过来打开,取出河南乌绫包头四个,顶机棉绸二匹。笑看向王夫人说道:“太太,这点微物,不敢说送巧姑娘韵,求巧姑娘赏赏人罢。”王夫人道:“你过于费事了,倒叫我心里过不去。既是给干女儿的……”便向平儿说:“你收了去,叫巧姐儿可谢你干娘。”巧姐果走来福了一福。刘姥姥说:“可担不得姑娘的礼呀!”就忙忙的哆嗦了哆嗦,还了一拜。把个史湘云及玉钏儿通笑倒了。惜春拿一杯茶,也笑洒了。

  渐渐天色将晚,王夫人叫平儿领了刘姥姥到他房里去睡。原来新置了个庄子,琏二爷带着旺儿、乌庄头查地去,没在家。当下平儿同刘姥姥到了自己屋里,因感刘姥姥情,十分亲热。巧姐亦甚敬重。掌上灯来,叫小办重新摆上炕桌,把他现备的碟子端上来,请刘姥姥喝甜酒,还有八碗菜,好吃夜饭。又用托盘摆了四大盘菜,一大壶酒,两样点心,一钵子饭,托周瑞家的送到周瑞处,给板儿吃。——皆是平儿不忘报处。须臾吃罢,巧姐跟他嬷嬷到里间儿睡了。平儿就合刘姥姥同炕儿睡。喝壶茶,也就脱衣躺下。

  你道刘姥姥这回真个空来瞧瞧吗?原为着那年周家说的巧姐儿那头亲事,虽有约言,究无实际。周家秀才在张越存下第这科,却中了二百二十一名举人。虽然会试不中,却兴勃勃要提这门亲。因刘姥姥原媒往河南去了,候他回来,累次去说。刘姥姥碍着侯门高大,不肯就来。挨的实在无可如何,才走来。又不敢在王夫人前说。本合平儿相好,又此事是平儿许的,遂在被窝里将这件事细向平儿说了。又说:“周家此刻已是举人,这官一定做的。况当日琏二爷亲口许过的事。我是原媒,所以来问一声,叫他何日卞定,他要择日就娶哩。”平儿道:“姥姥放心,这事准的。上年有替巧姐提亲的,我家二爷皆辞了去。新近又有范大人家来说,”老爷回说已许过人了,又辞了去。这事据我说,等我明日求宝二奶奶,替太太跟前提一提,看了口气。姥姥你再说好吗?”刘姥姥道:“好极!”说着话,有年纪的人就睡着了。

  到第二天,平儿果然将此话向宝钗说了。宝钗说:“很好!我今儿就替问一声。或者太太就先提起,也是有的。”刘姥姥的早饭,就同平儿、巧姐一堆儿吃了。宝钗得个空,见了王夫人,就将平儿说的刘姥姥来意诉了一遍。王夫人道:“这是当日许定的,老爷昨日还说:“巧姐儿事周家也不提起,我这里辞过好几处了。”刘姥姥既为这事,留他住一两天,琏二爷回来回老爷,、叫他下定就是了。你就同平儿说与他,省得张张扬扬的,叫巧姐儿听见,又要哭哩。”宝钗说:“晓得了,待媳妇告诉他。”刘姥姥得信,·心中甚喜,就在荣府住着,等琏二爷回来定局。

  却说芝哥儿事,宝钗与王夫人议定,即转求薛姨妈向梅宅去求亲。梅翰林十分肯的,有何费事?几句话就说定了。覆王夫人信,就择了八月十二吉日,通柬下定。

  五月底,贾琏看地到家,回了贾政,就用八千两银子将这种地来置了。见过王夫人,请了安,归到自己房里,与平儿说会别的话。平儿就把刘姥姥这节事说了,随说:“他还在这里住着,太太叫等二爷来才定主意哩。”贾琏道:“这事当日亲口许的女孩儿家,岂可改口?倒不在他举人不举人。”过了一日,琏二爷回了贾政、王未人,又到东府里也说了,将巧姐儿就许了周举人。

  刘姥姥回去时,王夫人给了两匹绸子,拾两银子,两筐子茶食,一筐子蒸食,还有两块咸肉。平儿私下又给了他两件小衣裳,两包杂样果子。给了板儿两吊京钱。雇了车,送他回去。

  刘姥姥将这信给了周家,周举人满心欢喜,就在六月内把定下了。刘姥姥披着红,又来了四个家人,聘礼亦甚丰盛好看。荣府加意管待,赏赐优隆。刘姥姥分外又披了一匹红,给了四两银子。欢喜的不知怎么样的。从此巧姐就定给了周举人,等他择日迎娶。不题。

  却说王夫人从七月半前,因疼宝玉,要在芝哥儿的亲事上从厚卜定。与宝钗每日商量。打点了一只似碧不碧的冠顶古五簪儿,这件东西说自圣府得的,簪头内有自然观音一尊,就是那老匠办出来的,实为累世传家之宝;配了件避尘珠镶的面花一朵,是史老太太遗留的。这两样用紫檀木匣,用玻璃罩好,座子也是紫檀的,蜀锦挂了里床,最是郑重。外则珠花四对,珠箍二付,金项圈二件,是珠子宝石镶的;金镯四付,玉镯四付,珠挑二对,猫儿眼旧梅花样簪子二只;祖母绿旁枝二朵,又配了几样金首饰,这是王夫人及宝钗的东西添着办的。各用匣子装妥。绫罗绸缎分出花样,配成四十套。貂灰银狐各样皮张,每样有二十张的,有四十张的,皆用楠木盒子装好。外头却瞧不出来。

  正商议着要请探姑娘回来看可使得使不得。忽周府着人来报喜说:“探春于七月十二日添了一个儿子。”原来探春嫁后,此是头胎。王夫人听了甚喜,重赏来人。随即备物替探春送去,这也是娘家必不容己的。到了洗三送礼添盆,较他人更加一倍。周府送喜果、彩蛋,亦不可少。乳名叫全哥儿,学名体仁。王夫人亲自看了两遍,这就接不成到家商议事了。

  周举人家送过吉书。择了大利月九月初六日,不将,又自迎娶。—荣府又忙着打发巧姐出门。

  说着就到了八月十二日,芝哥儿下定吉期。琏二爷、兰大阿哥分派众家人,押着放定礼物,一抬一抬的去了。随后王夫人坐了四人大轿,带着琥珀、玉钏儿、莺儿、麝月四个丫鬟,周瑞家的、郑华家的皆坐了大鞍后趟车儿跟着。又派七十四、焙茗两个随轿:派人抬了衣箱、担子,着家人周瑞、李贵骑马照应。又用轿车儿派李贵家的同王嬷嬷随着定礼先去。不多时,就到了梅宅。王夫人起身时,就请了薛姨妈。两下一齐到了门前。

  今日梅翰林家悬花结彩,王夫人轿到,就一派笙箫鼓乐,在门口吹打起来。邹夫人请了闻翰林的夫人秦太太过来作陪。定礼摆在内堂,金珠耀目,玉帛盈庭。王夫人轿到二门落下,玉钏儿、麝月扶着王夫人走出轿来。薛姨妈已在二门口候着。只见里面走出位夫人来,年纪约五旬上下;邹夫人亦随后接出。王夫人让薛姨妈先走,薛姨妈不肯。让了半日,到底薛姨妈走了。众位太太见面皆拜了,没多说话,就让着进来。

  转过大厅,便到后面上房,竹帘高卷,宝鼎微薰,铺陈华丽,桌椅鲜明。王夫人候着薛姨妈行礼,薛姨妈道:I:在门外站着不便,尽着让我先走了。今日你是新亲,我如何僭得?也叫主人少里过得去。”王夫人听了,遂先替薛姨妈拜了拜,然后登毡,要与秦夫人见礼。秦夫人执晚亲礼,不肯平行。让了一回,方才彼此行了。又替邹夫人见礼道喜。薛姨妈亦过来拜见。遂让王夫人上坐,秦夫人陪了。薛姨妈系老亲,就挨着王夫人坐了,邹夫人下陪。

  丫鬟端果茶来,喝了两口,就倒了。茶用盖杯端上来。王夫人接了谢过,也就同众喝了。便叫老妈传话:“替亲家太爷道喜请安。”一位有年纪些的答应去了。回来带个小厮,在门打千说:“小的老爷替亲家太太请安。”又打了千儿道喜。王夫人站起身来谢了坐下。秦夫人道:“老亲家太太安。这两月因家间有些俗事,总未会着。今日这府上喜事,邀来奉陪。老太太脸面越发滋润了,想是喜色映出来的。”王夫人道:“为小孙事,起动太太,我心甚是不安。没别的说,回来借我们亲家太太的酒,多敬一钟,算我奉酬罢。”邹夫人道:“酒备的很多,只求诸位亲家太太赏脸。”说着就催席了。

  梅翰林叫了新到的小班儿昆、弋两腔,就在大厅院内打了座地平戏台,厅上挂了竹帘,在内摆了两席酒,就着仆妇来请。邹夫人说:“且慢些!”向薛姨妈说:“可叫二奶奶领月娥出来上拜才是哩。”薛姨妈说:“很使得。”话才说完,早见四个丫鬟,跟着月娥小相,随宝琴走进门来。宝琴请了王夫人安,就说:“甥女给姨太太磕头道喜。”王夫人连忙拉住,说是“同喜呀!”两个丫鬟在地毡上又铺了红毡,-娥遂站在红毡中间,拜了拜,就行下礼去。

  王夫人受了一礼说:“这就是了。”仔细一看,月娥身量虽未长成,举止却甚稳重。仪容端丽,态度温柔。将月娥拉起来,笑着说道:“你可是我家的人了!”便叫琥珀、莺儿,把礼用红毡垫了盘,端将上来,摆着:珊瑚簪子一对,脂玉扁簪二只,珠花二朵,金凤斜枝花一对,金戒指二付,玉戒指二付,宝石三镶坠子二付,赤金三环坠子二付,尺头四匹,绉绸八匹。邹夫人站起身来谢了,又叫月娥再谢。王夫人拉住了。又喝了一杯茶,宝琴领着月娥出去。

  随即响起台来催席,王夫人、薛姨妈、秦夫人、邹太太带着仆妇、丫鬟皆出到大厅席上。外头吹打着,邹夫人就送酒安坐。让了王夫人首席,秦夫人陪了;薛姨妈次席,邹夫人陪了。王夫人回敬了酒,大家遂一同坐下。梅翰林管家王元家的拿着戏单,带着个十岁的小旦,上来点戏。那小旦先磕了头,站在一旁,举笔伺候。一只手拿着笏板,预备写戏。让了半天,王夫人点出《一门五福》,薛姨妈点出《宫花》。皆不过是吉庆戏儿。吩咐随后检他班内得意戏随便唱就是了。参了台,谢过坐,响鼓点锣,这就开台做戏。周瑞家的献了例赏,斟酒端碟,一齐伺候。

  邹夫人吩咐:“让管家娘子同众小泵娘们去吃饭。”跟王夫人的换替去吃。不多时撤了酒碟,端卜菜来。邹夫人又起席安菜,薛姨妈席上亦安了菜,重新斟上酒来。秦夫人同王夫人说了回南边事体,又说了回各家亲友的往事。又喝了两巡酒,上过四个菜,抬上烧割桌子来。吃了烧割,周瑞家的叫人搭上戏赏的桌子钱来。贴旦谢了赏,收下钱去。又端上碗菜来,只见跟王、薛二位夫人的人,皆上来谢饭。邹夫人说:“不知吃饱了没有?求担待些!”席上点心三道,王夫人说:“酒够了,吃饭罢。”邹夫人就叫人端饭。

  须臾饭毕,漱了口,就起身,仍到后边上房喝茶。梅翰林处备了文房四宝,古诗二部,《文苑英华》四套,靴帽机带,尺头四匹,赤虎双扣脂玉带头一件,汉玉镇纸二事,定磁砚水壶一件,宣炉一座。做芝哥儿回礼。重赏家人,先打发饭,就去了。再说王嬷嬷,今日是他哥儿的喜事,得了梅府厚赐,他又专席相待,心里着实欢喜。就来邹夫人跟前磕头,遂说道:“老婆子蒙亲家太太这番赏脸,又赏老婆子多少东西,实在的心里感激,磕破了头也尽不了老婆子意。”邹夫人见他醉了,遂用话安慰他道:“老嬷嬷,.你是个有造化的。听说你带的这个哥儿,不到十岁就能诗做对。将来怕不大成吗?老嬷嬷,你那福还享不了哩!今日没什么可口的,物礼又薄。老嬷嬷你可包涵些。别笑。”王嬷嬷说:“亲家太太说那里话!老婆子实在沾恩大了。亲家太太不过是看我家哥儿,才厚待老婆子哩。若说我这哥儿,实在聪明可喜。模样儿也没人比得上。这不是老婆子偏爱的话,要不信,就问问薛姨太太便是了。”邹夫人又用话抚恤了两句,他又说道:“还有奇事呢!爱上姑娘生时拿着金如意,我家那哥儿也拿了一块无瑕的美玉。这是天生一对儿,白头相守,一辈子富贵荣华。才真是满堂金玉哩!老婆子还要吃亲家太太的酒哩。”

  王夫人见他说话太黏,听去还是吉庆话儿。遂站起来向薛姨妈说:“天也是时候了,咱们谢谢亲家太太,该回去了。”薛姨妈遂亦站起来,先替秦夫人拜了,后又谢了邹夫人。遂转过大厅,出外院门。在二门口又行了礼,上轿簇拥着去了。薛姨妈上了车,也先后走去。秦夫人、邹夫人同回上房,喝茶不题。

  王夫人轿快,先到家。进府门,回至上房,贾政即迎出来了。王夫人先替贾政道喜。史湘云、惜春、李纨、宝钗、平儿皆来替老爷、太太道喜。宁荣两府男女,皆来磕头。贾政、王夫人吩咐:“免了。”芝哥儿亦穿了新衣,来替贾政、王夫人磕头。贾政笑的什么是的。王夫人搂在怀里,说:“我儿有了丈人,该用心念书了!懊替你爷爷争气。”芝哥儿又要替史湘云众人磕头,皆拉住了。他偏重新跪下,到底替宝钗磕了头,才罢了。一屋子人无不是笑。王夫人同宝钗,一时想起了宝玉,二人皆瞪了瞪。

  忽外面走进贾珍、贾琏、东西两府的侄儿、孙子等辈,一群人来,朝上磕头。贾政说:“你们皆同喜的。也不让阿哥们坐了。大伙儿遂各出去。贾政说:“梅亲家处回了多少礼物来,该交给媳妇收了。”王夫人就叫人替宝钗房里送去。

  正说着薛姨妈也进来了,先道喜。王夫人说:“且不谢媒,容改了一天罢。今日姐姐可着实受乏了!”薛姨妈道:“逢这样喜,那来的乏。”喝杯茶,就回家里去了。李纨、宝钗、平儿、史湘云、惜春亦各归房。

  贾政正问王夫人席上事,玉钏忽回:“林管家有事要见老爷哩。”贾政即走到书房来。未知所禀何事,且听下回分解。

第十回

  弭旧憾以直报怨笃亲情本经行权

  话说贾政走到书房,林之孝进来,重新磕头。贾政道:“已说过了,你回何事?”林之孝道:“方才衙门听事的来禀,明日有奉旨三法司会办事件,请老爷早到衙门去。”贾政说:“你没问办什么事?”林之孝道:“听说锦衣府赵全拿问了,大概是这件事。“贾政听了,就没言语。

  天下不可定者,最是狭路之逢。只说在时道得为时,横着膀臂,任意行去。惟图自己快意,不管别人甘苦。这“恩怨”两字,任是古来多少大豪杰,皆不能以释。然漂母千金,寺钟饭后,犹其显也。那知天意深微,不可思议。到头来,湾湾曲曲,无不碰在手内,才悔从前做事。,何不稍留余步,宁不晚乎?即如这赵锦衣,当日查办宁府时,一味刻求。若非北静王、西平王二位上头罩着,贾政事就不可问了。谁想到今月犯事,恰在贾政案前定罪?

  听了林之孝话,贾政所以不言语者,有两层意思:第一层道好还,这厮偏在手内定其重轻,将素月不平之气,可以发泄。却又转念一想,我之居心,诸事厚道,从无刻薄待人。况为朝延公事,若先存一私见,是用朝廷之法济我之私。这便如何使得?到明日必定屈法救他,做那矫枉过正的事固不必为,要白干情酌理,量其罪而设其科,这也两无憾了。贾政只这个意见,便非常人所及。

  过了一夜,天才明,即坐车到都察院衙门去了。派的办案御史早在衙门候着。只到散朝后,左都御史文之蔚文大人才坐轿来。贾副都同着各御史,皆忙忙迎将出来。文大人到了堂上,参见过,二位大人上坐,众御史在旁伺候着有话吩咐。茶后,贾副都说:“咱们快吃饭,也该往刑部会审去了。”文大人说:“很是。”就端上饭来,大家吃毕。贾副都也换了轿,尾着文大人后,带办案的御史坐了车,就往刑部里来。

  刚到大门,大理寺正卿汪大人、少卿揭大人也同到了。文大人同贾副都坐了轿,直到堂上,才下了轿。刑部司官早巳接着。忽见大理汪正卿、揭少卿皆坐车进来。候齐,随序爵走上堂来。刑部尚书尹大人、左侍郎葛大人、右侍郎尉大人接出堂来。文左都说:“今日偏蒙召见,来迟。诸位大人候久了。”尹尚书说:“早哩,大人来的不晚。”邀上堂,各见过礼。汪大理系尹尚书门生,重又行了师生礼,序位一齐坐下。文左都道:“今日会审,奉密旨单行。贵部、敝衙门均未得的信,不知所办何事?”尹尚书说:“有个孙兆祀,是世袭的武职官儿。当年孙振业领过帑项,银利已数十年了。昨日户部查起这项帑银,孙家干没,有二十多年并未缴利。前日奉旨抄办,不能符数。昨奉旨将孙兆祀交三法司严审,究拟具奏。人犯已齐,咱们也该取暴,定拟覆旨。”众位大人齐声道:“大人说得是。”

  就点鼓升座,皂役取威喊堂,承行吏将文卷抱上案来。尹尚书、文左都、汪大理当中参坐,左右侍郎、左副宪、少大理皆两旁侧坐。尹大人吩咐带犯人上来。两边皂役响一声喊,站堂吏叫声:“提犯!”只见南牢监狱提牢官,同一伙青衣皂快,拉着大铁锁,带上个蓬头垢面的孙兆祀来。带到丹墀,提牢官打千禀道:“犯人到!”尹大人一摇首,那提牢官就站起,一旁伺候。尹大人说:“带上来!”提牢官就把孙兆祀领来案前跪下。尹大人问道:“你是孙兆祀么?”下边回道:“犯人是。”又问道:“孙振业是你什么人?”孙兆祀道:“是犯人的故去爷爷。”尹大人道:“既是你爷爷,领帑营运,为何不将利银年清年款,竟拖至二十余年?这不是干没皇帑吗?你爷爷虽死,据来文,你父亲又早没了。这银不是你侵欺了可是谁?你快实说,我要动大刑哩。”孙兆祀初尚抵赖,文大人说道:“那还有何支饰?现已二十多年,利未缴楚,只怕你连帑本也是有心侵没的。不动刑,如何肯招?”

  贾政看见孙兆祀年纪尚轻,如何受得大刑?因插口提他一句道:“孙兆祀,你别胡涂!事关帑项,如何抵赖得去?但问你,这项银子,你家领去作何营运?是你自己经手吗?如何将利息你独吞享,难道连命都不顾了?”孙兆祀听了此言,便觉有个主意。因朝上磕头道:“犯人家受国厚恩,当年祖上领这帑银,原办铜运。连次遭风,我爷爷为此吓死,我父孙继祖少年故去。那时犯人年未及岁,这项帑银皆系犯人的家人卜其昌、伙计王世仪领去营运。犯人家被抄没,不敷官项。此时犯人亦顾不得人,只求大人开恩,传问他二人便知的细了。”

  汪大理听了此言,便向尹、文二位大人说道:“孙兆祀年幼,事未经手,想是实的。如传卜,王二人到案一问,帑项有着,就覆旨。便也不是纸上空谈。未知二位大人以为可否?”尹大人说:“使得。且押下孙兆祀去。一面提卜其昌、王世仪来问。仍须一面将现办情节先请一请旨才妥。”文大人说:“大人所见甚是。”当将孙兆祀仍发南牢监禁,即具折人奏,并差刑部值日头役持票去提卜二人。众位大人各散回府。

  贾政此来,原想着办赵锦衣的事,却转将孙兆祀审了一回。随差的当人,打听赵全果否无事。轿子到府,才到书房坐下,打听赵全事的人已回来了。禀道:“赵锦衣贪婪不职,奉旨抄家拿问。交军机处,会同刑部治罪,已定了军罪,去请旨了。”贾政点点头,那人退去。贾政遂归上房安歇。

  大凡衙门的事只宽缓得一步,便有展转。孙兆祀亏贾政一句话提醒,卸肩卜、王二人身上。这事便可挽回。孙家原是大族,孙兆祀虽在狱中,当家的能事甚多,连日将刑部、大理寺、都察院各问官皆走顺了。不半月,将卜其昌、王世仪拿到,讯供皆串成一词。供称:“此事因孙振业已没,海运遭风,资本亏折。累年皆系我二人经办。因孙兆祀年幼,应归利款未经催办,“遂图延挨拖混。今被查出,情甘认罪。”三法司遂奏:“将二人家产查抄。并着令孙兆祀、卜其昌,王世仪将应交利款,令其加倍补还。并将卜其昌,王世仪拟徒,孙兆祀虽系领银之本支,但年幼,实未经手,亦查无干没情事。除家已抄办,再将孙兆祀革去顶戴,拟杖完结。具奏。”奉旨:“依议。钦此。”

  孙兆祀家虽被抄,尚多隐匿,仍可度日,不甚艰苦。因感念贾政提救之恩,深悔从前做事太不近情,且待迎春过薄。自己痛恨了一番,次日即到荣府来跪门相谢。贾政已吩咐了,不许替回。包勇即用好言将孙兆祀打发去了。此亦可为处世刻薄者一鉴。

  却说贾环自从王夫人将彩云给他屋里伺候,王夫人便把秋纹叫到屋去,补了彩云之数。那贾环从此收心,又在三通馆办个誊录。这纂修官正的就是曹紫廷,副的关杰,又是贾兰乡试同年,相待甚好。便日以正事为务,把从前那伙匪友如贾芸、贾蔷、王仁之辈,就日疏了。

  贾环虽不与为徒,想那忍将亲外甥女儿卖与外藩做婢,只要钱用的王仁,这样人何事却不可为?一日贾芸在家实无可营,因来找着王仁,意欲设一赌局,稍资余润。二人遂习贾珍旧智,邀了贾蔷,虽请不起有权有势的人局,仗着宁府的旗号,也就局骗三两个富而不甚好礼之人。转在王仁家里开赌,后有半月,连抽头儿带用铅骰星牌,及压宝的转心盒子,约赢了有百十余两。谁知中间就闹出事来。

  赌中一个开生药铺的儿子,叫车进才,一个开杂货店的侄儿,叫过其祖,素系泥腿,连日输有二三百两银子。那日为个骰子,就要闹事,大伙劝住了,遂改了局压宝,压到掌灯以后,车进才暗暗将那付骰子藏在腰里。这一盒子他压个幺,临开盒时响了一声,红却在四。他便动疑,将嘴向过其祖一呶,过其祖把灯台拿起,照着做盒子的贾芸脑盖打过来。贾芸把头一躲,叫蜡千扎了一下,淌出血来,就晕在地下。贾蔷、王仁上前急救,车、过两个泥腿就着忙乱,拿着铅骰跑到兵马司里首了赌,说:用铅骰子局捆,赢了他俩银子七八百两,“回不得家,求老爷恩典。”王仁家里才将贾芸打的伤处敷上刀疮药,用布包好,喝回酒,就睡看了。赌具尚未收拾清楚。

  天才亮,只见门上人进来回道:“外头有兵马司公人要见。”贾蔷惊醒,说:“不好了!这两个猴儿崽子首了赌哩。说不得水来土掩,咱们打场辟司罢。”王仁说:“咱的骰子怎不见了?”贾蔷说:“不用说,一定是他俩拿去报官了。”王仁只得出来见兵马司差人,问:“什么公干,到我草舍?”差人就把兵马司的花边信票取出,就要用锁来拴王仁。里边走出贾蔷,说:“好弟兄,不要如此,请里边坐。有何事体,说明再办。”差人说:“很使得。”就一同走进外客位来坐下。贾蔷说:“请尊票一看,我们自有道理。”差人便将票子递过了。票上是何言语?上写着:

  北城兵马司正堂司马,为局赌伙殴事,案:照车进

  才、过其祖喊禀,局家王仁用铅骰连日捆赌,将身等血

  本七百六十两银子赢去二百两,身等看破骰子弊窦,同

  伊理论。遂有伙局贾芸、贾蔷及不识姓名十余人,将身

  攒殴,有伤可验。并将身等余银五百六十两,公然夺

  去。身等冒死抢得赌具,现有铅骰可证,叩天拘究等

  因。到司为此,仰役立刻锁拿局家王仁,伙局贾芸、贾

  蔷到司,讯明详办。其不知姓名之人,即着王仁交出。

  去役如敢迟延贿纵,查出责革不贷,速速!须票。外开:“原禀人车进才、过其祖。被禀局家王仁,伙局贾芸、贾蔷。攒殴不知姓名十余人。”旁注:“着王仁指出。一证据:赌具铅骰。”后写年月,上盖着印,差是朱标林蔚、谢魁。

  王仁见了票子,魂都走了,倒是贾蔷有些识见,说:“王大哥不用忙。官府既已出票,差来的皆是好相与。快去备饭,我们这里人被他打伤,他倒先发制人,咱们有官司只管打,断乎不可轻待了持票的朋友。”二位差人听了,说:“我们老爷法度利害,倒是快些投到,我们不敢领饭。”贾蔷见差人是要钱口气,即向王仁耳边说了几句,王仁就要进去。差人说:“你去不得,倘走了,我们何处奉请呢?有什么事,倒是这位贾爷不算正身,我们或可从权些。”王仁无奈坐下,贾蔷遂起身到后边,称出三十两银子,,又是四两给随差的,拿进书房来。说:“些微薄仪,聊当一饭。所有差敬,后再补送。”

  差人见了银子,就说道:“贾爷这样阔达,我们倒要领情。但这官司,我们得了礼物,就是—家。咱们老爷最恼赌博,尊处若无人情,只怕要吃亏哩。再,我等差费你们找给若干,。但有承行的查师傅,你们不得安顿吗?”贾蔷说:“二位如此相待,我们如何敢轻?”愿再备五十金,以博一笑。至查师傅处,尚求二位指教。”林蔚向谢魁说:“谢大哥,你看贾爷真是朋友,咱们就吃点亏,做个相与,有何不可?”谢魁说:“兄长当应就应了罢,小弟尚有何。词。”林蔚便向王仁道:“王老兄,你别装呆。这张票我们原指望二百两头哩。因这位贾爷说话透露,是个梗梗儿,我们才如此应了。”便对贾蔷道:“查师傅你可备十二两银子,同我一给就完了。你这也省多着哩。但这人情你可连忙去求,我们先同王兄到衙门,明日饭时候教,不可误事。”说着连饭也不吃,就带着王仁去了。

  贾蔷进内,遂与贾芸商量要求贾琏。因前日巧姐儿那件事,实在难以启齿,要求别人,又无门路。想了半日,倒是贾芸想起,说:“何不叫王大嫂子进荣府求他姑姑。倘或肯了,有何办不来的事。”贾蔷等与王仁原是内外不避的,就将“王仁被兵马司差人锁去,性命不知如何,我们皆在琏二爷手里有不到处,难以替办。今为事急,只得你到府里见太太主夫人苦苦一求,或念姑侄情分,救一救他,这是天大的造化,此外也别无法。”王仁的家下展氏人颇醇谨,心里亦不甚胡涂,听他丈夫被官府锁去,心内着急,无可如何,只得坐了辆车到荣府来。

  那天已午错,门上林之孝认得是太太的侄儿媳妇,不敢拦,领进去,回明了话。王夫人叫玉钏儿领进房去。展氏一见王夫人,就跪下去磕了个头,便哭了。王夫人拉起来,说道:“你有何委屈,值得这么样着,坐了再讲。”秋纹就端上茶来,展氏喝了茶,就说道:“太太跟前,侄妇不敢说句瞎话。我那王仁,干素从不务正,劝他劝,被他打了数次,这是太太晓得的。几日前同着这族里的蔷爷、芸爷到家里摆局,我才开口要劝,他就打我一拳,如今侄妇脸上尚带着青,这也罢了。谁知被同赌姓车的、姓过的,在兵马司首了赌,告下来了。今日一早差人把他锁去。侄妇听得蔷爷说,有什么铅骰,连性命怕不保哩。侄妇着急,来求太太,千万看祖上一本的情分,救他救罢。侄妇只有磕头谢太太呀。”说着又哭了,就磕下头去。王夫人重行拉起,说:“这王仁做事,太也情薄。叫他到兵马司受点罪儿也好。我可没法救他。”

  正说着,宝钗一步进来,替展氏问了好。王夫人道:“你看这王仁,如今又局起赌来,为了事锁到兵马司去,真是打嘴现世的东西。你展嫂子来叫我救他,我感他那贩卖外甥女的好情儿,可不有这么大工夫。”宝钗又问了展氏一遍,便向王夫人道:“太太这可怎么样呢?王大哥到底不是路人,又碍着有咱们族人,伤了体面,就是太太心里也不舒服。还求太太看长些,别替王大哥一般见识。就是展嫂子情形,也可怜的。太太还当请琏二哥来,从长商个主意才好。”王夫人听了宝钗所言有理,遂说道:“你可邀你展嫂子在你房里去坐,就留他吃了饭,再听我信罢。”宝钗遂同展氏去了。

  王夫人正要去请贾琏,那知琏二爷因周家要娶巧姐,已是九月初头了,正进来要回王夫人话。玉钏儿说:“琏二爷来了。”王夫人说:“请来!”贾琏早进房,请了安,喝过茶坐下,就把巧姐儿事周家要娶的话备细说了。王夫人说:“该这么办,不可简略,看人笑话。”贾琏道:“回过太太,侄儿就如此安排了。”说完,就带要走的意思。王夫人道:“且慢!我正有事要请你来说哩。”贾琏忙问道:“太太有何事?”王夫人便将展氏来说的事,仔细说了一遍,便要叫他设法。贾琏道:“提起这王仁,叫人恼的了不得。太太别要管他,使他受个罪,也知有天理循环才好。”王夫人道:“你鼠肚鸡肠,便量小了。他虽做人不好,咱须念木本水源,岂同路人?袖手不救,如何使得。况有咱族中的蔷儿、芸儿,岂不关系脸面?你再想想。”贾琏遂即改口道:“太太说的是,这是侄儿见的偏了。然此事却容易办。这北城兵马司司马驷与兰哥儿乡试同年同门,最是相契,若叫兰哥儿一去,再无不妥。只是兰哥儿此时尚在衙门未回。”王夫人说:“很好,你就同兰小子商酌了办罢。”贾琏答应道:“是。”便走出外边去了。

  傍晚,贾兰回来,贾琏即将王夫人所言告知,贾兰不敢违王夫人意,仍即坐车到兵马司会了司马同年,将此事托他照应,从轻发落。谅这小事,有何难说。司马驷满口应允。贾兰回来,覆了王夫人命。

  那展氏得知此信,替王夫人又磕了头,到李纨处谢了,又谢宝钗,才上车回家去,说与贾蔷、贾芸。二人得信大喜,第二日就来司里投到,同林差人送了查承行的礼,大家甚是欢喜。

  却说开药行的车四有个姐夫叫冷廷訾,平素惯走衙门,闻知内侄在兵马司滚了赌博事,虽站得住,但官断十条路,如不安顿,恐临期问虚了,弄成反坐,便不好了。素与查承行相好,就托他打关节。谁知内有先人之言,到门上就碰出来,查师傅知是荣府情分,便与冷廷訾说了。冷廷訾遂与车四、过念二商量:“这官司打不得了,须和息才保无事。”时值北城新察院到任,差人递了投到禀单,内里未标审期,总得贺过察院喜,参见了,方挂牌审理此案。

  到了九月十二吉期,周举人骑马到府亲迎,花炮鼓乐,备了簇新的花轿,热热闹闹,来娶巧姐。荣府头三天送过嫁妆什物,甚是齐整。迎娶这日,又请了三姑爷、薛蝌二位陪客。酒筵丰盛,礼节周匝。周巧姑爷年纪二十一岁,人品秀雅。贾琏甚喜,会着贾兰谈了一会,二人着实相得。后来姊舅认了师生,常送文章叫贾兰笔削,以备揣摩。这是后话。

  当日周举人娶了巧姐到家,这里送亲就是三姑爷、贾兰,周举人虽是乡居,却无鄙啬气象。门庭洁净,院落宽绰,待人更是齐备。席散,又到巧姐房中坐了坐,方才回去。从此巧姐就是周家的人,也就完了事。只把个平儿想起琏二奶奶,哭个动不得。

  再说冷廷訾,因见兵马司挂出牌来,明日晚堂要审,恰有个邢大舅,也是王仁一党,素与冷廷訾认得,彼此谈及,要将此事和息,不得一通气的人,邢大舅随应了管王仁的事,冷廷訾也主了管车、过那边的事。大伙说开了,衙门各自料理。先见了面,两下本是好相与,后日仍要一块儿饮赌,原不难说。随料理丁衙门,写了和息呈子,说道:

  车进才等喊控王仁等一案,理应候讯,何敢妄渎?

  但实在那日原是会期,并非赌博,情因车进才药铺生

  理,卖药本短,请了二十人作会相帮,每人出三十两银

  子,凑银六百两。车进才头会用去。以后摇了数会,连

  利共银七百六十两。此会该王仁家摆席摇贬,大家会已

  摇饼,多饮了几杯,贾芸醉了,同车进才口角,过其祖

  帮着车进才,王仁、贾蔷袒了贾芸,就交手打起来了。

  经会中人劝开,车进才等遂以捆赌攒殴控案。身等皆属

  至亲,不忍坐视其口角微嫌,遂成重讦。既已调楚,两

  造俱各无词,情甘息事。所禀抢银七百六十两,即此会

  项。骰子亦摇贬所用,并非铅做。为此仰恳天台,恕其

  小饼,予以自新,恩准和息,则感戴洪慈无既。等语。

  递了息呈,兵马司受了贾兰之托,亦思将就完事,见这和息,不便就准,因淡淡的驳了一驳。冷廷訾是懂窍的,遂又恳切递了一张。次日即批出,准息票销,并取具两造改过甘结备案。

  王仁这件事才算完了,赢的百十两银子尚不够用,把己囊还费了许多。若不亏了情分,虽不问成徒罪,管你宦后不宦后,这顿板子再也脱不过的。这便是王夫人笃厚亲谊处。王仁颇亦知感,到府来谢。又叫王夫人说了几句,王仁亦觉得不好意思的。又谢了琏二爷及兰哥儿,才慢慢的去了。这件事贾政并不知道。

  那一日,贾政下了衙门,李贵禀说:“梅翰林新得了山东道监察御史,具了职名来拜,小的没敢受他的,禀老爷知道。”贾政说:“这才是。我吃了饭,叫跟班的伺候我去道喜。”未知见了梅翰林又说何话,且听下回分解。

第十一回

  荣国府六旬开庆晏  御史台片语沐殊恩

  话说贾政来拜梅御史,又值出门拜客未回,遂就到周侯爷府中来。

  周琼在书房闲坐,听说贾政来拜?即忙接出,邀到内书房去坐。吩咐烹了一壶佳茗,二人促膝谈心。贾政把会审孙家的事说了一遍,周侯爷又提起“赵锦衣许多贪婪不职,现已问成军罪遣发了,可见总要存心厚道,上苍无不默佑的。”便又谈起湖广江滩事来,彼淤此坼,易滋讼狱。人而骛利,何不见害以至于此。二人说得投机,”贾政又到后头看了探春。出来要走,周侯爷留住小酌,最是相契。贾政遂不推辞,只吃到起更后方才回去。周廷抡新得了二等侍卫,差事很勤。因上班去,贾政亦未见着。

  有事则长,无事则短。忙忙的过了年,张越存见芝哥儿学业自己实不能启迪,再四辞了贾政,倒在薛宅专馆教虎哥儿了。芝哥儿遂在书房,禀过宝钗,买了许多未见之书,潜心游息,以著藏修。

  这年王夫人六十花甲,李纨、宝钗背地商议,要替王夫人大庆。遂约平儿,知会贾琏,同贾兰去回贾政。他三人饭后乘着王夫人同芝哥儿顽笑时,李纨先开口道:“今年是太太六旬好日子,媳妇们大伙商酌,咱家这些年又没有摆过一回席请请客,欲替太太大庆一庆,不敢自专。请了示下,好去办理。”宝钗即接口道:“太太那日纵然辞客,姑娘们及各家亲戚,又是每年要来的,酒席是一样摆。不过添班戏儿,分开日子,多乐两天。咱家老爷官已二品了,兰哥成了翰林,芝哥儿定了亲,也成个人了。太太看着这些事,也该喜欢一喜欢。”平儿说:“二奶奶说的是,咱们讨了示下,就叫琏二爷去定了罢。”王夫人道:“承你们好意儿,我岂不愿?但缓三两年,老爷七十整庆,办一办却不好?”宝钗道:“那时候再替老爷办。到那年太太作主也不错。”

  正说着,不料贾政听贾琏、贾兰要替王夫叭大庆,心里甚喜,走进来要把此事说与王夫人。恰值李纨等正说此事,贾政进门听了数句。坐下问明了此意,便对王夫人道:“今年算我替太太做生日,到我七十时,太太你再替我做,有何不可?这事就算定了。你们看着该请的女眷,你们去请。外边交与琏儿就是了。也不用再议,这主意我替拿了。”说着就出去找贾琏,吩咐众家人分头办事。临期雇了两班戏,里外伺候。

  此时虽有二十多天,办着便到了日子。宝钗派了林之孝备八碗头的席地,管待荣府的家人及各亲戚的管家、小厮,林之孝收礼发帖,经手事多,却派了周瑞照应摆席。就着林之孝安排地方。派赖升亦备八碗头的席地,管待宁府的家人及各朋友来的管家、小厮。又派郑华照应摆席,亦着赖升安排地方。酒饭点心,听办有不妥者,惟他四人是问。事完开账领银。内里跟来的嬷嬷、丫环,其亲友各处皆令林之孝家里亦照外席预备,李贵家的照应让客,东西两府的嬷嬷、老婆子及无事的丫环,皆令周瑞家亦照外席预备,吴新登家的照应让客,有不到处,问他四个。该待面者发筹待面,事后领银。所以来客虽多,无不舒徐待去,一毫不乱。

  李纨、宝钗商量,内眷人多,老太太房内难待,单备下吃面的席地。因禀了王夫人,令田妈妈、叶妈妈管大观园的二位,带人将大观楼各处打扫洁净。此园虽无人住,然其铺设皆未挪动,略一收拾,即可改观。就在大观园正厅摆下十二张桌子席面,桌袱、椅靠、垫子俱用时新顾绣,其插瓶亦甚雅致。将楼上所藏的各样围屏取来,排列于后,真是屏开翡翠,筵列珊瑚。院内搭了地台,彩绸在四面札起棚样,挂了羊角各色明灯,配上纱灯数对,后场备阁扇二十四座,上下中间用铁屈戍钩住,中摆阁子四扇,外挂湘帘,内设玻璃四大块,隔断内外,以为作戏之所。前数日俱安置了。外边官客皆在书房管待,琏二爷、环爷同得用家人在外收礼,贾兰带人发帖,请了周三姑爷,曹姑爷,董姑爷,薛蝌二爷书房应客。内里请了薛姨妈、周侯爷夫人作陪,各席皆派了丫头斟酒上菜,老婆子端东西。

  一切部署已定,五日前送礼的络绎不绝。北静王、南安郡王、西平王、临安伯、相好勋戚如理国公世职柳芳、齐国公世职陈瑞文有事,皆差人送过礼来。有差长史的,有差嬷嬷的。内外皆专席待去。到了生日这一天,送礼的更应酬不迭了。周侯爷除常礼外,送了一架西洋围屏,各扇中皆暗嵌着钟表。此系海疆得来,莫计其价。又送了一件曼倩肩桃的一个玉人,通身白玉如脂,独这枝桃,有青瑕一道,梢头中间有淡红瑕一块,玉匠就势作了桃叶、桃梗及红桃一枚。尤奇者,玉顶心有似墨的一块,脚下有似茶色的两点,把他做了仙髻、云鞋,竟是天造地设的一般。虽系天不爱道,地不爱宝,到底也亏这匠心才成了这个至宝。甄嘉言于常礼外,送了四块六尺长的玻璃,两树珊瑚,有四尺多高。琏二爷皆叫登账,着内收了。甄宝玉于榜下已娶李绮过门,李纹却是贾兰为媒,出嫁与闻翰林讳杰的同年已二年了。甄家有礼,闻翰林也送过礼物来,皆亲来拜祝。薛蟠又到南边置货。东府虽系一家,也备了礼来。贾赦病尚未痊,贾珍、贾蓉皆在西府照应,已十几天了。族内玉字辈的无多人,其草头辈的皆来磕头,皆有管待。梅翰林备了金尊四爵,玉卮二件,牟尼手珠一串十八粒,藏佛一尊,外配了尺头水礼,共二十四样送来,亲自庆贺。

  邹夫人将到,闻翰林夫人已先到了。探春半月前带了全哥儿早在家里,李纹、李绮、喜鸾、喜凤陆续都来,宝琴因是外甥女,先一天来了。邢岫烟、香菱也过这边,却遇着邢夫人、尤氏奶奶、蓉哥儿媳妇,同行进内。就是王仁的妻子展氏,孙兆祀的母亲范氏,感新怀旧,皆来磕头备礼奉祝。巧姐儿早接回了,周举人临期登门,同各位官客皆在书房管待,有薛二爷、三姑爷二位照应,吃面坐席,演戏饮酒,书房坐了八桌。还有本家的人在两庑摆席坐的。贾兰、贾琏席前谢了,又斟了一巡酒,方才又办各人的事去。大家欢呼畅饮,只吃得三更以后,戏文全本完了,又找了四出,方才前后散去。

  王夫人早晨起来,梳洗毕,见过贾政,即穿好衣服,坐车到宗祠行礼。又在史老太太主前磕头,便叫玉钏儿拿着红毡,到贾赦、邢夫人处让让,就回府来,归到上房。贾珍、贾琏、贾环遂磕下头去,才起来,兰哥儿随着行礼。芝哥儿穿着体面衣裳站在宝钗跟前。看见贾兰行礼,他也忙忙走来,一同朝上磕头。王夫人一见,见鞍思马,欢喜中带点酸楚,转把他搂在怀里,向着贾琏等说:“多谢阿哥们了。可到外头替照应去。再则东西两院家人,皆吩咐免了罢。”贾琏等答应,就同走出来。见赖升带宁府众人在东阶墀下站着,林之孝带荣府众人在西阶墀下站着;同声说,道:“太太今年大庆,小的皆在此叩祝。”遂一齐磕了三个头,才散出各执其事去了。

  地下原铺毡毯,素云、莺儿重行铺上红毡,史湘云、宝琴、探春、惜春皆走上来,王夫人道:“姑娘们娇客,一说就是了。”李纨,宝钗站齐,就磕下头去。王夫人受了一礼,就拉起来。巧姐同平儿一同上来,巧姐儿被王夫人拉住,平儿就跪下去。王夫人受了礼,也拉起来。兰哥儿媳妇过来行礼,也被王夫人拉住。彩云同着琥珀、玉钏儿及莺儿等众丫环,皆磕过头,随后两府的家人、媳妇、小丫头们皆来叩祝。。正纷纭间,有说:“东府邢大太太同各位姑娘、奶奶们,已进门了。”李纨、宝钗忙接出去,只见李纹、李绮、喜鸾、喜风、香菱、邢岫烟,后边邢大太太、尤氏奶奶、蓉哥媳妇JL,皆到甬路上了,李纨、宝钗接着问好请安,随同进堂屋来,尚未行礼。又报“周侯爷夫人、薛姨太太一同到了。”王夫人才向纹、绮、鸾、凤诸姊妹说:“来就是了……”一句话未完,闻得此信,即同邢夫人接出房来,彼此问好。

  周侯爷夫人进门,抬头一看,只见正中间设着硬木八仙大桌,一张沉香条几,左首宣窑彩瓶一座,插着孔雀尾扇,右首西洋自鸣钟一架,中设藏佛一尊,用玻璃罩罩着。外边华烛高烧,鼎烟微篆,迎面悬挂满堂红缎,金字百寿全图一幅,东设红木架“八仙庆寿”围屏十二扇,列着红木椅十二张。西设楠木架“四妃十六子图”围屏十二扇,列着楠木椅十二张。桌袱、椅靠俱备,真是花攒锦簇,出色争奇。

  地下铺着红毡,周侯爷夫人先让薛姨太太行礼,薛姨太太不肯,二位遂同在毡上站定,要替王夫人拜寿。再三谦逊,平行了礼,才要让坐。,邢夫人又走上来,与王夫人相让。王夫人说:?大太太,这个实不敢当。请陪亲家太太坐了罢。”尤氏奶奶、蓉哥媳妇过来磕头,也拉住了。就让周侯爷夫人、薛姨太太在屋里坐,邢太太同王夫人陪进去了。堂屋内众姊妹妯娌皆坐在两边椅上,屋里琥珀、玉钏儿、鹦鹉、秋纹端上茶去,外边珍珠、莺儿、柳五儿、文杏、素云、碧月、小办及姑娘们丫头侍书、翠墨、紫鹃、入画,并跟薛姨妈来的同喜、同贵,皆帮着伺候倒茶。接了茶钟,周侯爷夫人说:“太太千春,天气晴和,足见吉人福荫。各家太太们也该来了。”李纨、宝钗、平儿同进房来,禀王夫人道:“面已齐了,请亲家太太、姨太太上房用面。”王夫人就起身相让。众姊妹也随着周侯爷夫人二位,同到老太太那边去。

  才要送酒,忽报:“闻翰林夫人同梅御史太太到了。”连忙接人,就在老太太房里见过礼。周侯爷夫人说道:“今日我同薛老嫂,皆陪诸位老少亲家太太的,不用过让,就请坐罢。”邹夫人道:“岂有斯理!我们至亲,何敢僭呢。”薛姨妈道:“不是这么说。此出主人之意,况邹太太系新亲,更无容谦了。”王夫人道:“二位原系请来奉陪的,倒从直些好坐。”随让邹夫人坐了首位,闻夫人等皆挨次坐下。茶后就端上酒来,因系早上吃面,不甚拘礼。邹夫人首席,闻夫人二席,大家共坐了八席。李纨、宝钗、平儿送酒毕,每桌上二十四个碟子,八个热炒。酒过数巡,就端上面来。荤素四样卤子,各色小菜,无不齐备。

  一霎时就吃完面,漱过口,洗了手。众丫环端茶喝了,起身闲话。撤去家伙。贾兰进来,见了闻夫人及谢过众位,遂向王夫人道:“大观园戏已齐了,请散坐了听几出。别位亲友大约得饭后才来。”王夫人便邀了众人,其余姊妹亦皆同往大观园来。将出院门,王仁的妻子展氏、孙兆祀的母亲范氏会同进来,王夫人一见,便邀着同进园去。

  到了大观园正厅,未及叙坐,忽报冯紫英的母亲杨氏、镇国公现袭一等伯的牛夫人郁氏、治国公现袭威远将军冯尚的夫人潘氏、缮国公世职石光珠的夫人叶氏皆来拜祝,已到园门。周侯爷夫人、薛姨太太才要迎接,又报甄宝玉的母亲顾氏也到园了。大家遂一齐接人。登毡要替王夫人行礼,王夫人再三辞谢,方才拜过,按次坐下。

  茶过,邢夫人即叫看面。众人齐声应道:“吃过早饭了,不能扰面。倒是再喝一杯茶罢。”薛姨妈吩咐端茶,众丫环捧上茶来。喝完,周瑞家里、吴新登家里就拿上戏单来,请点戏,让了半日,因未做席,皆不肯点。周侯爷夫人说:“此刻不拘何戏,只检好些的唱几出就是了。”当即开锣演戏。演了出《天官赐福》,又唱了出花鼓《赶船》及《藏舟》、《北饯》等戏。郁夫人、潘夫人皆说:“戏够了,咱们在园中各处逛逛可好?”薛姨太太说:“很使得。”就住了锣鼓,大家在潇湘馆、怡红院、蘅芜院、稻香村等处,看这园亭竹木、山水花石,无不啧啧称赏。各处设有桌盒,预备糕点,有爱用的,即端上茶来伺候。闲逛了好半日,方才同回正厅上来。又说了一会话,邹夫人便找芝哥儿要见,宝钗道:“今早到延厘观跪经去了。”

  正说着,李纨、平儿禀王夫人道:“席已齐备,天交未正,该让坐了。”王夫人便叫“看酒。”戏台上便吹起台来。王夫人亲至檐前,浇奠了天地,然后安席让坐。郁夫人年长,坐了首席。周侯爷夫人虽系陪客,因秩遂陪了一坐。潘夫人、杨夫人一席,叶夫人、顾夫人一席,新亲邹夫人及闻翰林夫人一席。孙兆祀的母亲范氏同薛姨妈一席。其余姊妹妯娌各序齿,共坐了十二席。巧姐儿屈了末座。邢夫人、王夫人东西相陪。李纨、宝钗、平儿照应席地。当下议定坐次,只见各家媳妇晚辈皆到席前行了礼,告过坐,方才依次坐了。邢王二夫人上五席递了酒,别席皆李纨、宝钗等分致了。

  锣鼓未响,周瑞家里、吴新登家里各执笏板二块,上开戏目,就拿到席前点戏。让了一会,郁夫人点了《一门五福》,潘夫人说:“唱的花鼓很好。”又点一出花鼓。杨夫人不肯点,叶夫人、顾夫人同点了《劝农》,邹夫人点出《宫花捷报》后,便再三推让。因公议了整本《金印入周、吴二位家的将戏目发下,戏场便即参台。周瑞家的说:“免了!”锣鼓一响,便跳加官。接着扮出《一门五福》。上面吩咐:“随便坐了唱。”即有贴旦上场谢坐。又说“免。”王夫人吩咐斟酒,琥珀、鹦鹉等每席二人,连同喜、同贵、小螺、翠墨皆来伺候。彼时觥筹交错,箫管谐声。尤氏、李纨、宝钗、平儿皆到席前谢子。又各席斟了一巡酒。不一时散了群赏,撤去酒碟,端上菜来。邢王二夫人上席献菜,李纨、宝钗等各席分布。

  场上杂出已完,开了整戏。众夫人有叙会江南家乡话的,有谈些家务寻常事的,也有就戏议论些典故的。四碗菜后,上了一道点心,就掌上灯来,各处纱灯、刻丝、明角、及满堂红、高脚、地平皆一齐点上。众家人即抬上烧割桌子来,席上放了冰盘,遂将烧煮各样一一皆片了上来。须臾吃毕,搭下桌去,就把戏赏各家伙用桌子抬了,放在厦前。王夫人起身谢了,吩咐可收了去。两个贴旦跪在台口谢了赏,走场的将赏搭了下去。王夫人又吩咐“看热酒来”。各席上遂重行斟酒端菜,又吃了两道点心。众夫人皆说:“酒过多了,求赐饭罢。”邢夫人便叫端饭。此时天已二更多了。《金印》演到苏秦游说六国,从楚回周,季子位高多金这节目上,实在热闹。众夫人贪着瞧戏,众丫环将饭略迟了迟方端上来。及唱到挂了相印,周氏摔凤冠这出,席上有落泪的,有发笑的,喜怒无常,因人而异。吃着饭,周瑞家又拿笏版请点找戏。郁夫人、潘夫人着实高兴,又点了出。《寄简》、《闹学》。众人吃了饭,盥漱已毕,喝过茶,看完两出找戏,方才起席谢酒。台上吹打,接着外厢乐器,众夫人纷纷起身。到散完时,李纨、宝钗、平儿照应撤了家伙,自鸣钟上天已丑初。大家歇了。

  次日贾珍、贾琏、蓉哥、兰哥儿各家去谢。众姑娘有住了一两天就回去的,也有多住数日才家去的。

  这年又值乡试之期,七月初曹紫庭点了山东正主考,贾兰点了河南副主考,门上贴了“回避”。谢恩请训后,忙着起身。贾兰带了李贵、吴新登、锄药、进喜,原来锄药自宝玉去后,就跟了贾兰。择了吉日,见了贾政,辞过王夫人、李纨、宝钗等。贾琏送出城外方回。转眼场期已近,不知敷文真人此科曾否监场,因无显征,不敢赘言。

  九月榜发,张越存中了一百三十四名,闵鹏骞、褚小松诧异极了,背地里来问芝哥儿有何先见预为此兆,芝哥儿凡事晦藏,不肯宣露。因说:“我不记得说什么,“先生们何必难我。”闵、褚二位只得罢了。闵鹏骞因要会试,终不释然,遂写了一个“犁”字,来求芝哥儿替断一断,此不过掩耳目之意。芝哥儿说:“我小阿子,懂不得测字。然先生是沾国恩的,何必问?若就字断,做利在于丑,则转浅了。”鹏骞也不再问。

  却说贾政衙门有会稿事件,连日辛苦。正在家中稍憩,忽报梅御史钦放了湖南巡道,进朝谢恩去了。贾政闻听大喜,即来梅御史府中亲贺。恰懊梅御史下朝回来相见,就携手同到书房。贾政作揖道喜,梅御史连忙还礼拉住。分宾坐下,贾政道:“昨日并不得知,何忽来此喜信。”梅御史道:“近因两广江坍,民间构讼,前为条奏科场誊录一折,蒙恩召对,偶然问及江坍这事。”我曾以“宽则得众,公则悦”二语面奏,当蒙奖赏。迟了一日,遂奉此旨。并谕湖广制抚二宪,湖北江坍派湖北巡道吉梦麟清理,湖南江坍即派我小弟亲理。今日召见,又奉许多恩纶。但此事闻有江姓霸占两省滩地,民间啧有烦言。且此事皆制抚二宪为之主政,小弟愚拙,恐不免于受累。尚望老亲台何以迪我。”

  贾政与周侯爷早经谈过此事—,今见梅翰林为此派了外道,心中深是踌躇。因答道:“坍地情形,难以遥断。我兄到彼,不可执一成见。受嘱托而违公议,固所不可:然必与上台相抵牾,亦非善全之道。须得上和下睦,两无间然,方为妥帖。我兄长才自有妙用,弟亦不过论其大概耳。”遂又说道:“弟处有一幕友褚小松,才学优长,性情真率,与弟相处数年,深为莫逆。我兄外差,必得此人相辅,弟辈方觉放心,荐之莲幕,实为益友。弟固非为小松起见也。我兄必不可却。”梅御史道:“弟为此席大费打算,得吾兄所荐,弟可坦然矣。何我兄爱弟如此之至耶!明日即送聘礼过去。”贾政道:“且慢!弟此事尚未与小松言及,容弟见过小松,再来覆命。”

  又喝了一会茶,贾政遂别了回去。到书房,便将此意与褚小松说了。褚小松正想云梦潇湘之境不获一往,借此可广胸期,遂即应了。议定每年束修四百金,节仪一百六十金,每月菜钱八千。贾政回覆了梅御史,当即下了聘礼,请了席,褚小松带着小厮天福,就搬到梅宅去了。一切公饯私饯,别赆程仪,不必细说。

  梅巡道领了文凭,雇备驼轿、骑骡,于十一月半后即起身去了。家眷另雇大船,由水路,俟春融才起程南去。懈谰鼐带着家人,亦随家眷船而行。宝琴领着月娥随任,王夫人送了许多东西,请过又请。及至临分手时,薛姨妈、宝钗其依依不舍之情,亦难备述。薛蝌送了五六程方才回去。欲知月娥南去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十二回

  惊四座贾茂叔挥毫  感三湘梅月娥对月

  不言梅月娥南下。却说薛蝌回来,见了薛姨妈,又过来见王夫人,将宝琴舟行五六日,无事平安,并与宝钗说了,即回铺自理其生意。

  宝钗放下了心,日惟以课儿读书为事。芝哥儿年才十岁,身量已自成人,而胸中博览,下笔成章。兼以质性温和,依依膝下,从无一毫外务。王夫人与宝钗十分爱惜。这等子弟,却也怪他不得。

  去秋榜发,闻翰林差满回家,只待曹紫庭、贾畹滋销差后,春正方始面圣,仍回本职。畹滋乃贾兰之号。曹紫庭得意门生二位,皆在青年:一是曲阜端木楷,一是齐河芮光祖;贾兰得意门生一人,是陈留蔡念典,中在第二名,今年才十六岁。闻翰林亦有得意门生一人:贵筑旧家李云龙,年十七岁,中了贵州第六名亚魁。皆来都中会试。

  再说芝哥儿自从大观园摆席请客,他来瞧了两次,见园中竹树清幽,亭台高爽;虽假山剩水,亦有一种天然之趣。尤爱潇湘馆及蘅芜院二处,即回了王夫人同宝钗,要在此处习静读书。添派家人伺候,早去暮归,原无不可。又禀了贾政,亦皆允了。芝哥儿将书房中典籍牙签皆挪至潇湘馆、蘅芜院二处,相隔虽不甚还,却曲折,将此地山水皆可领略。洒扫干净,铺设整齐,每日吟啸其中,颇自得意。有一首感怀走笔诗,自己吟道:

  此生若寄真蜉蚁,放眼宁无天地宽。

  不信诗书多糟粕,转疑世味别辛酸。

  年光过隙征驹速,尘海操舟独棹难。

  抱膝故园寺对月,青鞋白袜笑缨繁。

  吟完,独又吟哦两遍,就掷过一边。

  春闱已过,各家门生誊出文章,送与老师去瞧。又各家老师将得意门生文章,检相好的,彼此互送参看,以决得失。周巧姑爷也送文章来与贾兰看,闵鹏骞独把文章求芝哥评定。这日贾兰回过贾政、王夫人,要请门生蔡念典,及闻翰林、曹紫庭与两家门生端木楷等一饮,并邀周巧姑爷、闵师爷、门客詹光、程日兴同坐一坐。贾政允了。即发帖请二十二日在大观园一叙。众人皆收了帖。”

  到了那日,陆续皆到。董翰林因做会试房考未请。贾政因贾兰请小门牛,不便与坐。只说衙门有事,回了不见。周巧姑爷先到,贾兰接着,就邀入大观楼先坐,闵鹏骞,程日兴、詹光分陪各客,皆进园来。贾兰拜见了岳丈闻翰林、姑丈曹紫庭,其余皆以师生之礼见过。闻翰林要见贾政,闵鹏骞说:“今日有事,——早就上衙门,尚未回来呢。”曹紫庭要会芝哥儿,贾兰遂叫人将芝哥儿请来,一一拜见。闻翰林同众人看芝哥儿,穿着湖绉棉袍,天青十行湖约棉褂,小泥帽子,粉底官靴。面如冠五,目似朗星。大家暗暗称异。

  及至行礼已毕,芝哥儿重向蔡念典又做一揖,众人皆谓他系贾兰门生,稍露亲厚的意思。惟闵鹏骞看定芝哥不凡,凡其举动无不留心。今见偏作了一个揖,知其必有缘故。因拉了子,再三盘问。芝哥儿道:“这是我家世弟兄,这个揖我偏作了,实在并无别意。”闻翰林等被他一语就瞒过了,独闵鹏骞向着众人道:“老先生等皆记着这个揖,后来必有应验。我这位芝世兄,岂有无故加厚之理。”说着就挨次一齐坐下。锄药、林天锡、进喜、焙茗端上茶来。喝完,遂谈起会场文章,彼此交赞一番。芝哥儿独默坐无语。

  闻翰林要在园中各处逛逛,大家遂起身从“有凤来仪”即潇湘馆、“红香绿玉”即怡红院、“杏帘在望”、“蘅芷清芬”等处登楼步阁,涉水缘山,徘徊眺览,满袖云霞,实在别有天地。

  走到“蘅芷清芬”即蘅芜院,现在芝哥儿收拾了做肄业处。只见茶烟微袅,鼎篆犹浓。大家正要进去略憩一憩,忽见天上数个风筝来回仙舞,响振碧霄。闻翰林一时高兴,笑着说道:“诸公皆今科魁选,珥笔从王,何不将风筝为题,不拘体格,各赋—一首,以助今日游兴。未知可否?””李云龙、蔡念典等四人遂打——躬道:“谨从台命。”就一齐走进蘅芜院来坐下。焙茗等捧上茶来。桌上两处,皆备文房四宝。端木四位新孝廉,皆想显才,就沉吟着,各去构思。其中有…—葫芦样的,闻翰林要显李云龙之能,独命他做。

  人家等了牛晌,涛皆末就。曹紫庭忽向芝哥儿道:“老贤侄何不也做—首?要五言近体,限”飞”字韵。”芝哥儿不则声,看着贾兰。贾兰就说道:“既是曹姑丈有命,少者何敢辞。即做一律应教罢。”芝哥儿遂拈笔在一张花笺就写。倒像预做下一般,立刻就写好了。四付的诗恰也完了,—齐誊出,遂与闻翰林来看。

  闻翰林却先接了蔡念典的,大家围着齐看,——写着:

  咏风筝

  振晌凌霄造物奇,淮云袅线借人思。

  托身令有乘风便,日暖云和出风池。

  看毕,便将李云龙的接来,只见上写着:

  咏葫芦样风筝

  新样葫芦旧样同,那知人巧错天工。

  春霄欲滴初晴翠,倚绿偏宜袅日红。

  看毕,递与众人看。又将端木楷的接来,上写着:

  咏风筝

  谁将咫尺别升沉,弱线临风迹可寻。

  莫道云霄欣得路,飘然物外亦闲心。

  看毕,便递与曹紫庭。又把芮光祖的一看,上写着

  咏风筝

  二月花朝正好风,花时斜趁夕阳红。

  碧霄平地云泥隔,天上人间一线通。

  看毕四位所做,虽然稳贴,未见精奇。只得赞了一声“好。”才将芝哥儿的展开一看。只见字体隽逸,笔力秀拔,早已称奇。上写着:

  咏风筝

  五言近体得飞字体是凌霄物,春风近紫微。丝纶从地起,翼翰极天飞。会奏云中响,还腾日下辉。风城新霁后,香惹御烟归。

  闻翰林看到“飞”字一联,便拍案叫道:“好警句!”众人听见,皆围了来看,无不极口赞赏。读到结句,闻翰林道:“更匪夷所思了。当日调羹未试,顶上先开,许为状元宰相手段。此日所遇,何让古人?久闻隽异,今诚拜服。只恐金昆他日要让玉友一筹了。”贾兰道:“老岳丈莫要小看这芝兄弟:胸中无书不读,只怕古称得秘书厨,尚恐不如其渊博呢。小婿庸才,何敢与之颉颃?”便把个闵鹏骞乐的,拿着芝哥儿诗念了又念,笑道:“这是敝东一生厚德所致,洵由天授,非关人力。”

  芝哥儿只是一声不言语,拿着蔡念典的诗看了两遍,也就放下。

  大家遂离了蘅芜院,到正厅上来。彼时席已调正,就送上酒来。让了闻翰林独坐,周巧姑爷侧陪。曹紫庭、闵鹏骞一席,詹光、程日兴侧坐。其余皆系同年,坐了二席,贾兰、芝哥儿陪坐。送过酒,就端上酒碟,大家饮了一会。

  芝哥不甚饮酒,果碟中有样蜜饯枇杷,芝哥儿吃了两个。贾兰说:“这枇杷不甚熟,不可多吃。”闻翰林道:“贤婿这话欠考了。枇杷秋发,冬花,春果,夏熟。独备四时之气,食之最为有益。如何倒劝令弟不要多吃呢?”曹紫庭道:“老师之言甚是。但建业人呼曰“蜡兄”,未知何义?”闵鹏骞道:“想不过誉其色耳。”众人皆以为是。贾兰道:“枇杷在古人集中佳句甚少。”闻翰林道:“黄泥金丸,宁非佳制?惟不多见,似亦憾事。我看亭外数株,枝头历落,想到夏时风味,应不减于青鸟。”贾兰道:“此数株,闻说系隐去之家叔宝玉手种。这两年结果甚繁。”闻翰林道:“如此甚好。何不烦令弟即席一赋,以广我辈之闻见。”贾兰道:“长者之命不敢违,但舍弟才非七步,容明日做了求教何如?”曹紫庭道:“先不必替令弟过谦。何妨说与令弟,再请缓期。”

  闻翰林便以枇杷为题,要芝哥儿即席赋诗。芝哥儿遂叫焙茗取笔砚纸墨,放在左首一张案上。便走下来,到那边坐了。提笔就写。大家撤去碟子,端上菜来,慢慢吃着相候。第二碗菜上碗清汤的鱼翅,群赞美。第四碗上又是春笋,用野鸡片儿烩的。闻翰林道:“今年春笋甚少,这碗菜可谓妙极而无以加了。”就吃了好些。又喝了许多汤,就端上点心来。刚吃完点心,撤下去。锄药、林天锡等送上茶来。

  茶未喝完,芝哥儿枇杷诗已做完誊好,送将上来,递与贾兰,闻翰林道:“已做完了?”遂接了,邀着大伙同看。只见写道:

  咏枇杷凌寒不改雪中花,送往怀新叹岁华。错落金丸传手植,婆娑绿叶喜亭遮。友梅未许春风人,枕石偏来夜月斜。知是使君珍果瓜,树经封殖锡名嘉。

  其二

  修竹蔌花性所耽,十年树木赋何堪。

  放翁摘露偏乘晓,成大欹巾不问甘。

  卢橘自争香满座,朱樱徒羡色匀篮。

  重游坐客皆珠履,对此清阴月友三。

  其三

  恬不竞名素委蛇,由来大造植无私。

  盘堆火齐羌留月,核裹黄泥偶掷篱。

  亭侧成阴怜旧侣,座中得句解低枝。

  可人风味知应少,吸露凌霜贯四时。

  其四

  黄柑谁把洞庭春,分锡恩光上苑新。

  物若有情应识我,时因对月忽怀人。

  蜡丸未信夸其色,粗客何由侧此身。

  夜话欲征青鸟据,倾樽北海愧留宾。

  闻翰林看罢,连声叹道:“奇才!奇才!我已阅人多矣,如此英年,何便有此隽句?我辈皆当甘拜下风。”因解下腰间所佩五暖手来,笑着道:“聊以润笔。”贾兰接着谢了,即替芝哥儿系上。芝哥亦做揖致谢,曹紫庭道:“甘韵一联,第四首人韵一联,化腐为新,趋俚人雅。何处得来?”拿着杯洲,不觉——饮而尽。程日兴道:“芝世兄诗诚警策,老先生赏鉴亦可谓入神。”大家皆笑了。贾兰重清坐席。有此凹涛,饮时越发高兴。旋开了—坛沧酒,说说笑笑,吃了多半坛,方才端饭来吃。时已二鼓以后,方才散去。闻翰林将这四首诗裱部册页,置于案久,时常赏玩。

  过不多时,春榜揭晓,蔡念典中了四十二名进士,余皆落第。大家因想起芝哥儿的揖来,深为诧异。独闵鹏骞更自奉若神明,逢人即传赞不已。后来蔡时敏——即念典之号殿在二甲,点了庶吉士,选人词林。李云龙因路远,就在闻翰林宅中肄业,以待下科。便与芝哥儿定课会文,不在话下。

  再说梅巡道出京,由旱路起身,不过一月有余,即到了武昌。见过制军,参谒了抚司各处,便起马向长沙进发。途中有本衙门书役随路迎接。不一日,到了省中,参院拜司,及同城的道府两县,皆拜会了。遂各自到任理事。便差人由水路来接家眷。

  却说梅月娥开船南下,四月间,闸河水短,粮艘阻滞,一路耽延,直到五月半后方渡黄,由淮河行抵扬州。是夏江南雨大,江涨异常,溯水而上,舟更难行。梅调鼐与邹夫人商议,就在广陵赁居公馆,避过暑热,直迟至七月中旬始另雇了满江红,将行李眷属搬上江船。出瓜洲口,放人大江。那时灏淼江波,金山在目。月娥小姐凭窗远眺,颇畅胸怀。

  过了真州,船到燕子矶边,适值斜阳西下,陡起逆风。稍长,将船就泊在燕子矶侧。梅月娥高兴,禀明宝琴,请了邹夫人命,要到燕子矶上永济寺瞻礼。邹夫人许了,派定家人刘兴,郁喜,月娥带了丫环彩霞、霓舞及奶母,又派了老李嬷嬷,一伙五六人。船家搭上扶手,遂步上岸来,月娥到寺拈香。遂登燕子矶,临风一望,只见烟波无际,金陵形势宛如指掌,东峙北固,南映楼霞,而与波上下,千古惟此一叶渔舟。诗兴偶触,即叫彩霞将带来纸笔取出,立成二首截句,道:

  登燕子矶

  远江匹练烟横处,何处飞来燕子矶。

  形势龙蟠兼虎踞,六朝金粉倍依依。

  江流势截凌江出,高与元龙百尺楼。

  漫说风涛天际险,飘然一叶稳渔舟。吟完,又凭吊一会,方始归舟。次日,即过了金陵。沿途凡遇名胜,月娥无不登览留题,不能备载。

  舟到汉口又换了船,从江而南,转入岳州府洞庭湖内,已交八月半矣。湖水澄清,君山高矗,黄鹤虽遥,岳阳在望。那夜微微北风,星疏月朗。舟子扬饱布帆,欲过洞庭。时已二鼓,邹夫人早安歇了。月娥开窗四顾,潇湘景物宛似当年梦中所见,不觉的恣意流连。宝琴爱女心切,因命侍女备了香茗,以助女儿吟眺之兴。那月娥果写出一首诗来,与宝琴看,上写着:

  夜泛洞庭

  片帆轻且稳,秋夜霁澄空。

  辽阔情无际,苍茫望莫穷。

  远山皆得月,近水不生风。

  似此潇湘意,缘何感梦中。宝琴拿着诗,看到“远山皆得月”一联,才说:“好警”…”一句话未说完,只听得艄后老板说:“了不得了,伙计们快落篷。”众水手七手八脚,将各篷方才落下,未及将船撑进港口,只见湖面一阵黑风从船头吹来,波涛大作,满天乌云将皓月遮了。那船在湖心簸扬,顷刻就要覆溺。舟中人无不呼神祷告,手足无措。

  那月娥小姐忽想起梦中金如意来,急叫霓舞将平素五采丝攒的线绳取来,将荷包中金如意缚在线绳头上,口中祝道:“梦若有灵,·如意护我。”便把金如意掷下湖中。说也奇怪,只见湖内一片红光绕舟而上,将黑气冲退数丈。忽听得空中有神呼道:“玉女在船,黑将军不得无礼!”一霎时,风恬浪静,乌云四散。远远皆见一长蛟鼓波而去。舟人大喜,皆说:“托太太之福,今夜幸免大难。”月娥将金如意收回,照旧带在身上,方信前梦之不虚也。

  彼时北风瑟瑟,挂起满帆。天色才明,即过了洞庭湖面,收入岸口。就有接家眷的家人到船边问信,见了刘兴,彼此认得。遂即上船。候着邹夫人梳洗已毕,才回了话。邹夫人知是梅道爷差家人得禄来接,心中大喜,叫人舱中见了。得禄等请过安,又替梅调鼐请安。邹夫人问了老爷起居,便问:“此地离长沙还有多远?”家人说:“不远了。此去虽说是江,却与大河不差什么,太太只管放心。”说毕便退出舱去。梅调鼐吩咐开船,当下锣响,就开了船。

  又走数日,到了长沙。两县差人在路送下程,添纤夫,船一拢岸,岸上就有执事轿伞来接。邹夫人进了衙门,见了巡道,甚是欢喜。随后梅调鼐押着行李,带了宝琴、月娥,同进署来,梅道爷一见月娥,搂在怀里,亲热了好一会。调鼐磕过头,请了安。宝琴也见了礼。邹夫人便说起过洞庭湖夜间险来。梅巡道说:“此湖如何夜里走得?你们也成胆大!船家管什么事的?就该发县,以惩后来。”邹夫人道:“幸托天佑得保平安,他们船家只道月明浪静,乘风赶路。在彼岂无身家?求老爷不为已甚之行。”梅道爷说:“这等便宽了他。夫人此论不失为厚。”遂摆家宴,一家畅叙。

  次日,梅道爷自办公务。邹夫人过了数天,择一吉日,在天地上还了愿,方完这件心事。宝琴经此一险,知月娥来处不凡,却暗暗心喜。

  午后梅道爷下了衙门,到相公房中坐一会,归到上房。面上大有不悦之色。邹夫人一见要问。未知何事,且听下回分解。

第十三回

  据成案秉公量坍地  申国法持正抑豪强

  大约居官的,上沐国恩,下关民瘼,固当奉职无私,守正不阿,独行—己之是,不肯杜道以从,才是居官的本分。然必行权合经,暂仙己见,以求此事之伸,期于两得其代,而不偏不倚。居下位不获乎上,民不可得而治。圣贤岂无所据,而做如斯流和之沦。逢迎脂书,固有气骨者所不为;或执已是,而谓上台所见皆属于非。则亦未必百醇而无—疵。上台摘其疵而推其类,显登白简。纵使名垂青史,在当境巳输了一筹。何若阳顺彼情,阴行我义,有两美而无两伤者之为愈乎

  说便是这等说,遇着那务名的长官,原可迁就以全人体,没非然者,彼欲枉法而即随之枉法,彼欲行私而即因之行私,将来国罚不恕,同任厥咎,岂可为训,则又不如秉公而开;诡随者,尤有出头之地步。即如梅巡道所丈坍地—节,倘随众徇情,揉曲作自,不惟难宽文网,亦且有玷官箴,这却如何使得?

  你道梅道爷下了衙门,为何不悦?因与田抚台辨论江坍之事,意见不合,当面就委了教他清丈坍地,以结数年未结之案。到书房合幕友商量一会,回到上房,邹夫人间其根底,梅巡道说:“这是朝廷公事,与你们言亦无益。太太替我收拾行李,明日接了委牌,我要过湖踏看江坍、恐非一半年所能竣事。不过受些辛片,太太们只管放心。”邹夫人听了不懂,无可插言,只说了一声“是。”梅调鼐在旁接口道:“这件事孩儿听说江北有个江姓,霸踞各坍,交接衙门,已非一日。老爷查办时亦不可过于顶真,以取众怨。”梅巡道说:“我自有主见,汝小子何知国是!”说完,“吃了饭,又到书房与相公们商办去了。

  果然第二日,田抚院就行了牌来,委梅巡道“亲自减装,确丈近湖南界一带江坍,当作如何升科派认,无得徇私干咎”等语。梅道爷又上院禀了辞,并见过藩臬两司。臬司张五锡,与梅巡道同年,因乘便说道:“此事已经数手,皆为江有龙阻挠,不能定案。老年先生亦当就事敷陈,不可排众议以标孤见。这回田抚军见委,虽属器重鸿才,务望善留退步。弟非同科至好,不敢稍献刍荛。祈我兄大人酌之。”梅道爷再三谢教。又拜别了同城道府。到第四日,即带了褚小松并得用家人刘升、刘兴,伺候的得禄、郁喜及本衙书役等众,坐了船,就鸣锣开船。·过洞庭,沿江一带查丈下来。

  尝考大江形势,自澧而东,与汉合流。其波澜洄伏处,多带泥沙,易致停湍。但其性无常,此岸淤则彼岸刷,往往报升之课不能删除,而百姓亦冀他日复淤,不肯去根。常借己地之坍,以认彼淤之地。词讼纷纷,终年不辍。地之涨于湖北者多,涨:厂湖南者少,推而安徽、江苏以及海门,皆有此地,获利固深,而受害者亦不浅。更有奇者,大江之中忽见滩影,居民遂报以升课,日积月累,果成滩地,且有绵臣数十里而不止者。此亦天地自然之利矣。

  湖南巴陵属内新淤天补沙,数年前即有巴陵詹定字、柳自兴同数十人连名报升,尚未定科。缘此沙北界近于湖北,向来武昌城内有一木商,已经数世,家资钜万,富甲通城。传到这人,叫做江有龙,甚有机谋,轻财以结势要。凡郡城有利之业,彼皆图占。江坍凡隶荆门以及武昌各属者,彼已累世盘踞,几不留余。近因新涨天补沙与彼坍地尾接不远,遂在督抚司道各衙门使了手脚;强要报升。湖南詹、柳数十家在几年前见影报课,岂甘退让,以致结讼,未能定案。每至秋后收刈草薪之时,大家聚众抢打,渐至人命,牵缠不已。课不能定,无从着催,原被二处转因以为利,亦不乐断结。

  梅巡道在舟,将一老丞行吏叫丁理原者,唤到舱中,赏坐赐茶,细细问其底里。丁理原原是有能为的人,且此事经手多年,又见本官破格优待,遂即据实直言道:“老爷待书办如此恩礼,书办有见,敢不尽言。坍地约有二种,其一系就岸挂淤,本有粮册可查,原无难办。独其中有首尖尾阔之弊,量到后路,便致地不敷粮。有得地者,即有不得地者。其中情托贿嘱,难以缕悉。遂连年结讼,终无了期。其一系江中见影报课,即如现办天补沙。这项本亦无难丈办,但其中有首呈报之人,或无坍地,难以云补。又有坍粮之户,报课稍迟。彼仗着原有坍项,例应顶补。欲俟沙果能长,始行具报。则一迟一速之间,情贿一行,便可高下其手。此江有龙与詹、柳数十家,所以累讼而未结也。但此案要结,亦无甚难。丈清江有龙坍尾,将沙北一段画伊为界,其沙南之地,断给詹、柳诸人,情理允洽,即可定课结案。无如江有龙手眼甚大,彼意不肯两全,以便聚众抢夺。且收无课之利,以肥己橐。此意人所共知,因有不可硬断之势。每位经手大老,皆为敷衍,查丈总不能清,只此之故。老爷如此待书办,遂敢直说。尚望老爷毋泄此言。熟筹两尽之策为要。”

  梅道爷听了此番议论,心中洞然,便道:“难为你了。我回衙门另当青目相待。”便将带的点心给了两盒,说:“你去歇歇,我当有话问你。”那书办谢了赏,拿着盒子,欢喜而出。

  不数日到了巴陵地界,县官差人迎接,随即亲来请安,送下程。梅道爷会过。那船刚到码头,即见数十百姓手内拿着呈子,合词告状。彼时县官已经辞去,梅道爷叫人问:“你何事递状的?”承差传下话去,百姓内走出一个人来,年纪五十余岁?跪下说道:“为天补沙案具控的。”梅道爷叫:“接上他们呈子来。”那知告状的人多,而呈子却是一张连名的。只见上写着:

  具禀监生詹定宇、武生柳自兴。下列名有五十余众,注明皆巴陵人。

  为土豪霸产,隔省戕命,恳恩察卷勘丈,以振穷黎事。呈内叙出:

  十余年前,江中见有沙影,当即在县报明升课,历

  有卷据。不意前岁,忽湖北江有龙等在督院衙门报认此

  沙系伊滩尾接淤,该伊报认。叠经各宪勘丈,尚未定

  案。累年抢草,酿成人命。生等拖累破家,未蒙昭雪。

  似此隔省认地,理法何存!伏祈宪台大人执法锄强,则

  愚懦得全身命。等语。被禀:江有龙、白时显、赵佶、滕子义皆江夏人。证据:身等十年前在巴陵县报升成案

  梅道爷看了呈子,吩咐道:“着他们候批去罢。”众百姓遂即散去。

  到了晚鼓,巴陵县知县冯国泰禀见,梅道爷请他上船相见。说了会话,梅道爷便提起詹定宇等所递这张呈子来,便说道:“这天补沙既属贵治,此案原委,贵县自必尽知。况江有龙等以江夏之籍,如何隔省来认湖南涨地?本道实所不解。或者别有情节。我看贵县人甚明白,何妨明以告我。便受将伯之助了。”

  谁知这冯知县新认了江有龙做门生,且受制台寇大人吩咐,要将此沙许归湖北,并案办理。因梅道爷来查此地,正要禀明商办,但不知梅道爷来意。因逡巡了半晌,方说道:“卑职到任未及一年,此案原委尚非熟手,实不深知。然在县治,卑职曾经亲勘。此沙实从北面滩尾接淤,确有形迹可据。大人到彼一看就明白了。”梅巡道说:“如此则詹定宇等何故报升在前,而江有龙反争控于后呢?再,江有龙等滩尾与此沙相去多远,贵县可曾勘过?”冯知县道:“江有龙滩尾,系武昌、江夏二县所管,卑职无从指实。但湖北之滩形,相隔约有十六七里江面,而水中沙影起伏,却像衔接而来的。”梅巡道说:“水中影响,如何做得凭据?此沙既聚于湖南境内,自应湖南百姓报升。江有龙越界来争,想必别有道理。贵县爱我,何妨直教?”

  梅巡道原因冯知县措词似有袒意,假作此言,逆探其情。那知冯知县却被梅道爷套住,遂说道:“请屏左右,卑职尚有一言。”梅巡道叫跟班的皆退出去。又说道:“弟看贵县大有经济,倘爱我,示以指南。明日回省;另行报德。”冯知县道:“大人如此下问,卑职敢不敬陈。这江有龙与寇制宪原系世交,当年寇老大人做武昌府时,就合这有龙的父亲江声远着实相好。寇制宪到任后,外面关防严密,若不闻问,其内里,却很相照应。即此天补沙,以湖南之淤滩,岂容湖北之人过问?片言可决,而终讼不结者,当事主人皆有所看耳。大人亦当仰体,不可执一而论。卑职浅见,大人裁之。”梅巡道听了,心里甚不舒服,外边全不带山。转说道:“此事到彼白见,承爱了。”冯知县还想替江有龙方便几句,见构道爷意思淡然,转不能进言,遂打躬辞出。

  梅巡道回后舱,与褚小松备细说了,着实动气。就要揭参冯知县逢迎豪势,不顾民瘼,褚小松说:“这个如何办得?冯知县承问进言,像是—团好意。虽立品稍卑,此亦居官之常态。遽动文洋,转觉无据。此事断平行不得。老儿生尚住再思。”悔道爷听了,甚是近理,才歇了未办。次日开船时,将居定宇等呈了批道:“候履勘后,集汛再夺。”挂出睥去,就鸣锣开船,沿江一带查去。

  行至半途。忽见江北来了一只船,飞橹而来。将近大船,有四个人手举呈广,跪在船头,口称:“大人救命!”梅道爷吩咐将他搭住,叫承差问他:“何事喊冤?”他便说道:“是为天补沙抢草打伤人命的。”梅巡道说:“把他呈子接上来。”只见上写着:

  具察候选经历江有龙、监牛白时显。列名在下有六人,皆注着“籍隶江夏。”

  为朋恶肆横,攒殴垂毙?恳恩锄暴,呈中备叙:

  以安良懦事,身等滩地尾接新涨天补沙,系身等滩尾续淤,理应

  身等认报升科,当在制宪衙门报明有案。不意身等认地

  之后,连年草薪稍好。突有长沙监棍詹定守、武诵柳目

  兴,率众五六十人,将身等刈草雇工殴伤无限。现在被

  伤垂毙者二人,经秦维宁、何承光劝散可证。似此恃横

  藐法。若不锄暴,何以安良?望恩上禀。等语。

  后开“被禀詹定宇、柳白兴,刁;知姓名五六十人。替詹定宇指追于证:秦维宁、何承光,即劝仗人。”

  梅道爷看完,就吩咐将江有龙、白时显传上船来问话。梅道爷遂在船头坐了,将船靠边抛下锚锭。承差将江有龙二人带到船头,梅道爷看江有龙,生得方面大口,三角眼,扫帚眉,相貌便带险恶。白时显却是个平平之辈。

  江有龙等见了梅道台,便就打了一躬,方才跪下。梅道爷刀:口问道:“你二人是何县人?”江有龙道:“皆是江夏籍。”梅道爷又问道:“天补沙是何县淤滩?”江有龙口中打花儿道:“是巴陵县新淤。”梅道爷说:“既是巴陵新淤,你俩隔省如何认地?”江有龙道:“滩虽在巴陵境内,身等原粮滩尾却与此沙相连,系身等旧滩接着新淤的。身等才在督院衙门报认。”梅道爷又说:“你等滩尾与天补沙相隔多远?”江有龙踌躇未应。白时显道:“江面约有三十余里。”江有龙即接口道:“水中形势实是相接不断的。”梅道爷又问道:“你等打伤的人,县里验过没有?”江有龙道:“验明有案的。”梅道爷说:“既这样,候本道勘明再办。你等出去候批.不可远去。”江有龙答应道:“是。”梅道爷就回舱去。江有龙亦过自家船上,心里想道:“这梅道台说话利害,必得打点,这官司方才得赢。”遂与心腹人计议去了。

  梅巡道到舱中坐了一回,叫传丁理原问话。丁书办遂进舱来,请了安。梅巡道便将要过江勘地,叫他传地方预备弓簟,以便开船到沙查办的意思说了一遍。丁理原道:“老爷所办很是。但江北坍地,系江夏武昌境内,须会湖北吉大老爷同查,方服人心而合政体。老爷如独自查办,于例未符。老爷先当移会,再订期合勘,方可行得。”梅道爷听了,便叫请褚师老爷来,同议一议。褚小松出来,梅巡道将前事述了备细,褚小松道:“这移会我们如何私自移得?就移会了,彼也付之漠然。据晚生想来,此事我们当据此二呈,禀明督抚,饬行湖北道宪来沙会勘,则彼奉上行,我们再加移会订期,则有词了。未知老先生以为何如?”梅道爷说:“此论甚好。就如此办。”叫丁书办退出舱去。褚小松就将两张呈子摘出事由,禀中申说:“若非过江勘定,江有龙滩尾是否衔接新淤,则此轩彼轾,终无以服两造之心,而成信撇。但滩尾系坐落江夏境内,不同湖北巡道履亩勘丈,碍难办理。为此,禀请宪示,转饬来沙会勘,实为公便。除禀明抚宪外,仰候宪鉴。”云云。一禀湖北制台、抚院,一禀湖南抚院,并备由移知两省藩臬。发禀后,将船仍回巴陵候信。

  谁知这禀湖南抚院的,迟了二十余日方批回道:“如禀,饬行,仍候督部堂批示”。檄湖北两处禀帖,将及封印,方始批转,制台批道:“如禀,饬遵该道,须秉公勘丈,毋任袒徇,未便。仍候抚部院批示。此檄。”这个批头,有许多不快活的意思在内。再看湖北抚院批道:“据禀,候饬行会勘,仍候督部堂批示檄。”梅巡道接了回批,便据批移会吉巡道去了。

  直至开了印,到二月半间方有知会回来,内云:“旧岁江涨,武昌一带地方新蒙展赈,现有经手查办事件,俟稍缓,另行定期来沙,以便会勘。”等语。梅巡道无如何,只得静候。

  三月半后,又催行了一角移文,迟到五月初方又接到回移,说:“江夏现获邻省巨盗,奉委会审,实难分身。况此刻江水甚涨,沙地多有浸没,势不能勘。须俟秋后,再行订期。此事已禀明督抚二宪,合行移知。”等语。纸上空谈,即已耽延一载。

  原来吉巡道不激不随,大有深意。要等江有龙打通关节,方来会勘。梅巡道接了此移后,不两日,湖北制台寇即有牌行下来。不过吉巡道所言“秋后江水稍退,再行勘办”的意思。

  原来梅道爷在巴陵闲住半载,江有龙着人累次来通关节。初次叫丁理原进说,被刘升辞了出去。遂托巴陵门上杨应箕与刘升备细来说:“江有龙系武昌望族,因慕大人声望,愿托身宇下,以光阊里。至沙地事,仍听大人公断,却不为此。倘蒙收禄,备下白米千石,聊为贽敬。先送门仪四十金,倘邀宪允,并备随封一数。”将这些话来怂恿刘升。谁知刘升深晓得梅巡道洁介自爱,难以利动,又不便直言谢去。遂婉言道:“敝上人处,弟等从未经手这样事。但承雅意谆谆,容缓一言可否,再行覆命。”杨应箕说:“很好。弟再讨教就是了。”遂辞而去。

  到晚饭后,刘升便将此事禀了梅巡道。当下梅巡道便厉声问道:“你可收了他们礼吗?”刘升道:“小的如何敢收他的?当面就退还了去。”梅道爷说:“这还罢了。此事你也不必给他回信,我自另有主意。”刘升退出舱去。梅道爷便请褚小松来商议说:“吉巡道不肯过江,显系受嘱无疑。我意将他受贿情节通禀,先办了江有龙,再行勘地。先生以为何如?”褚小松因见江有龙系寇制台世谊,此事一办,寇制台必然袒护,便有许多不便。如将此意直言,又恐激怒东家,转要任性强做。遂设了法,款款说道:“老先生这事不必过激。此时江水甚涨,地难查勘。何不就寇制台来牌禀知湖南田抚,我们暂且回省,将此情节面禀抚军,再动文详亦未为晚。”梅巡道见事多掣肘,亦有此意,便就允了。说道:“先生所见甚是。就这么办罢。”褚小松做了禀帖,禀请院示。又写一封亲切书信,托张臬司就中照应。两角文书一同发了。

  田抚院接了禀帖。冷笑—笑就要留中不批。全亏了张果司再四开说。才批个“孤禀已悉檄、梅巡道直到七月初接了回批,才起努。

  回到长沙。见丁哀院,销过差,教抚院微讽了数浯,心内着实动气。又因话不相投,未便将汁有龙行贿事骤然说出,只得隐忍下来。秋后据实详办。就了“这官不做无甚要紧”的想头,却又不肯露出,恐惹人笑。谢了张臬司,回到署内,阖家相见甚喜。倒吃了两日家宴。文赴了寅好们的几席酒。这时已交九月初丁。忽然吉巡道义来了—角“订期赴沙会勘”的移文,梅巡道亦付之不理。总俟冬初水退,自行束装勘办,便随便回了移知。约于十月望前到沙。咨覆去了。

  正欲禀明执院起身,忽报差进京去的家人谢禄、元升回来了。有贾副宪的回信。梅巡道听见甚喜,就叫人将他二人唤到书房来回话。原来梅巡道从家眷到后,恐贾政都中记挂,遂差人进京,责了平安信去。今日回来,才传他们问都中近事。未知所说何话,且听下回分解。

第十四回

  因公触怒褫职何惭  奉命恤刑复官无枉

  话说梅道爷叫谢禄、元升进来问话,二人到书房,先磕了头,请过安,将京中应禀的话,各处事回了一遍。随将闻翰林的字及贾政的信,并贾政带的枷楠朝珠一挂、蟒袍料一身、貂皮帽套二个、海龙皮褂统子一件,外有王夫人给月娥的金镯子一付、珠花二朵、火浣布二匹、高丽手巾四条,皆取来送上;

  梅道爷将书看”了,叫把礼物收进去。便细问贾政“近日身子可好,家中有何事体?”元升道:“贾亲家老爷身体平安。家中有件喜事,闻说环三爷从三通馆议叙了府经历,归部铨选。又闻东府赦大老爷病的很沉,亲家老爷连日问候去。还听见说芝姑爷做什么枇杷诗,将些新举人压倒,闻老爷喜欢的厂彳;得。”梅道爷说:“这诗你们可带得稿来?”元升说:“小的抄得稿儿在此,”便在怀中将诗稿找出送上。梅道爷大喜,将诗接”厂—看,着实赞赏。义见有各位的风筝诗,也皆不如芝哥儿的。因向元升道:“你这件事办的很好。”就赏了四两银子。——后来还把他放了门上。元升磕头谢了赏。

  梅道爷又问:“京中可有什么新闻?”蒯禄道:“别无事。传闻暹罗国进了一道表,有使臣在朝,说与百济、安南争什么地方。现要沟兵,求咱国去帮他。这事也不知怎样办法。”梅道爷又公赏了四两银子。说:“你们乏了,且歇歇去。”

  梅道爷回到上房,礼物倒不提起,单把芝哥儿的诗看了又看,赞了又赞。说:“此子将来鹏飞万里,非我辈所能臆测。月娥可谓得其所了。”心里畅快。刚吃了饭,又传刘升回话:有抚院着人来,请明早上院议事。梅道爷说:“知道了。”

  次日,梅道爷上院回来,便叫伺候行李,仍带旧日跟去查地的人,只添了元升。迟了两日,就开船,仍到巴陵县来。并一面将面奉抚院的话写了移会,照前约十一月望后到沙对勘的话,知照湖北巡道。不数日,来到巴陵。冯知县此番相见,甚是疏淡。梅道爷也不介意。”

  过了几天,吉巡道又说:“别有公务,尚俟改期。”仍用空文来搪混。梅道爷便恼了,说:“我办我湖南的事,何必定候汝来!”因开船到沙,叫弓簧手将天补沙通行丈量。约二十余日,就丈定了。开明弓口,造成册子。就亲身自到江北一看。原来江有龙所说衔接滩尾,毫不见影。派了两只快船,备了长筐,在江面就船接丈,约四十余里,才有一段滥淤。又有十数里,始到武昌地方滩地。梅道爷着实生气,遂将亲自勘丈情形,据实通详督抚,并提集人证,要亲自拘讯。江有龙却躲了不到案。梅道爷便又详了督抚,说:“江有龙抗不赴讯,显有理屈脱逃情事。相应革去经历职衔,差提审辨。”等语。

  田抚台见了,已不如意,尚存两可。湖北抚台亦淡然相视。惟寇制军接了二件详文,心中大怒,便说:“梅友福何物?书生敢与本部堂作对!”便严批道:“此滩坐落武昌地面,该道不候吉巡道同勘,显有偏袒情事。江有龙现在本部堂处投案,.何有脱逃?除此沙另委公正大员查勘外,该道暂回本任办事可也。此檄。”

  梅道爷接了此批,心中动气,便要舍了此官,与寇制台相拼。褚小松再四苦劝,执意不从。便将江有龙隔江认地,自己亲勘情事,并天补沙丈过册数,与江有龙贿求各缘由,通详并揭报了部科。遂即交印待罪,听候部议。

  寇制军不意梅巡道如此负气,及见了此详,不但过意不去,只恐派了钦差,更难挽救。遂暗暗叫藩臬两司,替他调停。那知梅巡道业已通揭部科,事难掩护。遂倒填了日子,移会湖南巡抚,把梅巡道就参了一疏。说他:“任性偏袒,散法构怨。请旨革职,以肃功令。”疏内说:“此沙原系湖北滩地接淤,梅友福不候湖北巡道吉梦麟同勘滩尾,以致民怨沸腾。且该道以湖南之官,偏袒长沙百姓,显有受嘱情弊。若不革职并案严办,则民情不服,而国法亦替矣。现经两司揭报前来,相应咨会湖南巡抚田承勋,合词具奏。请旨。”

  这疏未到之先,梅巡道揭帖早到了两日,部科不敢掩匿,就禀了堂官,奏闻上去。恰懊这日寇制台参折亦到,批了个:“该部速议具奏。”便将梅巡道的揭帖亦并发抄,同这折一时交到内阁,传抄到部。

  不数日,部内就将梅巡道议做“暂且革职。”并说:“天补沙是否与湖北滩尾衔接,难以悬断。况两图互异,皆不可凭也。派大臣前往踏勘,方可定案。”等语覆奏。奉旨:“此案着葛天仪、贾政驰驿前往,会该督抚等,秉公勘定。所有随带司员,一并驰往。梅友福面奏江滩事宜,颇甚明晰,岂甫经外任,即成两截人物,着解任归案。并揭帖所揭江有龙有无贿求情事,亦并究办。钦此。”

  葛天仪现任刑部左侍郎,同贾政接了旨,第二日同请了训,便束装起身。带了两个部员,两部御史,遂驰驿往湖广来。寇制台及田抚院早已得信预备。

  却说两位钦差,行了数程,那日早光后,天落骤雨,一时难以动身。两座公馆不远,贾政便备小酌,请葛侍郎来一叙。葛侍郎与贾政同籍金陵,又系世交,两下里相处甚好。寇制台亦系金陵籍,贾政本系世谊,与葛侍郎既在同年,又兼旧表弟兄。

  当日葛侍郎来到贾政公馆,饮了两巡酒。贾政便提起天补沙的事来。因说:“寇制台系世交,梅巡道又忝亲谊。此事如何办法才好?总求兄翁大人,执法中再留法外地步,则拜德无际。”葛侍郎道:“不瞒吾兄说,寇制军系弟表亲,又忝同年。梅公在钟山书院掌放时,小儿亲身受业,相处可谓极厚。弟正要求兄做何两全。承兄翁大人这样开心相与,弟敢不以实情相告?这经呖1江有龙系武昌木商,其为人弟所素知。梅公梗直性成,相处有年,想亦吾兄洞悉。此案江有龙贿求争地,已可概见。而梅公不善迎合,激怒寇制军,亦是情所必至。以小弟愚见,到天补沙勘地时,能将此地着他们分认,则寇公之参折不虚,而梅道之揭帖亦可无过矣。兄翁大人再求酌处。”贾政连声赞道:“大人所见是极,无可另议。”彼此又饮了数杯,吃毕饭,葛侍郎方回公馆。

  次日,即仍驰驿,竟赴武昌。湖南田抚院已过江来,同寇制台、湖北抚院朱皆差官远迎。将到武昌,先是首府同首县接来,督抚司道、合城各文武官,皆出城十里外,搭了请圣安的彩棚,等候钦差。制抚各大员请了圣安,才与二位钦差相见。茶罢即起身进武昌城来。

  将到关厢头,就有湖南詹定宇等递了一张呈子,钦差略问了两句,知为沙案的,遂叫收呈候批。即到公馆门口,又有湖北江有龙等也递了一张呈子,钦差问是为沙案的,亦并收了呈子。响炮三声,公馆门前落轿。大家如众星捧月一般,伺候着钦差进了公馆。略待片刻,寇制台同两抚院坐轿来拜。两座公馆相隔有半箭地,先拜了葛侍郎,说了会话。就拜贾副宪。遂各回衙门去。佃抚院亦回了公馆。其后司道及同城文武各官,皆陆续见了,各散。首县备下程,用寇制台名帖送了。次日,两钦差各处答拜,制抚遂公席替钦差接风。钦差辞了,俟办完公事再领情。

  这日寇制台单拜两位钦差,因谈起此案,说:“梅巡道坚僻任性,不顾大体,擅动揭帖。若不严办,此风一长,则大员为所挟制,如何办公?二位大人必有高见。”葛侍郎道:“这个自然。属员遇事,辄敢自为,成何政体!”贾副宪道;“老世谊大人只管放心+我就心感了。”葛侍郎道:“天补沙这淤地,既在巴陵地方,如何江有龙隔江去认?我总不明这个情节。”寇制台道:“缘他滩尾接淤,小弟才准他认的。”贾副宪道:“此事难以悬揣。明日到沙自见,再作商量罢。”寇制台别丁出来。

  朱田二抚院同见。朱抚院与贾政有旧,贾副宪便将寇制台才说的话有些牵强,并葛侍郎所言,“天补沙情节,似乎江有龙隔江认地,何以服湖南百姓之心?兄翁大人与弟相好,已非一日。此事二位原委洞悉,何不明以告我?”葛侍郎与田抚院同年,也就照着贾副宪的话,向田抚院说了—遍。二位抚军踌躇半晌,方才说道:“大人所言,无不洞中机宜。但此事关寇制军与梅巡道,有些执拗。尚求大人推同官之雅,法外体全,则国体与舆情皆可允洽矣。”葛侍郎道:“沙地情形,弟辈尚未及见。容勘过江有龙滩尾,果否联接,便是此案关键。”朱抚院站起身,道:“求二位大人体全处就在此,容到沙地再来讨示。”遂同田抚院辞去。梅巡道因解任候质之员,不便私见,只用手本请了安。

  到了次日,二位钦差将接的两张呈子,皆批个“候勘讯”,就挂牌在公馆门首。遂响炮起马,到江边坐船向天补沙来。督抚、司道、府县各官,皆坐船同到沙滩。湾了船,就在天补沙北岸,踏看江有龙滩尾情形。隔沙甚远,与梅巡道图说相符。二位钦差皆没言语,就坐了轿,到预备的席棚茶尖处来。众位大人齐下了轿,进棚分宾主坐下。

  喝了茶,葛侍郎同贾副宪说了会都内闲事,全不提及沙案。寇制台便觉到二位钦差勘江有龙的滩尾,与天补沙不相连属,有不好意思谈论,恐碍自己的脸面。心里虽默然相感,但众人前转要遮饰。因向二位钦差说道:“二位大人瞧这江面相隔虽远,其中断续起伏,却与滩尾实是承接的。”葛侍郎未及答应,贾副宪道:“何曾不是,我们且到沙上再看一看。”因问武昌熊知府道:“这地现属何县所管?”熊知府道:“此去向南,约二里余,皆江夏境。”贾副宪便对葛侍郎道:“这沙不也有湖北所淤的地,怎么说皆在巴陵境内呢?”葛侍郎道:“咱们何不同往南一勘,何如?”贾副宪道:“有理。”遂坐了轿,走够十数里,忽有一带小桫木林遮路。绕过林去,只见一片草滩,直接南边江面。又到一座席棚,这便是巴陵县预备的了。

  大家进去坐下,又喝了杯茶。葛侍郎、贾副宪便向委刑部陕西司郎中聂尔直、湖广道御史陶淳、带同江夏巴陵二县,并叫寇制台委了湖北藩司井恩普会丈此滩。即以桫林为界,作两段丈明弓口,造册回话。两位钦差同各位大人回了船,仍到武昌公馆来。次日,就委了刑部湖广司员外文成、江南道御史俞宏猷,提集两造录供定案。又把巴陵县门上杨应箕、刘升对质江有龙贿求虚实,并案办理。江有龙隔江认地,已属不合,杨应箕到堂一讯,何能隐饰?便着了急,夤夜来见。

  寇制台与两钦差虽系至亲世友,亦知梅巡道同两位也属戚好,难以单办一处。遂权词叫江有龙退出,心甚踌躇。忽报湖北朱抚院来拜,寇制台连忙接人。朱抚院说了几句闲话,就提起江有龙的事来,说:“江有龙今早求我替伊画一善策。但彼托杨应箕这件事,如何遮盖得来?我与大人事同一体,此事如何安顿才好。”寇制台道:“我在此踌躇,但不知二位钦差是何成见。明晨烦兄一往,逆探其情,倘可两全,不致伤弟之颜面,则暂且结案,亦无不可。”朱抚院连声应道:“是!是!容弟明日见过,再来覆命。”。

  朱抚院与贾副宪相好,又因前番言语,到了次日,即来单拜。传进帖去,贾副宪吩咐叫:“请!”二人见了,携手叙坐。就说天补沙这事。贾副宪道:“这江有龙贿求一节,昨日略取杨应箕口供,殊觉支饰。一动刑,便有实在。这江有龙争地事小,贿求罪大。问个军罪,便有许多不便处了。”朱抚台屏退左右,低声说道:“小弟此来;专为此事。江有龙何足轻重?事若审实,则寇制军参折似有徇庇。即弟等合词人奏,皆有处分了。向蒙兄翁大人厚爱,遂敢直陈,惟望大人设法善全才好。”贾政道:“小弟同葛公请训时,圣上因梅巡道面奏江滩事宜,深合圣意。寇公此奏着实动疑,指出江有龙贿求情节,着到湖严办。弟与葛公办事秉公,亦不肯苛求。但寇制军亦得稍留梅巡道余步。则彼此即可两尽矣。”朱抚院道:“寇制台来时嘱弟,本欲善全。大人如何办法,无不遵命。”贾政道:“这事便易处了。容弟与葛公相议定了,再来奉请。”朱抚院辞了出去。

  贾副宪就到葛侍郎这边来,斥退跟随,把朱抚院的话细细说了一遍。葛侍郎道:“此事我辈原欲两全,如此甚好。但寇表兄为人多变,须弟见他一见,使他心馁。这事才无后议。”贾副宪道:“我兄高见,弟所不及。”

  葛侍郎遂打轿来见寇制台。便将“滩尾与天补沙相隔太远,本不相连。江有龙又有贿求一节,质实核办,与我兄亦多未稳。弟与兄忝系至戚,现与贾公商酌,欲划桫林为界,靠江北者归于湖北报升,靠江南者归於湖南报升。两全此事。梅巡道薄治其过,江有龙量罚其愆。下洽舆情,上全国体。不知我兄以为何如?”寇制台连连拱手道:“承老表弟与贾公如此周全,弟与两抚真感激不尽了。就请老表弟斟酌而行。只是江有龙尚求青目些。”葛侍郎道:“谨领教。”即辞。回公馆来见贾政,将前言细诉了一遍。贾政说:“很好。”适值文员外、俞御史录了口供,进来请示定稿。两位钦差遂将稿来看定。

  过了数日,候丈地的司员回来,造成清册,就拜发了折子。

  疏称:

  臣等奉命勘查天补沙案,并查审江有龙贿求情事。

  当即驰抵武昌,会同督臣寇云先、湖北抚臣朱尔荣、湖

  南抚臣田承勋,亲抵沙上,细看江面情形。当经摘由,

  奏明圣鉴。臣等连日确勘江北滩尾,并集各犯严谰。缘

  天补沙坐落湖南巴陵境内,而沙北有十余里,实在湖北

  江夏地界。小民趋利若骛,以致纷争靡已。

  查得江有龙等滩尾,虽断续起伏之形,相隔江面太

  远。所报虽非无因,而詹定宇等结讼不甘,亦属有故。

  臣等以湖北、湖南均系子民,天地既生自然之利,自应

  辈戴圣上广育之仁。切查沙地中间,有长成桫林一带,

  碑开地势。应即照此定界。桫林迤北四成隶江夏境,着

  剥北抚臣分派江有龙等认报。其有余者,即募湖北有滩

  之民垦升,用广皇仁,毋令向隅。桫林迤南六成隶巴陵

  境,着湖南抚臣分派詹定宇等五六十家均匀认垦。统着

  督臣总理其事。庭谰之下,众姓悦服。可否仰邀圣恩,

  照此分认。祗候命下,另行遵办。

  至江有龙贿求一节,臣等将杨应箕、刘升等隔别研

  讯,杨应箕供称:江有龙要认梅巡道作老师,系“刘升

  前岁过巴陵时,小的替伊说的。那时并无丈地的事,何

  有贿求?去春,梅巡道住在巴陵,小的因问:此事你替

  说了没有?倘说定了,彼处好送贽仪来见。谁知刘升回

  了梅道爷,就弄出事来。”等语。质之刘升,供亦相同。

  是江有龙并无行贿实据。其认师生之意,亦在事前,似

  无夤求情弊。梅巡道因有此段情节,偏执己见,不断沙

  地与江有龙,遂致湖北怨腾,办理不善,议以革职,未

  免过甚,相应请旨降一级调用,以为大员任性者戒。江

  有龙虽无行贿实迹,但以部下民人,求认老师,亦属不

  跋。着罚米一千石,交江夏武昌贮仓备赈。

  该督抚等以易结之案,悬宕多年,应请交部察议。

  司道府县,亦并饬该督抚等查取职名,送部议处。再詹

  定宇报升,已十有余年,今始分段升课,所有前数年未

  升之课,即照现定科则,着落詹定宇、江有龙等,照数

  分作五年赔缴。庶帑项不致亏缺,而奸民亦无从逞其伎

  俩矣。除将审过招册及勘丈弓口段落册,结交部核议

  外,臣等未敢擅便。相应奏闻,请旨。

  奉旨:

  葛天仪、贾政奏办天补沙地一折,请以桫林定界,

  着两湖百姓按四成六成分认。两湖百姓,皆朕赤子,享

  天地自然之利,不致偏棺向隅。所办甚好。即照原议派

  认,并着交部从优议叙。梅友福以江有龙求拜门生一

  节,偏执其见,不肯断地,遂致怨腾。所办错谬,即应

  照议降调。但不受江有龙请托,骨鲠可风。看来梅友福

  不胜外任,着回京,仍在御史上行走。遇缺请补,以观

  绑效。至未升数年之课,请照数分年,着詹定宇等带

  赔,亦属法所应行。但穷氓何堪赔累?着加恩宽免,以

  施法外之仁。余依议行。钦此。

  到了次日,又奉上谕:

  寇云先着补授刑部左侍郎,葛天仪升署。钦此。其湖广总督员缺,即着

  赍折人回,二位钦差拜接了折子,开看过,即知会督抚,遵旨办理。二位钦差就要择日回京。

  迟了两天,“忽奉兵部火牌,发到部文:寇总督降补侍郎。葛

  天仪升了湖督。各官皆替葛天仪道喜。寇侍郎遂将两湖总督银关防及王命旗牌,与一切文卷、书籍,委武昌府同小军副将,赍送到公馆来。葛天仪排了香案,接印任事。当将谢恩及到任日期,拜发了折子。贾政道过喜,又吃了两日酒,带同司员御史,正要起身。忽又奉到上谕:湖南巡道员缺着俞鸿猷补授。其江南道监察御史,加恩着梅友福暂署。俟四年无过,再行实授。钦此。彼此道喜。又担搁了数日,贾副宪才同各司官起身,回京去了。俞鸿猷到巡道任。梅友福送了贾政,即回长沙收拾,同家眷坐船到南京,又住了数日,才各自起旱,先进京去。家眷仍由水路而行。寇云先交代事毕,来京到侍郎任,不在话下。“

  贾政这回差,来回年半有余。直到二月底,方才到都。未知面圣有何恩谕,下回便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