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清华园诗谈
清·王寿昌
●卷上
○总论
诗有四正：性情宜正，志向宜正，本源宜正，是非取舍宜正。
诗有六要：心要忠厚，意要缠绵，语要含蓄，义要分明，气度要和雅，规模要广大。
诗有四清：心境欲清，神骨欲清，气味欲清，意致音韵欲清。
诗有三真：言情欲真，写境欲真，纪事欲真。
诗有三超：识见欲超，气象欲超，语意欲超。
诗有四高：格欲高，兴欲高，地步欲高，手眼亦欲高。
诗有四近：宜近情，宜近理，宜近风雅，宜近画图。
诗有三深：情欲深，意欲深，味欲深。
诗有三浅：意欲深而语欲浅，炼欲精而色欲浅，学欲博而用事欲浅。
诗有三严：纪律欲严，对仗欲严，弃取欲严。
诗有三宽：声病无碍者宜宽，如蜂腰、鹤膝之类。俗论太刻者宜宽，如论杜诗每联上句第七字，上去入间用之类。瑜多瑕少者宜宽。
诗有三留：留好意以待发挥，留好字以助警策，留好韵以振精神。
诗有四不可：骨不可露，气不可浮，情不可过，意不可偏。
诗有四勿伤：炼勿伤气，曲勿伤意，淡勿伤味，瘦勿伤神。
诗有三不尽：景尽情不尽，语尽意不尽，兴尽味不尽。
诗有三可借：故事可借，字意可借，古人句可借。
诗有三不欲胜：文不欲胜质，境不欲胜情，情不欲胜理。
诗有五不可失：丽不可失之艳，新不可失之巧，淡不可失之枯，壮不可失之粗豪，奇不可失之穿凿。
诗有五可五不可：可颂不可谀，可刺不可讪，可怨不可疾，可乐不可淫，可哀不可伤。
诗有四能四不可不能：能放不可不能收，能入不可不能出，能呼不可不能应，能即不可不能离。
诗以古为主，以高为上，自然者次之，浑然者次之，超然者次之，纯粹精炼者次之，清新秀逸壮健者次之，奇丽瘦淡者次之。
古体欲无句，近体欲无字。
古体有句则体弱，近体有字则气薄。
古体何以无句？曰：《十九首》，诗之祖也。吾见其诗矣，未见其句也。尔後惟陶堪嗣响，至谢乃有句可摘，而格斯降已。
近体何以无字？曰：“江流天地外，山色有无中”，王维《汉江》较诸“树点千家小，天围万岭低”，岑参《西亭观眺》奚啻天道人殊哉！
唐人七古气势纵横，文情变幻，如神龙翔空，离奇天矫，不可方物，诚为诗境奇观。然只可调之唐体，不可谓之古体。何也？以古气皆已发泄无遗也。
作字者，可以篆隶入楷书，不可以楷法入篆隶。作诗者，可以古体入律诗，不可以律诗入古体。以古体作律诗，则有唐初气味；以律诗入古体，便落六朝陋习矣。然於转韵长篇，则又可不拘。
○条辨
何谓性情？曰：诗以道性情，未有性情不正而能吐劝惩之辞者。《三百篇》中，其性情亦甚不一，而总归于无邪，故虽里巷之歌谣，皆可为万世之典训。自时厥後，以代而衰，遂至流为放辟邪侈而不可止。间有贤者崛起其间，各树骚坛之帜，而往往不能无偏倚驳杂之弊。略而言之，如李少卿之偏於忿憾，曹孟德之偏於深险，阮嗣宗之偏於幽愤，张茂先之偏於浮华，郭景纯之偏於隐怪，陶元亮之偏於高尚，鲍参军之偏於感时疾俗，谢康乐之偏於矫情肆志，江文通之偏於繁艳，沈休文之偏於琐屑，庾之偏於绮靡；又如王、杨、卢、骆之偏於浮薄，李太白之偏於豪纵，刘梦得之偏於褊狭，孟东野之偏於孤峭，玉川子之偏於险怪，李长吉之偏於奇幻，白香山之偏於坦率，元微之之偏於柔媚，李义山之偏於瑰异，温飞卿之偏於婉弱。其馀诸贤，亦各有弊。惟杜少陵性情真挚，忧国爱君之意，盎然於楮墨之间，犹有诗人遗意。但多忧伤感愤，拟诸《三百》，实为变风变雅，终非盛世之音。若韩昌黎以唐代名儒，性情颇得其正，故篇什之间，每吐德音；然以文笔为诗，往往不免过於豪放。要之古来作者，各有短长。学者贵取其所长，弃其所短，驯而至於温柔敦厚之归，则《雅》、《颂》之音，庶可复睹耳。
又曰：于亲当如束广微之《补南陔》，谢康乐之《述祖德》，暨孟东野之“慈母手中线，游子身上衣。临时密密缝，意恐迟迟归。谁言寸草心，报得三春晖”。《游子吟》近体当如“君此卜行日，高堂应梦归。莫将和氏泪，滴著老莱衣。岳雨连河细，田禽出麦飞。到家调膳後，吟好送斜晖”。殷遥《送友人下第归省》暨刘梦得之“兄弟尽鸳鸾，归心切问安。贪荣五彩服，遂挂两梁冠。侍膳曾调鼎，循陔更握兰。从今别君後，常向德星看”。《送太常萧博士弃官归养赴东都》于君当如“行行重行行”，虽去国而犹念故君；“湛露改寒司”，王融《渌水曲》虽游豫而必箴王度。处常则如杜少陵之“花隐掖垣暮，啾啾栖鸟过。星临万户动，月傍九霄多。不寝听金钥，因风想玉珂。明朝有封事，数问夜如何”。《春宿左省》遇变当如李义山之“玉帐牙旗得上游，安危须共主君忧。窦融表已来关右，陶侃军宜次石头。岂有蛟龙愁失水？更无鹰隼与高秋！昼号夜哭兼幽显，早晚星关雪涕收”。《重有感》暨少陵之“时危思报主，衰谢不能休”，张燕公说之“遥遥西向长安日，愿上南山寿一杯”，钱员外起之“霄汉常悬捧日心”之类，斯为纯臣耳。至若孔文举之“岩岩锺山首”，痛疾权奸之跋扈；陈思王之“微阴翳阳景”，欲延汉祚于式微，则又耿耿孤忠，可与日月争光者矣。于兄弟当如陈思之《赠白马》，康乐之《与惠连》。近体则如少陵之“乱後嗟吾在，羁栖见汝难。草黄骐骥病，沙晚脊令寒。楚设关城险，吴吞水府宽。十年朝夕泪，衣袖不曾乾。”《第五弟丰独在江左近三四岁寂无消息觅便寄此》，柳柳州之“零落残魂倍黯然，双垂别泪越江边。一身去国六千里，万死投荒十二年。桂岭瘴来云似墨，洞庭春尽水如天。欲知此後相思梦，常在荆门郢树烟”。《别舍弟宗一》至若少陵之“此时同一醉，应在仲宣楼”，及“弟劝兄酬何怨嗟”，则不减《常棣》之歌。右丞之“遥知兄弟登高处，遍插茱萸少一人”，则无殊《陟冈》之咏。此外若谢宣远瞻之答灵运，则励以令猷；少陵之送侍御，则望其搏击，是又能于友于之外，勉之以德者。于夫妇则当如苏子卿之《别妻》，顾彦先荣之《赠妇》，潘安仁之《悼亡》，暨张正言谓之“南园春色正相宜，大妇同行小妇随。竹里登楼人不见，花间觅路鸟先知。樱桃解结垂檐子，杨柳能低入户枝。山简醉来歌一曲，参差笑杀郢中儿”。《春园家宴》元微之之“谢公最小偏怜女，嫁与黔娄百事乖。顾我无衣搜画箧，泥他沽酒拔金钗。野蔬充膳甘长藿，落叶添薪仰古槐。今日俸钱过十万，为君营奠复营斋”。《遣悲怀》于朋友则当如苏、李之赠答，陶靖节之《停云》，杜少陵之《梦李白》，韩昌黎之“我愿身为云，东野化为龙。四方上下逐东野，虽有离别无由逢。”近体当如刘眘虚之《寄江韬求孟六遗文》，王摩诘之《酌酒与裴迪》，李校书端之“愁心一倍长离忧，夜思千重恋旧游。秦地故人成远梦，楚天凉雨在孤舟。诸溪近海潮皆应，独树边淮叶尽流。别恨转深何处写？前程惟有一登楼”。《宿淮浦忆司空文明》刘梦得之“一夜霜风凋玉芝，苍生望绝士林悲。空怀济世安人略，不见男婚女嫁时。遗草一函归太史，孤坟三尺近要离。朔方徙岁行当满，欲为君刊第二碑”。《哭吕衡州》元微之之“乐事难逢岁易徂，白头光景莫令孤。弄涛船更曾观否，望市楼还有会无？自注：‘望市楼，苏之胜地。’眼力少将寻案犊，心情且强掷枭卢。孙园虎寺随宜看，不必遥遥羡镜湖”。《戏赠乐天》与《送崔侍御之岭南二十韵》，皆恳切周详，无微不至，尤见交情之笃云。
何谓志向？曰：在心为志，发言为诗。志淫好辟，古有明徵矣。且如魏武在篡汉，故多雄杰之辞。陈思志在功名，故多激烈之作。步后志在虑患，每有忧生之叹。伯伦志在沉饮，特著《酒德》之篇。刘太尉琨志在勤王，常吐伤乱之言。陶彭泽志在归来，实多田园之兴。谢康乐志在山水，率多游览之吟。他如颜延年志在忿激，则咏《五君》。张子同志和志在烟波，则歌《渔父》。宋延清志在邪媚，因赋《明河》之篇。刘梦得志在尤人，乃作看花之句。凡此之伦，不一而足，惟本工部志在君亲，故集中多忠孝之语。《曲礼》曰“志之志至，诗亦至焉”，不信然乎？故学者欲诗体之正，必自正其志向始。
何谓本源？曰：仇仁父曰：“古体吾主《选》，近体吾主唐。”近体主唐可也，古体主《选》，无乃已疏乎？或请其说，曰：“不有《三百篇》乎？吾于古体，得《斯干》之纵横变幻焉；吾于近体，得《陟岵》之情深意远焉。”
何谓是非取舍？曰：好贤如《缁衣》，恶恶如《巷伯》。故贤愚不分，不足以论人；是非不辨，不足以论事；取舍不明，不足以御事变而服人心。是故太冲《咏史》，其是非颇不乖人心所同然；嗣宗《咏怀》，其予夺几可继《春秋》之笔削。他如陶题甲子，见受禅之非宜；谢过庐陵，雪沉冤于既死。此後惟杜工部，论事则云：“幽蓟馀蛇豕，乾坤尚虎狼。诸侯春不贡，使者日相望。慎勿吞青海，无劳问越裳。大君先息战，归马华山阳。”《有感》，下同。“丹桂风霜急，青梧日夜凋。由来强幹地，未有不臣朝。授钺亲贤往，卑宫制诏遥。终依古封建，岂独听箫韶！”又：“韩公本意筑三城，拟绝天骄拔汉旌。岂谓尽烦回纥马，翻然远救朔方兵？胡来不觉潼关溢，龙起犹闻晋水清。独使至尊忧社稷，诸君何以答昇平？”《诸将》，下同。“回首扶桑铜柱标，冥冥氛祲未全销。越裳翡翠无消息，南海明珠久寂寥。殊锡曾为大司马，总戎皆插侍中貂。炎风朔雪天王地，只在忠臣翊圣朝。”论人则如：“蜀主窥吴幸三峡，崩年亦在永安宫。翠华想像空山里，玉殿虚无野寺中。古庙杉松巢水鹤，岁时伏腊走村翁。武侯祠屋常邻近，一体君臣祭祀同。”《咏怀古迹》，下同。“诸葛大名垂宇宙，宗臣遗像肃清高。三分割据纡筹策，万古云霄一羽毛。伯仲之间见伊吕，指挥若定失萧曹。运移汉祚难恢复，志决身歼军务劳。”如此等作，读之可见其经济之实学，笔削之微权焉。他如“汉家青史上，计拙是和亲。社稷依明主，安危讬妇人。岂能将玉貌，便拟靖胡尘？地下千年骨，谁为辅弼臣”。戎昱《和蕃》暨“猿鸟犹疑畏简书，风云常为护储胥。徒令上将挥神笔，终见降王走传车。管乐有才真不忝，关张无命欲何如！他年锦里经祠庙，《梁父》吟成恨有馀。”李商隐《筹笔驿》又“西师万众几时回？哀痛天书近已裁。文吏何曾重刀笔，将军犹自舞轮台。几时拓土成王道？从古穷兵是祸胎。陛下好生千万寿，玉楼常御白云杯”。《汉南书事》数诗亦其後劲者矣。
何谓忠厚？曰：平子《四愁》，悲路远之莫致；子建《七哀》，愿为风以入怀。《塘上行》陆机拟作之“愿君广末光，照妾薄暮年”，被弃而犹怀愿恋；《石首城》谢灵运作之“皎皎明发心，不为岁寒欺”，遭谗而素心不渝，可谓厚矣。然此非徒“臣罪当诛，天王圣明”，为是善则归亲，过则归己之语而已也。必其至诚恻怛之意充溢于中，随其所发，无非慈祥岂弟之音。如元次山结之“追呼尚不忍，况乃鞭挞之”，《舂陵行》杜少陵之“彤廷所分帛，本自寒女出”，《自京赴奉先县咏怀》乃为真忠厚耳。他如岑嘉州参之“不择南州尉，高堂有老亲。楼台重蜃气，邑里杂鲛人。海暗三山雨，花明五岭春。此乡多宝玉，慎莫厌清贫”。《送张子尉南海》虽不必为忠厚之语，而忠厚之意自盎然於楮墨之间，乃所谓“仁义之人，其言蔼如”者。馀如王右丞之“执政方持法，明君无此心”，刘随州长卿之“得罪风霜苦，全生天地仁”，钱员外之“穷达恋明主，耕桑亦近郊”，裴仆射度之“道直身还在，恩深命轻轻”之类，亦犹有诗人温厚之遗云。
何谓缠绵？曰：如古之“客从远方来，遗我一端绮”。及少陵之“暂往比邻去，空闻二妙归。幽栖诚简略，衰白已光辉。野外贫家远，村中好客稀。论文或不愧，重肯款柴扉”。《范二员外邈吴十侍御郁特枉驾阙展待聊寄此作》白香山之“平生心迹最相亲，欲隐墙东不为身。明月好同三径夜，绿杨宜作两家春。每因暂出犹思伴，岂得安居不择邻？何独终身数相见，子孙还作隔墙人”《欲与元八卜邻先有此寄》是也。
何谓语要含蓄，义要分明？曰：张曲江九龄之“孤鸿海上来，池潢不敢顾。侧见双翠鸟，巢在三珠树。矫矫珍木巅，得无金丸惧？美服患人指，高明逼神恶。今我游冥冥，弋者何所慕”。《感遇》及少陵之“锦城丝管日纷纷，半入江风半入云。此曲只应天上有，人间能得几回闻”《赠花卿》是也。
何谓和雅？曰：晋《白纻舞歌》，及渊明之“孟夏草木长，绕屋树扶疏。众鸟欣有讬，吾亦爱吾庐。既耕亦已种，是还读我书。穷巷隔深辙，颇回故人车。欢言酌春酒，摘我园中蔬。微雨从东来，好风与之俱。汎览《周王传》，流观《山海图》。俯仰终宇宙，不乐复何如”《读山海经》是也。近体如贾舍人至之“银烛朝天紫陌长，禁城春色晓苍苍。千条弱柳垂青琐，百啭流莺绕建章。剑珮声随玉墀步，衣冠身惹御炉香。共沐恩波凤池上，朝朝染翰侍君王”。《早朝大明宫呈两省僚友》暨杨司业巨源之“晴明紫阁最高峰，仙掖开帘范彦龙。五色天书辞焕烂，九重春殿语从容。彩毫应染炉烟细，清珮仍含玉漏重。二十年前同日喜，碧霄何路得相逢”。《寄中书同年舍人》如此等作，皆雍容和雅，盛世之音也。
何谓广大？曰：颜延年之《郊祀》、《曲水》、《释奠》以及《侍游》诸作，气体崇闳，颇堪嗣响《雅》、《颂》。近体则沈、宋、燕、许、右丞辈，亦时有宏壮之观。然终不如少陵之“安得壮士挽天河，尽洗甲兵长不用”，暨“舜举十六相，身尊道何高。秦时任商鞅，法令如牛毛”，及“洛阳宫殿化为烽，休道秦关百二重。沧海未全归《禹贡》，蓟门何处尽尧对？朝廷衮职虽多预，天下军储不自供。稍喜临边王相国，肯销金甲事春农”。《诸将》此真禹、稷己溺之心，《三百篇》後，无此度量矣。
何谓气象？曰：“绛帻鸡人报晓筹，尚衣初进翠云裘。九天阊阖宫殿，万国衣冠拜冕旒。日色才临仙掌动，香烟欲傍衮龙浮。朝罢须裁五色诏，珮声归到凤池头。”王维《和贾至舍人早朝大明宫之作》不谓之“诗中天子”不可也。昔人评《王摩诘》为“诗中王子”“讼堂寂寂对烟霞，五柳门前聚晓鸦。流水声中视公事，寒山影里见人家。观风竞美新为政，计日还知旧触邪。可惜陶潜无限酒，不逢篱菊正开花。”崔峒《题桐庐李明府官舍》不谓之穷陬县令不可也。
何谓真？曰：自来言情之真者，无如靖节；写景之真者，无如康乐、玄晖；纪事之真者，无如潘安仁、左太冲、颜延年。少陵皆兼而有之，故往往有生字拙句，人皆不解其故，不知乃直书所见，初不假乎雕饰者，但嫌其发泄太尽耳。如言情，陶但云：“衔戢知何谢，冥报以相贻。”杜则曰：“誓将与夫子，永结为弟昆。”又曰：“过门更相呼，有酒斟酌之。”杜则云：“高声索果栗，欲起还被肘。”又曰：“脱有经过便，念来存故人。”杜则云：“何时一尊酒，重与细论文？”写景，康乐但云：“昏旦变气候，山水含清晖。”杜则曰：“岱宗夫如何？齐鲁青未了。”玄晖但云：“天际识归舟，云中辨江树。”杜乃曰：“吴楚东南坼，乾坤日夜浮。”又云：“白日丽飞甍，参差皆可见。”杜则曰：“俯视但一气，焉能辨皇州？”又云：“馀霞散成绮，澄江净如练。”杜则曰：“锦江春色来天地，玉垒浮云变古今。”其气韵非不超越前人，而格则变矣。独其《彭衙》、《北征》诸作，叙事抒情，曲折如绘，诚有非潘、颜诸子所能者，谓之“诗史”，岂不信然。此外如李君虞益之“问姓惊初见，称名忆旧容”，卢郎中之“少孤为客早，多难识君迟”，司空文明曙之“乍见翻疑梦，相悲各问年”；又如太白之“秋色无远近，出门尽寒山”，摩诘之“远树带行客，孤城当落晖”，岑嘉州之“秋色从西来，苍然满关中。五陵北原上，万古青”，钱员外之“返照乱流明，寒空千嶂净”；又如韩吏部之《元和圣德诗》，柳柳州之《平淮夷雅》，李义山之《韩碑》、《西郊百韵》等作，皆切实缔当之至者。
何谓古？曰“君子防未然，不处嫌疑间。瓜田不纳履，李上不整冠。嫂叔不亲授，长幼不比肩。劳谦得其柄，和光甚独难。周公下白屋，吐哺不及餐。一沐三握发，後世称圣贤”《古君子行》是也。他如少陵之《饮中八仙歌》，犹有古意存焉。近体则“车皋薄暮望，徙倚欲何依？树树皆秋色，山山惟落晖。牧童驱犊返，猎马带禽归。相顾无相识，长歌怀采薇”。王绩《野望》暨沈云卿期之“龙池跃龙龙已飞，龙德先天天不违。池开霄汉分黄道，龙向天门入紫微。邸第楼台多气色，君王凫雁有光辉。为报寰中百川水，来朝此地莫东归。”《龙池篇》此等诗乃太羹玄酒之味，《咸》、《英》、《韶》、《》之音，非世俗所能知者，但学者不可不本源於此。
何谓高？曰：《古诗十九首》尚矣，其次则陈思之《白马》七篇，彭泽之《饮酒》六首，左太冲之《咏史》，颜延年之《五君》，亦皆邈不可追者。近体则宋员外之问之“归来物外情，负杖阅岩耕。源水看花入，幽林采药行。野人相问姓，山鸟自呼名。去去独吾乐，无能愧此生”。《陆浑山庄》王右丞之“晚年惟好静，万事不关心。自顾无长策，空知返旧林。松风吹解带，山月照弹琴。君问穷通理，渔歌入浦深”。《酬张少府》暨沈云卿之“卢家少妇郁金堂，海燕双栖玳瑁梁。九月寒砧催木叶，十年征戍忆辽阳。白狼河北音书断，丹凤城南秋夜长。谁为含愁独不见，更教明月照流黄”。《古意》崔司勋颢之“昔人已乘黄鹤去，此地空馀黄鹤楼。黄鹤一去不复返，白云千载空悠悠。晴川历历汉阳树，芳草萋萋鹦鹉洲。日暮乡关何处是？烟波江上使人愁”《黄鹤楼》是也。
何谓自然？曰：古诗如“今日良宴会”、“庭中有奇树”是也。其次则子建之《公宴》、《美女》二篇，暨渊明之“少无俗韵，性本爱丘山。误落尘网中，一去三十年。羁鸟恋旧林，池鱼思故渊。开荒南野际，守拙归园田。方宅十馀亩，草屋八九间。榆柳荫後檐，桃李罗堂前。暧暧远人村，依依墟里烟。狗吠深巷中，鸡鸣桑树颠。庭户无尘杂，虚室有馀闲。久在樊笼里，复得返自然”。《归园田居》周弘让之“行行访名岳，处处必流连。遂至一岩里，灌木上参天。忽见茅茨屋，暧暧有人烟。一士开门出，一士呼我前。相看不道姓，焉知隐与仙”。《留赠山中隐士》亦庶几焉。近体则王子安之“城阙辅三秦，风烟望五律。与君离别意，同是宦游人。海内存知己，天涯若比邻。无为在歧路，儿女共沾巾”。《送杜少府之任蜀州》太白之“青山横北郭，白水绕东城。此地一为别，孤蓬万里征。浮云游子意，落日故人情。挥手自兹去，萧萧班马鸣”。《送友人》又“见说蚕丛路，崎岖不易行。山从人面起，云傍马头生。芳树笼秦栈，春流绕蜀城。升沈应已定，不必问君平”。《送友人入蜀》右丞之“杜门不复出，久与世情疏。以此为长策，劝君归旧庐。醉歌田舍歌，笑读古人书。好是一生事，无劳献《子虚》”。《送孟六归襄阳》少陵之“细草微风岸，危樯独夜舟。星垂平野阔，月涌大江流。名岂文章著，官应老病休。飘飘何所似，天地一沙鸥。”《旅夜书怀》张正言之“八月洞庭秋，潇湘水北流。还家万里梦，为客五更愁。不用开书帙，偏宜上酒楼。故人京洛满，何日复同游”《同王徵君湘中有怀》等篇是也。
何谓浑然？曰：“上山采蘼芜”及“忆梅下西洲”是也。太冲之“郁郁涧底松”，渊明之“昔欲居南村”，亦其次也。近体则杜员外之“独有宦游人，偏惊物候新。云霞出海曙，梅柳渡江春。涉气催黄鸟，晴光转绿。忽闻歌古调，归思欲沾巾”。《和晋陵陆丞早春游望》沈云卿之“长歌游宝地，徙倚对珠林。雁塔风霜古，龙池岁月深。绀园澄夕霁，碧殿下秋阴。归路烟霞晚，山蝉处处吟。”《游少林寺》孟山人浩然之“八月湖水平，涵虚混太清。气蒸云梦泽，波撼岳阳城。欲济无舟楫，端居耻圣明。坐观垂钓者，徒有羡鱼情”。《临洞庭上张丞相》岑嘉州之“诏出未央宫，登坛近总戎。上公周太保，副相汉司空。弓抱关西月，旗翻渭北风。弟兄皆许国，天地荷成功”。《奉送李太保兼御史大夫充渭北节度使即光尉光弼弟》及“联步趋丹陛，分曹限紫微。晓随天仗入，暮惹御香归。白发悲花落，青云羡鸟飞。圣朝无阙事，自觉谏书稀”。《寄左省杜拾遗》杜少陵之“带甲满天地，胡为君远行？亲朋尽一哭，鞍马去孤城。草木岁月晚，关河霜雪清。别离已昨日，因见古人情”。《送远》张正言之“楚地劳行役，秦城罢鼓鼙。舟移洞庭岸，路入武陵溪。江月随人影，山花趁马蹄。离魂将别梦，先已到关西”。《送裴侍御归上都》七言则杜少陵之“蓬莱宫阙对南山，承露金茎霄汉间。西望瑶池降王母，东来紫气满函关。云移雉尾开宫扇，日绕龙鳞识圣颜。一卧沧江惊岁晚，几回青琐点朝班”。《秋兴》“群山万壑赴荆门，生长明妃尚有村。一去紫台连朔漠，独留青冢向黄昏。画图省识春风面，环珮空归月夜魂。千载琵琶作胡语，分明怨恨曲中论”。《咏怀古迹》高常侍之“黄鸟翩翩杨柳垂，春风送客使人悲。怨别自惊千里外，论交却忆十年时。云开汶水孤帆远，路绕梁山匹马迟。此地从来可乘兴，留君不住益凄其”。《送前卫县李き少府》皇甫曾之“长安雪後见归鸿，紫禁朝天拜舞同。曙色渐分双阙下，漏声遥在百花中。炉烟乍起开仙仗，玉珮成行引上公。共荷发生同雨露，不应黄叶久从风”《早朝日寄所知》等作是也。
何谓超然？曰：古之“迢迢牵牛星”，司马绍统彪之“百草应节生”，及渊明之“结庐在人境，而无车马喧。问君何能尔？心远地自偏。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山气日夕佳，飞鸟相与还。此中有真意，欲辨已忘言”《饮酒》是也。其次则王右丞之“下马饮君酒，问君何所之？君言不得意，归卧南山陲。但去莫复问，白云无尽时”。《送别》亦庶几焉。近体则杜员外之“行止皆无地，招寻独有君。酒中堪累月，身外即浮云。露白宵钟彻，风清晓漏闻。坐携馀兴往，还似未离群”。《秋夜宴临津郑明府宅》沈云卿之“闻道黄龙戍，频年不解兵。可怜闺里月，长在汉家营。少妇今春意，良人昨夜情。谁能将旗鼓，一为取龙城”。《杂诗》太白之“陶令辞彭泽，梁鸿入会稽。我寻《高士传》，君与古人齐。云卧留丹壑，天书降紫泥。不知杨伯起，早晚向关西”。《口号赠徵君卢鸿》又“牛渚西江夜，青天无片云。登舟望秋月，空忆谢将军。余亦能高咏，斯人不可闻。明朝挂帆去，枫叶落纷纷”。《夜宿牛渚怀古》右丞之“清川带长薄，车马去。流水如有意，暮禽相与还。荒城临古渡，落日满秋册。迢递嵩高下，归来且闭关”。《归嵩山作》“中岁颇好道，晚家南山陲。兴来每独往，胜事空自知。行到水穷处，坐看云起时。偶然值邻叟，谈笑无还期”。《终南别业》岑嘉州之“正月今欲半，陆浑花未开。出关见青草，春色正东来。夫子且归去，明时方爱才。还须及秋赋，莫即隐蒿莱。”《送杜佐下第归陆浑别业》郎士元之“暮蝉不可听，落叶岂堪闻？共是悲秋客，那知此路分。荒城背流水，远雁入寒云。陶令东篱菊，馀花可赠君”。《送钱大》马戴之“孤云与飞鸟，千里片时间。念我何留滞，辞家久未还。微阳下乔木，远色隐秋山。临水不敢照，恐惊平昔颜”。《落日怅望》七言则张燕公说之“去岁荆南梅似雪，今年蓟归雪如梅。共知人事何常定，且喜年华去复来。边镇戍歌连日动，京城燎火彻明开。遥遥西向长安日，愿上南山寿一杯”。《幽州新岁作》贾阆仙岛之“此心曾与木兰舟，直到天南潮水头。隔岭篇章来华岳，出关书信过泷流。峰悬驿路残云断，海浸城根老树秋。一夕瘴烟风卷尽，月明初上浪西楼”。《寄韩潮州愈》周朴之“东南一境清心目，有此千峰插翠微。人在下方冲月上，鹤从高处破烟飞。岩深水落寒侵骨，门静花开色照衣。欲识蓬莱今便是，更於何处学忘机”。《桐柏观》僧齐己之“麓山南面橘洲西，闻道新斋与竹齐。野客可曾将鹤赠？山僧未说有诗题。窗中罨霭云千嶂，枕上潺月一溪。此处正安吟榻好，松阴冷湿壁新泥”《闻尚颜上人创新居有寄》等作是也。
七言之自然者，如“汉文皇帝有高台，此日登临曙色开。三晋云山皆北向，二陵风雨自东来。开门令尹谁能识？河上仙翁去不回。且欲近寻彭泽宰，陶然共醉菊花杯”。崔曙《九日登望仙台呈刘明府》少陵之“一片花飞减却春，风飘万点正愁人。且看欲尽花经眼，莫厌伤多酒入唇。江上小堂巢翡翠，苑边高冢卧麒麟。细推物理须行乐，何用浮名绊此身。”《曲江》李东川颀之“朝闻游子唱离歌，昨夜微霜初渡河。鸿雁不堪愁里听，云山况是客中过。关城曙色催寒近，御苑砧声向晚多。莫见长安行乐地，空令岁月易蹉跎”。《送魏万之京》岑嘉州之“回风度雨渭城西，细草新花踏作泥。秦女峰头雪未尽，胡公陂上日初低。愁窥白发羞微禄，悔别青山忆旧溪。闻道辋川多胜事，玉壶春酒正堪携”。《首春渭西郊行呈蓝田张二主簿》沧洲子朱湾之“寻得仙源访隐沦，渐来深处渐无尘。初行竹里惟通马，直到花间始见人。四面云山谁作主，数家烟火自为邻。路逢樵客何须问，朝市如今不是秦”《寻隐者朱九山人草堂》等作是也。
诗之慷慨悲歌者，易见精神；其富贵颂扬及其所希冀者，往往委靡不振。少陵所以特出流辈，良由是耳。他如许郢州浑《金陵怀古》云：“《玉树》歌残王气终，景阳兵后戍楼空。楸梧远近千官冢，禾黍高低六代宫。石燕拂云晴亦雨，江豚吹浪夜还风。英雄一去豪华尽，惟有青山似洛中。”何啻精神百倍。然而钱员外起《登乐游原晴望上中书李侍郎》云：“爽气朝来万里清，凭高一望九愁轻。不知凤沼霖初霁，但觉尧天日转明。四野山河通远色，千家砧杵动秋声。遥想青云丞相府，何时开阁引诸生？”结句失粘亦未学不字字精神也。
何谓气韵？曰：如张睢阳巡之“试一临，虏骑附城阴。不辨风尘色，安知天地心。门开边月近，战苦阵云深。旦夕更楼上，惟闻横笛音”。《闻笛》及祖员外咏之“燕台一去客心惊，笳鼓喧喧汉将营。万里寒光生积雪，三边曙色动危旌。沙场烽火侵胡月，海畔云山拥蓟城。少小虽非投笔吏，论功还欲请长缨”《望蓟门》是也。
何谓格调？曰：如张燕公之“凉风吹夜雨，萧瑟动寒林。正有高堂宴，能忘迟暮心。军中宜剑舞，塞上重笳音。不作边城将，谁知恩遇深。”《幽州夜饮》暨李东川之“新加大邑绶仍黄，近与单单去洛。顾眄一过丞相府，风流三接令公香。南川粳稻花侵县，西岭云霞色满堂。共道进贤蒙上赏，看君几岁作台郎”《送綦毋三》是也。
何谓精？曰：如王右军之“仰视碧天际，俯瞰渌水滨。寥阒无涯观，寓目理自陈。大矣造化工，万殊莫不均。群籁虽参差，我无非新”。《兰亭集》暨常少府建之“清晨入古寺，初日照高林。曲径通幽处，禅房花木深。山光悦鸟性，潭影空人心。万籁此俱寂，惟闻钟磬音。”《破山寺後禅院》杜少陵之“花近高楼伤客心，万方多难此登临。锦江春色来天地，玉垒浮云变古今。北极朝廷终不改，西山寇盗莫相侵。可怜後主还祠庙，日暮聊为《梁父吟》”《登楼》是也。若“众香天上梵仙宫，钟磬寥寥半碧空。清景乍开松岭月，乱流常响石楼风。山河杳映春云外，城阙参差晓树中。欲尽出寻那可得，三千世界本无穷”。武元衡《春题龙门香山寺》非不著意求精，而未免太觉费力，便乏自然之趣。
炼字不如炼句，炼句不如炼意，炼意不如炼格。何谓炼字？曰：如王子安之“兰气薰山酌，松声韵野弦”，岑嘉州之“涧花然暮雨，潭树暖春云”之类是也。何谓炼句？曰：如少陵之“美花多映竹，好鸟不归山”，太白之“山随平野尽，江入大荒流”，刘随州长卿之“竹怜新雨後，山爱夕阳时”之类是也。何谓炼意？如左太冲之“非必丝与竹，山水有清音”，庾子山之“今朝梅树下，定有咏花人”，常少府之“天际一帆影，预悬离别心”，暨王湾之“空路青山外，行舟绿水前。潮平两岸阔，风正一帆悬。海日生残夜，江春入旧年。乡书何处达？归雁洛阳边”《次北固山下》之类是也。何谓炼格？如古之“橘柚垂华实，乃在深山侧。闻君好我甘，窃独自雕饰。委身玉盘中，历年冀见食。芳菲不相投，青黄忽改色。人倘欲我知，因君为羽翼”。及右丞之“绝域阳关道，胡沙与塞尘。三春时有雁，万里少行人。苜蓿随天马，葡萄逐汉臣。当令外国惧，不敢觅和亲”。《送刘司直赴安西》少陵之“西蜀樱桃也自红，野人相赠满筠笼。数回细写愁仍破，万颗匀圆讶许同。忆昨赐沾门下省，退朝擎出大明宫。金盘玉箸无消息，此日尝新任转蓬”。《野人送朱樱》其馀如《秋兴八首》、《诸将五篇》等作，皆格之最整炼者也。
何谓壮？曰：如曹孟德之《短歌》、《碣石》，陆士衡之《猛虎行》等篇是也。近体则杜工部之“玉露凋伤枫树林，巫山巫峡气萧森。江间波浪兼天涌，塞上风云接地阴。丛菊两开他日泪，孤舟一系故园心。寒衣处处催刀尺，白帝城高急暮砧”《秋兴》是也。若“拟脍楼兰肉，蓄怒时未扬。秋鼙无退声，夜剑不隐光。虎队手驱出，《貌篇》心卷藏。古今皆有言，猛将出北方”。孟郊《猛将吟》便不免粗豪矣。因自笑曾有《偶兴》一律云：“於今尚作仲宣哀，颠倒英雄有是哉！虎气怒摇山月堕，龙文斜射塞云开。天留一剑酬知己，士肯终身老不才？击筑歌残还痛哭，悲风猎猎起吹台”。其叫哮亦已甚矣。
何谓健？曰：“广武原西北，华夷此浩然。地盘山入海，河绕国连天。远树千门色，高樯万里船。乡心日云暮，犹在楚城边。”张祜《登广武原》暨少陵之“风急天高猿啸哀，渚清沙白鸟飞回。无边落木萧萧下，不尽长江滚滚来。万里悲秋常作客，百年多病独登台。艰难苦恨繁霜鬓，潦倒新停浊酒杯”《登高》是也。
何谓清？曰：如谢希逸庄之“夕天霁晚气，轻霞澄暮阴。微风清幽幌，馀日照青林。收光渐窗歇，穷园自荒深。绿池翻素景，秋槐响寒音。伊人倘同爱，弦酒共栖寻”。《北宅秘园》。暨沈云卿之“独游千里外，高卧七盘西。山月临窗近，天河入户低。芳春平仲绿，清夜子规啼。浮客空留听，褒城闻曙鸡”。《夜宿七盘岭》任翻之“楚国多春雨，柴门喜晚晴。幽人临水坐，好鸟隔花鸣。野色连空阔，江流接海平。门前向溪路，今夜月分明”。《春晴》张燕公之“空山寂历道心生，虚谷迢遥野鸟声。禅室从来尘外赏，香台岂是世中情。云间东岭千重山，树里南湖一片明。若使巢由同此意，不将萝薜易簪缨”。《氵邕湖山寺》杨司业巨源之“白鸟栖庭树枝，绿尊仍对菊花篱。许询本爱交禅侣，陈人传有好儿。明月出云秋馆思，远泉经雨夜窗知。门前长者无虚辙，一片寒光动水池”《题贾巡官林亭》是也。
何谓新？曰：如太白之“江城如画里，山晓望晴空。两水平明镜，双桥落彩虹。人烟寒橘柚，秋色老梧桐。谁念北楼上，临风怀谢公”。《秋登宣城谢北楼》于良史之“春山多胜事，赏玩夜忘归。掬水月在手，弄花香满衣。兴来无远近，欲去惜芳菲。南望钟鸣处，楼台深翠微”。《春山月夜》暨苏许公之“东望望春春可怜，更逢晴日柳含烟。宫中下见南山尽，城上平临北斗悬。细草偏承回辇处，飞花故落舞觞前。宸游对此欢无极，鸟弄歌声杂管弦”。《奉和春日幸望春宫应制》刘梦得之“长爱街西风景，到君居处便开颜。清光门外一渠水，秋色墙头数点山。疏种碧松过月朗，多栽红药待春还。莫言堆案无馀地，认得诗人在此间”《秋日题窦员外崇德里新居》是也。
何谓秀？曰：如郭景纯璞之“翡翠戏兰苕，容色更相鲜。绿萝结高林，蒙茏盖一山。中有冥寂士，静啸抚清弦。放情凌霄外，嚼蕊挹飞泉。赤松临上游，驾鸿乘紫烟。左挹浮丘袂，右拍洪崖肩。借问蜉蝣辈，宁知龟鹤年”。《游仙》近体如孟襄阳之“义公习禅寂，结宇依空林。户外一峰秀，阶前众壑深。夕阳连雨足，空翠落庭阴。看取莲花净，方知不染心”。《题义公禅房》岑嘉州之“鸡旌旗露未乾。独有凤凰池上客，《阳春》一曲和皆难”《和贾至舍人早朝大明宫之作》是也。
何谓逸？曰：古之逸调，不可枚举。略指其概，如左太冲之“皓天舒白日，灵景耀神州。列宅紫宫里，飞宇若云浮。峨峨高门内，蔼蔼皆王侯。自非攀龙客，何为来游？被褐去阊阖，高步追许由。振衣千仞冈，濯足万里流”《咏史》是也。近体则如刘眘虚之“道由白云尽，春与青溪长。时有落花至，远随流水香。门向山路，深柳读书堂。幽映每白日，清辉照衣裳。《阙题》李太白之燕支黄叶落，妾望白登台。海上碧云断，单于秋色来。胡兵沙塞合，汉使玉关回。征客无归日，空悲蕙草摧”。《秋思》王右丞之“褒斜不容宪，之子去何之？鸟道一千里，猿声十二时。官桥祭酒客，山木女郎祠。别後同明月，君应听子规”。《送杨长史赴果州》储太祝光羲之“县官清且俭，深谷有人家。一径入寒竹，小桥穿野花。碓喧春涧满，梯倚绿桑斜。自说年来稔，前村酒可赊。”《张谷田舍》少陵之“江上愁多雨，萧萧荆楚秋。高风下木叶，永夜揽貂裘。勋业频看镜，行藏独倚楼。时危思报主，衰谢不能休”。《江上》陈羽之“水隔群物远，夜深风起频。霜中千树橘，月下五湖人。听鹤忽忘寝，见女如得邻。明年还至此，共看洞庭春”。《春园即事》贾浪仙之“半夜长安雨，灯前越客吟。孤舟行一月，万水与千岑。岛屿夏云起，汀洲芳草深。何当折松叶，拂石剡溪阴”。《忆吴处士》暨太白之“凤凰台上凤凰游，凤去台空江自流。吴宫花草埋幽径，晋代衣冠成古丘。三山半落青天外，二水中分白鹭洲。总为浮云能蔽日，长安不见使人愁”。《登金陵凤凰台》少陵之“春山无伴独相求，伐木丁丁山更幽。涧道馀寒历冰雪，石门斜日到林丘。不贪夜识金银气，远害朝看麋鹿游。乘兴杳然迷出处，对君疑是泛虚舟”《题张氏隐居》是也。
何谓奇？曰：语之奇者，如右丞之“仙官欲住九龙潭，毛节朱幡倚石龛。山压天中半天上，洞穿江底出江南。瀑布杉松常带雨，夕阳彩翠忽成岚。借问迎来双白鹤，已曾衡岳送苏耽”。《送方尊师归嵩山》意之奇者，如元微之之“霆轰电延数声频，不奈狂夫不藉身。纵使被雷烧作烬，宁殊埋骨为尘？得成蝴蝶寻花树，倘化江鱼掉锦鳞。必若乖龙在诸处，何须惊动自来人”。《放言》格之奇者，如少陵之“城尖径仄旌旆愁，独立缥缈之飞楼。峡坼云霾龙虎卧，江清日抱鼋鼍游。扶桑西枝对断石，弱水东影随长流。杖藜叹世者谁子？泣血迸空回白头”《白帝城最高楼》是也。然奚必尔哉！但如右丞之“日落江湖白，潮来天地青”，少陵之“路危行木杪，身远宿云端”张祜之“地盘山入海，河绕国连天”，曹松之“汲水疑山动，扬帆觉岸行”，柳子厚之“山腹雨晴添象迹，潭心日暖长蛟涎”，可矣。子美之“白摧朽骨龙虎死，黑入太阴雷雨垂”，已不免於骇人。至玉川子《月蚀》等篇，则凿矣。
何谓丽？曰：美人香草，古人原有讬而云，後人不究其言，遂至流为郑卫之音，如西昆、香奁之类，可谓流荡忘返矣。不知延年之《羽林郎》，子建之《美女篇》，宋子侯之《董娇饶》，繁钦之《定情篇》之类，皆非漫为婉媚以摇动人心，其大旨实有在耳。要之情有所寄，则思妇怨女之辞，可以悟君亲於顷刻，意无所指，则男女赠答之语，徒以启荡子之邪淫。所以同一情诗，张茂先不及陈思王之可贵者，其所指异也。然不必尔也。古体如康乐、玄晖诸作，近体杜员外之“年光陌上发，香辇禁游。草绿鸳鸯殿，花红翡翠楼。天杯承露酌，仙管杂风流。今日陪欢宴，皇恩不可酬”。《梨园亭侍宴应制》暨少陵之“城上春云覆苑墙，江亭晚色静年芳。林花著雨胭脂湿，水荇牵风翠带长。龙武新军深驻辇，芙蓉别殿漫焚香。何时诏此金钱会？暂醉佳人锦瑟傍”。《曲江对雨》如此等作，不必皆绮罗兰麝，而亦何尝不丽。若王容之“宝髻耀明，香罗鸣玉珮。大是诸女儿，一一皆春态。入花花不见，穿柳柳阴碎。东风拂面来，由来亦相爱”。《大是女》虽乐府之体，不嫌其艳，然已太冶矣。至若“绣衣公子宴池塘，淑景融融万卉芳。珠翠照天春未老，管弦临水日初长。风飘柳线金成穗，雨洗梨花玉有香。醉後不能离绮席，拟凭青帝系斜阳”。刘兼《贵游》则不惟冶，而且荡矣。“殷红浅碧旧衣裳，取次梳头ウ淡妆。夜合带烟笼晓日，牡丹经雨泣残阳。低迷隐笑原非笑，散漫清香不似香。频动横波阿母，等教见小儿郎”。元稹《莺莺诗》则不惟荡，而且淫矣。
昔人谓狮子搏象用全力，搏兔亦用全力。余以为杜诗亦然。故有时似浅而实不浅，似淡而实不淡，似粗而实不粗，似易而实不易。此境最难，然其秘在“深入浅出”四字耳。如“舍南舍北皆春水，但见群鸥日日来。花径不曾缘客扫，蓬门今始为君开。盘飧市远无兼味，樽酒家贫只旧醅。肯与邻翁相对饮，隔篱呼取尽馀杯”。《客至浅》矣而不可谓之浅。“清江一曲抱村流，长夏江村事事幽。自去自来梁上燕，相亲相近水中鸥。老妻画纸为棋局，稚子敲针作钓钩。多病所须惟药物，微躯此外复何求”。《江村》淡矣而不可谓之淡。若“去年花里逢君别，今日花开又一年。世事茫茫难自料，春愁黯黯独成眠。身多疾病思田里，邑有流亡愧俸钱。闻道欲来相问讯，西楼望月几回圆”。韦应物《寄李儋元锡》便不禁咀嚼矣。
何谓瘦？曰：如刘随州之“相思楚天外，梦寐楚猿吟。更落淮南叶，难为江上心。衡阳问人远，湘水向君深。欲逐征帆去，茫茫何处寻”。《逢郴州使因寄郑协律》及右丞之“积雨空林烟火迟，蒸藜炊黍饷东。漠漠水田飞白鹭，阴阴夏木啭黄鹂。山中习静观朝槿，松下清斋折露葵。野老与人争席罢，海鸥何事更相疑”。《积雨辋川庄作》少陵之“露下天高秋气清，空山独夜旅魂惊。疏灯自照孤帆宿，新月犹悬双杵鸣。南菊再逢人卧病，北书不至雁无情。步檐倚杖看牛斗，银汉遥应接凤城”《夜》是也。若“看秋水心无事，坐对寒松手自栽。庐岳高僧留偈别，茅山道士寄书来。燕知社日辞巢去，菊为重阳冒雨开。浅薄将可称献纳？临歧终日独迟徊。”皇甫冉《秋日东郊》则似近枯矣。
何谓深？曰：少陵之“夜阑更秉烛，相对如梦寐”，暨“喜心翻倒极，呜咽泪沾巾”，情之深也。“不为困穷宁有此，缘恐惧转须亲”，意之深也。“天明登前途，独与老翁别”，味之深也。又情之深者，白乐天之“银台金阙夕沉沉，独宿相思在翰林。三五夜中新月色，二千里外故人心。渚宫东面烟波冷，浴殿西头钟漏深。犹恐清光不同见，江陵卑湿足秋阴”《八月十五日夜禁中独直对月忆元九》是也。意之深者，杜子美之“瞿唐峡口曲江头，万里风烟接素秋。花萼夹城通御气，芙蓉小苑入边愁。珠帘绣柱围黄鹄，锦缆牙樯起白鸥。回首可怜歌舞地，秦中自古帝王州”《秋兴》是也。吵之深者，李义山之“井络天彭一掌中，漫夸天设剑为峰。阵图东聚夔江石，边柝西悬雪岭松。堪叹故君成杜宇，可能先主是真龙？将来为报奸雄辈，莫向金牛访旧踪”《井络》是也。
何谓曲？曰：“有心许斧子，言当采五芝。芝草不可得，汝亦不能来。汝来当可得，芝草与汝食。”《右英夫人吟》势曲矣，而语未曲也。“不为怜同病，何人到白云”，刘长卿语曲矣，而意未曲也。若高常侍之“谪去君无恨，闽中我旧过。大都秋雁少，只是夜猿多。东路云山合，南天瘴疠和。自当逢雨露，行矣慎风波”。《送郑侍御谪闽中》暨王右丞之“明到衡山与洞庭，若为秋月听猿声？愁看北渚三湘远，恶说南风五两轻。青草瘴时过夏口，白头浪里出湓城。长沙不久留才子，贾谊何须吊屈平”。《送杨少府贬郴州》如此深婉，乃为真曲耳。忆幼时曾有《宫怨》一绝云：“闻道君恩重，果然胜太山，遥遥才一望，压损翠眉弯。”似亦得曲字之意者。
何谓严？曰：如右丞之“扬子谈经处，淮王载酒过。兴阑啼鸟缓，坐久落花多。径转回银烛，林开散玉珂。严城时未启，前路拥笙歌”。《从岐王过杨氏别业应教》及贾员外曾之“铜龙晓辟问安回，金辂春游博望开。渭水晴光摇草树，终南佳气入楼台。招贤已从商山老，讬乘还徵邺下才。臣在东周独留滞，欣逢睿藻日边来”。《奉和春日出苑瞩目应令》韩吏部之“天仗宵严建羽旄，春云送色晓鸡号。金炉香动螭头暗，玉珮声来雉尾高。戎服上趋承北极，儒冠列侍映东曹。太平时节身难遇，郎署何须叹二毛”《奉和卢四兄曹长元日朝回》是也。
何谓沈雄？曰：如宋员外之“帐殿郁崔巍，仙游实壮哉！晓云连幕卷，夜火杂星回。谷暗千骑出，山鸣万乘来。扈从良可赋，终乏天才”。《扈从登封途中作》暨少陵之“昆明池水汉时功，武帝旌旗在眼中。织女机丝虚夜月，石鲸鳞甲动秋风。波漂菰米沈云黑，露冷莲房坠粉红。关塞极天惟鸟道，江湖满地一渔翁”《秋兴》是也。
何谓豪宕？曰：“昔闻洞庭水，今上岳阳楼。吴楚东南坼，乾坤日夜浮。亲朋无一字，老病有孤舟。戎马关山北，凭轩涕泗流”。杜甫《登岳阳楼》及柳柳州之“城上高楼接大荒，海天愁思正茫茫。惊风乱芙蓉水，密雨斜侵薜荔墙。岭树重遮千里目，江流曲似九回肠。共来百粤文身地，犹自音书滞一方”《登柳州城楼寄漳汀封连四州刺史》是也。
何谓典重？曰：如张燕公之“东壁图书府，西园翰墨林。诵《诗》闻国政，讲《易》见天心。位窃和羹重，恩叨醉酒深。载歌春兴曲，情竭为知音”。《恩敕丽正殿书院宴应制》暨韩昌黎之“南伐旋师太华东，天书夜到册元功。将军旧压三司贵，相国新兼五等崇。鸳鹭欲归仙仗里，熊罴还入禁营中。长惭典午非材职，得就官即至公”《晋公破贼回重拜台司奉和》是也。
何谓俊爽？曰：如右丞之“风劲角弓鸣，将军猎渭城。草枯鹰眼疾，雪尽马蹄轻。忽过新丰市，还归细柳营。回看射雕处，千里暮云平”。《观猎》刘梦得之“相门才子称华簪，扶节东行捧德音。身带霜威辞凤阙，口传天语到鸡林。烟开鳌背千寻碧，日浴鲸波万顷金。想见扶桑受恩处，一时西拜尽倾心”《送源中丞充新罗册立使》是也。
何谓明净？曰：如少陵之“落日放船好，轻风生浪迟。竹深留客处，荷净纳凉时。公子调冰水，佳人雪藕丝。片云头上黑，应是雨催诗”。《陪诸贵公子丈八沟携妓纳凉晚际风雨》暨卢郎中纶之“半夜中峰有磬声，偶逢樵者问山名。上方月晓闻僧语，下界林疏见客行。野鹤巢边松最老，毒龙潜处水偏清。愿得远公知姓字，焚香洗钵过浮生”《夜投丰德寺谒液上人》是也。
诗贵有神，如“云龙出水风声急，海鹤鸣皋日色清”，诵之觉有一片天籁，悠然於耳目之间。他如同一“翻”字，而“返照入江翻石壁”，终不如“孤月浪中翻”之活者，返照之翻尚在石壁，孤月之翻即在浪中也。至若“五更鼓角声悲壮，三峡星河影动摇”，读之令人心神惕然，此是何等神气！记幼时先祖铁公讳极，字建中。每於花间小酌，辄呼寿昌至前，口授唐诗数首。一日，诵“星斗疏明禁漏残，紫泥封後独凭栏。露和玉屑金盘冷，月射珠光贝阙寒。天衬楼台笼苑外，风吹歌管下云端。长卿为《长门赋》，未识君臣际会难”。韩《中秋禁直》诵至前六句，忽觉无限晶光异彩，陆离于眉睫之间；一片金石清音，琳郎於檐隙之际。此盖有自然之神韵，溢乎楮墨之外，初非人力所能与也。此条语意虽含而不露，然学者诚於前数语内细玩之，则知“翻”字之神即在“浪”字上托出，“风声”之神即在“云龙出水”四字上托出，“鹤鸣”之神即在“日色清”三字上托出。其馀皆可触类而求之也。受业曹仓谨识。
●卷下
颂美当如应吉甫祯之《华林园》，沈休文之《乐游苑》。近体则当如张曲江之“宗臣事有征，庙算在休兵”，李太白之“君王多乐事，还与万方同”。暨右丞之“渭水自萦秦塞曲，黄山旧绕汉宫斜。銮舆迥出千门柳，阁道回看上苑花。云里帝城双凤阙，雨中春树万人家。为乘阳气行时令，不是宸游玩物华”。《奉和圣制从蓬莱向兴庆阁道中留春雨中春望之作》与少陵之“得归茅屋赴成都，直为文翁再剖符。但使闾阎还揖让，敢论松菊久荒芜？鱼知丙穴由来美，酒忆郫筒不用沽。五马旧曾谙小径，几回书札待潜夫”。《将赴成都草堂途中先寄严郑公》皆美不忘规，最为得体。若李巨山峤之“承恩咸已醉，恋赏未还镳”，及“遽惜欢情歌吹晚，挥戈更却曜灵回”，暨宋延清之“不愁明月尽，自有夜珠来”，皆导君以乐而忘返，殊非“臣卜其昼，未卜其夜”之心也。至若“丽藻飞来自相庭，五文对错八音清。初瞻绮色连霞色，又听金声继玉声。才出山西文共武，欢从塞北弟兼兄。白头老尹三川上，双和阳春喜复惊”。令狐楚《奉和仆射相公酬忠武李相公见寄之作》则太近谀矣。
韦孟之《讽谏诗》，辞严义正，真所谓法语之言，然惟保傅之尊乃可。其馀当如曹子建之“煮豆然豆萁”，章怀太子之“种瓜黄台下”，意虽迫切而辞甚凄惋，闻者无不恻然动心。近体则当如太白之“宫中谁第一？飞燕在昭阳”，右丞之“明珠归合浦，应逐使臣星”，及张正言之“铜柱朱崖道路难，伏波横海旧登坛。越人自贡珊瑚树，汉使何劳獬豸冠？疲马山中愁日晚，孤舟江上畏春寒。由来此货称难得，多恐君王不忍看”。《杜侍御送贡物戏赠》皆能寓严厉於和平，乃所谓婉而多风者。至李义山“钧天虽许人间听，阊阖门多梦自迷”，则更婉矣。若沈云卿之“金榜扶丹掖，银河属紫阍。那堪将凤女，还以嫁乌孙？玉就歌中怨，珠辞掌上恩。西戎非我匹，明主至公存。”《送金城公主吐蕃应制》已欠含蓄。至“左迁凡二纪，重见帝城春。老大归朝客，平安出岭人。每行经旧处，却想似前身。不改南山色，其馀事事新”。刘禹锡《初至长安》则似痛诋矣。若夫刘公幹之《赠五官中郎将》也，曰：“勉哉修令德，北面自宠珍”。则规之以正。少陵之《送严公入朝》也，曰：“公若登台辅，临危莫爱身。”则责之以忠。张秘书之《寄苏州白使君》也，曰：“此处吟诗向山寺，知君忘却曲江春。”则晓之以义。他如魏郑公徵之赋《西汉》，太宗谓其每言必约我以礼；李景伯之咏《回波》，至忠称为此直谏之臣。此又非寻常讽谕之可比矣。
刺恶之诗，贵字挟风霜，庶几闻者足戒。如阮嗣宗之“黄鹄游四海，中路将安归”，《咏怀》颜延年之“君子失明德，谁与偕没齿”，《秋胡诗》语虽含蓄而义实凛然。他如太白《古别离》，於父子君臣之际，不胜忿激悲痛之情；少陵《丽人行》，於戚里嬖幸之间，无限迫切隐忧之意，亦可谓淋漓尽致矣。近体如李义山之“东征日调万黄金，几竭中原买斗心。军令未闻诛马稷，捷书惟是报孙歆。但须巢阿阁，岂假鸱在泮林？可惜前朝玄菟郡，积骸成莽阵云深”。《随师东》又“七国三边未到忧，十三身袭富平侯。不收金弹抛林外，却惜银床在井头。彩树转灯珠错落，绣檀回枕玉雕锼。当关不报侵晨客，新得佳人字莫愁”。《富平少侯》此外如柳子厚“射工”、“飓母”之类，李德裕“毒雾”、“沙”之句，虽甚切直而终不失为风雅之遗。若“破却千家作一池，不栽桃李种蔷薇。蔷薇花落秋风起，荆棘满庭君始知”。贾岛《下第题壁》则无怪乎其犯众怒已。
怨诗如“冉冉孤生竹”，比之《绿衣》，似不减其敦厚；“悲与亲友别”，较诸《谷风》，实倍觉其和平。他如婕妤之《纨扇》，子建之《佳人》，皆怨而不怒，尚有诗人之遗焉。近体如宋员外之“度岭方辞国，停轺一望家。魂随南翥鸟，泪尽北枝花。山雨初含霁，江云欲变霞。但令归有日，不敢怨长沙”。《度大庾岭》李义山之“曾共山翁把酒时，霜天白菊绕阶墀。十年泉下无人问，九日尊前有所思。不学汉臣栽苜蓿，空教楚客咏江蓠。郎君官贵施行马，东阁无因再得窥”。《九日》皆能寓悲凉于蕴藉。然不如韩昌黎之“一封朝奏九重天，夕贬潮阳路八千。欲为圣朝除弊事，肯将衰朽惜残年！云横秦岭家何在？雪拥蓝关马不前。知汝远来应有意，好收吾骨瘴江边”。《左迁至蓝关示侄孙湘》虽不无怨意而终无怨辞，所以为有德之言也。若“日高犹掩水窗眠，枕簟清凉八月天。泊处或依沽酒店，宿时多傍钓鱼船。退身江海应无用，忧国朝廷自有贤。且向钱塘湖上去，冷吟醉二三年”。白居易《舟中晚起》语虽近《卫风》之《简兮》，而心实似赌气。他如“迢递高城百尺楼，绿杨枝外尽汀洲。贾生年少虚垂涕，王粲春来更远游。永忆江湖归白发，欲回天地入扁舟。不知腐鼠成滋味，猜意雏竟未休”。李商隐《安定城楼》宜不免令狐氏之切齿也。至若李益之“感恩知有地，不上望京楼”，则竟成乱臣贼子语矣。
唐人之诗，有清和纯粹可诵而可法者，如“北斗挂城边，南山倚殿前。云标金阙迥，树杪玉堂悬。半岭通佳气，中蜂绕瑞烟。小臣持献寿，长此戴尧天”。杜审言《蓬莱三殿侍宴奉敕咏终南山》高岭逼星河，乘舆此日过。野含时雨润，山杂夏云多。睿藻光岩穴，宸襟洽薜萝。悠然小天下，归路满笙歌。宋之问《夏日仙萼亭应制》“寒山上半空，临眺尽寰中。是日巡游处，晴光远近同。川明分渭水，树暗辨新丰。岩壑清音暮，天歌起《大风》”。张说《奉和圣制登骊山瞩眺应制》孙逖之“香阁东山下，烟花象外幽。悬灯千嶂夕，卷幔五湖秋。画壁馀鸿雁，纱窗宿斗牛。更疑天路近，梦与白云游”，《宿云门寺》崔颢之“闻君为汉将，虏骑罢南侵。出塞清沙漠，还家拜羽林。风霜臣节苦，岁月主恩深。为语西河使，知余报国心”，《赠梁州张都督》“客行逢雨霁，歇马上津楼。山势雄三辅，关门扼九州。川从陕路去，河绕华阴流。向晚登临处，风烟万里秋”。《题潼关楼》李白之“羽林十二将，罗列应星文。霜仗悬秋月，霓旌卷夜云。严更千户肃，清乐九天闻。日出瞻佳气，葱葱绕圣君”。《侍从游宿温泉宫作》“群峭碧摩天，逍遥不计年。揆云寻古道，倚树听流泉。花暖青牛卧，松高白鹤低。语来江色暮，独自下寒烟”。《寻雍尊师隐居》岑参之“谷口来相访，空斋不见君。涧花然暮雨，潭树暖春云。门径稀人迹，檐峰下鹿群。衣裳与枕席，山霭碧氤氲”。《高冠谷口招郑》杜甫之“东郡趋庭日，南楼纵目初。浮云连海岱，平野入青徐。孤嶂秦碑在，荒城鲁殿馀。从来多古意，临眺独踌躇”。《登衮州城楼》又“清秋望不极，迢递起层阴。远水兼天净，孤城隐雾深。叶稀风更落，山迥日初沉。独鹤归何晚，昏鸦已满林”。《野望》刘长卿之“到君幽卧处，为我扫莓苔。花雨无时落，松风终日来。路经深竹过，门向远山开。岂得长高枕，中朝正用才”。《集梁耿开元寺所居院》许浑之“红叶晚萧萧，长亭酒一瓢。残云归太华，疏雨过中条。树色随关迥，河声入海遥。帝乡明日到，犹自梦渔樵”。《赴阙题潼关驿》僧处默之“路自中峰上，盘回出薜萝。到江吴地尽，隔岸越山多。古木丛青霭，遥天起白波。下方城郭近，钟磬杂笙歌”。《圣果寺》崔颢之“太华俯咸京，天外三峰削不成。武帝祠前云欲散，仙人掌上雨初晴。河山北枕秦关险，驿路西连汉平。借问道傍名利客，何如此地学长生”。《行经华阴》李颀之“远公遁迹庐山岑，开士幽居树林，片名孤云窥色相，清池皓月照禅心。指挥如意天花落，坐卧房春草深。此外俗尘都不染，惟馀玄度得相寻”。《题公山池》杜甫之“老去悲秋强自宽，兴来今日尽君欢。羞将短发还吹帽，笑倩旁人为正冠。蓝水远从千涧落，玉山高并两峰寒。明年此会知谁健，醉把茱萸仔细看”。《九日蓝田崔氏庄》“兵戈不见老莱衣，太息人间万事非。我已无家寻弟妹，君今何处访庭闱？黄牛峡静滩声转，白马江寒树影稀。此别应须各努力，故乡犹恐未同归”。《送韩十四江东觐省》“楚王宫北正黄昏，白帝城西过雨痕。返照入江翻石壁，归云拥树失山村。衰年肺病惟高枕，绝塞愁时早闭门。不可久留豺虎乱，南方实有未招魂”。《返照》“佳辰强饮食犹寒，隐几萧条戴冠。春水船如天上坐，老年花似雾中看。娟娟戏蝶过幔，片片轻鸥下急湍。云白山青万馀里，愁看直北是长安”。《小寒食舟中作》皇甫冉之“北人南去雪纷纷，雁叫汀洲不可闻。积水长天随远客，荒城极浦足寒云。山从建业千峰出，江至浔阳九派分。借问督邮才弱冠，府中年少不如君”。《送李录事赴饶州》刘长卿之“春风倚棹阖闾城，水国春寒阴复晴。细雨湿衣看不见，花落地听无声。日斜江上孤帆影，草绿湖南万里情。东道若逢相识问，青袍今已误儒生”。《赠别严士元》钱起之“未央月晓度疏钟，凤辇时巡出九重。雪霁山门迎瑞日，云开水殿候飞龙。轻寒不入宫中树，佳气常浮仗外峰。遥羡枚皋扈仙跸，偏承霄汉渥恩浓”。《和李员外扈从温泉宫》韦应物之“夹水苍山路向东，东南山豁大河通。寒树依微远天外，夕阳明灭乱流中。孤村几岁临伊岸，一雁初晴下朔风。为报洛阳游宦侣，扁舟不系与心同”。《自巩洛舟行入黄河即事寄府县僚友》郎士元之“石林精舍武溪东，夜叩禅扉谒远公。月在上方诸品静，心持半偈万缘空。苍苔古道行应遍，落木寒泉听不穷。更忆双峰最高顶，此心期与故人同”。《赠钱起秋夜宿灵台寺见寄》卢纶之“东风吹雨过青山，却望千门草色。家在梦中何日到？春来江上几人还？川原缭绕浮云外，城阙参差落照间。谁念为儒逢世难，独将衰鬓客秦关”。《长安春望》刘禹锡之“渡头轻雨洒寒梅，云际溶溶雪水来。梦渚草长迷楚望，夷陵土黑有秦灰。巴人泪应猿声落，蜀客船从鸟道回。十二碧峰何处所？永安宫外是荒台”。《松滋渡望峡中》
昔人谓“诗有别材”，而“别”实非诗之正体，但於庄雅严正之中，偶杂一两篇，亦足豁人心目。如游名山大川者，忽遇断崖曲港，则耳目为之一新。如闻《咸》、《英》、《韶》、《》者，忽听移宫换羽，则神思为之一豁。是“别”亦诗中不可少之一境也。兹於唐人中录取数则，以为学者楷式。如李白之“白鹭洲前月，天明送客回。青龙山後日，早出海云来。流水无情去，征帆逐吹开。相看不忍别，更进手中杯”。《送殷淑》杜甫之“凉风起天末，君子意如何？鸿雁几时到，江湖秋水多。文章憎命达，魑魅喜人过。应共冤魂语，投诗赠汨罗”。《天末怀李白》“去郭轩楹敞，无村眺望赊。澄江平少岸，幽树晚多花。细雨鱼儿出，微风燕子斜。城中十万户，此地两三家”。《水槛遣心》释景云之“翁居处静，鸟入门飞。早起钓鱼去，夜深乘月归。露香菰米熟，烟暖荇丝肥。潇洒尘埃外，扁舟一草衣”。《叟》王维之“桃源四面绝风尘，柳市南头访隐沦。到门不敢题凡鸟，看竹何须问主人。城上青山如屋里，东家流水入西邻。闭户著书多岁月，种松皆作老龙鳞”。《春日与裴迪访吕逸人不遇》李白之“鹦鹉来过吴江水，江上洲传鹦鹉名。鹦鹉西飞陇山去，芳洲之树何青青！烟开兰叶香风暖，岸夹桃花锦浪生。迁客此时徒纵目，长洲孤月向谁明”。《鹦鹉洲》杜甫之“爱汝玉山草堂静，高秋爽气相鲜新。有时自发钟磬响，落日更见渔樵人。盘剥白鸦谷口栗，饭煮青泥坊底芹。何为西庄王给事，柴门空闭锁松筠”？《崔氏东山草堂》王建之“百官朝下五门西，尘起春风满御是。黄帕盖鞍呈过马，红罗系项斗回鸡。馆松枝重墙头出，渠柳条长水面齐。惟有教坊南草色，古苔阴地冷凄凄”。《早春五门西望》张籍之“端坐吟诗忘忍饥，万人中觅似君稀。门连野水风常到，驴放秋原夜不归。日暖乘收新落叶，天寒更著旧生衣。曲江亭上频频见，为爱鸬鹚雨里飞”。《赠项斯》李山甫之“柳碍东风一向斜，春阴澹澹野人家。有时三点两点雨，到处十枝五枝花。万井楼台疑绣画，九原松柏似烟霞。年年今日谁相问？独卧长安泣岁华”。《寒食》韩之“旅舍残春宿雨晴，恍然心迹忆咸京。树头蜂抱花须落，池面鱼吹柳絮行。禅伏诗魔归净域，酒冲愁阵出奇兵。雨梁免被尘埃污，拂试朝簪待眼明”。《残春旅舍》于鹄之“少年初拜大长秋，半醉垂鞭见列侯。马上抱鸡三市斗，袖中携剑五陵游。玉箫金管迎归院，锦袖红妆拥上楼。更向苑西新买宅，月波春水入门流”。《公子行》朱长文之“芜城西眺极苍流，漠漠春烟间戍楼。瓜步早潮吞建业，蒜山晴雪照扬州。隋家故事不能问，鹤在仙池期我游”。《春眺扬州西冈寄徐员外》如“一山门作两山门，两寺原来一寺分。东涧水流西涧水，南峰云起北峰云。前台花发後台见，上界钟清下界闻。遥想吾师行道处，天花桂子落纷纷”。白居易《寄韬光禅师》已是诗中外道。至於杂取地理人物之名，成篇，乃小巧游戏，非大方所尚，集中无此，不为不备也。
诗之可宽者，如前人所论王勃“披襟乘石磴”之字意重沓。陈子昂“银烛灶青烟”之八腰字皆仄。刘庭芝之“寒尽鸳鸯被，春生玳瑁床。庭阴幕青霭，帘影散红芳”，“被”、“床”、“庭”、“帘”字连用。杜审言之“酒中堪累月，身外即浮云。霜白宵钟彻，风清晓漏雨”，“月”、“云”、“霜”、“风”字连用。沈期“昔年分鼎地”，前四句句首之“昔年”、“今日”、“一旦”、“千秋”叠用。杜审言“独有宦游人”，中四句腰字之“出”、“渡”、“催”、“转”叠用。宋之问“复道开行殿”，前六句腰字“开”、“列”、“吹”、“动”、“回”、“入”叠用。杜甫“南国昼多雾”，中二联腰字之“行”、“宿”、“吹”、“语”叠用。贾至《南州有赠》之前六句，句首“越井”、“湘川”、“江边”、“海内”、“岭峤”、“京华”连用。皇甫冉“落日凭危堞”，中二联腰字之“通”、“绕”、“依”、“动”叠用。王维“绛帻鸡人报晓筹”之衣服字太多，且重“衣”字“色”字。刘沧之“经过此地无穷事，一望凄然感废兴。渭水故都秦二世，咸阳秋草汉诸陵。天空绝塞闻边雁，叶尽孤村见夜灯。风景苍苍多少恨，寒山半出白云层”。《咸阳怀古》每上句第七字皆去声，且“事”、“世”二字又一韵。又“萧寺楼台对夕阴，澹烟疏磬散空林。风生寒渚白动，霜落秋山黄叶深。云净独看晴塞雁，月明遥听远村砧。相思不见又经岁，坐向松窗弹玉琴”。《秋日山寺怀友》不惟中四句“风生”、“霜落”、“云净”、“月明”平头，而每上句第七字亦皆去声。有唐以诗取士，其律甚严，而当时名家犹不拘如此。後人乃执此等病以绳诗，岂其律较唐尤来耶？抑亦不知诗者之妄谈耳！
然亦有虽似无害而实不可援以为例者，如沈期之“长歌游宝地”，不惟中四句“雁塔”、“龙池”、“绀园”、“碧殿”既已叠用，而首句之“宝地”、“珠林”，结语之“归路”、“山蝉”，又复重沓。杨廉之“万乘临真境，重阳眺远空。慈云浮雁塔，定水映龙宫。宝铎含飚响，仙轮带日红。天文将瑞色，辉焕满寰中”。《奉和九日登慈恩寺浮图应制》中四句之上三字语意一类。温庭筠“山近觉寒早，草堂霜气晴。树凋窗有日，池满水无声。果落见猿过，叶乾闻鹿行。素琴机虑尽，空伴夜泉清”。《早秋山居》中四句之“树凋”、“池满”、“果落”、“叶乾”叠用。僧皎然之“不下南昌县，书斋每日。野花当砌落，山鸟逐人还。有兴常临水，无时不见山。千峰数可尽，不出小窗间”。《题沈少府书斋》重三“不”字。高之“巫峡啼猿数行泪，衡阳归雁几封书。青枫江上秋天远，白帝城边古木疏”，连用四地句。此外如老杜之“韦曲花无赖，家家恼杀人”，“石角钩衣破，藤枝刺眼新”之句法；岑嘉州“塞花飘客泪，边柳挂乡愁”，“涧水吞樵路，山花醉药栏”之字法；孟山人“鱼龙亦避骢”，岑嘉州“为官好欲慵”，韦苏州“浦树远含滋”之韵脚；温飞卿“野桥连寺月，高竹半楼风”之对法参差；韦左司“孤村几岁临伊岸，一雁初晴下朔风”之对仗不伦；张秘书“向人风倒酒瓶”之诙态可哂；杜牧之“一岭桃花红锦マ，半溪山水碧罗新”，及李咸用“蜀魂叫回芳草色，鹭莺飞破夕阳烟”之晚唐习气可厌；韦苏州之“宫树野烟和”，“宫树”如何和“野烟”，是语病也；钱员外之“幽溪鹿过苔还静”，“苔”本自“静”，不应“鹿过”而忽有动时，乃著“还”字，是无味也。如此之类，不可枚举，要皆不可为训者尔。
唐人有诗虽佳而不免有病，初学不可不知者，如王勃《春日还郊》之後四句，卢照邻《春晚山庄》之前四句，陈子昂《晚次乐乡县》之前解，骆宾王《秋雁》之中四句，张九龄《三月三日申王园亭宴集》之中二联之类，皆失黏。唐初诗律未严，是以诸家之作，时有出入，虽非病而亦不得不以为病。若徐安贞《闻邻家理筝》之中二联，高《送李き少府》之前解、《夜别韦司士》之中二联，宋之问《嵩山石淙侍宴》之前解，王维《积雨辋川》之前解、《送方尊师归嵩山》之後解，岑参《九日使君席》之前解、《暮春虢州东亭》之中二联，卢纶《酬崔侍御》之前半、《得耿司法书》之前半，钱起《赠阙下裴舍人》之前四句，韦应物《自巩洛舟行入黄河》之前解，司空曙《长安晓望》之後解之类，皆失黏，斯则真所谓病也。又刘梦得《暮霞千万状，宾鸿次第飞，及“酒对青山月，琴韵白风”，皆不论平仄。王昌龄之“江上巍巍万岁楼”，篇中凡四用叠字。如此之伦，皆白璧之瑕，明珠之也。
到有全不拘律者，如王勃之“陇阪长无极，苍山望不穷。石径萦疑断，回流映似空。花开绿野雾，莺啭紫岩风。春芳勿遽尽，留赏故人同”，《入秦川界》杜审言之“今年游寓独游秦”，《春日京中有怀》王维之“酌酒与君君自宽，人情反覆似波澜。白首相知犹按剑，朱门先达笑弹冠。草色全经细雨湿，花枝欲动春风寒。世事浮云何足问，不如高卧且加餐”，《酌酒与裴迪》岑参之“娇歌急管杂青丝，银烛金杯映翠眉。使君地主能相送，河尹天明坐莫辞。春城月出人皆醉，野戍花深马去迟。寄声报尔山翁道：今日河阳胜昔时”，《夜送严河南》李白之“宛溪霜夜听猿愁，去国常如不系舟。独怜一雁飞南海，却羡双溪解北流。高人屡解陈蕃榻，过客难登谢楼。此处别离同落叶，朝朝分散敬亭秋”，《寄崔侍御》杜甫之“青蛾皓齿在楼船，横笛短箫悲远天。春风自信牙樯动，迟日徐看锦缆牵。鱼吹细浪摇歌扇，燕蹴飞花落舞筵。不有小舟能荡桨，百壶那送酒如泉”，《城西陂泛舟》如此之类，不胜枚举。此体在五言中，谓之齐、梁体。唐初七言中亦有此体，然只可偶一为之，不可援以为例也。
唐人佳句，有可以照耀古今，脍炙人口者。如陈拾遗之“古木生云际，归帆出雾中”，玄宗皇帝之“春来津树合，月落戍楼空”，张子容之“草迎金埒马，花待玉楼人”，孟襄阳之“松月生夜凉，风泉满清听”，“荷风送香气，竹露滴清响”，“微云淡河汉，疏雨滴梧桐”，太白之“地形连海尽，天影落江虚”，“山随平野尽，江入大荒流”，“池花春映日，窗竹夜鸣秋”，岑嘉州之“寻河愁地尽，过碛觉天低”，“竹深喧暮鸟，花缺露春山”，“日没鸟飞疾，山高云过迟”，少陵之“水流心不竞，云在意俱迟”，“云气生虚壁，江声走白沙”，“暗水流花径，春星带草堂”，綦毋拾遗之“塔影挂清汉，钟声扣白云”，崔曙之“空色不映水，秋声多在山”，“云轻归海疾，月满下山迟”，钱员外之“一叶兼营渡，孤云带雁来”，“一径入溪色，数家连竹阴”，“惊蓬连雁起，牧马入云多”，郎士元之“河源飞鸟外，雪岭大荒西”，皇甫冉之“驿路收残雨，渔家带夕阳”，李校书之“抱琴看鹤去，枕石待云归”，韦苏州之“乔木生夏凉，微云吐华月”，李嘉之“野渡花争发，春塘水乱流”，贾浪仙之“过桥分野色，移石动云根”，杨司业之“炉烟添柳重，宫漏出花迟”，严维之“柳塘春水漫，花坞夕阳迟”，刘方平之“万影皆因月，千声各为秋”，张秘书之“长因送人处，忆得别家时”，崔峒之“清磬度山翠，云来竹房”，于良史之“风兼残雪起，河带断水流”，李义山之“惜花春起早，爱月夜眠迟”，“池光不受月，野气欲沉山”，“晚凉风过竹，深夜月当花”，马戴之“猿啼洞庭树，人在木兰舟”，张乔之“夜火山头市，春江树杪船”，杜荀鹤之“风暖鸟声碎，日高花影重”，僧处默之“到江吴地尽，隔岸越山多”，僧齐己之“前村深雪里，昨夜一枝开”，《早梅》沈云卿之“云间树色千花满，竹里泉声百道飞”，高常侍之“云开汶水孤帆远，路绕梁山匹马迟”，岑嘉州之“到来函谷愁中月，归去溪梦里山”，李东川之“一声已动物皆静，四座无言星欲稀”，《琴歌送别》太白之“瑶台含雾星辰满，仙峤浮空岛屿微”，“城隅绿水明秋日，海上青山隔暮云”，少陵之“雷声忽送千峰雨，花气浑如百和香”，陶岘之“鸦翻枫叶夕阳动，鹭立芦花秋水明”，刘随州之“汉口夕阳斜渡鸟，洞庭春水远连天”，韩之“蝉声驿路秋山里，草色河桥落照中”，司空文明之“风吹晓漏经长乐，柳带晴烟出禁城”，刘方平之“秋後见飞千里雁，月中闻捣万家衣”，杨司业之“立马望云秋塞静，射雕临水晚天晴”，刘梦得之“马思边草拳毛动，雕盼青云睡眼开”，元微之之“绕郭烟岚新雨後，满山楼阁上灯初”，许郢州之“溪云初起日沈阁，山雨欲来风满楼”，李频之“去雁远冲云梦雪，离人独上洞庭船”，赵嘏之“残星几点雁横塞，长笛一声人倚楼”，韦庄之“心如岳色秦地，梦逐河声出禹门”，“载酒客寻吴苑寺，倚楼僧看洞庭山”，方干之“树影不随明月去，溪声常带落花来”，“鹤盘远势投孤屿，蝉曳残声过别枝”，项斯之“月明古寺客初到，风动门僧未归”，僧隐峦之“溪边十里五里花，云外三峰两峰雪”。此等句当与日星河岳同垂不朽。
古人名句，如范蔚宗之“山梁协孔性，黄屋非尧心”，陆士衡之“夕息抱影寐，朝徂衔思往”，“和风飞清响，鲜云垂薄阴”，潘安仁之“归雁应兰，游鱼动圆波”，谢康乐之“白云抱幽石，绿筱媚清涟”，“云日相辉映，空水共澄鲜”，“春晚绿野秀，岩高白云屯”，颜延年之“庭昏见野阴，山明望松雪”，鲍明远之“松色随野深，月露依草白”，谢宣城之“日华川上动，风光草际浮”，“叶低知露密，崖断识云重”，简文帝之“落花还就影，惊蝉乍失林”，丘迟之“风迟山尚响，雨息云犹积”，庾肩吾之“残虹收度雨，缺岸上新流”，何水部之“薄云岩际出，初月波中上”，“岸花临水发，江燕绕樯飞”，“夜雨滴空阶，晓灯暗离室”，“江暗雨欲来，浪白风初起”，王籍之“蝉噪林逾静，鸟鸣山更幽”，阴铿之“大江静犹浪，扁舟独且征”，“莺随入户树，花逐下山风”，江令之“见桐犹识井，看柳尚知门”，“露洗山扉月，霜开石路烟”，萧悫之“泉高下溜急，松古上枝平”，庾子山之“荷风惊浴鸟，桥影聚行鱼”，“树宿含樱鸟，花留酿蜜蜂”，“早雷惊蛰户，流雪长河流”，炀帝之“山虚弓响彻，地迥角声长”，杨越公之“风起洞庭险，烟生云梦深”，薛道衡之“遥原树若荠，远水舟如叶”，“人归落雁後，思发在花前”，孔绍安之“坠叶还相覆，落羽更为群”，明馀庆之“剑花寒不落，弓月晓逾明”等句，皆高华名贵，可诵可法者。
佳句自来难得有偶，如谢叔源混之“水木湛清华”，康乐之“池塘生春草”，“明月照积雪”，鲍令晖之“鸿归知客寒”，谢宣城之“喧鸟覆春洲”，“香风蕊上发”，江文通之“秋日悬清光”，任之“叠嶂易成响”，庾肩吾之“山翠下添流”，颜之推之“鸡鸣起戍人”，鲍泉之“莲寒池不香”，庾子山之“人衣香一园”，“城影入黄河”，又《梅花》之“枝高出手寒”，薛道衡之“空梁落燕泥”，沈云卿之“高树早凉归”，宋员外之“衔花翡翠来”，常理之“小胆空房怯”，孟襄阳之“渔子宿潭烟”，常少府之“茅亭宿花影”，岑嘉州之“新雨带秋岚”，少陵之“月挂客愁村”，刘随州之“千峰共夕阳”，“春归在客先”，司空文明之“山翠借厨烟”，贾浪仙之“僧敲月下门”，少陵之“天颜有喜近臣知”，钱员外之“深树云来鸟不知”，杨司业之“千花成塔礼寒山”，白香山之“云碓无人水自舂”，杜牧之之“枕绕泉声客梦凉”，项斯之“山当日午回峰影”之类，皆系兴会所至，偶然而得。强欲偶之，虽费尽苦思，终不能敌，是盖有不可以力争者。然贾浪仙“鸟从并口出”，积思至数年，始得“人自岳阳来”之对，戴叔伦偶得句云“夕阳山外山”，欲以“尘世梦中梦”对之，殊不惬意。偶行郊外，时春雨初霁，行潦纵横，忽得“春水渡旁渡”之对。是知物莫不有偶，亦由人无恒心耳。倘有偶得佳句而不能属对者，宜题於清雅幽洁之处，庭轩花竹之间，常玩味而讽咏之，久之必有悠然来会者。
发端语如“皑如山上雪，皎如云间月”，明远效之而为“直如朱丝绳，清如玉壶冰”，神气虽减而风味不减。“生年不满百，长怀千岁忧”，太白效之而为“处世若大梦，胡为劳其生”，体格虽逊而工力不逊。他如“渴不饮盗泉水，热不息恶木阴”之排，“潜虬媚幽姿，飞鸿响远音”之清洒，“郢客吟《白雪》，逸响飞青天”及“暮从碧山下，山月随人归。却顾所来路，苍苍横翠微”之超俊，“东风何时至，已绿湖上山”及“春草纷碧色，佳人旷无期”之森秀，“挽弓当挽强，用箭当用长”之古劲，“熊罴咆我东，虎豹号我西，我後鬼长啸，我前狨又啼”之突兀险肆，“落日山水好，漾舟信归风”之清丽恬，“南山塞天地，日月石上生”之奇峭，“江上调玉琴，一弦清一心”之静细，“夜坐不厌湖上月，昼行不厌湖上山”暨“日色欲尽花含烟，月明欲素愁不眠”之潇洒清逸，“君不见黄河之水天上来”与“弃我去者昨日之日不可留，乱我心者今日之日多烦忧”之豪放；近体如“海上生明月，天涯共此时”之清远，“犬吠水声中，桃花带雨浓”及“窗影摇群动，墙阴载一峰”之幽秀，“人事有代谢，往来成古今”之奥衍，“山暝听猿愁，沧江急夜流”暨“南楼渚风起，树杪见沧波”之遒迈，“片雨过城头，黄鹂上戍楼”及“送客飞鸟外，城头楼最高”之俊逸，“天官动将星，汉地柳条青”暨“莽莽万重山，孤城山谷间”之沈毅，“万壑树参天，千山响杜鹃”之浏亮，“夫子何为者？栖栖一代中”暨“世上漫相识，此翁殊不然”之挺老，“万壑树声满，千岩秋气高”之警炼，“孤云与飞鸟，千里片时间”之超远；他如岑嘉州之“亭高出鸟外，客到与云齐”，钱员外之“山色不厌远，我行随趣深”，皇甫侍御之“暝色赴春愁，归人南渡头”，王贞白之“山色四时碧，溪光七里清”，皆可法也。
七律发端倍难於五言，如杜员外“今年游寓独游秦，愁思看春不当春”之奥折，钱员外之“二月黄鹂飞上林，春城紫禁晓阴阴”暨卢允言“东风吹雨过青山，却望千门草色”之幽秀，刘得仁“御林闻有早莺声，玉槛春香九陌晴”之朗润，窦叔向“夜合花开香满庭，夜深微雨酒初醒”之逸，司空文明“迢弟山河拥帝京，参差宫殿接云平”之沉郁，杜牧之之“江涵秋影雁初飞，与客携壶上翠微”之清超，温飞卿之“澹然空水共斜晖，曲岛苍茫接翠微”之苍秀，元微之之“凤有高梧鹤有松，偶来江外寄行踪”之松爽，尚可备脱胎换骨之用。然但宜师其势，不当仿其意。如太白《凤凰台》诗，已不免世俗訾议，不若崔司勋《黄鹤楼》之於《龙池篇》，如鸣蝉之脱壳而出也。
结句贵有味之味，弦外之音。言情则如沈休文之“梦中不识路，何以慰相思”，陈後主之“当由分别久，梦来还自疑”，包融之“春梦随我心，悠扬逐君去”，王右丞之“解缆君已遥，望君犹伫立”，钱员外之“惟怜一灯影，万里眼中明”，李昌符之“乍归犹似客，邻叟亦相过”，奚贾之“君是何年隐，如今成白头”，岑嘉州之“山回路转不见君，雪上空留马行处”，丁仙芝之“酒後留君待明月，还将明月送君回”，太白之“愿随夫子天坛上，与仙人扫落花”，又“请君试问东流水，别意与之谁短长”，“借问欲栖珠树鹤，何年却向帝城飞”，高常侍之“圣代即今多雨露，暂时分手莫踌蹰”，张秘书之“愿君到处自题名，他日知君从此去”，韩之“别後依依寒梦里，共君携手在东田”。纪事则有颜特进延之之“屡荐不入官，一麾乃出守”，谢法曹惠连之“腰带准畴昔，不知今是非”，木兰之“雄兔脚扑朔，雌兔眼迷离。双兔傍地走，安能别我是雄雌”，太白之“吾亦澹荡人，拂衣可同调”，少陵之“万方频送喜，无乃圣躬劳”，戎昱之“自有卢龙塞，烟尘飞至今”，右丞之“玉靶角弓珠勒马，汉家将赐霍嫖姚”，少陵之“西蜀地形天下险，安危须仗出群材”，元微之之“我是玉皇香案吏，谪居犹得住蓬莱”。写景则有左太冲之“相与观所尚，逍遥撰良辰”，谢康乐之“惜无同怀客，共登青云梯”，鲍明远之“不见长河水，清浊俱不息”，萧悫之“不愁花不飞，到畏花飞尽”，储太祝之“想见中林士，岩扉常不关”，太白之“只愁歌舞散，化作彩云飞”，少陵之“天寒翠袖薄，日暮倚修竹”，刘随州之“溪花与禅意，相对亦忘言”，钱员外之“曲终人不见，江上数峰青”，张若虚之“不知乘月几人归，落月摇情满江树”，白香山之“到岸请君回首望，蓬莱宫在海中央”，马戴之“别有一条投涧水，竹筒斜引入茶铛”，伍乔之“山磬数声敲暝天”。寓讽则有王仲宣之“克符周公业，奕世不可追”，傅长虞咸之“但愿隆弘美，王度日清夷”，谢宣城之“故人心尚尔，故心人不见”，沈休文之“愿以潺沫，г君缨上尘”，杜少陵之“故老思飞将，何时议筑坛”，“愿闻哀痛诏，端拱问疮痍”，刘随州之“行当蒙顾问，吴楚岁频饥”，李东川之“早晚荐雄文似者，故人今已赋《长杨》”，卢允言之“几日政声流户外，九江行旅得相欢”。书怀则有魏文帝之“弃置勿复陈，客子常畏人”，阮步兵之“愿睹卒欢好，不见悲别离”，刘太尉之“何意百炼钢，化为绕指柔”，孟山人之“永怀愁不寐，松月夜窗虚”，韦苏州之“何因不归去，淮上有秋山”，杜员外之“寄语洛城风日道，明年春色倍还人”，太白之“仰天大笑出门去，我辈岂是蓬蒿人”，少陵之“同学少年多不贱，五陵衣马自轻肥”，又“鱼龙寂寞秋江冷，故国平居有所思”。言乐则有苏许公之“宸游对此欢无极，鸟弄歌声杂管弦”。言哀则有少陵之“夜阑更秉烛，相对如梦寐”。是皆一唱而三叹，慷慨有馀音者。
宜以诗生韵，不宜以韵生诗。意到其间自然成韵者，上也；句到其间韵自来凑者，次也；以句求韵尚觉妥者，又其次也；若由韵而成诗，是诗由韵生而非由我作，诗之下者也。
诗之天然成韵者，如谢康乐之“远岩映兰薄，白日丽江皋”，鲍明远之“复涧隐松声，重岩伏云色”，谢宣城之“鱼戏新荷动，鸟散馀花落”，柳恽之“亭皋木叶下，陇首秋云飞”，萧悫之“芙蓉露下落，杨柳月中疏”，“泉鸣知水急，云来觉山近”，庾子山之“路高山里树，云低马上人”，骆义乌之“楼观沧海日，门对浙江潮”，杜员外之“日气含残雨，云阴送晚雷”，宋延清之“风来花自舞，春入鸟能言”，郭代公之“久戍人将老，长征马不肥”，杨师道之“芳草无行径，空山正落花”，陈拾遗之“风泉夜声杂，月露宵光冷”，张燕公之“洞房悬月影，高枕听江流”，张曲江之“去舟乘月後，归鸟息人前”，宗楚客之“太液天为水，蓬莱雪作山”，王右丞之“楼高万户上，辇过百花中”，“远树蔽行人，长天隐秋塞”，“五湖三亩宅，万里一归人”，“隔牖风惊竹，开门雪满山”，孟襄阳之“落日池上酌，清风松下来”，“微云淡河汉，疏雨滴梧桐”，太白之“即事已如梦，後来我谁身”，“碧云敛海色，流水折江心”，岑嘉州之“近钟清夜寺，远火点江村”，高常侍之“夕阳连积水，边色满秋空”，“海对羊城阔，山连象郡高”，崔曙之“斜光照疏雨，秋气生白虹”，少陵之“无风云出塞，不夜月临关”，“入帘残月影，高枕远江声”，“远水兼天净，孤城隐雾深”，“地平江动蜀，天阔树浮秦”，祖员外之“林藏初霁雨，风退欲归潮”，李东川之“芳草日堪把，白云心所亲”，“秋声万户竹，寒色五陵松”，“渔舟带晚火，山磬发孤烟”，李嶷之“月色遍秋露，竹声兼夜泉”，刘随州之“香随青霭散，钟过白云来”，钱员外之“村落通白云，茆茨隐红叶”，李冶之“远水浮仙棹，寒星伴使车”，贾浪仙之“转壑惊飞鸟，穿山踏乱云”，李义山之“五更疏欲断，一树碧无情”，温飞卿之“鸡声茅店月，人迹板桥霜”，沈云卿之“汉家城阙疑天上，秦地山川似镜中”，岑嘉州之“朝登剑阁云随马，夜渡巴江雨洗兵”，少陵之“路经滟双蓬鬓，天入沧浪一钓舟”，刘随州之“长安万里传双泪，建德千峰寄一身”，杨夔之“数片石从青嶂得，一条泉自白云来”，贾浪仙之“山钟夜渡空江水，汀月寒生古石楼”，温飞卿之“波上马嘶看棹去，柳边人歇待船归”，李义山之“内苑只知含凤嘴，属车无复插鸡翘”，李郢之“兰叶露光秋月上，芦花风起夜潮来”，谭用之之“秋风万里芙蓉国，暮雨千家薜荔村”之类是也。
韵之自然与句凑者，谢宣城之“云端楚山见，林表吴岫微”，范彦龙云之“江干远树浮，天末孤烟起”，梁元帝之“远树云里出，遥船天际归”，沈云卿之“小池残暑退，高树早凉归”，陈拾遗之“岩悬青壁断，地险碧流通”，张燕公之“千峰出浪险，万木抱烟深”，李巨山之“云霞仙路近，琴酒俗尘疏”，太白之“边月随弓影，胡霜拂剑花”，右丞之“窗中三楚尽，林外九江平”，“白云回望合，青霭入看无”，李东川之“万物我何有，白云空自幽”，少陵之“片云天共远，永夜月同孤”，钱员外之“牛羊下山小，烟火隔云深”，郎士元之“河源飞鸟外，雪岭大荒西”，李尚书忄登之“云飞北阙轻阴散，雨歇南山积翠来”，高常侍之“白云劝尽杯中物，明月相随何处眠”，少陵之“豫章翻风白日动，鲸鱼跋浪沧溟开”，“思家步月清宵立，忆弟看云白日眠”，钱员外之“长乐钟声花外尽，龙池柳色雨中深”，李君虞之“几处吹笳明月夜，何人倚剑白云天”，元微之之“萱近北堂穿土早，柳偏东面受风多”，李义山之“一春梦雨常飘瓦，尽日灵风不满旗”，温飞卿之“不见水云应有恨，偶逢鸥鹭便成家”，李群玉之“城临战垒黄云晚，马度寒沙夕照微”，吴融之“云低远渡帆来重，潮落寒沙鸟下频”之类是也。
以句求韵而尚妥者，江文通之“庭树发红彩，闺草含碧滋”，沈云卿之“月明三峡晓，潮满九江春”，陈拾遗之“野戍荒烟断，深山古木平”，太白之“霜威出塞早，云色渡河秋”，丘为之“鸟与孤帆远，烟和独树低”，刘随州之“春风吴渚绿，古木剡溪深”，钱员外之“鹊惊随叶散，萤远入烟流”，郎士元之“春色临关尽，黄云出塞多”，张正言之“看花寻径远，听鸟入林迷”，皇甫冉之“草色村桥晚，蝉声江树稀”，许浑之“鱼沈秋水净，鸟宿暮山空”，宋员外之“岩边树色含风冷，石上泉声带雨秋”，少陵之“桤林碍日吟风叶，笼竹和烟滴露梢”，卢允言之“路绕寒山人独去，月临秋水雁空惊”，刘梦得之“沉舟侧畔千帆过，病树前头万木春”，许郢州之“山翠万重当槛出，水光千里抱城来”，温飞卿之“雕边认箭寒云重，马上听笳塞草愁”之类是也。
至若陆士衡之“鲜肤一何润，秀色若可餐”，谢宣城之“池北树如浮，竹外山犹影”，沈休文之“野棠开未落，山樱发欲然”，杜员外之“云标金阙迥，树杪玉堂悬”，孟山人之“天边树若荠，江畔洲如月”，太白之“檐飞宛溪水，窗落敬亭云”，常少府之“战馀落日黄，军败鼓声死”，王右丞之“鳌身映天黑，鱼眼射波红”，岑嘉州之“逐虏西逾海，平胡北到天”，高常侍之“思深常带别，声断为兼秋”，少陵之“薄云岩际宿，孤月浪中翻”，又《孤雁》“谁怜一片影，相失万重云”，张均之“水光浮日出，霞彩映江飞”，韦苏州之“日落群山阴，天清百泉响”，钱员外之“月临朱戟静，河近画楼明”，卢允言之“覆阵乌鸢起，烧山草木鸣”，李义山之“晚晴风过竹，深夜月当花”，少陵之“子规夜啼山竹裂，王母昼下云旗翻”，“三年笛里关山月，万国兵前草木风”，钱员外之“轻寒不入宫中树，佳气常浮仗外峰”，皇甫侍御之“家住层城邻汉苑，心随明月到胡天”，白香山之“清句三朝谁是敌，白须四海半为兄”，李义山之“夜卷牙旗千帐雪，朝飞羽骑一河冰”，郑都官谷之“饮涧鹿喧双派水，上楼僧踏一梯云”，吴融之“水上驿流初过雨，树笼是去不离莺”，沈彬之“边骑不来沙路失，国恩深後海城荒”，一韵之响，遂能振起百倍精神，此又不可不知者。
从来咏物之诗，能切者未必能工，能工者未必能精，能精者未必能妙。李建勋“惜花无计又花残，独绕芳丛不忍看。暖艳动随莺翅落，冷香愁杂燕泥乾。绿珠倚槛魂初散，巫峡归云梦又阑。忍把一尊重命乐，送春招客亦何欢”。《落花》切矣而未工也。罗隐“似共东风别有因，绛罗高卷不胜眷。若教解语应倾国，任是无情亦动人。芍药与君为近侍，芙蓉何处避芳尘？可怜韩令功成後，孤负华过此身”。《牡丹》又“暖触衣襟漠漠香，间梅遮柳不胜芳。数枝艳拂文君酒，半里红依宋玉墙。尽日无人疑怅望，有时经雨自凄凉。旧山山下还如此，回首东风一断肠”。《杏花》暨李中之“森森移得自山庄，植向空庭野兴长。便有好风来枕簟，更无梦到潇湘。荫来砌藓经疏雨，引下溪禽带夕阳。约羽人同赏处，安排棋局就清凉”。《竹》工矣而未精也。雍陶之“双鹭应怜水满池，风飘不动顶丝垂。立当青草人先见，行傍白莲鱼未知。一足独拳寒雨里，数声相叫早秋时。林塘得尔须增价，况与诗人物色宜”。《咏双白鹭》精矣而未妙也。郑谷之“暖戏烟芜锦翼齐，品流应得近山鸡。雨昏青草湖边过，花落黄陵庙里啼。游子乍闻征袖湿，佳人才唱翠眉低。相呼相唤湘江阔，苦竹丛深春日西”。《鹧鸪》暨杜牧之“金河秋半虏弦开，云外惊飞四散哀。仙掌月明孤影过，长门灯暗数声来。须知胡骑纷纷在，岂逐春风一一回？莫厌潇湘少人处，水多菰米岸莓苔”。《早雁》如此等作，斯为能尽其妙耳。
拟古贵得其神，而後求之气韵，而後求之趣味，而後求之格调，而後乃求诸语意之间。太白拟古而不似古，苏州效陶而不似陶。谢康乐《邺中八首》，如“排雾瞩圣明，披云对清朗”等辞，终不改生平本色。江文通《杂拟三十》，如“凉风荡芳气，碧树先秋落”诸句，究不似汉、魏古音。其《田居》一篇，可谓得其神似，然杂诸陶集中，後人犹辨其为江诗者，神韵不同也。自是以还，代相仿效，优孟衣冠，聊存仿佛耳。惟陶徵君“荣荣窗下兰，密密堂前柳。初与君别时，不谓行当久。出门万里客，中道逢嘉友。未言心先醉，不在接杯酒。兰枯柳亦衰，遂令此言负。多谢诸少年，相知不忠厚。意气倾人命，离隔复何有”。《拟古》虽不规规揣称，而神韵自不减於古人。其後则李义山之“胜概殊江右，佳名逼渭川。虹收青嶂雨，鸟没夕阳天。客鬓行如此，沧波坐渺然。此中真得地，漂荡钓鱼船”。《河清与赵氏昆季燕集拟杜工部》暨“人生何处不离群，世路干戈惜暂分。雪岭未雪天外使，松州犹驻殿前军。坐中醉客延醒客，江上晴云杂雨云。美酒成都堪送老，当垆仍是卓文君”。《杜工部蜀中离席》如此等篇，神情虽不能全肖，然已得其八九矣。
吊古之诗，须褒贬森严，具有《春秋》之义，使善者足以动後人之景仰，恶者足以垂千秋之炯戒。如左太冲之“咏史”，则曰“何世无奇才，遗之在草泽”，不胜动人以遗贤之忧；李太白之《怀祢衡》，则曰“才高竟可施？寡识冒天刑”，不禁深人以恃才之惕；谢宣城之《孙权城》，感盛衰於倏忽，知书轨之荐必同；杜少陵之《九成宫》，慨遗迹於雕墙，见夏、殷之鉴不远。他如“溪回松风长，苍鼠窜古瓦。不知何王殿，遗构绝壁下。阴房鬼火青，坏道哀湍泻。万籁真笙竽，秋色正潇洒。美人为黄土，况乃粉黛假？当时侍金舆，故物独石马。忧来藉草坐，浩歌泪盈把。冉冉征途间，谁是长年者！”杜甫《玉华宫》这体如少陵之“丞相祠堂何处寻？锦官城外柏森森。映阶碧草自春色，隔叶黄鹂空好音。三顾频烦天下计，两朝开济老臣心。出师未捷身先死，长使英雄泪满襟”。《蜀相》钱员外之“汉家无事乐时雍，羽骑年年出九重。玉帛不朝金阙路，旌旗常绕彩霞峰。且贪原兽轻黄屋，岂畏渔人犯白龙？薄暮方归长乐观，垂杨几处绿烟浓”。《汉武出猎》李义山之“紫泉宫殿锁烟霞，欲取芜城作帝家。玉玺不缘归日角，锦帆应是到天涯。於今腐草无萤火，终古垂杨有暮鸦。地下若逢陈後主，岂宜重问《後庭花》！”《隋宫》“玄武湖中玉漏催，鸡鸣埭口绣襦回。谁言琼树朝朝见，不及金莲步步来？敌国军营漂木[A081]，前朝神庙销烟煤。满宫学士皆颜色，江令当年只费才”。《南朝》温飞卿之“苏武魂销汉使前，古祠高树两茫然。云边雁断胡天月，陇上羊归塞草烟。回日楼台非甲帐，去时冠剑是丁年。茂陵不见封侯印，空向秋波哭逝川”。《苏武庙》如此诸作，其凄恻既足以动人，其抑扬复足以惩劝，犹有诗人之遗意也。至若刘梦得之“王楼船下益州，金陵王气黯然收。千寻铁锁沉江底，一片降幡出石头。人世几回伤往事？山形依旧枕寒流。从今四海为家日，故垒萧萧芦荻秋”。《西塞山怀古》读前半篇暨义山“敌国军营”二句，今人凛然知忧来之无方，祸至之无日，而思患预防之心，不可不日加惕也。吁，至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