宣和遺事
《宣和遺事》,又名《大宋宣和遺事》,話本集。編著者不詳。內容著重敘述北宋徽宗、欽宗被擄北去和南宋茍安的故事。開頭講述歷代君王荒淫之失,以入話題,類似宋代說話人「講史」的口吻,歷來認為宋人作品。然書中有呂省元《宣和講編》及南儒《咏史》詩,又說宋朝卜都之地,「一汴、二杭、三閩、四廣」等語,當為宋亡後元人所加。魯迅《中國小說史略》謂「其書或出於元人,抑宋人舊本,而元時又有增益,皆不可知」。鄧紹基主編《元代文學史》則斷為元人作品。今視之為完成於元代之作予以收錄。
本書乃節錄若干宋元人舊籍排比而成,可考者計有:《續宋中興編年資治通鑑》、《九朝編年備要》、《錢塘遺事》、《賓退錄》、《建炎中興記》、《皇朝大事記講義》、《南燼紀聞》、《竊憤錄》、《竊憤續錄》、《林靈素傳》等。內容既概括了北宋的政治演變,又著重反映了南宋軍民痛恨權奸和抗金愛國的思想感情。其中關於宋江三十六人聚義梁山灤和李師師的故事,為當時民間傳說。而宋江故事即小說《水滸》之雛型,為研究《水滸》故事演變的重要史料。因故事來源不同,故文體較為雜亂,文辭以淺近文言為主,間有白話口語,近似說話人之創作。存世版本有兩種:一為二集本,今有《士禮居黃氏叢書》、《叢書集成初篇》等本。二為四集本,有金陵王氏洛川校正重刊本,名《新刊大宋宣和遺事》,內容與兩集本略同。(以上按曹濟平之《宣和遺事》前言及《中國文學大辭典》,上海辭書出版社,2000年)
是次錄文,據曹濟平校點之《宣和遺事》(見於《宣和遺事等兩種》一書,江蘇古籍出版社,1993年)。該書是以1958年古典文學出版社排印之《士禮居叢書》本作校點,參照金陵王氏本校改。原書正文前有「目錄」,但並不曾在正文中出現;現網絡版改為超連結,連至正文中大約相關內容,以便讀者閱覽;另為省篇幅,網絡版暫不出校記。
2004年11月4日 ver.1.0
目錄
前集
歷代君王荒淫之失 唐明宗祝天生聖人 趙太祖生洛陽夾馬營 太祖陳橋驛為軍民推戴 柴世宗讓位太祖 太宗問定都於陳希夷 康節天津橋聞杜鵑聲 神宗用王安石為相 王安石行青苗錢法 范鎮韓琦奏青苗錢擾民 貶王安石安慶府 安石男王雱病疽死 王安石見男雱擔鐵枷 安石捨宅為寺求福薦男雱 安石引蔡京入朝任事 章惇再行新法 徽宗即位 章惇薦蔡京為翰林學士 豐稷等奏京不可用 龔夬奏蔡京蔡卞同惡相濟 陳瓘奏貶章惇雷州居住 童貫往撫州監造作局 楊戩因童貫得用 除蔡京為丞相 蔡京償巨商債 營造宮殿大興工役 誣元祐諸賢為黨禁 封安石為荊公 封安石為荊公 立元祐黨碑於端門 石匠安民不肯鐫名於碑 蔡京立茶法榷茶更立鹽法 章觀論鹽鈔苦民被貶 蔡京令天下寺觀祝聖壽 命童貫安撫熙河 彗出西方下詔求言 劉逵乞碎元祐黨碑 解州鹽池蛟崇 命張繼先除蛟害 二神起居聖駕 褒封繼先為真人 黃河清廬州雨豆 蔡京賀瑞即除太師 復賜蔡京玉帶 康王生上夢錢鏐挽御衣 河南淮北旱命道士王文卿祈雨 張商英論蔡京專恣朝政 蔡京降受太保 除張商英為右丞相 張閣知杭州兼花石綱事 朱勔因花石綱得幸 詔毀京師淫祠 蔡京復太師賜第京師 詔蔡京入內苑賜宴 蔡京進封魯國公 詔安石配享夫子廟 賜方士徐知常號沖虛真人 郊祭以道士執儀衛前導 置道階品秩 林靈素以夢感徽宗得幸 徽宗夢遊神霄宮 自稱為道君皇帝 女真陷遼 詔林靈素修道書 靈素入冥見明達后 天神降坤寧殿 道士劉混康奏增萬歲艮岳 金芝產萬歲峯 徐知常報三章獲罪上帝 知常逃歸閩累詔不赴 知常引獄吏遊月宮 蔡京子蔡攸尚康福公主 童貫進太保 大內火是夕徽宗私宿於外 御寶籙宮度籙設千道會 呂洞賓題詩赴會 女真阿骨打稱帝 宣和殿地陷 景靈廟神像有淚 神宗便殿塼出血 詔改佛為大覺金仙 金使來議攻遼 開封茶肆龍現為軍所殺 東北現黑白二炁有拆裂聲 水破汴隄命唐恪治水 宴蔡京父子於保和殿 蔡京請見安妃 八閣皆琉璃之瑞 上幸蔡京第觀金芝 蔡京進鳴鑾記 蔡京勸道君以太平為娛 道君易服私行都市 李邦彥為浪子宰相 鄧肅進十詩譏切朝政 金國遣使誓為兄弟國 議滅遼以燕南歸宋 加梁師成太尉王黼太宰 方臘叛於睦州 差童貫收方臘 辛嗣宗楊惟忠生擒方臘 洛陽京畿黑眚出掠食小兒 童貫進太師譚稹加節度使 梁師成加開府儀同三司 命童貫蔡攸帥師巡邊 楊志等押花石綱違限配衛州 孫立等奪楊志往太行山落草 宋江因殺閻婆惜往尋晁蓋 宋江得天書三十六將名 宋江三十六將共反 張叔夜招宋江三十六將降 太史奏毛頭星現主兵戈 蔡京奏赦天下弭星變 張商英奏君臣失德 徽宗入內有憂色 高俅楊戩勸上休聽臣諫 徽宗問民間音樂 徽宗易服出後載門遊金環巷 往周秀家茶肆見李師師 徽宗宿李師師家 留龍鳳交綃直繫 賈奕見御衣悶倒 高俅復隨徽宗幸師師家 高俅押賈奕下大理寺 李媽媽救賈奕得免 宋邦傑因賈奕事曹輔入諫 曹輔罷職編管郴州 張天覺諫主上私行 徽宗使楊戩慰李師師 楊戩得賈奕小簡 徽宗遣中使捉賈奕賜死 張天覺救賈奕死 貶賈奕為瓊州司戶 宣李師師入朝賜冠帔 張天覺乞歸田里 張天覺逃去不知所在 冊李師師為明妃 童貫蔡攸交割燕城 吳乞買立為金國皇帝 童貫伐燕敗走平州 徽宗與靈素遊月宮見二人奕 徽宗改除魔髡 五臺僧拒水汴河水漲 詔有術人退水 有僧應詔退水遺下二詩 林靈素乞歸溫州修煉 靈素死葬之異 十二月預賞元宵 童行指斥至尊 罷燈夕之樂
後集
賣菜男子生孕 宋氏子妻生髭鬚 金人滅遼 賣菜夫入宣德門傳二帝旨 萬歲山羣狐對飲 狐升御榻詔毀狐王廟 金兵兩道入寇 童貫逃歸 斡離不陷燕山府等州 罷花石綱下詔求直言 徽宗退居龍德宮 欽宗即皇帝位 斡離不犯慶元府 太史奏帝星復明 太學生陳東上書乞誅六賊 李師師流落荊楚 靖康改元 勾芒神面有淚痕 土牛夜為神物所碎 金兵次河北 梁方平潰師 金兵取小船渡河 竄王黼編置永州 王黼至雍丘縣伏誅 朱勔李彥賜死 上皇如南京 斡離不奪天駟馬二萬疋 金兵攻京城 李綱帥師拒守 鄭望之使虜求和 康王使虜營為質 太子遣康王歸易肅王為質 种師道姚平仲等勤王 王孝迪根括金銀 梁師成伏誅八角店 姚平仲道蜀 金兵退師 种師道乞兵邀擊虜歸路 李綱乞遣兵護送 李邦彥力沮邀擊之議 蔡京死於潭州 蔡攸蔡絛童貫等各伏誅 李綱迎上皇於南京 趙良嗣伏誅 种師道死於虜 韓世忠平李福之叛 斡離不犯京師 粘罕屯青城京師失守 郭京稱神兵失利 欽宗悔不用种師道之言 金兵入城取書籍戶口圖籍法物鹵簿樂器等 粘罕刷京城女子千五百人 金人請車駕出城 郎遊麗迫欽宗出城 欽宗來金兵營 粘罕以詔書示欽宗 欽宗還宮見上皇對泣 欽宗再詣粘罕軍前 范瓊逼徽宗出宮監軍前 后妃諸王皆北行 粘罕易帝后衣 李若水死虜營 二帝北狩路傍百姓上羹飯 澤利殺骨魯都 二帝至安縣知縣持羊酒見澤利 澤利令朱后作歌勸酒 肅王女為番官妻見太后 二帝往見海濱王延禧言為百穴珠事未了 二帝至燕京見金國主 封上皇為天水郡王 欽宗為天水郡公 差人護送帝后赴元帥府 朱后死於元帥府 二帝鄭后押往安肅軍聽候 阿計替護送二帝 契丹知軍欲刧二帝南歸 金國知軍殺契丹知軍 二帝再往雲州聽候 西夏反言康王已做官家 蓋天大王妻韋氏出見二帝 金主生日賜酒食 兀西哺同知監二帝供狀 押二帝往西汙州 周軡轄男報二帝金國下江南失利 二帝知韓世忠劉光世岳飛等恢復中原 阿計替令二帝射雁卜 金國移二帝入五國城 鄭后死於路傍林下 上皇哭鄭后失明 二帝夢北方天王告南朝中興 金國主立趙后來問宗派 敕朱鄭后同莽五國城 二帝遇瓜歐妻趙氏相顧 阿計替以不靈木飲上皇 金主歸天太子完顏亶即位 又移二帝均州住坐 李牧將軍石像起立 妖神俯伏拜二帝 上皇死於均州投尸石坑中 欽宗移源昌縣聽候 源昌縣同知勞欽宗 石神夢感路傍居民獻帝酒 石刻胡僧獻茶 欽宗見雷霹章惇後身 古寺泥僧言上皇前身是玉堂天子欽宗是天羅王 欽宗到燕京見粘罕 欽宗同延禧往鴻翼府聽候 金主淫親女 岐王殺金主亶即位 岐王移欽宗入左廨院拘囚 亮舉兵南伐 亮淫妹殺母及平王孚 亮遺書與秦檜 秦檜報完顏亮韓世忠已死 命欽宗延禧騎馬習撃掬 延禧欽宗墜馬為馬蹂死 金兵初追康王 康王憩於崔府君廟 泥馬載康王日行七百里 康王遇李若水母贈路費 康王至黃河河水堅合 康王至濟州 官軍及羣盜歸者八萬人 元祐皇后降手詔迎康王 曹勛蠟書傳上皇九字即真 康王即位南京 宗澤上表請還京 粘罕畏宗澤遁去 宗澤二十餘表請還京為汪黃所阻 宗澤憂憤發疽死 汪黃勸康王避狄東南 高宗幸淮虜陷徐州 駕幸杭州改杭州為臨安府 杜充叛降金國 張俊明州大捷 陳思恭舟師幾獲兀朮 韓世忠敗兀朮於鎮江府 牛皋荊門大捷 岳飛邀撃兀朮大捷 十三處戰功 秦檜歸自虜 秦檜倡和議 秦檜定都臨安
新刊宣和遺事 前集
詩曰:
暫時罷鼓膝間琴,閒把遺編閱古今。
常歎賢君務勤儉,深悲庸主事荒淫。
致平端自親賢哲,稔亂無非近佞臣。
說破興亡多少事,高山流水有知音。
茫茫往古,繼繼來今,上下三千餘年,興廢百千萬事,大概光風霽月之時少,陰雨晦冥之時多;衣冠文物之時少,干戈征戰之時多。看破治亂兩途,不出陰陽一理。中國也,君子也,天理也,皆是陽類;夷狄也,小人也,人欲也,皆是陰類。陽明用事底時節,中國奠安,君子在位,在天便有甘露慶雲之瑞,在地便有醴泉芝草之祥,天下百姓享太平之治。陰濁用事底時節,夷狄陸梁,小人得志,在天便有彗孛日蝕之災,在地便有蝗蟲饑饉之變,天下百姓有流離之厄。這箇陰陽,都關係著皇帝一人心術之邪正是也。
且說唐堯、虞舜,是劈初頭第一箇皇帝。看他治位時,任賢勿貳,去邪勿疑,不敢盤逸遊畋,不敢荒淫音樂。到得他揖讓傳禪時分,且道:「無若丹朱傲,惟慢遊是好,傲虐是作。」舜王那曾敢做慢遊傲虐的事?堯王告著舜王,使他休學堯王的孩兒丹朱,專事慢遊,專務傲虐,恃著強力,不用水,向平地上推了舟船,共他徒黨在家為淫亂之行。故堯王不將天下傳與他,却分付與舜王了。
舜王治世,舉「八元」、「八凱」,共十六箇才子,是有賢德名望的人,分布在朝,任了官職。却將共工流逐於幽州田地,將驩兜放逐於崇山田地,將三苗竄逐於三危田地,將鯀誅殛於羽山田地。誅竄了這四箇兇人,天下百姓皆服其威斷。明四目,達四聰,末梢頭賢人在位,小人在野,朝綱自治。在位五十二年,壽命一百一十二歲,將天下傳與禹王。
至湯王時,為諸侯,與葛為鄰;葛君不道,苦虐其民,湯王伐之。東征而西夷怨,南征而北狄怨,却道:「湯王何故忘我,不來拯救?」黎民咸慕湯王之德。却有夏桀無道,寵妹喜之歡,將酒傾為池水,將肉排為樹林相似,日與兇徒沈酗於「酒池」、「肉林」間,苦虐生靈。百姓怨道:「夏桀與日相似,這日幾時喪亡?我甘受其苦不過,情願與他偕亡!」至紂無道,寵妲己,剖賢人心,置炮烙之刑,不修德政,不改前非。
武王伐之。享國日久,傳位至周幽王,寵褒姒之色,為不得褒姒言笑,千方百計取媚他。因向驪山上,把與諸侯為號的烽火燒起。諸侯皆道是幽王有難,舉兵來救;及到幽王殿下,却無他事,只是要取褒姒一笑。後來貶了太子,廢了申后,申后怒。會犬戎之兵來伐幽王,諸侯不來相救,遂喪其國。有詩為證,詩曰:
恃寵嬌多得自由,驪山舉火戲諸侯。
只知一笑傾人國,不覺胡塵滿玉樓。
又楚國靈王寵嬪嬙之色,起章華之臺,苦虐黎庶,遭平王所追,遂死於野人申亥之家。有詩為證,詩曰:
茫茫春草沒章華,因笑靈王苦好奢。
臺土未乾簫管絕,可憐身死野人家!
後來陳後主也寵張麗華、孔貴嬪之色,沉湎淫逸,不理國事;被隋兵所追,無處趓藏,遂同二妃投入井中。隋兵搜出,亦遭其虜。其國即亡。有詩為證,詩曰:
陳國機權未有涯,如何後主恣驕奢?
不知即入宮前井,猶自聽吹玉樹花。
當時有隋煬帝也無道:殺父,誅兄,奸妹,無所不至。寵蕭妃之色。蕭妃要看揚州景致,帝用麻胡為帥,起天下百萬民夫,開一千丹八里汴河,從汴入淮,從淮直至揚州;役死人夫無數,死了相枕。復造「龍鳳船」,使宮女牽之,兩岸簫韶樂奏,聞百十里之遠。更兼連歲災蝗,餓死人徧地,盜賊蜂起,六十四處煙塵,一十八處擅改年號。李密袒臂一呼,聚雄師百萬,佔了中原。煬帝全無顧念。被宇文化及造變江都,斬煬帝於吳公臺下,隋國遂亡。有詩為證,詩曰:
千里長河一日開,亡隋波浪九天來。
錦帆未落干戈起,惆悵龍舟更不迴。
其國有唐秦王世民,行仁布德,滅了六十四處煙塵,建都於長安,以致太平。後來為唐明皇為孩兒壽王,取楊家女孩兒名做玉環的為妻,明皇一見玉環生得有傾國之色,背後使人喚玉環出家為女官道士;後來宣入宮中,封為妃子,寵幸無比。真箇是:
後宮佳麗三千人,三千寵愛在一身。
金屋妝成嬌侍夜,玉樓宴罷醉和春。
那明皇寵愛妃子,春從春遊,夜專夜寢,從此荒淫,每日更不坐朝聽政。爭奈那妃子與安祿山私通,却抱養祿山做孩兒。明皇得知,將安祿山差去漁陽田地,做了節度使。那祿山思戀貴妃之色,舉兵反叛,真是:
漁陽鼙鼓動地來,驚破霓裳羽衣曲!
那明皇無計奈何,只得帶取百官,走入蜀川,嚲避了祿山。行至馬嵬驛,六軍不肯進發,把那貴妃使高力士將去佛堂後田地裏縊殺了。諸軍且跟著明皇入蜀。後來明皇那兒子肅宗,恢復兩京,再立唐家社稷也。
今日話說的,也說一箇無道的君王,信用小人,荒淫無度,把那祖宗渾沌的世界壞了,父子將身投北去也,全不思量祖宗創造基業時,直不是容易也。有康節先生做八句詩,道得好。道箇甚底?詩曰:
自古禦戎無上策,唯憑仁義是中原。
王師問罪固能道,天子蒙塵爭忍言。
兩晉亂亡成茂草,二君屈辱落陳編。
公閭延廣何人也?始信興邦亦一言。
此詩是康節《左衽吟》,豫先說著箇宣和、靖康年間讖語麼。
當初只為五代時分,天下荒荒離亂,朝屬梁而暮屬晉,干戈不息;更兼連歲災蝗,萬民遭塗炭之災,百姓受倒懸之苦。為此,後唐明宗夜夜焚香告天,祝曰:「我乃胡人,不能整治天下。願天早生聖人,撫安黎庶。」此上感得火德星君霹靂火仙下界,降生於西京洛陽縣夾馬營趙洪恩宅,生下箇孩兒。當誕生時分,紅光滿室,紫氣盈軒。趙洪恩喚生下孩兒名做匡胤。幼與小童戲於街檻,好布陣,行伍肅然,人見而異之。及年當弱冠,有大志,少遊關西,行到處,除兇去惡。長治華夷,民安國泰。自陳橋兵變,柴皇讓位,在位一十七年,天下太平,消鎔軍器為農器,毀折征旗作酒旗。
太祖一日收平江南,有徐鉉奉使至太祖殿下,盛誇其主能文,因誦其詩。太祖道:「此特村教書語耳!」因道:「我少時有《詠日詩》。」道是,詩曰:
須臾捧出大金盤,趕散殘星與明月。
徐鉉聽得這詩,大服太祖志量。後來人以為應大金破汴梁之讖。
太祖傳位與太宗,大宗欲定京都,聞得華山陳希夷先生名摶表德圖南的,精於數學,預知未來之事。宣至殿下,大宗與論治道,留之數日。一日,太宗問:「朕立國以來,將來運祚如何?」陳摶奏道:「宋朝以仁得天下,以義結人心,不患不久長。但卜都之地:一汴,二杭,三閩,四廣。」太宗再三詰問,摶但唯唯不言而已。在後高宗中興,定都杭州,蓋符前定之數,亦非偶然也。太宗之後,傳位於真宗、仁宗、英宗幾箇賢君。
且說英宗皇帝治平年間,洛陽郡康節先生,因與客在天津橋上縱步閒行,忽聽得杜鵑聲,先生慘然不樂。客問其故,先生道:「洛陽從來無杜鵑,今忽來至,必有所主。」客曰:「何也?」先生曰:「不過二年,朝廷任用南人為相,必有更變。天下自此多事矣!」客曰:「聞杜鵑聲,何以到此?」先生曰:「天下將治,地氣自北而南;將亂,地氣自南而北。今南方地氣至矣,禽鳥得氣之先者也。《春秋》有云:『六鷁退飛,鸜鵒來巢。』皆氣使之然也。」
英宗升遐,神宗即位。神宗是箇聰明的官家,朝廷上大綱小紀,一一要從新整理一番。恰有那曾參政名做公亮的,薦那王安石為丞相。神宗准奏,召王安石拜相。正宣麻時分,有唐介做著諫官,上疏論奏:「王安石泥古迂儒,若用為相,必多更變,重擾天下。」那時有呂誨亦上疏彈劾安石,有彈文,其略云:
臣呂誨誠惶誠恐,頓首頓首,百拜奏於皇帝陛下。臣仰覩公朝,除王安石為相者。臣竊謂安石每遷小官,遜避不已,及除翰林學士,不聞固辭。先帝臨朝,則有山林獨往之志;陛下即位,則有金鑾侍從之樂。好名嗜進,見利忘義。凡在經筵,力請坐而講說,將屈萬乘之重,自處師氏之尊,不識君臣上下之分。又與唐介爭論謀殺刑名,眾非安石而是介。介務守大體,不能以口舌勝,憤懣發疽而死。奏對強辯,陵轢同列。大姦似忠,大詐似信;外示朴野,中藏巧詐;驕蹇慢上,陰賊害物。制置三司條例,兼領兵財;又舉三人勾當,八人巡行。臣未見其利,先見其害。區區愚忠,竊以為安石決不可用。若用之為相,必變更祖宗法度,以亂天下。欲望聖慈,允臣所奏,將王安石新命寢罷。宗社幸甚!伏取進止。
奏上,神宗不報。
安石居相位,專務變更。一日,奏行青苗法,差李常、孫覺等往河北諸路,俵散青苗錢:第一等戶十五貫,第二等戶十貫,第三等戶五貫,第四等戶一貫五伯,第五等戶一貫。青苗在田時分俵散,到收成時分催納,十分供一分為息。當有銀臺司范鎮上疏,奏言青苗錢擾民不便。表云:
臣范鎮謹奏言:青苗錢者,唐衰亂世之所為。青苗在田,已估其直;收斂未畢,已促其償;是盜跖之法也。臣以為此法若行,天下騷然,民不聊生,非國家之利也。臣請罷之。
表上,神宗不聽。又宰相韓琦奏言:「青苗錢法大不便於民間,有司責篤嚴急,細民不勝愁苦,至有鬻妻賣子者不能償。願陛下察之,即與蠲罷。」奏上,王安石大怒,即日貶韓琦於外。
熙寧七年,大旱。帝謂羣臣曰:「天久不雨,朕夙夜焦愁,無可奈何!」韓維奏曰:「陛下信安石酷法,散青苗錢於民。今之官府,督取甚急,往往鞭撻人民取足,至有伐桑為薪,以易錢貨。旱災之際,重罹此苦。願陛下蠲除租稅,寬裕逋負,以救愁苦之良民。」帝感悟,乃詔韓維放商稅而免青苗。後是日雨,遂貶安石於金陵府。
安石弟安國,每憎他兄所為誤國。安國為西京國子監教授,頗溺聲色。時安石為相,以書戒安國道:「宜放鄭聲。」安國回書與安石道:「亦願兄遠佞人也。」安國又嘗力諫安石,言:「天下不樂新法,皆歸咎於兄,恐為家禍,宜速罷之。」安石不聽。安國哭於影堂前,道是:「吾家滅門矣!」
安石的孩兒王雱,為人性險惡,喜殺。因病疽而死,年方三十三歲。安石哀悼,不能為懷。嘗恍惚見雱身擔鐵枷,向安石道:「父親做歹事,誤我受此重罪!」安石大驚,遂以所居園屋,捨做僧寺,賜額為「報寧院」,蓋為王雱求救於佛也。詩曰:
誤國欺君罪不輕,陰司報應自分明。
姦邪凡事懷私險,却告金仙洗惡名。
話說宋朝失政,國喪家亡,禍根起於王安石引用壻蔡卞及姻黨蔡京在朝,陷害忠良,姦佞變詐,期君虐民,以致壞了宋朝天下。
神宗崩,哲宗即位,太后垂簾聽政,用司馬溫公名做光。元祐年間,天下太平。未幾一年,司馬光不祿,章惇等入相,再行新法,把這太平的氣象,又變做了亂世。
哲宗崩,徽宗即位。說這箇官家,才俊過人:口賡詩韻,目數羣羊;善寫墨君竹,能揮薛稷書;通三教之書,曉九流之法。朝歡暮樂,依稀似劍閣孟蜀王;論愛色貪杯,彷彿如金陵陳後主。遇花朝月夜,宣童貫、蔡京;值好景良辰,命高俅、楊戩。向九里十三步皇城,無日不歌歡作樂。蓋寶籙諸宮,起壽山艮岳,異花奇獸,怪石珍禽,充滿其間;畫栱雕梁,高樓邃閣,不可勝計。役民夫百千萬,自汴梁直至蘇杭,尾尾相含,人民勞苦,相枕而亡。加以歲歲災蝗,年年饑饉,黃金一斤,易粟一斗;或削樹皮而食者,或易子而飱者。宋江三十六人,鬨州劫縣;方臘一十三寇,放火殺人。天子全無憂問,與臣蔡京、童貫、楊戩、高俅、朱勔、王黼、梁師成、李彥等,取樂追歡,朝綱不理。即位了二十六年,改了六番年號:改建中靖國,改崇寧,改大觀,改政和、改重和,改宣和。從即位以來,改元建中靖國元年,大赦天下。用丞相章惇言,舉蔡京為翰林學士。滿朝上下,皆喜諛佞,阿附權勢,無人敢言其非。獨有御史中丞豐稷,同著殿中侍御史陳師錫,共寫著表文一道,奏蔡京奸惡。表文云:
臣豐稷、陳師錫等,叨被聖恩,濫居言路,事有當言而不言,臣為曠職。竊見公朝近除蔡京充翰林學士勾當者。緣蔡京身為禁從,外結后族,交締東朝。伏望獨斷,出之於外。若果用蔡京,則治亂自此分矣,祖宗基業自此壞矣!又資政殿學士知江寧府蔡卞,乃王安石之壻,與京兄弟同惡,迷國誤朝,為害甚大,乞正典刑。臣日夜為陛下憂,為宗廟憂,為天下賢人君子憂。若黜貶京等於外,則間言不入於慈闈,聖慮可忘於憂患,實宗廟社稷之福也!
表上,徽宗謂豐稷道:「事礙東朝,卿當熟慮。」豐稷奏言:「自古母后臨朝,那曾見有如聖母手書還政的,可做萬世法則。但是目即:在外,則聞向宗良、宗回藉勢妄作;在內,則聞張琳、裴彥臣等兇焰熾然;又有蔡京交通其間。臣愚,欲乞戒飭后家,放逐張琳等,黜蔡京於外,庶絕朝廷之憂。」徽宗不從。
那時殿中侍御史龔夬,亦上表奏言:「臣伏聞蔡卞落職太平州居住,天下之士,共仰聖斷。然竊見京、卞表裏相濟,天下知其惡。民謠有云:『二蔡一惇,必定沙門;籍沒家財,禁錮子孫。』又童謠云:『大惇、小惇,入地無門;大蔡、小蔡,還他命債。』百姓受苦,出這般怨言,但朝廷不知之耳!蔡京、蔡卞為人反復變詐,欺陷忠良。天下不安,皆由京、卞二人簸弄。」
是時章惇罷相,差知越州,專事刑名慘刻,編類章疏,看詳訴理,受禍者千餘家。民間或訴事,稍有暗昧言語,加以刀、釘手足、剝皮膚、斬頸、拔舌之刑。有道號了翁姓陳名瓘的,論奏惇罪,將章惇貶雷州居住。
三月,命內侍童貫,往杭州監造作局,製御用器。自是楊戩始用事。五月,奪司馬光等官。
崇寧元年七月,徽宗除蔡京做右丞相。制下,中外大駭。又賜京坐延和殿。徽宗向蔡京道:「昔神宗創法立制,未盡施行;先帝繼之,兩遭簾帷變更,國是未定。朕欲上述父兄之志,歷觀在朝,無可與為治者。今朕相卿,其將何以教我﹖」蔡京頓首謝:「願盡死以報陛下。」徽宗嘗出玉琖玉巵,將示輔臣,道是:「朕此器久已就,只怕人言,故未曾將用。」蔡京回奏:「事苟當於理,多言不足畏也。陛下當享太平之奉,區區玉器,又何畏哉!」帝悅。
不爭奸佞居台輔,合是中原血染衣。
蔡京自拜相後,有巨商大賈六七輩,赴闕投詞,言:「章相公開邊時及曾相公罷邊時,共借訖三千七百萬貫,至今未見朝廷支償。」蔡京奏言。徽宗蹙頞道:「我國家欠少商賈錢債,久不償還,怎不辱國!」蔡京回奏:『臣請償之。』帝喜曰:『卿果能償之否?』蔡京差官剗刷諸司庫務故弊的物,及粗細香藥、漆器、牙錦之類,高估價直,立字號,出還客。客猶不受,願請少出藥貨試賣,方敢承領。那時乳香價利頗高,京令吏將乳香附客試賣,客果得價數倍。後客欣然承受。不半年,盡償訖。在後客貨賣,却消折了十無一二,無所伸訴其苦。
崇寧二年,除蔡京為左丞相。修大內,復修創景靈宮及元符等十一殿及殿中,工役大作。夏,四月,詔毀《唐鑑》、蘇、黃等集;又削景靈宮元祐臣僚畫像。是秋九月,蔡京與其子蔡攸,並其客強後明、葉夢得,將元符末忠孝人分正上、正中、正下,奸邪人分邪上、邪中、邪下,為六等,凡五百八十二人,詔中書省籍記姓名。又將先朝大臣司馬光、文彥博、范祖禹、程明道、程伊川、蘇轍、蘇軾、呂公著、呂誨等,凡一百一十九人,籍做奸黨,御書刻石,立於端門。却詔封王安石做荊國公,又加封舒王。將安石配饗孔子廟庭,塑像坐於孔子之側。又詔書頒行天下,將元祐賢臣籍做奸黨,立石刊刻姓名。
時詔旨至長安立石,有石匠姓安名民的,覆官道:「小匠不知朝廷刻石底意,但聽得司馬溫公,海內皆稱其正直忠賢,今却把做奸邪,小匠故不忍刻石。」官司怒,要行鞭撻。安民泣道:『小匠刻則刻也,官司嚴切,不敢辭推;但告休鐫「安民」二字於石上,怕得罪於後世。』官吏聞之慚愧。
蔡京又更茶法:天下立茶場,拘榷茶貨,令客人赴官請引,自於茶園買茶,赴官秤驗,納息批引,限日販賣;如有過限,並行拘收,別買新引。增私販法,客旅消乏。又立鹽法:詔陝西舊鹽鈔易東南鹽鈔,每新鈔折錢三分,舊鈔折七分,方聽換易。蔡京私運鹽鈔,徧行天下,拘刷船隻,揭起黃旗,所過關津,莫敢誰何。蓋為見行鹽鈔之法,天下纔方通行,忽又改易,那舊鈔皆成無用之物。此上富商大賈,消折財本,或有轉流乞丐的,或有赴水自縊死的。提點淮東刑獄章繹,可憐見商賈受苦,上奏鈔法誤民。以此忤蔡京意,遂奪章繹官,貶做庶人。
一日,蔡京欲媚說徽宗,遇著聖節將近,命府、州、縣、道,徧立寺觀,天下凡有寺觀,並改名「神霄萬壽宮」,祝延聖壽。
上留意西邊,以王厚為大將,安撫臨洮諸州;命內侍童貫為監軍,專切往來幹當;至是置司,專命二人主之。
崇寧四年,春,正月,以童貫為熙河等處經略安撫置制使。二月,雨大雹。冬,彗星出西方,其長竟天。徽宗下詔求言。是時有劉逵為中書侍郎,勸上碎蔡京所立元祐黨碑,將禁錮係籍人並行寬放,以禳天變。帝夜半遣黃門至朝堂,將元祐黨碑碎毀。明日,蔡京見之,乃厲聲道:「石可毀,名不可滅!」徽宗用劉逵之言,詔除黨人之禁,罷方田及諸國歲貢,又罷緣邊諸路科斂及罷鑄當十大錢並新立衝要市務。在後有詩人劉克莊吟詩一首云,詩曰:
嶺外瘴魂多不返,冢中枯骨亦加刑。
更無人敢扶公議,直待天為現彗星。
早日大程知返覆,暮年小范要調停。
書生幾點殘碑淚,一弔諸賢地下靈!
大程謂程顥,小范指范純仁也。倘不因彗星之變,元祐黨碑怎生能碎麼?可見當時蔡京附會徽宗,恣行驕淫,天心仁愛,不得不示變以儆之也。其如君臣不悟何!未幾,蔡京罷相,除趙挺之為右丞相。十一月,罷趙挺之,復相蔡京。
崇寧五年,夏,解州有蛟在鹽池作崇,布炁十餘里,人畜在炁中者,輒皆嚼嚙,傷人甚眾。詔命嗣漢三十代天師張繼先治之。不旬日間,蛟崇已平。繼先入見,帝撫勞再三,且問曰:「卿此翦除,是何妖魅﹖」繼先答曰:「昔軒轅斬蚩尤,後人立祠於池側以祀焉。今其祠宇頓弊,故變為蛟,以妖是境,欲求祀典。臣賴聖威,幸已除滅。」帝曰:「卿用何神?願獲一見,少勞神庥。」繼先曰:「神即當起居聖駕。」忽有二神現於殿庭:一神絳衣,金甲,青巾,美鬚髯;一神乃介冑之士。繼先指示金甲者曰:「此即蜀將關羽也。」又指介冑者曰:「此乃信上自鳴山神石氏也。」言訖不見。帝遂褒加封贈,仍賜張繼先為秩大夫虛靖真人。
大觀元年,黃河清。詔曰:「國家承百五十年,三有河清之應;而乾寧軍河清踰八佰里,凡七晝夜。上天眷祐,敢不欽承,其以乾州為清州。」廬州雨豆。
大觀二年,春,正月朔,御大慶殿,受八寶,赦天下。蔡京言:「天下郡國所上符瑞八十七所,拜表稱賀。」蔡京進太師,加童貫節度仍宣撫使。夏,五月,日食。以復洮州功,賜蔡京玉帶,加童貫檢校司空仍宣撫。貫由此恃功,稍專軍政,選置將吏,皆取中旨,不復關朝廷矣。
顯仁皇后生皇子構。徽宗隔夜夢吳越錢主,以手挽徽宗御衣,云:「我好來朝,你家便留住我;終須還我山河社稷,待教第三子來。」顯仁皇后亦夢金甲神人,自稱錢武肅王;及寤,而生皇子。蓋徽宗第九子也。其始生之時,宮中紅光滿室。宣和二年,封為康王。後即位於南京,為高宗;建都於杭州,即符錢王還我山河之夢。錢武肅王即錢鏐,享年八十一歲,高宗亦壽八十一,豈偶然哉!
六月,蔡京罷相。秋,七月,河南、淮北大旱,詔有道高士王文卿祈雨,不應。文卿奏曰:「九江、四海、五湖龍君,皆奉上帝敕命,且停行雨;獨黃河神未奉睿旨。」帝曰:「卿可召黃河神行雨麼?」文卿領旨,向京師太一宮立壇祈雨。翌日,升壇祝曰:「大宋皇帝借黃河三尺水,以濟焦枯。」不移時,甘雨大作,遍地皆雨黃雨,以應黃河之水。帝喜,賜文卿凝神殿侍宸,沖虛觀妙通玄真人。後文卿尸解於撫州臨川縣。
大觀三年,春,甘露降尚書省,天子作詩以賜執政。蔡京致仕,仍朝朔望。
大觀四年,禁燃頂、煉臂、刺血、斷指之類。張商英知杭州,過闕入對,上因語蔡京亂紀綱事,商英曰:「蔡京自來專恣任意,不知都省批狀,便是條貫;入狀請寶,便是聖旨;若前後失緒,安得不亂?」上曰:「京多引用親黨,已逐三十餘輩矣!」商英曰:「餘黨尚多。」上曰:「百姓聞卿來,皆鼓舞欣悅。」商英曰:「干臣何事?」遂留商英為中太一宮使。毛注奏言:「天下僧尼增舊十倍,凡數十萬人;祠部歲給度牒幾三萬。乞權住三年。」帝從之。夏,五月,詔:「蔡京權重位高,人屢告變,全不引避,公議不容。降受太子太保,致仕,任便居住。」六月,以張商英為右相。閏八月,除張閣知杭州,兼領花石綱事。
先有朱勔者,因蔡京以進。上頗垂意花石,勔初才致黃楊木三四本,已稱聖意。後歲歲增加,遂至舟船相繼,號作花石綱。專在平江置應奉局,每一發輒數百萬貫,搜岩剔藪,無所不到。雖江湖不測之瀾,力不可致者,百計出之,名做神運。凡士庶之家,有一花一木之妙的,悉以黃帕遮覆,指做御前之物。不問墳墓之間,盡皆發掘。石巨者高廣數丈,將巨艦裝載,用千夫牽輓,鑿河斷橋,毀堰拆閘,數月方至京師。一花費數千貫,一石費數萬緡。勔又即所居創一圃,林泉之勝,二浙無比。後復取旨建神霄殿,塑青華帝君像其中,監司郡守初到,必須到宮朝謁。詩曰:
神霄新殿聳雲端,像塑青華帶道冠。
竭力勞民運花石,不堪砲石礙遊觀。
政和元年,春,正月,毀京師淫祠,凡一千三百餘區。
政和二年,春,二月,蔡京復太師,賜第京師。
夏,四月,召蔡京入內苑賜宴;輔臣親王,皆得與席。徽宗親為之記,其略曰:「詔有司掃除內苑太清樓,滌內府所藏珍用之器,集四方之美味,前期閱集,朕將親幸焉。」其所用宮中女樂,列奏於庭;命皇子名楷的,侍側勸勞;又出嬪女鼓琴玩舞,勸以琉璃、瑪瑙、白玉之杯。京亦上記,略曰:「太清之燕。」上曰:「此跬步至宣和。」令子攸掖入觀焉。東入小花徑,南度碧蘆叢,又東入便門,至宣和殿,只三楹;左右掖亦三楹,中置圖書、筆硯、古鼎彝、罍洗,陳几案、檯榻。東西廡側各有殿,亦三楹。東曰「瓊蘭」,積石為山,峯巒間出,有泉出石竇,注於沼。北有御札靜宇,榜梁間以「洗心滌慮」。西曰「凝芳」,後曰「積翠」,南曰「瓊林」。北有洞曰「玉宇」,石自壁隱出,嶄巖峻立,奇花異木,扶疎茂密。後有沼曰「環碧」,兩傍有亭曰「臨漪」、「華渚」;沼次有山,殿曰「雲華」,閣曰「太寧」;左右躡道以登。中道有亭曰「琳霄」、「垂雲」、「騫鳳」、「層巒」,百尺高峻,俯視峭壁攢峯,如深山大壑。次曰「會春閣」,下有殿曰「玉華」。前殿之側,有御筆榜曰:「三洞瓊文之殿」,以奉高真;有「種玉綠雲軒」相峙。日午,謁者引宰執以下入。女童四百,靴袍玉帶,列排場下,肅然無敢謦欬者。宮人珠籠、巾玉、束帶,秉扇、拂、壼、巾、劍、鉞,持香毬,擁御座以次立,亦無敢離行失次者。上顧謂羣臣道:「承平無事,君臣共樂,宜略去煩苛碎禮,飲食坐起,各宜自便無問。」執事者以寶器進,徽宗酌酒以賜,命皇子嘉王楷宣勸。又以惠山泉、建溪異毫琖,烹新貢太平嘉瑞茶,賜蔡京飲之。徽宗又道:「日未晡,可令奏樂。」殿上笙、竽、琴、琶、方響、箏、簫登陛合奏,宮娥妙舞。徽宗又曰:「可起觀。」羣臣憑欄以觀。又命宮娥撫琴擘阮,羣臣終宴盡醉。
冬,十一月戊寅,日南至,御太慶殿,受元圭,大赦。蔡京進封魯國公。詔給地牧馬:自京東、河北募人養馬,然後推之諸路;受田一頃,仍免其稅,令養馬一疋,諸路至九萬疋。
政和三年,春,正月,詔封王安石,追封舒王,又封其子王雱為臨川伯;配享文宣王廟從祀。
夏,四月,玉清和陽宮成,即福寧殿東誕聖之地作宮,至是成。奉安道像。上詣宮行禮。後復為玉清神霄宮。那時道教之行,莫盛於此時,推原其由,皆自徐知常有以誘惑聖聽也。徐知常始賜號沖虛先生,徐守信賜虛靖先生,劉混康賜葆真觀玄妙沖和先生,後並賜大中大夫。九月丙午,葆和殿成,上飾純綠,下漆以朱,無文藻繪畫五綵;垣墉無粉澤:淺墨作寒作平遠禽竹而已。前種松、竹、木犀、海桐、橙、橘、蘭、蕙,有歲寒、秋香、洞庭、吳會之趣。後列太湖之石,引滄浪之水,陂池連綿,若起若伏,支流派別,縈紆清泚;有瀛洲、方壺、長江、遠渚之興,可以放懷適情,游心玩思而已。
冬,十月癸未,郊。徽宗搢大圭,執元圭,以道士百人執儀衛前導,蔡攸為執綏官。玉輅出南薰門,至玉津園,徽宗忽問左右曰:「玉津園若有樓殿重複,此是何處?」攸即回奏:「臣見雲間樓殿臺閣,隱隱數重,既而細視,皆去地數十丈。」頃之,徽宗又曰:「卿還見人物麼?」攸又回奏:「若有道流童子,持旛節蓋,相繼而出雲間,衣服眉目,歷歷可識。」蔡京率百僚稱賀。
政和四年,春,正月,置道階品秩凡二十六等,先生、處士封號,自八字、六字,以至四字、二字,比中大夫,下至將仕郎,但不給俸。又置道官,自太虛大夫至金壇郎,凡十六等,同文自中大夫至迪功郎。道職自沖和殿侍宸至凝神殿校經,凡十一等;侍宸同待制,檢籍同修撰,校經同直閣。皆給告身印紙,經道籙院磨勘功過,注授加官。差遣、入品、用蔭,如命官法。
五月丙戌,祭地,奉太祖皇帝配享。蔡京奏:「祭之日,城中大雨幾尺,而鑾輅自宮至郊,日光照曜。」又太史奏:「是夕五緯循軌,典掌官吏稱:有隊仗風雨之聲,鬼神之狀;又有黑氣數十丈,貫於壇壝;皆陛下嚴恭之應。乞宣付史館。」帝從之。內侍楊戩加節度,賞製樂傳宣之勞也。
八月,宣和殿有玉芝生於檜樹上;又有鶴三萬餘隻,盤旋雲霄之間。並許稱賀。
延福宮成。舊有延福宮,祖宗以為燕會之所,而制不甚廣。時蔡京欲以宮室媚上,一日,召內侍童貫、楊戩、賈詳、何訢、藍從熙,諷以禁中逼窄之狀。五人聽命,乃盡徙內酒坊諸司;又遷二僧寺並軍營於他所。五人者,既有分地,因各出新意,故號「五位」。「五位」既成,樓閣相望,引金水天源河,築土山其間,奇花怪石,岩壑幽勝,宛若生成。
夏,四月,又建葆真宮,以蔡攸為保和殿學士。
六月,天成、聖功二橋成。都水使者孟昌齡請開鑿大伾三兩河,回引河流於河陽,作浮空二橋,至是畢工,賜名。頒德音於河北、京東、京西。時諸路皆調夫赴役,凡數十萬人,兩河之人愁困殆不聊生。未幾,水漲橋壞。
政和六年,春,正月,以童貫為陝西兩河宣撫。
閏月,置道學。詔州、縣學兼養道流,增置士名,自元士至志士,凡十三品。歲大比,許襴幞就試。後罷道學。
二月,上清寶籙宮成。浚壕深水三丈,東則景龍門橋,西則天波門橋。二橋之下,壘石為固,引舟相通,而橋上人物往還不覺,名曰「景龍外江」。江之外,則有「鶴莊」、「鹿砦」、「文禽」、「孔雀」諸柵,多聚遠方珍怪蹄尾,動數千實之。又為村居、野店、酒肆、青帘於其間。每歲冬至後即放燈,自東華以北,並不禁夜。從市民行鋪夾道以居,縱博羣飲,至上元後乃罷,謂之「先賞」。後又闢之,東過景龍門,至封丘門。後來南儒吟詩一首云,詩曰:
萬炬銀花錦繡圍,景龍門外軟紅飛。
淒涼但有雲頭月,曾照當年步輦歸。
是時溫州有方士林靈素者,初名靈噩,表字歲昌,家世寒微,遠遊至蜀,學道於趙昇道數載,善能妖術,輔以五雷法,往來宿、亮、淮、泗等州,乞食於諸僧寺。政和三年,至京師,寓居東太一宮。徽宗在大內,得一箇夢,誰知那一場夢,引得一箇妖術方士的來!真是:
鹿分鄭相終難辨,蝶化莊周未可知。
徽宗夢見甚的?乃夢見東華帝君使仙童來召徽宗遊神霄宮。及覺來,欲訪問神霄宮的事,敕問道錄徐知常訪求神霄事迹進呈。知常素不曉神霄之事,方以為憂,忽有一道生告知常道:「今道堂中有溫州林道士屢言神霄,亦曾有神霄詩題在壁間。」詩曰:
神霄宮殿五雲間,羽服黃冠綴曉班。
詔許羣臣親受籙,步虛聲裏認龍顏。
知常一見壁上詩,亟錄呈徽宗。徽宗召林道士來問:「卿有何仙術?」靈噩回奏:「臣上知天宮,中識人間,下知地府。」備言:「神霄宮乃東華帝君所治。天上有所謂長生大帝君,與其弟青華大帝君,皆是玉帝的孩兒;又有左元仙伯、賞罰仙吏八百餘官。陛下乃是長生大帝君降生人間,為天下帝王;蔡京乃左元仙伯。近日陛下赴弟之青華大帝君為神霄之遊,得無樂乎?」徽宗聞之,大喜,自謂與靈噩如舊日素來相識,乃賜名靈素,號金門羽客、通真達靈元妙先生,賜金紫服,出入大內無間。
又按:《賓退錄》載:祥符觀道士何得一,宣和間遊京師,遇方士陶光國,愛其人物秀整,語之曰:「當為辦一事。姑亟歸。」無幾何,徽宗夢人曰:「天上神仙鄭化基,地下神仙何得一。」明日,命閱祠部帳,得諸新淦籍中;化基,其師也。遽命使宣召。是時得一方次鄂州,守貳禮請以往。既對,上大悅,賜號沖妙大師,主龍德太一宮,授丹林郎。靈素之進,亦緣夢而得,恰與此事相類,故附錄之。其與高宗之夢傳說者異矣。
靈素既遭遇道君之後,是時宮間多妖怪,詔靈素治之。靈素乃作鐵簡,長九尺,上書符篆,埋於地,其怪遂絕。又詔許林靈素就景龍門,對著晨暉門,建上清寶籙宮,使靈素居之。其宮中山包平地,環以佳木清流。又就太一西宮建仁濟亭,施符水,開神霄寶籙壇。詔天下天寧觀改作神霄玉清萬壽宮,舊無觀者,以寺改創;仍各觀設長生大帝君、青華大帝君像。徽宗自稱教主道君皇帝,從林靈素之請也。乃降詔曰,詔云:
朕乃上帝元子,為太霄帝君,憫中華被金狄之教,遂懸上帝願為人主。今天下歸於正道,卿等可上表章,冊朕為教主道君皇帝。止用於教門。
是時冊上尊號已畢,百官稱賀。又詔翰林學士王黼、保和殿學士蔡攸盛章至宣和殿,俟神霄降臨。十一月,有星如月,徐徐南行而落,光照人物,與月無異。是年,女真陷遼渤海軍。
政和七年,詔林靈素修道書,改正諸家醮儀,校讎丹經。靈素每遇初七日就座,百官宰執、三衙親王、中貴,士俗,觀者如堵。靈素為幻不一,徽宗嘗呼之為「聰明神仙」,御筆賜靈素為「玉真教主神霄凝神殿侍宸」,立兩府班。徽宗嘗思明達皇后,惜其已死,謂靈素曰:「朕欲一見明達后,卿能之乎?」靈素回奏:「臣能為葉靜能致太真之事,陛下但瞑目少頃,即見之矣。」徽宗如其教。頃之,遊一宮闕,乃瀛洲神仙之境,得與明達后邂逅,語甚款密;移時而覺,如夢中恍惚也。
十二月,有天神降坤寧殿,修神保觀。神保觀者,乃二郎神也,都人素畏之,自春及夏,傾城男女皆負土以獻神,謂之「獻土」。又有村落人妝作鬼使,巡門催「納土」者,人物絡繹於道。徽宗乘輿往觀之。蔡京奏道:「『獻土』、『納土』,皆非好話頭。」數日,降聖旨禁絕。詩曰:
道君好道事淫荒,雅意求仙慕武皇。
納土讖言無用禁,縱有佳讖國終亡。
徽宗即位之初,皇嗣未廣,有道士劉混康以法籙符水得幸,上奏:「禁城西北隅地勢稍低,若加以高大,當有多男之喜。」詔增築數仞崗阜。後來後宮果生男不絕,為此愈是崇信道教。是年,詔戶部侍郎孟揆董工增築崗阜,取象餘杭鳳凰山,號做「萬歲山」,多運花石妝砌。後因神降,有「艮岳排空」之語,改「萬歲山」名做「艮岳」。後有人吟詩一首云,詩曰:
磐石曾聞受國封,承恩不與倖臣同。
時危運作高城砲,猶解捐軀立戰功。
後四年,始成。御製記文,凡數千言。有金芝產於萬歲峯,改名「壽岳」。其門號為「陽華門」,兩旁有丹荔八十株,有大石曰「神運昭功」立其中。旁有兩檜:一夭矯者,名做「朝日升龍之檜」;一偃蹇者,名做「卧雲伏龍之檜」;皆玉牌填金字書之。岩曰「玉京獨秀太平巖」,峯曰「卿雲萬態奇峯」。又有絳霄樓,金碧間,勢極高峻,在雲表,盡工藝之巧,無以出此。運四方花竹奇石,積累二十餘年,山林高深,千岩萬壑,麋鹿成羣,樓觀臺殿,不可勝計。
詔左街道錄徐知常於禁庭建醮。徽宗自親書表章三道,焚於凝神殿會真堂;即命知常拜章奏聞上帝,顒俟睿旨。知常領命,遂拜伏於壇之側,至翌日方興。徽宗問知常曰:「卿為朕所奏事,未委睿旨。有何明答,幸無隱乎!」知常曰:「臣不敢隱。陛下首章,為國家萬民祈求豐稔,上帝覽章,天顏甚喜;陛下次章,欲祈百嗣,上帝覽章,天顏微怒,言:『何其慾心之廣!』陛下末章,空紙一幅,上帝見之,天顏大怒,遂秉筆判云:『趙某有慢上之罪,全家徒流三千里!』餘不敢盡言。」徽宗心頗疑之,默然無語。徐知常元是閩中人,久寓京師,以道術為徽宗所眷。在後林靈素得幸於上,知常屢表辭歸,欲往東南修煉,旨不允。至拜章之後,一日逃去。後數年,有自閩中來者,言知常在建州水西,蓋造宮觀甚盛。帝欲見之,即日詔知常詣闕下。詔命累降,知常皆不拜。詔有司督責,知常違詔,押知常下獄囚繫。獄吏問知常道:「聞公能遊月宮,願帶挾小人同往乎?」知常云:「此特易事,但得紙數幅,淨水一盂,便可遊玩月宮矣。」吏如其教。知常取紙粘於獄門上,將筆畫一箇圓圈,把水一噀,即時清光滿室,冷氣逼人。吏與羣囚爭玩月光,回顧知常不知所往。朝廷屢詔物色求之,竟不可得知常之蹤矣。
重和元年,春,正月,御大慶殿,受定命寶。二月,夏人寇邊,將官張迪戰死入陣。又遣使女真,約發兵夾攻遼。三月,以蔡京子蔡鞗為宣和殿待制,選尚康福帝姬,即公主也。駙馬都尉帶文階,自蔡鞗始。八月,童貫進太保。
冬,十月,大內火發,自夜至曉,五千餘間,後苑廣聖宮及宮人所居,幾盡被焚,死者甚多。時大雨,火發,雨如傾,略不少止,而火益熾。或傳上是夜私行,宿於外。
冬,十月,御寶籙宮,度玉清神霄祕籙,會者八百人。凡天神降臨事,蓋發端於王老志,而極於林靈素。於是宦官、道士有所不如意者,必須度籙,莫不如願。又為大會,引羣臣、士庶入殿,聽靈素講經。上設座其側。靈素昇高座,使人於下請問。然靈素所言,雜以滑稽喋語,上下為大鬨笑,莫有君臣之禮。齋罷,帝問靈素:「朕建此齋,得無神仙降耶?」靈素曰:「陛下更須建靈寶大齋,肅清壇宇,其時必有真仙度世。」言罷,道眾中忽有一士,擲所盛齋鉢於地,眾欲責之,隨騰雲而去。帝曰:「此非神仙而何?」靈素不答。揭鉢視之,見一幅紙,上有詩一絕云。詩曰:
捻土為香事有因,世間宜假不宜真。
洞賓識得林靈素,靈素如何識洞賓?
眾方知洞賓降。時道士有俸,每一齋施,動獲數千萬貫;每一宮觀,給田亦不下數百千頃;皆外蓄妻子,置姬媵,以膠青刷鬢,美衣玉食者,幾二萬人;每一會,費數萬貫。至於貧下之人,亦買青布幅巾赴齋,日得一飫餐,又獲襯施錢三百,謂之「千道會」云。
是歲,女真阿骨打稱帝,姓王名做旻,本新羅人,號完顏氏;身長八尺,壯貌雄偉,寡言語,有大志,能用人。以其國產金,故國號大金。
十二月,御殿度王黼等祕籙。徽宗一日御宣和殿,地陷。
宣和元年,正月朔旦,朝見景靈宮,中見聖祖神像有淚。守廟官吏聞廟內常有哭聲。一日,神宗皇帝廟室便殿,有塼出血,隨掃又出,數日方止。是時蔡京等方事諛佞,有此異事,皆不敢聞奏於上;而徽宗驕奢之行愈肆矣。
宣和二年,三月,詔改佛號為大覺金仙,餘為仙人、大士,僧稱「德士」,行稱「德童」,而冠服之。以寺院為觀,改女冠為女道士,尼為女德。明年,金山寺有僧,頂上擁出肉冠,長肉鬚髯,端坐而化。朝廷聞之,詔復舊人。
金遣使李善慶來,詔蔡京、童貫及鄧文誥見之,論以夾攻取燕之意,李善慶唯唯。居十餘日,遣趙有開、馬政賷詔及禮物,同善慶等度海聘之。又詔余深為太宰,王黼為少宰。
夏,五月,有物若龍,長六七尺,蒼鱗黑色,驢首,兩頰如魚,頭色綠,頂有角,其聲如牛,見於開封縣茶肆前。時茶肆人早起拂拭牀榻,見有物若大犬,蹲其傍,熟視之,乃是龍也。其人喫驚,倒卧在地。茶肆與軍器作坊相近,遂被作坊軍人得知,殺龍而食之。是夕五鼓,西北有赤氣數十道衝天,仰視北斗星若隔絳紗,其中有間以白黑二氣,及時有拆裂聲震如雷。未幾,霪雨大作,水高十餘丈,犯都城,已破汴堤,諸內侍役夫,擔草運土障之,不能禦。徽宗詔戶部侍郎唐恪治之。即日,恪乘小舟,覽水之勢而求所以導之。上登樓遙見,問之,乃恪也,為之出涕。數日,水平,恪入對,上勞之曰:「宗廟社稷獲安,卿之功也!」唐恪因回奏:「水乃陰類;陰氣之盛,以致犯城闕。願陛下垂意於馭臣,遠女寵,去小人,備夷狄,以益謹天戒。」徽宗嘉納之。
秋,九月,宴蔡京父子於保和新殿。京等請見安妃,帝許之。京作記以進,其略曰:皇帝召臣京、臣攸等燕保和新殿,臣鯈、臣翛、臣鞗、臣行、臣徽、臣術侍,賜食文字庫。於是由臨華殿門入,侍班東曲水,朝於玉華殿;上步至西曲水,循酴䕷洞,至太寧閣,登層巒、琳霄、褰風、乘雲亭至保和。屋三楹,時落成於八月,而高竹崇檜,已森陰蓊鬱;中楹置御榻,東西二間列寶玩與古鼎、彝、玉芝。左挾閣曰「妙有」,右挾閣曰「宣道」。上御步前行,至稽古閣,有宣王石鼓;歷邃古、尚古、鑑古、作古、訪古、博古、祕古諸閣,上親指示,為言其概。抵玉林軒,過宣和殿、列岫軒、太真閣、凝真殿;殿東崇岩峭壁,高百尺,林壑茂密,倍於昔見。過翹翠燕處閣,賜茶全真殿,乃出瓊林殿。中使傳旨留題。乃題曰,詩曰:
瓊瑤錯落密成林,檜竹交加午有陰。
恩許塵凡是縱步,不知身在五雲深。
頃之,就座,女童樂作。坐間香圓、荔子、黃橙、金柑相間,布列前後;命鄧文誥剖橙分賜。酒五行,少休。詔至玉真軒。軒在保和殿西南廡,即安妃妝閣。上吟詩二句云:
雅燕酒酣添逸興,玉真軒內見安妃。
命中官傳旨,詔蔡京賡補。京即題云:「保和新殿麗秋暉,詔許塵凡到綺闈。」遂成詩云,詩曰:
保和新殿麗秋暉,詔許塵凡到綺闈。
雅燕酒酣添逸興,玉真軒內見安妃。
於是人人自謂得見安妃。既而,但挂畫像西垣,臣即以詩奏曰,詩曰:
玉真軒檻暖如春,即見丹青未見人。
月裏嫦娥終有恨,鑑中姑射未應真。
中使傳旨至玉華閣,帝持曰:「因卿有詩,姻家自應相見。」臣曰:「今葭莩已得拜望,故敢以詩請。」上大笑。上持大觥酌酒,命妃曰:「可勸太師。」臣因進曰:「禮無不報。」於是持瓶注酒,授使以進。再去撤女童,去羯鼓,御侍細樂,作《蘭陸王》、《揚州教》、《水調》,勸酬交錯,日且暮矣,京奏曰:「久勤聖躬,不敢安。」徽宗曰:「不醉無歸。」更勸迭進,酒行無算。至二鼓五籌,君臣大醉而罷。
京出謂人曰:「保和殿後,自崆峒天入八閣,所陳之物,左右上下皆琉璃之器。」在後二帝北狩,果符此流離之讖,非偶然也。劉屏山曾有詩記汴京遺事云,詩曰:
空嗟覆鼎誤前朝,骨朽人間駡未銷。
夜月池臺王傅宅,春風楊柳太師橋。
王傳指王黼,太師指蔡京父子也。
冬,十月,徽宗幸道德院觀金芝,遂幸蔡京第。時道德宮生金芝,上幸觀焉;遂由龍德江泛舟至京第鳴鑾記堂。淑妃從。上曰:「今歲四幸鳴鑾矣。」賜京酒,於是京作《鳴鑾記》以進。初京侍上,每進君臣相悅之說,於是以鞗尚主,而攸最親幸。上時輕車小輦幸京第,命坐賜酒,略用家人禮。表謝有云:「主婦上壽,請酬而肯從;稚子牽衣,挽留而不却。」
蔡京常勸徽宗道:「人主當以四海為家,太平為娛;歲月幾何,何必自苦?」上納其言,遂易服私行都市。
上方為期門之事,故苑囿皆倣江浙為白屋,不施五采,多為村居野店;及聚珍禽異獸,動數千百,以實其中。都下每秋風夜靜,禽獸之聲四徹,宛若山林陂澤之間,識者以為不祥。
蔡攸進見無時,便辟趨走,或塗抹青紅,優雜侏儒,多道市井淫媟謔浪之語,以蠱上心。妻朱氏,出入禁省。是秋,蔡攸加開府,攸子行頒殿中監。攸之父子為徽宗寵信,勢傾朝野矣。當時李邦彥以次相阿附,每燕飲,則自為倡優之事,雜以市井詼諧,以為笑樂。人呼李邦彥做「浪子宰相」。一日侍宴,先將生綃畫成龍文貼體,將呈伎藝,則裸其衣,宣示文身,時出狎語。上舉杖欲笞之,則緣木而避。中宮自內望見,諭旨云:「可以下來了!」邦彥答道:「黃鶯偷眼覷,不敢下枝來。」中宮乃歎曰:「宰相如此,怎能治天下耶!」
十一月,朱勔以花石綱媚徽宗,東南騷動。有太學生鄧肅上十詩,譏諷徽宗。其末詩云,詩曰:
靈臺靈囿庶民攻,樂意充周百姓同。
但願君王安百姓,圃中何日不春風。
蔡京將詩獻徽宗,欲激徽宗殺鄧肅,謂:「太學生詩文以謗陛下,若不殺之,恐效尤成風,黨錮之禍可鑒也。」帝不答,將鄧肅押歸田里,蓋欲保全之也。
宣和二年,金國遺使同趙良嗣歸。且言:金主約女真兵自平地松林趍古北江,宋朝兵自白溝河夾攻遼國;若滅後,以燕京一帶歸南朝,誓為兄弟之國。又遣使詐作新羅人來朝,其書略曰:
大金皇帝謹致書於大宋皇帝闕下:蓋緣素昧,未致禮容,酌以權宜,交馳使傳。趙良嗣等言:「燕京本是漢地,若許復舊,將自來與契丹銀絹轉交。」雖無國信,諒不妄言。若將來貴朝不為夾攻,即不依得。已許為定,具形弊幅,冀諒鄙悰。
帝命馬政使金,國書其略曰:
大宋皇帝謹致書於大金皇帝:遠乘信介,特示函書,致罰契丹,逖聞為慰。確示同心之好,共圖問罪之師,誠意不渝,義當如約。已差童貫勒兵相應,彼此兵不得過關。歲幣依契丹舊數。仍約毋聽契丹講和。
又差馬政之子馬廣從行。
冬,十月,日食。加梁師成大尉,王黼為太宰。
時方臘家有漆園,常為造作局多所科須,諸縣民其其苦;兩浙兼為花石綱之擾。臘以妖術誘之,數日之間,嘯聚睦州青溪幫源洞,響聚者數萬人,以誅朱勔為名,縱火大掠,驅其黨四出。兩浙都監蔡遵、顏坦擊賊,敗死,遂陷睦州。於是壽昌、分水、桐廬等縣皆為賊所據;僭號,改元永樂。又陷休寧縣,執知縣麴嗣復,賊復脅之使降,面斬二士,以恐嗣復。嗣復駡賊曰:「自古妖賊無長久者!爾當拾逆以從順,因我以歸朝廷,朝廷必宥爾。奈何使我降賊?何不速殺我!」賊曰:「我休寧人也。公宰邑有善政,前後官無及公者,我忍殺公乎?」遂委之而去。未幾,詔命嗣復知睦州,進官二等。陷歙州,將官郭師中、士曹掾等禦賊,遇害。陷杭州,守臣趙霆遁去,廉訪趙約戰死,王稟敗於城外,又敗於桐廬。陷衢州,彭汝方死之。陷劫掠州,縉雲尉詹良臣禦賊,為賊所執,脅良臣降。良臣駡曰:「往年王綸反,戮於淮南;王則反,磔於河北;同惡無少長,皆棄市。今不鑒前禍,猖獗至此,旦暮官軍至,爾肉餧狗鼠矣!」賊怒,割其肉,使自啗之。且吐且駡,死不絕聲。時年七十。帝聞而憫之,官其二子。陷剡縣,知縣宋旅死之。犯越州,守臣劉韐敗之。青溪縣知縣陳光,棄邑遁;聞朝廷,誅之。
又宋江等犯京西、河北等州,劫掠子女金帛,殺人甚眾。□□初命譚稹收方臘,幾月無功;復命童貫討之,上私行送。上握貫手曰:「東南事盡付汝,有不得已者,竟以御筆書之。」赦天下,罷蘇、杭造作局。二州置局,造作器用,曲盡其巧,牙角、犀玉、金銀、竹藤、裝畫、糊抹、雕刻、織繡諸色匠人,日役數千。而財物所須,悉科於民,民力困重;上嘗罷之。至是方臘亂於浙西,悉詔罷之。
三月,日有眚,忽青黑無光,其中洶洶而動,若鉟金而湧沸狀。日旁有青黑,正如水波,周回旋轉,將暮而稍止。是時方臘未平,人多憂之。
童貫至浙,與王稟、劉鎮兩路軍先約會於睦、歙間,包幫源洞,表裏夾攻。劉鎮又同楊可世、馬公直率騎兵從間奪賊關嶺,平旦入洞。賊二十餘萬眾,腹背抗拒,轉戰至晚,兇徒麋爛,流血丹地,火其屋萬間。王稟及辛嗣宗、楊惟忠生擒方臘於幫源山東北隅石澗中,並其妻孥、兄弟、偽相王侯,共三十九人,乃班師奏捷於朝。方臘反叛以來,破六州五十二縣,殺平民二百餘萬。朝廷出師討臘,至擒臘班師,凡四百五十日。方臘至八月始伏誅。赦江淮、兩浙等路,改睦、歙二州為嚴州、徽州。
五月,金使來,復如前議。六月,黃河決恩州。有黑眚出洛陽、京畿,忽有物如人,或如犬,其色黑,不能辨眉目,夜出掠小兒食之,至二秋乃息。二月,童貫進太師,譚稹加節度。
宣和四年,春,正月,加梁師成開府。自來喚內侍官為宗臣。是時童貫為太師,領樞密院,恩同宰相;師成為開府,亦與宰相同職;每春秋大燕,巍然坐於執政之上,與人主講勸酬之禮。且家臣為師傅,於義尤悖。童貫領樞密,日欲宰相同班;後入內,却換易窄衫,與羣閹為伍。出則為大臣,當體貌之禮;入則為近侍,執使令之役;古所未見也。
夏,四月,命童貫、蔡攸帥師巡邊。貫出郊,徽宗易服出郊,與童貫、蔡攸餞行。五月,童貫兵與遼人戰,敗,退保雄州。九月,金使期會兵於中康。
先是朱勔運花石綱時分,差著楊志、李進義、林沖、王雄、花榮、張青、徐寧、李應、穆橫、關勝、孫立十二人為指使,前往太湖等處,押人夫搬運花石。那十二人領了文字,結義為兄弟,誓有災厄,各相救援。李進義等十名,運花石已到京城;只有楊志,為在潁州等候孫立不來,在彼處阻雪。那雪景如何?却是:
亂飄僧舍茶煙濕,密洒歌樓酒力微。
那楊志為等孫立不來,又值雪天,旅途貧困,缺少果足,未免將一口寶刀出市貨賣,終日價沒人商量。行至日晡,遇一箇惡少後生要買寶刀,兩箇交口廝爭,那後生被楊志揮刀一斫,只見頭隨刀落。楊志上了枷,取了招狀,送獄推勘結案。申奏文字回來,太守判道:
楊志事體雖大,情實可憫。將楊志誥劄出身,盡行燒毀,配衛州軍城。
斷罷,差兩人防送往衛州交管。正行次,撞著一漢,高叫:「楊指使!」楊志擡頭一覷,却認得孫立指使。孫立驚怪:「哥怎生恁地犯罪?」楊志把賣刀殺人的事,一一說與孫立。道罷,各人自去。
那孫立心中思忖:「楊志因等候我了,犯著這罪。當初結義之時,誓有厄難相救。」只得星夜奔歸京師,報與李進義等知道楊志犯罪因由。這李進義同孫立商議,兄弟十一人往黃河岸上,等待楊志過來,將防送軍人殺了,同往太行山落草為寇去也。
是年,正是宣和二年五月,有北京留守梁師寶將十萬貫金珠珍寶、奇巧疋段,差縣尉馬安國一行人,擔奔至京師,趕六月初一日為蔡太師上壽。其馬縣尉一行人,行到五花營隄上田地裏,見路傍垂楊掩映,修竹蕭森,未免在彼歇涼片時。撞著有八箇大漢,擔得一對酒桶,也來隄上歇涼靠歇了。馬縣尉問那漢:「你酒是賣的?」那漢道:「我酒味清香滑辣,最能解暑薦涼。官人試置些飲?」馬縣尉方為飢渴瘦困,買了兩瓶,令一行人都喫些箇。未喫酒時,萬事俱休;纔喫酒時,便覺眼花頭暈,看見天在下,地在上,都麻倒了,不省人事。籠內金珠、寶貝、疋段等物,盡被那八箇大漢劫去了,只把一對酒桶撇下了。
直至中夜,馬縣尉等醒來,不見了擔仗,只見酒桶撇在那一壁廂。未免令隨行人挑著酒桶,奔過南洛縣,見了知縣尹大諒,告說上件事因。尹知縣令司吏辨認酒桶是誰人動使,便可尋覓賊蹤。把酒桶辨驗,見上面有「酒海花家」四字分曉。當有捉事人王平到五花營前村,見酒旂上寫著「酒海花家」四字。王平直入酒店,將那姓花名約的拿了,付吏張大年勘問因由。花約依實供吐道:「三日前日午時分,有八箇大漢,來我家裏喫酒,道是往嶽廟燒香,問我借一對酒桶,就買些箇酒去燒香。」張大年問:「那八箇大漢,你認得姓名麼?」花約道:「為頭的是鄆城縣石竭村住,姓晁名蓋,人號喚他做『鐵天王』;帶領得吳加亮、劉唐、秦明、阮進、阮通、阮小七、燕青等。」張大年令花約供指了文字,將召保知在,行著文字下鄆城縣根捉。
有那押司宋江接了文字看了,星夜走去石竭村,報與晁蓋幾箇,暮夜逃走去也。宋江天曉,却將文字呈押,差董平引手三十人,至石竭村根捕。不知那董平還捉得晁蓋一行人麼?真箇是:
網羅未設禽先遁,機穽纔張虎已藏。
那晁蓋一行人,星夜走了,不知去向。董平只得將晁家莊圍了,突入莊中,把晁蓋的父親晁太公縛了,管押解官。行至中途,遇著一箇大漢,身材迭料,徧體雕青,手內使柄潑鑌鐵大刀,自稱「鐵天王」,把晁太公搶去。董平領取弓手回縣,離不得遭斷喫棒。
且說那晁蓋八箇,劫了蔡太師生日禮物,不是尋常小可公事,不免邀約楊志等十二人,共有二十箇,結為兄弟,前往太行山梁山泊濼去落草為寇。一日,思念宋押司相救恩義,密地使劉唐將帶金釵一對,去酬謝宋江。宋江接了金釵,不合把與那娼妓閻婆惜收了;爭奈機事不密,被閻婆惜知得來歷。
忽一日,宋江父親作病,遣人來報。宋江告官給假,歸家省親。在路上撞著杜千、張岑兩箇,是舊時知識,在河次捕魚為生,偶留得一大漢姓索名超的,在彼飲酒;又有董平為捕捉晁蓋不獲,受了幾頓麄棍限棒,也將身在逃,恰與宋押司途中相會。是時索超道:「小人做了幾項歹的勾當,不得已而落草。」宋江寫著書,送這四人去梁山濼尋著晁蓋去也。
宋江回家,醫治父親病可了,再往鄲城縣公參勾當;却見故人閻婆惜又與吳偉打暖,更不睬著。宋江一見了吳偉兩箇,正在偎倚,便一條忿氣,怒髮衝冠,將起一柄刀,把閻婆惜、吳偉兩箇殺了;就壁上寫了四句詩。道是,詩曰:
殺了閻婆惜,寰中顯姓名。
要捉兇身者,梁山濼上尋。
是時鄆城縣官司得知,帖巡檢王成領大兵弓手,前去宋公莊上捉宋江。爭奈宋江已走在屋後九天玄女廟裏躲了。那王成根捕不獲,只將宋江的父親拏去。
宋江見官兵已退,走出廟來,拜謝玄女娘娘;則見香案上一聲響亮,打一看時,有一卷文書在上。宋江纔展開看了,認得是箇天書;又寫著三十六箇姓名,又題著四句道,詩曰:
破國因山木,兵刀用水工;
一朝充將領,海內聳威風。
宋江讀了,口中不說,心下思量:「這四句分明是說了我裏姓名。」又把開天書一卷,仔細看覷,見有三十六將的姓名。那三十六人道箇甚底?
智多星吳加亮 玉麒麟李進義 青面獸楊志
混江龍李海 九紋龍史進 入雲龍公孤勝
浪裏白條張順 霹靂火秦明 活閻羅阮小七
立地太歲阮小五 短命二郎阮進 大刀關必勝
豹子頭林沖 黑旋風李逵 小旋風柴進
金鎗手徐寧 撲天鵰李應 赤髮鬼劉唐
一撞直董平 插翅虎雷橫 美髯公朱同
神行太保戴宗 賽關索王雄 病尉遲孫立
小李廣花榮 沒羽箭張青 沒遮攔穆橫
浪子燕青 花和尚魯智深 行者武松
鐵鞭呼延綽 急先鋒索超 拚命三郎石秀
火船工張岑 摸著雲杜千 鐵天王晁蓋
宋江看了人名,末後有一行字寫道:「天書付天罡院三十六員猛將,使呼保義宋江為帥,廣行忠義,殄滅姦邪。」宋江看了姓名,見梁山濼上見有二十四人,和俺共二十五人了。
宋江為此,只得帶領朱同、雷橫、李逵、戴宗、李海等九人,直奔梁山濼上,尋那哥哥晁蓋。及到梁山濼上時分,晁蓋已死;又是以次人吳加亮、李進義兩人做落草強人首領。見宋江帶得九人來,吳加亮等不勝歡喜。宋江把那天書說與吳加亮等,道了一遍。吳加亮和那幾箇弟兄,共推讓宋江做強人首領。寨上元有二十四人,死了晁蓋一箇,只有二十三人;又有宋江領至九人,便成三十二人。當日殺牛大會,抱天書點名,只少了四人。那時吳加亮向宋江道:「是哥哥晁蓋臨終時分道與俺:他從正和年間朝東嶽燒香,得一夢,見寨上會中合得三十六數;若果應數,須是助行忠義,衛護國家。」吳加亮說罷,宋江道:「今會中只少了三人。」那三人是:
花和尚魯智深 一丈青張橫 鐵鞭呼延綽
是時筵會已散,各人統率強人,略州劫縣,放火殺人,攻奪淮陽、京西、河北三路二十四州八十餘縣;劫掠子女玉帛,擄掠甚眾。朝廷命呼延綽為將統兵,投降海賊李橫等出師收捕宋江等,屢戰屢敗;朝廷督責嚴切。其呼延綽却帶領得李橫,反叛朝廷,亦來投宋江為寇。那時有僧人魯智深反叛,亦來投奔宋江。這三人來後,恰好是三十六人數足。
一日,宋江與吳加亮商量:「俺三十六員猛將,並已登數;休要忘了東巖保護之恩,須索去燒香賽還心願則箇。」擇日起行,宋江題了四句放旗上道,詩曰:
來時三十六,去後十八雙。
若還少一箇,定是不歸鄉!
宋江統率三十六將,往朝東嶽,賽取金爐心願。朝廷無其奈何,只得出榜招諭宋江等。有那元帥姓張名叔夜的,是世代將門之子,前來招誘;宋江和那三十六人歸順宋朝,各受武功大夫誥敕,分注諸路巡檢使去也。因此三路之寇,悉得平定。後遣宋江收方臘有功,封節度使。
宣和五年七月初一日,昧爽,文武百官聚集於宮省,等候天子設朝。須臾,香毬撥轉,簾捲扇開,但見:明堂坐天子,月朔朝諸侯;淨鞭三下響,文武兩班齊。皇帝駕坐不多時,有殿頭官身穿紫窄衫,腰繫金銅帶,踏著金階,口傳聖敕道:「有事但奏,無事捲班。」言未絕,見一人出離班部,倒笏躬身,口稱:「萬歲,萬歲,誠惶誠恐,頓首頓首,死罪!臣有表章拜奏。」天子覽罷,驚諕得汗流龍體,半晌如呆;覷著蔡京道:「卿,這事如何?」道甚來?
錦宮樓閣漫金碧,一旦青青荊棘生。
奏者是誰?乃司天大監張夢熊。上表奏著甚事,皇帝直恁地怕懼?表云:「誠惶誠恐,頓首頓首,伏惟皇帝陛下:臣昨夜觀察乾象,見毛頭星現於東北方,旺壬癸真人。此星現,主有刀兵喪國之危。臣不敢隱,謹具奏呈,伏取聖鑑!臣夢熊奏。」天子看罷,大驚,問蔡京道:「卿,此事若將奈何?」有太師蔡京奏道:「可大赦天下,此星必除。」張夢熊奏言:「此星非赦可除。按《天文志》:此星名『毛頭星』,又名『彗星』,俗呼為『掃星』。此妖星既出,不可禳謝,遠則三載,近則今歲,主有刀兵出於東北坎方,旺壬癸之地。」徽宗聽說罷,道:「方今盜賊四起,未能翦除;又現此星,何時寧息?」詔:「諸卿相,誰人能厭禳此星?」俄有一大臣出班奏帝,諕的羣臣失色。
啟開立國安邦口,盡說扶持社稷功。
見一大臣紫袍拂地,象簡當胸,出離班部。此人是誰?乃諫議大夫張商英,表字天覺。這人知微識漸,見官家奢淫失政,數諫於君;天子信讒喜佞,終不聽從其言。當日見徽宗憂色,遂俯伏在地,口稱:「萬歲,萬歲,臣誠惶誠恐,頓首頓首,昧死奏上。」表云:
臣張商英誠惶誠恐,頓首頓首,百拜奏於皇帝陛下:臣竊謂天人感應,一理也。人心悅則天意得;人心怨則天變彰。近日星文示變,乃天心仁愛之一機。陛下倘大警懼,大悔悟,則轉禍為福,特反掌耳!竊惟天下者,祖宗之天下:藝祖金戈鐵馬之經營,列聖深仁厚澤之涵養,欲將垂之萬世,傳之無窮。今陛下惑佞臣之言,恣驕奢之欲,起萬歲之山,運太湖之石,建寶籙之宮,修同樂之園,役天下農工,大興土木,賦煩役重,民不聊生。固宜頻年旱蝗,日月薄蝕,妖星示變,風雨不調。不能嚴恭寅畏,以謹天戒;方且與羣臣溺意游畋,留情聲色,忘祖宗創造基業之艱,使生靈各罹塗炭之苦。臣願陛下察臣忠愛之意,減膳徹樂,損己益民;罷修寶籙之宮,停息花石之綱;逐去奸邪,登崇賢輔;開眾正之路,杜羣枉之門;罷工役以息民,開倉庫而賑乏。力行好事,以答天變。庶天心可回,人心愈固,生靈之幸,宗社之福也。臣冒昧萬死,伏候聖旨!年月日,具位臣張商英表。
徽宗看表罷,龍顏不悅,謂張商英曰:「覽卿所奏,備見忠嘉。今宋江叛于山東、河北;方臘反于荊楚、湖南;妖星現于燕北。天下紛紛,何時定乎?卿有嘉謀嘉猷,可以輔朕不逮,挽回天變者,空臆畢言無隱,朕嘉納焉。」道罷,羣臣皆退。
徽宗入內,聽得張夢熊、張商英二臣的奏章,常有憂色,因坐于千秋亭上。時有平章高俅、御史楊戩侍側。帝顧高俅等曰:「朕貴為天子,富有四海,適間聽諫議所上表章,數朕失德,此章一出,中外咸知,一舉一動,天子不得自由矣!」高俅等奏曰:「陛下君也,商英臣也。君猶天而臣猶物。天能發生萬物,亦可肅殺萬物。商英生死之命,皆懸於陛下之手,草茅之言,何足畏哉?人生如白駒過隙,倘不及時行樂,則老大徒傷悲也!便如唐堯土階三尺,茅茨不翦;夏禹躬耕稼穡;周公吐哺待賢;今又安在?且如幽王寵褒姒之色,楚王建章臺之宮,明皇寵奉楊妃,漢帝嬖寵飛燕,後主有《玉樹後庭》之曲,隋煬帝為錦纜長江之遊:朝朝歌舞,日日管絃,也不枉了一生受用。陛下怎不聞古人有言,道是,詩曰:
人生如過隙,日月似飛梭。
百年彈指過,何不日笙歌?
陛下何不開懷行樂?何必因小臣之言,自生煩惱?前輩曾說道:『今朝有酒今朝醉,明日愁來明日當。』倘有憂危,臣等誓肝膽塗地,以報陛下恩德。」徽宗聞奏,大悅,命中官排辦御宴:「待朕與諸臣消愁解悶則箇!」方暢飲酣歌,忽聽甚處風送一派樂聲嘹亮。徽宗微笑曰:「朕深居九重,反不如小民直恁地快活!朕欲出觀市廛景致,恨無其由!」有楊戩回奏云:「陛下若要遊玩市廛,此事甚易。」正是:
不因邪佞欺人主,怎得金兵入汴城!
楊戩奏箇甚的,使徽宗遊玩市廛?楊戩道:「陛下若擺動鑾輿,則出警入蹕,左言右史,市井肅清,反不自由。莫若易服,裝扮做箇秀才儒生,臣等裝為僕從,由後載門出市私行,可以恣觀市廛風景。」徽宗聞言大喜,即時易了衣服:將龍衣卸却,把一領皁褙穿著,上面著一領紫道服,繫一條紅絲呂公條,頭戴唐巾,脚下穿一雙烏靴;引高俅、楊戩私離禁闕。出後載門,留勘合與監門將軍郭建等,向汴京城裏,穿長街,騫短檻,祇見歌臺、舞榭、酒市、花樓,極是繁華花錦田地。
抵暮,至一坊,名做金環巷,那風範更別:但見門安塑像,戶列名花;簾兒底笑語喧呼,門兒裏簫韶盈耳;一箇粉頸酥胸,一箇桃腮杏臉。天子觀之,私喜。又前行五七步,見一座宅,粉牆鴛瓦,朱戶獸鐶;飛簷映綠鬱鬱的高槐,繡戶對青森森兒瘦竹。徽宗問楊戩、高俅曰:「這座宅是甚人的?直這般蓋造得十分清楚!」天子觀看,歎羨不已,忽聞人咳嗽一聲:
睜開一對重瞳子,覷著千金買笑人。
天子覷時,見翠簾高捲,繡幕低垂,簾兒下見箇佳人,髮軃烏雲,釵簪金鳳;眼橫秋水之波,眉拂春山之黛;腰如弱柳,體若凝脂;十指露春筍纖長,一搦襯金蓮穩小。待道是鄭觀音,不抱著玉琵琶;待道是楊貴妃,不擎著白鸚鵡。悄似嫦娥離月殿,恍然洛女下瑤階。真箇是:
嚲肩鸞髻垂雲碧,眼入明眸秋水溢。
鳳鞋半折小弓弓,鶯語一聲嬌滴滴。
裁雲翦霧製衫穿,束素纖腰恰一搦。
桃花為臉玉為肌,費却丹青描不得。
這箇佳人,是兩京詩酒客、煙花帳子頭、京師上停行首,姓李名做師師。一片心,只待求食巴謾;兩隻手,偏會拏雲握霧;便有富貴郎君,也使得七零八落;或撞著村沙子弟,也壞得棄生就死;忽遇俊倬勤兒,也敢交沿門教化。徽宗一見之後,瞬星眸為兩。休道徽宗直恁荒狂,便是釋迦尊佛,也惱教他會下蓮臺。
天子見了佳人,問高俅道:「這佳人非為官宦,亦是富豪之家?」高俅道:「不識。」猶豫間,見街東一箇茶肆,牌書:「周秀茶坊」。徽宗遂入茶坊坐定,將金篋內取出七十足佰長錢,撒在那桌子上。周秀便理會得,道是箇使錢的勤兒。一巡茶罷,徽宗遂問周秀道:「這對門誰氏之家?簾兒下佳人姓甚名誰?」周秀聞言,上覆官人:「問這佳人,說著後話長。這箇佳人,名冠天下,乃是東京角妓,姓李,小名師師。」徽宗見說,大喜,令高俅教周秀傳示佳人,道:「俺是殿試秀才,欲就貴宅飲幾杯,未知娘子雅意若何?」周秀去了,不多時,來見官人,言曰:「行首方調箏之間,見周秀說殿試所囑之言,幽情頗喜:『不棄潑賤,專以奉迎。』」徽宗聞言,甚喜,即時同高俅、楊戩望李氏宅來。有隻鬟門外侍立:「請殿試稍待,容妾報知姐姐。」少刻,雙鬟出道:「俺姐姐有命,請殿試相見。」師師見徽宗,施禮畢,道:「寒門寂寞,過辱臨顧;無名妓者,何幸遭逢!」徽宗道:「謹謝娘子,不棄卑末,知感無限。」
那佳人讓客先行。轉曲曲迴廊,深深院宇;紅袖調箏于屋側,青衣演舞于中庭。竹院、松亭、藥欄、花檻,俄至一所,鋪陳甚雅:紅牀設花裀繡褥,四壁挂山水翎毛。打起綠油弔窗,看修竹湖山之景。即令侍妾添茶,再去安排酒果。師師開瓶覷了,天子道與楊戩:「你與我取幾瓶酒去。」不多時,令人取至,楊戩執盞于尊前,於是四人共飲。師師道:「殿試仙輩,不審何郡?敢問尊姓?」天子道:「娘子休怕。我是汴梁生,夷門長。休說三省并六部,莫言御史與西臺;四京十七路,五霸帝王都,皆屬俺所管。咱八輩兒稱孤道寡,目今住在東華門西,西華門東,後載門南,午門之北,大門樓裏面。姓趙,排房第八。俺乃趙八郎也!」師師聞道,諕得魂不著體,急離坐位,說與他娘道:「咱家裏有課語訛言的,怎奈何?娘,你可急忙告報官司去,恐帶累咱們!」李媽媽聽得這話,慌忙走去告報與左右二廂捉殺使孫榮,汴京裏外緝察皇城使竇監。二人聞言,急點手下巡兵二百餘人,人人勇健,箇箇威風,腿繫著麄布行纏,身穿著鴉青衲襖,輕弓短箭,手持著悶棍,腰胯著鐶刀;急奔師師宅,即時把師師宅圍了。
可憐風月地,番作戰爭場。
看這箇官家怎生結束?
却有徽宗聞宅外叫鬧,覷高俅;高俅會意,急出門見孫榮、竇監。高俅喝曰:「匹夫,怎敢驚駕!」二人覷時,認得是平章高俅,急忙跪在地上,諕得兩股不搖而自動,上告平章:「相國擔驚,不干小人每事;乃是師師之母告報小人來道:他家中有訛言的,恐帶累他。以此小人們提兵至此。」高俅聞言,喝退。二人既現免了本身之罪,暗暗地提兵巡掉,防護著聖駕。
却說子母知道官家,跪在地上,諕的魂飛天外,魄散九霄,口稱:「死罪。」徽宗不能隱諱,又慕師師之色,遂言曰:「恕卿無罪。」師師得免,遂重添美醞,再備嘉餚;天子亦令二臣就坐。師師進酒,別唱新詞。天子甚喜,暢懷而飲。正是:
瑠璃鍾,琥珀濃,小槽酒滴真珠紅。烹龍炮鳳玉脂泣,羅幃繡幕圍春風。吹龍笛,擊鼉鼓,皓齒歌,細腰舞。況是青春日將暮,桃花亂落如紅雨。勸君終日酩酊醉,酒不到,劉令墳上土。
飲多時也,天子帶酒觀師師之貌,越越地風韻。俄不覺的天色漸晚。則見,詩曰:
窗外日光彈指過,蓆前花影座間移。
一杯未盡笙歌送,階下辰牌又報時。
是時紅輪西墜,玉兔東生,江上漁翁罷釣,佳人秉燭歸房。酒闌宴罷,天子共師師就寢。高俅、楊戩宿于小閣。
古來貪色荒淫主,那肯平康宿妓家!
徽宗伴師師共寢,楊戩、高俅別一處眠睡。不覺銅壼催漏盡,晝角報更殘,驚覺高俅、楊戩二人,急起穿了衣服,走至師師卧房前,款紗窗下,高俅低低地奏曰:「陛下,天色明也。若班部來朝不見,文武察知,看相我王不好。」天子聞之,急起穿了衣服。師師亦起,繫了衣服。天子洗嗽了,喫了些湯藥,辭師師欲去,師師緊留。天子見師師意堅,官家道:「卿休要煩惱,寡人今夜再來與爾同歡。」師師道:「何以取信?」天子道:「恐卿不信。」遂解下了龍鳳鮫綃直繫,與了師師,道:「朕語下為敕,豈有浪舌天子脫空佛?」師師接了,收拾箱中,送天子出門。天子出的師師門,相別了,投西而去了。
忽見一人從東而來,厲聲高喝師師道:「從前可惜與伊供炭米,今朝却與別人歡!」睜開殺人眼,咬碎口中牙,直奔那佳人家來。師師不躲。那漢舒猿臂,用手揪住師師之衣,問道:「恰來去者那人是誰?你與我實說!」師師不忙不懼道:「是箇小大兒。」這人是誰?乃師師結髮之壻也,姓賈名奕,先文後武,兩科都不濟事;後來為捉獲襄甲縣畢地龍劉千,授得右廂都巡,官帶武功郎。那漢言道:「昨日是箇七月七日節,我特地打將上等高酒來,待和你賞七月七則箇。把箇門兒關閉,閉塞也似,便是樊噲也踏不開。喚多時,悄無人應,我心內早猜管有別人取樂。果有新歡,斷科必恰來去者!那人敢是箇近上的官員?」師師道:「你今番早自猜不着。官人,你坐麼,我說與你,休心困者。」
師師說到傷心處,賈奕心如萬刀鑽。
師師道:「恰去的那箇人,也不是制置並安撫,也不是御史與平章。那人眉勢教大!」賈奕道:「止不過王公駙馬。」師師道:「也不是。」賈奕道:「更大如王公,只除是當朝帝王也。他有三千粉黛,八百煙燆,肯慕一匪人?」師師道:「怕你不信!」賈奕道:「更大如王公駙馬,止不是官中帝王。那官家與天為子,與萬姓為王,行止處龍鳳,出語後成敕,肯慕娼女?我不信!」師師道:「我交你信。」不多時,取過那交綃直繫來,交賈奕看。賈奕覷了,認的是天子衣,一聲長歎,忽然倒地。不知賈奕性命如何?
三條氣在千般用,一日無常萬事休。
這賈奕為看了那天子龍鳳之衣,想是:「天子在此行踏,我怎敢再踏李氏之門!他動不動金瓜碎腦,是不是斧鉞臨身。我與師師兩箇膠漆之情正美,便似天淡淡雲邊鸞鳳,水澄澄波裏鴛鴦,平白湧出一條八爪金龍,把這一對鴛鴦兒拆散!」
李師師見賈奕氣倒,則得傍前急救。須臾甦醒,便跳起來向著師師道前,俯伏在地,口稱:「死罪,死罪!臣多有冒瀆,望皇后娘娘寬恕!」師師道:「甚言語?他是天子,有一皇后、三夫人、二十七世婦、八十一御妻,更有三千粉黛、八百煙嬌。到晚後,乘龍車鳳輦,去三十六宮、二十四苑閒遊,有多少天仙玉女!況鳳燭龍燈之下,嚴妝整扮,各排綺宴,笙簫細樂,都安排接駕,那般的受用,那肯顧我來?且是暫時間厭皇宮拘倦,誤至於此;一歡去後,豈肯長來寵我?你好不曉事也,直這般煩惱!」遂將出幾盞兒淡酒來,與賈奕解悶。那賈奕那裏喫?待喫下,又長吁氣;見筆硯在側,用手拈起筆來,拂開花箋,便寫作小詞一章。詞寄《南鄉子》:
閒步小樓前,見箇家人貌類仙。暗想聖情渾似夢,追歡,執手蘭房恣意憐。一夜說盟言,滿掬沉檀噴瑞煙。報道早朝歸去晚,回鑾,留下交綃當宿錢。
師師見了大驚,順手將這曲兒收放妝盒內。賈奕道:「我從今後再不敢踏上你門兒來!咱兩箇瓶墜簪拆,恩斷義絕!」
日色潮晡,女奴來報:「兀的夜來那高平章到來也!」師師聞之,著忙催賈奕交去不迭。說未罷,高平章早入來,賈奕不能趓。高俅見,大怒,遂令左右將賈奕執了,使交送大理寺獄中去。賈奕正是:
纔離陰府恓惶難,又值天羅地網災。
看賈奕怎結束?
却有李媽媽急忙前來,上告平章:「這人是師師的一箇哥哥,在西京洛陽住,多年不相見,來幾日,也不曾為洗塵;今日辦了幾杯淡酒,與洗泥則箇。恰限今日專等天子來,那裏敢接別人!交人道甚來?」高俅見婆子苦苦告說,遂放了賈奕,賈奕得脫便去。
賈奕去了,天子來到,師師接著問:「陛下緣何來晚?」徽宗曰:「朕恐街市小民認的,看相不好,故來遲也。」
休說置酒開筵,且說二人歸房,師師先寢。天子倚著嬾架兒暫歇坐間,忽見妝盒中一紙文書,用手取來看時,却是小詞一首,末後一句道:「留下交綃當宿錢。」天子看了,其中譏諷。破敢家喪國天師,子,是甚般聰俊,何事不理會!不覺微晒。師師佯做睡著,心中暗想:「天子必不行怒,終是寵愛師師。」惟記於心腹,將小詞收了,因而睡到天明。自此之後,朝去暮來,相近兩箇月,恩愛愈深,不能相捨。
且休說天子與師師歡樂,却說賈奕這癡呆漢,自七月初八日別了師師,近兩箇月不曾相見。這賈奕晝忘飱,夜忘寢,禁不得這般愁悶,直瘦得肌膚如削,遂歌曰:
愁愁復愁愁,意氣難留。情脈思悠悠。江淹足恨,宋玉悲秋。西風穿破牖,明月照南樓。易得兩眉舊恨,難忘滿眼新愁。算來天下人煩惱,都來最在我心頭。
正愁煩惱間,左右報曰:「有陳州通判宋邦傑,見在門首,要見都巡。」賈奕聞之,急令請至。通判入門,賈奕降階接上廳,分尊卑坐。須臾,茶飯罷,通判問曰:「都巡多時不見相,怎直恁消瘦如此,為甚?」賈奕見問,不免具說實情:為今上官家占了李師師之情事,說了一遍。通判聞之道:「咱兩箇從來相知。你是箇聰明人,何為因一匪人,將功名富貴廢了!何癡迷之甚?豈不令人恥笑!」賈奕曰:「天子貴為一人,尚戀師師之色;況劣弟乃一愚夫乎?」通判見賈奕執迷不省,遂言曰:「尊兄但放心。我有姑夫曹輔,見做諫議大夫,若知必諫,官裏不敢私行。恁時交你兩口兒完聚如何?」賈奕聞之大喜,遂言曰:「若哥哥交諫議諫了,官裏不戀師師,深謝哥哥!」通判道:「弟兄心何必如此。」言罷,二人作別。
且休說賈奕,只說宋邦傑見了姑夫曹輔,說徽宗夜夜宿平康匪妓之家。
話且提過,只說官裏當日設朝,詩曰:
鴨鴆催明不讓雞,上陽初覺曉光輝。
麾幢雉扇祥煙裏,帝坐龍牀秉玉圭。
淨鞭三下響,文武兩班齊。天子方纔坐定,見一大臣急離班部,前進金階,紫袍簌地,象簡當胸,却是諫官曹輔進表。諫箇甚事?
只因幾句閒言語,惹得一場災禍來!
那曹輔知道主上有微行宵娼之事,自思身為正言,主上有失德,不行直諫,則是曠職。孟子有云:「有言責者,不得其言則去。」便是觸犯天顏,也只得修表一道諫其君。幸而見聽,則為盡言官之職;萬一不從,便身膏鼎鑊,亦得與龍逄、比干遊於地下足矣。乃進表文云:
臣曹輔誠惶誠恐,頓首頓首!謹表言於皇帝陛下:臣聞聖人猶天也。天以一元之氣運於上,故四時之行,百物之生,雨露所以見發生之仁,雷霆所以彰肅殺之義。君以元默之道拱於上,故大臣之輔,百官之職,恩澤所以昭褒勸之恩,刑罰所以示懲罰之勇。天之道不可測,聖人之威,其可褻乎!古語有云:「萬夫之帥,深坐於油幢;千金之子,不鬭於盜賊。」何則?所守者嚴,不為輕者、賤者而輕其身也。臣近覩邪傅臣某有謝表,謂陛下輕車小輦,七臨私第。臣以為陛下之眷臣京為不薄矣;然而陛下萬公之軀,是列聖之遺體也,陛下縱不自惜,獨不為祖宗惜乎?陛下一舉動之重輕,是萬姓休戚之所寄,陛下縱不自愛,獨不為生靈念乎?近聞有賊臣高俅、賊臣楊戩,乃市井無籍小人,一旦遭遇聖恩,巧進佞諛,簧蠱聖聽,輕屑萬乘之尊嚴,下遊民間之坊市,宿於娼館,事迹顯然,雖欲掩人之耳目,不可得也。且娼優下賤,縉紳之士稍知禮義者,尚不過其門;陛下貴為天子,深居九重,居則左史右言,動則出警入蹕,聽信匹夫之讒邪,寵幸下賤之潑妓,使天下聞之,史官書之,皆曰:易服微行,宿於某娼之家,自陛下始。貽笑萬代,陛下可不自謹乎?度賊臣初意,必借藝祖皇帝夜幸趙普私第之事,以蠱惑聖聽。獨不念藝祖皇帝創業之初,每思一榻之外,豈容他人鼾睡;所以焦心勞思,出與大臣謀進取天下之策,非為私行也,非為荒淫也。臣所願陛下赫然睿斷,賊高俅、楊戩竄逐於外,親近端人正士,改過遷善,思藝祖皇帝創造之艱難,述列聖守成之先志,保重聖躬,杜絕遊幸,祖宗之望也,社稷之幸也,生靈之福也!臣自知冒瀆天威,自分身膏斧鉞;但使陛下幸聽臣愚之諫,則臣雖死猶生也。伏取進止!宣和七年九月日,具位臣曹輔表上。
徽宗當初微行之時,自道外人不知;及覽曹輔所奏,自覺慚愧,特降敕將曹正言赴都堂問狀。余深問曹輔道:「您小官何得僭言朝廷大事?」輔正色叱之曰:「大臣不言,故小官言之!」余深問:「主上深居九重,小官何以知其微行動息?」輔引蔡京輕車小輦之語為證。那時王黼正與蔡京不和,欲因此事中害蔡京,奏知徽宗,將曹輔罷了正言,編管郴州居住。
有諫議大夫張天覺續奏云:「曹輔心在愛君,言甚鯁直,陛下不能優容,遠加竄逐;倘陛下文過遂非,再信讒言,微遊妓館,則忠言結舌,不聞於上;萬一有奸邪叵測之情,陛下悔之晚矣!」徽宗與張天覺道:「賴卿忠嘉,得聞讜論,吾知過矣,行將改之。」天覺回奏:「陛下倘信微臣之言,痛改前非,則如宣王因庭燎之箴而勤政,漢武悔輪臺之失而罷兵,宗社之幸也。書曰:『惟狂克念作聖,惟聖罔念作狂。』聖狂之分,顧陛下念與不念如何耳!」
徽宗退朝後,果是不敢微行出外,別宿一宮。過得數日,又復思慕李師師之情,不能棄捨。宣楊戩入內,道與楊戩:「你可傳將寡人聖旨,說與李師師:朕為曹輔、張天覺等有諫,不容出宮,是誤了夫人期約,休怪!」楊戩領了聖旨,騎一疋高馬,直奔入金線巷李師師家裏來。只見師師接見楊戩,佯羞作醉。楊戩傳了聖旨,師師道是:「天子自有皇后、貴妃追歡取樂,賤妾平康潑妓,豈是天子行踏去處!」道罷,醉倒牀席之間,四體不收。楊戩再三撫諭師師道:「夫人休怪!歇幾日了,天子須來也。」擡頭一覷,見師師卓子上有一小簡。楊戩展開看時,卻是賈奕底簡。那簡中說箇甚的?分明是:
風流喪命甘心處,恰似樓前墜綠珠。
楊戩展開那簡兒一覷,見賈奕簡上寫道:
奕自從七夕相別之後,又逢重九,日月如梭,無由會面。今聞天子納忠臣之諫,深居禁中,無復微行;私幸是咱兩人夙世有緣。今夕佳辰,不可虛度,未承開允,立俟佳音。 右廂都巡賈奕啟上可意人李師師簾下。
楊戩道:「有這般潑賤之物,不能近貴!今天子寵幸你,卻又密地與賈奕打暖!卻不是李媽媽兄弟了也!」道罷,遂持小簡入內,呈與天子。師師子母,諕得魂不著體。
楊戩入內,徽宗問:「師師道箇甚的?」楊戩將賈奕手簡呈上。天子覽畢,交中使「去拏那匹夫來。」不多時,拏得賈奕到於金階之下。喝道:「匹夫!爾為朕一職之役,不以巡警為意,却入娼家造詞謗朕,爾得何罪?」賈奕諕得魂飛天外,魄散九霄,俯伏在地,稱:「臣死罪!微臣怎敢謗訕陛下?望聖慈明察!」徽宗道:「你道不敢謗訕,且說這『留下交綃當宿錢』的詞是誰做來?」賈奕無辭以對。徽宗道:「賈奕流言謗朕,合夷三族。餘者皆令推入市曹,斬首報來!」
昨日風流遊妓館,今朝含恨入泉鄉。
徽宗敕下,差甄守中做監殺官;是那靠午時分,押往市曹。卻遇著諫官張天覺,問甄守中道:「今日殺的是甚人?犯甚底罪?」守中附耳與天覺低聲道:「天子為私行李師師家,與賈奕共爭潑妓;賈奕小詞譏諷官裏,是天子喫受不過,賜死市曹。」天覺分付甄守中:「你且慢用刑,待我入奏官家來。」道罷,拍馬入朝,來見天子。
天子問天覺:「卿不宣而至,有何事奏來?」張天覺山呼舞蹈了,當日奏道:「陛下貴為天子,富有四海,承祖宗萬世之丕祚,為華夷億兆之所瞻,一舉動,一笑嚬,皆不可輕也。奈何信奸讒賊臣之語,夜宿娼家,荒于酒色;使朝綱不理,國政不修,天文變於上,人心怨於下,邊疆不寧,盜賊蜂起。陛下不以此為憂,顧與匹夫爭一潑妓,輕肆刑誅,他日史官記之,貽譏萬古。賈奕何罪,夷戮市曹?臣恐刑罰不正,無以治民,欲望聖慈,曲行赦宥。冒觸天威,罪在不赦。伏望聖鑒不錯!」那時楊戩把那賈奕詞與天覺看了,徽宗宣諭天覺:「卿看此詞,更能容忍否?」天覺又奏:「此乃陛下之過。孟子有云:『人必自侮,然後人侮之。』陛下高拱禁庭,事之正當,誰敢妄肆詆毀?陛下既不以萬乘之尊自尊,則在下小臣,得以無忌憚也。所謂:『君不君,則臣不臣』。陛下自悔其過可也,何必尤人?」徽宗聞奏,未免慚恥,諭天覺道:「且看卿直言之故,姑赦賈奕之罪,貶賈奕為廣南瓊州司戶參軍!」
徽宗遣殿頭官宣李師師入內,朝見畢,賜夫人冠帔,使師師衣著,仍賜繡墩,次坐於御座之側。宣問張天覺道:「朕今與夫人同坐於殿上,卿立階下,能有章疏乎?」天覺泣曰:「君不君,臣不臣,夫不夫,婦不婦,三綱五常掃地矣!人有禮則強,無禮則亡,陛下視禮法為何物?孟子謂:『合則留,不合則去。』臣諫不能從,言不見聽,尚何顏立殿陛之間耶?願乞骸骨歸田里,以終天年。」徽宗怒,拂衣而起。次日,御筆除張天覺授勝州太守,即日遣中官管押之任。張天覺朝辭之任,乃作詞一首,寄調《南鄉子》:
向晚出京關,細雨微風拂面寒。楊柳隄邊青草岸,堪觀,只在人心咫尺間。 酒飲盞須乾,莫道浮生似等閒。用則逆理天下事,何難,不用雲中別有山。
吟罷,行數十里,忽值路邊老牛卧地。天覺長吁一聲,依前詞又作一首,調《南鄉子》:
瓦鉢與鎡瓶,閒伴白雲醉後休。得失事常貧也樂,無憂,運去英雄不自由。 彭越與韓侯,蓋世功名一土丘。名利有餌魚吞餌,輪收,得脫那能更上鈎?
中使錄其詞,歸呈徽宗。徽宗看罷,心知天覺為異人,悔之無及。自天覺仙去之後,朝廷之上,蕩無綱紀:蔡京、蔡攸、童貫之徒,縱恣於上;高俅、楊戩、朱勔之黨,朋邪於下。徽宗悉由諸奸簸弄,冊李師師做李明妃,改金線巷喚做小御街;將賣茶周秀除泗州茶提舉。蓋宣和六年事也。
宣和六年,五月,金國遣使來,趙良嗣報使。良嗣至軍前,金國阿骨打道:「平、濼等州,若必欲取,并燕京不與汝家了也。」是時有左企弓者,為金國謀,賞獻一詩:
并力攻遼盟共尋,功成力有淺和深。
君王莫聽捐燕議,一寸山河一寸金。
由此金人要求不已,故無許燕之意。
七月,金人來歸燕山六州。那六州是甚州?
涿州 易州 順州 景州 檀州 薊州
既得六州地,童貫、蔡攸帥師入燕,初稱交割,又稱宣撫。燕之金帛、子女、職官、民戶,盡為金人席卷而去。朝廷損歲幣數百萬,僅得空城而已。童貫、蔡攸奏:「撫定燕城,燕城老幼,歡近迎謁,南向燒香,上祝聖壽。其他自冬至及春皆無雨,纔王師撫定,雨澤隨降。」王黼率百官稱賀。於是降赦兩河、燕雲等路。
金國阿骨打死,其弟吳乞買改名晟,嗣立。八月,遼將夔離不犯燕山,我師伐之。後人有一詩云,詩曰:
世事皆然未必然,是非誰定百年前;
今人不恨宣和誤,卻恨宣和誤伐燕。
宣和五年,五月,燕人張瑴仕遼,知契丹必亡,盡籍丁壯得五萬,密地教練兵卒為備。金人既取燕,粘罕謂參政康公弼道:「我欲遣兵擒張瑴何如?」公弼答云:「若以兵加之,是趨其叛也。」公弼昔居平州,願輕身見張瑴,諭以金國招徠之意。瑴謝曰:「契丹八路,今所留者僅平州耳,怎敢有反心?所以未釋甲者,蓋防備蕭幹耳。」厚賂康公弼。公弼以其語告粘罕,粘罕信之,將平州改南京,命張瑴同平章事。及是年,吳乞買新立,遂遣左企弓等歸。
時燕人怕遠徙,私訴於張瑴曰:「企弓不謀守燕,而使吾民流離至此。近聞天祚復振,若明公仗義,首圖興復,先責企弓等罪而殺之;縱燕人歸南朝,宜必納。如金人復來,內用平州之兵,外借南朝之援,又何懼乎?」瑴召翰林學士李石問之,石以為然。遂執企弓,數其罪而殺之。李石與三司使高履,同詣燕山,說王安中云:「平州,形勢之地;張瑴,總練之才,足以禦金人,安燕境,幸招致之。」安中送李石、高履赴闕,詣王黼白事。朝廷從其請。張瑴以平州來降附。
金人聽得張瑴叛歸我朝,遣闍母國王部領馬軍二千人攻之,張瑴統所部兵拒戰。闍母國王自知兵少,更不接戰,大書於州門云:「今冬復來。」遂不交鋒而退。張瑴虛自張大,以捷聞於宣撫司。金人之叛盟,亦指納張瑴為南朝失信之罪也。
且說那徽宗自得燕山之後,與高俅、楊戩、朱勔、王黼之徒,無日不歌歡作樂,遂於宮中內列為市肆,令其宮女賣茶賣酒,及一百二十行經紀,賣買皆全。有時上皇妝乞化貧子,行乞於中,以取其樂。又為長夜之飲,以宵達旦。及使民夫增修萬歲山,重運太湖石,自蘇、杭起程達汴,人家有一丁,著夫一名,兩丁著夫兩名,民不聊生,兩河岸邊,死丁相枕,冤苦之聲,號呼於野;上竟不之知也。
後半載,徽宗與林靈素、李明妃,并高俅、楊戩宴於千秋庭。是夜月色如晝,徽宗與林靈素、明妃三人賞月,酒闌,令林靈素宿於禁內。徽宗與李妃寢睡不著,披衣而起,與國師閒話,坐於千秋庭。徽宗道:「見說月宮方圓八百里,若到廣寒宮,須有一萬億,如何得到?」林靈素聞言,道:「陛下要看廣寒宮,甚易。」望空用手一招,見青鸞二隻落於帝前。林靈素謂天子上青鸞之背,林靈素亦跨一隻,請陛下合眼,喝聲:「起!」二人乘青鸞望乾方西北而昇。不多時,交天子開眼時,過一大門樓,但冷光萬頃,清寒襲人。
徽宗與林靈素前行時,見一樹清陰密合,見二人於清光之下,對坐奕棋:一人穿紅,一人穿皂,分南北相向而坐。二人道:「今奉天帝敕,交咱兩箇奕棋,若勝者得其天下。」不多時,見一人喜悅,一人煩惱。喜者穿皂之人,笑吟吟投北而去;煩惱之人穿紅,悶懨懨往南行。二人既去,又見金甲絳袍神人來取那棋子、棋盤。徽宗使林靈素問:「早來那兩箇奕棋是甚人?」神人言曰:「那著紅者,乃南方火德真君霹靂大仙趙太祖也;穿皂者,乃北方水德真君大金太祖武元皇帝也。」言罷,神人已去。
徽宗已備知天機事,無心遊賞月宮,悶悶不悅。迅步閒行,俄至一城,見紅光密合,有天丁守御,遂問曰:「此何城也?」天丁曰:「此昊天大帝玉皇之城。」徽宗聞之大駭,與林靈素望天門路,恰待呼青鸞欲離天闕,忽值一人,松形鶴體,頭頂七星冠,脚著雲根履,身披綠羅襴,手執著寶劍,迎頭而來。徽宗見了,思想這人好面熟,欲待詢問;其人見了徽宗,大怒。此人是誰?乃張天覺也。言道:「陛下看看遭囚被虜,由自信邪臣向此行踏。你也戀不得皇宮內苑,寵不得皓齒朱顏,虐不得萬邦黎庶;有分離鄉背井,向五國城忍寒受餓!」言訖,用手扯住天子衣,望天門與一推,林靈素叫苦不迭,把天子推下九天來!不知天子性命如何?
金風未動蟬先覺,暗送無常死不知。
徽宗叫苦不迭,向外榻上忽然驚覺來,諕得渾身冷汗。李明妃問道:「陛下緣何驚懼而覺?」天子曰:「其夢差異。」上皇將夢中之事,說了一遍。明妃道:「夢寐之事虛無,不足盡信。」久而天明,徽宗將天上之事,說與林靈素。靈素道:「興廢分已定,蓋不由人。」徽宗自此之後,朝歡暮樂,無日虛度。
徽宗一日問林靈素曰:「朕昔到青華帝君處,獲言改除魔髡,此何謂也?」林靈素答曰:「今通天下之為教者三:曰儒,曰道,曰釋而已。儒以夫子為宗,道以老子為宗,釋以釋迦為宗。孔子之道,垂法萬世;蓋曾問道於老子,其道本同。惟有佛氏之教,唐傅奕曾道:『削髮而不拜君親,易衣而苟逃租賦,不忠不孝,非我中華之人,乃是西方胡鬼。』佛教最為害道,今縱不可遽滅,合與改正,將佛寺改為宮觀,釋迦改為天尊,菩薩改為大士,羅漢改為尊者,和尚改為德士,皆留髮、頂冠、執簡。」徽宗依奏施行。有皇太子上殿爭之,命胡僧一立藏十二人,并五臺僧二人道堅等,與靈素鬭法。僧不能勝,情願頂冠、執簡。太子乞贖僧罪。聖旨:「胡僧疎放。道堅乃中國人,送開封府刺面決配於開寶寺前令眾。」當時敕天下,依准靈素所奏奏行。
五臺山寺長違命不從,以此官司拘刷抗命僧人,拘囚押至京師奏聞,天子龍顏大怒,將僧下大理寺獄中去。有僧人帶來行童,見師囚了,一氣走至汴河岸上,手中拏著箇小紅葫蘆兒,往汴河中與一傾。不傾時萬事俱休,傾下葫蘆中物,不知是甚物件,只見就那汴河岸上,起一陣狂風,俄頃中間,雲生四野,霧長八方,轟雷閃電,雨若傾盆,則見汴河水厭厭地長上岸來。排岸司官急申告開封府,開封府急申省,省官即時奏聞天子。天子聞之,大驚,詔宣林靈素至。天子問林靈素道:「此水如何治得?」林靈素奏道:「請我王同上城看水去來。」以此徽宗同文武官僚離朝,直來城上看那水去。天子同文武官上得城來,則見那水便似千堆雪浪湖天瀼,萬派洪波合扇流,灧灧長上半城來!上皇及官裏見了大驚,覷林靈素問道:「卿有何法可以退水?」靈素登城治水,敕之不退,回奏:「臣非不能治水,一者事乃天道;二者水自太子赦胡僧而得,但令太子拜之可退。」遂遣太子登城,賜御香,設四拜,水退四丈;京城皆喜。
次日,有童子再把葫蘆一傾,水勢越漲,將欲平城。徽宗出黃牓召人退水,見一行童將牓文收了,有看牓大使即時同行童來城上見天子。天子見道:「爾小童如何得治此水?」行童曰:「小行不會,俺師父善治此水。」天子見說,道:「這和尚見禁在大理寺。」即時交宣至。天子也不問抗敕之罪,便將僧人罪赦了,交治水去。僧人既見免其罪犯,即引行童往水邊,望洪波起處,把行童與一推在波心裏面。天子見了大驚,看時却見行童在波心中,湧出半截身體,一隻手把箇紅葫蘆,一隻手拍箇葫蘆口道:「業畜,不要作業,收來收來!」不多時,風恬浪靜,水勢合漕,行童亦不見所在。天子見了道:「這和尚必是南方二會子左道術,使此妖法諕朕。交金瓜簇下,斬訖報來!」道罷,武士一發向前,正欲擒那僧人,則見霞光耀目,不能近前,只聽得響喨一聲,見僧人騰空而去,立在雲端之上,言道:「徽宗,無道之君,看看被擄,猶自不省!」見虛空中滴留留遺下一副紙來,僧人乘雲而去。近臣拾得看時,上有幾句語云,詩曰:
尼父金仙白髮公,愚迷謾說各西東。
若還盡悟無生法,總在靈山一會中。
又:
道君好道寵林靈,天下伽藍盡滅形。
極樂上元歡事罷,看看身死五雲城!
天子見了道:「知他是甚言語!」遂罷。眾官擁從天子迴駕。
林靈素為見退水不及五臺僧人靈驗;又思遭遇徽皇,聖眷甚厚,出入禁中已久,屢蒙朝廷頒賜金帛甚富;乃上表乞骸骨,歸溫州,營建青牛觀,修真養道,祝延聖壽。徽宗不允所奏。十一月,全臺奏:「林靈素妄議神霄,妖惑聖聽,改除釋教,毀謗大臣。」靈素即日攜衣被出宮。徽宗降詔:「與宮祠,溫州居住。」
靈素至溫州,營造青牛觀已成,一日,攜遺表一通,見溫守閭丘鶚,乞為繳進;及辭州官親黨而別,回歸本觀,與其徒曰:「某荷聖恩,有希世之遇。將來我逝之後,可將七寶數珠託觀主藏之,恐他年朝廷有命取索,謹以獻焉。其餘物件,汝輩可罄吾所有分之。」生前自卜墳於城南山,囑其隨行弟子皇城張如晦云:「汝可扛舁我棺出城南山,遇地拆處,即是穴也。可就坼處掘深五尺,見鼉蛇便下棺。」師卒後,其徒如其遺命,扛舁棺木出所分葬地,果然地自發坼。掘深數尺,不見鼉蛇,下視其穴,深不可測,遂下棺葬埋。平明視之,四望坦然,不知葬所。及靖康之變,朝命下溫州,監伐靈素之墓,不知所在,命遂寢。
十一月,冬至後,徽宗又感起樂事,且謂一年四季,好景良辰,不容虛度,且如一年內:
春乘寶馬,芳徑閒遊;
夏泛畫船,長湖恣賞;
秋辰采菊,龍山登高;
冬月觀梅,獸爐暢飲。
且說世人遇這四季,尚能及時行樂;何況徽宗是箇風流快活的官家,目見帝都景致,怎不追歡取樂?皇都最貴,帝里偏雄:皇都最貴,三年一度拜南郊;帝里偏雄,一年正月十五日夜。州裏底喚做山棚,內前的喚做鰲山;從臘月初一日,直點燈到宣和六年正月十五日夜。為甚從臘月放燈?蓋恐正月十五日陰雨,有妨行樂,故謂之預賞元宵。怎見得?有一隻曲兒喚做《賀聖朝》:
太平無事,四邊寧靜狼煙杳;國泰民安,謾說堯舜禹湯好。萬民矯望,景龍門上,龍燈鳳燭相照。聽教雜劇喧笑,藝人巧。 寶籙宮前,呪水書符斷妖,艮岳傍相,竹林深處勝篷島。笙歌鬧,奈吾皇不候,等元宵景色來到,恐後月陰晴未保。
東京大內前,有五座門:曰東華門,曰西華門,曰景龍門、曰神徽門、曰宣德門。自冬至日,下手架造鰲山,高一十六丈,闊三百六十五步;中間有兩條鰲柱,長二十四丈;兩下用金龍纏柱,每一箇龍口裏點一盞燈,謂之「雙龍銜照」。中間有一箇牌,長三丈六尺,闊二丈四尺,金書八箇大字,寫道:
宣和綵山,與民同樂。
綵山極是華麗:那綵嶺直趍禁間春臺,仰捧端門。梨園奏和雅之音,樂府進婆娑之舞。絳綃樓上,三千仙子捧宸京;紅玉闌中,百萬都民瞻聖表。且如前代慶賞元宵,只是三夜。蓋自唐元宗開元年間,謂天官好樂,地官好人,水官好燈。上元時分,乃三官下降之日,故從十四至十六夜,放三夜元宵燈燭。至宋朝開寶年間,有兩浙錢王獻了兩夜浙燈,展了十七八兩夜,謂之五夜元宵。怎見得?昔人有隻曲調,道是:
帝里元宵風光好,勝仙島蓬萊。玉動飛塵,車喝繡轂,月照樓臺。 三官此夕歡諧。金蓮萬盞,撒向天街。訝鼓通宵,華燈竟起,五夜齊開。
宣和六年,正月十四日夜,去大內門直上一條紅綿繩上,飛下一箇仙鶴兒來,口內銜一道詔書。有一員中使接得展開,奉聖旨:「宣萬姓」。有那快行家手中把著金字牌喝道:「宣萬姓!」少刻,京師民有似雲浪,盡頭上戴著玉梅雪柳鬧峨兒,直到鰲山下看燈。卻去宣德門直上,有三四箇貴官,金撚線幞頭舒角,紫羅窄袖袍簇花羅。那三四貴官姓甚名誰?
楊戩 王仁 何霍 六黃太尉
這四箇得了聖旨,交撒下金錢銀錢,與萬姓搶金錢。那教坊大使袁陶曾作一詞,名做《撒金錢》:
頻瞻禮,喜昇平,又逢元宵佳致。鰲山高聳翠,對端門,珠璣交製。似嫦娥降仙宮,乍臨凡世。 恩露勻施,憑御欄,聖顏垂視。撒金錢,亂拋墜,萬姓推搶沒理會。告官裏,這失儀,且與免罪。
是夜撒金錢後,萬姓各各徧遊市井,可謂是:
燈火熒煌天不夜,笙歌嘈雜地長春。
至十五夜,去內門直下賜酒。兩壁有八廂,有二十四箇內等子守著,喝道:「一人只得飲一杯!」有光祿司人把著金巵勸酒。真箇是:金杯內酒凝琥珀,玉觥裏香勝龍涎。一似:
蟠桃宴罷流瓊液,敕賜流霞賞萬民。
那看燈底百姓,休問貴富貧賤老少尊卑,盡到端門下賜御酒一杯。有教坊大使曹元寵口號一詞,喚做《脫銀袍》:
濟楚風光,昇平時世。端門支散,椀遂逐旋溫來。吃得過,那堪更使金器,分明是,與窮漢消災滅罪。 又沒支分,猶然遞滯,打篤磨槎來根底。換頭巾,便上弄交番廝替。告官裏,駞逗高陽餓鬼。
是時底王孫公子,才子佳人,男子漢都是子頂背帶頭巾,窣地長背子,寬口袴,側面絲鞋,吳綾襪,綃金裹肚,妝著神仙。佳人却是戴軃肩冠兒,插禁苑瑤花,星眸與秋水爭光,素臉共春桃鬭艷,對伴的似臨溪雙洛浦,自行的月殿獨嫦娥。那遊賞之際,肩兒廝挨,手見廝把,少也是有五千來對兒。詩曰:
太平時節喜無窮,萬斛金蓮照碧空。
最好遊人歸去後,漢頭花弄曉來風。
是夜,鰲山脚下人叢鬧裏,忽見一箇婦人喫了御賜酒,將金杯藏在懷袖裏,喫光祿寺人喝住:「這金盞是御前寶玩,休得偷去!」當下被內前等子拏住這婦人,到端門下。有閣門舍人且將偷金盞的事,奏知徽宗皇帝。聖旨問取因依。婦人奏道:「賤妾與夫壻同到鰲山下看燈,人鬧裏與夫相失。蒙皇帝賜酒,妾面帶酒容,又不與夫同歸,為恐公婆怪責,欲假皇帝金杯歸家與公婆為照。臣妾有一詞上奏天顏。」這詞名《鷓鴣天》:
月滿蓬壺燦爛燈,與郎攜手至端門。貪觀鶴降笙簫舉,不覺鴛鴦失卻羣。天漸曉,感皇恩,傳宣賜酒臉生春。歸家切恐公婆責,乞賜金杯作照憑。
徽宗覽畢,就賜金盞與之。當有教坊大使曹元寵奏道:「適來婦人之詞,恐是伊夫宿搆此詞,來騙陛下金盞。只當押婦人當面命題,令他撰詞。做得之時,賜與金盞;做不得之時,明正典刑。」帝准奏,再令婦人做一詞。婦人請命題。準聖旨,令將金盞為題,《念奴嬌》為調。女子領了聖旨,口占一詞道:
桂魄澄輝,禁城內、萬盞華燈羅列。無限佳人穿繡徑,幾多妖艷奇絕。鳳燭交光,銀燈相射,奏簫韶初歇。鳴梢響處,萬民瞻仰宮闕。 妾自閨門給假,與夫攜手,共賞元宵,誤到玉皇金殿砌,賜酒金杯滿設。量窄從來,紅凝粉面,尊見無憑說。假王金盞,免公婆責罰臣妾。
徽宗見了此詞,大悅,不許後人攀例,賜盞與之。徽宗觀燈已罷。是時,開封府尹設幕次在西觀下彈壓,天府獄囚盡押在幕次斷決,要使獄空。徽宗與六宮從樓上下覷西觀斷決公事,眾中忽有一人,黑色布衣,若寺僧童行狀,從人眾中跳身出來,以手畫簾,出指斥至尊之語。徽宗大怒,遣中使執於觀下,令有司栲問,箠掠亂下,又加炮烙,詢問此人為誰。其人略無一語,亦無痛楚之色,終不肯吐露情實。有司斷了足筋,俄施刀臠,血肉狼籍,終莫知其所從來。帝不悅,遂罷一夕歡。真箇是:
青春過了增華髮,歡樂既極哀情來。
後來呂省元做宣和講篇,說得宣和過失,最是的當。今附載於此:
世之論宣和之失者,道宋朝不當攻遼,不當通女真,不當取燕,不當任郭藥師,不當納張瑴;這箇未是通論。何以言之?天祚失道,內外俱叛,遼有可取之釁,攻之宜也。女真以方張之勢,斃垂亡之遼,他日必與我為鄰,通之可也。全燕之地,我太祖、太宗百戰而不能取,今也兼弱攻強,可以收漢、晉之遺黎,可以壯關河之上勢,燕在所當取也。郭藥師舉涿、易來降,則以燕人守燕可也。平州乃燕之險,張瑴舉平州來歸,則撫之亦可也。中國之召侮於女真者,不在乎此。蓋女真初未知中國虛實,初焉遣使非人,泛海屢至,每為其酋所辱,則取輕於其始矣。及議山後地,粘罕尚兀自說:「南朝四面被邊,若無兵刀,怎能立國如此強大?」尚有畏怕中國的意。自郭藥師既降之後,遼人垂滅之國,尚能覆敗官軍。虜酋曾告馬廣道:「劉起慶用兵,一夕逃遁,您看我家用兵,有走的麼?」則中國之取侮於女真者,不特一事也。設使當時不攻遼,不通女真,不取燕山,不任藥師,不納張瑴,其能保金兵之不入寇乎?蓋宣和之患,自熙寧至宣和,小人用事六十餘年,奸倖之積久矣。彗犯帝座,禍在目前而不知;寇入而不罷郊祀,怕礙推恩;寇至而不告中外,怕妨恭謝;寇迫而不撤綵山,怕礙行樂;此小人之夷狄也。童貫使遼,遼人笑曰:「大宋豈無人,乃使內臣奉使耶!」女真將叛盟,朝廷遣使者以童大王為辭。粘罕笑道:「汝家更有人可使麼?」此宦官之夷狄也。虜至燕而燕降,至河北則河北之軍潰,至河南即河南之戍散。此兵將之夷狄也。置花石綱而激兩浙之盜起,科免夫錢而激河北、京東之盜熾;此盜賊之夷狄也。自古未有內無夷狄而外蒙夷狄之禍者。小人與夷狄皆陰類,在內有小人之陰,足以召夷狄之陰。霜降而豐鐘鳴,雨至而柱礎潤;以類召類,此理之所必至也。宣和之間,使無女真之禍,必有小人篡弒,盜賊負乘之禍矣。
新編宣和遺事 後集
詩曰:
泰道亨時戒復隍,宣和往事可嗟傷!
正邪分上有強弱,罔克念中分聖狂。
天已儆君君不悟,外無敵國國常亡。
道君驕佚奢淫極,詎料金人來運糧!
三月,金人來運糧二十萬斛。宣撫司譚稹對使者道:「宣撫司都無片文隻字,許糧之約,難以奉承。」其使云:「去年四月間,趙良嗣曾許來。」稹道:「良嗣口許,怎可信憑?」終不之與。後來金人舉兵,亦借此以為辭耳。
閏月,京師地震,宮中殿門皆搖動有聲。又陝西、蘭州諸山草木皆沒入地中;其黍苗在山下者,又生於山上。朝廷遣黃潛善按視,潛善歸謂訛傳,不以實聞於上。
秋,七月,遣校書郎衛膚敏為賀生辰使。膚敏奏言:「金國生辰後天寧節五日,今來聞北虜遣使,吾反先之,於威重已損;萬一彼不至,豈不為朝廷羞?臣至燕山伺候,設若不來,則以吏命置諸境上而返。」徽宗以其言為然。至燕山,金使果不來,遂置幣而返。
十二月,兩京、河、浙路大水。是時災異疊見:都城有賣青果男子,有孕而誕子,坐蓐不能收,換易七人,始分娩而逃去。又豐樂樓酒保朱氏子,其妻年四十餘,忽生髭髯,長六七寸,疏秀甚美,宛然一男子之狀;京尹以其事聞於朝,詔度朱氏妻為道士。是歲河北、山東連歲凶荒,民間米糧不給,爭削榆皮、采野菜以充飢,至自相食,於是飢民並起為盜:山東有張仙聚眾十萬圍濬州,濬州去京師纔百二十里而近,而朝廷恬不之知;又有高托山聚眾三十萬起於河北,徽宗遣內侍梁方元帥兵討之。
宣和七年正月,金人滅遼。六月,封童貫為廣陽郡王。金人以遼主天祚被摛,李用和來告慶。徽宗詔童貫復行宣撫雲中等路。
八月,有都城東門外賣菜夫突入宣德門下,忽若迷罔,將菜擔拋棄,向門戟手而言曰:「太祖皇帝、神宗皇帝使我來道:『八郎驕奢喪國,尚宜速改也!不爾,悔無及矣!』」邏卒捕其人赴開封府獄。一夕,其人方甦,再三詢問,竟不知向所言者。密於獄中殺之。
是時,萬歲山羣狐於宮殿間陳設器皿對飲,遣兵士逐之,徬徨不去。九月,有狐自艮岳山直入中禁,據御榻而坐;殿帥遣殿司張山逐之,徘徊不去。徽宗心知其為不祥之徵,而蔡攸曲為邪說,稱艮岳有狐王求血食乃爾。遂下詔毀狐王廟。
十二月,金國遣斡離不、粘罕分兩道寇邊。斡離不軍自燕山直犯河北,粘罕軍自河東直趨太原。斡離不入寇,遇吏部員外郎傅察為接伴賀正使,遂至境上,為斡離不所執,責令投拜。副使蔣噩以下皆羅拜稱臣,獨傅察不屈。虜以兵脅之,謂察曰:「南朝天子失德,我興兵來此弔伐。」傅察回言:「爾欲敗盟,借此以為兵端。自古至今,用兵者以曲直為勝負,南北兩朝,勢均力敵,安知爾非送死哉?我項可斷,膝不可屈!」虜酋大怒,執傅察而殺之。察乃傅堯俞的從孫也。
童貫至太原,遣保州路廉訪使者馬擴奉使粘罕軍前。粘罕嚴兵待之,令馬擴用庭參禮數參拜。粘罕踞坐以受其拜,謂馬擴曰:「大聖皇帝初與趙皇跨海通好,各立誓書,期以萬世無毀。不謂貴朝違約,陰納張瑴之降;將燕京逃去官民,盡行拘收。本朝累牒追還,皆以空文相給。我今大兵來辨曲直,汝可辭我歸!」擴自雲中回太原,具以粘罕之言告童貫。貫欲逃歸,計請太原帥張孝純商議。孝純謂曰:「金人渝盟,大王宜會諸路將士,竭力支吾;今大王一去,人心動搖,河東、河北之地,不旋踵而失矣。」貫怒目瞋駡曰:「吾受命宣撫,非守土臣也!大帥若欲辭其責,則朝廷置帥欲何為哉!」孝純撫掌笑曰:「平時童大王作多少威福,一旦金虜渝盟,便乃畏怯如此!身為國家重臣,不能以身排患難,但要奉頭鼠竄,將有何面目見天下士乎!」童貫即日逃歸京師。
斡離不陷燕山府,郭藥師等叛降之。粘罕陷朔州武縣、代州忻縣,圍太原府。斡離不犯中山府。朝廷罷花石綱及非泛上供,并延福宮西城租課、內外製造局。
金國傳檄書至。童貫得虜牒,開拆始知為檄書,其言大不遜。是時徽宗正行郊祭,大臣匿邊報,不以奏聞,道是恐妨恭謝。及恭謝禮畢,方以檄書進呈徽宗。徽宗御宣和殿,下詔罪己求言。手詔云:
朕獲承休德,托於士民君王之上,二紀於茲;雖兢業存於中心,而過咎形於天下。蓋以寡昧之資,藉盈成之業,言路壅蔽,導諛日聞;恩悻持權,貪饕得志。搢紳賢能,陷於黨籍;政事興廢,拘於紀年。賦斂竭生民之財,戍役困軍旅之力。多作無益,侈靡成風。利源酤榷已盡,而牟利者尚肆誅求;諸軍衣糧不時,而宂食者坐享富貴。災異請謫見,而朕不悟;眾庶怨曠,而朕不知。追惟己愆,悔之何及!應天下方鎮郡縣守令,各帥師寡眾,勤王捍邊;能立奇功者,並優加獎異,不限常制。草澤之中,懷抱異材,能為國家建大計、定大業,或出使疆外者,並不次陞用;其尤異者,以將相待之。中外臣寮士庶,並許直言極諫,實封投進;雖有失當,亦不加罪。
庚申,徽宗內禪,以道君號退居龍德宮。皇太子即皇帝位,立妃朱氏為皇后。遣李鄴使虜,告內禪,且講和好。
斡離不帥兵犯慶源府,其太史奏:「南朝帝星復明。」虜驚欲遁回,郭藥師曰:「南朝未必有備,不如姑行。」斡離不信其言,遂進師攻信德府,執其守臣楊信功。虜酋登門,撫諭居民。
太學生陳東率太學諸生伏闕上書,數蔡京、童貫、王黼、梁師成、李彥、朱勔之非,指為「六賊」,乞誅之以謝天下。其書略曰:
臣等聞自古帝王之盛,莫盛於堯、舜;堯、舜之盛,莫大於賞善罰惡。堯之時,有八元、八凱而未暇用,有四凶而未暇去。堯非不知其可用可去也,意謂我將倦於勤,必以天下授舜,特留以遺之,使大明誅賞,以示天下耳。故傳曰:「舜有大功二十,而為天子,天下誦之,至今不息。」臣竊謂在道君皇帝時,非無賢才如八元、八凱而未用者,非無姦臣賊子如四凶而未去者,道君亦非不知之,特留以遺陛下。欲知姦臣賊子如四凶者乎?曰蔡京,曰王黼,曰童貫,曰李彥,曰梁師成,曰朱勔是也。臣等謹按蔡京罪惡最大:天資兇悖,首為亂階;陷害忠良,進用儈佞;引置子孫,盡居要塗。變亂祖宗法度,竊弄朝廷爵賞。殘暴生民,交結閹官;包藏禍心,比之王莽。緣京用事,姦人並進。王黼相繼為相,騁柔曼之容,肆俳優之行;欺君罔上,蠹國害民,無所不至。童貫實因京助,遂握兵權,至為太師封王;貪功冒賞,不寤事機,朔方之兵,遂致輕舉,敗我國盟,失我鄰好,今日之事,咎將誰執?貫之所恃者梁師成,實聯婚姻以相救援。師成外示恭謹,中存險詐;假忠行佞,藉賢濟姦;盜我儒名,高自標榜。李彥根括民田,威震三路,奪民資產,重斂租課,剋剝太甚,盜賊四起。曩時清溪之寇,實由朱勔父子侵奪東南之民,怨結數路,方臘一呼,四境響應,屠割州縣,殺戮吏民,天下騷然,彌年不已,皆朱勔父子所致。按朱勔父子,皆曾犯徒杖脊,始因賄事蔡京,交結閹寺,收買花石進奉之物,其實盡以入己,騷動數路,蔑視官司,僅同奴僕;所貢物色,盡取之民,撤民屋廬,掘民墳冢,幽明受禍,所在皆然;甚者深山大澤,人迹所不到之地,苟有一花一石,擅作威福,迫脅州縣杖併必取,往往顛踣陷溺,以隕其身;東南之民,怨入骨髓,欲食其肉而寢其皮。天下扼腕於此六賊者久矣!誤我國家,離我民心,天下困弊,盜賊競起,夷狄交侵,危我社稷,致道君皇帝哀痛,罪己之詔,播告四方。京等六賊罪狀未白,典刑未正,天下無不歸怨上皇。若不誅此六賊,將何以雪道君皇帝之謗,以解天下之疑哉!況今日之事,蔡京壞亂於前,梁師成陰賊於內,李彥結怨於西北,朱勔結怨於東南,王黼、童貫又從而結怨於二虜。敗祖宗之盟,失中國之信,創開邊隙,使天下勢危如絲髮。此六賊者,異名同罪。伏願陛下擒此六賊,肆諸市朝,傳首四方,以謝天下。庶幾道君皇帝未為之志,繼成於陛下,豈不偉哉!
書上不報。那時李邦彥未解相印,才出宮門,數萬人攔路伏闕陳言,皆指斥六賊專以淫佚蠱惑徽宗,故宣和數年之間,朝廷蕩無綱紀。劉屏山有詩云:
梁園歌舞足風流,美酒如刀解斷愁。
憶得少年多樂事,夜深燈火上樊樓。
樊樓乃豐樂樓之異名,上有御座,徽宗時與師師宴飲於此,士民皆不敢登樓。及金兵之來,京師競唱小詞,其尾聲云:「蓬蓬蓬,蓬乍乍,乍蓬蓬,是這蓬蓬乍。」此妖聲也。劉屏山《汴京事紀》有詩云:
倉皇禁陌夜飛戈,南去人稀北去多。
自古胡沙埋皓齒,不堪重唱蓬蓬歌。
是時徽宗追咎蔡京等迎逢諛佞之失,將李明妃廢為庶人;在後流落湖湘間,為商人所得,因自賦詩云:
輦轂繁華事可傷,師師垂老過湖湘;
縷衫檀板無顏色,一曲當年動帝王。
是年欽宗即皇帝位,改元靖康,大赦天下。
靖康元年,正月初六日,立春。先是太史局造土牛,陳於迎春殿,至期,太常寺備樂迎土牛,鞭而碎之。初五日夜,守殿卒聞殿中哭聲甚哀,又聞擊扑之聲,移更方止。平明觀之,見勾芒神面有淚痕滴瀝,襟袖猶濕;其牛首墮在地上,尚有刀斧痕可驗。吏白有司,密地修補以行事。識者皆知其非吉兆也。
正月,下求言詔,有監察御史余應求上書,詔賜章服。蓋自金人犯邊,求言之詔凡幾下,往往事緩則阻抑言者。當時民謠言:「城門閉,言路開;城門開,言路閉。」初九日,邊報金兵已在河北,時內侍梁方平領兵在河北岸,賊騎奄至,倉卒奔潰。時南面守橋者,望見金兵旗幟,燒斷橋纜,陷沒數千人,虜因此不得濟。方平既潰,循灌軍亦望風奔散。我師在河南者無一人,金兵乃取小船以渡;凡五日,馬軍方渡盡,步卒猶未渡也。時以郭藥師為向導,藥師前驅至濬州。欽宗下詔親征。王黼為見胡騎欲犯京師,載其老小東下。欽宗詔竄王黼永州,籍其家,得金寶以萬計。其侍妾甚多,有封號者:為令人者八,為安人者十。王黼平時公然賣官,取贓無數,京師謠言云:「三百貫,日通判;五百索,直祕閣。」蓋言其賣官爵之價也。王黼至雍丘縣南固村,吳敏、李綱指燕山之役為王黼罪,乞誅之。下開封,尹矗山聞其事,山遣使武吏殺之,取其首級以獻。朱勔削官放歸田里;未幾,羈管循州,籍其家財;尋亦賜死。李彥亦賜死,籍其家。
上皇遂出南薰門,如南京。時蔡京父子欲避難南奔,乃除宋煥為江淮京浙發運使;而蔡京、宋煥之家小盡南下矣。
二月初二日,斡離不軍抵城下,徑趨牟駞岡天駟監,獲馬二萬匹,芻豆如山。蓋郭藥師曾在其地打毬來,導虜兵先據之也。金人已渡河,乃歎曰:「使南朝若遣二千人守河,我輩怎生得渡哉!」先是遺李鄴使虜軍求和,鄴歸,盛誇虜強我弱,謂虜人如虎,使馬如龍,上山如猿,下水如獺,其勢如太山,中國如累卵。時號李鄴做「六如給事」。
金兵攻通天景陽門甚急,李綱督將士拒之。金兵又攻陳橋、封丘、衛州門,綱登城力戰,自卯至酉,殺賊數萬。馬忠又以京西兵殺金人於順天門外,軍聲大振。遣鄭望之使金軍,使高世則副之;又改差李梲奉使。望之等見斡離不云:「上皇朝皆已往事,今少帝與大金別立誓書,結萬世驩好,仍遣親王、宰相詣軍前議事。」斡離不遣王汭譯云:「京城破在頃刻,所以斂兵不攻者,徒以主上新立之故,所以存趙氏宗社。今議和須索犒師金五百萬兩,銀五千萬兩,牛馬萬頭,匹段百萬匹;尊金主為伯父;將燕山之人在漢中者歸還,割中山、太原、河間三鎮之地;仍以宰相、親王為質,和議可成也。」乃以書遣蕭三寶奴、耶律忠、王汭與李梲來。詔皇弟康王為軍前計謀使,張邦昌副之。時李綱固爭不能奪,而康王竟行。康王留虜營數月,當與金國太子同習射,康王連發三矢,皆中筈,連珠不斷。金太子謂:「此必將臣之良家子,假為親王來質。」語斡離不曰:「康王恐非真的。若是親王,生長深宮,豈能習熟武藝,精於騎射如此?可遣之,別換真太子來質。」斡離不心亦憚之,復請遣肅王樞代為質。康王遂得南歸。
京畿北路制置使种師道及統制官姚平仲,帥涇原、奏鳳路兵勤王;熙河經略姚古、秦鳳經略种師中,折彥質、折可求等勤王,兵至二十萬。京師人心少安。欽宗聽得勤王兵來至,喜甚,開安上門,命李綱迎勞諸軍。是時朝廷已與金人講和,欽宗問諸帥曰:「今日之事,卿意如何?」師道奏曰:「女真不知兵,豈有孤軍深入人境而能善其歸哉!」欽宗宣論曰:「業已講和矣!」師道對曰:「臣以軍旅之事事陛下,餘非所敢知也。」即拜同知樞密院事。
時金人講和,索金銀甚急。王孝迪揭榜立賞,根括在京軍民官吏金銀,違者斬之。得金二十餘萬兩,銀四百餘萬兩。民間藏蓄,為之一空。梁師成尚留京都,或言師成有保護東宮之功。太學生陳東言:「蔡京、童貫、朱勔父子挾道君南巡,恐生變離;梁師成未正典刑,請置之法。」欽宗下詔暴白其罪,黜為散官,命開封吏押至八角鎮殺之。
姚平仲者,世為西陲大將,幼孤,從父姚古養為子,年十八,與夏人戰臧底河,殺彼甚眾。宣撫童貫召與語,平仲不少屈;貫不悅,抑其功賞。睦州方臘作耗,道君曾遣童貫討賊。貫雖不喜平仲,但心服其勇,復取平仲偕行。及賊平,平仲之功冠軍,不願推賞,乃謂貫曰:「平仲不求官賞,但願一見主上耳。」貫愈忌之。他將如王淵、劉光世者,皆得召見,獨平仲不得召,貫忌其功故也。欽宗是時在東宮,知其名;及即位,金人圍京城,平仲以勤王之兵來,乃得召見。賜見福寧殿,厚賜金帛,許功成之日,有不次之賞。平仲請出死力,夜劫虜營,生擒斡離不,奉康王以歸。及出,連破兩寨,奈機事已泄,虜已夜徙去,平仲之志未遂。姚古選精銳五萬人,自滑州進屯虜營之後,克日並力功擊,有必勝之道;奈李邦彥力主和議,恐其成功,遂廢親征行營使,罷李綱,以謝金虜,欲堅講和之議也。姚平仲憤恨朝廷無用兵意,遂乘一青騾亡命,一晝夜馳七百五十里,抵鄧州,方得食。入武關,至長安,欲隱華山,顧以為淺;奔入蜀;至青城山上清宮,留一日,復入大面山,行二百七十餘里,度采藥者不能至,乃解縱所乘騾,得石穴以居。朝廷屢下詔求之,弗得也。至於乾道、淳熙之間,始出至丈人觀,自言年十餘,紫髯鬱然長數尺,其行速若奔馬。陸放翁為《題青城山上清宮壁》詩云:
造物困豪傑,意將使有為;
功名未足言,或作出世賢。
姚公勇冠軍,百戰起西陲。
天方覆中原,殆非一木支。
脫身五十年,世人識公誰?
但驚山澤間,有此熊豹姿。
我亦志方外,白頭未逢師;
年來幸廢放,倘遂與世辭。
從公遊五岳,稽首餐靈芝,
金骨換綠髓,歘然松杪飛。
丙午日,金虜退師。自圍京城凡三十三日,既得許割三鎮詔書及肅王為質,不待金幣數足,遣使告辭而去。种師道請臨河邀擊之;李綱請用寇準澶淵講和故事,用兵護送之。乃命姚古、种師中、折彥質、范瓊等領十餘萬兵,數道並進,俟有便利可擊,則并力擊之。時李邦彥恐諸將有邀擊之功,密奏欽宗曰:「吾國新與金國講和,豈宜聽諸將邀擊之計,以阻和議!」立大旗於河東、河北兩岸上,寫云:「準敕,有擅用兵者依軍法!」諸將之氣索然矣。
蔡京責授祕書監分司南京,尋移德安府衡州安置。正言崔鶠言:「賊臣蔡京,姦邪之術,大類王莽,收天下姦邪之士,以為腹心,遂致盜賊蠭起,夷狄動華,宗廟神靈為之震駭。」遂竄蔡京儋州編置;及其子孫三十三人,並編管遠惡州軍。在後蔡京量移至潭州。那時使臣吳信押送,信為人小心,事京尤謹。京感舊泣下;嘗獨飲,命信對坐,作小詞自述云。《西江月》:
八十衰年初謝,三千里外無家。孤行骨肉各天涯,遙望神京泣下。 金殿五曾拜相,玉堂十度宣麻;追思往日謾繁華,到此番成夢話。
蔡京居月餘,怨恨而死,年八十。蔡攸責永州安置,徙潯、雷二州,後移萬安軍。朝廷遣使就萬安軍斬之,傳首四方。蔡脩亦以復辟之謗伏誅。童貫初貶池州居住,量移郴州。朝廷下詔數童貫誤國家之罪有十,追至南雄州斬之,傳首京師。
權姦誤國禍機深,開國承家戒小人。
六賊盡誅何足道,奈何二聖遠蒙塵!
三月,李綱追上皇於南京,入居龍德宮。
趙良嗣使虜開邊隙,竄柳州,尋亦就誅。
种師中擊虜於榆次,死於難。姚古師潰於盤陀,退保隆德府。再召李綱為兩河宣撫。
六月,太白、熒惑、歲星、鎮星聚於張,彗出紫微垣。
七月,彗出東北,長數丈,北掃帝座,掃文昌。大臣李邦彥等奏曰:「此乃夷狄將衰之兆,不足為中國憂。」提舉醴泉觀譚世勣面奏:「垂象可畏,當修德以應天,不宜惑其諛說。」下詔除民間疾苦十七事。
勝捷軍統制張師正與金賊遇於河北而潰,至大名府,宣撫吏李彌大斬師正以徇;而師正部下眾不自安。會童貫已誅,其大校李福承師正之軍以叛,遂掠菑、青間,脅從至四萬人,所過無噍類。李彌大遣裨將韓世忠統所部五百人襲擊之,擒李福,斬於軍,餘皆棄甲遁。其眾猶有萬餘人,世單騎入其軍,謂曰:「我輩皆西人,平時惟殺菑賊,那曾作賊耶?官家使我招汝,若能降,悉赦汝罪。」眾皆羅拜而降。
八月,劉岑、李若水使虜。十月,竄李綱。時斡離不陷真定府。十一月,康王構使斡離不軍,許割三鎮。斡離不犯京師,朝廷自唐恪、耿南仲等散西南兩道兵,至是時,四方勤王之師無一來者;都城惟衛士上四軍及中軍効勇,京東西弓手千餘人。時有砲五百餘座在郊外,無人收之;兵部則謂屬朝廷,係樞密院當收;樞密則謂自有所屬軍器監,或謂駕部當收;駕部則為庫部當收;彼此互相推託,皆棄之不收,反遺之以與金人用。
是時,欽宗以手札促張叔夜提兵三萬人入衛,屯於玉津園。叔夜同孫傅、范瓊夜襲虜營,不克。閏月,粘罕犯京師,屯青城;復遣蕭慶來議和,堅請上出城會盟。乃詔都水監丞李處權為報謝使,以書報之。粘罕却而不受。大雨雪,彗出竟天。
丙辰,京城自十一月二十五日被圍,凡四十日,午時失守。先是有卒名郭京者,自言能用遁甲法,可以生擒粘罕、斡離不等。何㮚、孫傅與內侍等皆傾心尊信之。又有劉孝竭各募眾,或稱六丁力士,或稱北斗神兵,或稱天關大將,各效郭京所為。是日大開宣化門,出與虜接戰,為金兵分四翼並進,郭京脫身逃遁,眾皆披靡,城遂陷。王宗濋引殿班下城傳呼救駕,四壁兵大潰,金人因而上城。統制姚仲友為軍士所殺,何彥慶力戰死於城上。張叔夜請駐蹕襄陽,以圖幸雍。叔夜連四日大戰,力斬金人金軍大將二人,身被數創,父子力戰,士皆殊死鬭。上聞城陷,乃慟哭曰:「朕不用种師道言,以至於此!」蓋春初虜之去也,師道勸欽宗乘其半渡擊之,牽於和議,不從。師道厲聲曰:「異日必為後患!」至是果如其言,故欽宗悔不從其請也。後南儒詠史有一詩云:
陳迹分明斷簡中,才看卷首可占終。
兵來尚恐妨恭謝,事去方知悔夾攻。
丞相自言芝產第,太師頻奏鶴翔空。
如何直到宣和季,始憶元城與了翁!
二十五日,京師陷,金兵入城。二十六日,粘罕遣使入城,求兩式幸虜營面議和及割地事。十二月初五日,遣入城搬挈書籍,并國子監、三省、六部司或官制天下戶口圖,人民財物。初九日,又遣人搬運法物、車輅、鹵簿、太常樂器及鐘鼓刻漏,應是朝廷儀制,取之無有少遺。十九日,京師雪深數尺,米斗三千,貧民飢餓,布滿街巷,死者盈路。金人又肆兵劫掠富家。粘罕命一將領甲士百餘人,在天津橋駐劄,民不敢過。壯者則剝脫而殺之,婦女美麗者留之。城中閉戶,不敢出入。廿一日,金人遣使入城,言:「國主有命,於京師中選擇十八已下女子一千五百人,充後宮祗應。」於逐方巷廿四廂集民女子揀選出城,父母號泣,聲動天地,其女子往往為金人恣行淫濫。
靖康二年,正月初一日,粘罕遣人入城朝賀,頗不為禮。十一日,粘罕遣人入城請車駕軍前議事。廿一日,金人遣使入城,出榜通衢曰:「元帥奉北國皇帝聖旨,今者兵馬遠來,所議事理,今已兩國通和,要得金一百廿萬兩,銀一百五十萬兩。」於是金人執開封府尹何㮚,分廂拘括民戶金、銀、釵、釧、鐶、鈿等,星銖無餘;如有藏匿不齎出者,依軍法動輒殺害,刑及無辜。廿三日,金人遣人入城,持北書曰:「今兩國通和,所有合理事件,仰元帥府請兩朝皇帝軍前面議可否申奏。」廿九日,金人復遣使請車駕出城,且齎到北國書曰:「今已破汴梁,二帝不可復居,宜於族中別立一人以為宋國主,仍去皇帝號,但稱宋王。封太上為天水郡王,少帝為天水郡公,於東宮外築臺室居止。文字到日,仰元帥府請兩人到軍前共議申奏。」金使又言:「國相元帥數數遣請陛下出城同共議事,陛下不肯出;今發北國皇帝手詔,陛下之意如何?」帝曰:「卿且退,容商議。」使者曰:「事急矣!從且福,逆則禍。陛下為臣所誤,以至於此,尚復取臣下之言,恐禍在不測。況北國皇帝寬慈正直,不比你兩人反復無狀。」頃之,使者辭色俱厲,不拜而退。
二月二日,粘罕部左統軍郎遊麗將甲兵騎七百人至內門,稱有兩國利害見國王。左右入奏,帝登門。郎遊麗厲聲曰:「元帥遣我上聞國主:前日已曾遣人將到北國皇帝聖旨,所議事理,如何更無一言相報,使我元帥無可奏知北國皇帝!今特遣我來見國主,其事若何?兩日不見來意,禍出不測矣!蓋昨已有盟在前,不欲倉卒,今先此上聞,伏取指揮。」帝曰:「已降指揮,今月十一日出城見元帥,可報知。所有事候面見元帥說及,爾且退。」郎遊麗曰:「陛下十一日若不出城,元帥更不來商議求請也。」復白帝曰:「我眾人馬七百餘人,欲得少犒設,每人要金一兩,望陛下給之。」時左藏庫金帛已罄盡,乃於宮中需索得金鐶等八百兩與之,其人不謝而去。
十一日,車駕出幸金兵營,百姓數萬人扼車駕,曰:「陛下不可輕出!若出,事在不測!」號泣不與行。帝亦泣下。范瓊按劍曰:「皇帝本為兩國生靈,屈己求和;今幸虜營,旦去暮返。若不使車駕出城,汝等亦無生理!」百姓大怒,爭駡,投瓦礫擊之。瓊以劍殺死數輩,蓋攀輅之人也。車駕遂出城。至軍門,軍吏止帝於小室,曰:「元帥睡尚未起,可俟於此。」容移時,有小黃頭奴至,曰:「元帥請國王。」帝徒行至階下,粘罕下階執其手,曰:「臣遠酋長,不知中國禮義曲折。」乃揖與升階,命左右坐。帝面西,粘罕南向,移時不語。左右各執利刃大刀。所侍帝祗應,只有王副、周可成二人而已。粘罕使左右以所降北國詔書使左右白帝,帝曰:「敢不從命!苟利生靈以息兵革,顧何事不可!」粘罕復命左右白帝曰:「既如此,請國王歸幕,等候北朝皇帝聖旨。」乃令介人引帝歸幕。俄有人進酒食,帝不復舉。移三時間,帝問左右曰:「可白元帥,令吾歸宮矣。所議事既從,他無餘策。」左右白帝曰:「元帥造表請皇帝同發,來日早行未晚。」帝默然。左右又進酒食,命伶人作樂,帝吁噓不能食。夜闌寒甚,帷幙風急,坐不能安,倚案凭坐,左右勸勉,帝泣涕而已。俄五更,有人至帝前曰:「請國主同元帥發表。」引帝至帳下,旋次升階,惟有一案設香燭。粘罕使左右以其表示帝,帝視之,其詞曰:「臣姪南宋國王趙某,今蒙叔北國皇帝聖旨,令某同父退避大位,別選宗中賢君立以為君,敢不遵從。今同元帥申發前去。其次居止及別擇到賢族,未敢先次奏聞,候允從日,別具申請。」書後復請帝署名,帝從之。緘畢,帳下馳一騎,黃旗素馬,前去訖;方命左右設椅,粘罕西向,帝東向。少刻,有一紫衣人自外至,粘罕與帝並起身。紫衣人望帳下馬,升階坐西向,相揖各就坐。粘罕使人白帝曰:「此北國皇后弟也。傳宣至此,催促陛下議論事。」帝唯唯。令進酒,時天氣甚寒,帝連飲二杯。紫衣曰:「陛下且宜止此,晚刻面奉北國皇帝指揮事,與陛下言之。」揖退,令左右引帝歸幕;帝回視粘罕與紫衣尚同坐復飲。帝歸至幕,天尚未明,少憩几上,寒不成寐。左右有綠衣者語帝曰:「早來紫衣乃北國皇后弟也,姓野耶葛,名多波,今為十七軍都統,位在粘罕上。今暫來此,要往來東京,取選到後宮女子一千五百人,三兩日北去也。」少刻,天明,俄聞報曰:「統軍來相見。」帝迎之,乃早上紫衣人。帝與之接坐,語不可曉,帝但加禮告以周旋;少不回顏色,命左右,指瓶中物,左右因以酒進,紫衣者舉大杯連四五盞,帝亦舉一二杯。酒退,顧左右謂帝曰:「安心也。」揖而去。上在幕中五日,累欲歸,粘罕止之;且言候北國皇帝回命到日可歸。
十六日,粘罕使人召帝至帳下,升階東坐,有吏持文書名案牘者示粘罕,階下刀斧簇一紫衣貴人,帝視之,乃宗正士侃也。粘罕使人謂士侃曰:「今命汝入城,可說與你南國宰相,於趙姓族屬中選擇一人有名望賢德者,同你及合朝大臣保名密地申發,以准備金國皇帝聖旨到來,別立賢君。」言訖,揮使退去。又擁一皂衣人至階下。粘罕使人謂曰:「汝於東京城內,擇一寬廣寺院可作宮室者,欲於其中作二主宮,宜速置辦!」言訖,指揮退去。帝起白粘罕曰:「所指揮事,一一從命。容某入城視太上安否,以報平安,使得盡人子孝道,實元帥之賜也。」粘罕首肯,促左右進酒。帳下有伶人作樂,唱言奉粘罕為太公、伊尹。粘罕不喜曰:「太公、伊尹,古聖人也,吾安繼其萬一!」觀其人而語帝曰:「這幾箇樂人是大宋人,今日㬠好公事!」笑而止曰:「來日教陛下入京城安撫上皇,五七日間,北國皇帝詔到來,請陛下到軍前,不可相推。」良久,遣左右送帝歸幕。
至十七日早,有綠衣者來謂帝曰:「元帥有命,令陛下還宮。」良久進食,有數人引帝出幕,至軍門,遙見禁衛列於外。車駕入城,金人剽掠尤甚,小民號泣,夜以繼日,凡七日。帝往擷芳園見太上,父子相持泣涕,及太后鄭氏同坐。帝奏太上曰:「臣不孝不道,上貽君父之憂,下罹百姓之毒,殺身不足以塞責。今北兵見迫,日以擇賢為君,臣與陛下,吉凶共之;且以弟康王為主,不失祖宗社稷,幸之大也。」時韋妃侍側,即康王母也,言曰:「二宮令許以康王繼位,而中興可待;然外鎮須假主盟,陛下可作詔書,召四方兵赴京師。金人狡計,必未止於擇賢,禍有不可勝言者,二宮必不肯留於京師。惟陛下熟計之!」
三月初四日,粘罕遣人持書,一詣太上皇,一詣帝前,曰:「今日北國皇帝所有施行事件,請車駕詣軍前聽候指揮。」至日中,又遣人促帝及太上皇並至軍前議事。至晚,遣人不絕,又云:「若上皇未出城,不妨請帝先至。」初五日,車駕出幸虜營,至帳下,粘罕坐而言曰:「今北國皇帝不從汝請,別立異姓為王。」遣人持詔書示帝,遙遠不復可辨。使人降自北道,入小門,至一室,籬落路缺,守以兵刃,自辰至申,未得食;帝涕泣而已。至暮,番奴持食肉一盤,酒一瓶,於帝前曰:「食之,食之!」帝泣而言曰:「父母不復顧矣!」番奴曰:「父母旦夕與汝相見矣!」其夜無牀席可寢,但有木凳二條而已;亦無燈燭。窗外數聞兵甲聲。 時天氣寒凜,帝達旦不寐。天明,有人呼帝曰:「太上至矣!」帝視之,見戎衣數十人,引太上由傍門小道而去。帝欲前,左右止之,帝哭,不勝其哀。後有毛麾因過龍德故宮,有感而賦詩一首:
萬里鑾輿去不還,故宮風物尚依然。
四圍錦繡山河地,一片雲霞洞府天。
空有遺愁生落日,可無佳氣起非煙。
古來國破皆如此,誰念經營二百年!
初四日至十五日,皇族、后妃、諸王纍纍至軍中,日夜不絕。上皇與帝異居,后妃、諸王皆不得相見;惟鄭后、朱后相從。十六日,上皇方得與少帝相見,共居一室。時風寒,衣宿竹簟,侍衛人取茅及黍穰作焰,與二帝同坐,向火至明。粘罕令左右將青袍迫二帝易服,以常服之服,逼二后易服。李若水是時從少帝扈駕至北,因抗言力爭,駡虜不屈,虜殺之。粘罕謂羣胡曰:「太遼之亡,死節之臣甚眾;南朝惟見李侍郎一人而已!」及葬,得一詩於衣襟:
胡馬南來久不歸,山河殘破一身微。
功名誤我等雲過,歲月驚人還雪飛。
每事恐貽千古笑,此身甘與眾人違。
艱難重有君親念,血淚班班滿客衣。
自此以後,二帝、二后每日惟得一食一飲而已。
粘罕使張邦昌受偽命即位,僭號楚。
丁巳,太上皇北狩。越四日庚申,粘罕遣騎吏持書示上皇已先行矣,謂帝曰:「元帥今遣汝等赴燕京朝皇帝,來日起行。」十八日早,騎吏牽馬四疋,令帝及二后乘之。二后素不能騎,吏遂掖而乘之。路傍見者泣曰:「皇帝父子北去,我等百姓何日見太平也!」因上羹飯二小盂。太上及帝、二后分食之,粗糲不堪食。騎吏從者約五百人,皆衣青袍,與二帝不可辨,「不知阜老何由知之?」阜老曰:「吾以面色觀之可見。況傳聞車駕將欲入京,故知之。」帝曰:「吾母心腹疾,汝有湯藥?」阜老對曰:「無,止有少鹽酥,可煎而進之。」騎吏怒其遲滯住,遂促行。掌騎吏千戶姓幽西,名骨碌都,常以言戲朱后。
二十九日,行次將欲渡河,有舟自北來,上立皂幟,中有紫衣人,大呼骨碌都曰:「北國皇帝約四月半至燕京,今已三月盡,可速行之!」語次,骨碌都數以目視朱后,且哂之。紫衣知其情狀,拔刀執骨碌都曰:「汝本一宂賤,吾兄待汝以至於此,今安得與婦人私而稽緩其行程!」乃殺之,投屍於河。
四月十四日,至信安縣,帝及太上、太后、皇后自離京未嘗滌面,至是,見野水澄清,四人方掬水洗面灌滌,相視哽咽不勝。傍有人獻牛酒於澤利者,澤利拔刀切肉啖食,飲酒連五七盃,以其餘酒殘食餉帝,曰:「食之!前途無與喫也!」復視朱后曰:「這一塊好肉,你自喫之。」方喫酒,有人言知縣來相見,乃見一番官,衣褐紵絲袍,皂靴,裹小巾,執鞭,揖澤利。又辦酒食羊肉同坐飲食。移時,乘醉命朱后勸酒唱歌,朱后以不能對。澤利怒曰:「四人性命在我掌握中,安得如是不敬我!」后不得已,不勝泣涕,乃持盃,遂作歌曰:
幼富貴兮,厭綺羅裳。長入宮兮,奉尊觴。今委頓兮,流落異鄉。嗟造物兮,速死為強!
歌畢,上澤利酒。澤利笑曰:「詞最好!可更唱一歌勸知縣酒。」后再歌曰:
昔居天上兮,珠宮玉闕。今日草莽兮,事何可說!屈身辱志兮,恨何可雪!誓速歸泉下兮,此愁可絕!
遂舉盃勸知縣酒。澤利起拽后衣曰:「坐此同飲。」后怒,欲手格之,力不及,為澤利所擊,賴知縣勸止之。復舉盃付后手中,曰:「勸將軍酒!」后曰:「妾不能矣,願將軍殺我,死且不恨!」欲自投庭井,左右救止之。知縣曰:「將軍不可如此迫他,北國皇帝要四人活的朝見。公事不小!」酒罷,各散去。
四月初一日,至真定府城下,不入城,從北關過去。或日,至一鄉村,數千家,見澤利至,有褐衣人前拜澤利,奉上酒食。二帝及二后四人亦有酒食,頗豐腆。又一日,至一縣下,亦有官出迎,如前備酒食。內有知縣,乃一番官,見澤利畢,次見帝及二后曰:「小官娶得肅王小女為妻,要見皇后。」乃引一小女子前拜,已戎服,見太后等,泣曰:「奴肅王小女珍珍也。」呼太后為婆婆,朱后為姆姆,曰:「前日為軍馬擁遏至此,其首領萬戶不知姓名,與此知縣是兄弟,遂將奴奴嫁與他,今成親六日矣。」說未畢,為知縣引回。行數日,又至一官府,皆新創造,牌曰「收復新門」;列兵刀二十餘人,甲士五七十人,傳呼曰:「呼趙某父子!」二帝而入其門,兩道皆栽榆樹;少立庭下,金紫人朝服侍衛甚多,中坐三人於西向,二人於東向,引帝北而再拜。上有人傳呼指揮曰:「將它二人去見海濱王畢,來日入城。」言畢,趨出大門,復入小門。至庭中,見人胡服無巾幘,立庭砌,若有所伺者。左右指謂帝曰:「契丹王耶律延禧也。與汝罪狀一同,在此公事未了。」言訖,復引上坐一小室。少頃,延禧亦入,有巾幘,揖二帝曰:「吾契丹與大宋南北二百餘年,未嘗絕和好,一旦為奸臣所誤,俱至於此,為之奈何?」且曰:「公父子明後日北國皇帝須有赦罪之理。我已三年,尚未了絕。」二帝曰:「何事未了?」延禧曰:「我祖皇帝在日,有百穴珠一顆,大如鷄卵,上有百穴,每穴中常有真珠一顆,月圓之夕,以珠映之,其生珠穴中自落下,以絳羅盛之,每月可得珠百顆。又有通香木一段,長尺許,沸湯泡之,取其汁洒衣服及萬木、花奔、屋宇間,經年香炁不歇;人有奇疾,服之即愈;燒之能降天神,香炁聞之數百里。當時契丹為大金所滅,不知二物所在。今北國皇帝將延禧拘執,須要此物,緣此三年未得釋去。我妻子族屬盡皆分散作他家貴人,美貌者入富家,醜陋者入民家。」帝曰:「此為何處?」延禧曰:「此名平州,去燕京尚有七百里,勉之,勉之!」良久,有人引延禧出。帝立廡下,主者令引二帝出其門,二后尚立牆下映日而哭;同行至通衢橋,叱令上馬而去。
又復行六七日,始達燕京,乃契丹舊都也。入門,小類東京;即至內門,金主登殿,左右執帝及后膝跪於地,皆再拜訖。其門下左右列金紫貴人,或綠或褐,或傘或笠,或騎或車,約有數百人,皆稱:「萬歲!」良久,傳呼令左右賜巾幘。又有侍官二人,自金門出,傳金國主聖旨曰:「皇帝勞汝,賜衣服沐浴,來日入見。」傳赦書,引帝入都堂見宰相。至堂下,堂上坐一人,左右曰:「此銀朱孛堇相公也。」帝亦再拜。孛堇答拜。中侍立堂上宣赦,其文不復載,後略曰:「赦趙某父子之罪,免為庶人。」引帝及太上、二后入朝,皆巾幘青袍,二后衣服如常,至殿下北面再拜。其門下左右列金紫貴人。國主自殿傳敕,封帝為「天水郡侯」,太上為「天水郡公」,各於燕京賜宅居止。左右喝命二帝及后謝恩。左右引去一小室,良久,有二皂衣吏引帝並太上、二后入一官府,有牌曰「燕京元帥甲第」。至中庭,有一褐衣番人坐於堂上,曰「燕京元帥」。帝乃再拜。皂衣吏呈文字於元帥,遂署其末,令引去。皂衣吏引帝出門徒行,護衛者二十餘人,經十餘街,始及元帥府。入門,轉左廊下小屋中,呼帝與后坐其中,並無椅凳,惟磚石三四枚而已。時帝終日下拜,又飲食不進,驚皇不安,兩日之中,止飲水二杯;二后但哭泣而已,欲觸柱死,左右止之。二十二日至三十日,並在室中,外戶鎖閉,監侍者十餘人,日所食止有粗飯四盂,米飲四盂而已,相顧不復能飲。朱后有疾,卧冷地上,連日呻吟,監者尚加詬責。是日,朱后病篤,初二日午死,年方二十歲。帝大慟,告監者曰:「某妻已死,盍如之何?」左右言於官,有皂衣吏引數人扶后屍而出,用黍薦卷之,共拽之而去。帝哭愈哀,不敢出聲,恐監者喝之。
初三日早,有中使坐元帥府庭下,引帝后於前,傳曰:「天水郡公父子可往安肅軍聽候指揮,來日便行。令元帥府發遣。」初四日,元帥府吏呼帝曰:「官家聖旨,令汝往安肅軍居住,今日便行。」乃徒步前行,衛者二十餘人,自元帥府行至晚,始至燕京北門,宿捕司房。
六月初一日,時甚暑,行沙磧中,每風起,塵埃如霧,面目皆昏;又乏水泉。監者二十餘人,為首者阿計替,稍憐二帝,乃謂曰:「今大暑熱,稍稍食飽,恐生它疾,此中無藥。」至有水處,必令左右供進。又戒左右勿得叱喝。日中極熱時,亦得少息於木陰之下。時帝年二十二歲,太上年五十六歲,形容枯黑,不復有貴人形質;若此行無阿計替護衛,六月甚暑中,一死無疑也。十二日,至安肅軍城下,其城皆是土築,不甚高。入門,守衛皆搜搶,以至鄭后臍腹間亦不免摸過,雖它人出入亦然,蓋入城防內事故也。行經數街,始至官府。入門,引帝入及太上、太后立庭下,左右喝名,令帝拜訖;知軍別呼綠衣吏引帝三人出門,入一小室,令帝坐其中,送粟米飯漿令帝后飲啜。阿計替凡出入則安慰方去。自此帝封固室中如前。時帝后自春及夏,漸行泥水間,衣服垢膩,又生蟣虱,以致循行,苦楚不勝言,賴阿計替令左右為其洗濯。知軍使人呼帝至庭下,且傳北國皇帝聖旨曰:「天水郡公趙某父子並給賜夏衣。」視之,乃紗帛二疋,生絹一段。令帝謝恩。帝拜受,使人持其物同歸。其物為監者收其半,復以舊褐紗衣并生絹付帝,曰:「可衣,庶免汝裁造也。」
忽一夜,聞外喝聲,眾大驚,火光連天,殺人大亂。蓋安肅知軍二人,一是契丹,一是大金。二人不和,其契丹人欲殺大金,劫二帝南歸,投西夏結連叛去。謀尚未發,偶以酒醉鞭撻一奴,奴告大金軍,遂舉兵圍契丹人,殺傷殆盡,至曉方定。火燒屋宇近百餘間,被殺傷者七百餘人。
十八日早,大金知軍在庭上,引帝至庭下,且責曰:「你與契丹結連殺我,同歸西夏,我昨夜已殺了也。今奏知大金皇帝,共你理會。」帝曰:「某在囚中,防固甚密,何由與彼通情?」知軍怒曰:「見有告首人在,你不得胡說,㬠好公事!」帝爭不已,知軍命左右以鞭擊之,帝口出血,齒碎;令人拽去,復入室中,帝泣不能出聲。是日飲食不至,惟監人私以漿水進之。
二十三日,知軍坐廳上,命引帝至庭下,再拜聽詔曰:「趙某父子朝廷免罪,且令居止安肅軍,却結連同知李奉國,意欲反叛。本欲賜罪,更令往靈州聽候指揮,仰安肅軍發遣前去。」讀訖,命吏引去。帝再拜謝恩,哽咽不能言。知軍怒曰:「汝尚敢如此!你當初要殺我,我今日如何放得你!」命左右拽帝坐地上,以柳條鞭十五餘人。帝哭泣如雨,痛楚久而方甦,戒左右便行。至晚出門,帝身有傷苦痛,起止不能;太上因暑熱成病,狼狽萬狀。如是數日,始達靈州。如前拜同知於庭下,令左右引帝入土圜中,內外有兵守衛,雖衣帶皆為取去,蓋防其自縊也。日惟一食。
十月或日,早五更,忽鼓聲四起,人兵奔亂殺戮,火光燭天。乃同知下千戶三人作亂,因同知奪其妻,故舉兵殺同知家眷六十餘口及市中百姓六七百家,至日中方定。其千戶者三人,皆下馬至帝前,攜衣數件自牖中與帝,曰:「與你。吾曹三人,今歸西夏矣。汝國中南京康王已做官家半年,勉之,勉之,必有歸去之期!監者二十餘人,吾皆殺之矣。吾不可久留。」贈帝乾糧數器,各上馬而去。經三日,別軍始至,城中方定。帝謂太上曰:「阿計替為前日反者千戶所殺矣!城中大亂,吾父子不敢出此,奈何!」未已,阿計替自外至,曰:「且喜無事!」帝問之,阿計替曰:「我於死人堆中藏伏兩日夜方得脫。」由是阿計替復監視二帝。
或日,阿計替引帝至庭下,有紫衣二貴人對坐堂上,呼曰:「識我否?」帝曰:「不識。」紫衣曰:「我蓋天大王,乃四太子之伯父。」良久,屏後呼一人出,帝視之,乃韋妃也。太上俛首,韋妃亦俛首,不敢相視。良久,蓋天大王呼左右賜酒與二帝、太后,曰:「我看此箇夫人面。」蓋韋妃為彼妻之。酒罷,謂監人曰:「善護之。」阿計替引帝再入前室,然稍稍緩其監,飲食略備。以此經一冬,衣服亦稍可以禦寒矣。
金天輔十一年春,正月一日,大金例疎放囚禁,雖死囚亦得少出。阿計替引帝出外縱步,但不許出府庭門。帝觀翫,忽有一妮婢,衣褐衣,口稱韋夫人遣來,手持一合子,且曰:「夫人教傳語十一官人、八官人,且忍耐。」且密語曰:「聞知九哥已即位,恐有歸路,未晚也。」其人將合子中物置太上衣中,奔走而去。帝視其物,皆棗麵所燒大餅也。阿計替乃引帝入室中,問:「適間九哥是誰?」帝曰:「九哥乃康王,吾之弟也。今韋夫人是九哥母,來相報也。」又問:「十一官人是誰?八官人是誰?」帝曰:「十一官人吾父也,八官人乃我也。」遂將其物與阿計替并新到監者共分而食之。
二十日,阿計替謂曰:「今月二十九日,北國皇帝生日,天下作宴。宴罷,赴燕京上壽。」是夜更闌,阿計替復引向來送餅妮婢至帝前,曰:「夫人傳語十一官人、八官人,三兩日中往燕京去也。後來與不來,未可知也。且保重將息!」言已,急行甚速。其它監者已覺,爭問其實。阿計替叱之曰:「汝等不聞同知有指揮事!」遂不復問。是夕,太上、太后聞韋夫人去,甚不樂。二十三日,聞夫人同蓋天大王領馬騎前去,留下千戶五人;內一主首名啜雞兀,領從者三十餘人至帝前,曰:「蓋天大王韋夫人共你父子二人㬠好公事!似你這般人,留之何用!若五七日聞知蓋天大王,共你契勘這一場公事!」又戒監者二十餘人曰:「防固不可少緩!」自此,帝復與監人拘執如前。俄有持酒至,曰:「金國皇帝生日,例賜酒肉。」帝就食之。
二月一日,有探騎至官府中,報主首啜雞兀日:「北國皇帝已差蓋天大王往關西交點五路財穀,別有文字差兀西哺途作此同知也。」初二日,有番吏持文字前來白帝曰:「新同知到來,要你文字,須便供寫。」帝曰:「所寫如何?」曰:「速寫,速寫!」帝不得已,乃書如今之案款狀,曰:「近封天水郡公趙某,同男趙某,與妻鄭氏,各拜若干」詞狀,番吏執去。初十日,同知到靈州,引帝至庭下問訊,語言不可辨,令左右引去之。少刻,阿計替入謂帝曰:「新同知言其父因從四太子往江南,為劉三相公捉了。今來恨南家,將汝三人苦楚。」又移二帝入一小室,濕淖不可居。帝泣相謂曰:「吾父子死於此矣!」又遣阿計替往燕京下文字,須二十日方還:「二官人且忍耐安心!」言畢而去。
三月初九日,忽有一褐衣番人到囚所,持文字曰:「皇帝聖旨,又教你三人往西汚州聽候指揮。」二帝泣曰:「又復何地去?」俄有人引帝手,被執縛驅行,至晚出靈州。自此已後,日行五七十里,辛苦萬狀。二帝及后足痛不能行時,有負而行者。漸入沙漠之地,風霜高下,冷氣襲人,常如深冬。帝后衣袂單薄,病起骨立,不能飲食,有如鬼狀。塗中監者作木格,付以茅草,肩輿而行;皆垂死而復甦。又行三四日,有騎兵約三四千,首領衣紫衣袍,訊問左右,皆不可記。帝卧草輿中,微開目視之,左隊中有綠衣吏若漢人,乃下馬駐軍,呼左右取水,喫乾糧,次於皮篋中取出乾羊肉數塊贈帝,且言曰:「臣本漢兒人也,臣父昔事陛下,為延安鈐轄周忠是也。元符中,因與西夏戰,父子為西夏所獲,由是皆在西夏。宣和中,西夏遣臣將兵助契丹攻大金,為金人執縛,降之。臣今為靈州總管。願陛下勿泄!」又言:「四太子下江南,稍稍失利。金國中皆言張浚、劉錡、韓世忠、劉光世、兵飛數人皆名將,皆可中興。臣本宋人,不忍陛下如此,故以少肉為獻。」言訖別去。經行已久,是夕宿一林下,時月微明,有番首吹笛,其聲嗚咽特甚。太上口占一詞曰:
玉京曾憶舊繁華,萬里帝王家。瓊林玉殿,朝喧絃管,暮列笙琶。 花城人去今蕭索,春夢遶胡沙。家山何處?忍聽羌笛,吹徹梅花。
太上謂帝曰:「汝能賡乎?」帝乃繼韻曰:
宸傳四百舊京華,仁孝自名家。一旦奸邪,傾天拆地,忍聽搊琶。 如今塞外多離索,迤邐遠胡沙。家邦萬里,伶仃父子,向曉霜花。
歌成,三人相執大哭。
或日,所行之地,皆草莽蕭索,悲風四起,黃沙白露,日出尚煙霧。動經五七里無人迹,時但見牧羊兒往來,蓋非正路。忽見城邑,雖在路之東西,不復入城。時方近夏,榆柳夾道,澤中有小萍,褐色不青翠。又如此行十餘日,方至一小城,云是西汚州;衛者擁二帝入城。其地人煙稀少,監者云是昔日契丹道宗囚高麗王侃之所。其中方廣不甚大,有屋數十間,皆頹弊,廊廡若官,籬落疎虞,不類人居。其護衛三百人,逐日旋伐林木,搭蓋屋宇居住。經兩三日,乃遣兵騎回歸,止留護衛者六七十人在彼。帝與太后只在中間一室,不敢出入。飲食日止一次,皆是粗糲,或時有少羊肉。
或日,二帝相謂曰:「我父子在靈州日,前後深得阿計替保護,知得南地消息。如今相別已經兩三箇月,不知其人還靈州也無?」言畢,有人前白帝曰:「阿計替是我哥哥,我名查里,當時北國皇帝專使我二人監守你父子。如今阿哥被靈州同知使往燕京下文字,不久亦須此來;緣阿哥能寫文字,虜主時時要申發文字,故必須此來。阿哥去日曾說與我,教保護你三人,安心不妨。」
或日,阿計替回到舍中,揖二帝曰:「且喜安樂!我自靈州往上京,又自上京至靈州,又從靈州到此處,往復一十餘日,不勝艱苦。」
或日,秋風大起,冷氣逼人,阿計替曰:「秋今至矣!」俄空中雁聲嘹嚦,自北而南。時護衛者數人,皆為阿計替揮去。壁中有弓一張,阿計替曰:「官人能弓矢乎?射雁以卜,此乃番胡事也。」乃手持弓謂帝曰:「我代官人卜之可乎?」帝曰:「然。」帝乃執箭仰天祝曰:「臣不幸,上辱祖宗,下禍萬民。若國祚復興,當使一箭中雁。」以其箭付阿計替,一箭中雁,宛轉而下。二帝拱手稽顙曰:「誠如此卜,死且無憾!」阿計替微笑,取茅草爇火,破雁,炙而分食之。
天輔十四年,金主自皇后上仙之後,喜怒不常,帶刀劍宮中,有忤旨者,必手刃殺之。是時止有趙妃當寵,累欲以陰計中金主,以雪國恥。又因暑月,常以冰雪調腦子以進,因此金主亦疾。一日,因左右奏:「趙某父子見於西汚州聽候指揮。近者四太子又為韓世忠敗于金山,死於舟中而回。南朝之勢,漸欲廣大。可將此三人更移入北地。」金主曰:「可移向五國城。」時趙妃坐其側,曰:「陛下以臣妾故,倘庇其父兄不至凍餓,亦妾之蒙恩也!」金主曰:「外事汝何得與!」妃曰:「父母骨肉,何可不忍!陛下還有父兄也無!」語甚厲。因此金主發怒曰:「留汝宮中,外有父兄之讎,內有妒忌之意,一旦禍起,吾悔何及!」妃曰:「汝本北方小胡奴,侵凌上國,南滅炎宋,北威契丹,不行仁德,專務殺伐,使我父兄孤苦,他日汝亦遭人如此夷滅也!」金主愈怒,手刃殺之。
或日,阿計替手持文字至前,白帝曰:「我共大王又走五七百里路也!」帝曰:「何事?」阿計替曰:「得旨,又移我這幾箇五國城,來早起行。」次日,阿計替引帝徒行,及護衛者六十餘人,出西汚州。至晚,約行六七十里,帝后俱不能行,泣告阿計替曰:「何不告金主,就此地令將我敲殺?何故只管教我千里外去也?」阿計替曰:「須是忍耐強行,勿思佗事。但有阿計替在,大王且莫憂。」似此又徒行五七日,鄭后病甚,不能行,帝乃負之而進。是晚,后崩於林下,時年四十七歲。倉卒之際,路旁用刀掘坑,以身上衣裹而埋之。二帝皆哭之慟。護衛人亦有不忍者,亦有詬駡者,催促起行。又經二日,始達五國城下。入城,頗與西汚州相類。城中民居五七十家,皆荒殘不成倫次。入官府,有大庭及廊廡皆倒損。護衛者引帝至庭下。庭上坐一紫衣番人,阿計替懷中取出文字示之,老番唯唯,使人引帝入左廡之下小扉,進一窄室,惟有小臺,可坐二人而已。四壁皆土牆,庭前設木柵,護衛之人緘封而去。日昃,得食一盂,二人分食之。
或日,上皇因哭鄭妃,一目失明,不能覩物,終日合目坐室中,呻吟求死,時年五十一歲,因語帝曰:「吾祖宗二百年基業,一旦罹外國之腥膻,禍起奸臣之手。一家三千餘口,今惟見汝一人在此,餘外骨肉流落,聞之皆為奴婢。雖韋妃為蓋天大王所得,靈州別後,不知今復如何?」上皇不時泣淚,日疾轉甚,月餘,一目枯矣。
或日,庭中設祭儀若祀神者,云祭天王,蓋彼中所重者。是夜列燈燭,至中夜止。帝於牖中望神祝曰:「只願速死!南則願中興,北則願早遷內地。」是日,夢神自空降,揖帝於庭,謂帝曰:「我實北方神天王者也,上帝命我統攝陰兵,衛南北生靈。自此更有十年,天下太平矣。南朝中興,與昔相類。」言訖,升天而去。帝悟,語上皇;曰:「吾之夢亦如是,何祥也?」
或日,有中貴人坐庭上,與番相對坐,引帝至庭下,語曰:「北國皇帝欲立趙氏為后,稱是荊王女,吳王孫女,未知宗派實迹,遣我來問。汝可具圖上。」帝曰:「亦不記的實。自京師破日,宗正文字,皆為北朝所取,想尚在,何不檢閱?」中貴又言:「常見后說,在京師時呼太上為伯公,今上為伯父。后有二子:長曰殊哥,小曰青哥;早晚必為太子。今月十一日,想已冊立了當。中路又逢蓋天大王夫人韋氏:『為我起居二帝及后。』餘無所言。」帝曰:「鄭太后已死矣!」言訖,上馬而去。
又日,有中貴坐庭下,使人引帝至庭下,言稱:「金國皇帝與皇后指揮,許令將鄭太后、朱皇后同葬於五國城,官給棺木。」俄有人以擔荷二竹蓆,簑二喪,皆零落骨殖,復合取二木函殮之,葬于淺山之下;又以皇后恩澤,特放二帝囚禁城中自便往來,不許出城。自此,二帝間或出外,坐於市中民家,且話南朝事。民不敢答,但以供需少飲食而已。
一日,五國城新同知到,名曰瓜歐,自燕京來,乃一小胡,列侍妾數人,坐庭上,召二帝至庭下詰之,賜酒肉,曰:「此地去燕京稍遠,可以保護。」自屏後呼其妻出拜二帝,曰:「此女,汝家人也。」婦人出拜,已衣胡服,二帝不能識之。乃云:「記得父是今上官家,弟不知為何王名位。」自此稍得其夫婦相顧,頗緩拘禁。
或日,牌使至五國城,宣北國帝敕曰:「契勘皇后趙氏已廢為庶人,賜死。今瓜歐妻趙氏,是庶人親妹,及統國不律介妻,亦是庶人親妹,並令賜死!」瓜歐夫妻拜命訖,婦人泣下如雨,其夫亦淚下。牌使遣人以棒敲殺之,取其首去,且戒瓜歐大哭,數日不止。自此後,復拘二帝如前;又戒阿計替善監視。且不知廢后之由。或日,阿計替得所聞事,白帝曰:「先是南朝肅王女為郎主妻,前日因妒忌已殺之;又以荊王女為妃,生一男一女,今已位為皇后。因在宮中與郎主奕棋,言語犯之,郎主厲聲曰:『休道我敢殺趙妃,也敢殺趙后!』后泣下而起,衣冠待罪。金主怒不已,送入外羅院,即宮掖間所囚也。內侍雄喝利者,又譖后有私於人;又恐怨言;又與韋夫人密語殿內,言訖泣下;每月朔望,焚香南面再拜。似此言廿餘事。金主遂大怒,賜死外羅院。以至后族屬為燕京官妻十餘人,並賜死。故及瓜歐之妻也。」
自趙后之死,上皇因拘繫日急,又慮朝廷不測,乃絞衣成䌇,經梁間,故欲自盡。少帝覺而持下,泣曰:「不可如此!且臣子不孝無道,致君父于若此。陛下求死,臣何容於世?為萬世罪人矣!」監者知之,以湯飲帝。自此不能食者數日,雖便溺之往,帝亦從行。時賴監者阿計替寬容見勉,以不雲木煎湯饋之,云:「此中無藥物,有疾者只煎此木作湯,飲之自愈。」其不雲木者,初生無枝葉,暗地中生,城北最甚;天氣晴明,則掘地求之,色如枯楊柳,大小如筯,蔓延數十步,屈曲而生。上皇服之稍定。又云:「此木可以占病之吉凶,初沸煎湯,數次之間,其木浮者,病即愈;沉者,即死;半沉浮者,病久不愈。」是日阿計替有疾,語不出口,昏點困卧。帝憂,以不雲木自煎泡,木果浮於湯面,如旋轉狀不止,持令阿計替服之,是夜出汗,遂無餘疾。
天輔十七年,宋紹興四年二月十八日,金主歸天。立太子完顏亶為君,即位,改元天眷,有赦。
或日,春深,草木不甚茂,有一使到官府中,呼二帝至庭下,且言宣北國命曰:「新皇帝即位,已收得康王在燕京。趙某父子更移往均州,却令康王入均州。即日發行。」五國城至均州又五百里,路極艱惡。是日約行六十餘里,日色已黑,路不可辨,狐狸悲嘯林麓間,微風細雨,殆不類人,鬼火縱橫,終無止宿。地皆磽確,或有水澤,草莽蔽野;又有大林,涉水而過,舉足而行濘泥中,又為瓦礫所損,血流苦楚不能行。如此數日,只見天色陰晦,若重霧罩人,其氣入口鼻中,嗽出皆成血。次行至一古廟,無蕃籬之類,惟有石像數身,皆若胡中酋長,鐫刻甚巧。阿計替曰:「故老相傳,此乃春秋時將軍李牧祠。」不知建廟之因。其像堂前有井,皆石砌,其面好瑩如碼碯,深百丈,每漢盛,則井泉乾枯;胡盛,則井泉泛溢;以土石投之,則有聲如牛吼。其水又能治病,隨行之人,各於腰下取皮袋,俯首就井中取水,水甚清澄,飲之甘美。二帝視神祝曰:「金主之威,井水可卜。傳聞九弟已遭縶縳,吾國已滅,未見的耗;若神有靈,容我一占以見。」乃白神曰:「吾國復興,望神起立。」帝之意,蓋為中國不復興,如神之不能立也,故不此祝,謾求之耳。良久,石像聞有聲如雷,身或搖振如踴躍之狀,眾視之,起立於室中,紋理接續如故。眾大駭。帝遽拱手稽首,父子再拜稱慶。
又行數日,值日夕陰曀,霧氣遮障,遂停於一小井市間。或見人人皆彼土人,擊鼓揚兵,仗旗執幟,牽二牛,上各坐一男一女,皆斷其首,以縳其牛背,流血滿身;其小兒首,用䌇縳於牛項下;云往官府祝神去也。帝相隨至官府中,庭下鳴鼓,拔刀劍互相鬭舞,請神祝禱;亦有巫者,綵服畫冠,振鈴擊鼓,於前羅列,血流布地。請為首者皆跪膝胡拜,言尤不可辨。少頃,就牛上取男女首於地,復碎其肉,列器皿中;又庭下刺牛血盛器中,其男女首乃於庭上梁間作聲如雷;有小兒三人,自梁棟中循柱而下,弓矢在手,跳躍笑語,皆毳衣跣足,近視之並有三口,取器中血舉而頓食之。其庭下鼓聲大作,逡巡食其半,鼓舞大喜而不食,徑趨於二帝前,拜伏如小兒見長者之狀,移時不起。禮畢,又欲回身走避,其小兒興身,復升庭循柱,於梁間作聲如雷,不復見矣。彼處人言,數世祀神,未嘗見有此歸伏之禮。如此之敬,帝必天人也。遂以血并肉作食以獻帝,後眾啖之而去。又數日,才至均州,帝與從行人移置泥地濕淖中居止,因此大困。
天眷三年,宋紹興六年,經夏及冬,上皇疾甚,不食旬日,不復有藥。彼中疾者,止取茶肭子啖即愈。帝亦進上皇啗之,味苦,及下咽喉,輒成瘡疾滿腹。帝自土坑中顧視上皇,則僵踞死矣。帝嗚咽,不勝其慟。阿計替勉帝:「可就此間埋藏。」問其俗,乃云:「無埋瘞之地。死者必以火焚尸,及半,以杖擊之,投州石坑中,由是此水可作燈油也。」語未已,隨即護人已白官中,乃引彼土五七人,徑入坑中,以木共貫上皇而去。帝號泣從之,直至一石坑之前,架尸於其傍,用茶肭及野蔓焚之,焦爛及半,復以水滅,以木杖貫其尸,曳棄坑中,其尸直下至坑底。帝止之不可,但躑躅於地,大哭而已。亦欲投坑中,左右拽其裾,止之曰:「古來有生人投死於中,不可作油,此水頓清淨。」力止之。帝究其日月,乃天眷三年三月六日也。阿計替與眾人促帝回甚速,帝哀悼日夜不已。
或日,有牌使到州,引帝至庭下,宣聖旨曰:「天水郡公趙某比聞已死,其子天水郡侯可特與移往源昌州聽命。」帝聞之大哭。阿計替曰:「且喜。」帝曰:「何以為喜?」阿計替曰:「此地去源昌州六百里,却是南北,若去燕京,甚近。此乃郎主知上皇死,將大王移入近地也。」
來日,遂起發均州,行西南去。所行之路,皆平坦好行,非昔日往來之路。亦有人物居息。路傍閒花野草,皆青白二色合成一花。日夕所食,皆乾糧。自東京至此,跋涉已數千里路矣。阿計替曰:「賴我隨行,若他人,則大王已死矣!」又行五六日,達源昌州,入城,見其邑甚壯,同知名赤黎喝,乃是阿骨打從兄弟也;引帝至庭下見之,謂帝曰:「汝是南朝少帝乎?遠來幸苦!又聞父母皆死,北國皇帝推恩,移汝在此,毋苦惱!」命左右以杯酒、臠肉賜帝,同食於廡下。食畢,赤黎喝問帝:「汝年若干,而頭白若此?」帝曰:「某年三十六,而跋涉數千里之遠,安得不頭白!」赤黎喝曰:「汝但安心莫憂。」乃引帝出居小室,其中有牀褥,但日夕所食粗糲。乃與阿計替同宿。
凡在源昌州居止經年餘。至天眷四年終:「召天水郡侯趙某於源昌州南行至燕京。」繇是抵鹿州、壽州、易州、平順州,所經行路皆榛荊大路,頗平,易行。每州各有同知,間有遺帝衣服者,有饋帝飲食者,在處皆有之。或日,至一路傍,有獻酒食者云:「此地有神,事之最靈。每遇貴人到此,必先於夕前報之。昨夜夢中已得神報,言明日有天羅王自南北而來,衣青袍,從者十七人。是阿父遺來路上祗候,某等故以酒食獻。」阿計替并帝受之。帝謂曰:「汝神廟在何處?」民指一山阜間:「有屋三間處是也。」帝與阿計替共往其祠,入門如聞人揖聲,若有三十餘人聲,眾人皆訝之。既至像前,視其神亦石刻,乃一婦人狀,手所執劍則鐵為之;侍從者皆若婦人。帝及眾人皆拱手稽顙而已。既出門,又聞如三十人唱喏。廟無牌記,其人但稱將軍而已。阿計替曰:「天羅王者,大王知之乎?」帝謂:「不知為何意。」阿計替曰:「佛經曾有天羅神。大王之身,必自天宮謫降也。」帝曰:「何苦多難?」阿計替曰:「此定業難逃。」帝笑而行。
又一日,在途望林麓間有火煙起,及聞鐘聲,計替曰:「此必寺宇也。」及入寺門,見有石鐫二金剛,並拱手對立。又見胡僧出迎,遂登正堂,視神像高大,首觸桁棟;無他供器,止有一石盂香爐而已。僧詰眾人之來,帝答:「趙某自均州及源昌州來,要往燕京去。」計替曰:「此乃南國天子,為北國所執,今往燕京見帝,路經此地,故來此少憩。」僧呼童子曰:「可點茶一巡與眾人喫。」時眾人與帝,茶不知味十年矣。阿計替且思茶難得,燕京以金一兩易茶一斤,今荒寺中反有茶極美,飲其氣味,身體如去重甲之狀,及視茶器,盡是白石為之。眾人中亦有更索茶者。二童子收茶器,及胡僧皆趨堂後屏間而去,移時不出。阿計替等將謝而告行,共趨屏後求之,則寂然一空舍,惟有竹堂後小室中,有石刻一胡僧、二童子;視其容貌,即獻茶者是也。眾人嗟嘆。阿計替至寺前拜帝曰:「王歸國必矣,敢先為大王賀!自大王之北徙南行,蓋有四祥:一者妖神出拜,二者李牧興身,三者女將軍獻酒,四者聖僧獻茶。」帝亦微笑,謂阿計替曰:「使我有前途,汝等則吾更生之主也,敢不厚報!」
時盛暑中,帝與隨行人已皆疲困,共欲少息木下。大風忽起,濃雲自東南而升,大雨如注,雷電交作,帝與從人急趨民舍避之。少頃,雷電大震,帝所居民家一男一婦及小兒皆死矣。俄有數丈大火流於帝前,帝大驚,而人已死矣。其男婦背上皆有朱篆而不可識;一小兒有朱篆可認,云「章惇後」三字。帝曰:「章惇誤國家,京城之陷,皆因此賊為之。今果報若是!」及雨止,平地水深尺許,眾人皆不能行。是晚宿民舍間,問民曰:「此去燕京若干?」曰:「尚有七百里。」曰:「此地何名?」曰:「檀州北斯縣也。」
次經過平順州,入城,屋甚雄壯,居民繁密,市井中貨易類燕京。阿計替引帝入州,見同知訖,乃令於驛舍安泊,給酒肉甚豐厚。帝至驛中小室,亦有牀褥、几凳、帳幙之屬,帝見,稽首曰:「復見天上矣!」次歷諸縣,皆如中州,但風俗皆胡夷耳。各賜酒肉飲食訖,止宿則驛中也。
或日,行至平水鎮,去燕京只廿里。阿計替曰:「來日至京燕矣。」是晚宿山寺中,並是房乃僧舍也。眾人與帝同屋共卧,聞鄰舍僧語:「有因果否?」一僧曰:「豈得無之!況它前身自是玉堂天子,因不聽玉皇說法,故謫降。今在人間又滅佛法,是以有北歸之禍。」一僧曰:「想已死數千里之外矣?」一僧曰:「已死。」一僧曰:「水火中葬之矣!」少帝審聽,欲起排闥問之,眾人所寢身版隔礙,不及而止。僧又問曰:「今南方康王如何?」一僧答曰:「且教他讀了《周易》六十四卦了,別作施行。」又問:「少帝如何?」問至此,帝拱手聽之。答曰:「它是天羅王,不久亦歸天上;但不免馬足之報。」言訖,更論廿年事,怕金國中貴與南北臣僚,不及記也。時至雞鳴,寂無所聞。時室中惟阿計替不寢,聽之甚詳,相約來日共究此事。天明,阿計替同帝排戶入其室,則塵埃覆地,若四十年無人迹至處。遶寺呼集,無一僧一童。問外之民,則謂經兵火而未復有也。帝語阿計替曰:「言皆當矣!但不曉讀了《周易》六十四卦及馬足二事。」阿計替曰:「六十四卦名乃即位六十四年也。馬足者,則戒勿乘馬之意而已。」言畢,遂行。
日高至午,始至燕京,時既入城,門吏謂阿計替曰:「元帥在燕京,可先往見之。」於是帝與阿計替行數十街,民皆聚觀,或泣或問勞者甚眾。始至元帥府,見粘罕,帝不覺跪膝拜之,粘罕遂以少答禮止之,遂呼左右:「將它趙某去賜酒食畢,令阿計替會閤門吏,許朝不許朝?今晚先與海濱侯耶律延禧一處安歇。」言訖,令人引帝出。阿計替自此不從帝也。
是日從行至燕京一十六人,同阿計替補官賜金帛,其餘少差。引帝出者,皆非舊人,蓋元帥府人吏也。引帝至一官府,計會朝見,見一紫衣人曰:「今早已降聖旨,令與海濱侯同左羅院聽旨。」引帝入一小室,見海濱侯先在,彼類客次從者三五輩,皆女真人也。海濱延禧謂帝曰:「趙公,汝自何來?」帝曰:「自源昌州宛轉近六五千里,父母妻子皆死,何苦如是!」延禧曰:「吾與公大同小異。我已自海耀州至,已及五千里。向日燕京相別,今方再見,路途辛苦,與死為鄰,今日感荷皇恩,再歸至此,自升天不若是!」左右人曰:「但相勞問而已。」是夜宿於室中,二人同牀,女真四人亦在室中,二人至曉無敢說一言者。
來日有人引帝及延禧入小院中,庭宇甚潔,令二人坐左廡校椅上。二人相謂曰:「不見此物十二年矣!」有紫衣傳聖旨曰:「耶律延禧同趙某並免朝見,並賜入鴻翼府監收。」金人之鴻翼,乃大朝之鴻臚也。二人並再拜謝恩。有旨,仍賜冠服。自後,只在鴻翼府小室中居止,得與延禧共房,亦嘗得見金主;早晚亦有傳送飲食,其人有數輩,更替相視,亦監臨謹視之意。
一日,海濱侯執帝手私語云云,帝拱手加額曰:「皇天,皇天!」後二日,有人告帝與海濱侯有異言,奉郎主指揮,令將二人出外分居,其私語免與根究。海濱侯居所則不知也。帝出居在安養寺僧舍,復見阿計替在彼中為監守人。帝居一小室,或與僧閒話。一日,阿計替屏去監守者,密告於帝曰:「問中國天子徙居臨安府,無事,南北未甚寧。」又云:「朝廷見有人在此講和,欲以河為界,復歸大宋三京。乃南北流移人民,必令大王歸國,已差伴送。」帝但拱手稱「死罪,死罪」而已。
或日,有中使至,持縑帛白帝曰:「郎主賜汝服。」與帝語,不得令帝出其室門。自此逾秋自冬,逾冬及夏,亦少有賜酒帛之望矣。自天眷五年十月至燕京居住,及天眷七年四月中,已及二年,只寺中拘監,帝容貌稍稍復常,時宋紹興十七年也。
天眷十年,金國主令帝出寺,於燕京之北賜宅以居。雖云賜宅,其實使人監繫之。監人閉固。在外室得胡婦一人,問之亦重囚也。月給米五斗,薪一束,餘無有。水火則隔門取給於監人,飲食畢,不許存火。洗濯縫衽,一一皆取於外。且言得月錢一千,為監人所得,供其所需;外此皆監人受之也。其室牀几稍稍似安靜人家,而苦夜中無燈。至冬深,遞到絮三斤及垢衣五件,云官中所賜。是歲,帝所居室有怪,過夜悲嘯不止。帝與胡婦但合眼而已。
天眷十一年,是歲,因郎主生日,賞賜酒肉。於盛暑中,亦有少賜輕絹數丈。秋九月,所供洗濯胡婦死,帝日夕飲食皆求之於監人,於是月給薪米,不復入其門。又再遣至胡婦人,未入帝室,監者留之,與監者相通;又相譖,凡損廿餘人。於是官司命徙帝居於城東玉田觀,薪火之類,並令觀中請受之。仍命監卒四人,半壯半老,主其出入飲食,大概如安養寺之監守也。雖有衣服,亦少賜矣。
天眷十四年,時金主淫虐不道,內淫其女,外及臣妾,及殺害諸王。岐王亮者,阿骨打之從兄孫,與金主即兄弟也;其妻在燕京,亦為郎主所侵。一應諸王妻,並皆如此。由是上下生怨。
天眷十五年,郎主又殺淄王,誅王十一人,軍國政事,皆由后之弟順國將軍駕攎盛服及內侍鐵立深祖、並典國如三人而已。
天眷十六年,因郎主失政,帝所居觀中,官給時至時不至,由是飲食缺少,衣服破弊,無復接續。九月,岐王亮殺金主亶而即位,改元貞元元年。十月初三日,又添監者至十八人,牢固監之。貞元二年,亮徙帝入城中左廨院,使二人拘執如囚狀,飲食頓粗惡。其廨院即燕京元帥府之外獄也。由是知亮有害帝之意。
貞元三年,金主完顏亮令諸將修治兵甲,有南伐之意。亮之母乃契丹延禧之姑,為完顏骨悉之妻,每見亮常戒之曰:「毋事兵甲南伐。吾聞之:兵,凶器也,不得輒用之。況汝行殺逆以得天下,而又以無道治天下,殺戮已甚,安可保一室之外,復無一岐王乎!」亮叱之曰:「婦人不當干預政事!」命左右拽去。其母曰:「我家亦曾如此勢焰,今日何在!」亮遂送外羅院囚之,大臣敢諫者死,隨以酖毒殺其母。亮有妹,皆淫之。妹告於兄平王孚,孚因事入諫,亮服罪;醉平王以酒,殺之。是歲帝在左廨院,經歲皆如拘囚之輩,飲食稍不足,如寺觀中也。
貞元四年,亮又移帝右廨院,錮之甚密。
貞元六年,亮又遺書與秦檜,又得檜書,言韓世忠諸將皆死,亮乃酣飲,無復內外意。帝在右廨院拘囚久,生濕淖,似有中濕之疾。
正隆元年七月一日,金因改元,於宋紹興廿六年,正隆二年、三年,大敗夏師,夏主詣軍前納款,帝猶在右廨院。至正隆五年,命契丹海濱延禧并天水趙某皆往騎馬,令習擊掬。時帝手足顫掉,不能擊掬,令左右督責習之。
正隆六年春,亮宴諸王及大將、親王等於講武殿場,大閱兵馬,令海濱侯延禧、天水侯趙某各領一隊為擊掬。左右兵馬先以羸馬易其壯馬,使人乘之。既合擊,有胡騎數百自場隅而來,直犯帝馬,褐衣者以箭射延禧,貫心而死於馬下。帝顧見之,失氣墮馬。紫衣者以箭中帝,帝崩,不收尸,以馬蹂之土中。褐衣、紫衣皆亮先示之意也。帝是歲年六十,終馬足之禍也。是歲,亮刷兵馬南征矣。
且說康王自靖康元年二月初二日使斡離不軍營,為虜帥留以為質;因與金國太子同習射,三矢一連中,以告,金太子自以其射不能及,心疑其為將家子弟,謂虜帥曰:「康王恐非親王。若是皇子,生長深宮,怎能騎射之精熟如許?留之無益於事,莫若遣之,換取肅王來質。」斡離不心亦憚康王之為人,遂信其說,遣之歸國。康王從此得脫虎口之厄,真是:
龍離鐵網歸深海,鶴出金籠翔遠霄。
康王歸國之後,虜帥見种師道、姚古、姚平仲、折彥質、拆可求、范瓊、李綱輩勤王之師四集,且為將取固予之謀,纔得許割三鎮詔書,且班師退去。當時若使欽宗信從种師道邀擊之請,力任李綱護送之謀,則金人以孤軍深入,必不得志而返;雖檄召之來,亦無再舉之師矣。惜朝廷羣憸用事,李邦彥輩持講和之說,以圖偷安目前,正如寢於厝火積薪之上,火未及然,自謂之安;迨其勢焰熏灼,則焦頭爛額而不可救矣。此二聖所以蒙塵於沙漠,九廟之所以淪辱腥膻者。蓋自靖康虜退之後,猶有宣和之遺風,君臣上下,專事佞諛,惡聞忠讜,寇至而不罷郊祀,恐礙推恩;寇至而不告中外,恐妨恭謝;寇迫而不撤綵山,恐妨行樂;此宣和之覆轍可戒也。奈何斡離不退師之後,廟堂方爭立黨論,略無遠謀,不爭邊境之虛實,方爭立法之新舊;不辨軍實之強弱,而辨黨派之正邪。粘罕已陷太原,斡離不已據真定,朝廷猶集議棄三關地之便否,尚持論於可棄不可棄之間;金虜所以有「待汝家議論定時,我已渡河」之誚也。
十一月,斡離不已陷真定,復以康王來質為請。康王不忍以賊遺君父,毅然請行。欽宗謂康王使斡離不軍,許割三鎮,命王雲為副。王雲張皇賊勢,動輒以彼強我弱為辭,迫脅親王,略無君臣之禮。道經磁、相二州,有宗正少卿宗澤劾奏王雲有辱使命,乞誅之。雲方欲辨明,而眾軍已交手殺之矣。宗澤力勸康王不可北去:「往時肅王已為姦臣所誤,大王可復誤耶?不如暫留,審視國計。」康王遂從宗澤之請,不果使北,將為潛歸之計。
且說斡離不自遣康王歸國後,心甚悔之;既聞康王再使,遣數騎倍道催行。康王單騎趓避,行路困乏,因憩於崔府君廟,不覺困倦,依階砌假寐。少時,忽有人喝云:「速起上馬,追兵將至矣!」康王曰:「無馬奈何?」其人曰:「已備馬矣,幸大王疾速加鞭!」康王豁然環顧,果有疋馬立於傍。將身一跳上馬,一晝夜行七百餘里,但見馬僵立不進,下視之,則崔府君泥馬也。康王遂徒步行至一莊,覺為飢渴所逼,奔入一村莊,略求漿飲。有一老嫗出迎,延入莊中。老嫗徑出莊外,久而方返,因詣康王曰:「官人何來?願聞其略。」王曰:「吾為商於磁、相間,因為金兵劫擄,以至於此。」嫗曰:「官人非商旅也,莫是官中親王否?前數日有胡騎追趕,適又有四騎來追,問:『有康王由此過否?』吾已紿之曰:『已過此兩日矣,您追逐不及也。』追吏舉鞭擊其鞍道:『可惜,可惜!』遂已回去矣。大王且安心,容進酒飯。」康王問嫗姓氏,嫗但泣而不言。再三詰之,嫗曰:「妾之子李若水者,仕宋朝,已死於虜軍。吾兒得為忠臣,妾不恨矣。妾聞磁、相在邇,有宗澤留守在焉,食足兵強,天下事尚可為,幸大王勉之!」因出金銀數兩獻康王。王受之,相向而泣,別嫗而去。行一日,到磁州,宗澤迎謁,百姓遮道,留康王駐軍。
是時,元祐皇后居延福宮,張邦昌僭位。至是三十三日,羣臣復請元祐皇后垂簾聽政。
閏十一月,康王至相州,朝廷方議畫河,遣聶昌往河東路,耿南仲往河北路,為割地使。聶昌偕虜至絳州,絳人殺之;南仲偕虜使王汭至衛州,衛人殺王汭,南仲遂奔相州見康王。康王與耿南仲連銜揭榜,召兵勤王,人心思奮。
康王一日謂幕屬曰:「吾夜來夢皇帝脫所著御袍賜吾,吾解衣而服所賜袍。此何祥也?」次日報京師有使命來,問之,乃武學生秦仔赢蠟詔,命康王為天下兵馬大元帥,江伯彥、宗澤副元帥,速領入衛。康王捧詔嗚咽,軍民感動。十二月壬戌,大元帥開府。是時宗澤自磁州至,王齡自潞州至,梁揚祖自信德府至;張浚、王沂中皆已在麾下。
乙亥,侯章齎蠟書至,催發勤王兵。章言:「陛辭日,皇帝謂臣曰:『康王辟中書舍人從行,可令便宜草詔,盡起河北兵,守臣自將入援。』」是夜,王命延禧草詔,曉頒諸郡。惟中山、慶源被圍不得達。元帥府五軍總一萬人,又遣使招劇賊楊青、常景等皆降順,又得萬餘人。乙亥,康王離相州,使還,馳報黃河未凍,眾軍相顧驚愕。康王密禱於天地河神,行及子河渡,報河冰已合。丙子,大元帥統兵渡河。壬午,副元帥宗澤部兵二千人自磁州來會,請康王進兵,直趨開德,解京師之圍。汪伯彥執講和之說,欲阻其行,澤請領兵至東平,許之。戊子,宗澤軍出南門,進屯開德,揚聲言大元帥在中軍。
靖康二年,康王至濟州,除兵馬大元帥。宗澤乞進兵援京師。二月,次濟州元帥府。官軍及羣盜來歸者,凡八萬人。元祐皇后降手詔迎康王,略曰:「漢家之厄十世,宜光武之中興;獻公之子九人,惟重耳之尚在。茲為天意,夫豈人謀!」是時曹勉自河北竄歸,以蠟書來進,乃徽宗皇帝御札。蓋是三月初三日,徽宗行幸虜營,親書九字於衣領上,云:「便可即真,來救父母。押。」付宰相何㮚,召康王興兵,以圖恢復。曹勉得御札於何㮚,至四月末旬,方達康王。康王閱書慟哭,哀不勝情。次日,宗澤百官勸進,謂:「南京乃祖宗受命之地,取四方運漕尤易。大王宜早正位號,即皇帝位,然後號召諸將,以圖恢復舊京,迎二聖車駕回宮。」康王辭拒再三,不得已從臣寮之請,以是年五月庚寅朔,即皇帝位於南京,改元建炎,大赦天下。詔云:「誤國害民如蔡京、童貫、王黼、朱勔、孟昌齡、李彥、梁師成、譚稹及其子孫,見流竄者,更不復叙。」又詔云:「民貸常平錢,悉與蠲赦。青苗錢罷去。祖宗上供,自有常數,後緣歲增,不勝其弊,當裁損以紓民力。比來州縣受納租稅,務加概量,以規出剩,可令禁止。應臨難死節之臣,許其家自陳。應違法贓斂,與民間疾苦,許臣庶具陳。」
辛卯,尊元祐皇后為元祐太后。詔改宣仁皇后謗史,播告中外;止貶蔡確、蔡子邢恕。冬十月,罷耿南仲。議者謂:「陛下欲進兵京城,為南仲父子所阻。」高宗曰:「南仲誤淵聖,天下共知,朕當欲手劍擊之。」命耿南仲安置南雄州。又論主和誤國之臣,如李邦彥、吳敏、蔡懋、李梲、宇文虛中、鄭望之、李鄴等,各竄嶺南軍州。
建炎二年,金虜陷河中府,守臣席益先去,權府郝仲連力戰,死於虜。十二月,虜分三道入寇:粘罕自雲中拔河南,斡離曷攻山東,婁宿攻陝西。
六月,李綱入見。先是顏岐奏高宗曰:「邦昌,金人所喜,宜增其禮;李綱,金人所惡,宜置閒地。」綱既入見,奏曰:「外廷之議,命相於金人喜怒之間,更望審處。」高宗曰:「朕已告之,以朕之立,亦非金人所喜。」岐自是語塞。乃拜李綱為相,赴都堂治事。綱首上十議:一、議國事,二、議巡幸,三、議赦令,四、議僣逆,五、議偽命,六、議戰,七、議守,八、議本政,九、議久任,十、議修德。李綱又定:「中興規模,有先後之序,當修軍政,變士風,裕邦財,寬民力,改弊法,省宂費,誠號令,信賞罰,擇帥臣,監軍政。內事已修,然後興師。而所急者,當先理河北、河東。今河北惟失真定等四郡,河東惟失太原等六郡,其餘皆在;且推其土豪為首,多者數萬,少者數千,不早遣使慰諭,即為金人有矣;宜於河北置招撫,河東置經制,以宣德意。有能保一郡者,寵以使名,如唐之藩鎮,則無北顧之憂矣。」因薦張所為河北招撫;王奕為河東經制使,傅亮副之。
學士趙子崧言京城士人籍,又謂:「王時雍、徐秉哲、吳幵、莫儔、范瓊、胡思、王紹、王及之、顏傳古、徐大鈞皆左右賣國,逼太上皇,取皇太子,汚辱六宮,捕繫宗室,盜竊禁中之物,公取嬪御,都城無小大,指此十人為國賊。張邦昌未有反正之心,此十人者,皆日夕締交,密謀勸以久假。乞正典刑,以為萬世臣子之戒。」竄張邦昌潭州居住,尋賜死。論從偽罪,竄逐各有等差。七月,右正言鄧肅請竄斥張邦昌偽命之臣。潘良貴亦乞分三等定罪。高宗以鄧肅在城中,知其姓名,令具實來奏發。肅乃奏言:「叛臣之上者,其惡有五:一、自侍從而為執政者,王時雍、徐秉哲、吳幵、莫儔、李回也;二、自庶官及宮觀而起為侍從者,胡思、朱宗之、周懿文、盧襄、李權、張定尹是也;三、撰勸進文與撰赦書者,顏傳文、王紹是也;四、事務者,金人已有立偽楚之語,朝士集議,恐不如禮,遂私結十友作事務官,講冊主之議;五、因邦昌更名者,何昌言、昌辰是也;已上定為叛臣之上,寘之嶺外。其次者,其惡有三:一曰諸執政、待從、臺諫稱臣於偽楚及拜於庭下是也。執政則馮澥、曹輔;侍從已行遣矣,獨有李會尚為舍人;臺諫則洪昌、黎確及舉臺之臣是也。當日有為金人根括而被杖者四人,以病得免。二曰以庶官而陞擢者,不可勝數,乞委留守司按籍考之,則無有遺者。三曰願為奉使者,黎確、李健、陳戩是也。已上定為叛臣之次,於遠小州軍編置羈管。」
詔宗澤留守東京,李綱薦之也。先是虜使八人,以使偽楚為名,澤擒使者械繫之。宗澤抗疏請高宗還京。七月,詔取太廟神主赴行在,仍命移所拘虜使於別館。宗澤又上疏曰:「臣不意陛下再聽奸臣之語,浸漸望和,為退走計;遣官奉迎神主,棄河東北、淮南、陝右七路生靈如糞壤;又令遷虜使於別館。不知一二大臣於賊虜情款何其厚,而於國家訏謨何其薄也!」八月,元祐皇后發京師。都人始望車駕還內,及太后行,莫不垂淚。九月,累表請上還京。時宗澤募義士守京城,造決勝車二千餘乘,據形勢定二十四纍壁於城外,駐兵數萬,結連兩河山水寨及陝西義士;乃表上曰:「臣比聞遠近之驚傳,謂主上有東南之巡幸,此誠王室安危之所係,天下治亂之所關,增四海之疑心,置兩河於度外。」表上不報。宗澤又抗疏極言:「京師祖宗二百年之基業,陛下奈何欲棄之,以遺海陬一日虜!」高宗付中書省議。汪伯彥、黃潛善相與訕笑,謂宗澤為狂。張慤厲聲曰:「如宗澤忠義,若得數人,天下定矣!何畏乎金賊哉!」二人語塞。十一月,粘罕欲并力圖汴,知宗澤有措置大略,未可力圖,遂遁而去。十二月,虜再犯東京,宗澤敗之,虜果不得志而遁。宗澤遣判官奉表請高宗還京,且曰:「神京者,太祖、太宗一統之本根,願以二百基業為念!」高宗下詔擇日還京。
建炎二年,宗澤招撫河南羣盜,又募義士合百餘萬,糧可支半歲之食。澤上二十餘疏,請高宗還京,又上疏欲合諸將渡河。汪伯彥、黃潛善力主遷幸東南之議,忌宗澤成功,屢沮撓之。澤因憂鬱成病。十月,宗澤疽發背死,臨終無一語及家事,但連呼「過河」者三;又厲聲高吟曰:「出師未捷身先死,長使英雄淚滿襟!」遺表猶贊高宗還京。以杜充為東京留守。充反宗澤所為,由是兩河豪傑皆不為用,城下兵往往去為盜賊。王倫使虜,與傅雱俱至粘罕軍前,為其所留。
建炎三年,五月,洪皓充通問使,高宗遣粘罕書,願比藩臣。七月,胡寅請絕和議,乃上疏曰:
臣聞和之所以可講者,謂兩地用兵,勢力相敵可也;非強弱盛衰不相侔所能成也。以使命之弊,為養兵之費,此乃晉惠公征繕立圉之策,漢高祖迎太公、呂后之謀也。以今觀之,彼強我弱,勢力不侔,若納賂,則孰富於京室?納質,則孰重於二帝?飾子女,則孰多中原佳麗?遺大臣,則孰加於異意之宰執?以此議和,徒墮虜計中,而為其所紿也。為今之計,莫若罷絕和議,一意自治,命將治兵,裕財足食,以圖恢復,庶不虛老歲月,為虜所餌也。
胡寅疏入,呂頤浩惡其切直,罷之。
高宗因宗澤累表還京之請,至是時李綱入相;月餘,邊防軍政已累就緒,高宗下詔修京城,乃曰:
朕將統督六軍,以撫京師及河東北路。已迎奉隆祐太后,津遣六宮及衛士家屬,置之東南。朕與羣臣獨留中原。可繕修都城,擇日還京。故茲詔示,想宜知悉。
高宗雖下詔修京城,而還京之意終未決,車駕行幸未有定向。李綱諫曰:「今六飛縱未入關,當適鄧、襄,以示不忘中原之意。近聞一二執政,勸陛下遷幸東南,果爾,則中原非我有矣!」高宗曰:「但奉迎六宮往東南爾,朕當與卿留中原。」綱拜賀。故降前詔。汪伯彥、黃潛善從容言於上曰:「上皇之子三十人,今所在者惟聖體耳,可不為避狄計?萬一京師不守,則大事去矣!陛下試熟思之。」高宗又降手詔,謂:「京師今未可往,當幸東南為避狄計。」李綱力爭,以為不可幸東南,請駐襄、鄧。乃詔修鄧州城。舍人劉珏亦抗疏言:「當今之要,在審事機、愛日力為急務。南陽密邇中原,易以號召四方;又有長江天險,可以固守。」士大夫多附其議。九月,諜報金虜犯河陽,迫近東京。乃下詔幸淮甸;從汪伯彥、黃潛善之請也。
建炎二年,春,正月,高宗幸揚州。虜陷徐州,守臣王復駡虜不屈。粘罕聞韓世忠守淮陽,乃分兵萬人趨揚州,自以大兵迎世忠。世忠不能敵,遂陷淮陽。劉光世領軍迎敵,未至淮而軍潰。是時朝廷所用汪伯彥、黃潛善初無遠略,東京委之御史,南京委之留臺,泗州委之郡守,所報皆道聽塗說之言。虜諜知朝廷不戒,詐稱李成黨以款我師。張浚率同列為執政言:「虜勢猖獗,盍為之備!」汪、黃二人笑而不答。當時天長軍報金虜已至,高宗大驚,乃躬擐甲冑,上馬南巡。汪伯彥、黃潛善二相方會食中書堂,或告以虜至,二相以「不足慮」答之。堂吏呼曰:「駕行矣!」二相且驚愕,戎服鞭馬以逐,與軍民爭門而出,死者不可勝數。大理寺黃鍔至京口,軍人以為潛善,駡之曰:「誤國誤民,皆汝之罪!」黃鍔方與辨其非是,而首已斷矣。季陵取九廟神主奉之,及出門,甲騎塞路,行數里,回望揚州城,煙焰漲天矣。後人有詩一首道:
門外飛塵諜未歸,安危大計類兒嬉。
君王馬上呼船渡,丞相堂前食未知!
是時呂頤浩、張浚聯馬追及高宗於瓜州,得小船,乘之以渡江。二月,至杭州,以州治為行宮。四月,高宗如建康府。時張浚與呂頤浩建議幸武昌,為趨陝之計。右諫議滕康、中丞張守力持不可,且曰:「東南,今日根本也。」張浚西行之議遂寢。
閏月,詔議駐蹕地。始張浚建武昌之議,欲與秦川首尾相應,呂頤浩是之。浚行未幾,江浙士大夫搖動,頤浩遂廢初議,以十五封進入,大率言:「岳鄂道遠,饋餉艱難;又慮上駕一動,江北羣盜乘虛過江,則東南非我有矣。」高宗離建康,幸浙西,詔改杭州為臨安府,先令奉太廟藝祖以下九廟神御如臨安。
七月,命杜充留守建康。
十一月,虜犯采石渡,遂趨馬家渡濟江,陷建康。杜充、李梲叛降之;惟通判楊邦乂獨不降,刺血書其衣裾曰:「寧作趙氏鬼,不作他邦臣!」
十二月,高宗自明州航海。虜陷杭州,兀朮過獨松嶺,曰:「南朝可謂無人矣!若以羸兵數百人守獨松,吾怎能遽渡哉!」張浚與虜戰於明州,大捷。
建炎三年,正月,兀朮再犯明州,與張浚戰數合,張浚恐兀朮增益生兵,是夜遁去。虜屠明州,一城受禍最慘。三月,虜歸過吳縣,統制陳思恭用舟師邀擊於太湖,幾乎生獲兀朮。四月,韓世忠邀虜於鎮江,世忠下令謂諸將曰:「是間形勢,無如金山龍王廟者,虜必登此,覘我軍虛實。」伏兵邀擊,戰數合,詐敗,兀朮輕兵來追,伏兵四起,幾擒兀朮。再戰數十合,虜每戰輒敗,不能得濟,願還所掠人民,益以名馬假道。世忠不從,預先命鐵匠鍊鐵為長綆,貫以大鈎,每鎚一綆,則曳一舟,兀朮竟不得渡。世忠出陣與兀朮道:「但迎還兩宮,復還疆土,歸報明主,足相全也。」兀朮鑿大渠三十餘里,上接江口,在世忠之上。世忠尾結之。虜終不得濟,乃募所以破舟師之策者。有賊臣告虜:於舟中載土以平板鋪之,候風息則出江,有風則勿出海,舟無風,不可動也;以火箭射蓬篛,可不攻而自破。兀朮用其策,世忠棄舟奔還鎮江。金虜犯江西者,自荊門北歸,牛皋邀擊,大破之,兀朮屯六合,棄其輜重宵遁。岳飛時為淮南統制,以所部兵邀擊,兀朮大敗,兀朮僅與數騎遁去。自張浚明州一捷之後,有太湖之捷,金山之捷,岳飛靜安之捷,牛皋安豐之捷,吳玠和尚原之捷,殺金平之捷,采石之捷,凡十三戰功。自是,中國之兵勢復張矣。
紹興初,賊臣秦檜依撻辣入寇,用檜為參謀,挈家泛小舟抵漣水軍,自言殺虜人之監己者。然全家同舟,婢僕亦如故,朝士多疑之;惟范宗尹、李回與檜厚善,力薦其忠。及引對,檜言:「如欲天下無事,須南自南,北自北,則無事矣。』高宗曰:「如此,則朕亦北人,將安歸乎?」明年二月,用奏檜參政。自此,則復倡和議,以沮諸將恢復中原之氣;遂定都臨安府。一時士大夫甘心講和,酣豢於湖山歌舞之娛,而忘父兄不共戴天之仇矣。
世之儒者,謂高宗失恢復中原之機會者有二焉:建炎之初失其機者,潛善、伯彥偷安於目前誤之也;紹興之後失其機者,秦檜為虜用間誤之也。失此二機,而中原之境土未復,君父之大仇未報,國家之大恥不能雪。此忠臣義士之所以扼腕,恨不食賊臣之肉而寢其皮也歟!故劉後村有詠史詩一首云:
炎紹諸賢慮未精,今追遺恨尚難平。
區區王謝營南渡,草草江徐議北征。
往日中丞甘結好,暮年都督始知兵。
可憐白髮宗留守,力請鑾輿幸舊京!
宣和遗事
《宣和遗事》,又名《大宋宣和遗事》,话本集。编著者不详。内容着重叙述北宋徽宗、钦宗被掳北去和南宋茍安的故事。开头讲述历代君王荒淫之失,以入话题,类似宋代说话人「讲史」的口吻,历来认为宋人作品。然书中有吕省元《宣和讲编》及南儒《咏史》诗,又说宋朝卜都之地,「一汴、二杭、三闽、四广」等语,当为宋亡后元人所加。鲁迅《中国小说史略》谓「其书或出于元人,抑宋人旧本,而元时又有增益,皆不可知」。邓绍基主编《元代文学史》则断为元人作品。今视之为完成于元代之作予以收录。
本书乃节录若干宋元人旧籍排比而成,可考者计有:《续宋中兴编年资治通鉴》、《九朝编年备要》、《钱塘遗事》、《宾退录》、《建炎中兴记》、《皇朝大事记讲义》、《南烬纪闻》、《窃愤录》、《窃愤续录》、《林灵素传》等。内容既概括了北宋的政治演变,又着重反映了南宋军民痛恨权奸和抗金爱国的思想感情。其中关于宋江三十六人聚义梁山滦和李师师的故事,为当时民间传说。而宋江故事即小说《水浒》之雏型,为研究《水浒》故事演变的重要史料。因故事来源不同,故文体较为杂乱,文辞以浅近文言为主,间有白话口语,近似说话人之创作。存世版本有两种:一为二集本,今有《士礼居黄氏丛书》、《丛书集成初篇》等本。二为四集本,有金陵王氏洛川校正重刊本,名《新刊大宋宣和遗事》,内容与两集本略同。(以上按曹济平之《宣和遗事》前言及《中国文学大辞典》,上海辞书出版社,2000年)
是次录文,据曹济平校点之《宣和遗事》(见于《宣和遗事等两种》一书,江苏古籍出版社,1993年)。该书是以1958年古典文学出版社排印之《士礼居丛书》本作校点,参照金陵王氏本校改。原书正文前有「目录」,但并不曾在正文中出现;现网络版改为超级链接,连至正文中大约相关内容,以便读者阅览;另为省篇幅,网络版暂不出校记。
2004年11月4日 ver.1.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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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集
历代君王荒淫之失 唐明宗祝天生圣人 赵太祖生洛阳夹马营 太祖陈桥驿为军民推戴 柴世宗让位太祖 太宗问定都于陈希夷 康节天津桥闻杜鹃声 神宗用王安石为相 王安石行青苗钱法 范镇韩琦奏青苗钱扰民 贬王安石安庆府 安石男王雱病疽死 王安石见男雱担铁枷 安石舍宅为寺求福荐男雱 安石引蔡京入朝任事 章惇再行新法 徽宗即位 章惇荐蔡京为翰林学士 丰稷等奏京不可用 龚夬奏蔡京蔡卞同恶相济 陈瓘奏贬章惇雷州居住 童贯往抚州监造作局 杨戬因童贯得用 除蔡京为丞相 蔡京偿巨商债 营造宫殿大兴工役 诬元佑诸贤为党禁 封安石为荆公 封安石为荆公 立元佑党碑于端门 石匠安民不肯镌名于碑 蔡京立茶法榷茶更立盐法 章观论盐钞苦民被贬 蔡京令天下寺观祝圣寿 命童贯安抚熙河 彗出西方下诏求言 刘逵乞碎元佑党碑 解州盐池蛟崇 命张继先除蛟害 二神起居圣驾 褒封继先为真人 黄河清庐州雨豆 蔡京贺瑞即除太师 复赐蔡京玉带 康王生上梦钱镠挽御衣 河南淮北旱命道士王文卿祈雨 张商英论蔡京专恣朝政 蔡京降受太保 除张商英为右丞相 张阁知杭州兼花石纲事 朱勔因花石纲得幸 诏毁京师淫祠 蔡京复太师赐第京师 诏蔡京入内苑赐宴 蔡京进封鲁国公 诏安石配享夫子庙 赐方士徐知常号冲虚真人 郊祭以道士执仪卫前导 置道阶品秩 林灵素以梦感徽宗得幸 徽宗梦游神霄宫 自称为道君皇帝 女真陷辽 诏林灵素修道书 灵素入冥见明达后 天神降坤宁殿 道士刘混康奏增万岁艮岳 金芝产万岁峯 徐知常报三章获罪上帝 知常逃归闽累诏不赴 知常引狱吏游月宫 蔡京子蔡攸尚康福公主 童贯进太保 大内火是夕徽宗私宿于外 御宝箓宫度箓设千道会 吕洞宾题诗赴会 女真阿骨打称帝 宣和殿地陷 景灵庙神像有泪 神宗便殿砖出血 诏改佛为大觉金仙 金使来议攻辽 开封茶肆龙现为军所杀 东北现黑白二炁有拆裂声 水破汴堤命唐恪治水 宴蔡京父子于保和殿 蔡京请见安妃 八阁皆琉璃之瑞 上幸蔡京第观金芝 蔡京进鸣銮记 蔡京劝道君以太平为娱 道君易服私行都市 李邦彦为浪子宰相 邓肃进十诗讥切朝政 金国遣使誓为兄弟国 议灭辽以燕南归宋 加梁师成太尉王黼太宰 方腊叛于睦州 差童贯收方腊 辛嗣宗杨惟忠生擒方腊 洛阳京畿黑眚出掠食小儿 童贯进太师谭稹加节度使 梁师成加开府仪同三司 命童贯蔡攸帅师巡边 杨志等押花石纲违限配卫州 孙立等夺杨志往太行山落草 宋江因杀阎婆惜往寻晁盖 宋江得天书三十六将名 宋江三十六将共反 张叔夜招宋江三十六将降 太史奏毛头星现主兵戈 蔡京奏赦天下弭星变 张商英奏君臣失德 徽宗入内有忧色 高俅杨戬劝上休听臣谏 徽宗问民间音乐 徽宗易服出后载门游金环巷 往周秀家茶肆见李师师 徽宗宿李师师家 留龙凤交绡直系 贾奕见御衣闷倒 高俅复随徽宗幸师师家 高俅押贾奕下大理寺 李妈妈救贾奕得免 宋邦杰因贾奕事曹辅入谏 曹辅罢职编管郴州 张天觉谏主上私行 徽宗使杨戬慰李师师 杨戬得贾奕小简 徽宗遣中使捉贾奕赐死 张天觉救贾奕死 贬贾奕为琼州司户 宣李师师入朝赐冠帔 张天觉乞归田里 张天觉逃去不知所在 册李师师为明妃 童贯蔡攸交割燕城 吴乞买立为金国皇帝 童贯伐燕败走平州 徽宗与灵素游月宫见二人奕 徽宗改除魔髡 五台僧拒水汴河水涨 诏有术人退水 有僧应诏退水遗下二诗 林灵素乞归温州修炼 灵素死葬之异 十二月预赏元宵 童行指斥至尊 罢灯夕之乐
后集
卖菜男子生孕 宋氏子妻生髭须 金人灭辽 卖菜夫入宣德门传二帝旨 万岁山羣狐对饮 狐升御榻诏毁狐王庙 金兵两道入寇 童贯逃归 斡离不陷燕山府等州 罢花石纲下诏求直言 徽宗退居龙德宫 钦宗即皇帝位 斡离不犯庆元府 太史奏帝星复明 太学生陈东上书乞诛六贼 李师师流落荆楚 靖康改元 勾芒神面有泪痕 土牛夜为神物所碎 金兵次河北 梁方平溃师 金兵取小船渡河 窜王黼编置永州 王黼至雍丘县伏诛 朱勔李彦赐死 上皇如南京 斡离不夺天驷马二万疋 金兵攻京城 李纲帅师拒守 郑望之使虏求和 康王使虏营为质 太子遣康王归易肃王为质 种师道姚平仲等勤王 王孝迪根括金银 梁师成伏诛八角店 姚平仲道蜀 金兵退师 种师道乞兵邀击虏归路 李纲乞遣兵护送 李邦彦力沮邀击之议 蔡京死于潭州 蔡攸蔡绦童贯等各伏诛 李纲迎上皇于南京 赵良嗣伏诛 种师道死于虏 韩世忠平李福之叛 斡离不犯京师 粘罕屯青城京师失守 郭京称神兵失利 钦宗悔不用种师道之言 金兵入城取书籍户口图籍法物卤簿乐器等 粘罕刷京城女子千五百人 金人请车驾出城 郎游丽迫钦宗出城 钦宗来金兵营 粘罕以诏书示钦宗 钦宗还宫见上皇对泣 钦宗再诣粘罕军前 范琼逼徽宗出宫监军前 后妃诸王皆北行 粘罕易帝后衣 李若水死虏营 二帝北狩路傍百姓上羹饭 泽利杀骨鲁都 二帝至安县知县持羊酒见泽利 泽利令朱后作歌劝酒 肃王女为番官妻见太后 二帝往见海滨王延禧言为百穴珠事未了 二帝至燕京见金国主 封上皇为天水郡王 钦宗为天水郡公 差人护送帝后赴元帅府 朱后死于元帅府 二帝郑后押往安肃军听候 阿计替护送二帝 契丹知军欲刧二帝南归 金国知军杀契丹知军 二帝再往云州听候 西夏反言康王已做官家 盖天大王妻韦氏出见二帝 金主生日赐酒食 兀西哺同知监二帝供状 押二帝往西污州 周軡辖男报二帝金国下江南失利 二帝知韩世忠刘光世岳飞等恢复中原 阿计替令二帝射雁卜 金国移二帝入五国城 郑后死于路傍林下 上皇哭郑后失明 二帝梦北方天王告南朝中兴 金国主立赵后来问宗派 敕朱郑后同莽五国城 二帝遇瓜欧妻赵氏相顾 阿计替以不灵木饮上皇 金主归天太子完颜亶即位 又移二帝均州住坐 李牧将军石像起立 妖神俯伏拜二帝 上皇死于均州投尸石坑中 钦宗移源昌县听候 源昌县同知劳钦宗 石神梦感路傍居民献帝酒 石刻胡僧献茶 钦宗见雷霹章惇后身 古寺泥僧言上皇前身是玉堂天子钦宗是天罗王 钦宗到燕京见粘罕 钦宗同延禧往鸿翼府听候 金主淫亲女 岐王杀金主亶即位 岐王移钦宗入左廨院拘囚 亮举兵南伐 亮淫妹杀母及平王孚 亮遗书与秦桧 秦桧报完颜亮韩世忠已死 命钦宗延禧骑马习撃掬 延禧钦宗坠马为马蹂死 金兵初追康王 康王憩于崔府君庙 泥马载康王日行七百里 康王遇李若水母赠路费 康王至黄河河水坚合 康王至济州 官军及羣盗归者八万人 元佑皇后降手诏迎康王 曹勋蜡书传上皇九字即真 康王即位南京 宗泽上表请还京 粘罕畏宗泽遁去 宗泽二十余表请还京为汪黄所阻 宗泽忧愤发疽死 汪黄劝康王避狄东南 高宗幸淮虏陷徐州 驾幸杭州改杭州为临安府 杜充叛降金国 张俊明州大捷 陈思恭舟师几获兀朮 韩世忠败兀朮于镇江府 牛皋荆门大捷 岳飞邀撃兀朮大捷 十三处战功 秦桧归自虏 秦桧倡和议 秦桧定都临安
新刊宣和遗事 前集
诗曰:
暂时罢鼓膝间琴,闲把遗编阅古今。
常叹贤君务勤俭,深悲庸主事荒淫。
致平端自亲贤哲,稔乱无非近佞臣。
说破兴亡多少事,高山流水有知音。
茫茫往古,继继来今,上下三千余年,兴废百千万事,大概光风霁月之时少,阴雨晦冥之时多;衣冠文物之时少,干戈征战之时多。看破治乱两途,不出阴阳一理。中国也,君子也,天理也,皆是阳类;夷狄也,小人也,人欲也,皆是阴类。阳明用事底时节,中国奠安,君子在位,在天便有甘露庆云之瑞,在地便有醴泉芝草之祥,天下百姓享太平之治。阴浊用事底时节,夷狄陆梁,小人得志,在天便有彗孛日蚀之灾,在地便有蝗虫饥馑之变,天下百姓有流离之厄。这个阴阳,都关系着皇帝一人心术之邪正是也。
且说唐尧、虞舜,是劈初头第一个皇帝。看他治位时,任贤勿贰,去邪勿疑,不敢盘逸游畋,不敢荒淫音乐。到得他揖让传禅时分,且道:「无若丹朱傲,惟慢游是好,傲虐是作。」舜王那曾敢做慢游傲虐的事?尧王告着舜王,使他休学尧王的孩儿丹朱,专事慢游,专务傲虐,恃着强力,不用水,向平地上推了舟船,共他徒党在家为淫乱之行。故尧王不将天下传与他,却分付与舜王了。
舜王治世,举「八元」、「八凯」,共十六个才子,是有贤德名望的人,分布在朝,任了官职。却将共工流逐于幽州田地,将驩兜放逐于崇山田地,将三苗窜逐于三危田地,将鲧诛殛于羽山田地。诛窜了这四个凶人,天下百姓皆服其威断。明四目,达四聪,末梢头贤人在位,小人在野,朝纲自治。在位五十二年,寿命一百一十二岁,将天下传与禹王。
至汤王时,为诸侯,与葛为邻;葛君不道,苦虐其民,汤王伐之。东征而西夷怨,南征而北狄怨,却道:「汤王何故忘我,不来拯救?」黎民咸慕汤王之德。却有夏桀无道,宠妹喜之欢,将酒倾为池水,将肉排为树林相似,日与凶徒沉酗于「酒池」、「肉林」间,苦虐生灵。百姓怨道:「夏桀与日相似,这日几时丧亡?我甘受其苦不过,情愿与他偕亡!」至纣无道,宠妲己,剖贤人心,置炮烙之刑,不修德政,不改前非。
武王伐之。享国日久,传位至周幽王,宠褒姒之色,为不得褒姒言笑,千方百计取媚他。因向骊山上,把与诸侯为号的烽火烧起。诸侯皆道是幽王有难,举兵来救;及到幽王殿下,却无他事,只是要取褒姒一笑。后来贬了太子,废了申后,申后怒。会犬戎之兵来伐幽王,诸侯不来相救,遂丧其国。有诗为证,诗曰:
恃宠娇多得自由,骊山举火戏诸侯。
只知一笑倾人国,不觉胡尘满玉楼。
又楚国灵王宠嫔嫱之色,起章华之台,苦虐黎庶,遭平王所追,遂死于野人申亥之家。有诗为证,诗曰:
茫茫春草没章华,因笑灵王苦好奢。
台土未干箫管绝,可怜身死野人家!
后来陈后主也宠张丽华、孔贵嫔之色,沉湎淫逸,不理国事;被隋兵所追,无处趓藏,遂同二妃投入井中。隋兵搜出,亦遭其虏。其国即亡。有诗为证,诗曰:
陈国机权未有涯,如何后主恣骄奢?
不知即入宫前井,犹自听吹玉树花。
当时有隋炀帝也无道:杀父,诛兄,奸妹,无所不至。宠萧妃之色。萧妃要看扬州景致,帝用麻胡为帅,起天下百万民夫,开一千丹八里汴河,从汴入淮,从淮直至扬州;役死人夫无数,死了相枕。复造「龙凤船」,使宫女牵之,两岸箫韶乐奏,闻百十里之远。更兼连岁灾蝗,饿死人徧地,盗贼蜂起,六十四处烟尘,一十八处擅改年号。李密袒臂一呼,聚雄师百万,占了中原。炀帝全无顾念。被宇文化及造变江都,斩炀帝于吴公台下,隋国遂亡。有诗为证,诗曰:
千里长河一日开,亡隋波浪九天来。
锦帆未落干戈起,惆怅龙舟更不回。
其国有唐秦王世民,行仁布德,灭了六十四处烟尘,建都于长安,以致太平。后来为唐明皇为孩儿寿王,取杨家女孩儿名做玉环的为妻,明皇一见玉环生得有倾国之色,背后使人唤玉环出家为女官道士;后来宣入宫中,封为妃子,宠幸无比。真个是:
后宫佳丽三千人,三千宠爱在一身。
金屋妆成娇侍夜,玉楼宴罢醉和春。
那明皇宠爱妃子,春从春游,夜专夜寝,从此荒淫,每日更不坐朝听政。争奈那妃子与安禄山私通,却抱养禄山做孩儿。明皇得知,将安禄山差去渔阳田地,做了节度使。那禄山思恋贵妃之色,举兵反叛,真是:
渔阳鼙鼓动地来,惊破霓裳羽衣曲!
那明皇无计奈何,只得带取百官,走入蜀川,亸避了禄山。行至马嵬驿,六军不肯进发,把那贵妃使高力士将去佛堂后田地里缢杀了。诸军且跟着明皇入蜀。后来明皇那儿子肃宗,恢复两京,再立唐家社稷也。
今日话说的,也说一个无道的君王,信用小人,荒淫无度,把那祖宗浑沌的世界坏了,父子将身投北去也,全不思量祖宗创造基业时,直不是容易也。有康节先生做八句诗,道得好。道个甚底?诗曰:
自古御戎无上策,唯凭仁义是中原。
王师问罪固能道,天子蒙尘争忍言。
两晋乱亡成茂草,二君屈辱落陈编。
公闾延广何人也?始信兴邦亦一言。
此诗是康节《左衽吟》,豫先说着个宣和、靖康年间谶语么。
当初只为五代时分,天下荒荒离乱,朝属梁而暮属晋,干戈不息;更兼连岁灾蝗,万民遭涂炭之灾,百姓受倒悬之苦。为此,后唐明宗夜夜焚香告天,祝曰:「我乃胡人,不能整治天下。愿天早生圣人,抚安黎庶。」此上感得火德星君霹雳火仙下界,降生于西京洛阳县夹马营赵洪恩宅,生下个孩儿。当诞生时分,红光满室,紫气盈轩。赵洪恩唤生下孩儿名做匡胤。幼与小童戏于街槛,好布阵,行伍肃然,人见而异之。及年当弱冠,有大志,少游关西,行到处,除凶去恶。长治华夷,民安国泰。自陈桥兵变,柴皇让位,在位一十七年,天下太平,消镕军器为农器,毁折征旗作酒旗。
太祖一日收平江南,有徐铉奉使至太祖殿下,盛夸其主能文,因诵其诗。太祖道:「此特村教书语耳!」因道:「我少时有《咏日诗》。」道是,诗曰:
须臾捧出大金盘,赶散残星与明月。
徐铉听得这诗,大服太祖志量。后来人以为应大金破汴梁之谶。
太祖传位与太宗,大宗欲定京都,闻得华山陈希夷先生名抟表德图南的,精于数学,预知未来之事。宣至殿下,大宗与论治道,留之数日。一日,太宗问:「朕立国以来,将来运祚如何?」陈抟奏道:「宋朝以仁得天下,以义结人心,不患不久长。但卜都之地:一汴,二杭,三闽,四广。」太宗再三诘问,抟但唯唯不言而已。在后高宗中兴,定都杭州,盖符前定之数,亦非偶然也。太宗之后,传位于真宗、仁宗、英宗几个贤君。
且说英宗皇帝治平年间,洛阳郡康节先生,因与客在天津桥上纵步闲行,忽听得杜鹃声,先生惨然不乐。客问其故,先生道:「洛阳从来无杜鹃,今忽来至,必有所主。」客曰:「何也?」先生曰:「不过二年,朝廷任用南人为相,必有更变。天下自此多事矣!」客曰:「闻杜鹃声,何以到此?」先生曰:「天下将治,地气自北而南;将乱,地气自南而北。今南方地气至矣,禽鸟得气之先者也。《春秋》有云:『六鹢退飞,鸜鹆来巢。』皆气使之然也。」
英宗升遐,神宗即位。神宗是个聪明的官家,朝廷上大纲小纪,一一要从新整理一番。恰有那曾参政名做公亮的,荐那王安石为丞相。神宗准奏,召王安石拜相。正宣麻时分,有唐介做着谏官,上疏论奏:「王安石泥古迂儒,若用为相,必多更变,重扰天下。」那时有吕诲亦上疏弹劾安石,有弹文,其略云:
臣吕诲诚惶诚恐,顿首顿首,百拜奏于皇帝陛下。臣仰覩公朝,除王安石为相者。臣窃谓安石每迁小官,逊避不已,及除翰林学士,不闻固辞。先帝临朝,则有山林独往之志;陛下即位,则有金銮侍从之乐。好名嗜进,见利忘义。凡在经筵,力请坐而讲说,将屈万乘之重,自处师氏之尊,不识君臣上下之分。又与唐介争论谋杀刑名,众非安石而是介。介务守大体,不能以口舌胜,愤懑发疽而死。奏对强辩,陵轹同列。大奸似忠,大诈似信;外示朴野,中藏巧诈;骄蹇慢上,阴贼害物。制置三司条例,兼领兵财;又举三人勾当,八人巡行。臣未见其利,先见其害。区区愚忠,窃以为安石决不可用。若用之为相,必变更祖宗法度,以乱天下。欲望圣慈,允臣所奏,将王安石新命寝罢。宗社幸甚!伏取进止。
奏上,神宗不报。
安石居相位,专务变更。一日,奏行青苗法,差李常、孙觉等往河北诸路,俵散青苗钱:第一等户十五贯,第二等户十贯,第三等户五贯,第四等户一贯五伯,第五等户一贯。青苗在田时分俵散,到收成时分催纳,十分供一分为息。当有银台司范镇上疏,奏言青苗钱扰民不便。表云:
臣范镇谨奏言:青苗钱者,唐衰乱世之所为。青苗在田,已估其直;收敛未毕,已促其偿;是盗跖之法也。臣以为此法若行,天下骚然,民不聊生,非国家之利也。臣请罢之。
表上,神宗不听。又宰相韩琦奏言:「青苗钱法大不便于民间,有司责笃严急,细民不胜愁苦,至有鬻妻卖子者不能偿。愿陛下察之,即与蠲罢。」奏上,王安石大怒,即日贬韩琦于外。
熙宁七年,大旱。帝谓羣臣曰:「天久不雨,朕夙夜焦愁,无可奈何!」韩维奏曰:「陛下信安石酷法,散青苗钱于民。今之官府,督取甚急,往往鞭挞人民取足,至有伐桑为薪,以易钱货。旱灾之际,重罹此苦。愿陛下蠲除租税,宽裕逋负,以救愁苦之良民。」帝感悟,乃诏韩维放商税而免青苗。后是日雨,遂贬安石于金陵府。
安石弟安国,每憎他兄所为误国。安国为西京国子监教授,颇溺声色。时安石为相,以书戒安国道:「宜放郑声。」安国回书与安石道:「亦愿兄远佞人也。」安国又尝力谏安石,言:「天下不乐新法,皆归咎于兄,恐为家祸,宜速罢之。」安石不听。安国哭于影堂前,道是:「吾家灭门矣!」
安石的孩儿王雱,为人性险恶,喜杀。因病疽而死,年方三十三岁。安石哀悼,不能为怀。尝恍惚见雱身担铁枷,向安石道:「父亲做歹事,误我受此重罪!」安石大惊,遂以所居园屋,舍做僧寺,赐额为「报宁院」,盖为王雱求救于佛也。诗曰:
误国欺君罪不轻,阴司报应自分明。
奸邪凡事怀私险,却告金仙洗恶名。
话说宋朝失政,国丧家亡,祸根起于王安石引用壻蔡卞及姻党蔡京在朝,陷害忠良,奸佞变诈,期君虐民,以致坏了宋朝天下。
神宗崩,哲宗即位,太后垂帘听政,用司马温公名做光。元佑年间,天下太平。未几一年,司马光不禄,章惇等入相,再行新法,把这太平的气象,又变做了乱世。
哲宗崩,徽宗即位。说这个官家,才俊过人:口赓诗韵,目数羣羊;善写墨君竹,能挥薛稷书;通三教之书,晓九流之法。朝欢暮乐,依稀似剑阁孟蜀王;论爱色贪杯,彷佛如金陵陈后主。遇花朝月夜,宣童贯、蔡京;值好景良辰,命高俅、杨戬。向九里十三步皇城,无日不歌欢作乐。盖宝箓诸宫,起寿山艮岳,异花奇兽,怪石珍禽,充满其间;画栱雕梁,高楼邃阁,不可胜计。役民夫百千万,自汴梁直至苏杭,尾尾相含,人民劳苦,相枕而亡。加以岁岁灾蝗,年年饥馑,黄金一斤,易粟一斗;或削树皮而食者,或易子而飱者。宋江三十六人,哄州劫县;方腊一十三寇,放火杀人。天子全无忧问,与臣蔡京、童贯、杨戬、高俅、朱勔、王黼、梁师成、李彦等,取乐追欢,朝纲不理。即位了二十六年,改了六番年号:改建中靖国,改崇宁,改大观,改政和、改重和,改宣和。从即位以来,改元建中靖国元年,大赦天下。用丞相章惇言,举蔡京为翰林学士。满朝上下,皆喜谀佞,阿附权势,无人敢言其非。独有御史中丞丰稷,同着殿中侍御史陈师锡,共写着表文一道,奏蔡京奸恶。表文云:
臣丰稷、陈师锡等,叨被圣恩,滥居言路,事有当言而不言,臣为旷职。窃见公朝近除蔡京充翰林学士勾当者。缘蔡京身为禁从,外结后族,交缔东朝。伏望独断,出之于外。若果用蔡京,则治乱自此分矣,祖宗基业自此坏矣!又资政殿学士知江宁府蔡卞,乃王安石之壻,与京兄弟同恶,迷国误朝,为害甚大,乞正典刑。臣日夜为陛下忧,为宗庙忧,为天下贤人君子忧。若黜贬京等于外,则间言不入于慈闱,圣虑可忘于忧患,实宗庙社稷之福也!
表上,徽宗谓丰稷道:「事碍东朝,卿当熟虑。」丰稷奏言:「自古母后临朝,那曾见有如圣母手书还政的,可做万世法则。但是目即:在外,则闻向宗良、宗回藉势妄作;在内,则闻张琳、裴彦臣等凶焰炽然;又有蔡京交通其间。臣愚,欲乞戒饬后家,放逐张琳等,黜蔡京于外,庶绝朝廷之忧。」徽宗不从。
那时殿中侍御史龚夬,亦上表奏言:「臣伏闻蔡卞落职太平州居住,天下之士,共仰圣断。然窃见京、卞表里相济,天下知其恶。民谣有云:『二蔡一惇,必定沙门;籍没家财,禁锢子孙。』又童谣云:『大惇、小惇,入地无门;大蔡、小蔡,还他命债。』百姓受苦,出这般怨言,但朝廷不知之耳!蔡京、蔡卞为人反复变诈,欺陷忠良。天下不安,皆由京、卞二人簸弄。」
是时章惇罢相,差知越州,专事刑名惨刻,编类章疏,看详诉理,受祸者千余家。民间或诉事,稍有暗昧言语,加以刀、钉手足、剥皮肤、斩颈、拔舌之刑。有道号了翁姓陈名瓘的,论奏惇罪,将章惇贬雷州居住。
三月,命内侍童贯,往杭州监造作局,制御用器。自是杨戬始用事。五月,夺司马光等官。
崇宁元年七月,徽宗除蔡京做右丞相。制下,中外大骇。又赐京坐延和殿。徽宗向蔡京道:「昔神宗创法立制,未尽施行;先帝继之,两遭帘帷变更,国是未定。朕欲上述父兄之志,历观在朝,无可与为治者。今朕相卿,其将何以教我﹖」蔡京顿首谢:「愿尽死以报陛下。」徽宗尝出玉琖玉巵,将示辅臣,道是:「朕此器久已就,只怕人言,故未曾将用。」蔡京回奏:「事苟当于理,多言不足畏也。陛下当享太平之奉,区区玉器,又何畏哉!」帝悦。
不争奸佞居台辅,合是中原血染衣。
蔡京自拜相后,有巨商大贾六七辈,赴阙投词,言:「章相公开边时及曾相公罢边时,共借讫三千七百万贯,至今未见朝廷支偿。」蔡京奏言。徽宗蹙頞道:「我国家欠少商贾钱债,久不偿还,怎不辱国!」蔡京回奏:『臣请偿之。』帝喜曰:『卿果能偿之否?』蔡京差官刬刷诸司库务故弊的物,及粗细香药、漆器、牙锦之类,高估价直,立字号,出还客。客犹不受,愿请少出药货试卖,方敢承领。那时乳香价利颇高,京令吏将乳香附客试卖,客果得价数倍。后客欣然承受。不半年,尽偿讫。在后客货卖,却消折了十无一二,无所伸诉其苦。
崇宁二年,除蔡京为左丞相。修大内,复修创景灵宫及元符等十一殿及殿中,工役大作。夏,四月,诏毁《唐鉴》、苏、黄等集;又削景灵宫元佑臣僚画像。是秋九月,蔡京与其子蔡攸,并其客强后明、叶梦得,将元符末忠孝人分正上、正中、正下,奸邪人分邪上、邪中、邪下,为六等,凡五百八十二人,诏中书省籍记姓名。又将先朝大臣司马光、文彦博、范祖禹、程明道、程伊川、苏辙、苏轼、吕公着、吕诲等,凡一百一十九人,籍做奸党,御书刻石,立于端门。却诏封王安石做荆国公,又加封舒王。将安石配飨孔子庙庭,塑像坐于孔子之侧。又诏书颁行天下,将元佑贤臣籍做奸党,立石刊刻姓名。
时诏旨至长安立石,有石匠姓安名民的,覆官道:「小匠不知朝廷刻石底意,但听得司马温公,海内皆称其正直忠贤,今却把做奸邪,小匠故不忍刻石。」官司怒,要行鞭挞。安民泣道:『小匠刻则刻也,官司严切,不敢辞推;但告休镌「安民」二字于石上,怕得罪于后世。』官吏闻之惭愧。
蔡京又更茶法:天下立茶场,拘榷茶货,令客人赴官请引,自于茶园买茶,赴官秤验,纳息批引,限日贩卖;如有过限,并行拘收,别买新引。增私贩法,客旅消乏。又立盐法:诏陕西旧盐钞易东南盐钞,每新钞折钱三分,旧钞折七分,方听换易。蔡京私运盐钞,徧行天下,拘刷船只,揭起黄旗,所过关津,莫敢谁何。盖为见行盐钞之法,天下纔方通行,忽又改易,那旧钞皆成无用之物。此上富商大贾,消折财本,或有转流乞丐的,或有赴水自缢死的。提点淮东刑狱章绎,可怜见商贾受苦,上奏钞法误民。以此忤蔡京意,遂夺章绎官,贬做庶人。
一日,蔡京欲媚说徽宗,遇着圣节将近,命府、州、县、道,徧立寺观,天下凡有寺观,并改名「神霄万寿宫」,祝延圣寿。
上留意西边,以王厚为大将,安抚临洮诸州;命内侍童贯为监军,专切往来干当;至是置司,专命二人主之。
崇宁四年,春,正月,以童贯为熙河等处经略安抚置制使。二月,雨大雹。冬,彗星出西方,其长竟天。徽宗下诏求言。是时有刘逵为中书侍郎,劝上碎蔡京所立元佑党碑,将禁锢系籍人并行宽放,以禳天变。帝夜半遣黄门至朝堂,将元佑党碑碎毁。明日,蔡京见之,乃厉声道:「石可毁,名不可灭!」徽宗用刘逵之言,诏除党人之禁,罢方田及诸国岁贡,又罢缘边诸路科敛及罢铸当十大钱并新立冲要市务。在后有诗人刘克庄吟诗一首云,诗曰:
岭外瘴魂多不返,冢中枯骨亦加刑。
更无人敢扶公议,直待天为现彗星。
早日大程知返覆,暮年小范要调停。
书生几点残碑泪,一吊诸贤地下灵!
大程谓程颢,小范指范纯仁也。倘不因彗星之变,元佑党碑怎生能碎么?可见当时蔡京附会徽宗,恣行骄淫,天心仁爱,不得不示变以儆之也。其如君臣不悟何!未几,蔡京罢相,除赵挺之为右丞相。十一月,罢赵挺之,复相蔡京。
崇宁五年,夏,解州有蛟在盐池作崇,布炁十余里,人畜在炁中者,辄皆嚼啮,伤人甚众。诏命嗣汉三十代天师张继先治之。不旬日间,蛟崇已平。继先入见,帝抚劳再三,且问曰:「卿此翦除,是何妖魅﹖」继先答曰:「昔轩辕斩蚩尤,后人立祠于池侧以祀焉。今其祠宇顿弊,故变为蛟,以妖是境,欲求祀典。臣赖圣威,幸已除灭。」帝曰:「卿用何神?愿获一见,少劳神庥。」继先曰:「神即当起居圣驾。」忽有二神现于殿庭:一神绛衣,金甲,青巾,美须髯;一神乃介冑之士。继先指示金甲者曰:「此即蜀将关羽也。」又指介冑者曰:「此乃信上自鸣山神石氏也。」言讫不见。帝遂褒加封赠,仍赐张继先为秩大夫虚靖真人。
大观元年,黄河清。诏曰:「国家承百五十年,三有河清之应;而干宁军河清踰八佰里,凡七昼夜。上天眷佑,敢不钦承,其以干州为清州。」庐州雨豆。
大观二年,春,正月朔,御大庆殿,受八宝,赦天下。蔡京言:「天下郡国所上符瑞八十七所,拜表称贺。」蔡京进太师,加童贯节度仍宣抚使。夏,五月,日食。以复洮州功,赐蔡京玉带,加童贯检校司空仍宣抚。贯由此恃功,稍专军政,选置将吏,皆取中旨,不复关朝廷矣。
显仁皇后生皇子构。徽宗隔夜梦吴越钱主,以手挽徽宗御衣,云:「我好来朝,你家便留住我;终须还我山河社稷,待教第三子来。」显仁皇后亦梦金甲神人,自称钱武肃王;及寤,而生皇子。盖徽宗第九子也。其始生之时,宫中红光满室。宣和二年,封为康王。后即位于南京,为高宗;建都于杭州,即符钱王还我山河之梦。钱武肃王即钱镠,享年八十一岁,高宗亦寿八十一,岂偶然哉!
六月,蔡京罢相。秋,七月,河南、淮北大旱,诏有道高士王文卿祈雨,不应。文卿奏曰:「九江、四海、五湖龙君,皆奉上帝敕命,且停行雨;独黄河神未奉睿旨。」帝曰:「卿可召黄河神行雨么?」文卿领旨,向京师太一宫立坛祈雨。翌日,升坛祝曰:「大宋皇帝借黄河三尺水,以济焦枯。」不移时,甘雨大作,遍地皆雨黄雨,以应黄河之水。帝喜,赐文卿凝神殿侍宸,冲虚观妙通玄真人。后文卿尸解于抚州临川县。
大观三年,春,甘露降尚书省,天子作诗以赐执政。蔡京致仕,仍朝朔望。
大观四年,禁燃顶、炼臂、刺血、断指之类。张商英知杭州,过阙入对,上因语蔡京乱纪纲事,商英曰:「蔡京自来专恣任意,不知都省批状,便是条贯;入状请宝,便是圣旨;若前后失绪,安得不乱?」上曰:「京多引用亲党,已逐三十余辈矣!」商英曰:「余党尚多。」上曰:「百姓闻卿来,皆鼓舞欣悦。」商英曰:「干臣何事?」遂留商英为中太一宫使。毛注奏言:「天下僧尼增旧十倍,凡数十万人;祠部岁给度牒几三万。乞权住三年。」帝从之。夏,五月,诏:「蔡京权重位高,人屡告变,全不引避,公议不容。降受太子太保,致仕,任便居住。」六月,以张商英为右相。闰八月,除张阁知杭州,兼领花石纲事。
先有朱勔者,因蔡京以进。上颇垂意花石,勔初才致黄杨木三四本,已称圣意。后岁岁增加,遂至舟船相继,号作花石纲。专在平江置应奉局,每一发辄数百万贯,搜岩剔薮,无所不到。虽江湖不测之澜,力不可致者,百计出之,名做神运。凡士庶之家,有一花一木之妙的,悉以黄帕遮覆,指做御前之物。不问坟墓之间,尽皆发掘。石巨者高广数丈,将巨舰装载,用千夫牵挽,凿河断桥,毁堰拆闸,数月方至京师。一花费数千贯,一石费数万缗。勔又即所居创一圃,林泉之胜,二浙无比。后复取旨建神霄殿,塑青华帝君像其中,监司郡守初到,必须到宫朝谒。诗曰:
神霄新殿耸云端,像塑青华带道冠。
竭力劳民运花石,不堪炮石碍游观。
政和元年,春,正月,毁京师淫祠,凡一千三百余区。
政和二年,春,二月,蔡京复太师,赐第京师。
夏,四月,召蔡京入内苑赐宴;辅臣亲王,皆得与席。徽宗亲为之记,其略曰:「诏有司扫除内苑太清楼,涤内府所藏珍用之器,集四方之美味,前期阅集,朕将亲幸焉。」其所用宫中女乐,列奏于庭;命皇子名楷的,侍侧劝劳;又出嫔女鼓琴玩舞,劝以琉璃、玛瑙、白玉之杯。京亦上记,略曰:「太清之燕。」上曰:「此跬步至宣和。」令子攸掖入观焉。东入小花径,南度碧芦丛,又东入便门,至宣和殿,只三楹;左右掖亦三楹,中置图书、笔砚、古鼎彝、罍洗,陈几案、台榻。东西庑侧各有殿,亦三楹。东曰「琼兰」,积石为山,峯峦间出,有泉出石窦,注于沼。北有御札静宇,榜梁间以「洗心涤虑」。西曰「凝芳」,后曰「积翠」,南曰「琼林」。北有洞曰「玉宇」,石自壁隐出,崭岩峻立,奇花异木,扶疎茂密。后有沼曰「环碧」,两傍有亭曰「临漪」、「华渚」;沼次有山,殿曰「云华」,阁曰「太宁」;左右蹑道以登。中道有亭曰「琳霄」、「垂云」、「骞凤」、「层峦」,百尺高峻,俯视峭壁攒峯,如深山大壑。次曰「会春阁」,下有殿曰「玉华」。前殿之侧,有御笔榜曰:「三洞琼文之殿」,以奉高真;有「种玉绿云轩」相峙。日午,谒者引宰执以下入。女童四百,靴袍玉带,列排场下,肃然无敢謦欬者。宫人珠笼、巾玉、束带,秉扇、拂、壸、巾、剑、钺,持香球,拥御座以次立,亦无敢离行失次者。上顾谓羣臣道:「承平无事,君臣共乐,宜略去烦苛碎礼,饮食坐起,各宜自便无问。」执事者以宝器进,徽宗酌酒以赐,命皇子嘉王楷宣劝。又以惠山泉、建溪异毫琖,烹新贡太平嘉瑞茶,赐蔡京饮之。徽宗又道:「日未晡,可令奏乐。」殿上笙、竽、琴、琶、方响、筝、箫登陛合奏,宫娥妙舞。徽宗又曰:「可起观。」羣臣凭栏以观。又命宫娥抚琴擘阮,羣臣终宴尽醉。
冬,十一月戊寅,日南至,御太庆殿,受元圭,大赦。蔡京进封鲁国公。诏给地牧马:自京东、河北募人养马,然后推之诸路;受田一顷,仍免其税,令养马一疋,诸路至九万疋。
政和三年,春,正月,诏封王安石,追封舒王,又封其子王雱为临川伯;配享文宣王庙从祀。
夏,四月,玉清和阳宫成,即福宁殿东诞圣之地作宫,至是成。奉安道像。上诣宫行礼。后复为玉清神霄宫。那时道教之行,莫盛于此时,推原其由,皆自徐知常有以诱惑圣听也。徐知常始赐号冲虚先生,徐守信赐虚靖先生,刘混康赐葆真观玄妙冲和先生,后并赐大中大夫。九月丙午,葆和殿成,上饰纯绿,下漆以朱,无文藻绘画五彩;垣墉无粉泽:浅墨作寒作平远禽竹而已。前种松、竹、木犀、海桐、橙、橘、兰、蕙,有岁寒、秋香、洞庭、吴会之趣。后列太湖之石,引沧浪之水,陂池连绵,若起若伏,支流派别,萦纡清泚;有瀛洲、方壶、长江、远渚之兴,可以放怀适情,游心玩思而已。
冬,十月癸未,郊。徽宗搢大圭,执元圭,以道士百人执仪卫前导,蔡攸为执绥官。玉辂出南熏门,至玉津园,徽宗忽问左右曰:「玉津园若有楼殿重复,此是何处?」攸即回奏:「臣见云间楼殿台阁,隐隐数重,既而细视,皆去地数十丈。」顷之,徽宗又曰:「卿还见人物么?」攸又回奏:「若有道流童子,持旛节盖,相继而出云间,衣服眉目,历历可识。」蔡京率百僚称贺。
政和四年,春,正月,置道阶品秩凡二十六等,先生、处士封号,自八字、六字,以至四字、二字,比中大夫,下至将仕郎,但不给俸。又置道官,自太虚大夫至金坛郎,凡十六等,同文自中大夫至迪功郎。道职自冲和殿侍宸至凝神殿校经,凡十一等;侍宸同待制,检籍同修撰,校经同直阁。皆给告身印纸,经道箓院磨勘功过,注授加官。差遣、入品、用荫,如命官法。
五月丙戌,祭地,奉太祖皇帝配享。蔡京奏:「祭之日,城中大雨几尺,而銮辂自宫至郊,日光照曜。」又太史奏:「是夕五纬循轨,典掌官吏称:有队仗风雨之声,鬼神之状;又有黑气数十丈,贯于坛壝;皆陛下严恭之应。乞宣付史馆。」帝从之。内侍杨戬加节度,赏制乐传宣之劳也。
八月,宣和殿有玉芝生于桧树上;又有鹤三万余只,盘旋云霄之间。并许称贺。
延福宫成。旧有延福宫,祖宗以为燕会之所,而制不甚广。时蔡京欲以宫室媚上,一日,召内侍童贯、杨戬、贾详、何欣、蓝从熙,讽以禁中逼窄之状。五人听命,乃尽徙内酒坊诸司;又迁二僧寺并军营于他所。五人者,既有分地,因各出新意,故号「五位」。「五位」既成,楼阁相望,引金水天源河,筑土山其间,奇花怪石,岩壑幽胜,宛若生成。
夏,四月,又建葆真宫,以蔡攸为保和殿学士。
六月,天成、圣功二桥成。都水使者孟昌龄请开凿大伾三两河,回引河流于河阳,作浮空二桥,至是毕工,赐名。颁德音于河北、京东、京西。时诸路皆调夫赴役,凡数十万人,两河之人愁困殆不聊生。未几,水涨桥坏。
政和六年,春,正月,以童贯为陕西两河宣抚。
闰月,置道学。诏州、县学兼养道流,增置士名,自元士至志士,凡十三品。岁大比,许襕幞就试。后罢道学。
二月,上清宝箓宫成。浚壕深水三丈,东则景龙门桥,西则天波门桥。二桥之下,垒石为固,引舟相通,而桥上人物往还不觉,名曰「景龙外江」。江之外,则有「鹤庄」、「鹿砦」、「文禽」、「孔雀」诸栅,多聚远方珍怪蹄尾,动数千实之。又为村居、野店、酒肆、青帘于其间。每岁冬至后即放灯,自东华以北,并不禁夜。从市民行铺夹道以居,纵博羣饮,至上元后乃罢,谓之「先赏」。后又辟之,东过景龙门,至封丘门。后来南儒吟诗一首云,诗曰:
万炬银花锦绣围,景龙门外软红飞。
凄凉但有云头月,曾照当年步辇归。
是时温州有方士林灵素者,初名灵噩,表字岁昌,家世寒微,远游至蜀,学道于赵升道数载,善能妖术,辅以五雷法,往来宿、亮、淮、泗等州,乞食于诸僧寺。政和三年,至京师,寓居东太一宫。徽宗在大内,得一个梦,谁知那一场梦,引得一个妖术方士的来!真是:
鹿分郑相终难辨,蝶化庄周未可知。
徽宗梦见甚的?乃梦见东华帝君使仙童来召徽宗游神霄宫。及觉来,欲访问神霄宫的事,敕问道录徐知常访求神霄事迹进呈。知常素不晓神霄之事,方以为忧,忽有一道生告知常道:「今道堂中有温州林道士屡言神霄,亦曾有神霄诗题在壁间。」诗曰:
神霄宫殿五云间,羽服黄冠缀晓班。
诏许羣臣亲受箓,步虚声里认龙颜。
知常一见壁上诗,亟录呈徽宗。徽宗召林道士来问:「卿有何仙术?」灵噩回奏:「臣上知天宫,中识人间,下知地府。」备言:「神霄宫乃东华帝君所治。天上有所谓长生大帝君,与其弟青华大帝君,皆是玉帝的孩儿;又有左元仙伯、赏罚仙吏八百余官。陛下乃是长生大帝君降生人间,为天下帝王;蔡京乃左元仙伯。近日陛下赴弟之青华大帝君为神霄之游,得无乐乎?」徽宗闻之,大喜,自谓与灵噩如旧日素来相识,乃赐名灵素,号金门羽客、通真达灵元妙先生,赐金紫服,出入大内无间。
又按:《宾退录》载:祥符观道士何得一,宣和间游京师,遇方士陶光国,爱其人物秀整,语之曰:「当为办一事。姑亟归。」无几何,徽宗梦人曰:「天上神仙郑化基,地下神仙何得一。」明日,命阅祠部帐,得诸新淦籍中;化基,其师也。遽命使宣召。是时得一方次鄂州,守贰礼请以往。既对,上大悦,赐号冲妙大师,主龙德太一宫,授丹林郎。灵素之进,亦缘梦而得,恰与此事相类,故附录之。其与高宗之梦传说者异矣。
灵素既遭遇道君之后,是时宫间多妖怪,诏灵素治之。灵素乃作铁简,长九尺,上书符篆,埋于地,其怪遂绝。又诏许林灵素就景龙门,对着晨晖门,建上清宝箓宫,使灵素居之。其宫中山包平地,环以佳木清流。又就太一西宫建仁济亭,施符水,开神霄宝箓坛。诏天下天宁观改作神霄玉清万寿宫,旧无观者,以寺改创;仍各观设长生大帝君、青华大帝君像。徽宗自称教主道君皇帝,从林灵素之请也。乃降诏曰,诏云:
朕乃上帝元子,为太霄帝君,悯中华被金狄之教,遂悬上帝愿为人主。今天下归于正道,卿等可上表章,册朕为教主道君皇帝。止用于教门。
是时册上尊号已毕,百官称贺。又诏翰林学士王黼、保和殿学士蔡攸盛章至宣和殿,俟神霄降临。十一月,有星如月,徐徐南行而落,光照人物,与月无异。是年,女真陷辽渤海军。
政和七年,诏林灵素修道书,改正诸家醮仪,校雠丹经。灵素每遇初七日就座,百官宰执、三衙亲王、中贵,士俗,观者如堵。灵素为幻不一,徽宗尝呼之为「聪明神仙」,御笔赐灵素为「玉真教主神霄凝神殿侍宸」,立两府班。徽宗尝思明达皇后,惜其已死,谓灵素曰:「朕欲一见明达后,卿能之乎?」灵素回奏:「臣能为叶静能致太真之事,陛下但瞑目少顷,即见之矣。」徽宗如其教。顷之,游一宫阙,乃瀛洲神仙之境,得与明达后邂逅,语甚款密;移时而觉,如梦中恍惚也。
十二月,有天神降坤宁殿,修神保观。神保观者,乃二郎神也,都人素畏之,自春及夏,倾城男女皆负土以献神,谓之「献土」。又有村落人妆作鬼使,巡门催「纳土」者,人物络绎于道。徽宗乘舆往观之。蔡京奏道:「『献土』、『纳土』,皆非好话头。」数日,降圣旨禁绝。诗曰:
道君好道事淫荒,雅意求仙慕武皇。
纳土谶言无用禁,纵有佳谶国终亡。
徽宗即位之初,皇嗣未广,有道士刘混康以法箓符水得幸,上奏:「禁城西北隅地势稍低,若加以高大,当有多男之喜。」诏增筑数仞岗阜。后来后宫果生男不绝,为此愈是崇信道教。是年,诏户部侍郎孟揆董工增筑岗阜,取象余杭凤凰山,号做「万岁山」,多运花石妆砌。后因神降,有「艮岳排空」之语,改「万岁山」名做「艮岳」。后有人吟诗一首云,诗曰:
盘石曾闻受国封,承恩不与幸臣同。
时危运作高城炮,犹解捐躯立战功。
后四年,始成。御制记文,凡数千言。有金芝产于万岁峯,改名「寿岳」。其门号为「阳华门」,两旁有丹荔八十株,有大石曰「神运昭功」立其中。旁有两桧:一夭矫者,名做「朝日升龙之桧」;一偃蹇者,名做「卧云伏龙之桧」;皆玉牌填金字书之。岩曰「玉京独秀太平岩」,峯曰「卿云万态奇峯」。又有绛霄楼,金碧间,势极高峻,在云表,尽工艺之巧,无以出此。运四方花竹奇石,积累二十余年,山林高深,千岩万壑,麋鹿成羣,楼观台殿,不可胜计。
诏左街道录徐知常于禁庭建醮。徽宗自亲书表章三道,焚于凝神殿会真堂;即命知常拜章奏闻上帝,颙俟睿旨。知常领命,遂拜伏于坛之侧,至翌日方兴。徽宗问知常曰:「卿为朕所奏事,未委睿旨。有何明答,幸无隐乎!」知常曰:「臣不敢隐。陛下首章,为国家万民祈求丰稔,上帝览章,天颜甚喜;陛下次章,欲祈百嗣,上帝览章,天颜微怒,言:『何其欲心之广!』陛下末章,空纸一幅,上帝见之,天颜大怒,遂秉笔判云:『赵某有慢上之罪,全家徒流三千里!』余不敢尽言。」徽宗心颇疑之,默然无语。徐知常元是闽中人,久寓京师,以道术为徽宗所眷。在后林灵素得幸于上,知常屡表辞归,欲往东南修炼,旨不允。至拜章之后,一日逃去。后数年,有自闽中来者,言知常在建州水西,盖造宫观甚盛。帝欲见之,即日诏知常诣阙下。诏命累降,知常皆不拜。诏有司督责,知常违诏,押知常下狱囚系。狱吏问知常道:「闻公能游月宫,愿带挟小人同往乎?」知常云:「此特易事,但得纸数幅,净水一盂,便可游玩月宫矣。」吏如其教。知常取纸粘于狱门上,将笔画一个圆圈,把水一噀,实时清光满室,冷气逼人。吏与羣囚争玩月光,回顾知常不知所往。朝廷屡诏物色求之,竟不可得知常之踪矣。
重和元年,春,正月,御大庆殿,受定命宝。二月,夏人寇边,将官张迪战死入阵。又遣使女真,约发兵夹攻辽。三月,以蔡京子蔡鞗为宣和殿待制,选尚康福帝姬,即公主也。驸马都尉带文阶,自蔡鞗始。八月,童贯进太保。
冬,十月,大内火发,自夜至晓,五千余间,后苑广圣宫及宫人所居,几尽被焚,死者甚多。时大雨,火发,雨如倾,略不少止,而火益炽。或传上是夜私行,宿于外。
冬,十月,御宝箓宫,度玉清神霄秘箓,会者八百人。凡天神降临事,盖发端于王老志,而极于林灵素。于是宦官、道士有所不如意者,必须度箓,莫不如愿。又为大会,引羣臣、士庶入殿,听灵素讲经。上设座其侧。灵素升高座,使人于下请问。然灵素所言,杂以滑稽喋语,上下为大哄笑,莫有君臣之礼。斋罢,帝问灵素:「朕建此斋,得无神仙降耶?」灵素曰:「陛下更须建灵宝大斋,肃清坛宇,其时必有真仙度世。」言罢,道众中忽有一士,掷所盛斋鉢于地,众欲责之,随腾云而去。帝曰:「此非神仙而何?」灵素不答。揭鉢视之,见一幅纸,上有诗一绝云。诗曰:
捻土为香事有因,世间宜假不宜真。
洞宾识得林灵素,灵素如何识洞宾?
众方知洞宾降。时道士有俸,每一斋施,动获数千万贯;每一宫观,给田亦不下数百千顷;皆外蓄妻子,置姬媵,以胶青刷鬓,美衣玉食者,几二万人;每一会,费数万贯。至于贫下之人,亦买青布幅巾赴斋,日得一饫餐,又获衬施钱三百,谓之「千道会」云。
是岁,女真阿骨打称帝,姓王名做旻,本新罗人,号完颜氏;身长八尺,壮貌雄伟,寡言语,有大志,能用人。以其国产金,故国号大金。
十二月,御殿度王黼等秘箓。徽宗一日御宣和殿,地陷。
宣和元年,正月朔旦,朝见景灵宫,中见圣祖神像有泪。守庙官吏闻庙内常有哭声。一日,神宗皇帝庙室便殿,有砖出血,随扫又出,数日方止。是时蔡京等方事谀佞,有此异事,皆不敢闻奏于上;而徽宗骄奢之行愈肆矣。
宣和二年,三月,诏改佛号为大觉金仙,余为仙人、大士,僧称「德士」,行称「德童」,而冠服之。以寺院为观,改女冠为女道士,尼为女德。明年,金山寺有僧,顶上拥出肉冠,长肉须髯,端坐而化。朝廷闻之,诏复旧人。
金遣使李善庆来,诏蔡京、童贯及邓文诰见之,论以夹攻取燕之意,李善庆唯唯。居十余日,遣赵有开、马政賷诏及礼物,同善庆等度海聘之。又诏余深为太宰,王黼为少宰。
夏,五月,有物若龙,长六七尺,苍鳞黑色,驴首,两颊如鱼,头色绿,顶有角,其声如牛,见于开封县茶肆前。时茶肆人早起拂拭牀榻,见有物若大犬,蹲其傍,熟视之,乃是龙也。其人吃惊,倒卧在地。茶肆与军器作坊相近,遂被作坊军人得知,杀龙而食之。是夕五鼓,西北有赤气数十道冲天,仰视北斗星若隔绛纱,其中有间以白黑二气,及时有拆裂声震如雷。未几,霪雨大作,水高十余丈,犯都城,已破汴堤,诸内侍役夫,担草运土障之,不能御。徽宗诏户部侍郎唐恪治之。即日,恪乘小舟,览水之势而求所以导之。上登楼遥见,问之,乃恪也,为之出涕。数日,水平,恪入对,上劳之曰:「宗庙社稷获安,卿之功也!」唐恪因回奏:「水乃阴类;阴气之盛,以致犯城阙。愿陛下垂意于驭臣,远女宠,去小人,备夷狄,以益谨天戒。」徽宗嘉纳之。
秋,九月,宴蔡京父子于保和新殿。京等请见安妃,帝许之。京作记以进,其略曰:皇帝召臣京、臣攸等燕保和新殿,臣鯈、臣翛、臣鞗、臣行、臣徽、臣术侍,赐食文字库。于是由临华殿门入,侍班东曲水,朝于玉华殿;上步至西曲水,循酴䕷洞,至太宁阁,登层峦、琳霄、褰风、乘云亭至保和。屋三楹,时落成于八月,而高竹崇桧,已森阴蓊郁;中楹置御榻,东西二间列宝玩与古鼎、彝、玉芝。左挟阁曰「妙有」,右挟阁曰「宣道」。上御步前行,至稽古阁,有宣王石鼓;历邃古、尚古、鉴古、作古、访古、博古、秘古诸阁,上亲指示,为言其概。抵玉林轩,过宣和殿、列岫轩、太真阁、凝真殿;殿东崇岩峭壁,高百尺,林壑茂密,倍于昔见。过翘翠燕处阁,赐茶全真殿,乃出琼林殿。中使传旨留题。乃题曰,诗曰:
琼瑶错落密成林,桧竹交加午有阴。
恩许尘凡是纵步,不知身在五云深。
顷之,就座,女童乐作。坐间香圆、荔子、黄橙、金柑相间,布列前后;命邓文诰剖橙分赐。酒五行,少休。诏至玉真轩。轩在保和殿西南庑,即安妃妆阁。上吟诗二句云:
雅燕酒酣添逸兴,玉真轩内见安妃。
命中官传旨,诏蔡京赓补。京即题云:「保和新殿丽秋晖,诏许尘凡到绮闱。」遂成诗云,诗曰:
保和新殿丽秋晖,诏许尘凡到绮闱。
雅燕酒酣添逸兴,玉真轩内见安妃。
于是人人自谓得见安妃。既而,但挂画像西垣,臣即以诗奏曰,诗曰:
玉真轩槛暖如春,即见丹青未见人。
月里嫦娥终有恨,鉴中姑射未应真。
中使传旨至玉华阁,帝持曰:「因卿有诗,姻家自应相见。」臣曰:「今葭莩已得拜望,故敢以诗请。」上大笑。上持大觥酌酒,命妃曰:「可劝太师。」臣因进曰:「礼无不报。」于是持瓶注酒,授使以进。再去撤女童,去羯鼓,御侍细乐,作《兰陆王》、《扬州教》、《水调》,劝酬交错,日且暮矣,京奏曰:「久勤圣躬,不敢安。」徽宗曰:「不醉无归。」更劝迭进,酒行无算。至二鼓五筹,君臣大醉而罢。
京出谓人曰:「保和殿后,自崆峒天入八阁,所陈之物,左右上下皆琉璃之器。」在后二帝北狩,果符此流离之谶,非偶然也。刘屏山曾有诗记汴京遗事云,诗曰:
空嗟覆鼎误前朝,骨朽人间骂未销。
夜月池台王傅宅,春风杨柳太师桥。
王传指王黼,太师指蔡京父子也。
冬,十月,徽宗幸道德院观金芝,遂幸蔡京第。时道德宫生金芝,上幸观焉;遂由龙德江泛舟至京第鸣銮记堂。淑妃从。上曰:「今岁四幸鸣銮矣。」赐京酒,于是京作《鸣銮记》以进。初京侍上,每进君臣相悦之说,于是以鞗尚主,而攸最亲幸。上时轻车小辇幸京第,命坐赐酒,略用家人礼。表谢有云:「主妇上寿,请酬而肯从;稚子牵衣,挽留而不却。」
蔡京常劝徽宗道:「人主当以四海为家,太平为娱;岁月几何,何必自苦?」上纳其言,遂易服私行都市。
上方为期门之事,故苑囿皆仿江浙为白屋,不施五采,多为村居野店;及聚珍禽异兽,动数千百,以实其中。都下每秋风夜静,禽兽之声四彻,宛若山林陂泽之间,识者以为不祥。
蔡攸进见无时,便辟趋走,或涂抹青红,优杂侏儒,多道市井淫媟谑浪之语,以蛊上心。妻朱氏,出入禁省。是秋,蔡攸加开府,攸子行颁殿中监。攸之父子为徽宗宠信,势倾朝野矣。当时李邦彦以次相阿附,每燕饮,则自为倡优之事,杂以市井诙谐,以为笑乐。人呼李邦彦做「浪子宰相」。一日侍宴,先将生绡画成龙文贴体,将呈伎艺,则裸其衣,宣示文身,时出狎语。上举杖欲笞之,则缘木而避。中宫自内望见,谕旨云:「可以下来了!」邦彦答道:「黄莺偷眼觑,不敢下枝来。」中宫乃叹曰:「宰相如此,怎能治天下耶!」
十一月,朱勔以花石纲媚徽宗,东南骚动。有太学生邓肃上十诗,讥讽徽宗。其末诗云,诗曰:
灵台灵囿庶民攻,乐意充周百姓同。
但愿君王安百姓,圃中何日不春风。
蔡京将诗献徽宗,欲激徽宗杀邓肃,谓:「太学生诗文以谤陛下,若不杀之,恐效尤成风,党锢之祸可鉴也。」帝不答,将邓肃押归田里,盖欲保全之也。
宣和二年,金国遗使同赵良嗣归。且言:金主约女真兵自平地松林趍古北江,宋朝兵自白沟河夹攻辽国;若灭后,以燕京一带归南朝,誓为兄弟之国。又遣使诈作新罗人来朝,其书略曰:
大金皇帝谨致书于大宋皇帝阙下:盖缘素昧,未致礼容,酌以权宜,交驰使传。赵良嗣等言:「燕京本是汉地,若许复旧,将自来与契丹银绢转交。」虽无国信,谅不妄言。若将来贵朝不为夹攻,即不依得。已许为定,具形弊幅,冀谅鄙悰。
帝命马政使金,国书其略曰:
大宋皇帝谨致书于大金皇帝:远乘信介,特示函书,致罚契丹,逖闻为慰。确示同心之好,共图问罪之师,诚意不渝,义当如约。已差童贯勒兵相应,彼此兵不得过关。岁币依契丹旧数。仍约毋听契丹讲和。
又差马政之子马广从行。
冬,十月,日食。加梁师成大尉,王黼为太宰。
时方腊家有漆园,常为造作局多所科须,诸县民其其苦;两浙兼为花石纲之扰。腊以妖术诱之,数日之间,啸聚睦州青溪帮源洞,响聚者数万人,以诛朱勔为名,纵火大掠,驱其党四出。两浙都监蔡遵、颜坦击贼,败死,遂陷睦州。于是寿昌、分水、桐庐等县皆为贼所据;僭号,改元永乐。又陷休宁县,执知县曲嗣复,贼复胁之使降,面斩二士,以恐嗣复。嗣复骂贼曰:「自古妖贼无长久者!尔当拾逆以从顺,因我以归朝廷,朝廷必宥尔。奈何使我降贼?何不速杀我!」贼曰:「我休宁人也。公宰邑有善政,前后官无及公者,我忍杀公乎?」遂委之而去。未几,诏命嗣复知睦州,进官二等。陷歙州,将官郭师中、士曹掾等御贼,遇害。陷杭州,守臣赵霆遁去,廉访赵约战死,王禀败于城外,又败于桐庐。陷衢州,彭汝方死之。陷劫掠州,缙云尉詹良臣御贼,为贼所执,胁良臣降。良臣骂曰:「往年王纶反,戮于淮南;王则反,磔于河北;同恶无少长,皆弃市。今不鉴前祸,猖獗至此,旦暮官军至,尔肉餧狗鼠矣!」贼怒,割其肉,使自啖之。且吐且骂,死不绝声。时年七十。帝闻而悯之,官其二子。陷剡县,知县宋旅死之。犯越州,守臣刘韐败之。青溪县知县陈光,弃邑遁;闻朝廷,诛之。
又宋江等犯京西、河北等州,劫掠子女金帛,杀人甚众。□□初命谭稹收方腊,几月无功;复命童贯讨之,上私行送。上握贯手曰:「东南事尽付汝,有不得已者,竟以御笔书之。」赦天下,罢苏、杭造作局。二州置局,造作器用,曲尽其巧,牙角、犀玉、金银、竹藤、装画、糊抹、雕刻、织绣诸色匠人,日役数千。而财物所须,悉科于民,民力困重;上尝罢之。至是方腊乱于浙西,悉诏罢之。
三月,日有眚,忽青黑无光,其中汹汹而动,若鉟金而涌沸状。日旁有青黑,正如水波,周回旋转,将暮而稍止。是时方腊未平,人多忧之。
童贯至浙,与王禀、刘镇两路军先约会于睦、歙间,包帮源洞,表里夹攻。刘镇又同杨可世、马公直率骑兵从间夺贼关岭,平旦入洞。贼二十余万众,腹背抗拒,转战至晚,凶徒麋烂,流血丹地,火其屋万间。王禀及辛嗣宗、杨惟忠生擒方腊于帮源山东北隅石涧中,并其妻孥、兄弟、伪相王侯,共三十九人,乃班师奏捷于朝。方腊反叛以来,破六州五十二县,杀平民二百余万。朝廷出师讨腊,至擒腊班师,凡四百五十日。方腊至八月始伏诛。赦江淮、两浙等路,改睦、歙二州为严州、徽州。
五月,金使来,复如前议。六月,黄河决恩州。有黑眚出洛阳、京畿,忽有物如人,或如犬,其色黑,不能辨眉目,夜出掠小儿食之,至二秋乃息。二月,童贯进太师,谭稹加节度。
宣和四年,春,正月,加梁师成开府。自来唤内侍官为宗臣。是时童贯为太师,领枢密院,恩同宰相;师成为开府,亦与宰相同职;每春秋大燕,巍然坐于执政之上,与人主讲劝酬之礼。且家臣为师傅,于义尤悖。童贯领枢密,日欲宰相同班;后入内,却换易窄衫,与羣阉为伍。出则为大臣,当体貌之礼;入则为近侍,执使令之役;古所未见也。
夏,四月,命童贯、蔡攸帅师巡边。贯出郊,徽宗易服出郊,与童贯、蔡攸饯行。五月,童贯兵与辽人战,败,退保雄州。九月,金使期会兵于中康。
先是朱勔运花石纲时分,差着杨志、李进义、林冲、王雄、花荣、张青、徐宁、李应、穆横、关胜、孙立十二人为指使,前往太湖等处,押人夫搬运花石。那十二人领了文字,结义为兄弟,誓有灾厄,各相救援。李进义等十名,运花石已到京城;只有杨志,为在颍州等候孙立不来,在彼处阻雪。那雪景如何?却是:
乱飘僧舍茶烟湿,密洒歌楼酒力微。
那杨志为等孙立不来,又值雪天,旅途贫困,缺少果足,未免将一口宝刀出市货卖,终日价没人商量。行至日晡,遇一个恶少后生要买宝刀,两个交口厮争,那后生被杨志挥刀一斫,只见头随刀落。杨志上了枷,取了招状,送狱推勘结案。申奏文字回来,太守判道:
杨志事体虽大,情实可悯。将杨志诰札出身,尽行烧毁,配卫州军城。
断罢,差两人防送往卫州交管。正行次,撞着一汉,高叫:「杨指使!」杨志抬头一觑,却认得孙立指使。孙立惊怪:「哥怎生恁地犯罪?」杨志把卖刀杀人的事,一一说与孙立。道罢,各人自去。
那孙立心中思忖:「杨志因等候我了,犯着这罪。当初结义之时,誓有厄难相救。」只得星夜奔归京师,报与李进义等知道杨志犯罪因由。这李进义同孙立商议,兄弟十一人往黄河岸上,等待杨志过来,将防送军人杀了,同往太行山落草为寇去也。
是年,正是宣和二年五月,有北京留守梁师宝将十万贯金珠珍宝、奇巧疋段,差县尉马安国一行人,担奔至京师,赶六月初一日为蔡太师上寿。其马县尉一行人,行到五花营堤上田地里,见路傍垂杨掩映,修竹萧森,未免在彼歇凉片时。撞着有八个大汉,担得一对酒桶,也来堤上歇凉靠歇了。马县尉问那汉:「你酒是卖的?」那汉道:「我酒味清香滑辣,最能解暑荐凉。官人试置些饮?」马县尉方为饥渴瘦困,买了两瓶,令一行人都吃些个。未吃酒时,万事俱休;纔吃酒时,便觉眼花头晕,看见天在下,地在上,都麻倒了,不省人事。笼内金珠、宝贝、疋段等物,尽被那八个大汉劫去了,只把一对酒桶撇下了。
直至中夜,马县尉等醒来,不见了担仗,只见酒桶撇在那一壁厢。未免令随行人挑着酒桶,奔过南洛县,见了知县尹大谅,告说上件事因。尹知县令司吏辨认酒桶是谁人动使,便可寻觅贼踪。把酒桶辨验,见上面有「酒海花家」四字分晓。当有捉事人王平到五花营前村,见酒旗上写着「酒海花家」四字。王平直入酒店,将那姓花名约的拿了,付吏张大年勘问因由。花约依实供吐道:「三日前日午时分,有八个大汉,来我家里吃酒,道是往岳庙烧香,问我借一对酒桶,就买些个酒去烧香。」张大年问:「那八个大汉,你认得姓名么?」花约道:「为头的是郓城县石竭村住,姓晁名盖,人号唤他做『铁天王』;带领得吴加亮、刘唐、秦明、阮进、阮通、阮小七、燕青等。」张大年令花约供指了文字,将召保知在,行着文字下郓城县根捉。
有那押司宋江接了文字看了,星夜走去石竭村,报与晁盖几个,暮夜逃走去也。宋江天晓,却将文字呈押,差董平引手三十人,至石竭村根捕。不知那董平还捉得晁盖一行人么?真个是:
网罗未设禽先遁,机穽纔张虎已藏。
那晁盖一行人,星夜走了,不知去向。董平只得将晁家庄围了,突入庄中,把晁盖的父亲晁太公缚了,管押解官。行至中途,遇着一个大汉,身材迭料,徧体雕青,手内使柄泼镔铁大刀,自称「铁天王」,把晁太公抢去。董平领取弓手回县,离不得遭断吃棒。
且说那晁盖八个,劫了蔡太师生日礼物,不是寻常小可公事,不免邀约杨志等十二人,共有二十个,结为兄弟,前往太行山梁山泊泺去落草为寇。一日,思念宋押司相救恩义,密地使刘唐将带金钗一对,去酬谢宋江。宋江接了金钗,不合把与那娼妓阎婆惜收了;争奈机事不密,被阎婆惜知得来历。
忽一日,宋江父亲作病,遣人来报。宋江告官给假,归家省亲。在路上撞着杜千、张岑两个,是旧时知识,在河次捕鱼为生,偶留得一大汉姓索名超的,在彼饮酒;又有董平为捕捉晁盖不获,受了几顿麄棍限棒,也将身在逃,恰与宋押司途中相会。是时索超道:「小人做了几项歹的勾当,不得已而落草。」宋江写著书,送这四人去梁山泺寻着晁盖去也。
宋江回家,医治父亲病可了,再往郸城县公参勾当;却见故人阎婆惜又与吴伟打暖,更不睬着。宋江一见了吴伟两个,正在偎倚,便一条忿气,怒发冲冠,将起一柄刀,把阎婆惜、吴伟两个杀了;就壁上写了四句诗。道是,诗曰:
杀了阎婆惜,寰中显姓名。
要捉凶身者,梁山泺上寻。
是时郓城县官司得知,帖巡检王成领大兵弓手,前去宋公庄上捉宋江。争奈宋江已走在屋后九天玄女庙里躲了。那王成根捕不获,只将宋江的父亲拏去。
宋江见官兵已退,走出庙来,拜谢玄女娘娘;则见香案上一声响亮,打一看时,有一卷文书在上。宋江纔展开看了,认得是个天书;又写着三十六个姓名,又题着四句道,诗曰:
破国因山木,兵刀用水工;
一朝充将领,海内耸威风。
宋江读了,口中不说,心下思量:「这四句分明是说了我里姓名。」又把开天书一卷,仔细看觑,见有三十六将的姓名。那三十六人道个甚底?
智多星吴加亮 玉麒麟李进义 青面兽杨志
混江龙李海 九纹龙史进 入云龙公孤胜
浪里白条张顺 霹雳火秦明 活阎罗阮小七
立地太岁阮小五 短命二郎阮进 大刀关必胜
豹子头林冲 黑旋风李逵 小旋风柴进
金鎗手徐宁 扑天鵰李应 赤发鬼刘唐
一撞直董平 插翅虎雷横 美髯公朱同
神行太保戴宗 赛关索王雄 病尉迟孙立
小李广花荣 没羽箭张青 没遮拦穆横
浪子燕青 花和尚鲁智深 行者武松
铁鞭呼延绰 急先锋索超 拚命三郎石秀
火船工张岑 摸着云杜千 铁天王晁盖
宋江看了人名,末后有一行字写道:「天书付天罡院三十六员猛将,使呼保义宋江为帅,广行忠义,殄灭奸邪。」宋江看了姓名,见梁山泺上见有二十四人,和俺共二十五人了。
宋江为此,只得带领朱同、雷横、李逵、戴宗、李海等九人,直奔梁山泺上,寻那哥哥晁盖。及到梁山泺上时分,晁盖已死;又是以次人吴加亮、李进义两人做落草强人首领。见宋江带得九人来,吴加亮等不胜欢喜。宋江把那天书说与吴加亮等,道了一遍。吴加亮和那几个弟兄,共推让宋江做强人首领。寨上元有二十四人,死了晁盖一个,只有二十三人;又有宋江领至九人,便成三十二人。当日杀牛大会,抱天书点名,只少了四人。那时吴加亮向宋江道:「是哥哥晁盖临终时分道与俺:他从正和年间朝东岳烧香,得一梦,见寨上会中合得三十六数;若果应数,须是助行忠义,卫护国家。」吴加亮说罢,宋江道:「今会中只少了三人。」那三人是:
花和尚鲁智深 一丈青张横 铁鞭呼延绰
是时筵会已散,各人统率强人,略州劫县,放火杀人,攻夺淮阳、京西、河北三路二十四州八十余县;劫掠子女玉帛,掳掠甚众。朝廷命呼延绰为将统兵,投降海贼李横等出师收捕宋江等,屡战屡败;朝廷督责严切。其呼延绰却带领得李横,反叛朝廷,亦来投宋江为寇。那时有僧人鲁智深反叛,亦来投奔宋江。这三人来后,恰好是三十六人数足。
一日,宋江与吴加亮商量:「俺三十六员猛将,并已登数;休要忘了东岩保护之恩,须索去烧香赛还心愿则个。」择日起行,宋江题了四句放旗上道,诗曰:
来时三十六,去后十八双。
若还少一个,定是不归乡!
宋江统率三十六将,往朝东岳,赛取金炉心愿。朝廷无其奈何,只得出榜招谕宋江等。有那元帅姓张名叔夜的,是世代将门之子,前来招诱;宋江和那三十六人归顺宋朝,各受武功大夫诰敕,分注诸路巡检使去也。因此三路之寇,悉得平定。后遣宋江收方腊有功,封节度使。
宣和五年七月初一日,昧爽,文武百官聚集于宫省,等候天子设朝。须臾,香球拨转,帘卷扇开,但见:明堂坐天子,月朔朝诸侯;净鞭三下响,文武两班齐。皇帝驾坐不多时,有殿头官身穿紫窄衫,腰系金铜带,踏着金阶,口传圣敕道:「有事但奏,无事卷班。」言未绝,见一人出离班部,倒笏躬身,口称:「万岁,万岁,诚惶诚恐,顿首顿首,死罪!臣有表章拜奏。」天子览罢,惊諕得汗流龙体,半晌如呆;觑着蔡京道:「卿,这事如何?」道甚来?
锦宫楼阁漫金碧,一旦青青荆棘生。
奏者是谁?乃司天大监张梦熊。上表奏着甚事,皇帝直恁地怕惧?表云:「诚惶诚恐,顿首顿首,伏惟皇帝陛下:臣昨夜观察干象,见毛头星现于东北方,旺壬癸真人。此星现,主有刀兵丧国之危。臣不敢隐,谨具奏呈,伏取圣鉴!臣梦熊奏。」天子看罢,大惊,问蔡京道:「卿,此事若将奈何?」有太师蔡京奏道:「可大赦天下,此星必除。」张梦熊奏言:「此星非赦可除。按《天文志》:此星名『毛头星』,又名『彗星』,俗呼为『扫星』。此妖星既出,不可禳谢,远则三载,近则今岁,主有刀兵出于东北坎方,旺壬癸之地。」徽宗听说罢,道:「方今盗贼四起,未能翦除;又现此星,何时宁息?」诏:「诸卿相,谁人能厌禳此星?」俄有一大臣出班奏帝,諕的羣臣失色。
启开立国安邦口,尽说扶持社稷功。
见一大臣紫袍拂地,象简当胸,出离班部。此人是谁?乃谏议大夫张商英,表字天觉。这人知微识渐,见官家奢淫失政,数谏于君;天子信谗喜佞,终不听从其言。当日见徽宗忧色,遂俯伏在地,口称:「万岁,万岁,臣诚惶诚恐,顿首顿首,昧死奏上。」表云:
臣张商英诚惶诚恐,顿首顿首,百拜奏于皇帝陛下:臣窃谓天人感应,一理也。人心悦则天意得;人心怨则天变彰。近日星文示变,乃天心仁爱之一机。陛下倘大警惧,大悔悟,则转祸为福,特反掌耳!窃惟天下者,祖宗之天下:艺祖金戈铁马之经营,列圣深仁厚泽之涵养,欲将垂之万世,传之无穷。今陛下惑佞臣之言,恣骄奢之欲,起万岁之山,运太湖之石,建宝箓之宫,修同乐之园,役天下农工,大兴土木,赋烦役重,民不聊生。固宜频年旱蝗,日月薄蚀,妖星示变,风雨不调。不能严恭寅畏,以谨天戒;方且与羣臣溺意游畋,留情声色,忘祖宗创造基业之艰,使生灵各罹涂炭之苦。臣愿陛下察臣忠爱之意,减膳彻乐,损己益民;罢修宝箓之宫,停息花石之纲;逐去奸邪,登崇贤辅;开众正之路,杜羣枉之门;罢工役以息民,开仓库而赈乏。力行好事,以答天变。庶天心可回,人心愈固,生灵之幸,宗社之福也。臣冒昧万死,伏候圣旨!年月日,具位臣张商英表。
徽宗看表罢,龙颜不悦,谓张商英曰:「览卿所奏,备见忠嘉。今宋江叛于山东、河北;方腊反于荆楚、湖南;妖星现于燕北。天下纷纷,何时定乎?卿有嘉谋嘉猷,可以辅朕不逮,挽回天变者,空臆毕言无隐,朕嘉纳焉。」道罢,羣臣皆退。
徽宗入内,听得张梦熊、张商英二臣的奏章,常有忧色,因坐于千秋亭上。时有平章高俅、御史杨戬侍侧。帝顾高俅等曰:「朕贵为天子,富有四海,适间听谏议所上表章,数朕失德,此章一出,中外咸知,一举一动,天子不得自由矣!」高俅等奏曰:「陛下君也,商英臣也。君犹天而臣犹物。天能发生万物,亦可肃杀万物。商英生死之命,皆悬于陛下之手,草茅之言,何足畏哉?人生如白驹过隙,倘不及时行乐,则老大徒伤悲也!便如唐尧土阶三尺,茅茨不翦;夏禹躬耕稼穑;周公吐哺待贤;今又安在?且如幽王宠褒姒之色,楚王建章台之宫,明皇宠奉杨妃,汉帝嬖宠飞燕,后主有《玉树后庭》之曲,隋炀帝为锦缆长江之游:朝朝歌舞,日日管弦,也不枉了一生受用。陛下怎不闻古人有言,道是,诗曰:
人生如过隙,日月似飞梭。
百年弹指过,何不日笙歌?
陛下何不开怀行乐?何必因小臣之言,自生烦恼?前辈曾说道:『今朝有酒今朝醉,明日愁来明日当。』倘有忧危,臣等誓肝胆涂地,以报陛下恩德。」徽宗闻奏,大悦,命中官排办御宴:「待朕与诸臣消愁解闷则个!」方畅饮酣歌,忽听甚处风送一派乐声嘹亮。徽宗微笑曰:「朕深居九重,反不如小民直恁地快活!朕欲出观市廛景致,恨无其由!」有杨戬回奏云:「陛下若要游玩市廛,此事甚易。」正是:
不因邪佞欺人主,怎得金兵入汴城!
杨戬奏个甚的,使徽宗游玩市廛?杨戬道:「陛下若摆动銮舆,则出警入跸,左言右史,市井肃清,反不自由。莫若易服,装扮做个秀才儒生,臣等装为仆从,由后载门出市私行,可以恣观市廛风景。」徽宗闻言大喜,实时易了衣服:将龙衣卸却,把一领皁褙穿著,上面着一领紫道服,系一条红丝吕公条,头戴唐巾,脚下穿一双乌靴;引高俅、杨戬私离禁阙。出后载门,留勘合与监门将军郭建等,向汴京城里,穿长街,骞短槛,祇见歌台、舞榭、酒市、花楼,极是繁华花锦田地。
抵暮,至一坊,名做金环巷,那风范更别:但见门安塑像,户列名花;帘儿底笑语喧呼,门儿里箫韶盈耳;一个粉颈酥胸,一个桃腮杏脸。天子观之,私喜。又前行五七步,见一座宅,粉墙鸳瓦,朱户兽镮;飞檐映绿郁郁的高槐,绣户对青森森儿瘦竹。徽宗问杨戬、高俅曰:「这座宅是甚人的?直这般盖造得十分清楚!」天子观看,叹羡不已,忽闻人咳嗽一声:
睁开一对重瞳子,觑着千金买笑人。
天子觑时,见翠帘高卷,绣幕低垂,帘儿下见个佳人,发亸乌云,钗簪金凤;眼横秋水之波,眉拂春山之黛;腰如弱柳,体若凝脂;十指露春笋纤长,一搦衬金莲稳小。待道是郑观音,不抱着玉琵琶;待道是杨贵妃,不擎着白鹦鹉。悄似嫦娥离月殿,恍然洛女下瑶阶。真个是:
亸肩鸾髻垂云碧,眼入明眸秋水溢。
凤鞋半折小弓弓,莺语一声娇滴滴。
裁云翦雾制衫穿,束素纤腰恰一搦。
桃花为脸玉为肌,费却丹青描不得。
这个佳人,是两京诗酒客、烟花帐子头、京师上停行首,姓李名做师师。一片心,只待求食巴谩;两只手,偏会拏云握雾;便有富贵郎君,也使得七零八落;或撞着村沙子弟,也坏得弃生就死;忽遇俊倬勤儿,也敢交沿门教化。徽宗一见之后,瞬星眸为两。休道徽宗直恁荒狂,便是释迦尊佛,也恼教他会下莲台。
天子见了佳人,问高俅道:「这佳人非为官宦,亦是富豪之家?」高俅道:「不识。」犹豫间,见街东一个茶肆,牌书:「周秀茶坊」。徽宗遂入茶坊坐定,将金箧内取出七十足佰长钱,撒在那桌子上。周秀便理会得,道是个使钱的勤儿。一巡茶罢,徽宗遂问周秀道:「这对门谁氏之家?帘儿下佳人姓甚名谁?」周秀闻言,上覆官人:「问这佳人,说着后话长。这个佳人,名冠天下,乃是东京角妓,姓李,小名师师。」徽宗见说,大喜,令高俅教周秀传示佳人,道:「俺是殿试秀才,欲就贵宅饮几杯,未知娘子雅意若何?」周秀去了,不多时,来见官人,言曰:「行首方调筝之间,见周秀说殿试所嘱之言,幽情颇喜:『不弃泼贱,专以奉迎。』」徽宗闻言,甚喜,实时同高俅、杨戬望李氏宅来。有只鬟门外侍立:「请殿试稍待,容妾报知姐姐。」少刻,双鬟出道:「俺姐姐有命,请殿试相见。」师师见徽宗,施礼毕,道:「寒门寂寞,过辱临顾;无名妓者,何幸遭逢!」徽宗道:「谨谢娘子,不弃卑末,知感无限。」
那佳人让客先行。转曲曲回廊,深深院宇;红袖调筝于屋侧,青衣演舞于中庭。竹院、松亭、药栏、花槛,俄至一所,铺陈甚雅:红牀设花裀绣褥,四壁挂山水翎毛。打起绿油吊窗,看修竹湖山之景。即令侍妾添茶,再去安排酒果。师师开瓶觑了,天子道与杨戬:「你与我取几瓶酒去。」不多时,令人取至,杨戬执盏于尊前,于是四人共饮。师师道:「殿试仙辈,不审何郡?敢问尊姓?」天子道:「娘子休怕。我是汴梁生,夷门长。休说三省并六部,莫言御史与西台;四京十七路,五霸帝王都,皆属俺所管。咱八辈儿称孤道寡,目今住在东华门西,西华门东,后载门南,午门之北,大门楼里面。姓赵,排房第八。俺乃赵八郎也!」师师闻道,諕得魂不着体,急离坐位,说与他娘道:「咱家里有课语讹言的,怎奈何?娘,你可急忙告报官司去,恐带累咱们!」李妈妈听得这话,慌忙走去告报与左右二厢捉杀使孙荣,汴京里外缉察皇城使窦监。二人闻言,急点手下巡兵二百余人,人人勇健,个个威风,腿系着麄布行缠,身穿着鸦青衲袄,轻弓短箭,手持着闷棍,腰胯着镮刀;急奔师师宅,实时把师师宅围了。
可怜风月地,番作战争场。
看这个官家怎生结束?
却有徽宗闻宅外叫闹,觑高俅;高俅会意,急出门见孙荣、窦监。高俅喝曰:「匹夫,怎敢惊驾!」二人觑时,认得是平章高俅,急忙跪在地上,諕得两股不摇而自动,上告平章:「相国担惊,不干小人每事;乃是师师之母告报小人来道:他家中有讹言的,恐带累他。以此小人们提兵至此。」高俅闻言,喝退。二人既现免了本身之罪,暗暗地提兵巡掉,防护着圣驾。
却说子母知道官家,跪在地上,諕的魂飞天外,魄散九霄,口称:「死罪。」徽宗不能隐讳,又慕师师之色,遂言曰:「恕卿无罪。」师师得免,遂重添美酝,再备嘉肴;天子亦令二臣就坐。师师进酒,别唱新词。天子甚喜,畅怀而饮。正是:
瑠璃钟,琥珀浓,小槽酒滴真珠红。烹龙炮凤玉脂泣,罗帏绣幕围春风。吹龙笛,击鼍鼓,皓齿歌,细腰舞。况是青春日将暮,桃花乱落如红雨。劝君终日酩酊醉,酒不到,刘令坟上土。
饮多时也,天子带酒观师师之貌,越越地风韵。俄不觉的天色渐晚。则见,诗曰:
窗外日光弹指过,席前花影座间移。
一杯未尽笙歌送,阶下辰牌又报时。
是时红轮西坠,玉兔东生,江上渔翁罢钓,佳人秉烛归房。酒阑宴罢,天子共师师就寝。高俅、杨戬宿于小阁。
古来贪色荒淫主,那肯平康宿妓家!
徽宗伴师师共寝,杨戬、高俅别一处眠睡。不觉铜壸催漏尽,昼角报更残,惊觉高俅、杨戬二人,急起穿了衣服,走至师师卧房前,款纱窗下,高俅低低地奏曰:「陛下,天色明也。若班部来朝不见,文武察知,看相我王不好。」天子闻之,急起穿了衣服。师师亦起,系了衣服。天子洗嗽了,吃了些汤药,辞师师欲去,师师紧留。天子见师师意坚,官家道:「卿休要烦恼,寡人今夜再来与尔同欢。」师师道:「何以取信?」天子道:「恐卿不信。」遂解下了龙凤鲛绡直系,与了师师,道:「朕语下为敕,岂有浪舌天子脱空佛?」师师接了,收拾箱中,送天子出门。天子出的师师门,相别了,投西而去了。
忽见一人从东而来,厉声高喝师师道:「从前可惜与伊供炭米,今朝却与别人欢!」睁开杀人眼,咬碎口中牙,直奔那佳人家来。师师不躲。那汉舒猿臂,用手揪住师师之衣,问道:「恰来去者那人是谁?你与我实说!」师师不忙不惧道:「是个小大儿。」这人是谁?乃师师结发之壻也,姓贾名奕,先文后武,两科都不济事;后来为捉获襄甲县毕地龙刘千,授得右厢都巡,官带武功郎。那汉言道:「昨日是个七月七日节,我特地打将上等高酒来,待和你赏七月七则个。把个门儿关闭,闭塞也似,便是樊哙也踏不开。唤多时,悄无人应,我心内早猜管有别人取乐。果有新欢,断科必恰来去者!那人敢是个近上的官员?」师师道:「你今番早自猜不着。官人,你坐么,我说与你,休心困者。」
师师说到伤心处,贾奕心如万刀钻。
师师道:「恰去的那个人,也不是制置并安抚,也不是御史与平章。那人眉势教大!」贾奕道:「止不过王公驸马。」师师道:「也不是。」贾奕道:「更大如王公,只除是当朝帝王也。他有三千粉黛,八百烟燆,肯慕一匪人?」师师道:「怕你不信!」贾奕道:「更大如王公驸马,止不是官中帝王。那官家与天为子,与万姓为王,行止处龙凤,出语后成敕,肯慕娼女?我不信!」师师道:「我交你信。」不多时,取过那交绡直系来,交贾奕看。贾奕觑了,认的是天子衣,一声长叹,忽然倒地。不知贾奕性命如何?
三条气在千般用,一日无常万事休。
这贾奕为看了那天子龙凤之衣,想是:「天子在此行踏,我怎敢再踏李氏之门!他动不动金瓜碎脑,是不是斧钺临身。我与师师两个胶漆之情正美,便似天淡淡云边鸾凤,水澄澄波里鸳鸯,平白涌出一条八爪金龙,把这一对鸳鸯儿拆散!」
李师师见贾奕气倒,则得傍前急救。须臾苏醒,便跳起来向着师师道前,俯伏在地,口称:「死罪,死罪!臣多有冒渎,望皇后娘娘宽恕!」师师道:「甚言语?他是天子,有一皇后、三夫人、二十七世妇、八十一御妻,更有三千粉黛、八百烟娇。到晚后,乘龙车凤辇,去三十六宫、二十四苑闲游,有多少天仙玉女!况凤烛龙灯之下,严妆整扮,各排绮宴,笙箫细乐,都安排接驾,那般的受用,那肯顾我来?且是暂时间厌皇宫拘倦,误至于此;一欢去后,岂肯长来宠我?你好不晓事也,直这般烦恼!」遂将出几盏儿淡酒来,与贾奕解闷。那贾奕那里吃?待吃下,又长吁气;见笔砚在侧,用手拈起笔来,拂开花笺,便写作小词一章。词寄《南乡子》:
闲步小楼前,见个家人貌类仙。暗想圣情浑似梦,追欢,执手兰房恣意怜。一夜说盟言,满掬沉檀喷瑞烟。报道早朝归去晚,回銮,留下交绡当宿钱。
师师见了大惊,顺手将这曲儿收放妆盒内。贾奕道:「我从今后再不敢踏上你门儿来!咱两个瓶坠簪拆,恩断义绝!」
日色潮晡,女奴来报:「兀的夜来那高平章到来也!」师师闻之,着忙催贾奕交去不迭。说未罢,高平章早入来,贾奕不能趓。高俅见,大怒,遂令左右将贾奕执了,使交送大理寺狱中去。贾奕正是:
纔离阴府恓惶难,又值天罗地网灾。
看贾奕怎结束?
却有李妈妈急忙前来,上告平章:「这人是师师的一个哥哥,在西京洛阳住,多年不相见,来几日,也不曾为洗尘;今日办了几杯淡酒,与洗泥则个。恰限今日专等天子来,那里敢接别人!交人道甚来?」高俅见婆子苦苦告说,遂放了贾奕,贾奕得脱便去。
贾奕去了,天子来到,师师接着问:「陛下缘何来晚?」徽宗曰:「朕恐街市小民认的,看相不好,故来迟也。」
休说置酒开筵,且说二人归房,师师先寝。天子倚着懒架儿暂歇坐间,忽见妆盒中一纸文书,用手取来看时,却是小词一首,末后一句道:「留下交绡当宿钱。」天子看了,其中讥讽。破敢家丧国天师,子,是甚般聪俊,何事不理会!不觉微晒。师师佯做睡着,心中暗想:「天子必不行怒,终是宠爱师师。」惟记于心腹,将小词收了,因而睡到天明。自此之后,朝去暮来,相近两个月,恩爱愈深,不能相舍。
且休说天子与师师欢乐,却说贾奕这痴呆汉,自七月初八日别了师师,近两个月不曾相见。这贾奕昼忘飱,夜忘寝,禁不得这般愁闷,直瘦得肌肤如削,遂歌曰:
愁愁复愁愁,意气难留。情脉思悠悠。江淹足恨,宋玉悲秋。西风穿破牖,明月照南楼。易得两眉旧恨,难忘满眼新愁。算来天下人烦恼,都来最在我心头。
正愁烦恼间,左右报曰:「有陈州通判宋邦杰,见在门首,要见都巡。」贾奕闻之,急令请至。通判入门,贾奕降阶接上厅,分尊卑坐。须臾,茶饭罢,通判问曰:「都巡多时不见相,怎直恁消瘦如此,为甚?」贾奕见问,不免具说实情:为今上官家占了李师师之情事,说了一遍。通判闻之道:「咱两个从来相知。你是个聪明人,何为因一匪人,将功名富贵废了!何痴迷之甚?岂不令人耻笑!」贾奕曰:「天子贵为一人,尚恋师师之色;况劣弟乃一愚夫乎?」通判见贾奕执迷不省,遂言曰:「尊兄但放心。我有姑夫曹辅,见做谏议大夫,若知必谏,官里不敢私行。恁时交你两口儿完聚如何?」贾奕闻之大喜,遂言曰:「若哥哥交谏议谏了,官里不恋师师,深谢哥哥!」通判道:「弟兄心何必如此。」言罢,二人作别。
且休说贾奕,只说宋邦杰见了姑夫曹辅,说徽宗夜夜宿平康匪妓之家。
话且提过,只说官里当日设朝,诗曰:
鸭鸩催明不让鸡,上阳初觉晓光辉。
麾幢雉扇祥烟里,帝坐龙牀秉玉圭。
净鞭三下响,文武两班齐。天子方纔坐定,见一大臣急离班部,前进金阶,紫袍簌地,象简当胸,却是谏官曹辅进表。谏个甚事?
只因几句闲言语,惹得一场灾祸来!
那曹辅知道主上有微行宵娼之事,自思身为正言,主上有失德,不行直谏,则是旷职。孟子有云:「有言责者,不得其言则去。」便是触犯天颜,也只得修表一道谏其君。幸而见听,则为尽言官之职;万一不从,便身膏鼎镬,亦得与龙逄、比干游于地下足矣。乃进表文云:
臣曹辅诚惶诚恐,顿首顿首!谨表言于皇帝陛下:臣闻圣人犹天也。天以一元之气运于上,故四时之行,百物之生,雨露所以见发生之仁,雷霆所以彰肃杀之义。君以元默之道拱于上,故大臣之辅,百官之职,恩泽所以昭褒劝之恩,刑罚所以示惩罚之勇。天之道不可测,圣人之威,其可亵乎!古语有云:「万夫之帅,深坐于油幢;千金之子,不斗于盗贼。」何则?所守者严,不为轻者、贱者而轻其身也。臣近覩邪傅臣某有谢表,谓陛下轻车小辇,七临私第。臣以为陛下之眷臣京为不薄矣;然而陛下万公之躯,是列圣之遗体也,陛下纵不自惜,独不为祖宗惜乎?陛下一举动之重轻,是万姓休戚之所寄,陛下纵不自爱,独不为生灵念乎?近闻有贼臣高俅、贼臣杨戬,乃市井无籍小人,一旦遭遇圣恩,巧进佞谀,簧蛊圣听,轻屑万乘之尊严,下游民间之坊市,宿于娼馆,事迹显然,虽欲掩人之耳目,不可得也。且娼优下贱,缙绅之士稍知礼义者,尚不过其门;陛下贵为天子,深居九重,居则左史右言,动则出警入跸,听信匹夫之谗邪,宠幸下贱之泼妓,使天下闻之,史官书之,皆曰:易服微行,宿于某娼之家,自陛下始。贻笑万代,陛下可不自谨乎?度贼臣初意,必借艺祖皇帝夜幸赵普私第之事,以蛊惑圣听。独不念艺祖皇帝创业之初,每思一榻之外,岂容他人鼾睡;所以焦心劳思,出与大臣谋进取天下之策,非为私行也,非为荒淫也。臣所愿陛下赫然睿断,贼高俅、杨戬窜逐于外,亲近端人正士,改过迁善,思艺祖皇帝创造之艰难,述列圣守成之先志,保重圣躬,杜绝游幸,祖宗之望也,社稷之幸也,生灵之福也!臣自知冒渎天威,自分身膏斧钺;但使陛下幸听臣愚之谏,则臣虽死犹生也。伏取进止!宣和七年九月日,具位臣曹辅表上。
徽宗当初微行之时,自道外人不知;及览曹辅所奏,自觉惭愧,特降敕将曹正言赴都堂问状。余深问曹辅道:「您小官何得僭言朝廷大事?」辅正色叱之曰:「大臣不言,故小官言之!」余深问:「主上深居九重,小官何以知其微行动息?」辅引蔡京轻车小辇之语为证。那时王黼正与蔡京不和,欲因此事中害蔡京,奏知徽宗,将曹辅罢了正言,编管郴州居住。
有谏议大夫张天觉续奏云:「曹辅心在爱君,言甚鲠直,陛下不能优容,远加窜逐;倘陛下文过遂非,再信谗言,微游妓馆,则忠言结舌,不闻于上;万一有奸邪叵测之情,陛下悔之晚矣!」徽宗与张天觉道:「赖卿忠嘉,得闻谠论,吾知过矣,行将改之。」天觉回奏:「陛下倘信微臣之言,痛改前非,则如宣王因庭燎之箴而勤政,汉武悔轮台之失而罢兵,宗社之幸也。书曰:『惟狂克念作圣,惟圣罔念作狂。』圣狂之分,顾陛下念与不念如何耳!」
徽宗退朝后,果是不敢微行出外,别宿一宫。过得数日,又复思慕李师师之情,不能弃舍。宣杨戬入内,道与杨戬:「你可传将寡人圣旨,说与李师师:朕为曹辅、张天觉等有谏,不容出宫,是误了夫人期约,休怪!」杨戬领了圣旨,骑一疋高马,直奔入金线巷李师师家里来。只见师师接见杨戬,佯羞作醉。杨戬传了圣旨,师师道是:「天子自有皇后、贵妃追欢取乐,贱妾平康泼妓,岂是天子行踏去处!」道罢,醉倒牀席之间,四体不收。杨戬再三抚谕师师道:「夫人休怪!歇几日了,天子须来也。」擡头一觑,见师师卓子上有一小简。杨戬展开看时,却是贾奕底简。那简中说个甚的?分明是:
风流丧命甘心处,恰似楼前坠绿珠。
杨戬展开那简儿一觑,见贾奕简上写道:
奕自从七夕相别之后,又逢重九,日月如梭,无由会面。今闻天子纳忠臣之谏,深居禁中,无复微行;私幸是咱两人夙世有缘。今夕佳辰,不可虚度,未承开允,立俟佳音。 右厢都巡贾奕启上可意人李师师帘下。
杨戬道:「有这般泼贱之物,不能近贵!今天子宠幸你,却又密地与贾奕打暖!却不是李妈妈兄弟了也!」道罢,遂持小简入内,呈与天子。师师子母,諕得魂不着体。
杨戬入内,徽宗问:「师师道个甚的?」杨戬将贾奕手简呈上。天子览毕,交中使「去拏那匹夫来。」不多时,拏得贾奕到于金阶之下。喝道:「匹夫!尔为朕一职之役,不以巡警为意,却入娼家造词谤朕,尔得何罪?」贾奕諕得魂飞天外,魄散九霄,俯伏在地,称:「臣死罪!微臣怎敢谤讪陛下?望圣慈明察!」徽宗道:「你道不敢谤讪,且说这『留下交绡当宿钱』的词是谁做来?」贾奕无辞以对。徽宗道:「贾奕流言谤朕,合夷三族。余者皆令推入市曹,斩首报来!」
昨日风流游妓馆,今朝含恨入泉乡。
徽宗敕下,差甄守中做监杀官;是那靠午时分,押往市曹。却遇着谏官张天觉,问甄守中道:「今日杀的是甚人?犯甚底罪?」守中附耳与天觉低声道:「天子为私行李师师家,与贾奕共争泼妓;贾奕小词讥讽官里,是天子吃受不过,赐死市曹。」天觉分付甄守中:「你且慢用刑,待我入奏官家来。」道罢,拍马入朝,来见天子。
天子问天觉:「卿不宣而至,有何事奏来?」张天觉山呼舞蹈了,当日奏道:「陛下贵为天子,富有四海,承祖宗万世之丕祚,为华夷亿兆之所瞻,一举动,一笑嚬,皆不可轻也。奈何信奸谗贼臣之语,夜宿娼家,荒于酒色;使朝纲不理,国政不修,天文变于上,人心怨于下,边疆不宁,盗贼蜂起。陛下不以此为忧,顾与匹夫争一泼妓,轻肆刑诛,他日史官记之,贻讥万古。贾奕何罪,夷戮市曹?臣恐刑罚不正,无以治民,欲望圣慈,曲行赦宥。冒触天威,罪在不赦。伏望圣鉴不错!」那时杨戬把那贾奕词与天觉看了,徽宗宣谕天觉:「卿看此词,更能容忍否?」天觉又奏:「此乃陛下之过。孟子有云:『人必自侮,然后人侮之。』陛下高拱禁庭,事之正当,谁敢妄肆诋毁?陛下既不以万乘之尊自尊,则在下小臣,得以无忌惮也。所谓:『君不君,则臣不臣』。陛下自悔其过可也,何必尤人?」徽宗闻奏,未免惭耻,谕天觉道:「且看卿直言之故,姑赦贾奕之罪,贬贾奕为广南琼州司户参军!」
徽宗遣殿头官宣李师师入内,朝见毕,赐夫人冠帔,使师师衣着,仍赐绣墩,次坐于御座之侧。宣问张天觉道:「朕今与夫人同坐于殿上,卿立阶下,能有章疏乎?」天觉泣曰:「君不君,臣不臣,夫不夫,妇不妇,三纲五常扫地矣!人有礼则强,无礼则亡,陛下视礼法为何物?孟子谓:『合则留,不合则去。』臣谏不能从,言不见听,尚何颜立殿陛之间耶?愿乞骸骨归田里,以终天年。」徽宗怒,拂衣而起。次日,御笔除张天觉授胜州太守,即日遣中官管押之任。张天觉朝辞之任,乃作词一首,寄调《南乡子》:
向晚出京关,细雨微风拂面寒。杨柳堤边青草岸,堪观,只在人心咫尺间。 酒饮盏须干,莫道浮生似等闲。用则逆理天下事,何难,不用云中别有山。
吟罢,行数十里,忽值路边老牛卧地。天觉长吁一声,依前词又作一首,调《南乡子》:
瓦鉢与镃瓶,闲伴白云醉后休。得失事常贫也乐,无忧,运去英雄不自由。 彭越与韩侯,盖世功名一土丘。名利有饵鱼吞饵,轮收,得脱那能更上鈎?
中使录其词,归呈徽宗。徽宗看罢,心知天觉为异人,悔之无及。自天觉仙去之后,朝廷之上,荡无纲纪:蔡京、蔡攸、童贯之徒,纵恣于上;高俅、杨戬、朱勔之党,朋邪于下。徽宗悉由诸奸簸弄,册李师师做李明妃,改金线巷唤做小御街;将卖茶周秀除泗州茶提举。盖宣和六年事也。
宣和六年,五月,金国遣使来,赵良嗣报使。良嗣至军前,金国阿骨打道:「平、泺等州,若必欲取,并燕京不与汝家了也。」是时有左企弓者,为金国谋,赏献一诗:
并力攻辽盟共寻,功成力有浅和深。
君王莫听捐燕议,一寸山河一寸金。
由此金人要求不已,故无许燕之意。
七月,金人来归燕山六州。那六州是甚州?
涿州 易州 顺州 景州 檀州 蓟州
既得六州地,童贯、蔡攸帅师入燕,初称交割,又称宣抚。燕之金帛、子女、职官、民户,尽为金人席卷而去。朝廷损岁币数百万,仅得空城而已。童贯、蔡攸奏:「抚定燕城,燕城老幼,欢近迎谒,南向烧香,上祝圣寿。其它自冬至及春皆无雨,纔王师抚定,雨泽随降。」王黼率百官称贺。于是降赦两河、燕云等路。
金国阿骨打死,其弟吴乞买改名晟,嗣立。八月,辽将夔离不犯燕山,我师伐之。后人有一诗云,诗曰:
世事皆然未必然,是非谁定百年前;
今人不恨宣和误,却恨宣和误伐燕。
宣和五年,五月,燕人张瑴仕辽,知契丹必亡,尽籍丁壮得五万,密地教练兵卒为备。金人既取燕,粘罕谓参政康公弼道:「我欲遣兵擒张瑴何如?」公弼答云:「若以兵加之,是趋其叛也。」公弼昔居平州,愿轻身见张瑴,谕以金国招徕之意。瑴谢曰:「契丹八路,今所留者仅平州耳,怎敢有反心?所以未释甲者,盖防备萧干耳。」厚赂康公弼。公弼以其语告粘罕,粘罕信之,将平州改南京,命张瑴同平章事。及是年,吴乞买新立,遂遣左企弓等归。
时燕人怕远徙,私诉于张瑴曰:「企弓不谋守燕,而使吾民流离至此。近闻天祚复振,若明公仗义,首图兴复,先责企弓等罪而杀之;纵燕人归南朝,宜必纳。如金人复来,内用平州之兵,外借南朝之援,又何惧乎?」瑴召翰林学士李石问之,石以为然。遂执企弓,数其罪而杀之。李石与三司使高履,同诣燕山,说王安中云:「平州,形势之地;张瑴,总练之才,足以御金人,安燕境,幸招致之。」安中送李石、高履赴阙,诣王黼白事。朝廷从其请。张瑴以平州来降附。
金人听得张瑴叛归我朝,遣阇母国王部领马军二千人攻之,张瑴统所部兵拒战。阇母国王自知兵少,更不接战,大书于州门云:「今冬复来。」遂不交锋而退。张瑴虚自张大,以捷闻于宣抚司。金人之叛盟,亦指纳张瑴为南朝失信之罪也。
且说那徽宗自得燕山之后,与高俅、杨戬、朱勔、王黼之徒,无日不歌欢作乐,遂于宫中内列为市肆,令其宫女卖茶卖酒,及一百二十行经纪,卖买皆全。有时上皇妆乞化贫子,行乞于中,以取其乐。又为长夜之饮,以宵达旦。及使民夫增修万岁山,重运太湖石,自苏、杭起程达汴,人家有一丁,着夫一名,两丁着夫两名,民不聊生,两河岸边,死丁相枕,冤苦之声,号呼于野;上竟不之知也。
后半载,徽宗与林灵素、李明妃,并高俅、杨戬宴于千秋庭。是夜月色如昼,徽宗与林灵素、明妃三人赏月,酒阑,令林灵素宿于禁内。徽宗与李妃寝睡不着,披衣而起,与国师闲话,坐于千秋庭。徽宗道:「见说月宫方圆八百里,若到广寒宫,须有一万亿,如何得到?」林灵素闻言,道:「陛下要看广寒宫,甚易。」望空用手一招,见青鸾二只落于帝前。林灵素谓天子上青鸾之背,林灵素亦跨一只,请陛下合眼,喝声:「起!」二人乘青鸾望干方西北而升。不多时,交天子开眼时,过一大门楼,但冷光万顷,清寒袭人。
徽宗与林灵素前行时,见一树清阴密合,见二人于清光之下,对坐奕棋:一人穿红,一人穿皂,分南北相向而坐。二人道:「今奉天帝敕,交咱两个奕棋,若胜者得其天下。」不多时,见一人喜悦,一人烦恼。喜者穿皂之人,笑吟吟投北而去;烦恼之人穿红,闷恹恹往南行。二人既去,又见金甲绛袍神人来取那棋子、棋盘。徽宗使林灵素问:「早来那两个奕棋是甚人?」神人言曰:「那着红者,乃南方火德真君霹雳大仙赵太祖也;穿皂者,乃北方水德真君大金太祖武元皇帝也。」言罢,神人已去。
徽宗已备知天机事,无心游赏月宫,闷闷不悦。迅步闲行,俄至一城,见红光密合,有天丁守御,遂问曰:「此何城也?」天丁曰:「此昊天大帝玉皇之城。」徽宗闻之大骇,与林灵素望天门路,恰待呼青鸾欲离天阙,忽值一人,松形鹤体,头顶七星冠,脚着云根履,身披绿罗襕,手执着宝剑,迎头而来。徽宗见了,思想这人好面熟,欲待询问;其人见了徽宗,大怒。此人是谁?乃张天觉也。言道:「陛下看看遭囚被虏,由自信邪臣向此行踏。你也恋不得皇宫内苑,宠不得皓齿朱颜,虐不得万邦黎庶;有分离乡背井,向五国城忍寒受饿!」言讫,用手扯住天子衣,望天门与一推,林灵素叫苦不迭,把天子推下九天来!不知天子性命如何?
金风未动蝉先觉,暗送无常死不知。
徽宗叫苦不迭,向外榻上忽然惊觉来,諕得浑身冷汗。李明妃问道:「陛下缘何惊惧而觉?」天子曰:「其梦差异。」上皇将梦中之事,说了一遍。明妃道:「梦寐之事虚无,不足尽信。」久而天明,徽宗将天上之事,说与林灵素。灵素道:「兴废分已定,盖不由人。」徽宗自此之后,朝欢暮乐,无日虚度。
徽宗一日问林灵素曰:「朕昔到青华帝君处,获言改除魔髡,此何谓也?」林灵素答曰:「今通天下之为教者三:曰儒,曰道,曰释而已。儒以夫子为宗,道以老子为宗,释以释迦为宗。孔子之道,垂法万世;盖曾问道于老子,其道本同。惟有佛氏之教,唐傅奕曾道:『削发而不拜君亲,易衣而苟逃租赋,不忠不孝,非我中华之人,乃是西方胡鬼。』佛教最为害道,今纵不可遽灭,合与改正,将佛寺改为宫观,释迦改为天尊,菩萨改为大士,罗汉改为尊者,和尚改为德士,皆留发、顶冠、执简。」徽宗依奏施行。有皇太子上殿争之,命胡僧一立藏十二人,并五台僧二人道坚等,与灵素斗法。僧不能胜,情愿顶冠、执简。太子乞赎僧罪。圣旨:「胡僧疎放。道坚乃中国人,送开封府刺面决配于开宝寺前令众。」当时敕天下,依准灵素所奏奏行。
五台山寺长违命不从,以此官司拘刷抗命僧人,拘囚押至京师奏闻,天子龙颜大怒,将僧下大理寺狱中去。有僧人带来行童,见师囚了,一气走至汴河岸上,手中拏着个小红葫芦儿,往汴河中与一倾。不倾时万事俱休,倾下葫芦中物,不知是甚对象,只见就那汴河岸上,起一阵狂风,俄顷中间,云生四野,雾长八方,轰雷闪电,雨若倾盆,则见汴河水厌厌地长上岸来。排岸司官急申告开封府,开封府急申省,省官实时奏闻天子。天子闻之,大惊,诏宣林灵素至。天子问林灵素道:「此水如何治得?」林灵素奏道:「请我王同上城看水去来。」以此徽宗同文武官僚离朝,直来城上看那水去。天子同文武官上得城来,则见那水便似千堆雪浪湖天瀼,万派洪波合扇流,滟滟长上半城来!上皇及官里见了大惊,觑林灵素问道:「卿有何法可以退水?」灵素登城治水,敕之不退,回奏:「臣非不能治水,一者事乃天道;二者水自太子赦胡僧而得,但令太子拜之可退。」遂遣太子登城,赐御香,设四拜,水退四丈;京城皆喜。
次日,有童子再把葫芦一倾,水势越涨,将欲平城。徽宗出黄牓召人退水,见一行童将牓文收了,有看牓大使实时同行童来城上见天子。天子见道:「尔小童如何得治此水?」行童曰:「小行不会,俺师父善治此水。」天子见说,道:「这和尚见禁在大理寺。」实时交宣至。天子也不问抗敕之罪,便将僧人罪赦了,交治水去。僧人既见免其罪犯,即引行童往水边,望洪波起处,把行童与一推在波心里面。天子见了大惊,看时却见行童在波心中,涌出半截身体,一只手把个红葫芦,一只手拍个葫芦口道:「业畜,不要作业,收来收来!」不多时,风恬浪静,水势合漕,行童亦不见所在。天子见了道:「这和尚必是南方二会子左道术,使此妖法諕朕。交金瓜簇下,斩讫报来!」道罢,武士一发向前,正欲擒那僧人,则见霞光耀目,不能近前,只听得响喨一声,见僧人腾空而去,立在云端之上,言道:「徽宗,无道之君,看看被掳,犹自不省!」见虚空中滴留留遗下一副纸来,僧人乘云而去。近臣拾得看时,上有几句语云,诗曰:
尼父金仙白发公,愚迷谩说各西东。
若还尽悟无生法,总在灵山一会中。
又:
道君好道宠林灵,天下伽蓝尽灭形。
极乐上元欢事罢,看看身死五云城!
天子见了道:「知他是甚言语!」遂罢。众官拥从天子回驾。
林灵素为见退水不及五台僧人灵验;又思遭遇徽皇,圣眷甚厚,出入禁中已久,屡蒙朝廷颁赐金帛甚富;乃上表乞骸骨,归温州,营建青牛观,修真养道,祝延圣寿。徽宗不允所奏。十一月,全台奏:「林灵素妄议神霄,妖惑圣听,改除释教,毁谤大臣。」灵素即日携衣被出宫。徽宗降诏:「与宫祠,温州居住。」
灵素至温州,营造青牛观已成,一日,携遗表一通,见温守闾丘鹗,乞为缴进;及辞州官亲党而别,回归本观,与其徒曰:「某荷圣恩,有希世之遇。将来我逝之后,可将七宝数珠托观主藏之,恐他年朝廷有命取索,谨以献焉。其余对象,汝辈可罄吾所有分之。」生前自卜坟于城南山,嘱其随行弟子皇城张如晦云:「汝可扛舁我棺出城南山,遇地拆处,即是穴也。可就坼处掘深五尺,见鼍蛇便下棺。」师卒后,其徒如其遗命,扛舁棺木出所分葬地,果然地自发坼。掘深数尺,不见鼍蛇,下视其穴,深不可测,遂下棺葬埋。平明视之,四望坦然,不知葬所。及靖康之变,朝命下温州,监伐灵素之墓,不知所在,命遂寝。
十一月,冬至后,徽宗又感起乐事,且谓一年四季,好景良辰,不容虚度,且如一年内:
春乘宝马,芳径闲游;
夏泛画船,长湖恣赏;
秋辰采菊,龙山登高;
冬月观梅,兽炉畅饮。
且说世人遇这四季,尚能及时行乐;何况徽宗是个风流快活的官家,目见帝都景致,怎不追欢取乐?皇都最贵,帝里偏雄:皇都最贵,三年一度拜南郊;帝里偏雄,一年正月十五日夜。州里底唤做山棚,内前的唤做鳌山;从腊月初一日,直点灯到宣和六年正月十五日夜。为甚从腊月放灯?盖恐正月十五日阴雨,有妨行乐,故谓之预赏元宵。怎见得?有一只曲儿唤做《贺圣朝》:
太平无事,四边宁静狼烟杳;国泰民安,谩说尧舜禹汤好。万民矫望,景龙门上,龙灯凤烛相照。听教杂剧喧笑,艺人巧。 宝箓宫前,呪水书符断妖,艮岳傍相,竹林深处胜篷岛。笙歌闹,奈吾皇不候,等元宵景色来到,恐后月阴晴未保。
东京大内前,有五座门:曰东华门,曰西华门,曰景龙门、曰神徽门、曰宣德门。自冬至日,下手架造鳌山,高一十六丈,阔三百六十五步;中间有两条鳌柱,长二十四丈;两下用金龙缠柱,每一个龙口里点一盏灯,谓之「双龙衔照」。中间有一个牌,长三丈六尺,阔二丈四尺,金书八个大字,写道:
宣和彩山,与民同乐。
彩山极是华丽:那彩岭直趍禁间春台,仰捧端门。梨园奏和雅之音,乐府进婆娑之舞。绛绡楼上,三千仙子捧宸京;红玉阑中,百万都民瞻圣表。且如前代庆赏元宵,只是三夜。盖自唐元宗开元年间,谓天官好乐,地官好人,水官好灯。上元时分,乃三官下降之日,故从十四至十六夜,放三夜元宵灯烛。至宋朝开宝年间,有两浙钱王献了两夜浙灯,展了十七八两夜,谓之五夜元宵。怎见得?昔人有只曲调,道是:
帝里元宵风光好,胜仙岛蓬莱。玉动飞尘,车喝绣毂,月照楼台。 三官此夕欢谐。金莲万盏,撒向天街。讶鼓通宵,华灯竟起,五夜齐开。
宣和六年,正月十四日夜,去大内门直上一条红绵绳上,飞下一个仙鹤儿来,口内衔一道诏书。有一员中使接得展开,奉圣旨:「宣万姓」。有那快行家手中把着金字牌喝道:「宣万姓!」少刻,京师民有似云浪,尽头上戴着玉梅雪柳闹峨儿,直到鳌山下看灯。却去宣德门直上,有三四个贵官,金捻线幞头舒角,紫罗窄袖袍簇花罗。那三四贵官姓甚名谁?
杨戬 王仁 何霍 六黄太尉
这四个得了圣旨,交撒下金钱银钱,与万姓抢金钱。那教坊大使袁陶曾作一词,名做《撒金钱》:
频瞻礼,喜升平,又逢元宵佳致。鳌山高耸翠,对端门,珠玑交制。似嫦娥降仙宫,乍临凡世。 恩露匀施,凭御栏,圣颜垂视。撒金钱,乱拋坠,万姓推抢没理会。告官里,这失仪,且与免罪。
是夜撒金钱后,万姓各各徧游市井,可谓是:
灯火荧煌天不夜,笙歌嘈杂地长春。
至十五夜,去内门直下赐酒。两壁有八厢,有二十四个内等子守着,喝道:「一人只得饮一杯!」有光禄司人把着金巵劝酒。真个是:金杯内酒凝琥珀,玉觥里香胜龙涎。一似:
蟠桃宴罢流琼液,敕赐流霞赏万民。
那看灯底百姓,休问贵富贫贱老少尊卑,尽到端门下赐御酒一杯。有教坊大使曹元宠口号一词,唤做《脱银袍》:
济楚风光,升平时世。端门支散,椀遂逐旋温来。吃得过,那堪更使金器,分明是,与穷汉消灾灭罪。 又没支分,犹然递滞,打笃磨槎来根底。换头巾,便上弄交番厮替。告官里,駞逗高阳饿鬼。
是时底王孙公子,才子佳人,男子汉都是子顶背带头巾,窣地长背子,宽口袴,侧面丝鞋,吴绫袜,绡金裹肚,妆着神仙。佳人却是戴亸肩冠儿,插禁苑瑶花,星眸与秋水争光,素脸共春桃斗艳,对伴的似临溪双洛浦,自行的月殿独嫦娥。那游赏之际,肩儿厮挨,手见厮把,少也是有五千来对儿。诗曰:
太平时节喜无穷,万斛金莲照碧空。
最好游人归去后,汉头花弄晓来风。
是夜,鳌山脚下人丛闹里,忽见一个妇人吃了御赐酒,将金杯藏在怀袖里,吃光禄寺人喝住:「这金盏是御前宝玩,休得偷去!」当下被内前等子拏住这妇人,到端门下。有阁门舍人且将偷金盏的事,奏知徽宗皇帝。圣旨问取因依。妇人奏道:「贱妾与夫壻同到鳌山下看灯,人闹里与夫相失。蒙皇帝赐酒,妾面带酒容,又不与夫同归,为恐公婆怪责,欲假皇帝金杯归家与公婆为照。臣妾有一词上奏天颜。」这词名《鹧鸪天》:
月满蓬壶灿烂灯,与郎携手至端门。贪观鹤降笙箫举,不觉鸳鸯失却羣。天渐晓,感皇恩,传宣赐酒脸生春。归家切恐公婆责,乞赐金杯作照凭。
徽宗览毕,就赐金盏与之。当有教坊大使曹元宠奏道:「适来妇人之词,恐是伊夫宿构此词,来骗陛下金盏。只当押妇人当面命题,令他撰词。做得之时,赐与金盏;做不得之时,明正典刑。」帝准奏,再令妇人做一词。妇人请命题。准圣旨,令将金盏为题,《念奴娇》为调。女子领了圣旨,口占一词道:
桂魄澄辉,禁城内、万盏华灯罗列。无限佳人穿绣径,几多妖艳奇绝。凤烛交光,银灯相射,奏箫韶初歇。鸣梢响处,万民瞻仰宫阙。 妾自闺门给假,与夫携手,共赏元宵,误到玉皇金殿砌,赐酒金杯满设。量窄从来,红凝粉面,尊见无凭说。假王金盏,免公婆责罚臣妾。
徽宗见了此词,大悦,不许后人攀例,赐盏与之。徽宗观灯已罢。是时,开封府尹设幕次在西观下弹压,天府狱囚尽押在幕次断决,要使狱空。徽宗与六宫从楼上下觑西观断决公事,众中忽有一人,黑色布衣,若寺僧童行状,从人众中跳身出来,以手画帘,出指斥至尊之语。徽宗大怒,遣中使执于观下,令有司栲问,棰掠乱下,又加炮烙,询问此人为谁。其人略无一语,亦无痛楚之色,终不肯吐露情实。有司断了足筋,俄施刀脔,血肉狼籍,终莫知其所从来。帝不悦,遂罢一夕欢。真个是:
青春过了增华发,欢乐既极哀情来。
后来吕省元做宣和讲篇,说得宣和过失,最是的当。今附载于此:
世之论宣和之失者,道宋朝不当攻辽,不当通女真,不当取燕,不当任郭药师,不当纳张瑴;这个未是通论。何以言之?天祚失道,内外俱叛,辽有可取之衅,攻之宜也。女真以方张之势,毙垂亡之辽,他日必与我为邻,通之可也。全燕之地,我太祖、太宗百战而不能取,今也兼弱攻强,可以收汉、晋之遗黎,可以壮关河之上势,燕在所当取也。郭药师举涿、易来降,则以燕人守燕可也。平州乃燕之险,张瑴举平州来归,则抚之亦可也。中国之召侮于女真者,不在乎此。盖女真初未知中国虚实,初焉遣使非人,泛海屡至,每为其酋所辱,则取轻于其始矣。及议山后地,粘罕尚兀自说:「南朝四面被边,若无兵刀,怎能立国如此强大?」尚有畏怕中国的意。自郭药师既降之后,辽人垂灭之国,尚能覆败官军。虏酋曾告马广道:「刘起庆用兵,一夕逃遁,您看我家用兵,有走的么?」则中国之取侮于女真者,不特一事也。设使当时不攻辽,不通女真,不取燕山,不任药师,不纳张瑴,其能保金兵之不入寇乎?盖宣和之患,自熙宁至宣和,小人用事六十余年,奸幸之积久矣。彗犯帝座,祸在目前而不知;寇入而不罢郊祀,怕碍推恩;寇至而不告中外,怕妨恭谢;寇迫而不撤彩山,怕碍行乐;此小人之夷狄也。童贯使辽,辽人笑曰:「大宋岂无人,乃使内臣奉使耶!」女真将叛盟,朝廷遣使者以童大王为辞。粘罕笑道:「汝家更有人可使么?」此宦官之夷狄也。虏至燕而燕降,至河北则河北之军溃,至河南即河南之戍散。此兵将之夷狄也。置花石纲而激两浙之盗起,科免夫钱而激河北、京东之盗炽;此盗贼之夷狄也。自古未有内无夷狄而外蒙夷狄之祸者。小人与夷狄皆阴类,在内有小人之阴,足以召夷狄之阴。霜降而丰钟鸣,雨至而柱础润;以类召类,此理之所必至也。宣和之间,使无女真之祸,必有小人篡弒,盗贼负乘之祸矣。
新编宣和遗事 后集
诗曰:
泰道亨时戒复隍,宣和往事可嗟伤!
正邪分上有强弱,罔克念中分圣狂。
天已儆君君不悟,外无敌国国常亡。
道君骄佚奢淫极,讵料金人来运粮!
三月,金人来运粮二十万斛。宣抚司谭稹对使者道:「宣抚司都无片文只字,许粮之约,难以奉承。」其使云:「去年四月间,赵良嗣曾许来。」稹道:「良嗣口许,怎可信凭?」终不之与。后来金人举兵,亦借此以为辞耳。
闰月,京师地震,宫中殿门皆摇动有声。又陕西、兰州诸山草木皆没入地中;其黍苗在山下者,又生于山上。朝廷遣黄潜善按视,潜善归谓讹传,不以实闻于上。
秋,七月,遣校书郎卫肤敏为贺生辰使。肤敏奏言:「金国生辰后天宁节五日,今来闻北虏遣使,吾反先之,于威重已损;万一彼不至,岂不为朝廷羞?臣至燕山伺候,设若不来,则以吏命置诸境上而返。」徽宗以其言为然。至燕山,金使果不来,遂置币而返。
十二月,两京、河、浙路大水。是时灾异叠见:都城有卖青果男子,有孕而诞子,坐蓐不能收,换易七人,始分娩而逃去。又丰乐楼酒保朱氏子,其妻年四十余,忽生髭髯,长六七寸,疏秀甚美,宛然一男子之状;京尹以其事闻于朝,诏度朱氏妻为道士。是岁河北、山东连岁凶荒,民间米粮不给,争削榆皮、采野菜以充饥,至自相食,于是饥民并起为盗:山东有张仙聚众十万围浚州,浚州去京师纔百二十里而近,而朝廷恬不之知;又有高托山聚众三十万起于河北,徽宗遣内侍梁方元帅兵讨之。
宣和七年正月,金人灭辽。六月,封童贯为广阳郡王。金人以辽主天祚被摛,李用和来告庆。徽宗诏童贯复行宣抚云中等路。
八月,有都城东门外卖菜夫突入宣德门下,忽若迷罔,将菜担拋弃,向门戟手而言曰:「太祖皇帝、神宗皇帝使我来道:『八郎骄奢丧国,尚宜速改也!不尔,悔无及矣!』」逻卒捕其人赴开封府狱。一夕,其人方苏,再三询问,竟不知向所言者。密于狱中杀之。
是时,万岁山羣狐于宫殿间陈设器皿对饮,遣兵士逐之,彷徨不去。九月,有狐自艮岳山直入中禁,据御榻而坐;殿帅遣殿司张山逐之,徘徊不去。徽宗心知其为不祥之征,而蔡攸曲为邪说,称艮岳有狐王求血食乃尔。遂下诏毁狐王庙。
十二月,金国遣斡离不、粘罕分两道寇边。斡离不军自燕山直犯河北,粘罕军自河东直趋太原。斡离不入寇,遇吏部员外郎傅察为接伴贺正使,遂至境上,为斡离不所执,责令投拜。副使蒋噩以下皆罗拜称臣,独傅察不屈。虏以兵胁之,谓察曰:「南朝天子失德,我兴兵来此吊伐。」傅察回言:「尔欲败盟,借此以为兵端。自古至今,用兵者以曲直为胜负,南北两朝,势均力敌,安知尔非送死哉?我项可断,膝不可屈!」虏酋大怒,执傅察而杀之。察乃傅尧俞的从孙也。
童贯至太原,遣保州路廉访使者马扩奉使粘罕军前。粘罕严兵待之,令马扩用庭参礼数参拜。粘罕踞坐以受其拜,谓马扩曰:「大圣皇帝初与赵皇跨海通好,各立誓书,期以万世无毁。不谓贵朝违约,阴纳张瑴之降;将燕京逃去官民,尽行拘收。本朝累牒追还,皆以空文相给。我今大兵来辨曲直,汝可辞我归!」扩自云中回太原,具以粘罕之言告童贯。贯欲逃归,计请太原帅张孝纯商议。孝纯谓曰:「金人渝盟,大王宜会诸路将士,竭力支吾;今大王一去,人心动摇,河东、河北之地,不旋踵而失矣。」贯怒目瞋骂曰:「吾受命宣抚,非守土臣也!大帅若欲辞其责,则朝廷置帅欲何为哉!」孝纯抚掌笑曰:「平时童大王作多少威福,一旦金虏渝盟,便乃畏怯如此!身为国家重臣,不能以身排患难,但要奉头鼠窜,将有何面目见天下士乎!」童贯即日逃归京师。
斡离不陷燕山府,郭药师等叛降之。粘罕陷朔州武县、代州忻县,围太原府。斡离不犯中山府。朝廷罢花石纲及非泛上供,并延福宫西城租课、内外制造局。
金国传檄书至。童贯得虏牒,开拆始知为檄书,其言大不逊。是时徽宗正行郊祭,大臣匿边报,不以奏闻,道是恐妨恭谢。及恭谢礼毕,方以檄书进呈徽宗。徽宗御宣和殿,下诏罪己求言。手诏云:
朕获承休德,托于士民君王之上,二纪于兹;虽兢业存于中心,而过咎形于天下。盖以寡昧之资,藉盈成之业,言路壅蔽,导谀日闻;恩悻持权,贪饕得志。搢绅贤能,陷于党籍;政事兴废,拘于纪年。赋敛竭生民之财,戍役困军旅之力。多作无益,侈靡成风。利源酤榷已尽,而牟利者尚肆诛求;诸军衣粮不时,而宂食者坐享富贵。灾异请谪见,而朕不悟;众庶怨旷,而朕不知。追惟己愆,悔之何及!应天下方镇郡县守令,各帅师寡众,勤王捍边;能立奇功者,并优加奖异,不限常制。草泽之中,怀抱异材,能为国家建大计、定大业,或出使疆外者,并不次升用;其尤异者,以将相待之。中外臣寮士庶,并许直言极谏,实封投进;虽有失当,亦不加罪。
庚申,徽宗内禅,以道君号退居龙德宫。皇太子即皇帝位,立妃朱氏为皇后。遣李邺使虏,告内禅,且讲和好。
斡离不帅兵犯庆源府,其太史奏:「南朝帝星复明。」虏惊欲遁回,郭药师曰:「南朝未必有备,不如姑行。」斡离不信其言,遂进师攻信德府,执其守臣杨信功。虏酋登门,抚谕居民。
太学生陈东率太学诸生伏阙上书,数蔡京、童贯、王黼、梁师成、李彦、朱勔之非,指为「六贼」,乞诛之以谢天下。其书略曰:
臣等闻自古帝王之盛,莫盛于尧、舜;尧、舜之盛,莫大于赏善罚恶。尧之时,有八元、八凯而未暇用,有四凶而未暇去。尧非不知其可用可去也,意谓我将倦于勤,必以天下授舜,特留以遗之,使大明诛赏,以示天下耳。故传曰:「舜有大功二十,而为天子,天下诵之,至今不息。」臣窃谓在道君皇帝时,非无贤才如八元、八凯而未用者,非无奸臣贼子如四凶而未去者,道君亦非不知之,特留以遗陛下。欲知奸臣贼子如四凶者乎?曰蔡京,曰王黼,曰童贯,曰李彦,曰梁师成,曰朱勔是也。臣等谨按蔡京罪恶最大:天资凶悖,首为乱阶;陷害忠良,进用侩佞;引置子孙,尽居要涂。变乱祖宗法度,窃弄朝廷爵赏。残暴生民,交结阉官;包藏祸心,比之王莽。缘京用事,奸人并进。王黼相继为相,骋柔曼之容,肆俳优之行;欺君罔上,蠹国害民,无所不至。童贯实因京助,遂握兵权,至为太师封王;贪功冒赏,不寤事机,朔方之兵,遂致轻举,败我国盟,失我邻好,今日之事,咎将谁执?贯之所恃者梁师成,实联婚姻以相救援。师成外示恭谨,中存险诈;假忠行佞,藉贤济奸;盗我儒名,高自标榜。李彦根括民田,威震三路,夺民资产,重敛租课,克剥太甚,盗贼四起。曩时清溪之寇,实由朱勔父子侵夺东南之民,怨结数路,方腊一呼,四境响应,屠割州县,杀戮吏民,天下骚然,弥年不已,皆朱勔父子所致。按朱勔父子,皆曾犯徒杖脊,始因贿事蔡京,交结阉寺,收买花石进奉之物,其实尽以入己,骚动数路,蔑视官司,仅同奴仆;所贡物色,尽取之民,撤民屋庐,掘民坟冢,幽明受祸,所在皆然;甚者深山大泽,人迹所不到之地,苟有一花一石,擅作威福,迫胁州县杖并必取,往往颠踣陷溺,以陨其身;东南之民,怨入骨髓,欲食其肉而寝其皮。天下扼腕于此六贼者久矣!误我国家,离我民心,天下困弊,盗贼竞起,夷狄交侵,危我社稷,致道君皇帝哀痛,罪己之诏,播告四方。京等六贼罪状未白,典刑未正,天下无不归怨上皇。若不诛此六贼,将何以雪道君皇帝之谤,以解天下之疑哉!况今日之事,蔡京坏乱于前,梁师成阴贼于内,李彦结怨于西北,朱勔结怨于东南,王黼、童贯又从而结怨于二虏。败祖宗之盟,失中国之信,创开边隙,使天下势危如丝发。此六贼者,异名同罪。伏愿陛下擒此六贼,肆诸市朝,传首四方,以谢天下。庶几道君皇帝未为之志,继成于陛下,岂不伟哉!
书上不报。那时李邦彦未解相印,才出宫门,数万人拦路伏阙陈言,皆指斥六贼专以淫佚蛊惑徽宗,故宣和数年之间,朝廷荡无纲纪。刘屏山有诗云:
梁园歌舞足风流,美酒如刀解断愁。
忆得少年多乐事,夜深灯火上樊楼。
樊楼乃丰乐楼之异名,上有御座,徽宗时与师师宴饮于此,士民皆不敢登楼。及金兵之来,京师竞唱小词,其尾声云:「蓬蓬蓬,蓬乍乍,乍蓬蓬,是这蓬蓬乍。」此妖声也。刘屏山《汴京事纪》有诗云:
仓皇禁陌夜飞戈,南去人稀北去多。
自古胡沙埋皓齿,不堪重唱蓬蓬歌。
是时徽宗追咎蔡京等迎逢谀佞之失,将李明妃废为庶人;在后流落湖湘间,为商人所得,因自赋诗云:
辇毂繁华事可伤,师师垂老过湖湘;
缕衫檀板无颜色,一曲当年动帝王。
是年钦宗即皇帝位,改元靖康,大赦天下。
靖康元年,正月初六日,立春。先是太史局造土牛,陈于迎春殿,至期,太常寺备乐迎土牛,鞭而碎之。初五日夜,守殿卒闻殿中哭声甚哀,又闻击扑之声,移更方止。平明观之,见勾芒神面有泪痕滴沥,襟袖犹湿;其牛首堕在地上,尚有刀斧痕可验。吏白有司,密地修补以行事。识者皆知其非吉兆也。
正月,下求言诏,有监察御史余应求上书,诏赐章服。盖自金人犯边,求言之诏凡几下,往往事缓则阻抑言者。当时民谣言:「城门闭,言路开;城门开,言路闭。」初九日,边报金兵已在河北,时内侍梁方平领兵在河北岸,贼骑奄至,仓卒奔溃。时南面守桥者,望见金兵旗帜,烧断桥缆,陷没数千人,虏因此不得济。方平既溃,循灌军亦望风奔散。我师在河南者无一人,金兵乃取小船以渡;凡五日,马军方渡尽,步卒犹未渡也。时以郭药师为向导,药师前驱至浚州。钦宗下诏亲征。王黼为见胡骑欲犯京师,载其老小东下。钦宗诏窜王黼永州,籍其家,得金宝以万计。其侍妾甚多,有封号者:为令人者八,为安人者十。王黼平时公然卖官,取赃无数,京师谣言云:「三百贯,日通判;五百索,直秘阁。」盖言其卖官爵之价也。王黼至雍丘县南固村,吴敏、李纲指燕山之役为王黼罪,乞诛之。下开封,尹矗山闻其事,山遣使武吏杀之,取其首级以献。朱勔削官放归田里;未几,羁管循州,籍其家财;寻亦赐死。李彦亦赐死,籍其家。
上皇遂出南熏门,如南京。时蔡京父子欲避难南奔,乃除宋焕为江淮京浙发运使;而蔡京、宋焕之家小尽南下矣。
二月初二日,斡离不军抵城下,径趋牟駞冈天驷监,获马二万匹,刍豆如山。盖郭药师曾在其地打球来,导虏兵先据之也。金人已渡河,乃叹曰:「使南朝若遣二千人守河,我辈怎生得渡哉!」先是遗李邺使虏军求和,邺归,盛夸虏强我弱,谓虏人如虎,使马如龙,上山如猿,下水如獭,其势如太山,中国如累卵。时号李邺做「六如给事」。
金兵攻通天景阳门甚急,李纲督将士拒之。金兵又攻陈桥、封丘、卫州门,纲登城力战,自卯至酉,杀贼数万。马忠又以京西兵杀金人于顺天门外,军声大振。遣郑望之使金军,使高世则副之;又改差李梲奉使。望之等见斡离不云:「上皇朝皆已往事,今少帝与大金别立誓书,结万世驩好,仍遣亲王、宰相诣军前议事。」斡离不遣王汭译云:「京城破在顷刻,所以敛兵不攻者,徒以主上新立之故,所以存赵氏宗社。今议和须索犒师金五百万两,银五千万两,牛马万头,匹段百万匹;尊金主为伯父;将燕山之人在汉中者归还,割中山、太原、河间三镇之地;仍以宰相、亲王为质,和议可成也。」乃以书遣萧三宝奴、耶律忠、王汭与李梲来。诏皇弟康王为军前计谋使,张邦昌副之。时李纲固争不能夺,而康王竟行。康王留虏营数月,当与金国太子同习射,康王连发三矢,皆中筈,连珠不断。金太子谓:「此必将臣之良家子,假为亲王来质。」语斡离不曰:「康王恐非真的。若是亲王,生长深宫,岂能习熟武艺,精于骑射如此?可遣之,别换真太子来质。」斡离不心亦惮之,复请遣肃王枢代为质。康王遂得南归。
京畿北路制置使种师道及统制官姚平仲,帅泾原、奏凤路兵勤王;熙河经略姚古、秦凤经略种师中,折彦质、折可求等勤王,兵至二十万。京师人心少安。钦宗听得勤王兵来至,喜甚,开安上门,命李纲迎劳诸军。是时朝廷已与金人讲和,钦宗问诸帅曰:「今日之事,卿意如何?」师道奏曰:「女真不知兵,岂有孤军深入人境而能善其归哉!」钦宗宣论曰:「业已讲和矣!」师道对曰:「臣以军旅之事事陛下,余非所敢知也。」即拜同知枢密院事。
时金人讲和,索金银甚急。王孝迪揭榜立赏,根括在京军民官吏金银,违者斩之。得金二十余万两,银四百余万两。民间藏蓄,为之一空。梁师成尚留京都,或言师成有保护东宫之功。太学生陈东言:「蔡京、童贯、朱勔父子挟道君南巡,恐生变离;梁师成未正典刑,请置之法。」钦宗下诏暴白其罪,黜为散官,命开封吏押至八角镇杀之。
姚平仲者,世为西陲大将,幼孤,从父姚古养为子,年十八,与夏人战臧底河,杀彼甚众。宣抚童贯召与语,平仲不少屈;贯不悦,抑其功赏。睦州方腊作耗,道君曾遣童贯讨贼。贯虽不喜平仲,但心服其勇,复取平仲偕行。及贼平,平仲之功冠军,不愿推赏,乃谓贯曰:「平仲不求官赏,但愿一见主上耳。」贯愈忌之。他将如王渊、刘光世者,皆得召见,独平仲不得召,贯忌其功故也。钦宗是时在东宫,知其名;及即位,金人围京城,平仲以勤王之兵来,乃得召见。赐见福宁殿,厚赐金帛,许功成之日,有不次之赏。平仲请出死力,夜劫虏营,生擒斡离不,奉康王以归。及出,连破两寨,奈机事已泄,虏已夜徙去,平仲之志未遂。姚古选精锐五万人,自滑州进屯虏营之后,克日并力功击,有必胜之道;奈李邦彦力主和议,恐其成功,遂废亲征行营使,罢李纲,以谢金虏,欲坚讲和之议也。姚平仲愤恨朝廷无用兵意,遂乘一青骡亡命,一昼夜驰七百五十里,抵邓州,方得食。入武关,至长安,欲隐华山,顾以为浅;奔入蜀;至青城山上清宫,留一日,复入大面山,行二百七十余里,度采药者不能至,乃解纵所乘骡,得石穴以居。朝廷屡下诏求之,弗得也。至于干道、淳熙之间,始出至丈人观,自言年十余,紫髯郁然长数尺,其行速若奔马。陆放翁为《题青城山上清宫壁》诗云:
造物困豪杰,意将使有为;
功名未足言,或作出世贤。
姚公勇冠军,百战起西陲。
天方覆中原,殆非一木支。
脱身五十年,世人识公谁?
但惊山泽间,有此熊豹姿。
我亦志方外,白头未逢师;
年来幸废放,倘遂与世辞。
从公游五岳,稽首餐灵芝,
金骨换绿髓,歘然松杪飞。
丙午日,金虏退师。自围京城凡三十三日,既得许割三镇诏书及肃王为质,不待金币数足,遣使告辞而去。种师道请临河邀击之;李纲请用寇准澶渊讲和故事,用兵护送之。乃命姚古、种师中、折彦质、范琼等领十余万兵,数道并进,俟有便利可击,则并力击之。时李邦彦恐诸将有邀击之功,密奏钦宗曰:「吾国新与金国讲和,岂宜听诸将邀击之计,以阻和议!」立大旗于河东、河北两岸上,写云:「准敕,有擅用兵者依军法!」诸将之气索然矣。
蔡京责授秘书监分司南京,寻移德安府衡州安置。正言崔鶠言:「贼臣蔡京,奸邪之术,大类王莽,收天下奸邪之士,以为腹心,遂致盗贼蠭起,夷狄动华,宗庙神灵为之震骇。」遂窜蔡京儋州编置;及其子孙三十三人,并编管远恶州军。在后蔡京量移至潭州。那时使臣吴信押送,信为人小心,事京尤谨。京感旧泣下;尝独饮,命信对坐,作小词自述云。《西江月》:
八十衰年初谢,三千里外无家。孤行骨肉各天涯,遥望神京泣下。 金殿五曾拜相,玉堂十度宣麻;追思往日谩繁华,到此番成梦话。
蔡京居月余,怨恨而死,年八十。蔡攸责永州安置,徙浔、雷二州,后移万安军。朝廷遣使就万安军斩之,传首四方。蔡修亦以复辟之谤伏诛。童贯初贬池州居住,量移郴州。朝廷下诏数童贯误国家之罪有十,追至南雄州斩之,传首京师。
权奸误国祸机深,开国承家戒小人。
六贼尽诛何足道,奈何二圣远蒙尘!
三月,李纲追上皇于南京,入居龙德宫。
赵良嗣使虏开边隙,窜柳州,寻亦就诛。
种师中击虏于榆次,死于难。姚古师溃于盘陀,退保隆德府。再召李纲为两河宣抚。
六月,太白、荧惑、岁星、镇星聚于张,彗出紫微垣。
七月,彗出东北,长数丈,北扫帝座,扫文昌。大臣李邦彦等奏曰:「此乃夷狄将衰之兆,不足为中国忧。」提举醴泉观谭世绩面奏:「垂象可畏,当修德以应天,不宜惑其谀说。」下诏除民间疾苦十七事。
胜捷军统制张师正与金贼遇于河北而溃,至大名府,宣抚吏李弥大斩师正以徇;而师正部下众不自安。会童贯已诛,其大校李福承师正之军以叛,遂掠菑、青间,胁从至四万人,所过无噍类。李弥大遣裨将韩世忠统所部五百人袭击之,擒李福,斩于军,余皆弃甲遁。其众犹有万余人,世单骑入其军,谓曰:「我辈皆西人,平时惟杀菑贼,那曾作贼耶?官家使我招汝,若能降,悉赦汝罪。」众皆罗拜而降。
八月,刘岑、李若水使虏。十月,窜李纲。时斡离不陷真定府。十一月,康王构使斡离不军,许割三镇。斡离不犯京师,朝廷自唐恪、耿南仲等散西南两道兵,至是时,四方勤王之师无一来者;都城惟卫士上四军及中军効勇,京东西弓手千余人。时有炮五百余座在郊外,无人收之;兵部则谓属朝廷,系枢密院当收;枢密则谓自有所属军器监,或谓驾部当收;驾部则为库部当收;彼此互相推托,皆弃之不收,反遗之以与金人用。
是时,钦宗以手札促张叔夜提兵三万人入卫,屯于玉津园。叔夜同孙傅、范琼夜袭虏营,不克。闰月,粘罕犯京师,屯青城;复遣萧庆来议和,坚请上出城会盟。乃诏都水监丞李处权为报谢使,以书报之。粘罕却而不受。大雨雪,彗出竟天。
丙辰,京城自十一月二十五日被围,凡四十日,午时失守。先是有卒名郭京者,自言能用遁甲法,可以生擒粘罕、斡离不等。何㮚、孙傅与内侍等皆倾心尊信之。又有刘孝竭各募众,或称六丁力士,或称北斗神兵,或称天关大将,各效郭京所为。是日大开宣化门,出与虏接战,为金兵分四翼并进,郭京脱身逃遁,众皆披靡,城遂陷。王宗濋引殿班下城传呼救驾,四壁兵大溃,金人因而上城。统制姚仲友为军士所杀,何彦庆力战死于城上。张叔夜请驻跸襄阳,以图幸雍。叔夜连四日大战,力斩金人金军大将二人,身被数创,父子力战,士皆殊死斗。上闻城陷,乃恸哭曰:「朕不用种师道言,以至于此!」盖春初虏之去也,师道劝钦宗乘其半渡击之,牵于和议,不从。师道厉声曰:「异日必为后患!」至是果如其言,故钦宗悔不从其请也。后南儒咏史有一诗云:
陈迹分明断简中,才看卷首可占终。
兵来尚恐妨恭谢,事去方知悔夹攻。
丞相自言芝产第,太师频奏鹤翔空。
如何直到宣和季,始忆元城与了翁!
二十五日,京师陷,金兵入城。二十六日,粘罕遣使入城,求两式幸虏营面议和及割地事。十二月初五日,遣入城搬挈书籍,并国子监、三省、六部司或官制天下户口图,人民财物。初九日,又遣人搬运法物、车辂、卤簿、太常乐器及钟鼓刻漏,应是朝廷仪制,取之无有少遗。十九日,京师雪深数尺,米斗三千,贫民饥饿,布满街巷,死者盈路。金人又肆兵劫掠富家。粘罕命一将领甲士百余人,在天津桥驻札,民不敢过。壮者则剥脱而杀之,妇女美丽者留之。城中闭户,不敢出入。廿一日,金人遣使入城,言:「国主有命,于京师中选择十八已下女子一千五百人,充后宫祗应。」于逐方巷廿四厢集民女子拣选出城,父母号泣,声动天地,其女子往往为金人恣行淫滥。
靖康二年,正月初一日,粘罕遣人入城朝贺,颇不为礼。十一日,粘罕遣人入城请车驾军前议事。廿一日,金人遣使入城,出榜通衢曰:「元帅奉北国皇帝圣旨,今者兵马远来,所议事理,今已两国通和,要得金一百廿万两,银一百五十万两。」于是金人执开封府尹何㮚,分厢拘括民户金、银、钗、钏、镮、钿等,星铢无余;如有藏匿不赍出者,依军法动辄杀害,刑及无辜。廿三日,金人遣人入城,持北书曰:「今两国通和,所有合理事件,仰元帅府请两朝皇帝军前面议可否申奏。」廿九日,金人复遣使请车驾出城,且赍到北国书曰:「今已破汴梁,二帝不可复居,宜于族中别立一人以为宋国主,仍去皇帝号,但称宋王。封太上为天水郡王,少帝为天水郡公,于东宫外筑台室居止。文字到日,仰元帅府请两人到军前共议申奏。」金使又言:「国相元帅数数遣请陛下出城同共议事,陛下不肯出;今发北国皇帝手诏,陛下之意如何?」帝曰:「卿且退,容商议。」使者曰:「事急矣!从且福,逆则祸。陛下为臣所误,以至于此,尚复取臣下之言,恐祸在不测。况北国皇帝宽慈正直,不比你两人反复无状。」顷之,使者辞色俱厉,不拜而退。
二月二日,粘罕部左统军郎游丽将甲兵骑七百人至内门,称有两国利害见国王。左右入奏,帝登门。郎游丽厉声曰:「元帅遣我上闻国主:前日已曾遣人将到北国皇帝圣旨,所议事理,如何更无一言相报,使我元帅无可奏知北国皇帝!今特遣我来见国主,其事若何?两日不见来意,祸出不测矣!盖昨已有盟在前,不欲仓卒,今先此上闻,伏取指挥。」帝曰:「已降指挥,今月十一日出城见元帅,可报知。所有事候面见元帅说及,尔且退。」郎游丽曰:「陛下十一日若不出城,元帅更不来商议求请也。」复白帝曰:「我众人马七百余人,欲得少犒设,每人要金一两,望陛下给之。」时左藏库金帛已罄尽,乃于宫中需索得金镮等八百两与之,其人不谢而去。
十一日,车驾出幸金兵营,百姓数万人扼车驾,曰:「陛下不可轻出!若出,事在不测!」号泣不与行。帝亦泣下。范琼按剑曰:「皇帝本为两国生灵,屈己求和;今幸虏营,旦去暮返。若不使车驾出城,汝等亦无生理!」百姓大怒,争骂,投瓦砾击之。琼以剑杀死数辈,盖攀辂之人也。车驾遂出城。至军门,军吏止帝于小室,曰:「元帅睡尚未起,可俟于此。」容移时,有小黄头奴至,曰:「元帅请国王。」帝徒行至阶下,粘罕下阶执其手,曰:「臣远酋长,不知中国礼义曲折。」乃揖与升阶,命左右坐。帝面西,粘罕南向,移时不语。左右各执利刃大刀。所侍帝祗应,只有王副、周可成二人而已。粘罕使左右以所降北国诏书使左右白帝,帝曰:「敢不从命!苟利生灵以息兵革,顾何事不可!」粘罕复命左右白帝曰:「既如此,请国王归幕,等候北朝皇帝圣旨。」乃令介人引帝归幕。俄有人进酒食,帝不复举。移三时间,帝问左右曰:「可白元帅,令吾归宫矣。所议事既从,他无余策。」左右白帝曰:「元帅造表请皇帝同发,来日早行未晚。」帝默然。左右又进酒食,命伶人作乐,帝吁嘘不能食。夜阑寒甚,帷幙风急,坐不能安,倚案凭坐,左右劝勉,帝泣涕而已。俄五更,有人至帝前曰:「请国主同元帅发表。」引帝至帐下,旋次升阶,惟有一案设香烛。粘罕使左右以其表示帝,帝视之,其词曰:「臣侄南宋国王赵某,今蒙叔北国皇帝圣旨,令某同父退避大位,别选宗中贤君立以为君,敢不遵从。今同元帅申发前去。其次居止及别择到贤族,未敢先次奏闻,候允从日,别具申请。」书后复请帝署名,帝从之。缄毕,帐下驰一骑,黄旗素马,前去讫;方命左右设椅,粘罕西向,帝东向。少刻,有一紫衣人自外至,粘罕与帝并起身。紫衣人望帐下马,升阶坐西向,相揖各就坐。粘罕使人白帝曰:「此北国皇后弟也。传宣至此,催促陛下议论事。」帝唯唯。令进酒,时天气甚寒,帝连饮二杯。紫衣曰:「陛下且宜止此,晚刻面奉北国皇帝指挥事,与陛下言之。」揖退,令左右引帝归幕;帝回视粘罕与紫衣尚同坐复饮。帝归至幕,天尚未明,少憩几上,寒不成寐。左右有绿衣者语帝曰:「早来紫衣乃北国皇后弟也,姓野耶葛,名多波,今为十七军都统,位在粘罕上。今暂来此,要往来东京,取选到后宫女子一千五百人,三两日北去也。」少刻,天明,俄闻报曰:「统军来相见。」帝迎之,乃早上紫衣人。帝与之接坐,语不可晓,帝但加礼告以周旋;少不回颜色,命左右,指瓶中物,左右因以酒进,紫衣者举大杯连四五盏,帝亦举一二杯。酒退,顾左右谓帝曰:「安心也。」揖而去。上在幕中五日,累欲归,粘罕止之;且言候北国皇帝回命到日可归。
十六日,粘罕使人召帝至帐下,升阶东坐,有吏持文书名案牍者示粘罕,阶下刀斧簇一紫衣贵人,帝视之,乃宗正士侃也。粘罕使人谓士侃曰:「今命汝入城,可说与你南国宰相,于赵姓族属中选择一人有名望贤德者,同你及合朝大臣保名密地申发,以准备金国皇帝圣旨到来,别立贤君。」言讫,挥使退去。又拥一皂衣人至阶下。粘罕使人谓曰:「汝于东京城内,择一宽广寺院可作宫室者,欲于其中作二主宫,宜速置办!」言讫,指挥退去。帝起白粘罕曰:「所指挥事,一一从命。容某入城视太上安否,以报平安,使得尽人子孝道,实元帅之赐也。」粘罕首肯,促左右进酒。帐下有伶人作乐,唱言奉粘罕为太公、伊尹。粘罕不喜曰:「太公、伊尹,古圣人也,吾安继其万一!」观其人而语帝曰:「这几个乐人是大宋人,今日㬠好公事!」笑而止曰:「来日教陛下入京城安抚上皇,五七日间,北国皇帝诏到来,请陛下到军前,不可相推。」良久,遣左右送帝归幕。
至十七日早,有绿衣者来谓帝曰:「元帅有命,令陛下还宫。」良久进食,有数人引帝出幕,至军门,遥见禁卫列于外。车驾入城,金人剽掠尤甚,小民号泣,夜以继日,凡七日。帝往撷芳园见太上,父子相持泣涕,及太后郑氏同坐。帝奏太上曰:「臣不孝不道,上贻君父之忧,下罹百姓之毒,杀身不足以塞责。今北兵见迫,日以择贤为君,臣与陛下,吉凶共之;且以弟康王为主,不失祖宗社稷,幸之大也。」时韦妃侍侧,即康王母也,言曰:「二宫令许以康王继位,而中兴可待;然外镇须假主盟,陛下可作诏书,召四方兵赴京师。金人狡计,必未止于择贤,祸有不可胜言者,二宫必不肯留于京师。惟陛下熟计之!」
三月初四日,粘罕遣人持书,一诣太上皇,一诣帝前,曰:「今日北国皇帝所有施行事件,请车驾诣军前听候指挥。」至日中,又遣人促帝及太上皇并至军前议事。至晚,遣人不绝,又云:「若上皇未出城,不妨请帝先至。」初五日,车驾出幸虏营,至帐下,粘罕坐而言曰:「今北国皇帝不从汝请,别立异姓为王。」遣人持诏书示帝,遥远不复可辨。使人降自北道,入小门,至一室,篱落路缺,守以兵刃,自辰至申,未得食;帝涕泣而已。至暮,番奴持食肉一盘,酒一瓶,于帝前曰:「食之,食之!」帝泣而言曰:「父母不复顾矣!」番奴曰:「父母旦夕与汝相见矣!」其夜无牀席可寝,但有木凳二条而已;亦无灯烛。窗外数闻兵甲声。 时天气寒凛,帝达旦不寐。天明,有人呼帝曰:「太上至矣!」帝视之,见戎衣数十人,引太上由傍门小道而去。帝欲前,左右止之,帝哭,不胜其哀。后有毛麾因过龙德故宫,有感而赋诗一首:
万里銮舆去不还,故宫风物尚依然。
四围锦绣山河地,一片云霞洞府天。
空有遗愁生落日,可无佳气起非烟。
古来国破皆如此,谁念经营二百年!
初四日至十五日,皇族、后妃、诸王累累至军中,日夜不绝。上皇与帝异居,后妃、诸王皆不得相见;惟郑后、朱后相从。十六日,上皇方得与少帝相见,共居一室。时风寒,衣宿竹簟,侍卫人取茅及黍穰作焰,与二帝同坐,向火至明。粘罕令左右将青袍迫二帝易服,以常服之服,逼二后易服。李若水是时从少帝扈驾至北,因抗言力争,骂虏不屈,虏杀之。粘罕谓羣胡曰:「太辽之亡,死节之臣甚众;南朝惟见李侍郎一人而已!」及葬,得一诗于衣襟:
胡马南来久不归,山河残破一身微。
功名误我等云过,岁月惊人还雪飞。
每事恐贻千古笑,此身甘与众人违。
艰难重有君亲念,血泪班班满客衣。
自此以后,二帝、二后每日惟得一食一饮而已。
粘罕使张邦昌受伪命即位,僭号楚。
丁巳,太上皇北狩。越四日庚申,粘罕遣骑吏持书示上皇已先行矣,谓帝曰:「元帅今遣汝等赴燕京朝皇帝,来日起行。」十八日早,骑吏牵马四疋,令帝及二后乘之。二后素不能骑,吏遂掖而乘之。路傍见者泣曰:「皇帝父子北去,我等百姓何日见太平也!」因上羹饭二小盂。太上及帝、二后分食之,粗粝不堪食。骑吏从者约五百人,皆衣青袍,与二帝不可辨,「不知阜老何由知之?」阜老曰:「吾以面色观之可见。况传闻车驾将欲入京,故知之。」帝曰:「吾母心腹疾,汝有汤药?」阜老对曰:「无,止有少盐酥,可煎而进之。」骑吏怒其迟滞住,遂促行。掌骑吏千户姓幽西,名骨碌都,常以言戏朱后。
二十九日,行次将欲渡河,有舟自北来,上立皂帜,中有紫衣人,大呼骨碌都曰:「北国皇帝约四月半至燕京,今已三月尽,可速行之!」语次,骨碌都数以目视朱后,且哂之。紫衣知其情状,拔刀执骨碌都曰:「汝本一宂贱,吾兄待汝以至于此,今安得与妇人私而稽缓其行程!」乃杀之,投尸于河。
四月十四日,至信安县,帝及太上、太后、皇后自离京未尝涤面,至是,见野水澄清,四人方掬水洗面灌涤,相视哽咽不胜。傍有人献牛酒于泽利者,泽利拔刀切肉啖食,饮酒连五七杯,以其余酒残食饷帝,曰:「食之!前途无与吃也!」复视朱后曰:「这一块好肉,你自吃之。」方吃酒,有人言知县来相见,乃见一番官,衣褐纻丝袍,皂靴,裹小巾,执鞭,揖泽利。又办酒食羊肉同坐饮食。移时,乘醉命朱后劝酒唱歌,朱后以不能对。泽利怒曰:「四人性命在我掌握中,安得如是不敬我!」后不得已,不胜泣涕,乃持杯,遂作歌曰:
幼富贵兮,厌绮罗裳。长入宫兮,奉尊觞。今委顿兮,流落异乡。嗟造物兮,速死为强!
歌毕,上泽利酒。泽利笑曰:「词最好!可更唱一歌劝知县酒。」后再歌曰:
昔居天上兮,珠宫玉阙。今日草莽兮,事何可说!屈身辱志兮,恨何可雪!誓速归泉下兮,此愁可绝!
遂举杯劝知县酒。泽利起拽后衣曰:「坐此同饮。」后怒,欲手格之,力不及,为泽利所击,赖知县劝止之。复举杯付后手中,曰:「劝将军酒!」后曰:「妾不能矣,愿将军杀我,死且不恨!」欲自投庭井,左右救止之。知县曰:「将军不可如此迫他,北国皇帝要四人活的朝见。公事不小!」酒罢,各散去。
四月初一日,至真定府城下,不入城,从北关过去。或日,至一乡村,数千家,见泽利至,有褐衣人前拜泽利,奉上酒食。二帝及二后四人亦有酒食,颇丰腆。又一日,至一县下,亦有官出迎,如前备酒食。内有知县,乃一番官,见泽利毕,次见帝及二后曰:「小官娶得肃王小女为妻,要见皇后。」乃引一小女子前拜,已戎服,见太后等,泣曰:「奴肃王小女珍珍也。」呼太后为婆婆,朱后为姆姆,曰:「前日为军马拥遏至此,其首领万户不知姓名,与此知县是兄弟,遂将奴奴嫁与他,今成亲六日矣。」说未毕,为知县引回。行数日,又至一官府,皆新创造,牌曰「收复新门」;列兵刀二十余人,甲士五七十人,传呼曰:「呼赵某父子!」二帝而入其门,两道皆栽榆树;少立庭下,金紫人朝服侍卫甚多,中坐三人于西向,二人于东向,引帝北而再拜。上有人传呼指挥曰:「将它二人去见海滨王毕,来日入城。」言毕,趋出大门,复入小门。至庭中,见人胡服无巾帻,立庭砌,若有所伺者。左右指谓帝曰:「契丹王耶律延禧也。与汝罪状一同,在此公事未了。」言讫,复引上坐一小室。少顷,延禧亦入,有巾帻,揖二帝曰:「吾契丹与大宋南北二百余年,未尝绝和好,一旦为奸臣所误,俱至于此,为之奈何?」且曰:「公父子明后日北国皇帝须有赦罪之理。我已三年,尚未了绝。」二帝曰:「何事未了?」延禧曰:「我祖皇帝在日,有百穴珠一颗,大如鷄卵,上有百穴,每穴中常有真珠一颗,月圆之夕,以珠映之,其生珠穴中自落下,以绛罗盛之,每月可得珠百颗。又有通香木一段,长尺许,沸汤泡之,取其汁洒衣服及万木、花奔、屋宇间,经年香炁不歇;人有奇疾,服之即愈;烧之能降天神,香炁闻之数百里。当时契丹为大金所灭,不知二物所在。今北国皇帝将延禧拘执,须要此物,缘此三年未得释去。我妻子族属尽皆分散作他家贵人,美貌者入富家,丑陋者入民家。」帝曰:「此为何处?」延禧曰:「此名平州,去燕京尚有七百里,勉之,勉之!」良久,有人引延禧出。帝立庑下,主者令引二帝出其门,二后尚立墙下映日而哭;同行至通衢桥,叱令上马而去。
又复行六七日,始达燕京,乃契丹旧都也。入门,小类东京;即至内门,金主登殿,左右执帝及后膝跪于地,皆再拜讫。其门下左右列金紫贵人,或绿或褐,或伞或笠,或骑或车,约有数百人,皆称:「万岁!」良久,传呼令左右赐巾帻。又有侍官二人,自金门出,传金国主圣旨曰:「皇帝劳汝,赐衣服沐浴,来日入见。」传赦书,引帝入都堂见宰相。至堂下,堂上坐一人,左右曰:「此银朱孛堇相公也。」帝亦再拜。孛堇答拜。中侍立堂上宣赦,其文不复载,后略曰:「赦赵某父子之罪,免为庶人。」引帝及太上、二后入朝,皆巾帻青袍,二后衣服如常,至殿下北面再拜。其门下左右列金紫贵人。国主自殿传敕,封帝为「天水郡侯」,太上为「天水郡公」,各于燕京赐宅居止。左右喝命二帝及后谢恩。左右引去一小室,良久,有二皂衣吏引帝并太上、二后入一官府,有牌曰「燕京元帅甲第」。至中庭,有一褐衣番人坐于堂上,曰「燕京元帅」。帝乃再拜。皂衣吏呈文字于元帅,遂署其末,令引去。皂衣吏引帝出门徒行,护卫者二十余人,经十余街,始及元帅府。入门,转左廊下小屋中,呼帝与后坐其中,并无椅凳,惟砖石三四枚而已。时帝终日下拜,又饮食不进,惊皇不安,两日之中,止饮水二杯;二后但哭泣而已,欲触柱死,左右止之。二十二日至三十日,并在室中,外户锁闭,监侍者十余人,日所食止有粗饭四盂,米饮四盂而已,相顾不复能饮。朱后有疾,卧冷地上,连日呻吟,监者尚加诟责。是日,朱后病笃,初二日午死,年方二十岁。帝大恸,告监者曰:「某妻已死,盍如之何?」左右言于官,有皂衣吏自变量人扶后尸而出,用黍荐卷之,共拽之而去。帝哭愈哀,不敢出声,恐监者喝之。
初三日早,有中使坐元帅府庭下,引帝后于前,传曰:「天水郡公父子可往安肃军听候指挥,来日便行。令元帅府发遣。」初四日,元帅府吏呼帝曰:「官家圣旨,令汝往安肃军居住,今日便行。」乃徒步前行,卫者二十余人,自元帅府行至晚,始至燕京北门,宿捕司房。
六月初一日,时甚暑,行沙碛中,每风起,尘埃如雾,面目皆昏;又乏水泉。监者二十余人,为首者阿计替,稍怜二帝,乃谓曰:「今大暑热,稍稍食饱,恐生它疾,此中无药。」至有水处,必令左右供进。又戒左右勿得叱喝。日中极热时,亦得少息于木阴之下。时帝年二十二岁,太上年五十六岁,形容枯黑,不复有贵人形质;若此行无阿计替护卫,六月甚暑中,一死无疑也。十二日,至安肃军城下,其城皆是土筑,不甚高。入门,守卫皆搜抢,以至郑后脐腹间亦不免摸过,虽它人出入亦然,盖入城防内事故也。行经数街,始至官府。入门,引帝入及太上、太后立庭下,左右喝名,令帝拜讫;知军别呼绿衣吏引帝三人出门,入一小室,令帝坐其中,送粟米饭浆令帝后饮啜。阿计替凡出入则安慰方去。自此帝封固室中如前。时帝后自春及夏,渐行泥水间,衣服垢腻,又生虮虱,以致循行,苦楚不胜言,赖阿计替令左右为其洗濯。知军使人呼帝至庭下,且传北国皇帝圣旨曰:「天水郡公赵某父子并给赐夏衣。」视之,乃纱帛二疋,生绢一段。令帝谢恩。帝拜受,使人持其物同归。其物为监者收其半,复以旧褐纱衣并生绢付帝,曰:「可衣,庶免汝裁造也。」
忽一夜,闻外喝声,众大惊,火光连天,杀人大乱。盖安肃知军二人,一是契丹,一是大金。二人不和,其契丹人欲杀大金,劫二帝南归,投西夏结连叛去。谋尚未发,偶以酒醉鞭挞一奴,奴告大金军,遂举兵围契丹人,杀伤殆尽,至晓方定。火烧屋宇近百余间,被杀伤者七百余人。
十八日早,大金知军在庭上,引帝至庭下,且责曰:「你与契丹结连杀我,同归西夏,我昨夜已杀了也。今奏知大金皇帝,共你理会。」帝曰:「某在囚中,防固甚密,何由与彼通情?」知军怒曰:「见有告首人在,你不得胡说,㬠好公事!」帝争不已,知军命左右以鞭击之,帝口出血,齿碎;令人拽去,复入室中,帝泣不能出声。是日饮食不至,惟监人私以浆水进之。
二十三日,知军坐厅上,命引帝至庭下,再拜听诏曰:「赵某父子朝廷免罪,且令居止安肃军,却结连同知李奉国,意欲反叛。本欲赐罪,更令往灵州听候指挥,仰安肃军发遣前去。」读讫,命吏引去。帝再拜谢恩,哽咽不能言。知军怒曰:「汝尚敢如此!你当初要杀我,我今日如何放得你!」命左右拽帝坐地上,以柳条鞭十五余人。帝哭泣如雨,痛楚久而方苏,戒左右便行。至晚出门,帝身有伤苦痛,起止不能;太上因暑热成病,狼狈万状。如是数日,始达灵州。如前拜同知于庭下,令左右引帝入土圜中,内外有兵守卫,虽衣带皆为取去,盖防其自缢也。日惟一食。
十月或日,早五更,忽鼓声四起,人兵奔乱杀戮,火光烛天。乃同知下千户三人作乱,因同知夺其妻,故举兵杀同知家眷六十余口及市中百姓六七百家,至日中方定。其千户者三人,皆下马至帝前,携衣数件自牖中与帝,曰:「与你。吾曹三人,今归西夏矣。汝国中南京康王已做官家半年,勉之,勉之,必有归去之期!监者二十余人,吾皆杀之矣。吾不可久留。」赠帝干粮数器,各上马而去。经三日,别军始至,城中方定。帝谓太上曰:「阿计替为前日反者千户所杀矣!城中大乱,吾父子不敢出此,奈何!」未已,阿计替自外至,曰:「且喜无事!」帝问之,阿计替曰:「我于死人堆中藏伏两日夜方得脱。」由是阿计替复监视二帝。
或日,阿计替引帝至庭下,有紫衣二贵人对坐堂上,呼曰:「识我否?」帝曰:「不识。」紫衣曰:「我盖天大王,乃四太子之伯父。」良久,屏后呼一人出,帝视之,乃韦妃也。太上俛首,韦妃亦俛首,不敢相视。良久,盖天大王呼左右赐酒与二帝、太后,曰:「我看此个夫人面。」盖韦妃为彼妻之。酒罢,谓监人曰:「善护之。」阿计替引帝再入前室,然稍稍缓其监,饮食略备。以此经一冬,衣服亦稍可以御寒矣。
金天辅十一年春,正月一日,大金例疎放囚禁,虽死囚亦得少出。阿计替引帝出外纵步,但不许出府庭门。帝观翫,忽有一妮婢,衣褐衣,口称韦夫人遣来,手持一合子,且曰:「夫人教传语十一官人、八官人,且忍耐。」且密语曰:「闻知九哥已即位,恐有归路,未晚也。」其人将合子中物置太上衣中,奔走而去。帝视其物,皆枣面所烧大饼也。阿计替乃引帝入室中,问:「适间九哥是谁?」帝曰:「九哥乃康王,吾之弟也。今韦夫人是九哥母,来相报也。」又问:「十一官人是谁?八官人是谁?」帝曰:「十一官人吾父也,八官人乃我也。」遂将其物与阿计替并新到监者共分而食之。
二十日,阿计替谓曰:「今月二十九日,北国皇帝生日,天下作宴。宴罢,赴燕京上寿。」是夜更阑,阿计替复引向来送饼妮婢至帝前,曰:「夫人传语十一官人、八官人,三两日中往燕京去也。后来与不来,未可知也。且保重将息!」言已,急行甚速。其它监者已觉,争问其实。阿计替叱之曰:「汝等不闻同知有指挥事!」遂不复问。是夕,太上、太后闻韦夫人去,甚不乐。二十三日,闻夫人同盖天大王领马骑前去,留下千户五人;内一主首名啜鸡兀,领从者三十余人至帝前,曰:「盖天大王韦夫人共你父子二人㬠好公事!似你这般人,留之何用!若五七日闻知盖天大王,共你契勘这一场公事!」又戒监者二十余人曰:「防固不可少缓!」自此,帝复与监人拘执如前。俄有持酒至,曰:「金国皇帝生日,例赐酒肉。」帝就食之。
二月一日,有探骑至官府中,报主首啜鸡兀日:「北国皇帝已差盖天大王往关西交点五路财谷,别有文字差兀西哺途作此同知也。」初二日,有番吏持文字前来白帝曰:「新同知到来,要你文字,须便供写。」帝曰:「所写如何?」曰:「速写,速写!」帝不得已,乃书如今之案款状,曰:「近封天水郡公赵某,同男赵某,与妻郑氏,各拜若干」词状,番吏执去。初十日,同知到灵州,引帝至庭下问讯,语言不可辨,令左右引去之。少刻,阿计替入谓帝曰:「新同知言其父因从四太子往江南,为刘三相公捉了。今来恨南家,将汝三人苦楚。」又移二帝入一小室,湿淖不可居。帝泣相谓曰:「吾父子死于此矣!」又遣阿计替往燕京下文字,须二十日方还:「二官人且忍耐安心!」言毕而去。
三月初九日,忽有一褐衣番人到囚所,持文字曰:「皇帝圣旨,又教你三人往西汚州听候指挥。」二帝泣曰:「又复何地去?」俄有人引帝手,被执缚驱行,至晚出灵州。自此已后,日行五七十里,辛苦万状。二帝及后足痛不能行时,有负而行者。渐入沙漠之地,风霜高下,冷气袭人,常如深冬。帝后衣袂单薄,病起骨立,不能饮食,有如鬼状。涂中监者作木格,付以茅草,肩舆而行;皆垂死而复苏。又行三四日,有骑兵约三四千,首领衣紫衣袍,讯问左右,皆不可记。帝卧草舆中,微开目视之,左队中有绿衣吏若汉人,乃下马驻军,呼左右取水,吃干粮,次于皮箧中取出干羊肉数块赠帝,且言曰:「臣本汉儿人也,臣父昔事陛下,为延安钤辖周忠是也。元符中,因与西夏战,父子为西夏所获,由是皆在西夏。宣和中,西夏遣臣将兵助契丹攻大金,为金人执缚,降之。臣今为灵州总管。愿陛下勿泄!」又言:「四太子下江南,稍稍失利。金国中皆言张浚、刘锜、韩世忠、刘光世、兵飞数人皆名将,皆可中兴。臣本宋人,不忍陛下如此,故以少肉为献。」言讫别去。经行已久,是夕宿一林下,时月微明,有番首吹笛,其声呜咽特甚。太上口占一词曰:
玉京曾忆旧繁华,万里帝王家。琼林玉殿,朝喧弦管,暮列笙琶。 花城人去今萧索,春梦遶胡沙。家山何处?忍听羌笛,吹彻梅花。
太上谓帝曰:「汝能赓乎?」帝乃继韵曰:
宸传四百旧京华,仁孝自名家。一旦奸邪,倾天拆地,忍听搊琶。 如今塞外多离索,迤逦远胡沙。家邦万里,伶仃父子,向晓霜花。
歌成,三人相执大哭。
或日,所行之地,皆草莽萧索,悲风四起,黄沙白露,日出尚烟雾。动经五七里无人迹,时但见牧羊儿往来,盖非正路。忽见城邑,虽在路之东西,不复入城。时方近夏,榆柳夹道,泽中有小萍,褐色不青翠。又如此行十余日,方至一小城,云是西汚州;卫者拥二帝入城。其地人烟稀少,监者云是昔日契丹道宗囚高丽王侃之所。其中方广不甚大,有屋数十间,皆颓弊,廊庑若官,篱落疎虞,不类人居。其护卫三百人,逐日旋伐林木,搭盖屋宇居住。经两三日,乃遣兵骑回归,止留护卫者六七十人在彼。帝与太后只在中间一室,不敢出入。饮食日止一次,皆是粗粝,或时有少羊肉。
或日,二帝相谓曰:「我父子在灵州日,前后深得阿计替保护,知得南地消息。如今相别已经两三个月,不知其人还灵州也无?」言毕,有人前白帝曰:「阿计替是我哥哥,我名查里,当时北国皇帝专使我二人监守你父子。如今阿哥被灵州同知使往燕京下文字,不久亦须此来;缘阿哥能写文字,虏主时时要申发文字,故必须此来。阿哥去日曾说与我,教保护你三人,安心不妨。」
或日,阿计替回到舍中,揖二帝曰:「且喜安乐!我自灵州往上京,又自上京至灵州,又从灵州到此处,往复一十余日,不胜艰苦。」
或日,秋风大起,冷气逼人,阿计替曰:「秋今至矣!」俄空中雁声嘹呖,自北而南。时护卫者数人,皆为阿计替挥去。壁中有弓一张,阿计替曰:「官人能弓矢乎?射雁以卜,此乃番胡事也。」乃手持弓谓帝曰:「我代官人卜之可乎?」帝曰:「然。」帝乃执箭仰天祝曰:「臣不幸,上辱祖宗,下祸万民。若国祚复兴,当使一箭中雁。」以其箭付阿计替,一箭中雁,宛转而下。二帝拱手稽颡曰:「诚如此卜,死且无憾!」阿计替微笑,取茅草爇火,破雁,炙而分食之。
天辅十四年,金主自皇后上仙之后,喜怒不常,带刀剑宫中,有忤旨者,必手刃杀之。是时止有赵妃当宠,累欲以阴计中金主,以雪国耻。又因暑月,常以冰雪调脑子以进,因此金主亦疾。一日,因左右奏:「赵某父子见于西汚州听候指挥。近者四太子又为韩世忠败于金山,死于舟中而回。南朝之势,渐欲广大。可将此三人更移入北地。」金主曰:「可移向五国城。」时赵妃坐其侧,曰:「陛下以臣妾故,倘庇其父兄不至冻饿,亦妾之蒙恩也!」金主曰:「外事汝何得与!」妃曰:「父母骨肉,何可不忍!陛下还有父兄也无!」语甚厉。因此金主发怒曰:「留汝宫中,外有父兄之雠,内有妒忌之意,一旦祸起,吾悔何及!」妃曰:「汝本北方小胡奴,侵凌上国,南灭炎宋,北威契丹,不行仁德,专务杀伐,使我父兄孤苦,他日汝亦遭人如此夷灭也!」金主愈怒,手刃杀之。
或日,阿计替手持文字至前,白帝曰:「我共大王又走五七百里路也!」帝曰:「何事?」阿计替曰:「得旨,又移我这几个五国城,来早起行。」次日,阿计替引帝徒行,及护卫者六十余人,出西汚州。至晚,约行六七十里,帝后俱不能行,泣告阿计替曰:「何不告金主,就此地令将我敲杀?何故只管教我千里外去也?」阿计替曰:「须是忍耐强行,勿思佗事。但有阿计替在,大王且莫忧。」似此又徒行五七日,郑后病甚,不能行,帝乃负之而进。是晚,后崩于林下,时年四十七岁。仓卒之际,路旁用刀掘坑,以身上衣裹而埋之。二帝皆哭之恸。护卫人亦有不忍者,亦有诟骂者,催促起行。又经二日,始达五国城下。入城,颇与西汚州相类。城中民居五七十家,皆荒残不成伦次。入官府,有大庭及廊庑皆倒损。护卫者引帝至庭下。庭上坐一紫衣番人,阿计替怀中取出文字示之,老番唯唯,使人引帝入左庑之下小扉,进一窄室,惟有小台,可坐二人而已。四壁皆土墙,庭前设木栅,护卫之人缄封而去。日昃,得食一盂,二人分食之。
或日,上皇因哭郑妃,一目失明,不能覩物,终日合目坐室中,呻吟求死,时年五十一岁,因语帝曰:「吾祖宗二百年基业,一旦罹外国之腥膻,祸起奸臣之手。一家三千余口,今惟见汝一人在此,余外骨肉流落,闻之皆为奴婢。虽韦妃为盖天大王所得,灵州别后,不知今复如何?」上皇不时泣泪,日疾转甚,月余,一目枯矣。
或日,庭中设祭仪若祀神者,云祭天王,盖彼中所重者。是夜列灯烛,至中夜止。帝于牖中望神祝曰:「只愿速死!南则愿中兴,北则愿早迁内地。」是日,梦神自空降,揖帝于庭,谓帝曰:「我实北方神天王者也,上帝命我统摄阴兵,卫南北生灵。自此更有十年,天下太平矣。南朝中兴,与昔相类。」言讫,升天而去。帝悟,语上皇;曰:「吾之梦亦如是,何祥也?」
或日,有中贵人坐庭上,与番相对坐,引帝至庭下,语曰:「北国皇帝欲立赵氏为后,称是荆王女,吴王孙女,未知宗派实迹,遣我来问。汝可具图上。」帝曰:「亦不记的实。自京师破日,宗正文字,皆为北朝所取,想尚在,何不检阅?」中贵又言:「常见后说,在京师时呼太上为伯公,今上为伯父。后有二子:长曰殊哥,小曰青哥;早晚必为太子。今月十一日,想已册立了当。中路又逢盖天大王夫人韦氏:『为我起居二帝及后。』余无所言。」帝曰:「郑太后已死矣!」言讫,上马而去。
又日,有中贵坐庭下,使人引帝至庭下,言称:「金国皇帝与皇后指挥,许令将郑太后、朱皇后同葬于五国城,官给棺木。」俄有人以担荷二竹席,蓑二丧,皆零落骨殖,复合取二木函殓之,葬于浅山之下;又以皇后恩泽,特放二帝囚禁城中自便往来,不许出城。自此,二帝间或出外,坐于市中民家,且话南朝事。民不敢答,但以供需少饮食而已。
一日,五国城新同知到,名曰瓜欧,自燕京来,乃一小胡,列侍妾数人,坐庭上,召二帝至庭下诘之,赐酒肉,曰:「此地去燕京稍远,可以保护。」自屏后呼其妻出拜二帝,曰:「此女,汝家人也。」妇人出拜,已衣胡服,二帝不能识之。乃云:「记得父是今上官家,弟不知为何王名位。」自此稍得其夫妇相顾,颇缓拘禁。
或日,牌使至五国城,宣北国帝敕曰:「契勘皇后赵氏已废为庶人,赐死。今瓜欧妻赵氏,是庶人亲妹,及统国不律介妻,亦是庶人亲妹,并令赐死!」瓜欧夫妻拜命讫,妇人泣下如雨,其夫亦泪下。牌使遣人以棒敲杀之,取其首去,且戒瓜欧大哭,数日不止。自此后,复拘二帝如前;又戒阿计替善监视。且不知废后之由。或日,阿计替得所闻事,白帝曰:「先是南朝肃王女为郎主妻,前日因妒忌已杀之;又以荆王女为妃,生一男一女,今已位为皇后。因在宫中与郎主奕棋,言语犯之,郎主厉声曰:『休道我敢杀赵妃,也敢杀赵后!』后泣下而起,衣冠待罪。金主怒不已,送入外罗院,即宫掖间所囚也。内侍雄喝利者,又谮后有私于人;又恐怨言;又与韦夫人密语殿内,言讫泣下;每月朔望,焚香南面再拜。似此言廿余事。金主遂大怒,赐死外罗院。以至后族属为燕京官妻十余人,并赐死。故及瓜欧之妻也。」
自赵后之死,上皇因拘系日急,又虑朝廷不测,乃绞衣成䌇,经梁间,故欲自尽。少帝觉而持下,泣曰:「不可如此!且臣子不孝无道,致君父于若此。陛下求死,臣何容于世?为万世罪人矣!」监者知之,以汤饮帝。自此不能食者数日,虽便溺之往,帝亦从行。时赖监者阿计替宽容见勉,以不云木煎汤馈之,云:「此中无药物,有疾者只煎此木作汤,饮之自愈。」其不云木者,初生无枝叶,暗地中生,城北最甚;天气晴明,则掘地求之,色如枯杨柳,大小如筯,蔓延数十步,屈曲而生。上皇服之稍定。又云:「此木可以占病之吉凶,初沸煎汤,数次之间,其木浮者,病即愈;沉者,即死;半沉浮者,病久不愈。」是日阿计替有疾,语不出口,昏点困卧。帝忧,以不云木自煎泡,木果浮于汤面,如旋转状不止,持令阿计替服之,是夜出汗,遂无余疾。
天辅十七年,宋绍兴四年二月十八日,金主归天。立太子完颜亶为君,即位,改元天眷,有赦。
或日,春深,草木不甚茂,有一使到官府中,呼二帝至庭下,且言宣北国命曰:「新皇帝即位,已收得康王在燕京。赵某父子更移往均州,却令康王入均州。即日发行。」五国城至均州又五百里,路极艰恶。是日约行六十余里,日色已黑,路不可辨,狐狸悲啸林麓间,微风细雨,殆不类人,鬼火纵横,终无止宿。地皆硗确,或有水泽,草莽蔽野;又有大林,涉水而过,举足而行泞泥中,又为瓦砾所损,血流苦楚不能行。如此数日,只见天色阴晦,若重雾罩人,其气入口鼻中,嗽出皆成血。次行至一古庙,无蕃篱之类,惟有石像数身,皆若胡中酋长,镌刻甚巧。阿计替曰:「故老相传,此乃春秋时将军李牧祠。」不知建庙之因。其像堂前有井,皆石砌,其面好莹如码碯,深百丈,每汉盛,则井泉干枯;胡盛,则井泉泛溢;以土石投之,则有声如牛吼。其水又能治病,随行之人,各于腰下取皮袋,俯首就井中取水,水甚清澄,饮之甘美。二帝视神祝曰:「金主之威,井水可卜。传闻九弟已遭絷縳,吾国已灭,未见的耗;若神有灵,容我一占以见。」乃白神曰:「吾国复兴,望神起立。」帝之意,盖为中国不复兴,如神之不能立也,故不此祝,谩求之耳。良久,石像闻有声如雷,身或摇振如踊跃之状,众视之,起立于室中,纹理接续如故。众大骇。帝遽拱手稽首,父子再拜称庆。
又行数日,值日夕阴曀,雾气遮障,遂停于一小井市间。或见人人皆彼土人,击鼓扬兵,仗旗执帜,牵二牛,上各坐一男一女,皆断其首,以縳其牛背,流血满身;其小儿首,用䌇縳于牛项下;云往官府祝神去也。帝相随至官府中,庭下鸣鼓,拔刀剑互相斗舞,请神祝祷;亦有巫者,彩服画冠,振铃击鼓,于前罗列,血流布地。请为首者皆跪膝胡拜,言尤不可辨。少顷,就牛上取男女首于地,复碎其肉,列器皿中;又庭下刺牛血盛器中,其男女首乃于庭上梁间作声如雷;有小儿三人,自梁栋中循柱而下,弓矢在手,跳跃笑语,皆毳衣跣足,近视之并有三口,取器中血举而顿食之。其庭下鼓声大作,逡巡食其半,鼓舞大喜而不食,径趋于二帝前,拜伏如小儿见长者之状,移时不起。礼毕,又欲回身走避,其小儿兴身,复升庭循柱,于梁间作声如雷,不复见矣。彼处人言,数世祀神,未尝见有此归伏之礼。如此之敬,帝必天人也。遂以血并肉作食以献帝,后众啖之而去。又数日,才至均州,帝与从行人移置泥地湿淖中居止,因此大困。
天眷三年,宋绍兴六年,经夏及冬,上皇疾甚,不食旬日,不复有药。彼中疾者,止取茶肭子啖即愈。帝亦进上皇啖之,味苦,及下咽喉,辄成疮疾满腹。帝自土坑中顾视上皇,则僵踞死矣。帝呜咽,不胜其恸。阿计替勉帝:「可就此间埋藏。」问其俗,乃云:「无埋瘗之地。死者必以火焚尸,及半,以杖击之,投州石坑中,由是此水可作灯油也。」语未已,随即护人已白官中,乃引彼土五七人,径入坑中,以木共贯上皇而去。帝号泣从之,直至一石坑之前,架尸于其傍,用茶肭及野蔓焚之,焦烂及半,复以水灭,以木杖贯其尸,曳弃坑中,其尸直下至坑底。帝止之不可,但踯躅于地,大哭而已。亦欲投坑中,左右拽其裾,止之曰:「古来有生人投死于中,不可作油,此水顿清净。」力止之。帝究其日月,乃天眷三年三月六日也。阿计替与众人促帝回甚速,帝哀悼日夜不已。
或日,有牌使到州,引帝至庭下,宣圣旨曰:「天水郡公赵某比闻已死,其子天水郡侯可特与移往源昌州听命。」帝闻之大哭。阿计替曰:「且喜。」帝曰:「何以为喜?」阿计替曰:「此地去源昌州六百里,却是南北,若去燕京,甚近。此乃郎主知上皇死,将大王移入近地也。」
来日,遂起发均州,行西南去。所行之路,皆平坦好行,非昔日往来之路。亦有人物居息。路傍闲花野草,皆青白二色合成一花。日夕所食,皆干粮。自东京至此,跋涉已数千里路矣。阿计替曰:「赖我随行,若他人,则大王已死矣!」又行五六日,达源昌州,入城,见其邑甚壮,同知名赤黎喝,乃是阿骨打从兄弟也;引帝至庭下见之,谓帝曰:「汝是南朝少帝乎?远来幸苦!又闻父母皆死,北国皇帝推恩,移汝在此,毋苦恼!」命左右以杯酒、脔肉赐帝,同食于庑下。食毕,赤黎喝问帝:「汝年若干,而头白若此?」帝曰:「某年三十六,而跋涉数千里之远,安得不头白!」赤黎喝曰:「汝但安心莫忧。」乃引帝出居小室,其中有牀褥,但日夕所食粗粝。乃与阿计替同宿。
凡在源昌州居止经年余。至天眷四年终:「召天水郡侯赵某于源昌州南行至燕京。」繇是抵鹿州、寿州、易州、平顺州,所经行路皆榛荆大路,颇平,易行。每州各有同知,间有遗帝衣服者,有馈帝饮食者,在处皆有之。或日,至一路傍,有献酒食者云:「此地有神,事之最灵。每遇贵人到此,必先于夕前报之。昨夜梦中已得神报,言明日有天罗王自南北而来,衣青袍,从者十七人。是阿父遗来路上祗候,某等故以酒食献。」阿计替并帝受之。帝谓曰:「汝神庙在何处?」民指一山阜间:「有屋三间处是也。」帝与阿计替共往其祠,入门如闻人揖声,若有三十余人声,众人皆讶之。既至像前,视其神亦石刻,乃一妇人状,手所执剑则铁为之;侍从者皆若妇人。帝及众人皆拱手稽颡而已。既出门,又闻如三十人唱喏。庙无牌记,其人但称将军而已。阿计替曰:「天罗王者,大王知之乎?」帝谓:「不知为何意。」阿计替曰:「佛经曾有天罗神。大王之身,必自天宫谪降也。」帝曰:「何苦多难?」阿计替曰:「此定业难逃。」帝笑而行。
又一日,在途望林麓间有火烟起,及闻钟声,计替曰:「此必寺宇也。」及入寺门,见有石镌二金刚,并拱手对立。又见胡僧出迎,遂登正堂,视神像高大,首触桁栋;无他供器,止有一石盂香炉而已。僧诘众人之来,帝答:「赵某自均州及源昌州来,要往燕京去。」计替曰:「此乃南国天子,为北国所执,今往燕京见帝,路经此地,故来此少憩。」僧呼童子曰:「可点茶一巡与众人吃。」时众人与帝,茶不知味十年矣。阿计替且思茶难得,燕京以金一两易茶一斤,今荒寺中反有茶极美,饮其气味,身体如去重甲之状,及视茶器,尽是白石为之。众人中亦有更索茶者。二童子收茶器,及胡僧皆趋堂后屏间而去,移时不出。阿计替等将谢而告行,共趋屏后求之,则寂然一空舍,惟有竹堂后小室中,有石刻一胡僧、二童子;视其容貌,即献茶者是也。众人嗟叹。阿计替至寺前拜帝曰:「王归国必矣,敢先为大王贺!自大王之北徙南行,盖有四祥:一者妖神出拜,二者李牧兴身,三者女将军献酒,四者圣僧献茶。」帝亦微笑,谓阿计替曰:「使我有前途,汝等则吾更生之主也,敢不厚报!」
时盛暑中,帝与随行人已皆疲困,共欲少息木下。大风忽起,浓云自东南而升,大雨如注,雷电交作,帝与从人急趋民舍避之。少顷,雷电大震,帝所居民家一男一妇及小儿皆死矣。俄有数丈大火流于帝前,帝大惊,而人已死矣。其男妇背上皆有朱篆而不可识;一小儿有朱篆可认,云「章惇后」三字。帝曰:「章惇误国家,京城之陷,皆因此贼为之。今果报若是!」及雨止,平地水深尺许,众人皆不能行。是晚宿民舍间,问民曰:「此去燕京若干?」曰:「尚有七百里。」曰:「此地何名?」曰:「檀州北斯县也。」
次经过平顺州,入城,屋甚雄壮,居民繁密,市井中货易类燕京。阿计替引帝入州,见同知讫,乃令于驿舍安泊,给酒肉甚丰厚。帝至驿中小室,亦有牀褥、几凳、帐幙之属,帝见,稽首曰:「复见天上矣!」次历诸县,皆如中州,但风俗皆胡夷耳。各赐酒肉饮食讫,止宿则驿中也。
或日,行至平水镇,去燕京只廿里。阿计替曰:「来日至京燕矣。」是晚宿山寺中,并是房乃僧舍也。众人与帝同屋共卧,闻邻舍僧语:「有因果否?」一僧曰:「岂得无之!况它前身自是玉堂天子,因不听玉皇说法,故谪降。今在人间又灭佛法,是以有北归之祸。」一僧曰:「想已死数千里之外矣?」一僧曰:「已死。」一僧曰:「水火中葬之矣!」少帝审听,欲起排闼问之,众人所寝身版隔碍,不及而止。僧又问曰:「今南方康王如何?」一僧答曰:「且教他读了《周易》六十四卦了,别作施行。」又问:「少帝如何?」问至此,帝拱手听之。答曰:「它是天罗王,不久亦归天上;但不免马足之报。」言讫,更论廿年事,怕金国中贵与南北臣僚,不及记也。时至鸡鸣,寂无所闻。时室中惟阿计替不寝,听之甚详,相约来日共究此事。天明,阿计替同帝排户入其室,则尘埃覆地,若四十年无人迹至处。遶寺呼集,无一僧一童。问外之民,则谓经兵火而未复有也。帝语阿计替曰:「言皆当矣!但不晓读了《周易》六十四卦及马足二事。」阿计替曰:「六十四卦名乃即位六十四年也。马足者,则戒勿乘马之意而已。」言毕,遂行。
日高至午,始至燕京,时既入城,门吏谓阿计替曰:「元帅在燕京,可先往见之。」于是帝与阿计替行数十街,民皆聚观,或泣或问劳者甚众。始至元帅府,见粘罕,帝不觉跪膝拜之,粘罕遂以少答礼止之,遂呼左右:「将它赵某去赐酒食毕,令阿计替会合门吏,许朝不许朝?今晚先与海滨侯耶律延禧一处安歇。」言讫,令人引帝出。阿计替自此不从帝也。
是日从行至燕京一十六人,同阿计替补官赐金帛,其余少差。引帝出者,皆非旧人,盖元帅府人吏也。引帝至一官府,计会朝见,见一紫衣人曰:「今早已降圣旨,令与海滨侯同左罗院听旨。」引帝入一小室,见海滨侯先在,彼类客次从者三五辈,皆女真人也。海滨延禧谓帝曰:「赵公,汝自何来?」帝曰:「自源昌州宛转近六五千里,父母妻子皆死,何苦如是!」延禧曰:「吾与公大同小异。我已自海耀州至,已及五千里。向日燕京相别,今方再见,路途辛苦,与死为邻,今日感荷皇恩,再归至此,自升天不若是!」左右人曰:「但相劳问而已。」是夜宿于室中,二人同牀,女真四人亦在室中,二人至晓无敢说一言者。
来日有人引帝及延禧入小院中,庭宇甚洁,令二人坐左庑校椅上。二人相谓曰:「不见此物十二年矣!」有紫衣传圣旨曰:「耶律延禧同赵某并免朝见,并赐入鸿翼府监收。」金人之鸿翼,乃大朝之鸿胪也。二人并再拜谢恩。有旨,仍赐冠服。自后,只在鸿翼府小室中居止,得与延禧共房,亦尝得见金主;早晚亦有传送饮食,其人有数辈,更替相视,亦监临谨视之意。
一日,海滨侯执帝手私语云云,帝拱手加额曰:「皇天,皇天!」后二日,有人告帝与海滨侯有异言,奉郎主指挥,令将二人出外分居,其私语免与根究。海滨侯居所则不知也。帝出居在安养寺僧舍,复见阿计替在彼中为监守人。帝居一小室,或与僧闲话。一日,阿计替屏去监守者,密告于帝曰:「问中国天子徙居临安府,无事,南北未甚宁。」又云:「朝廷见有人在此讲和,欲以河为界,复归大宋三京。乃南北流移人民,必令大王归国,已差伴送。」帝但拱手称「死罪,死罪」而已。
或日,有中使至,持缣帛白帝曰:「郎主赐汝服。」与帝语,不得令帝出其室门。自此逾秋自冬,逾冬及夏,亦少有赐酒帛之望矣。自天眷五年十月至燕京居住,及天眷七年四月中,已及二年,只寺中拘监,帝容貌稍稍复常,时宋绍兴十七年也。
天眷十年,金国主令帝出寺,于燕京之北赐宅以居。虽云赐宅,其实使人监系之。监人闭固。在外室得胡妇一人,问之亦重囚也。月给米五斗,薪一束,余无有。水火则隔门取给于监人,饮食毕,不许存火。洗濯缝衽,一一皆取于外。且言得月钱一千,为监人所得,供其所需;外此皆监人受之也。其室牀几稍稍似安静人家,而苦夜中无灯。至冬深,递到絮三斤及垢衣五件,云官中所赐。是岁,帝所居室有怪,过夜悲啸不止。帝与胡妇但合眼而已。
天眷十一年,是岁,因郎主生日,赏赐酒肉。于盛暑中,亦有少赐轻绢数丈。秋九月,所供洗濯胡妇死,帝日夕饮食皆求之于监人,于是月给薪米,不复入其门。又再遣至胡妇人,未入帝室,监者留之,与监者相通;又相谮,凡损廿余人。于是官司命徙帝居于城东玉田观,薪火之类,并令观中请受之。仍命监卒四人,半壮半老,主其出入饮食,大概如安养寺之监守也。虽有衣服,亦少赐矣。
天眷十四年,时金主淫虐不道,内淫其女,外及臣妾,及杀害诸王。岐王亮者,阿骨打之从兄孙,与金主即兄弟也;其妻在燕京,亦为郎主所侵。一应诸王妻,并皆如此。由是上下生怨。
天眷十五年,郎主又杀淄王,诛王十一人,军国政事,皆由后之弟顺国将军驾攎盛服及内侍铁立深祖、并典国如三人而已。
天眷十六年,因郎主失政,帝所居观中,官给时至时不至,由是饮食缺少,衣服破弊,无复接续。九月,岐王亮杀金主亶而即位,改元贞元元年。十月初三日,又添监者至十八人,牢固监之。贞元二年,亮徙帝入城中左廨院,使二人拘执如囚状,饮食顿粗恶。其廨院即燕京元帅府之外狱也。由是知亮有害帝之意。
贞元三年,金主完颜亮令诸将修治兵甲,有南伐之意。亮之母乃契丹延禧之姑,为完颜骨悉之妻,每见亮常戒之曰:「毋事兵甲南伐。吾闻之:兵,凶器也,不得辄用之。况汝行杀逆以得天下,而又以无道治天下,杀戮已甚,安可保一室之外,复无一岐王乎!」亮叱之曰:「妇人不当干预政事!」命左右拽去。其母曰:「我家亦曾如此势焰,今日何在!」亮遂送外罗院囚之,大臣敢谏者死,随以酖毒杀其母。亮有妹,皆淫之。妹告于兄平王孚,孚因事入谏,亮服罪;醉平王以酒,杀之。是岁帝在左廨院,经岁皆如拘囚之辈,饮食稍不足,如寺观中也。
贞元四年,亮又移帝右廨院,锢之甚密。
贞元六年,亮又遗书与秦桧,又得桧书,言韩世忠诸将皆死,亮乃酣饮,无复内外意。帝在右廨院拘囚久,生湿淖,似有中湿之疾。
正隆元年七月一日,金因改元,于宋绍兴廿六年,正隆二年、三年,大败夏师,夏主诣军前纳款,帝犹在右廨院。至正隆五年,命契丹海滨延禧并天水赵某皆往骑马,令习击掬。时帝手足颤掉,不能击掬,令左右督责习之。
正隆六年春,亮宴诸王及大将、亲王等于讲武殿场,大阅兵马,令海滨侯延禧、天水侯赵某各领一队为击掬。左右兵马先以羸马易其壮马,使人乘之。既合击,有胡骑数百自场隅而来,直犯帝马,褐衣者以箭射延禧,贯心而死于马下。帝顾见之,失气堕马。紫衣者以箭中帝,帝崩,不收尸,以马蹂之土中。褐衣、紫衣皆亮先示之意也。帝是岁年六十,终马足之祸也。是岁,亮刷兵马南征矣。
且说康王自靖康元年二月初二日使斡离不军营,为虏帅留以为质;因与金国太子同习射,三矢一连中,以告,金太子自以其射不能及,心疑其为将家子弟,谓虏帅曰:「康王恐非亲王。若是皇子,生长深宫,怎能骑射之精熟如许?留之无益于事,莫若遣之,换取肃王来质。」斡离不心亦惮康王之为人,遂信其说,遣之归国。康王从此得脱虎口之厄,真是:
龙离铁网归深海,鹤出金笼翔远霄。
康王归国之后,虏帅见种师道、姚古、姚平仲、折彦质、拆可求、范琼、李纲辈勤王之师四集,且为将取固予之谋,纔得许割三镇诏书,且班师退去。当时若使钦宗信从种师道邀击之请,力任李纲护送之谋,则金人以孤军深入,必不得志而返;虽檄召之来,亦无再举之师矣。惜朝廷羣憸用事,李邦彦辈持讲和之说,以图偷安目前,正如寝于厝火积薪之上,火未及然,自谓之安;迨其势焰熏灼,则焦头烂额而不可救矣。此二圣所以蒙尘于沙漠,九庙之所以沦辱腥膻者。盖自靖康虏退之后,犹有宣和之遗风,君臣上下,专事佞谀,恶闻忠谠,寇至而不罢郊祀,恐碍推恩;寇至而不告中外,恐妨恭谢;寇迫而不撤彩山,恐妨行乐;此宣和之覆辙可戒也。奈何斡离不退师之后,庙堂方争立党论,略无远谋,不争边境之虚实,方争立法之新旧;不辨军实之强弱,而辨党派之正邪。粘罕已陷太原,斡离不已据真定,朝廷犹集议弃三关地之便否,尚持论于可弃不可弃之间;金虏所以有「待汝家议论定时,我已渡河」之诮也。
十一月,斡离不已陷真定,复以康王来质为请。康王不忍以贼遗君父,毅然请行。钦宗谓康王使斡离不军,许割三镇,命王云为副。王云张皇贼势,动辄以彼强我弱为辞,迫胁亲王,略无君臣之礼。道经磁、相二州,有宗正少卿宗泽劾奏王云有辱使命,乞诛之。云方欲辨明,而众军已交手杀之矣。宗泽力劝康王不可北去:「往时肃王已为奸臣所误,大王可复误耶?不如暂留,审视国计。」康王遂从宗泽之请,不果使北,将为潜归之计。
且说斡离不自遣康王归国后,心甚悔之;既闻康王再使,遣数骑倍道催行。康王单骑趓避,行路困乏,因憩于崔府君庙,不觉困倦,依阶砌假寐。少时,忽有人喝云:「速起上马,追兵将至矣!」康王曰:「无马奈何?」其人曰:「已备马矣,幸大王疾速加鞭!」康王豁然环顾,果有疋马立于傍。将身一跳上马,一昼夜行七百余里,但见马僵立不进,下视之,则崔府君泥马也。康王遂徒步行至一庄,觉为饥渴所逼,奔入一村庄,略求浆饮。有一老妪出迎,延入庄中。老妪径出庄外,久而方返,因诣康王曰:「官人何来?愿闻其略。」王曰:「吾为商于磁、相间,因为金兵劫掳,以至于此。」妪曰:「官人非商旅也,莫是官中亲王否?前数日有胡骑追赶,适又有四骑来追,问:『有康王由此过否?』吾已绐之曰:『已过此两日矣,您追逐不及也。』追吏举鞭击其鞍道:『可惜,可惜!』遂已回去矣。大王且安心,容进酒饭。」康王问妪姓氏,妪但泣而不言。再三诘之,妪曰:「妾之子李若水者,仕宋朝,已死于虏军。吾儿得为忠臣,妾不恨矣。妾闻磁、相在迩,有宗泽留守在焉,食足兵强,天下事尚可为,幸大王勉之!」因出金银数两献康王。王受之,相向而泣,别妪而去。行一日,到磁州,宗泽迎谒,百姓遮道,留康王驻军。
是时,元佑皇后居延福宫,张邦昌僭位。至是三十三日,羣臣复请元佑皇后垂帘听政。
闰十一月,康王至相州,朝廷方议画河,遣聂昌往河东路,耿南仲往河北路,为割地使。聂昌偕虏至绛州,绛人杀之;南仲偕虏使王汭至卫州,卫人杀王汭,南仲遂奔相州见康王。康王与耿南仲连衔揭榜,召兵勤王,人心思奋。
康王一日谓幕属曰:「吾夜来梦皇帝脱所着御袍赐吾,吾解衣而服所赐袍。此何祥也?」次日报京师有使命来,问之,乃武学生秦仔赢蜡诏,命康王为天下兵马大元帅,江伯彦、宗泽副元帅,速领入卫。康王捧诏呜咽,军民感动。十二月壬戌,大元帅开府。是时宗泽自磁州至,王龄自潞州至,梁扬祖自信德府至;张浚、王沂中皆已在麾下。
乙亥,侯章赍蜡书至,催发勤王兵。章言:「陛辞日,皇帝谓臣曰:『康王辟中书舍人从行,可令便宜草诏,尽起河北兵,守臣自将入援。』」是夜,王命延禧草诏,晓颁诸郡。惟中山、庆源被围不得达。元帅府五军总一万人,又遣使招剧贼杨青、常景等皆降顺,又得万余人。乙亥,康王离相州,使还,驰报黄河未冻,众军相顾惊愕。康王密祷于天地河神,行及子河渡,报河冰已合。丙子,大元帅统兵渡河。壬午,副元帅宗泽部兵二千人自磁州来会,请康王进兵,直趋开德,解京师之围。汪伯彦执讲和之说,欲阻其行,泽请领兵至东平,许之。戊子,宗泽军出南门,进屯开德,扬声言大元帅在中军。
靖康二年,康王至济州,除兵马大元帅。宗泽乞进兵援京师。二月,次济州元帅府。官军及羣盗来归者,凡八万人。元佑皇后降手诏迎康王,略曰:「汉家之厄十世,宜光武之中兴;献公之子九人,惟重耳之尚在。兹为天意,夫岂人谋!」是时曹勉自河北窜归,以蜡书来进,乃徽宗皇帝御札。盖是三月初三日,徽宗行幸虏营,亲书九字于衣领上,云:「便可即真,来救父母。押。」付宰相何㮚,召康王兴兵,以图恢复。曹勉得御札于何㮚,至四月末旬,方达康王。康王阅书恸哭,哀不胜情。次日,宗泽百官劝进,谓:「南京乃祖宗受命之地,取四方运漕尤易。大王宜早正位号,即皇帝位,然后号召诸将,以图恢复旧京,迎二圣车驾回宫。」康王辞拒再三,不得已从臣寮之请,以是年五月庚寅朔,即皇帝位于南京,改元建炎,大赦天下。诏云:「误国害民如蔡京、童贯、王黼、朱勔、孟昌龄、李彦、梁师成、谭稹及其子孙,见流窜者,更不复叙。」又诏云:「民贷常平钱,悉与蠲赦。青苗钱罢去。祖宗上供,自有常数,后缘岁增,不胜其弊,当裁损以纾民力。比来州县受纳租税,务加概量,以规出剩,可令禁止。应临难死节之臣,许其家自陈。应违法赃敛,与民间疾苦,许臣庶具陈。」
辛卯,尊元佑皇后为元佑太后。诏改宣仁皇后谤史,播告中外;止贬蔡确、蔡子邢恕。冬十月,罢耿南仲。议者谓:「陛下欲进兵京城,为南仲父子所阻。」高宗曰:「南仲误渊圣,天下共知,朕当欲手剑击之。」命耿南仲安置南雄州。又论主和误国之臣,如李邦彦、吴敏、蔡懋、李梲、宇文虚中、郑望之、李邺等,各窜岭南军州。
建炎二年,金虏陷河中府,守臣席益先去,权府郝仲连力战,死于虏。十二月,虏分三道入寇:粘罕自云中拔河南,斡离曷攻山东,娄宿攻陕西。
六月,李纲入见。先是颜岐奏高宗曰:「邦昌,金人所喜,宜增其礼;李纲,金人所恶,宜置闲地。」纲既入见,奏曰:「外廷之议,命相于金人喜怒之间,更望审处。」高宗曰:「朕已告之,以朕之立,亦非金人所喜。」岐自是语塞。乃拜李纲为相,赴都堂治事。纲首上十议:一、议国事,二、议巡幸,三、议赦令,四、议僣逆,五、议伪命,六、议战,七、议守,八、议本政,九、议久任,十、议修德。李纲又定:「中兴规模,有先后之序,当修军政,变士风,裕邦财,宽民力,改弊法,省宂费,诚号令,信赏罚,择帅臣,监军政。内事已修,然后兴师。而所急者,当先理河北、河东。今河北惟失真定等四郡,河东惟失太原等六郡,其余皆在;且推其土豪为首,多者数万,少者数千,不早遣使慰谕,即为金人有矣;宜于河北置招抚,河东置经制,以宣德意。有能保一郡者,宠以使名,如唐之藩镇,则无北顾之忧矣。」因荐张所为河北招抚;王奕为河东经制使,傅亮副之。
学士赵子崧言京城士人籍,又谓:「王时雍、徐秉哲、吴幵、莫俦、范琼、胡思、王绍、王及之、颜传古、徐大钧皆左右卖国,逼太上皇,取皇太子,汚辱六宫,捕系宗室,盗窃禁中之物,公取嫔御,都城无小大,指此十人为国贼。张邦昌未有反正之心,此十人者,皆日夕缔交,密谋劝以久假。乞正典刑,以为万世臣子之戒。」窜张邦昌潭州居住,寻赐死。论从伪罪,窜逐各有等差。七月,右正言邓肃请窜斥张邦昌伪命之臣。潘良贵亦乞分三等定罪。高宗以邓肃在城中,知其姓名,令具实来奏发。肃乃奏言:「叛臣之上者,其恶有五:一、自侍从而为执政者,王时雍、徐秉哲、吴幵、莫俦、李回也;二、自庶官及宫观而起为侍从者,胡思、朱宗之、周懿文、卢襄、李权、张定尹是也;三、撰劝进文与撰赦书者,颜传文、王绍是也;四、事务者,金人已有立伪楚之语,朝士集议,恐不如礼,遂私结十友作事务官,讲册主之议;五、因邦昌更名者,何昌言、昌辰是也;已上定为叛臣之上,寘之岭外。其次者,其恶有三:一曰诸执政、待从、台谏称臣于伪楚及拜于庭下是也。执政则冯澥、曹辅;侍从已行遣矣,独有李会尚为舍人;台谏则洪昌、黎确及举台之臣是也。当日有为金人根括而被杖者四人,以病得免。二曰以庶官而升擢者,不可胜数,乞委留守司按籍考之,则无有遗者。三曰愿为奉使者,黎确、李健、陈戬是也。已上定为叛臣之次,于远小州军编置羁管。」
诏宗泽留守东京,李纲荐之也。先是虏使八人,以使伪楚为名,泽擒使者械系之。宗泽抗疏请高宗还京。七月,诏取太庙神主赴行在,仍命移所拘虏使于别馆。宗泽又上疏曰:「臣不意陛下再听奸臣之语,浸渐望和,为退走计;遣官奉迎神主,弃河东北、淮南、陕右七路生灵如粪壤;又令迁虏使于别馆。不知一二大臣于贼虏情款何其厚,而于国家吁谟何其薄也!」八月,元佑皇后发京师。都人始望车驾还内,及太后行,莫不垂泪。九月,累表请上还京。时宗泽募义士守京城,造决胜车二千余乘,据形势定二十四累壁于城外,驻兵数万,结连两河山水寨及陕西义士;乃表上曰:「臣比闻远近之惊传,谓主上有东南之巡幸,此诚王室安危之所系,天下治乱之所关,增四海之疑心,置两河于度外。」表上不报。宗泽又抗疏极言:「京师祖宗二百年之基业,陛下奈何欲弃之,以遗海陬一日虏!」高宗付中书省议。汪伯彦、黄潜善相与讪笑,谓宗泽为狂。张悫厉声曰:「如宗泽忠义,若得数人,天下定矣!何畏乎金贼哉!」二人语塞。十一月,粘罕欲并力图汴,知宗泽有措置大略,未可力图,遂遁而去。十二月,虏再犯东京,宗泽败之,虏果不得志而遁。宗泽遣判官奉表请高宗还京,且曰:「神京者,太祖、太宗一统之本根,愿以二百基业为念!」高宗下诏择日还京。
建炎二年,宗泽招抚河南羣盗,又募义士合百余万,粮可支半岁之食。泽上二十余疏,请高宗还京,又上疏欲合诸将渡河。汪伯彦、黄潜善力主迁幸东南之议,忌宗泽成功,屡沮挠之。泽因忧郁成病。十月,宗泽疽发背死,临终无一语及家事,但连呼「过河」者三;又厉声高吟曰:「出师未捷身先死,长使英雄泪满襟!」遗表犹赞高宗还京。以杜充为东京留守。充反宗泽所为,由是两河豪杰皆不为用,城下兵往往去为盗贼。王伦使虏,与傅雱俱至粘罕军前,为其所留。
建炎三年,五月,洪皓充通问使,高宗遣粘罕书,愿比藩臣。七月,胡寅请绝和议,乃上疏曰:
臣闻和之所以可讲者,谓两地用兵,势力相敌可也;非强弱盛衰不相侔所能成也。以使命之弊,为养兵之费,此乃晋惠公征缮立圉之策,汉高祖迎太公、吕后之谋也。以今观之,彼强我弱,势力不侔,若纳赂,则孰富于京室?纳质,则孰重于二帝?饰子女,则孰多中原佳丽?遗大臣,则孰加于异意之宰执?以此议和,徒堕虏计中,而为其所绐也。为今之计,莫若罢绝和议,一意自治,命将治兵,裕财足食,以图恢复,庶不虚老岁月,为虏所饵也。
胡寅疏入,吕颐浩恶其切直,罢之。
高宗因宗泽累表还京之请,至是时李纲入相;月余,边防军政已累就绪,高宗下诏修京城,乃曰:
朕将统督六军,以抚京师及河东北路。已迎奉隆佑太后,津遣六宫及卫士家属,置之东南。朕与羣臣独留中原。可缮修都城,择日还京。故兹诏示,想宜知悉。
高宗虽下诏修京城,而还京之意终未决,车驾行幸未有定向。李纲谏曰:「今六飞纵未入关,当适邓、襄,以示不忘中原之意。近闻一二执政,劝陛下迁幸东南,果尔,则中原非我有矣!」高宗曰:「但奉迎六宫往东南尔,朕当与卿留中原。」纲拜贺。故降前诏。汪伯彦、黄潜善从容言于上曰:「上皇之子三十人,今所在者惟圣体耳,可不为避狄计?万一京师不守,则大事去矣!陛下试熟思之。」高宗又降手诏,谓:「京师今未可往,当幸东南为避狄计。」李纲力争,以为不可幸东南,请驻襄、邓。乃诏修邓州城。舍人刘珏亦抗疏言:「当今之要,在审事机、爱日力为急务。南阳密迩中原,易以号召四方;又有长江天险,可以固守。」士大夫多附其议。九月,谍报金虏犯河阳,迫近东京。乃下诏幸淮甸;从汪伯彦、黄潜善之请也。
建炎二年,春,正月,高宗幸扬州。虏陷徐州,守臣王复骂虏不屈。粘罕闻韩世忠守淮阳,乃分兵万人趋扬州,自以大兵迎世忠。世忠不能敌,遂陷淮阳。刘光世领军迎敌,未至淮而军溃。是时朝廷所用汪伯彦、黄潜善初无远略,东京委之御史,南京委之留台,泗州委之郡守,所报皆道听涂说之言。虏谍知朝廷不戒,诈称李成党以款我师。张浚率同列为执政言:「虏势猖獗,盍为之备!」汪、黄二人笑而不答。当时天长军报金虏已至,高宗大惊,乃躬擐甲冑,上马南巡。汪伯彦、黄潜善二相方会食中书堂,或告以虏至,二相以「不足虑」答之。堂吏呼曰:「驾行矣!」二相且惊愕,戎服鞭马以逐,与军民争门而出,死者不可胜数。大理寺黄锷至京口,军人以为潜善,骂之曰:「误国误民,皆汝之罪!」黄锷方与辨其非是,而首已断矣。季陵取九庙神主奉之,及出门,甲骑塞路,行数里,回望扬州城,烟焰涨天矣。后人有诗一首道:
门外飞尘谍未归,安危大计类儿嬉。
君王马上呼船渡,丞相堂前食未知!
是时吕颐浩、张浚联马追及高宗于瓜州,得小船,乘之以渡江。二月,至杭州,以州治为行宫。四月,高宗如建康府。时张浚与吕颐浩建议幸武昌,为趋陕之计。右谏议滕康、中丞张守力持不可,且曰:「东南,今日根本也。」张浚西行之议遂寝。
闰月,诏议驻跸地。始张浚建武昌之议,欲与秦川首尾相应,吕颐浩是之。浚行未几,江浙士大夫摇动,颐浩遂废初议,以十五封进入,大率言:「岳鄂道远,馈饷艰难;又虑上驾一动,江北羣盗乘虚过江,则东南非我有矣。」高宗离建康,幸浙西,诏改杭州为临安府,先令奉太庙艺祖以下九庙神御如临安。
七月,命杜充留守建康。
十一月,虏犯采石渡,遂趋马家渡济江,陷建康。杜充、李梲叛降之;惟通判杨邦乂独不降,刺血书其衣裾曰:「宁作赵氏鬼,不作他邦臣!」
十二月,高宗自明州航海。虏陷杭州,兀朮过独松岭,曰:「南朝可谓无人矣!若以羸兵数百人守独松,吾怎能遽渡哉!」张浚与虏战于明州,大捷。
建炎三年,正月,兀朮再犯明州,与张浚战数合,张浚恐兀朮增益生兵,是夜遁去。虏屠明州,一城受祸最惨。三月,虏归过吴县,统制陈思恭用舟师邀击于太湖,几乎生获兀朮。四月,韩世忠邀虏于镇江,世忠下令谓诸将曰:「是间形势,无如金山龙王庙者,虏必登此,觇我军虚实。」伏兵邀击,战数合,诈败,兀朮轻兵来追,伏兵四起,几擒兀朮。再战数十合,虏每战辄败,不能得济,愿还所掠人民,益以名马假道。世忠不从,预先命铁匠炼铁为长绠,贯以大鈎,每锤一绠,则曳一舟,兀朮竟不得渡。世忠出阵与兀朮道:「但迎还两宫,复还疆土,归报明主,足相全也。」兀朮凿大渠三十余里,上接江口,在世忠之上。世忠尾结之。虏终不得济,乃募所以破舟师之策者。有贼臣告虏:于舟中载土以平板铺之,候风息则出江,有风则勿出海,舟无风,不可动也;以火箭射蓬箬,可不攻而自破。兀朮用其策,世忠弃舟奔还镇江。金虏犯江西者,自荆门北归,牛皋邀击,大破之,兀朮屯六合,弃其辎重宵遁。岳飞时为淮南统制,以所部兵邀击,兀朮大败,兀朮仅与数骑遁去。自张浚明州一捷之后,有太湖之捷,金山之捷,岳飞静安之捷,牛皋安丰之捷,吴玠和尚原之捷,杀金平之捷,采石之捷,凡十三战功。自是,中国之兵势复张矣。
绍兴初,贼臣秦桧依挞辣入寇,用桧为参谋,挈家泛小舟抵涟水军,自言杀虏人之监己者。然全家同舟,婢仆亦如故,朝士多疑之;惟范宗尹、李回与桧厚善,力荐其忠。及引对,桧言:「如欲天下无事,须南自南,北自北,则无事矣。』高宗曰:「如此,则朕亦北人,将安归乎?」明年二月,用奏桧参政。自此,则复倡和议,以沮诸将恢复中原之气;遂定都临安府。一时士大夫甘心讲和,酣豢于湖山歌舞之娱,而忘父兄不共戴天之仇矣。
世之儒者,谓高宗失恢复中原之机会者有二焉:建炎之初失其机者,潜善、伯彦偷安于目前误之也;绍兴之后失其机者,秦桧为虏用间误之也。失此二机,而中原之境土未复,君父之大仇未报,国家之大耻不能雪。此忠臣义士之所以扼腕,恨不食贼臣之肉而寝其皮也欤!故刘后村有咏史诗一首云:
炎绍诸贤虑未精,今追遗恨尚难平。
区区王谢营南渡,草草江徐议北征。
往日中丞甘结好,暮年都督始知兵。
可怜白发宗留守,力请銮舆幸旧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