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一回六礼告成巧姐出闺
十月孕足平儿生子
话说史湘云在病中误将黛玉认作探春,说了好一会的私话。
今听黛玉连说带玩的笑了出来,这才心中省悟,自己错认了人,把话说冒失了。已经说出口来,悔又悔不得,只得扯绺子伸过手来,把黛玉的脖子抱住,笑道:“三姐姐那里去了,怎么把新二嫂子的驾劳动过来了,宝哥哥怎么舍得放你出来,不知他这会子怎样恨我呢。”黛玉见湘云搂了他的脖子,也便顺手儿搬过湘云的脸来,脸偎着脸儿笑道:“三姐姐回家去了。我好意来服侍你,给你做伴儿,你倒说出这样话来了。宝哥哥心里难过,还有个宝姐姐替他解呢,云妹妹心里的难过,这可教人就没了法儿了。”湘云笑着啐了一口道:“罢哟,你不用打趣我了,老鸦也别笑话猪黑,你为什么因婚姻不遂作践了自己的身子?‘宝玉你好’的四个字,闹的普天下的人都知道了,这会子还敢笑话人来了。你也想想,咱们姊妹俩从小儿耳鬓厮磨的这些年,如今我的命不好,落到这个下场头,你就很该可怜我,替我分点忧儿才是,怎么你倒打趣起我来了,这可还怪得我有句私话儿不肯对你说么?”黛玉听了,摸着湘云的脸笑道:“云儿又急了,你放心罢,你这件事,姐姐替你出点力儿就是了。等我明儿亲自到庙里去见见我父亲,求他转求二位仙师发个慈悲,也教妹夫回了生,你愿意不愿意?”湘云听了笑道:“你这个话是当真的么,还是哄我玩呢?你若果把我这件事替我办成了,我情愿答报你一辈子的恩。”黛玉笑道:“别的事哄你玩罢了,这个事是如何哄得人的呢,只是妹夫隐瞒姓名,将来找魂只怕费点力儿。”湘云道:“我想这也没什么难处。
姓名虽隐,容貌可认。况且你妹夫灵柩尚未安葬,只用请了仙师打开棺木看看模样儿,也就容易找魂了。倘或怕死后容颜难辨,他还有遗下的一个影像图儿呢。”黛玉笑道:“你这个话说的倒也近理,我明儿就照着你的这个话说就是了,只是你才刚儿说,要报我一辈子的恩,姐姐也当不起你这一句话。如今咱们现在一张床儿上睡着,你就把我暂且当做妹夫,把你平日侍奉妹夫的那个样儿,全个儿拿出来侍奉侍奉我,也就算你答报了我一辈子。好不好?”湘云听了笑着啐道:“呸!放狗屁的话。我不该是宝哥哥,你不该把你那个样儿拿出来?”二人嘻嘻哈哈的笑起来。
下边榻上,早惊醒了紫鹃、翠缕。二人听见嘻笑之声,就知道湘云的病好些儿了。二人忙披了衣裳走至床边,紫鹃问道:“史大姑娘,你好些儿了么?你们半夜三更的笑什么呢?”湘云笑道:“我这会子好些儿了。你看,你们姑娘睡的糊里糊涂的,竟把我当成你们宝二爷了,你说该笑不该笑?”紫鹃听了,笑着摇头不信。翠缕听了笑道:“这也怪不得林姑娘,把姑娘认成宝二爷,本来姑娘长的身段儿、眉眼儿和宝二爷差不仿佛儿,就只是少..”湘云听了,不等说完,忙喝道:“小蹄子,又混唚你娘的来了,少什么?你说!”招的紫鹃早已笑倒在床上了。黛玉翻身坐了起来,用手帕子握着嘴笑,向翠缕道:“糊涂东西,你坐下,我告诉你罢。才刚儿你姑娘教我替他求求姑老爷,请了二位仙师来救一救你姑爷,我就和你姑娘嗷着玩儿说,教他把我暂且当成你姑爷侍奉侍奉,我们就是为这个话笑的。你就不问青红皂白,信着嘴儿混说来了。”翠缕听了,向湘云道:“姑娘你也太古板了,人家林姑娘替咱们成全这一件天大的喜事,姑娘就把林姑娘当成咱们姑爷,也没有什么难为着你的地方儿,难道林姑娘长的还不俊么?”湘云听了笑骂道:“你们都听听,这个小蹄子越发说上样儿来了不是,你快给我夹着睡去罢。”翠缕听了,又向黛玉笑道:“姑娘,我和你商量,你明儿只管求姑老爷去,我们姑娘他既不肯,我当日也是侍奉过我们姑爷的人,我就替我们姑娘侍奉你老人家也是一样罢了。”黛玉听了,笑着啐道:“睡觉去罢,小蹄子,你倒愿意,我可不呢。”招的众人又都大笑起来。紫鹃是个心细的人,知道湘云一天没进饮食,忙去搧着风炉,冲了两碗藕粉桂圆儿汤来。湘云、黛玉每人喝了半碗,分给紫鹃、翠缕每人半碗。大家喝毕,重新归寝。
到了次日,清晨起来,湘云原无大病,不过一时不能遂心,急火上攻所致。此时起来,依旧精神照常了。黛玉见了,不胜欢喜。忙差紫鹃告诉王夫人去。湘云嘱咐道:“紫鹃姐姐,昨儿晚上我和你们姑娘说的话,众人面前露不得一个字儿。众人要知道了,我可不依你。”黛玉笑道:“你只管放心,我们紫鹃的嘴是最稳的。倒是你们翠姑娘,你倒要嘱咐他一声儿。”
湘云道:“那个小蹄子,他敢说出一个字儿来,你看我拔他的舌头不拔。”翠缕笑道:“罢哟,人家就连这么一点好歹儿也不知道,舌头就教你轻容易拔了去的?人家还要留下伺候姑爷呢。”招的众人又都笑起来。怄的紫鹃推了他一把,自去告诉王夫人去了。黛玉笑的搂住腰道:“这个翠姑娘真有趣极了。”
湘云笑道:“教他把我怄的也没了法儿了,尽他混唚去罢。我也没那个闲嘴骂他了。”黛玉道:“妹妹,你说妹夫当日有个行乐图儿,还是在家里收着呢,还是带了来了呢?”湘云道:“带了来了。”黛玉道:“既是你带了来了,乘着这会子没人,你就取来交给我,省得过会子他们来了,又该问得了。”湘云听了,便从衣箱里取出一个轴子来递与黛玉。黛玉接来展开一看,只见上面画着一个少年,眉清目秀,齿白唇红,就是瘦弱些儿。黛玉见了不觉点头叹息,招的湘云哭的抽抽噎噎的。
正在伤感之际,忽听紫鹃在院子里说道:“太太、奶奶、姑娘们都来了!”湘、黛二人听了,忙将行乐图儿卷起,暂且放在一边。只见王夫人、李纨、凤姐、宝钗、惜春五个人,一齐走了进来。王夫人问道:“大姑娘你到底是怎么了?昨儿没把我们的魂都吓掉了。今儿我想再把王大夫请来,多吃几服药调理调理。”湘云道:“我大概是前儿在林姑老爷庙里受了点子风寒,昨儿夜里吃了药之后,已经出了汗了。今儿觉得精神还是照常,不用请王大夫了。我素日也最怕吃那个苦水儿的。”
黛玉道:“云妹妹,依我说,昨儿这剂药吃的就很见效,你今儿倒是再照原方子吃一服,另改了方子,只怕未必像这个方子灵应了。”湘云笑着点点头儿,便让王夫人、李纨等五人一齐坐下。紫鹃、翠缕送上茶来,大家吃着茶。李纨、凤姐、惜春三人告诉湘云,昨儿孙绍祖来的那个样儿。黛玉便趁着空儿,悄悄的拉了王夫人、宝钗到一边,将湘云的心事,并自己要晚上亲身到庙里替湘云求仙的话说了一遍。王夫人、宝钗听了,都十分欢喜。
正在谈讲之间,只见薛姨妈家差了个老婆子,手里拿着个拜匣儿进来,先与王夫人请了安,又向李纨等问了好,禀道:“我们太太差了我,来请这里太太、奶奶、姑娘们来了,昨儿我们那个神仙亲家老爷,把我们亲家太太送到我们家来了。我们太太和我们大奶奶都喜欢的什么似的,商量着请请亲戚们,家里热闹热闹。因为请下老太太和姑太太,白日里又不便当,所以改成夜酒了。”王夫人听了,不胜欢喜,向李纨笑道:“你们看这个菱姑娘,他倒是个有福的人儿。从小儿被人拐了去,卖到姨太太家作婢女,因为模样儿长的好,后来大了,蟠儿就收在房里,受了多少的委屈,到底熬的扶了正,养了儿子。月子里得了病,又死了。死了又活了,这会子索性连爹爹、妈妈都认着了。真是千奇百怪的事儿世上都有的。你打开拜匣看看,请的都是些谁?”宝钗听了,忙打开拜匣,取出请帖来看了一看道:“咱们家的是满有的,还有东府的大嫂子和两个小大奶奶,亲戚家就是云妹妹和二姐姐、三妹妹。”
湘云听了笑道:“我不去罢。昨儿病成那个样儿,闹大夫的、药的,今儿可就又去赴席,教人家瞧着是个什么样儿呢。”
王夫人笑道:“我的儿,你快别这样。昨儿你得了病的话,外头人并不知道,只管逛逛去。”湘云听了,只得应允。凤姐道:“太太,我想平儿已是临月的人了,大肚累坠的,他可以不必去罢。巧姐呢,昨儿刘姥姥打发人来告诉我说,他这两三天儿里头就要进城来呢,大概周家要择日子娶巧姐过门。因为昨儿史大妹妹病了,太太心里噢嘈,所以我也没敢告诉。我想,巧姐既是人家眼看要娶,我也得在家里替他料理料理。今儿姨太太那里请,我们屋里只教他尤家二姨儿去罢。”王夫人听了道:“也使得罢了。我想这会子差人问问你二姐姐、三妹妹去,看他们能来不能来。我的意思,咱们今儿晌午就去,也和你姨妈新亲家母先多说说话。留下你林妹妹和宝玉,晚上先到庙里见见老太太和你姑妈,会到一块儿再去,你们说好不好?”湘云、宝钗、黛玉会了意,齐声道:“好!”于是,大家又坐着说了会子闲话,这才散去。
到了晌午,迎春、探春两家都差人来告诉说,家中有事,姑娘们俱不能来。于是,邢夫人、王夫人带了湘云、惜春、李纨、尤二姐、宝钗会上东府的尤氏、秦可卿二人。胡氏也是将近临月的人了,也就不肯出门。当下大家坐了六七辆轿车子,一齐来到薛姨妈家来。刚进了大门,早见薛姨妈、封氏奶奶,率领着香菱、宝蟾、岫烟一齐迎了出来。大家相见,欢喜非常。
叙过了寒温,便往里让,进了宅门,又见宝琴、尤三姐、刘姥姥三人在院子里迎接。彼此问好毕,王夫人向刘姥姥道:“姥姥,你是几时进城来的?”刘姥姥笑道:“我是今儿一早进城来的。本是要到姑太太那里去的,谁知道走到半路上,这里的姑太太又拿车接我来了,我所以才先到这里的。”说着,便同走至上房。
邢、王二夫人先与封氏奶奶见过了礼,又与薛姨妈、香菱道了喜。李纨、宝钗等挨次儿都行过了礼,大家依序就坐。丫环捧上茶来。茶罢,邢、王二夫人先将黛玉到庙,以及平儿等不能来的缘故,告诉了薛姨妈,便和封氏奶奶彼此叙了一会子一往的事情。香菱又抱上小孩儿来,大家轮流抱了,逗着玩笑了会子。薛姨妈便吩咐先摆几样果子,烫了酒来喝着。一面将打八角鼓儿的女档子,并说书的女先儿都叫上来。请安已毕,安排桌椅,铺了红毡,便琵琶弦索笛管笙箫的热闹起来,直唱到定更时分方罢。
大家散坐吃茶。只听有人进来禀道:“贾老太太、林姑太太来了!”这里大家听了,一齐起身迎了出来。早见鲍二家的搀了贾母、司棋搀了贾夫人下轿走了进来,后面乃是宝玉搀着黛玉,二人紧紧相随。一见众人迎了出来,黛玉忙向宝玉丢了个眼色,宝玉会了意,忙松了手,低声道:“你好生走,看仔细绊倒了,我到书房里去罢。”说毕,遂向书房去了。
这里贾母见了薛姨妈,笑道:“我道喜来迟了。那一位是我们的神仙新亲家母?”只见封氏奶奶走了过来,笑道:“老太太可好,你老人家才是真正的老神仙呢!我那里敢当你老人家这样称呼。”于是,拉了贾母的手,同进了上房。大家彼此对要行礼,谦让了会子。只见上面炕上的酒席,早已摆停当了。
正中的炕上是首席,便让贾母、贾夫人坐。东边一席,便让邢、王二夫人坐。西边一席,便对封氏奶奶和刘姥姥坐,薛姨妈下边相陪。横炕上也摆了三席:首席是惜春和尤氏、尤三姐坐,陪的是宝琴。二席是李纨、尤二姐、秦可卿坐,陪的是香菱。
三席是湘云、宝钗、黛玉,陪的是岫烟。丫环们先送上茶来,然后斟上酒来。
贾母擎杯向封氏奶奶道:“亲家太太,你这些年在那里住着来,怎么认着我们亲家公了?”封氏奶奶笑道:“我的老太太,说起来教你老人家笑话。我们当日,原是在苏州阊门内仁清巷居住着来。女儿五岁上,因上元看灯,被人拐去。后来隔壁葫芦庙失火,延烧了我们的家产。我们夫妇无奈,只得投奔到常州我娘家,住了几年。后来因为过不来日子,我们当家的就跟着和尚、道士出家去了。今年我父亲又死了,剩下我一个,孤鬼儿似的,又没一个大钱的过活儿,弄的我没了法儿,罢了,寻了死罢。把心一横,才要上吊呢,我们当家的就回来了。告诉我说:他如今已修的成了仙了,女孩儿也到了好处了,我把你送到女儿家去罢。说着就把蒲团铺在院子里,我们两口子坐在上头,他教我把眼睛闭下,我只觉得耳内呼呼的风响,不过有一顿饭的工夫,就到了这里城外公馆里了。第二日,女婿就拿车把我接进来了。如今虽然见了女孩儿,只是我在这里打搅我们亲家太太,我心里觉着怪不安的。”贾母道:“亲家太太快别说这样外道话,自己女孩儿家,比得别处吗?我们薛姨太太也是最爱亲戚的。你昨儿见了你女孩儿,你还认得他的模样儿么?”封氏奶奶笑道:“五岁上就丢了的,模样儿那里还记得呢。这两天,我留心看他说话、行事的光景儿,还有点子像他小时候的那个样儿。”贾母笑道:“这会子他竟是满腹的文章了,诗也做的很好。都是我那外孙女儿教的。”封氏奶奶笑道:“我昨儿就听见我女儿说,这位大姑娘是当代第一个才女。
我听见说他们这一段死生因果,真是千古风流佳话。才刚儿我只顾和老太太、姑太太说话,竟把这位大姑娘没得细细的瞻仰瞻仰。”贾母听了,指着横炕上道:“那第三席上第二位不是他么!”薛姨妈道:“我也疏忽了,林姑娘是跟了老太太来的,怎么也没给他摆点心呢。”忙回过头去问道:“姑娘你是后来的,只怕也饿了。”
谁知湘云、宝钗、黛玉三人,正把脸儿凑在一处,低言悄语的告诉林公已经应了转求僧、道替湘云成全好事的话。薛姨妈一连问了三遍,黛玉只顾和湘云说话,并未听见。薛姨妈笑道:“嗳哟,你们姊妹们成日家耳鬓厮磨的在一块儿,难道总没把话说够,这会子到底交头接耳唧咕的都是些什么哟!”贾母见了笑道:“哦,是了,我把这件事也忘了。你把他们那一席挪了过来,放在我们的这一席前头,不但说话儿就近,而且也教甄亲家太太瞧瞧他姊妹们。”薛姨妈听了,忙命丫头们过去告诉了宝钗。即刻把这一席连桌子抬了过来,放在正中首席的前头。湘云、黛玉、宝钗、岫烟四人分两面坐下。
贾母用手指着向封氏道:“亲家太太,你瞧瞧他们姊妹们。
这一个,是我娘家的孙女儿。这一个是我的外孙女儿。这一个是我们薛姨太太的女儿,也是我的孙子媳妇儿。这一位,你自然是认得的了。”封氏奶奶觑着眼睛将他们四人仔细一看,笑道:“老太太,怎么姑娘们就长的一个赛如一个的。这位林大姑娘和我们亲家太太的大姑娘,都是给了宝二爷的了。我听见这位宝二爷也就是个千中选一的个人儿,月下老儿真也再没有错配了的。不知道这位史大姑娘给了谁家了?”
贾母道:“我正要告诉你们他的事情呢。他女婿也是个才貌双全的人儿,刚只娶了他半年,女婿就死了。才刚儿他林姐姐到庙里,为他这件事和林姑老爷商量。也是天缘凑巧,甄亲家老爷也来了。林姑老爷就将这件事和他商量,我们这位神仙亲家老爷就一力担承了。因为隐了姓名,难以找魂,亏了还有个行乐图儿,林姑老爷就教挂在二堂上,把冯渊、秦钟、崔文瑞、潘又安都教进,又教他们看了模样儿,到地府里去找魂。
谁又知道,更巧极了,他们四个人看了都说,这个人不但知道,而且认得,是同崔守备的儿子在一块儿住过的。因为他隐瞒姓名,阎王那里无案可稽,没法儿收留他,只得把他算作游魂,只怕这会子还在关帝庙弄了几个学生教书呢。姑老爷听见这个话,就喜欢极了。一面告诉宝玉,教他明儿把史大姑爷的灵柩先搬到庙里去。一面差了秦钟、崔文瑞到地府去找了魂来。二位仙师一来,就有了指望了。”众人听了贾母之言,无不欢喜。
封氏奶奶便与湘云道喜。湘云道:“这都是姑老爷、甄老伯的大德,我该给姑娘、太太、甄老伯磕头才是呢。”王夫人道:“我的儿,你不用忙,且等姑爷回了生,我把你带到各处里烧香磕头去。”众人也都替湘云道喜。
正在欢笑之际,薛姨妈故意的逗笑儿,向贾夫人、封氏奶奶笑道:“二位亲家太太,我们亲家老爷,一位是城隍,一位是神仙,竟有本事把死人会弄活了。你们两人到底也可怜可怜你亲家母么,怎么想个法儿,把我们宝丫头他爹,也替我找了回来呢。”招的众人哄堂的大笑起来。急的宝钗红了脸,埋怨道:“这个妈妈,你老人家喝上两盅儿,把什么话都说出来了。
”贾夫人笑道:“我的儿,你不用着急,你妈妈看见你们姊妹们,都是成双做对的了,他的老兴自然也要发作了。甄亲家太太,这件事,咱们姊妹俩倒要出点劲儿才是呢。”说的众人又都大笑起来。
只听刘姥姥笑道:“姑太太,我也要请教一件事情,死了四十多年的人,也能够回生不能?”贾夫人笑道:“这些事我们回去也还要求教于人的,自己那里能够知道呢。你且说说,这个死了四十多年的,到底是个谁呢?”刘姥姥笑道:“嗳哟,这个姑太太怎么追根究底的问起来了,除了我老头子,我还盼谁回生呢。”封氏奶奶道:“姥姥,你也不必打听能不能,你只打听我们亲家太太的事办成了,你的事也就成了。”众人听了,又都笑起来。
贾母道:“姥姥你前儿说,你是个乡下人儿,轻容易不能进城,今儿又是那一阵风儿把你刮进城来了?”刘姥姥笑道:“我原是不能进城的。因为你们周亲家奶奶,烦我进城到府上见见姑太太,说他们九月里就要娶巧姑娘过门呢。谁知道走到半路儿上,这里的姑太太,又差人拿车接我去了。”贾母听了,忙问王夫人道:“巧姐今年十几岁了?”王夫人答道:“今年十五岁了。论起岁数来,给人家作媳妇还小呢。”贾母道:“我们既给了人家,就该由着人家才是呢。终久总是要教人家娶的,咱们能够留一辈子吗?十五岁也不算很小了,我当日就是十五岁上到咱们家来的。但不知针线活计、嫁妆都有了没有?”
王夫人道:“我们平儿真是个好的。自从巧姐给了周家以后,他就成日家闹针闹线的。如今样样儿都弄全了,其余的木器东西,只要有钱,也没有什么难办处。昨儿因为刘姥姥差人送了个信儿,所以今儿凤丫头和巧姐都没来呢。”刘姥姥听了忙道:“既是老太太金口玉言的许了,想来姑老爷、姑太太也再没有什么说的了,我明儿也就不必再到府上去了,趁早儿赶回去,他们家还等回信儿呢。”贾母道:“我们两位太太是没有什么说的了,只不知琏儿和凤丫头愿意不愿意?”邢夫人道:“老太太既然应许了,他们还有什么说的呢。”贾母听了道:“咱们家如今的事业,原不能像先了,有起正经事来,总得在外头拉扯借贷。知道琏儿如今的把式打得开打不开呢?这一副嫁妆也不是一两个钱办得来的。”黛玉道:“老太太不用操这一番心,我和宝姐姐的木器、铜器、银器、锡器用也用不了的,每人拿出一半儿来,也很够了。”贾母道:“很好。既是这样,他们要娶,就教他们娶罢。不用驳人家的回儿了。我还有一件事要和你们商量,这个晴雯、金钏儿两个丫头在太虚幻境服侍了林丫头一场,如今既然也都跟着回了生,想来这也是一定的个道理,早些给宝玉放在房里,也就算完了他们的心事了。”
王夫人道:“我们也久有此心。只是家里又有个紫鹃,他原是旧日服侍林姑娘的人,况且又是一个忠心实意的好丫头。宝丫头跟前,也有个莺儿。又不好厚一个薄一个的。若说把这四个丫头都给了宝玉,又怕老爷说房里放的人太多了,于宝玉无益,所以有这点子难处。”贾母道:“这又怕什么呢,谁家没个三妻四妾的,难道都无益了么。只把这件事交给宝丫头、林丫头两个人,但要于宝玉无益了,惟他们两人是问就是了。”说的宝钗、黛玉不敢答言,相视而笑。贾母又道:“才刚儿宝玉不是同我们一块儿来的么,怎么这半天没见他呢?”薛姨妈忙问道:“外甥来了么,怎么我总没瞧见他呢?”贾夫人道:“只怕在书房里和他哥哥们在一块儿呢罢。”薛姨妈听了,忙命丫头们到书房里去看看。
丫头们去不多时,回来禀道:“宝二爷、柳二爷、大爷、二爷都在书房里吃了饭,这会子四个人都到报恩寺张罗着抬史大姑爷的灵柩到庙里去了。”贾母听了道:“姨太太,时候不早了,我们吃饭罢,酒也够了。”封氏、刘姥姥、邢、王二夫人都道:“实在酒也吃的不少了,也都醉了。”薛姨妈听了,又每人敬了一大杯,这才端上饭来。
大家吃毕,盥漱,散坐吃茶,又说了一会的闲话。贾母、贾夫人遂吩咐伺候起身,告辞。众人送至二门外,看着上轿而去。尤三姐、刘姥姥、邢、王二夫人领着李纨、尤氏及一干的姊妹人等,都与薛姨妈道谢,上车各自回家。
且说邢、王二夫人到家后,各自归房安寝。宝钗、黛玉回到怡红院,早有晴雯、金钏儿、紫鹃、莺儿四个人迎了出来。
问了问宝玉,尚未回来。钗、黛二人脱了新衣,便将才刚儿贾母所说之言,告诉了他们四人一遍。他四人听了,都碰在心坎儿上来了,都不好意思喜欢出来,却都故意的脸上放的淡淡的,服侍钗、黛二人脱衣就寝。
不过盹睡了片时,东方大亮起来。刚正梳洗,只见宝玉笑嘻嘻的走了进来,急问道:“史大妹妹呢?”黛玉道:“到秋爽斋睡觉去了。”宝玉道:“你怎么又不给他做伴儿去呢?”
黛玉道:“他说他的病已经好了,不要我去了。”宝钗道:“你们这么蝎蝎蛰蛰的,想是史大妹夫有了回生的信儿了么?”
宝玉道:“昨儿晚上,我和柳二哥、薛大哥、薛二哥一同吃了饭,出去就雇了几个闲汉到报恩寺把灵柩抬到姑老爷庙里。我师父和甄老伯早已在那里等着呢,即命打开棺木。只见我师父披发仗剑,口诵真言,绕柩三匝,即取出金丹一粒,用甘露调化纳入口中。不过顿饭之时,果见眉目流动,大有生机。事也凑巧极了,恰恰的秦钟、崔文瑞把他的真魂也找了回来了。刚把他的肉身从棺内抬了出来放在软榻上,他就‘嗳哟’出来了。
所以我就飞马跑了回来,告诉了太太,快把史大妹妹拿车送回去罢。过会子抬了回来,也有人好照应了。”钗、黛二人听了,俱各大喜。忙忙的梳洗了,都一齐到秋爽斋来。
只见湘云早已梳洗完毕,靠着靠背,拿着一支长杆子烟袋,在那里呆呆的出神。宝钗叫道:“云妹妹,我们给你道喜来了!
你怎么出了神了呢?”湘云听了,立起身来,只见钗、黛、宝三人一齐进来,惟恐他们又来耍笑他,忙道:“你们大清早起的,这又不是大伙儿来闹我来了吗?”宝玉听了,忙将昨晚抬棺到庙,僧、道作法的话,从头至尾的告诉了一遍。湘云这才喜动颜色,连忙换了衣服,带了翠缕,同钗、黛、宝三人一齐到王夫人上房。此时王夫人早已吩咐套了轿车子,又派了周瑞家的、吴新登家的两个有年纪懂事的妇人,送了湘云到家,就在那里照应。分派一定,一见湘云进来告辞,忙迎了出来与他道喜。大家送到荣禧堂外,看着他上了车。仍命宝玉骑马跟随,送了回去。
午后贾政退朝。王夫人便将史湘云的女婿回生,以及周家择日要娶巧姐,并老太太吩咐将晴雯、金钏儿、紫鹃、莺儿都给宝玉收到房里的话,告诉了一遍。贾政初听了湘云之婿回生之事,不胜之喜。及闻周家要娶巧姐,便觉踌躇。惟恐家内空虚,办理陪送不易。后来听到将晴雯、金钏儿、紫鹃、莺儿四个人都给宝玉放到房里,便皱眉道:“小人儿家已经有了两个媳妇,且等过了四十岁之后,再立妾也还不迟。即或不然,再放一两个人,也就是了,怎么四个的放起人来,大非养身之道!
”王夫人道:“这是老太太当面吩咐的,老爷倒不要违背他老人家的话才是呢。”贾政听了,沉吟了一会道:“既是老太太愿意,我们就遵着办就是了。我想,两个媳妇,都是读过书的人,你只告诉他们,把宝玉管着些儿就是了。”说的王夫人也笑了。
晚上宝玉回来,将湘云之婿回生之后,抬到家中,灌了些饮食,如今精神健旺,起来也能说话了,告知了贾政、王夫人。
老夫妇不胜欢喜。到了次日上朝,贾政便将此事禀知了北静王。
北静王听了,便于办公奏事之暇,面奏了圣上。圣心大悦,因降旨查其隐姓之由。北静王又奏,原系勋旧子弟,因其祖父在先帝时得罪,不敢直说姓名。圣心深为悯恻,因念林如海乏嗣,即降旨与林如海承嗣,赐姓林名成玉。俟调理壮健时,该部带领引见,量才擢用。圣旨一下,早哄动了满朝文武及军民士庶。
凡属与荣宁两府并史侯家有瓜葛者,俱各纷纷贺喜,一连热闹了几日。
就有刘姥姥,一来为道喜,二来为巧姐之事,来见王夫人。
言周家择定九月初二日,娶巧姐过门。贾政、王夫人便叫了贾琏来商议。贾琏也没有什么不肯的。也只踌躇嫁妆难办。王夫人又将钗、黛二人,情愿各将嫁妆拿出一半儿来的话说了。贾政、贾琏听了,不胜欢喜,这才应许下了。凤姐又留下刘姥姥多住些日子,以备平儿分娩。先打发旺儿媳妇,到周家通知了他们。王夫人又向贾政商量,给晴雯、金钏儿、紫鹃、莺儿上头圆房,也凑在巧姐出嫁这一日,以省糜费。贾政也依了。
光阴迅速,不知不觉已交了九月。贾政预于初一日五鼓到城隍庙拈香,请贾母、贾夫人来家。贾母便吩咐将旧日住的上房腾出来,把所有人世一切秽污之物,打扫干净,焚起香来。
到了初一日晚上,贾夫人先差了几个丫环、仆妇前来伺备饮馔,然后同贾母带了鸳鸯、司棋、鲍二家的,一齐坐轿而来。这里邢、王二夫人,率领着众姊妹们,先迎到上房。吃了茶,歇息了片刻,便用竹椅子抬了贾母前行。贾、邢、王姑嫂三人,领人众姊妹们随后,众星捧月,都到大观园来。先从潇湘馆、怡红院、秋爽斋、暖香坞、紫菱洲、蘅芜院、稻香村挨着次儿逛了一遍,然后到凤姐这边来。
刚一进月门,只听凤姐在屋里嚷道:“二姨儿你到底也动一动儿吗,累死我了。这不是,白日里过嫁妆,我一时儿想不到,就忘下了好些的东西。这会子,那一个又觉撒了,要养孩子呢,动转不得了,把我一个人儿累的蹄儿、爪儿乱动弹,和打十不全儿的似的。你倒在旁边没事人儿似的,噙着袋烟儿坐着起来了,你到底也帮我一帮吗,怎么就见死儿不救呢。”又听尤二姐道:“陪送姑娘的东西,都在你箱子里,我可知道都是些什么,可教我做那一条呢。做的是了不是了的,你又该叨叨得了。”又听凤姐道:“你这里做不来,你去照应照应那个养孩子的人去呢。”尤二姐道:“你这越发说的没了道理了。
我又没养过孩子,我可懂得个什么儿呢?”又听凤姐道:“嗳哟,恨死我了。你去告诉他,说瓜熟蒂落,到了时候儿,自然要养的,不用哼哼唧唧的,看仔细人家笑话。难道这个话你也说不来吗?”贾母听了笑道:“凤丫头你不用着急,我们都替你帮忙来了。”凤姐听了,忙迎了出来,笑道:“我早就听见老祖宗来了。心里急的什么似的,一个总腾不开身子,教人有什么法儿呢。姑太太和二位太太、众位姊妹们都来了,你们看看,我们屋里董的可有个下脚的地方儿吗!”
贾母领了众人一齐进来,望了一望,只见箱子、匣子搬了一地,翻的乱腾腾的。巧姐在炕上坐着,哭的抽抽噎噎的。刘姥姥在旁边坐着相劝。贾母便坐在炕沿儿上,拉了巧姐的手劝道:“我的儿,你不必哭了,世上都是这样的。大凡作女孩儿的,原没有在娘家过一辈子的理。我的乖乖,你就记不得,咱们那年听那个八角鼓儿上唱的曲儿,说‘彩轿儿到门前,喜的那跳钻钻’,你怎么尽自哭起来了。”说的众人都笑起来。
贾夫人才要说话,只见尤二姐从套间内走了出来,叫道:“姥姥快来罢!”刘姥姥听了,就往里跑。只听里面呱喇呱喇的小孩儿哭起来了。未知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二十二回推己及人咸成佳偶
以真为假错认檀郎
话说贾母、贾夫人正然劝慰巧姐,只见尤二姐从套间内走了出来,叫道:“姥姥快来罢!”刘姥姥听了,就往里跑。又听里面小孩儿呱喇呱喇的啼哭,就知是平儿已经分娩了,忙向尤二姐道:“姑娘,你进去瞧瞧,是大喜呀,是小喜?”尤二姐听了,连忙转身进去。不多一时,走了出来,笑道:“老太太,大喜,是个小子儿。”贾母听了欢喜,道:“今儿真是三喜临门:姑娘出嫁,平儿养儿子,凤丫头又生日。再算上宝玉房里放人,这就是四喜了。”贾夫人笑道:“今儿是凤姑娘的生日么?我也不知道,也没备了上寿的礼物来。”凤姐笑道:“嗳哟!姑太太,再别折受我了。这两日没忙成个浪鸭子,那里还记得什么生日呢。要不是老祖宗提起来,连我自己也忘了。
”王夫人笑道:“真真的老太太的好记性,我们那里记得这个没要紧儿的事情呢。”贾母笑道:“我那里是什么记性好。我也是瞧见鲍二家的,才想起来的。”说的众人都笑了。
只见刘姥姥从套间内走了出来,笑道:“老太太,姑太太们,大喜!大喜!养了个又白又胖的小哥儿。”贾母笑道:“姥姥有劳你了,你难道不喜吗。产母上了炕了没有?”刘姥姥道:“诸事俱停妥了。不瞒老太太说,我是干这一行儿的老把势。这会子老太太、姑太太们,只管进去看看去罢。”贾母道:“既是这样,我和姑奶奶、两个太太进去瞧瞧去。他们姊妹们,过了三天再进去罢。”于是,贾母并三位夫人自到套间去看平儿不提。
这里凤姐向宝钗、黛玉道:“二位婶娘,你们也行点好儿罢。把我这满地的东西,也替我拾掇拾掇呢。也让我叫个人来,给月子里的人熬点粥儿吗!”宝钗道:“我们昨日送过来的箱子、匣子里头,这些东西都是有的。况且嫁妆已是过去了,你这会子好好儿的,可又翻腾什么呢?”黛玉又道:“你要不怕我们看了你的老包儿去,我们就替你帮个忙儿。”凤姐笑道:“嗳哟!我还有什么老包儿呢。这要不是平儿霸揽的紧,这点子东西早被你琏二哥哥鼓荡净了。”李纨也笑道:“宝妹妹,林妹妹,咱们替他帮一帮罢!论起理来,我是个老嫂子人家,不该替你做事。但只是今儿又是狗长尾巴尖儿的日子,又累成个浪鸭子的样儿,我又瞧着怪心疼的。”说着,便同宝钗、黛玉一齐动手,替他拾掇完了。凤姐叫道:“小红,给奶奶们冲了好茶来,今儿可都累着了。”说未说完,只听门外鼓乐喧天,娶亲的到了。
贾母和三位夫人听见鼓乐之音,也都从套间内走了出来。
只见贾琏走了进来禀道:“老太太和太太们都在这里呢么,新亲们都来了。太太上房里一个人儿也没有,亏了这个当儿上,姨妈带了他两个婶娘和三妹妹、史大妹妹多来了,我才教姨妈他们把新亲们都让到太太上房里去了。周家原是个乡下的人,也请不起什么高官显宦。娶亲的来了四个男客,都是些举人秀才;四个女客,都是乡间的闺秀,模样儿却都长的怪得人意儿的。”贾母冷笑道:“偏是你的眼睛儿尖,怎么可就偷着瞧见人家的模样儿了呢。”说的贾琏笑着伸了伸舌儿。贾母又道:“既是新亲们来了,我们的两个太太和珠儿媳妇、凤丫头,你们快过去照应新亲们去罢。四丫头、宝丫头,林丫头在这里照应着巧姐穿衣梳头。我想他们那里娶亲来的,既然没有什么官员,我们这里送亲去的,也不必请人家部院里的老爷们,就教姨太太家的蝌儿--他也是个监生,和我们宝玉、蓉哥儿、兰哥儿--他们也都是有顶戴的。送亲的女眷,也就教我们三姑娘、史大姑娘、菱姑娘、邢大姑娘四个人去。我和姑奶奶、刘姥姥都在平儿屋里坐着躲会子就是了。你们说好不好?”邢、王二夫人听了,笑道:“老太太想的很周到,我们就照着老太太吩咐的办就是了。”说毕,便领了李纨、凤姐都过那边上房去了。这里贾母、贾夫人仍旧到套间和刘姥姥说闲话儿。
宝钗、黛玉、惜春三人,服侍巧姐穿好了衣服。大家坐在炕上,又陪着巧姐淌了会子眼泪。只见王夫人领了娶亲的四位女眷前行,后面跟着送亲的史湘云、香菱、邢岫烟、探春,一个个花枝招展的走了进来。惜春、宝钗、黛玉一齐迎了出来。
大家相见,各道寒暄,彼此心中互相赞羡。王夫人便让娶亲来的四位女眷上坐,其余的姊妹各按次序列坐两边,自己主位相陪。钗、黛二人一旁侍坐。三道茶毕,娶亲的女眷中一人向王夫人笑道:“亲家太太,我们才在那边喜酒也吃过了,时候儿也不早了,我们早些儿给新人上头罢!”王夫人听了,即命人取了妆奁盒儿来,女眷们一齐动手与巧姐上头开脸。诸事已毕,便起身告辞。大家送了出来。
凤姐、贾琏领了宝玉、兰哥儿进来,又将巧姐安慰开导了一番。遂命宝玉、兰哥儿用红毡抱到荣禧堂,蒙上盖头,安坐在彩轿内。但见灯笼火把,鼓乐喧天,娶亲、送亲的女眷坐轿,男客骑马,十分热闹。出了荣国府,差林之孝讨了锁钥出城而去。
此时已有丑末寅初时分。贾母、贾夫人仍旧回到自己的上房,嘱咐王夫人,将前边的屏风门封锁了,不许家中上下男妇人等白昼往来行走。俟宝玉送亲回来,即与晴雯、金钏儿、紫鹃、莺儿开脸上头。先就给你们磕头,等到黄昏人静之时,再开门来见。王夫人都一一的答应了。
不言贾母、贾夫人在上房白昼养神。且说邢、王二夫人出来亲自看着封好了屏风门,邢夫人向王夫人道:“咱们大家也散一散儿罢,整熬了一夜,到底也要躺一会子养养神儿。”王夫人道:“可不是呢,我也撑不住了。大太太回去差人问问二姑娘,今儿能来不能来?我好拿车接他去。凤丫头回去告诉琏儿,把王大夫请来,也给平儿他们娘儿俩看一看,也吃个调养的药儿。宝丫头和你林妹妹回去躺一会子,起来就张罗着给他们四个人上头,开了脸也打扮起来,等宝玉送亲回来,老爷下了衙门,把大老爷、大太太、珍大老爷、珍大奶奶都请过来,教他们都磕了头。到了晚上,再见老太太,岂不又省点事儿么。
”众人听了,一齐答应了。这才大家散去。
且说宝钗、黛玉二人只因熬了夜,身体乏倦,一路缓步而行。宝钗向黛玉笑道:“妹妹,你看明儿把他们四个人都放在房里,咱们两人连一个伺候服侍的人儿也没有了。昨儿晚上那么热闹,我教跟一个儿过来,四个人一个儿也不肯。你说怄人不怄人?”黛玉笑道:“这也难怪,他们大明大白的知道今儿给他们上头,他们怎么好意思面光光的出来见人呢?再者,你知道大嫂子、凤姐姐的脾气,又爱和人嗷着玩儿,他们越发不敢来了。”宝钗笑道:“可不是呢。我想你的雪雁,已经是太太给了四姑娘,换回紫鹃来的,这会子也不好意思再和四妹妹要。秋纹、麝月两个人,桂哥儿那里又离不得,这却怎么好呢。
”黛玉道:“那个雪雁,我也不甚待见他,索性教他伺候四妹妹去罢。我记得当日还有个柳五儿来着,怎么如今不见这个人了?”宝钗道:“说起来话长。自从你宝哥哥出家之后..”刚说到这里,黛玉笑着将宝钗的肩上捏了一把,道:“姐姐你信着嘴儿,把什么都说出来了。”宝钗也笑道:“这有什么呢,难道是你没叫过的吗?”黛玉笑道:“我偏要教你说宝兄弟。”
宝钗笑道:“就是了。自从宝兄弟出家之后,老爷嫌家里人多了,就要打发他的。后来有赵姨娘的个什么亲戚,名字叫个钱槐,他老子在咱们银库上管过帐,当日就给他儿子说柳五儿,柳嫂子执意不肯。后来钱槐打听出老爷要打发他,他就撺掇他老子,硬求了老爷,把五儿娶到他家去了。谁知道五儿到了他家,晚上总不脱衣裳,和钱槐闹死闹活的,闹的他们没了法儿,仍旧送到柳嫂子家来了。这会子再给婆家,人家听见这个信儿,都不敢来说,把这个丫头竟自耽搁了。”黛玉道:“这么说起来,这丫头竟是个有志气的人儿。等你宝兄弟回来,咱们商量仍旧把他要进来罢。”宝钗笑道:“你这个呢,我也偏要教你叫宝哥哥,我才依呢。”黛玉笑道:“你也太认真了,让妹妹这一句儿罢。”
二人说说笑笑,已到了怡红院的月门。早见晴雯、金钏儿、紫鹃、莺儿、秋纹、麝月、奶妈子抱着桂哥儿迎了出来。晴雯笑道:“二位奶奶,今儿可乏透了,我们预备了些儿莲子桂圆汤,喝了早些儿躺一会儿罢,天也不早了,鸡也叫了好一会了。
”宝钗道:“桂哥儿怎么今儿醒的这么早呢?”奶妈子道:“才刚儿锣鼓喧天吵的那里能够睡呢。我才抱着满地走了会子。”
宝钗道:“这会子安静了,你再哄着他睡会子去。秋纹、麝月,你们两人也歇歇去罢,你们也乏了。”奶妈子听了,便抱了桂哥儿回房而去。秋纹、麝月在后相随。
刚一转脸儿,只听秋纹骂道:“没脸的浪蹄子,你等到明儿再叫奶奶,我也不生气。”麝月道:“你也不用生气,过会子等我问他。记得那年,二爷给我篦了一篦头,他在那边玩钱,一掀帘子进来看见了,就说,‘还没开脸,就上起头来了!’这个话,说的气人不气人。等我过会子问问他,可看今儿是那个浪蹄子、小养汉精儿上头呢。”晴雯听了,气的脸儿刷白。
向宝钗、黛玉道:“奶妈们听见了没有?”宝钗道:“你们不用理他,咱们都进来罢。”金钏儿道:“奶奶们还不知道,昨儿晚上,他们两人就是这样指桑说槐的骂了我们一夜。我们都不敢哼一声儿。后来莺儿姐姐气不过,问了他们两句,他们就说,你堤防着,宝二爷今儿晚上把你怎长怎短,说的对不上牙儿。”黛玉笑道:“罢哟,你们不用理他们就是了,都进来睡觉罢。”金钏儿听了,便不敢再言语了。于是,大家回到房中,莺儿、紫鹃端了桂圆汤来,每人喝了半碗,这才服侍他二人安寝。之后,四人也就各去睡了。
约有一个更次,黛玉一觉睡醒,早见红日东升,满窗弄影。
瞧了瞧宝钗,尚在熟睡,忙推道:“姐姐快醒醒儿罢,日头都出来了。”宝钗惊醒,在窗上望了一望,笑道:“你莫要惊怪,昨儿是寅正才睡的,这会子只怕合家的人还都没睡醒呢。昨儿一天一夜,闹的人腰酸腿疼的,且躺着舒服一会儿再起来也不迟。”黛玉道:“可不是呢,到底睡了这一会子,又觉着好些儿。才刚儿咱们商量,要把柳五儿仍旧叫了进来,也还只是他一个人儿,咱们两人也不够用的。我前儿听见他们说,芳官、藕官他们现在馒头庵出家,我想把他们这几个也叫了回来,就只怕老爷、太太未必肯依。”宝钗道:“你想的这些个,全不合我的意思。当日五儿在家时,咱们那个小爷因为你去世之后,总没梦见你,定要在外间等你的魂。晚上服侍的就是五儿,我在里间听着他们就有点子鬼鬼崇崇的。这如今若要把他仍旧叫进来,只怕服侍不成咱们,倒又给小爷弄下挂心的了。至于芳官他们虽说是伶俐,好到底,是唱过戏的女孩子,那里能够像紫鹃、莺儿服侍咱们贴心呢。我想,四妹妹那里,还有入画、翠墨两个丫头呢,雪雁虽说不好意思和他要,我们若和他开个口,他也断然没有不肯给的理。我的意思,莫若明儿依旧把雪雁要了过来服侍你,我明儿把我妈妈的丫头,要一个过来服侍我也就是了。至于他们四个人,不过说是跟上咱们,还像个丫头似的,似乎不通理些;咱们回到房里,他们该服侍咱们的地方儿,也还要照旧服侍才是,难道收在房里,就算升了天了吗!
”
黛玉听了,笑道:“我的意思却不在芳官他们身上,我想柳五儿他和钱家闹死闹活的不肯失身,到底是为谁呢?万一这丫头一辈子说不出婆家来,我心里觉得怪不忍的。”宝钗听了,沉吟了半晌,道:“你想的也很是。原该推己及人,存心忠厚,才是你我的为人,也不枉咱们读书一常只是如今切不可告诉宝玉。目下将他们四个人收在房里,老爷就不喜欢的什么似的。
不过是不敢驳老太太的回儿,那里还敢再提柳五儿的话呢。且等收了他们四个人之后,宝玉如果很好,不致教老爷、太太操心生气,那时再想法儿办就是了。”
黛玉听了笑道:“姐姐说的很是,就这么着罢。今儿给他们四个人上了头,晚上圆房可把他们都安置在那里好呢?”宝钗笑道:“我的意思,把这西边的两个小套间打通,把他们四个人都安置在一处,你说好不好?”黛玉笑道:“嗳哟哟,咱们两人在一块儿,晚上遇见宝玉涎起脸来,我就觉着脸上怪不好的。若把他们四个人放在一起儿,越发没个意思了。”宝钗听了,把身子向黛玉跟前凑了一凑,笑道:“你那里知道这里头的道理呢。我且问你,你我二人自从与宝玉成婚以来,也都一个人儿和他单住过的。你如今仔细想去,咱们一个人和他住着,他是怎么一个涎脸的样儿?如今咱们两人同在一块儿,他又是怎么一个涎脸的样儿?彼此比较起来,那个与他有益,那个与他无益,你可就知道了。”黛玉听了,握着嘴笑道:“可是呢,我瞧着自从咱们搬在一块儿,他虽然也是照旧的涎脸,可就比咱们一个人儿的时候安静多了。”宝钗笑道:“何如?
你想,如今若把他们四个人放在四处,不但宝玉恣情纵欲,无所不至的闹起来,他们四个人,势必也要各出所长,讨宝玉的喜欢。将来闹的亏损了身子,咱们两人可拿什么脸儿见老太太、太太呢。不说是他们闹的来,倒像是咱们两人,也不知好歹似的。”黛玉听了笑道:“姐姐你说的很是。妹妹的愚见,不过说他们四个人在一块儿,面光光的没个意思。”宝钗笑道:“这有什么呢。譬如咱们姊妹俩,从小儿一块儿长大的,情同骨肉,如今又同嫁了一个人,男女居室,人之大伦,普天率土,莫不皆然,有什么没意思的呢。我们如此,他们自然是一样的了。若说不论尊卑贵贱,我们也和他们都搅在一块儿,这个自然是没意思,还用你说么。”黛玉听了,不觉欢喜道:“这件事,真是姐姐明见万里,独出心裁。妹妹佩服之至。如此办理,不但与宝玉的身子有益,抑且与他们也好。凡宝玉之一举一动,皆四人所共见共闻,免得吃醋拈酸,鸡嗔鹅斗的。”宝钗听了笑道:“颦儿你真是透极了的个人儿,告诸往而知来者。”二人俱各大笑起来。
正然说笑,忽听外面有人叩的月门上的铜环儿啪啪的乱响。
二人听了,连忙起来穿好了衣服,跳下炕来。只听莺儿在院子里问道:“谁叫门呢?”只听门外答道:“是我回来了,怎么这早晚儿还不起来么。”莺儿听了听,像是宝玉的声音。因为眼看着就要上头,自己不好意思出来开门,忙走进来向晴雯道:“姐姐,二爷回来了,你快开门去罢。”晴雯笑道:“你们都听,这个人疯了不是?你的手教猪咬了,怎么巴巴儿的从院子里进来,教我出去开门呢。”莺儿红了脸道:“到底你和二爷比我们又熟些儿。”晴雯笑道:“自己姊妹们里头,又撇的是什么清呢。若论和二爷熟,金钏儿是在太虚幻境陪着二爷睡过的。”金钏儿听了,发气道:“你不用混嚼舌根了,我那天晚上问过二爷来。二爷说,你那年夏天撕扇子的时候儿,已经和二爷那个话儿了,这会子又充正经人儿来了。”晴雯听了红了脸,道:“小蹄子,你等我开了门,回来再撕你的嘴就是了。”
说着便走了出去,“哗啷”一声,把门开了。
宝玉在外站了良久,正要发火,忽又转念想道:记得那年叫门开迟了,误踢了袭人一脚,至今后悔。正在思想,忽听“哗啷”的开了门,抬头一看,见是晴雯,不觉喜形于色,亏了不曾造次,忙拉了他的手,笑道:“今儿晚上,我可再放不过你去了。”晴雯忙打了个手势儿,不许他乱说,怕人听见的意思。宝玉笑着拉了晴雯便往里走,问道:“二位奶奶起来了没有?”晴雯道:“我们也是才起来,梳完了头,还没上去呢,也不知奶奶们起来了没有。”宝玉笑道:“好一对儿懒人,等我进去揭他们的被窝就是了。”于是,蹑手蹑脚的走进内室来。
只见宝钗、黛玉二人对面儿在炕上坐着梳头,紫鹃在地下取脸盆并肥皂盒儿。一见宝玉进来,宝钗忙问道:“回来的好快啊,新亲家也没留你们吃酒么?”宝玉道:“酒也吃了。新亲家的酒,无非是个意思儿,那里有久坐的理呢。”黛玉道:“史大妹妹、三妹妹他们也都回来了么?”宝玉道:“他们坐的是轿子,那里赶得上马呢。我是大颠着马回来的,连薛老二、蓉哥儿、兰哥儿还都在后头呢。”宝钗笑道:“你这又是牵挂着给他们上头,所以飞马跑回来了,也不怕侄儿们笑话。”宝玉笑道;“他们都不会骑马,蓉哥儿还好些,薛老二、兰哥儿那里能跑马呢?所以他们才落了后了。”黛玉听了笑道:“这么说起来总没有你的不是。别人是非敢后也,马不进也;你竟是非敢前也,马大颠也。”说的众人都笑了。宝玉道:“罢哟,你们不用一递一句儿打趣我了,全当我是为这件事跑了回来了,也没有什么怕人笑话的。”宝钗笑道:“咱们说正经话罢,太太这会子起来了没有?”宝玉道:“我到家时,上头还关着门呢,是我把太太才请起来了,只怕这会子才梳头呢。”宝钗、黛玉二人此时已梳完了头,听见宝玉说王夫人也起来了,连忙跳下地来。紫鹃、莺儿端了脸水来,忙忙的洗了脸,他二人本是天生的丽质,敷粉施朱,无非点缀而已。
梳洗完毕,正要同过王夫人这边来请安,忽见王夫人差了玉钏儿来说:“太太说,奶奶们梳洗完了,先不用过去着呢,就赶着给他们四个人上头罢,怕老爷下衙门回来的早,恐怕迟了。”宝钗听了笑道:“你来的很巧,我正等个人儿呢。你去把你妈和柳嫂子叫来,教他们帮一帮儿。”玉钏儿答应。去不多时,只见白老婆子、柳家的都来了,手里端着个棒盒儿。打开乃是几碗鸡皮鸽蛋汤,柳家的先端了三碗,放在宝玉、宝钗、黛玉的面前,笑道:“二爷和奶奶们都熬了眼了,这是我的一心儿穷心。”宝玉道:“你可有什么多余的钱呢,以后再不必了。”柳家的又将其余的分散晴雯等四人并秋纹、麝月、奶妈子们吃了。这才取过妆奁匣儿来,柳家的便与晴雯开脸,白老婆子便与金钏儿上头,宝钗便与莺儿束发,黛玉便与紫鹃扫眉。
宝玉在四处往来,指点弄粉调脂,奶妈子抱着桂哥儿哄他玩笑,秋纹、麝月在一旁撅着嘴生一会子的气,又打牙撩嘴的奚落一会子。
不多一时,妆饰已毕。钗、黛二人便将他四人都带到王夫人上房来。王夫人仔细打量了一番,一个个青蛾皓齿,较从前尤觉丰韵,心中不胜欢喜。约有巳末午初时分,贾政下了衙门,遂请了贾赦、邢夫人、贾珍、尤氏暨合族人等过来。按着长幼的次序儿,命他四人磕过了头。贾政便让男客们都到书房,王夫人便让女眷们都在上房,大排筵宴。此时,探春、湘云也都回来了。王夫人又差人接了迎春来。宝玉又留下薛蝌,整热闹了一天。
到了黄昏人静之时,邢、王二夫人同薛姨妈以及众姊妹,领了晴雯等四人,开了屏风门,都到贾母上房来。早见上房点的灯烛辉煌,贾母同贾夫人在正中榻上对坐吃茶,一见众人进来,忙站起来笑道:“我们等了你们好一会了。”众人见了,忙走了进去一齐道喜。王夫人便吩咐地下铺了红毡,命晴雯等与贾母、贾夫人磕头。贾夫人忙将他四人叫到跟前,一个一个的仔细端详了一遍,心中甚是欢喜。便向黛玉道:“姑娘,我也没有什么东西可给他们的,你可把你的尺头捡个好的颜色、时兴的花样的,每人给他们一匹;时兴新样的簪花,每人给他们一对,就算我的拜钱罢。”
黛玉听了,正欲答应,只听史湘云笑道:“姑太太不用教我姐姐取东西了。昨儿听见万岁爷有旨意,教我们给姑老爷、姑太太承嗣呢,名字都钦赐下来了。只为身子尚弱,不能下地行走,所以还没到姑老爷庙里磕头去呢。这一点儿赏赐他们的东西,我替姑太太拿出来就是了。”贾夫人听了,忙拉了湘云的手笑道:“我的儿,你不用多这个心,你们的这件事,我才刚儿也和老太太商量来,等明儿你女婿身子将养的壮朗了,带领引见之后,看万岁爷赏个什么差事。那时,把你们的旧房子拆变了,就在老太太那边房子的前头,另盖一院新房居祝我们也没什么产业可给你们的,就是万岁爷赏的几顷祭田,交给你们掌管。除了春秋祭祀之外,下余的帮你女婿当差就是了。
至于这一点儿赏赐--你姐姐的东西也多着呢,你的东西,你自己留着用罢。我的儿,你也是没娘、没老子的人,估量着你叔叔、婶娘还能够照应得了你们许多么?”湘云听了,这才不言语了。黛玉笑道:“我这如今,可是你的大姑子了,你可要时时刻刻的敬我才是。再要像从前在我跟前那样的放肆,我可就要叫我兄弟狠狠的管教你呢。”说的众人都笑了。
于是,贾母让薛姨妈同贾夫人炕上坐,邢、王二夫人在炕沿儿上坐,湘云、探春姊妹等在东边椅子上坐,尤氏、李纨妯娌等在西边椅子上坐,晴雯等四人侍立一旁,自己盘膝坐在一张罗汉椅上。丫环献上茶来,茶罢,王夫人欠身向贾母道:“请老太太的示,我们再伺备点喜酒儿吃吃罢。”贾母道:“可以罢了。你们同姨太太白日里都是吃过酒的了,我和姑奶奶也是才吃了饭了,倒是大家坐着说会子话儿,早些儿散了,送云丫头回去,他女婿没人照应。再者宝玉房里收了人,也该趁着好日子,让他们成缘才是呢。”薛姨妈听了,笑道:“这个老太太,不拘什么事儿,再没有那么想的周到了。”贾母又道:“怎么宝玉也不进来给他姨妈、姑奶磕头呢?”王夫人道:“外头的酒席也是才散的,只怕送了客也就来了。”
正说时,果见宝玉笑嘻嘻的走了进来。见地下铺着红毡,不知所以,便向宝钗丢了个眼色,宝钗故意的努了个嘴儿,宝玉信以为实,忙站在红毡中间,点手儿招呼晴雯,急的晴雯红了脸笑着只是摇头儿。招的满屋子的人,一齐都笑起来。贾母笑道:“没见世面的,谁家房里收人也双双的拜堂么。你只给你姑妈、姨妈磕头就是了,难为他们替你养了两个贤惠媳妇,准你四个四个的收妾,这还不该磕头么。”宝玉听了,果真与贾夫人、薛姨妈磕了头。起来又听贾母的吩示,贾母道:“收妾原没有男家与尊长磕头之说,我们俱各不用罢。你只给你两个媳妇,每人作一个揖就是了。宝玉听了,笑着果向宝钗、黛玉深深的作了两个揖。招的众人都笑了。
宝玉行礼已毕,便亲自搬了一张椅子坐在贾母的身旁,笑道:“我有一件心事要求老太太呢。”贾母笑道:“又有什么心事呢?难道房里收了四个人还不够么!”宝玉笑道:“不是为我的事。我想我们如今,仰邀上天的眷佑,托赖老太太的洪福,生生死死的闹了一场,现在是娇妻美妾逐队成行,天恩祖德无可以为报,立了一个推己及人的愿心,愿天下有情的都成了眷属。如今,环儿岁数也大了,兰哥儿的年纪也不小了,都该是成家的时候了。还有我大嫂子的妹妹绮姑娘,虽说给了甄宝玉,如今尚未过门,我也要替他们成全成全这件事呢。”贾母道:“这三件事,你该对你老爷说才是,怎么求我来了。”
宝玉道:“这三件事,我才刚儿已经回过我老爷了。老爷恐怕环儿不成器,未必有人肯把女孩儿给他。我说环儿自从服了孔圣枕中丹,较前好了许多。我想赵堂官的女孩儿被鬼所缠,是姑老爷替他治好了的;如今差了媒人去说合,只怕赵堂官也不好驳回儿。范学士素日最爱兰哥儿,他现有个女孩儿,年纪与兰哥儿相仿,遣媒去说,断无不允之理。惟有甄宝玉,现在随着他父亲到边疆外任读书去了,求老太太差人和甄太太说,教他差人到边疆接了甄宝玉回来。这三件事也就妥当了。还有三件事,也要禀知老太太,人生的情缘都有个分定:当日梨香院有个龄官,他和蔷儿有情缘之分;我凤姐姐的丫头小红,和芸儿有情缘之分;东府大嫂子的丫头名字叫个万儿,和焙茗有情缘之分;这三件事求老太太和大嫂子、凤姐姐说一说,把他们两个丫头放出来。再和馒头庵的老居姑子说说,把龄官也放出来,叫他们各遂所愿,这就把我推己及人的愿心还了。”
尤氏听了,笑道:“宝兄弟,我不信你这个话。我们丫头们的事情,你怎么都知道了呢?”宝玉笑道:“大嫂子,你们万儿和焙茗,是那年大哥哥新春唱戏,我在小书房里亲眼儿捉住的。”尤氏道:“你那会子怎么不告诉我们呢。”宝玉道:“这是什么好事,何苦告诉你们又闹饥荒,所以我就忍在肚子里了。”凤姐道:“宝兄弟,我们小红可又是多早晚儿和芸儿有缘故?我那里知道个气息儿呢?”宝玉笑道:“这是宝姐姐告诉过我,他也不知是在那里听见来着。”贾母听了,向薛姨妈道:“姨太太,你们都听听,我素日最恶的是这些男女不安本分的事,谁知道这会子全都出在我们家了。这些事,怎么教宝丫头都知道了呢?”宝钗听了,便将那年在滴翠亭扑蝴蝶,赶到蜂腰桥,听见小红在槅子里说捡了贾芸的手帕子的话,说了一遍。宝玉又将那年在梨香院瞧见龄官在地下画“蔷”字,并贾蔷给他买雀儿戏台的话,也说了一遍。
贾母听了,向邢、王二夫人道:“你们听听,这些勾当真是咱们梦想所不到的。罢了,秦钟、智能儿、司棋、潘又安在地府里,姑老爷尚且成全他们的好事,何况这些人现在人世呢。
既是宝玉有这一番好意,珍哥儿媳妇,凤丫头,就把你们的两个丫头放出来罢,等宝玉将来由翰林补了什么官儿,教他每人赔你们一个丫头就是了。”尤氏、凤姐二人俱各满口应许了。
当下大家又坐着说了会子闲话,贾母便催着大家散去,即命套车将湘云送了回去。宝玉是夜即与晴雯等成缘,无庸琐述了。
到次日,贾政果然差了媒人到赵堂官、范学士家提亲。范学士原是个读书人,又素日最爱贾兰,一说便应许了。赵堂官虽与贾府不睦,他女儿为鬼所迷,又是林公救的,又且贾政虽系工部侍郎与刑部无涉,究属上司,是以也就无不乐从。贾政深为喜悦,回明了贾母。先下聘礼,只等甄宝玉到来,然后迎娶。贾母又差了林之孝家的,到甄府上将接回甄宝玉来与李绮完婚的话,告知了甄夫人。甄夫人也十分欢喜,便求贾政写书一函,择日差家人包勇前赴边疆而去。诸事俱妥,贾母、贾夫人仍旧回庙不提。
且说包勇本是忠义健仆,领了主母之命,晓行夜宿,饥餐渴饮,不过月余,到了边疆。见了应嘉甄公,投了书启。甄公看了来书,也觉欢喜,择日打发甄宝玉起身回京。甄宝玉叩辞了他父亲,自己坐了驮轿,带领包勇并贴身的小厮四名,俱各骑了大走骡起身回京。
一路披星带月,沐雨栉风,又走了有月余光景,时当残腊。
这一日走的离京师只剩二十余里,忽觉天气聚寒,大雪缤纷,甄宝玉忽觉身体不快,思避风寒,望见前面有一府村堡,十分雅趣,便命包勇前去借间房儿,暂且歇息歇息,避避风雪。包勇听了,颠着骡子上前。去不多时,回来禀道:“堡内有一家姓蒋,房屋十分幽雅,主人不在家,我已向他家老苍头借下了。
”甄宝玉听了,满心欢喜,催动了骡轿进了堡子门,但见上写“紫檀堡”三字。又走了一里多路,果见一家房舍,盖的精致,只见老苍头开了门,让甄宝玉在客堂上坐定,火盆内添了些炭,奉上一杯热茶来,各自去了。包勇与四个小厮,也自去照应行李、马匹,躲避风雪去了。
这里甄宝玉独自一人,手擎茶杯往四边墙上观看那些名人的字画。冷不防忽见一个少年的美妇人,从屏风后转了出来,一把拉住他的手,大哭道:“我的狠心的小爷,你往那里去来,害我得好苦啊!”未知此妇人是谁,且听下回分解。
第二十三回真后悔黑夜暗投缳
念前情黄泉求艳魄
话说甄宝玉在路行程,偶因身子不快,进了紫檀堡,暂借蒋姓客堂歇息片刻。正然手擎茶杯,往四边墙上观玩字画,忽听屏风后转出个妇人来,拉住他哭道:“我的小爷,你往那里去来,害的我好苦啊!”
列公,你道这妇人是谁?原来就是袭人。自从嫁了蒋玉函,虽说是夫妻和美,你恩我爱,到底较之在宝玉跟前,富贵悬殊,气象迥别。每于花前月下,对景伤情。今值蒋玉函进城演戏,他自己独坐上房,忽见老苍头来说:“有一行路的少年相公,暂借客堂少坐,避避风雪。”袭人听了,点头应允。正在寂闷无聊之际,披了斗篷,竟独自走了出来,在屏风后窥客,憋见甄宝玉形容举止与贾宝玉无二,心中一恸,也就不暇思索,竟从屏后转出,拉住甄宝玉的手,大哭起来。吓得甄宝玉连忙摔开了手,倒退了几步,道:“在下乃行路之人,偶因身子乏倦,暂借贵居少憩,以避风雪,与娘子并不认识。”袭人哭道:“我的爷,你好狠心。自从你跟随僧、道出家之后,老爷、太太就要打发我出来,可怜咱们又没在老爷、太太跟前过个明路,你教我嘴里怎么说得出替你守节的话来哟,活活的逼着我嫁了人。你这会子,是从那里回来了?好狠心的爷,你怎么还说出咱们并不认识的话来,我不过是见了你明一明我的心,我还有什么脸儿活着想跟了你回去吗!”甄宝玉听了,益发不解,只是往后倒退。仔细将他一看,但见丰姿秀曼,举止风流。心中一动,不觉进退两难。
忽见包勇走了进来,问道:“大爷,什么人哭呢?”甄宝玉道“包勇你快瞧来!”包勇听了,连忙走了进来,将袭人仔细一看,不觉吃了一惊,忙向甄宝玉道:“大爷,据我看这位姑娘十分面善,好像在那里见过的。哦!是了,去年老爷遭了事,把小的荐到荣府,我记得有一夜失了盗,小的还打死了一个为首的。到了次日,政老爷和太太从铁槛寺回来,查问情由,我在稠人广众之中,倒像是见过这位姑娘似的。”甄宝玉听了,又将袭人仔细一看,猛然想起一事,忙问道:“你莫不是宝哥哥房里的袭人姐姐么?”袭人听了,哭着也将甄宝玉又重新仔细一看,道:“你不是我们宝二爷,你到底是个谁?你又怎么知道我叫个袭人呢。”甄宝玉笑道:“你们宝玉姓贾,我姓甄,虽同名宝玉,而有甄贾之别,所以把姐姐竟给混住了。”
袭人听了,方知是认错了人。不觉羞惭满面,往后退了几步,擦泪道:“原来是甄公子,我在家时,久已听见人说,公子的模样儿长的和我们宝二爷是一模厮样的。我们从未见过,果然话不虚传。但不知公子此时往那里去,如何走到这里来?”
甄宝玉听了,遂将自己随父亲到边疆外任,今因贾宝玉、林黛玉回生,特地接他回京与李绮成婚的话,从头至尾说了一遍。
袭人听了,又哭起来道:“我前日也恍恍惚惚的听见人说,荣国府回生了多少人。那天在铁槛寺僧、道作法,哄动了城里城外,看热闹的人纷纷言讲。可怜我是个年轻的妇女,不但不能眼见,一总不能耳闻,可教我在谁跟前打听去呢。如今,我要求公子,替我带个信儿,我又不会写字,我有件东西求公子带了去,见了宝二爷,私下交给他就是了。”说毕,便回身哭着回去了。
包勇道:“大爷你怎么知道他的名字叫个袭人?”甄宝玉道:“我在家时,听见太太说,自从贾府的宝玉出家之后,他房里有个贴身的丫头叫个袭人,因为没过明路,所以打发他嫁了人了。但不知这个姓蒋的,倒底是何等样的人。瞧他这所房子盖的倒有些儿讲究。”包勇道:“小的方才也问过他们老苍头来,他说他主人叫个什么‘人人爱’,我就听着诧异起来,他才说是戏班里一个有名儿的小旦。”甄宝玉听了,笑道:“怪道说姓蒋呢,原来就是琪官。”
正然说到这里,只见从屏后转出个老婆子来,手里拿着个纸包儿,袭人在后相随。老婆子将纸包儿递了过去,袭人道:“求公子将这件东西带到荣府时,面交宝二爷就是了。我家的主人不在,我也不敢留公子酒饭。”说毕,仍旧带了老婆子回后去了。
甄宝玉接了纸包儿来打开一看,见是一条半新不旧的葱绿色洋绉的汗巾子。翻覆观玩了会子,心下也觉伤感,仍旧包好揣在怀内。向包勇道:“我这会子觉得好些儿了,雪也下的慢了,咱们赶进城去罢。”包勇听了,忙去备上了牲口,搭了行李,赏了老苍头茶资,请甄宝玉出来,坐了驮轿起身而去。
不言甄宝玉进城回府,且说袭人回到自己的房内,前思后想,愧恨万端。想起从前和宝玉是怎样的恩爱来,如今偏又嫁了人。虽说蒋玉函模样儿风流,性格儿柔媚,床第之间,虽有无限的温存,到底终觉下贱。况且她原是跟着人睡的人,如今,我又跟着他睡。这就保不住他高兴了,把我枕席间的光景告诉了他的相好知道,还有个什么趣儿了呢。罢了,宝二爷若不回来,只算我命该如此,我也就死心塌地的了。偏偏的他又回来了,林姑娘和晴雯他们也都回了生了,我这会子心里就像热锅上的蚂蚁一般,到底不知怎么着才好。嗳,老天爷,我仔细想来,如今宝二爷晚上睡下,左边是宝姑娘,右边是林姑娘,头直里是晴雯、金钏儿、脚底下是紫鹃、莺儿,他那里还想得起他当日的那个袭人姐姐来呢!即或二爷明儿见了汗巾,想起我来,我如今已是嫁了人的人,他如何肯把我重新赎了回去呢。
权当二爷肯了,老爷、太太也断然不肯的。权当老爷、太太都肯了,把我赎了回去,别人还罢了,晴雯这个蹄子,嘴就和刀子一般,我这不一辈子死到他的舌根底下了吗。众人一齐作践起来,就是我那个心坎儿上的爷,也就未必能像从前那样的疼我了。权当我那个爷想念前情,仍旧把我姐姐长、姐姐短的叫一个杠口儿甜,没主意、没造化的蹄子,你跟着蒋玉函睡了将近一年了,还有什么脸儿答应人家呢。想到这里,不觉五内崩然,泪如雨下,情绪恹恹,如痴如醉的也无心茶饭。
将及黄昏掌灯之候,老婆子进来说道:“奶奶,爷回来了。
”只见蒋玉函自外走了进来,脱了毡衫,怀内掏出个包儿来,笑嘻嘻的递与了袭人,道:“姐姐,你带着试一试,看好不好?
这个东西正配你那个雪白的膀子。”袭人接来,打开一看,只见一副镶金碧霞玺的手镯。看了一看,仍旧放下,不觉泪流满面。蒋玉函见了,不胜诧异,忙搂在怀内,问道:“你又怎么了?想是家下的服侍你不周到,得罪了你了么?”袭人把脸一扭,道:“我几时和他们这样难缠过来?”蒋玉函道:“不然,可又是为什么呢?”袭人不答,只是流泪。蒋玉函不悦道:“你自从进了我家的门,我那一样儿待你不好。真是心坎儿上温存,手掌儿上奇擎,眼皮儿上供养,那一天晚上又不是脸儿相偎,腿儿相压,手儿相持呢。我想就是宝二爷当日也未必把你如此的看待。你说宝二爷当日总是把你姐姐长、姐姐短的称呼,我这如今,也是成日家把你姐姐不离嘴儿的叫,你总是不舒服,难道教我把你叫妈妈不成?”袭人道:“你不用怄人了。我有件事要问你,我可不许哄我,若肯据实的告诉了我,我才信你疼我是真心实意呢。”蒋玉函笑道:“我的姐姐,我到底那一件事儿哄过你呢?”袭人道:“我想你成日家在城里演戏,这件事你必须是知道的。我听见说,如今宝二爷回了家了。前儿七月十五,在铁槛寺僧、道作法,回生了好些人,这可是真事么?”蒋玉函听了,呆了半晌,忽然笑道:“这是你在那里听来的谣言?难为你也是极聪明的个人儿,你也想想,世上也有个人已经死了,又会活了的道理?”袭人道:“外头人人都是这样说。还说宫里的娘娘也回了生了。林姑老爷也做了城隍了,怎么你还哄我呢。”蒋玉函道:“罢哟,我劝你喝口凉水,把这种妄心打退了罢。你原是我明媒正娶之妻,并不是我抢夺来的。权当宝二爷认真的回了家,他还能够赎你回去么?况且他如今现有娇妻美妾,逐队成行,也断然不肯要你这个破货的了。
权当他想念前情,还肯要你,你也该打打细算盘才是。我想你若依旧到他跟前,不过一个月里头轮着你陪伴他一遭儿。还算是你的造化,那里如跟着我,夜夜不脱空儿的舒服呢。书上说的好,大丈夫‘宁为鸡口,勿为牛后’。难道你连这两句话也不懂得么?”袭人道:“我也不懂得什么书上的话,据我想来,你才真是个‘牛后’呢。”蒋玉函听了,笑道:“到底你没读过书,竟将这两句话的意思讲颠倒了。”袭人道:“我可懂得什么书呢!你只自己回过手去,摸摸你那个‘后’,只怕也和牛的差不多儿了罢。”说的蒋玉函红云满面。正待发作,瞧了瞧袭人,又怪舍不得的。
只见老婆了进来,问道“爷还吃饭不吃了?”蒋玉函道:“我已经在城里吃过饭了。你奶奶吃了饭没有?”老婆子道:“奶奶今儿也不知是怎么了,只吃了半碗儿饭呢。”蒋玉函道:“既是这样,你去烫壶热酒来,再拿几碟干果子,我和你奶奶消消夜、打打寒气。”老婆子听了,忙去取了酒果来,摆上炕桌儿,夫妻对饮。袭人那里还有心肠饮酒,无如蒋玉函柔情媚语,放出他小旦的身分来,弄的个袭人没了法儿,只得以酒浇愁。约有一个时辰,竟至陶然大醉。蒋玉函将他抱入鸳衾,双双安寝。这话暂且不提。
再说甄宝玉进了城,先到家中见了甄夫人,母子两个叙过了别后的事情,又讲了会子甄公在外的光景。到了下午,便坐了轿车子,带了包勇,来拜见贾政。适值贾政工部有事,尚未回府。宝玉听见,连忙迎出。彼此一见,欢若平生,握手各道契阔,让进书房,分宾主坐定。焙茗献上茶来,茶罢,贾宝玉知道甄宝玉的脾气,是爱道学的,便先开口道:“自去岁秋闱一别,寒暄再易,今幸再瞻雅范,知吾兄道德文章与时偕进,士别三日,当刮目相待,信不诬也。”甄宝玉也知贾宝玉的脾气,爱的是风流,乃笑答道:“岂敢,岂敢。自去岁吾兄遁迹天台,众皆惶惑。小弟固知吾兄必另有一番作用,今竟果如所料,真可谓亘古未有之奇。今又推己及人,所谓仁之端而智之术者,胥在是举。小弟今而后始知风流才子与道学先生,一而二,二而一者也。”二人彼此大笑。贾宝玉道:“前者老伯母差包勇去后,家母即和家嫂商量迎娶一事,通知了李亲家太太,他那里说,时届残冬,年近岁逼,诸事办不齐备,择定明春二月十二日,天恩上吉,不知吾兄不以为晚乎?”甄宝玉听了,笑道:“承吾兄不弃,推念同类,适才家母亦言及于此,即明春二月,转瞬即到,何晚之有。小弟倒有一事奉渎。小弟今早在路行程,偶遇风雪交加,路经紫檀堡,在一蒋姓人家借地少憩。忽从屏后走出一少妇来,误将小弟认作吾兄,恸哭不已。
小弟惊询其故,始知为吾兄之旧人。托小弟转致一物送上台端。
”说着,便从怀里取出一个纸包儿来,递与了贾宝玉。贾宝玉接来打开一看,认得是当日和蒋玉函对换的松花洋绉的汗巾儿,乃是袭人的旧物。不觉一阵伤心,眼泪早流下来,又怕甄宝玉看见笑话,连忙又忍住了。
甄宝玉分明看见了,故意的只作不见。口内吟道:去岁分鸾镜,今朝寄缟巾。
还将旧来意,怜取眼前人。
贾宝玉听了,不觉长叹了一声,遂也口占了一绝,道:总因求美玉,反致失名花。
便许终完璧,何能掩旧瑕。
甄宝玉听了,才要说话,只见焙茗进来禀道:“老爷回来了。”两个宝玉,一齐迎了出去。一见贾政进来,甄宝玉见了,忙上前跪下请安。贾政连忙搀了起来,携手重入书房,仍分宾主坐定。贾宝玉亲自捧过了茶,仍在一旁侍坐。贾政遂向甄宝玉问了会子他父亲在边疆的近况,又问了会子他近日的学业文章,甄宝玉这才告辞回府而去。
这里贾宝玉送客去后,便随了他父亲到上房来,又和王夫人大家说了会子闲话,这才回到自己怡红院来。只见宝钗、黛玉正在外间炕上,引逗桂哥儿玩笑,他便溜到里间来,从怀内取出汗巾儿,翻来覆去的看了会子,想起袭人当日待他的那一番好处来,不由的泪流满面。自己哭了会子,想着:他如今已经嫁了琪官了,如何又能把他弄了回来呢。即或和琪官说的肯了,老爷、太太又如何肯呢。权当老爷、太太也肯了,又想了想道:纵然把他弄回家来,到底又算个什么名色儿呢。想到这里,忽然把桌子“啪”的拍了一下,随手蘸起笔来,将方才口占的四句诗,写在汗巾之上。
再说林黛玉正和桂哥儿玩笑,忽听里间拍的桌子一响,乃悄向宝钗笑道:“姐姐你听里间屋里,不知把什么拍的山响,再别是才刚儿他进来,见咱们没人理他,自己觉着没了趣儿,胡使性子呢罢。”宝钗听了,忙抱了桂哥儿便往里走。黛玉笑着忙摇了摇手儿,自己蹑手蹑脚的走到里间。先探了个头儿,只见宝玉面朝里,在帐子里躺着,桌子上放着一条汗巾儿。黛玉见了,便轻轻的走了进去,将汗巾拿了起来,仍旧轻轻的退了出来,悄向宝钗笑道:“姐姐,你把小哥儿递给奶妈子,快瞧这个儿来。”宝钗听了,忙将桂哥儿递给奶妈子,命他抱了哄着睡去。
黛玉便将灯台挪了过去,同宝钗在灯下打开汗巾观看。黛玉低声道:“姐姐你看,他这个毛病总不能改,这又不知道是谁给他的。”宝钗道:“这个东西,我瞧着很眼熟,倒像见过的似的。”黛玉道:“嗳哟哟,这上头还写的有字。”忙念道:“总因求美玉,反致失名花。便许终完璧,何能掩旧瑕。”宝钗听了,恍然大悟,道:“哦,是了。这是袭人的东西,我当日在他箱子里见过的。”黛玉道:“我也总没问你,这个袭人,他到底嫁到那里了?”宝钗笑道:“我听见说,是个什么戏班里唱旦的。”黛玉听了,笑道:“这是怎么说呢,嫁了这么一个高人。但只是这个东西,又怎么得到他手里来呢?你瞧瞧这个字的笔迹,是他自己写的。这首诗,也见他自己做的。”宝钗笑道:“可不是呢。据我想来,这必是袭人听见你们都回了生,不知托什么人将这汗巾子寄了来,也是要想回家的意思。
这竟是一件不通理的事儿,如何行得呢。你只细玩他这后两句诗,就知道了。”黛玉叹了口气,道:“姐姐,你当日也很不该教他出去来,这会子倒教人瞧着心里怪难过的。”宝钗道:“老爷、太太拿定了主意要教他出去。他又是没过明路的人,我可怎么说也教他守节呢。”黛玉听了,笑道:“亏了我们回生的早,若再迟些日子,只怕连宝丫头也都嫁了人了。”宝钗听了,笑着便顺手儿将黛玉揿倒,要胳肢他,急的黛玉央道:“姐姐,我再不敢胡说了,咱们商量正经事罢。这件事可到底怎么处呢?”宝钗道:“这件事你且莫忙,且把这个汗巾藏过,咱们也都睡觉罢,且看他是个什么光景儿,咱们再商量就是了。
”黛玉听了,便将汗巾藏在书橱子抽屉里。宝钗便叫出晴雯等四人来安排卧具,请宝玉来安寝。只见宝玉闷恹恹无精打采的脱衣就枕,并不似往常间有说有笑的。钗、黛二人见他这般光景,也不去招揽他,也都大家各自就寝。
睡到四更时分,忽听宝玉在梦中惊醒,大哭道:“袭人姐姐,你等我一等儿,我和你一块儿去。”钗、黛二人都吃了一惊,连忙披衣坐起,点起灯来。只见宝玉从被中爬起,眼睛瞪的直勾勾的。宝钗问道:“你又怎么了?”宝玉呆了半晌,哭道:“袭人姐姐死了,这都是我害了他了。”黛玉道:“必定是你魇住了,做了什么怪梦,撒呓怔呢。”宝玉道:“昨儿甄宝玉回京,带了一条汗巾来,他说路过紫檀堡,因避风雪误到他家,遇见了袭人的。我见了汗巾,正在这里作难,想不出个什么法儿,谁知道才刚儿明明白白的梦见袭人姐姐来了,他告诉我说,老爷、太太生生的把他逼着嫁了人,这会子他知道我回来了,前思后想,覆水难收,万无回来之理。他哄着蒋玉函睡着了,悄悄的自缢死了。他的魂灵儿到了城隍庙,姑老爷查看了册子,命他先到太虚幻境结了案,再到地府讨脱生去罢。
诉了好一会的委屈才走了。仔细想来,他并没有辜负我的恩情,倒是我断送了他的性命。”说着,又大哭起来。宝钗道:“怪道昨儿晚上呆呆的,原来是为这件事。常言‘梦是心头想’,你心里惦着那件事,所以才有这样的怪梦缠绕来了。”宝玉道:“我从来做梦总是恍恍惚惚的,再没像这一遭梦的真切了。”
黛玉笑道:“前儿我听见宝姐姐说,你那会子虚心虔意的等我的魂来入梦,你怎么又没梦见我,又梦见柳五儿了呢?”宝玉听了,扭头道:“人家心里烦的什么似的,你又拿这个话怄人家来了。”宝钗笑道:“我劝你好好儿的睡觉罢,半夜三更的,看仔细闹的老爷、太太知道了。且等到明儿早起,打发焙茗到紫檀堡打听打听,果真他死了,你再哭也不迟。倘或他没有死,你这不是白闹吗。”宝玉听了,无可奈何,只得仍旧睡下。钗、黛二人也就陪着吹灯而睡。
不过朦胧了会子,不觉东方大亮。宝玉正然要出去打发焙茗前去打听,只听焙茗在院子里问道:“二爷起来了没有?奴才有话要回二爷呢。”宝二听了,也顾不得登靴子,便革乃拉着鞋就往外跑。宝钗见了,忙向晴雯、紫鹃二人努了个嘴儿,二人也就连忙跟了出来。只见焙茗向宝玉禀道:“今儿一个黑五更儿,花自芳就来寻奴才,教奴才禀知二爷,说昨儿有三更以后,蒋玉函亲到他家告诉说,他妹子三更天上了吊了。花自芳就到他家看了一回,见他妹子已经死的挺挺儿的了,就骂蒋玉函说把他妹子折磨死了。蒋玉函说,他因为听见宝二爷回了家,他自己寻了死的。花自芳不依,在他家闹了个烟雾沉天,还要到县里去告呢。教奴才替他求求二爷,给他做个主儿才好。花自芳刚去了,蒋玉函就来了,也求奴才禀知二爷,说他听见二爷回来了,早就想来请安求见的。只是因为那年二爷和他相好,捱了老爷的打,所以他不敢来请安,恐怕老爷知道了,又连累二爷受气。他说袭人原是为二爷回了家,他自己愧悔的寻了死了。他还说自从把袭人娶到他家,他原不知道是二爷的人。成亲之后,瞧见他赠二爷的茜香罗才知道的。成日家恨不能把袭人顶在头上才好,那里还肯折磨呢。如今花自芳要和他打官司,他也要求二爷替他做主儿。”
刚然说到这里,只见宝玉身子晃了几晃,往后一仰,咕咚栽倒在院子里。晴雯、紫鹃二人,在台阶儿上站着看的明白,连忙跑到跟前,抽的抽、搀的搀。宝钗、黛玉、莺儿、金钏儿在房内玻璃窗中早都瞧见了,一个个吓得惊慌失色,一齐走了出来,莺儿、金钏儿二人也就跑上前去,帮着晴雯、紫鹃将宝玉抬了进来。吓得焙茗,面目焦黄,浑身打战。一见黛、钗二人出来,连忙跪倒,碰头哀告道:“二位奶奶,千万没要告诉太太,说奴才把话说冒失了,把二爷唬晕了。太太一知道,奴才就不得活了。”黛玉见了,便向老婆子道:“你告诉他,不要教他害怕,教他也别在外头声张,也别走远了,只在就近听候呼唤就是了。”老婆子忙去告诉了。焙茗自去,在外听候不提。
再说宝钗、黛玉二人进来,见晴雯等四人已将宝玉抬了放在床帐之内,仔细瞧了瞧,就和死人一般,又像从前自铁槛寺抬回来的样子。宝钗着忙向黛玉道:“你看看这个样儿,可又教人怎么处呢。依我说,早些儿告诉太太,请王太医来看一看才好。”黛玉听了,沉吟了会子,道:“据我看来,这又是失了魂的样子,必是他的魂跟了袭人的魂去了。昨儿夜里他还说,袭人的魂还要到太虚幻境去结案。依我说,咱们且把警幻前儿给的那个小册页儿取出来瞧瞧。只怕那上头有什么解救的法儿也不可知,咱们且看了再告诉太太也不迟。”宝钗听了,忙命紫鹃取了匣儿来递与黛玉。黛玉接来打开匣盖,取出那副册页来展开观看,不觉喜形于色,道:“姐姐你快瞧来。”宝钗听了,忙凑在跟前,仔细看了一遍,笑道:“既是这样,咱们何不就照样儿行呢。”黛玉听了,点点头儿,合上了册页,仍旧收好,向宝钗道:“姐姐,你快教老婆子告诉焙茗,教他到姨妈家和香菱姐姐讨两支寻梦香来,我想就差晴雯去也罢了。”
宝钗道:“焙茗只怕说不明白,等我给香菱写个字儿去。我想再教焙茗告诉花自芳,教他不用和蒋玉函打官司了,就教他把他妹子的尸首领到他家去,将来回了生,也免得蒋玉函退有后言。”黛玉道:“姐姐想的很是。你快教老婆子告诉焙茗,早些儿去罢。”宝钗听了,便提起笔来给香菱写了一封书启,命老婆子转递与焙茗。
此时,焙茗正在荣禧堂背后一间小房子里独坐,听候呼唤,心里担着好大的惊恐。听见老婆子将上项事说明,递给与香菱的书启,他这才放了心。便骑了匹马,飞行到花自芳家告知了前情。花自芳自是欢喜乐从。又飞马到薛姨妈家投了香菱的书子。香菱看了,忙取了两支寻梦香,包封严密发付。焙茗依旧飞马而回。
此时宝钗、黛玉二人亲自来至上房,将前项事体悄悄的都告诉了王夫人。王夫人听了,吃这一惊不校忙到怡红院来看视。只见他直挺挺睡着,叫之不应,推之不动。王夫人流泪道:“这都是我的业障,怎么就养了这么一个不懂事的冤家。我这一条老命,终久总要教他追了去呢。”宝钗劝道:“太太不必着急,才刚儿我们见警幻仙姑给的册页上写的明白,原没什么妨碍的。”王夫人听了,叹了口气道:“前儿房里收他们四个人,你老爷就很不喜欢。这会子又闹起袭人来了,这可将来教人又是怎么一个办法儿呢。已经嫁出去的人了,重新又收回来,谁家有这个规矩呢。”宝钗笑道:“这件事只要太太肯施恩,瞒着老爷也就容易办了。”王夫人道:“你们只管说出你们的办法儿来我听听。我这会子,只我的儿子好,可还有什么不施恩的呢。”黛玉听了,也笑道:“既是太太肯施恩,我们就好说了。前儿晴雯他们四个人,已经是回过老爷收在房里的人了,我们也再没有还把他们当成丫头使唤的道理。这会子,我们俩人连个跟随的丫头也没有了。将来袭人还魂之后,只说给我们俩人买丫头,索性求太太施个全恩,连柳五儿一齐都叫了进来。
只瞒着老爷一个人儿,不但我们俩人有了使唤的丫头,我们也可就保得住他从此以后再不害什么病了。”王夫人听了,长出了一口气道:“嗳,老天爷,怎么又闹出柳五儿来了?这可教我真也没了法儿了。你们俩人都是我的外甥女儿,我只把宝玉交给你们就是了,随你们怎么样就怎么样罢。”说着,只见老婆子送进寻梦香来,王夫人接来瞧了一瞧,仍旧递与黛玉道:“任凭你们怎么闹去罢,我也不管了。”说毕,坐着吃了杯茶,径自去了。
这里钗、黛二人更叫过晴雯来,和他商量。晴雯本是好动不好静的人,听见命他到太虚幻境追赶袭人的魂魄,心中大喜,连忙更换了新衣。黛玉命他睡在宝玉的旁边。点起寻梦香来,插于枕畔。晴雯便觉耳内风响,栩然睡去,他的那一灵真性早已出壳。这里宝钗、黛玉二人将帐帘放下,吩咐金钏儿、紫鹃、莺儿等不许偷看。黛玉又写了一张禀启,命老婆子转交焙茗,即刻驰赴城隍庙梦化。一切办理妥当,他二人便在窗下对奕不提。
且说晴雯的一灵真性,出了大观园,耳内只听呼呼的风响,觉得自己的身子飘飘然虚如无物。约有顿饭之时,忽觉眼界光明,只见两座牌坊,高插云汉。仔细瞧了瞧,果然就是太虚幻境。不由的满心欢喜,暗想道:我们离了这个地方将及半年,时常作梦,怎么总梦不见呢。这个寻梦香,果真奇妙。你看:那不是元妃娘娘住的赤霞宫,这不是林姑娘的绛珠宫,那不是警幻仙姑的宫殿,还是当日的旧样儿。我如今先到警幻那里,见了他可就知道二爷和袭人的下落了。想罢,他便顺着牌坊的大路缓缓而行。
刚走到薄命司的门前,只见门儿半开半掩,听了听,似乎有人在内唧唧哝哝的说话,仿佛宝玉的声音。晴雯听了,心中一动,他便蹑手潜踪的走了进去。偷眼一望,只见里面橱柜旁边,放着一张罗汉榻。榻上偎傍着两个人,仔细看去,正是宝玉和袭人。晴雯见了,忙向黑处一闪,轻轻的绕到罗汉榻的背后,蹲在地下,侧耳细听。只听袭人哭道:“我的狠心的小爷!
你就是为林姑娘出家,你也该告诉我们一声儿。老爷、太太但要知道你后来还要回来,也断不肯打发我出去的。我这会子已经活的没了趣儿了,你又赶来做什么呢?”宝玉道:“姐姐,你也不必伤心了。一饮一啄,莫非前定。你才没看那册子上的诗。‘堪羡优伶有福,谁知公子无缘’,这也是个定数。你既然舍不得我,咱们同去求一求警幻仙姑,教他救你回生,我再和宝姐姐、林妹妹商量一个法儿,把你仍旧弄回家来也就是了。
”袭人道:“我的爷,我这如今已是失了节的人,还有什么脸儿回去见人呢。”宝玉道:“你原是老爷、太太逼着教你嫁人的,并不是你自己不长进,这又怕什么呢?况且你这如今拼得一死,也就可以功过相抵了。”袭人道:“老爷、太太是恩同天地,想来也没有什么说的。就是二位奶奶,也都是大家子的千金小姐,自然也是宽宏大量的。就只是晴雯这个小蹄子,嘴和刀子一般,我这一回去,在他舌根底下再也翻不起身来的了。
”
晴雯在榻后蹲着,听到这里,一轱辘站起来,指着袭人道:“嗳哟哟,蒋奶奶,你怎么说了一大堆儿,归根儿寻到我身上来了?”二人吃了一惊,只见晴雯指着袭人的脸道:“难道为你脸上不好过,把我的嘴拿针线缝起来不成?再不然,除非是我这会子也嫁了人,也和你一样了,你可就没的说了咱的了。
蒋奶奶,你嘴里但肯积点阴功儿,你也断不至于跟着小旦睡觉了。”未知袭人如何回答,且听下回分解。
第二十四回蒋玉函譬返茜香罗
冯紫英芹献鲛绡帐
话说宝玉、袭人二人的魂魄正在薄命司叙说旧情,忽被晴雯的魂魄当头一喝,二人俱各吃一大惊。袭人一抬头,见是晴雯,羞得无地自容,便欲走避,宝玉忙一把拉住,又一把拉住了晴雯,笑道:“你又作什么来了?”
晴雯笑道:“我是奉二位奶奶之命,特特的捉拿逃犯来了。
”宝玉道:“你是多早晚儿到的,我们怎么总没瞧见你呢?”
晴雯道:“就是蒋奶奶给你撒娇儿的那个时候,我就到了的。
你的两只眼睛单照应蒋奶奶还照应不过来,那里还有工夫瞧见我呢。”宝玉笑道:“罢哟,你再别这样说了。你们姊妹俩当日也就很相好来着,况且一二年都没见面儿,见了很该亲热才是,又说上这些没要紧儿的话做什么呢?”晴雯道:“你可问你们那个蒋奶奶吗,你为什么不说:我们那个晴雯妹子,我有一二年没见他,我心里怪想他的。这也是一句有人心的话罢。
为什么一张口就说我的嘴和刀子一样,是我在背后地里杀过谁吗?太太当日骂我,说我如妖精狐狸似的,恐怕把二爷引诱坏了。这不是,咱们三人都在这里呢,你只教他当着薄命司的菩萨给去起个誓,看是那个没脸的蹄子,开天辟地把二爷引诱坏了的。把他就正经的哟,成日家狐媚魇道的,把太太诡弄转了,情愿把自己的月钱,分出二两银子来给他,好个吃二两银子的人儿。俗语儿说的好,‘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为’。既怕我的嘴和刀子一样,当日就不该嫁人。那怕老爷、太太不依呢,一头撞死在太湖石上,同我们一块儿到这里来,到底也落个干净的名儿。这会子回了生,除了二位奶奶,谁还敢抢你的先儿呢。那会子可怕死,这会子听见二爷回来了,可又浪的上了吊了。我问你,你这一死,就算总没跟着琪官睡过的了!咦,蒋奶奶,你到底也说句话儿呀,怎么只是拿手帕子握着脸,难道你这会子还装新媳妇儿害羞不成么?”
宝玉听了着了急,忙将晴雯揽在怀内,央告道:“好姐姐,你再别说了,你给我留点脸儿罢,怎么尽自只是叫蒋奶奶呢。”
晴雯见宝玉着了急,又故意的笑道:“他家现姓蒋,可教我称呼他个什么儿呢。要说教我称呼他宝二奶奶,这可又太够不着的呢。连我也不敢做如此的妄想,何况她呢?”说着,又望着袭人嘻嘻的笑,闹的宝玉没了法儿,只得又将袭人揽在怀内,笑道:“好姐姐,你再不用哭了。你们俩人素日原是相好,彼此玩惯了的。这是他和你嗷着玩儿呢,你怎么就认起真来了?”
袭人听了,越发握着脸大哭起来。
晴雯见了,便挤了过来,挨着袭人坐下,把他的头揽在怀内,将脸上握的手帕子拉了下来,笑道:“嗳哟,怪道二爷见了舍不得呢,原来模样儿越发比先出息的俊了。你瞧瞧,脸儿越发白了,眉毛儿越发弯了,眼睛儿越发水泠泠儿的了,嘴儿越发小了。嗳,我的姐姐,咱们俩人一二年没见的了,也该亲热亲热。”说着,便将自己的脸偎在袭人的脸上,嘴也偎在袭人的嘴上,怄的袭人哭也不是,笑也不是,只得骂道:“涎脸的小蹄子,我知道我今儿要死在你手里呢。”晴雯又故意的笑着用手帕子擦嘴,道:“嗳哟哟,了不得了。我只顾和姐姐亲热,竟忘了姐姐的嘴是和蒋家姐夫亲热过的,二爷你可别计较我冒失了。”急的宝玉跺脚道:“人家哭成这个样儿,怎么你越说越来了呢。”
袭人发恨道:“我的小娘,我的小祖太太,我真可怕了你了。背后地里没外人的时候,任凭你怎么糟蹋我,我都情愿受你的。只要你当着人给我留点分儿,我就沾了你个大恩了。”
晴雯笑道:“这也很容易。罢了,你只叉开腿,让我摸一摸,要还是当日的原样儿,我就当着人再不说你什么了。”袭人听了,“呸”的啐了他一口,招了宝玉哈哈大笑起来。
正然说笑时,忽见外面进来了一人人,问道:“什么人在这里混笑?仙姑命我拿你们来了。”众人吃了一惊。仔细一看,不是别人。正是妙玉。宝玉等见了,连忙站了起来,一齐问好。
妙姑答礼毕,笑道:“宝二爷,你本是读书明礼的人,此乃天仙福地,你们如今乃是下界的凡人,并不先来通知,擅自私行出入,这也不成个道理。”宝玉未及回答,晴雯先笑道:“我们也是看了仙姑的册页来的,并非私行出入。可见你这如今不是我们家的人了,怎么说出这样生分话来了呢。”妙姑:“并不是我说话生分,你们既然来找仙姑,怎么不先到仙姑处求见,为何私来此地偷翻册子。倘被日游神查出,奏闻了上帝,取罪不校你那里知道利害,你们还不快跟了我来呢。”
宝玉等三人听了,一齐都随了妙姑来至警幻的前殿。早见警幻春风满面的走了出来,笑道:“宝公,你又作什么来了?”
宝玉道:“弟子凡愚,又有一段情缘,求仙姑慈悲成就。”警幻笑道:“我竟成了你的一个总撮合山了,你该怎么谢我才是?
”宝玉笑道:“高厚难酬,惟有朝夕焚香,虔诚叩拜而已。”
晴雯、袭人二人也过来拜见了警幻,分宾主坐定。袭人向警幻流泪道:“弟子下界凡愚,愿求仙姑收留门下,跟随妙师父焚修,忏解终身的夙孽。”警幻笑道:“贤妹,你莫要灰心。大凡妇女生于世间,贞淫邪正,都有个一定之数,非人力所能勉强。你难道方才没看见,你那副册页上写的还不明白么?”袭人又向宝玉流泪道:“二爷,你舍了我罢,实在我也没脸儿回家见人了。你让我跟着妙师父做个徒弟罢!”宝玉未及回答,晴雯笑道:“罢哟!姐姐,你不用撇清了,我劝你老着脸儿回去罢。这有里二位奶奶已经和太太商量妥当了,你哥哥这会子为你正和琪官打官司呢。早上奶奶们打发焙茗去告诉你哥哥,教把你的尸首领回家去,两下里递了和息。将来就说,给奶奶们买丫头。只瞒着老爷一个人儿,拿轿子把你原旧抬回家去,就完了一天的大事了。”妙姑听了,笑道:“袭姑娘,你也不要太胶柱鼓瑟了。你听晴姑娘说的这样直捷痛快,你竟依了他罢,你们都是些有福的人,所以上天才有这些栽培。像我这样没福的人,只好在这里苦志修行罢了!”说的袭人低下头去,这才不言语了。
宝玉向妙姑笑道:“妙师父,你是自己不爱享福罢了。你如果愿意享福,咱们立刻就享起福来,何难之有。”妙姑听了,不觉红了脸,秋水盈盈,怒目而视。吓得宝玉伸出舌来,半晌收不回去。警幻笑道:“你们不用饶舌了。徒弟们,取仙酒、仙丹来,每人奉敬你们一杯,趁早儿打发你们回去才是,免得你们家里悬心。若由宝玉公的性儿,巴不得连我也下凡去享福,才是他心里的事呢。”说的众人都笑了。
只见仙女送上仙丹、仙酒来,警幻每人手奉了一杯,各将丹药送下。警幻、妙玉又问了会子黛玉、迎春、凤姐、香菱诸人回生后的光景,便催他们起身回去。宝玉等尚恋恋不舍,只得洒泪而别。警幻、妙姑都送至牌坊那边,嘱咐道:“你们此后想来逛逛时,只管在我给颦卿的那副册页上查看,自有妙用。
”宝玉等听了,尚欲请问,只听警幻口中念念有词,喝声“起去!”他三人便觉足不沾地,随风而飘。
刚出了太虚境外,但见天光惨淡。忽见前面来了两个人,仔细看时,却是秦钟和智能儿。宝玉见了,忙问道:“你们俩人从那里来的?”秦锤道:“早上林姑娘差焙茗到庙里焚化了禀启,姑老爷差我们俩人先到地府去投文,又怕二叔和两位姐姐又到地府去,所以又教我们投了文从太虚路上迎了来了。”
宝玉听了,不胜大喜。忙道:“你们夫妇两个来的很好,就烦你们二位将袭人姐姐的魂,送到他哥哥花自芳家去。”袭人听了,便和宝玉洒泪分手,跟了秦钟、智能儿分路而去。这里宝玉拉了晴雯的手,缓缓而归。暂且不表。
再说宝钗、黛玉二人正在窗前对奕,忽见玉钏儿走来,告诉道:“太太请二位奶奶说话。”钗、黛二人听了,只得要去,忙唤出金钏儿、紫鹃、莺儿来嘱咐道:“你们三人就在这里小心看着,不许胡吵乱闹,不许闲杂人进来。大约不过再两个时辰,也就该还得魂了。”说毕,双双的随了玉钏儿去了。这里莺儿、紫鹃二人坐在窗下下起棋来。
金钏儿瞅了个空儿,悄悄的揭开帐帘一看,只见宝玉、晴雯二人烂睡沉鼾,推之不动,就和死人一般。忽然心生一计,忙走到莺儿、紫鹃跟前,笑道:“姐姐们,你们瞧,前儿晚上,二爷到咱们屋里的时候,晴雯这个蹄子,把咱们三人摆布了一个倒地儿,我想咱们今儿也报他个仇儿解解恨,也是好的。”
莺儿笑道:“你有什么报仇的法儿,你且说说。”金钏儿笑道:“我想趁着奶奶们不在这里,咱们把二爷和晴雯的衣裳都替他们脱的干干净净,盖上一床被窝,枕上一个枕头,再把他们的衣裳都藏过。过会子他们还了魂,摸不着衣裳,干急不能起来,咱们大家瞧着笑一阵子,这不报了仇了么?”紫鹃听了,忙道:“快别胡闹,倘或二爷还了魂不依了呢?”金钏儿笑道:“嗳哟!二爷还有什么不依的呢,只怕怪乐罢了。”紫鹃又道:“二位奶奶要不依了呢?”金钏儿道:“我想二位奶奶也没什么不依的。就算他们不依了,不过是骂两句子,还怕骂掉了谁的翎毛儿么?”紫鹃道:“怪冷的天气,二爷受了凉,可不是玩的。”金钏儿道:“罢哟,姐姐,你也太小心了。你就记不得那一天晚上,那么样冷的天气,二爷精光的闹了半夜,怎么也没有凉着呢。他这如今是在大荒山得了道的身子,你还当是从前的二爷么!”
此时,莺儿早已心活了,便不由紫鹃做主,乃和金钏儿二人轻轻的揭起帐帘,先打开了被窝,安好了枕头,然后嘻嘻的笑着,将他二人一个一个的抱了起来,将上下的衣服,一件一件的脱剥干净,重新放到,枕上一个枕头,盖上一床锦被,脸对着脸儿,安置停妥,仍旧放下帐帘。紫鹃在旁看的也笑了。
又怕天气严寒,火盆里多多的添起炭来。
刚然收拾完毕,只见宝钗、黛玉从外边走了进来。三人见了,一齐迎了出去。宝钗问道:“你们也听了听,帐了里也有个什么动静儿没有?”金钏儿忙答道:“我们听了,里头并没有什么动静儿。”说着,又像忍不住的要笑,忙用手帕握着嘴,溜着跑了。钗、黛二人不解其意,宝钗道:“怎么这个金钏儿总是这样孩子气呢。黛玉道:“他在太虚幻境,成日家就是这个样儿。”
说着,二人走到里间一看,只见一大盆炭火,红焰腾腾。
黛玉道:“房屋又不大,笼下这一大盆火,也不怕烟气熏着了人。我们只刚走了,你们的新样儿就上来了。”莺儿、紫鹃不敢答言,只是抿着嘴儿笑。宝钗道:“等我瞧瞧他们,只怕这会子也该有了动静儿了。”莺儿听了,早笑的不得活了。黛玉道:“莺儿,你怎么也跟着金钏儿学的傻笑起来了?”
言还未尽,只见宝钗手揭着帐帘,笑道:“嗳哟哟,这是怎么了?颦儿你快瞧来。”黛玉听了,忙也走来一看,便笑的贫了气,握着胸口道:“怪道金钏儿和莺儿鬼鬼崇崇的只是笑,这必是他们俩人悄悄儿的干下的勾当。”回头看时,只见金钏儿、莺儿早笑的动弹不得了。
钗、黛二人正要数落他们,只听宝玉打了个哈息。急忙看时,又见晴雯一伸懒腰,手足并伸,把锦被儿全登开了,露出那上下雪白的肌肤来,招的钗、黛二人大笑起来。晴雯醒了过来,吃这一惊不校急忙拥被坐起,满床上乱抓衣裳,那里有衣裳的个影儿!着了急,向宝钗、黛玉笑道:“好个二位奶奶,怎么和我这样的顽儿起来了。我明儿在二位奶奶跟前也没大没小的贱起脸来,二位奶奶可就不用恼。”钗、黛二人听了,正欲告诉他原委,只见宝玉也揉了揉眼睛醒了过来。瞧见这般光景,早已心下明白,就知是谁和晴雯顽呢。又见众人都在面前嘻嘻笑,便顺手儿仍旧把晴雯搬倒,便欲翻上身来,急的晴雯乱推乱搡。宝钗见了,一面笑着,一面命莺儿、紫鹃快取他二人的衣裳来。
正说时,只见金钏儿笑嘻嘻的从外间抱进一抱子衣裳来,放在帐子里。宝钗仍将帐帘替他们放下来,道:“你们快穿罢,只怕过会子太太要来的。遂又申饬紫鹃、莺儿、金钏儿,道:“我们只一会儿不在这里,你们就生出故典儿来了。虽说是和晴雯嗷着顽儿,怪冷的天气,难道也不怕他们两个冻着了么?”
莺儿、紫鹃听了,不敢言语。金钏儿笑道:“我们原是要请二位奶奶笑一笑的意思,至于才刚儿的那个样儿,我们那一遭儿又没见过呢。”
正说着,只见晴雯穿的齐齐备备的从帐子内走了出来,要撕打金钏儿。黛玉忙拦住道:“晴雯姐姐,你这会子且不用和他闹,咱们且说咱们的正经事罢,等明儿天气和暖了,你们照样儿还他个礼也就是了。你且说你到了太虚幻境,是怎么样的来?”晴雯听了,便将玩笑之事丢开。遂将到了太虚,先在薄命司找着了宝玉、袭人,然后同去见了警幻的一切事情,并秦钟、智能儿送袭人的魂到花自芳家去的话,从头至尾的细细了一遍。钗、黛二人听了,不胜欢喜。
正欲差人禀知王夫人,只见宝玉也穿了衣裳,从帐子里走了出来,便嚷肚子好饿。宝钗埋怨道:“你这个脾性了,总不能改。就是为袭人这件事,也该好好的商量,为什么吓人道怪的?教太太又受了一番惊恐,这可是怎么说呢?”宝玉道:“像这件事,你们既知无碍,也就不该告诉太太知道才是呢。”
黛玉道:“家里这些人口,缝得住谁的嘴呢。要不是我们两人亲自过去,把这原原委委细细的告诉了太太,只怕这会子连老爷也知道了。依我说,你就快吃饭罢。吃了饭,亲自过太太那边去见个面儿,也免得老人家悬着心。”宝玉听了,便命莺儿催了饭来。吃毕,换了衣帽,便到王夫人上房来。
谁知贾政此时已经下了衙门,用过了早饭,尚同王夫人对坐闲谈。一见宝玉进来,便道:“你这如今怎么越发起的迟了。
蒙万岁爷的天恩,赏了你翰林侍讲的职衔,就告上半年的假,眼看假也满了,就要出当差,很该每日早些儿起来,将旧日读过的经史,逐一的温习起来,万一召见问起什么来,奏对可不致错谬。这些要紧的节目,全不留心,成日家只以见不得人的些事儿为务,岂不辜负了上天栽培造就之恩么?即如今儿早起,万岁爷的天恩,引见你史大妹夫,考问经史,应对如流,天颜大悦。也赏了翰林候撰的职衔,赐名林成玉。我看那个孩子很有出息,比你强多了。就是巧姐的女婿,那个孩子也比你强。
前儿我略略试探了试探,他肚里竟比你博。”宝玉听了,不敢分辩,不住的只是答应“是”。王夫人起初见贾政回来,惟恐问及宝玉,不好回答。正在怀着鬼胎,忽见宝玉从门外进来,这一喜非同小可,就知是他已经还了魂,因当着贾政不敢问他什么别的话。今见贾政教训他,又怕宝玉答应错了话,,贾政生气,忙向宝玉道:“你史大妹夫赏了职衔,你也该去给你云妹妹道道喜,他们是奉旨给你姑老爷承嗣的人,你晚上也到庙里给你姑爷爷、姑太太道喜,请请老太太的安,看老太太有什么吩咐的没有。你就去罢,人家有喜庆事,我们去迟了怪不像的。”宝玉听了,连忙答应了一个“是”。贾政道:“坐了车去,不许满街上乱跑马,带老成妥当人跟着。”宝玉听了,就像放了赦的一般,连忙又答应了几个“是”,恭恭敬敬的退了出来,更换了衣服,自去坐车到史湘云家道喜不提。
且说王夫人见宝玉去了,便教玉钏儿去请奶奶们来,商量办几样现成的礼物与史湘云送去贺喜。贾政见请媳妇们来,便自向书房去了。不多时,李纨、钗、黛等都来了。王夫人先问明了宝玉还魂的原委,又知袭人也还了魂,现在花自芳家,心中自是欢喜。又大家商量着打点凑了些现成的礼物,差人给湘云送了去。湘云便留宝玉吃了晚饭,同他女婿林成玉到了黄昏时候,一同坐车到城隍庙叩见林公夫妇。林公、贾夫人不胜欢喜。贾母也十分喜悦。便商量建盖房舍,择日迁居。宝玉又将袭人之事,禀知了贾母。盘桓半夜,始各归家。
到了次日,宝玉当着贾政告诉王夫人,诡称贾母之命,说紫鹃、晴雯业已收房,钗、黛房中每人再买婢一个,跟随使令才好。王夫人便道:“目下家中那有余项,既是老太太吩咐的,你就教你两个媳妇自己拿出几两银子来罢。”贾政笑道:“老太太疼他们也太疼的过余了。有他们四个人通融使唤也就罢了。
既是要另买丫头,你这个说的也很公道,想来两个媳妇自己也还买得起,只是别为这件事当当就是了。”宝玉连忙又答应了几个“是”。
于是瞒着贾政,只说买丫头,择了个好日子,和花自芳、柳家的言明,两家俱皆乐从,将袭人、柳五儿仍旧送了进来,谓之通房丫头,名位又在晴、钏、鹃、莺之下。于是宝玉心满意足。因新春过年,自己做了一副对联,写了贴在小套间的门上。道:黛展雯开争看柳明花媚;钗横钏褪莫教莺妬鹃啼。
新正上元,拜年贺节的这些节目,不须多赘。光阴迅速,不知不觉已到二月。贾政、王夫人便先与范学士、赵堂官两家,送过了插戴的礼物。宝玉叫了贾芸、贾蔷来,每人给了几两银子,令其收拾房屋,迎娶小红、龄官为妻。二人俱各喜出望外,感谢不已。又和尤氏将万儿要了过来,配了焙茗。到了二月十二日,这一日又是林黛玉的生日,又与贾环、贾兰娶亲,荣禧堂悬灯结彩,好不热闹。先一日晚上,便接了贾母、贾夫人来家,依旧住在贾母的上房。又接了薛姨妈、香菱、岫烟、宝琴、史湘云、迎春、探春、巧姐等,都先到大观园各处里游玩了一回。
人有善念,天必从之,谁知那年怡红院已萎复开的那株海棠,后来不知为不祥,王夫人于贾母没后,即命人芟去。谁知今春经了雨露,又复重荣。数日之间,竟高有五尺,都发了枝叶,长出花骨朵来。众人见了,无不欢喜,以为祥瑞之征。
是夜寅时吉期,将范、赵两家的小姐娶过门来。其间执凫、奠雁、合卺、交杯的这些礼节,无庸琐叙。因贾、甄两府同日喜事,到了次日,贾府上请的是女眷会亲;甄府上请的是男客赴席。俱是彩觞。
到了晚上席散,煞了戏文,甄宝玉欲教蒋玉函见见贾宝玉,所以又留下冯紫英和薛蟠,于客散后在内书房小饮。贾宝玉与蒋玉函相见,蒋玉函才跪了下去,贾宝玉便双手揽了起来。各道契阔,欢若平生。然而各有隐曲,四目相视,大难为情。又散坐着吃了会子茶。
茶罢,此时正值皓月当空,天气和暖。甄宝玉乃命人将一张团圆桌子放在天井内,桌上摆了一个攒盒儿,宾主五人团圆列坐。蒋玉函提壶每人面前斟了一杯,然后谢了坐,坐在下首。
酒过了三巡,蒋玉函又站起来,向贾宝玉笑道:“二爷,小的闻台驾回府,久欲造府叩见,总因上年老大人盛怒,二爷为小的受了委屈,所以不敢轻举妄动。今幸在此处再仰丰仪,小的无以为贺,愿手奉一杯,以伸积悃。”宝玉听了,忙将自己的杯儿端了起来,一口饮干,递了过来。甄宝玉忙道:“你既要敬宝二爷酒,就该弹起琵琶来,唱个小曲儿才是,那里有单敬酒的理呢。”蒋玉函听了,才要去取琵琶,只听薛蟠道:“又闹什么曲儿,哼哼唧唧的。不如教他敬宝兄弟一个皮杯儿,岂不剪绝些儿呢。”冯紫英哈哈的笑道:“薛老大,你真是个大草包。宝兄弟是你的表弟,又是你的妹夫,你怎么说出这个话来了。你说该罚不该罚?薛蟠听了,自己打嘴道:“该打,该打。拿琵琶来,我替他弹,教他学档子上的孩子们,在地下扭捏着唱个《马头调儿》,我们也看他个手眼身法儿,何如?”
众人听了,都说使得。蒋玉函听了,只得拿了个手帕,先走了个身式,向宝玉飞了个眼儿,唱道:冤家冤家你真胆大,跟随了僧、道竟去出家!大荒山,亏了仙师亲点化;太虚境,留下了一段风流话。
蓦地归来,臊坏了我们的那个他。暗投缳,三更半夜在床头挂。恨起来,恨不能一口凉水把你囫囵吞下。
众人听了,一齐大笑道:“唱的好,恰当切题。宝兄弟这可该唱一盅了。”宝玉听了,忙将杯子递了过去。蒋玉函满斟了一杯,宝玉接来,一气饮干。虽然同众欢笑,细听曲中言语,终觉感慨,心中一动,不觉酒上心来,连忙将筷子担在酒杯上,道:“暂且告便。”说罢出席,竟到后院去了。蒋玉函见了,便也随了出去。薛蟠楞楞怔怔站起来,也要跟了去,早被冯紫英一把按祝且说宝玉正在后院小解,忽听身后有人走的脚步响。回头一看,见是蒋玉函。忙掖起衣裳,笑道:“你也小解么?”蒋玉函低声道:“适才席上不便细陈隐曲。自从二爷去后,小的无意中娶亲,实不知是二爷房里的旧人,后悔不及。前日闻得二爷回府,他就愧愧悔莫当,半夜投缳自缢。小的不但无颜见二爷的金面,抑且落了个人财两空。”说着,就流下泪来。宝玉道:“你不必伤心,这个人我已经把他救活了。但他原是我的旧人,未便仍归于你,我另替你娶一房妻子也就是了。我想,你也常在我们家唱戏,我们女班子里有个芳官、藕官,你也是见过的,就把他两个都给你,如何?”蒋玉函听了,连忙打了个千儿道:“谢谢二爷。”忙将腰间所系的茜香罗汗巾,解了下来,递与宝玉道:“这原是小的当日孝敬二爷的东西,前日忽又陪嫁过来,今仍完壁归赵,惟求二爷赏脸。”宝玉笑着接来,忙将自己系的一条玉色洋绉旧汗巾解了下来,两相对换。
宝玉笑道:“咱们过去罢,仔细薛大哥又来胡闹。”
说毕,二人依旧走了过来。众人一见,都站起来让坐。冯紫英向宝玉笑道:“宝兄弟,我方才听见令表兄告诉我说,你如今房里大小是八位了,实在可敬可贺。”甄宝玉笑道:“我说句话,宝二哥可别计较,这正应了俗语说的‘狗揽八堆屎’是也。”说的众人都笑了。冯紫英道:“论起来大小八位,却也不足为奇。我还听见说,两位阃君同在一个房里,六位如君又是同在一个房里,这实在是件独得这奇。我有件东西正配你使用,等我教人取来你先瞧瞧。小厮呢?过来!你快回去和奶奶说,把那副鲛绡帐连匣儿拿来。”小厮答应,自去不提。
这里甄宝玉便命人斟热酒来,道:“宝二哥,我想咱们行个什么酒令儿才好。”宝玉道:“酒已多了,不如喝会子茶,早些儿散罢。老弟台新婚,应该早些儿安歇才是。我们在此,只是打扰,殊觉不安。”甄宝玉笑道:“此时不过才有定更时分,早得很呢。小弟不过只当一个人的差使,还不致贻误。二哥你当着八个人的差使,自然觉得时光有限了。”说的众人又都笑了。冯紫英道:“宝兄弟,我的意思,咱们仍旧行那年在我家行的那个令儿,好不好?那年说的是女儿,如今改做佳人。
那年说的是悲喜愁乐,如今改做生死去来。你道何如?”宝玉听了,笑道:“既是大哥你高兴,小弟遵命就是了。”甄宝玉听了,便追问那年的女儿令怎样说法。蒋玉函便代为述说了一遍。
甄宝玉听了大喜,忙将五人的筷子各取一支,掼在桌上,以定先后次序。乃是贾宝玉第一,甄宝玉第二,冯紫英第三,蒋玉函第四,薛蟠第五。薛蟠听了,皱眉道:“又闹酒令儿来了,不用算我。我的丑那年还没丢够?你们只是这样刁难我,我明儿再也不和你们在一块儿喝酒了。”冯紫英笑道:“你那年说的就很好。这个说酒令儿,也无非是说说笑笑散酒的意思。
难道定要七篇文章八篇论吗?况且琪官他也要说呢,难道他肚里也有五车书么?”甄宝玉道:“我们别管薛大哥他说得上来说不上来。如果说不上来,罚他一大坛酒就完了。”薛蟠听了无奈,只得道:“是了,小爷,我实在怕了你们了。”甄宝玉笑道:“既然如此,宝二哥你就先说罢。”
宝玉笑道:“咱们先说过,酒是各消门面,说不上来的,另罚三大海子。”说毕,便将自己的酒端了起来,一气饮干,乃说道:“佳人死,香消玉灭魂飘矣!佳人生,花又重开月又明;佳人去,芳魂一点归何处?佳人来,却喜珠从合浦回。”
众人听了,齐声赞好。薛蟠道:“他说的都是些什么?”甄宝玉道:“这都是眼前的实事。”冯紫英道:“我这个令儿,原是要说实事的,说着才有趣儿呢。甄兄弟,该你了,说迟了是要罚的。”
甄宝玉听了,也将门杯吃干了,道:“佳人死,仙郎寂寞空闺里;佳人生,依旧花前缔旧盟;佳人去,断送杨花无气力;佳人来,一朵芙蓉并蒂开。”众人听了,也都赞好。薛蟠也跟着点点头儿。甄宝玉道:“冯大哥,该你了。”
冯紫英也端起酒来,一气饮干,说道:“佳人死,穷通夭寿原如此;佳人生,积善之家福自增;佳人去,天涯海角难寻觅;佳人来,乍见云鬟金凤钗。”众人道:“这也好极了。”
薛蟠翻着白眼道:“是了,我这才明白了,琪官快说罢。”
蒋玉函便也端起酒来告了干,说道:“佳人死,活活坑了多情子;佳人生,天涯咫尺不相逢;佳人去,悲欢离合真如戏;佳人来,只剩了一钩罗袜一弓鞋。”众人听了,也都一齐赞好。
薛蟠道:“他说的怎么又不和你们的一样呢。”冯紫英道:“他说的,是他个人的实事。”薛蟠道:“这个使得吗?”甄宝玉道:“怎么使不得呢。”薛蟠道:“既然使得,我也就说我的实事了。”众人道:“这个使得,你快说罢。”
薛蟠便先咳嗽了一声,打扫净了嗓子,说道:“佳人死,房中丢下个小孩子。”众人听了,笑道:“这也很是的,就这样说罢。”薛蟠又道:“佳人生,依旧嫌我是个楞头青。”众人又笑道:“这也不错。”薛蟠又道:“佳人去,丈母娘来找女婿。”冯紫英笑道:“这可是句什么话呢?”薛蟠笑道:“你那里知道,我问我们表弟!”宝玉听了,便将甄士隐送封氏来京的话,告诉了众人。甄宝玉道:“这也与‘去’字无相干涉!”薛蟠道:“你们才说,只要押韵就是了,怎么又混挑眼儿来了呢。”冯紫英笑道:“就是了,你说底下的罢。”薛蟠道:“佳人来..”说了半响,自己也笑道:“这两个月的经水又没见他来。”众人听了,大笑道:“这是句什么话呢?我们真不懂了。”薛蟠扬着脸笑道:“我实告诉你们罢,又有了孕了,又要给你们养个小侄儿呢。”众人听了,又都大笑起来。
正然欢笑,只见冯紫英的小厮,手里拿着个拜匣儿走了进来。薛蟠笑道:“怎么?冯大哥明儿就还席么,请帖儿可就来了。”冯紫英道:“这是我才说送宝兄弟的鲛绡帐,你怎么认成请帖儿了呢,好没见世面。”薛蟠道:“这副帐子到底多大儿,怎么就装在拜匣儿里了?”冯紫英道:“大多着呢。非离了令表弟家大观园的房子,别处还没这么大的坟方儿挂他呢!”
薛蟠听了,就要打开看,冯紫英道:“揭开匣盖儿看看罢,打开了,就叠不成这个原样儿了。”薛蟠听了,果然揭开匣盖。
众人一齐看时,只见颜色妖嫩,轻软无比,真乃稀世之宝。看毕,仍旧盖好。冯紫英双手递与宝玉道:“这件东西,是哥哥摊了大价儿得的,去年尊翁老大人也见过的,是个穷嫌富不爱的货儿,放了好几年,总卖不上价儿,也找不出主顾来。这时候哥哥也不等这宗钱使唤了,我听见老弟台大小八位,正配挂这个帐子,不如送了你罢。”宝玉听了,连忙逊谢道:“大哥,这样无价之玉,小弟何敢居然白受?”冯紫英笑道:“弟兄们相好,那里在这上头计算呢。你明儿高升了,做了大官的时候,把哥哥提拔提拔就有了。”宝玉听了,不好再辞,便深深的作了个揖谢过了。接过来,连匣儿揣在怀内。
此时已有二更天气,冯紫英道:“咱们令也完了,酒也够了,早些儿散散,也让甄大兄弟和新娘子多说说话儿罢!”众人听了,俱各起身告辞。甄宝玉又每人敬了一大海子酒,这才送出来。宝玉将蒋玉函拉在一边附耳低言,又咕哝了会子,这才坐车的坐车,骑马的骑马,各自回家而去。未知宝玉到家,又有何事,且听下回分解。
第二十五回恣闺谑戏和石头诗
逞才华再建海棠社
话说贾宝玉自甄宝玉家赴席回家,在荣禧堂下了马,先到王夫人上房来,刚上了台阶,只见周姨娘迎了出来,掀着帘子低声告道:“老爷今儿乏了,已经睡下了。太太还在老太太上房里,还没下来呢。”宝玉听了,忙踅回身去,又往贾母上房来。刚走至门口,只见宝钗向他摇手儿,道:“环兄弟媳妇、兰哥儿媳妇都在这里呢,你就不用进来了。”宝玉听了,笑道:“好,两下里都碰了钉子。”只听贾母在内问道:“宝玉回来了吗?”宝玉在院子里答道:“回来了。”只听贾母又道:“这里有你兄弟媳妇、侄儿媳妇呢,你就回去睡觉去罢,也不用等着见你太太了。”宝玉在院子里忙答应了一个“是”,便又回身走出,往大观园来。
到了怡红院的月门,只见门儿半掩,轻轻的推开走了进去。
只见屋里点着灯烛,晴雯、金钏儿二人和衣儿在炕上睡着,紫鹃、莺儿在桌子两边对坐着,摆弄纸笔墨砚。宝玉见了笑道:“你们俩人又不会写字,可摆弄这个做什么呢。”紫鹃道:“这是奶奶们吩咐教预备下的,不知过会子回来还要写什么呢?”
宝玉道:“二更天了,回来不睡觉,还要写字,他们也太高兴了。”莺儿道:“谁都像你呢,成日家受老爷的气,总怕念书写字。”宝玉笑道:“你懂得什么,也来混说来了,给我叠衣裳罢。”说着便摘去金冠,脱衣解带。只听“哗啦”一声,从怀里掉下一个拜匣儿来。紫鹃忙拾了起来,问道:“这是什么?
”宝玉吃了一惊,忙接来看了一看,幸喜并无伤损,放在桌上。
拉了靴子,莺儿叠了新衣,将靸鞋送来。
宝玉打开匣儿和紫鹃、莺儿一齐观看。紫鹃道:“这是什么东西?颜色娇的这样好看。”宝玉道:“这是外国出的一种鲛绡,比软烟罗还强百倍,是冯紫英送的。明儿到了夏天,给你们做小衣穿好不好?”莺儿笑道:“我先不穿他,亮晃晃的。
”只听晴雯在炕上一轱辘翻了起来,道:“什么东西?你们大家围着看,也不叫我一声儿。”说着走到跟前,劈手连匣儿夺了过去。取出鲛绡帐来一抖,哗啦的抖了一地。宝玉着忙,忙用手搂了起来,放在炕上。晴雯道:“这是什么东西,这样一大堆?”宝玉道:“是一副帐子。”晴雯道:“我当是什么呢,才是一副帐子。那么着可就要给莺儿作裤子穿呢。早知道是这个,白耽搁了我的瞌睡了。”宝玉道:“这件东西抖开就不好叠了。你们把金钏儿叫起来,你们瞧,炕上现成的架子,咱们就把他挂起来罢。”晴雯听了,便将金钏儿打了一下,打了起来。于是,四个人拉住四边的帐角儿比齐了。宝玉便替他们搬了四张椅子放在四犄角,四个人踹着椅子,登时将一副鲛绡帐挂了起来。不大不小,刚刚合式。宝玉站在地下仔细端相了会子,不胜大喜,忙用帐钩将帐帘钩起。便命在东边铺了他三人的被褥,西边放了一张小炕桌儿,摆了文房四宝,点了一支蜡烛,自己靠着枕头坐了,随便取了一本书阅看。
晴雯在旁笑道:“二爷今儿有了新帐子,不知今儿晚上该和那位奶奶试新呢。”宝玉听了,忙放下书,答道:“你们又眼热了。趁这会子奶奶们没来呢,你们谁愿意试新的,早些儿说罢了。”晴雯笑道:“今儿该莺儿的班儿了。”莺儿听了,着急道:“我不!奶奶们来了,可是个什么意思呢。”晴雯听了,忙向金钏儿丢了个眼色儿,金钏儿会了意。二人一拥上前,将莺儿抱到炕上揿倒,不容分说,就替他脱衣解带,急得莺儿乱嚷起来。晴雯道:“小蹄子,你前儿那样的摆布我就使得吗?
”莺儿又哀告道:“好姐姐,你饶了我罢。前儿那都是金钏儿的勾当,与我无干。”晴雯那里肯依。宝玉在旁看着,嘻嘻的笑。
正在难解难分之际,忽听院子里柳五儿叫道:“姐姐妹妹们,快点出个灯亮儿来,灯笼被风吹灭了,奶奶们回来了。”
晴雯、金钏儿听了,忙放起莺儿来,笑道:“便宜你这个小东西儿!”早见紫鹃点了一支蜡烛往外就走,他二人便也随着迎了出去。莺儿跳下炕来,连忙跑到套间里整理衣裳去了。宝玉仍旧拿起书来,靠着枕头阅看。
紫鹃等三人刚到院子里,只见台阶儿上放着个被风吹灭的小明角灯儿,晴雯忙拾起来,在紫鹃拿的蜡烛上点着。正欲往前走去,早见袭人搀着宝钗,柳五儿搀着黛玉,从月门内走了进来。晴雯、紫鹃见了,忙用灯笼前导。宝钗笑道:“走的已经差不多儿到了,风又把灯笼吹灭了,到底摸了一阵子瞎儿。”
黛玉道:“亏了月亮还没甚下去。要不是他们两人搀着,只怕咱们俩人都要栽跤呢。”说着走进房中,早望见宝玉在枕头上靠着灯下看书。黛玉笑道:“好勤学的人啊!”宝钗冷笑道:“今儿又喝多了酒了。才刚儿到老太太那里,我见他脸儿飞红,脚底下趔里趔趄的。我生怕太太瞧出来,我才拦着说兄弟媳妇、侄儿媳妇都在里头,你不用进来罢。万一教人家瞧出喝成这个醉样儿来,到底像个什么大伯子叔公呢。”宝玉听了,故意的只装没听见,索性摇头晃脑的高声朗诵起来:“仿佛兮,若轻云之蔽月。飘摇兮,若流风之回雪。”宝钗笑道:“我当看什么经史呢,原来是曹子建的《洛神赋》。若再把那个头摇一摇,连‘洛神’只怕也要摇出来呢。”
宝玉听了不答言,诵读如故。忽听黛玉惊讶道:“姐姐你瞧,挂的这是那里来的这一副好体面帐子?难为咱们进来只顾说话,竟没瞧见呢。”宝玉听了,这才放下书,笑道:“咱们三人里头,今儿也不知谁喝多了酒了,连这么大个的东西全没瞧见,不是醉麻了眼睛是什么呢?”宝钗听了,忙用手将帐帘子捏了一捏,命紫鹃拿过蜡烛来,二人映着灯光,翻覆看了会子。宝钗道:“这件东西是我见过的。我记得那年琏二哥哥拿进来教老太太看过的,还有一颗大母珠子,非离了一万银子是不卖的。这样的贵东西,你是从那里得来的呢?”宝玉笑道:“罢了,就是咱们这么个小脸儿,人家一万银子不卖的东西,这如今情愿白送了我了!”黛玉听了,冷笑道:“这样说起来,这个人也就算是个冤桶了。”宝玉道:“人家朋友们的一番好心,倒在你们嘴里把人家糟蹋坏了。”宝钗道:“你说这个人到底是谁?”宝玉笑道:“就是你哥哥的好朋友冯紫英。”宝钗道:“怪道呢,估量着我哥哥还有什么正经朋友和他相好呢。
”黛玉听了冷笑道:“姐姐,咱们换换衣裳罢,也不用尽自说他了。东西是已经收下的了,说也无益了。”
紫鹃、莺儿听了,忙去取换的衣裳。宝钗忙拦住道:“今儿晚上,天气有点子燥热。我们脱了大衣裳,也就不用另穿什么了,过会子也就睡得觉了。”于是鹃、莺二人,服侍着钗、黛脱了身上的大衣裳,内里只穿着小短袄儿。宝钗穿的是玉色小袄儿,大红洋绉的裤子。黛玉穿的是桃红色绣花小袄儿,葱绿色的裤子。二人对面坐在椅子上喝茶,并不招揽宝玉。
宝玉在炕上靠着枕头注目而视,不觉情不自禁,乃搭讪道:“宝姐姐,林妹妹,方才紫鹃他们替你们收拾文房四宝,你们这会子可有什么写的呢?”宝钗笑道:“等我们喝完了茶再告诉你。”宝玉听了,忙将靠的枕头推开,自己挪着坐在小炕桌的横头,将两边的桌面留出来,笑道:“你们俩人上炕来坐罢,地下坐着到底怪凉的。”钗、黛二人听了,放下茶杯,向晴雯等六人道:“你们也歇歇去罢,这里也没有什么做的了。”晴雯等听了,各自散去。
这里钗、黛二人上了炕,便将帐帘儿放了下来。见宝玉让出桌面来,也并不谦让,便对面坐下。宝玉便挽了挽袖子,替他们研墨。黛玉笑道:“你到底知道我们要写什么,就忙着研起墨来了?”宝玉道:“这何用问呢,怕你们写出来我不认得么!”宝钗听了,笑道:“我告诉你罢,我们又要起诗社了。
昨儿史大妹妹瞧见咱们院子里的海棠花树已芟复活,如今都发出枝叶骨朵来了。他说这都是你们回生的祥瑞。妹夫又得了翰林,又给姑老爷承了嗣,层层的喜事。他原要请我们到他家去。
他家是新盖的房子,诸事不便,所以他给了大嫂子二十两银子,烦他明儿办个东道。白日里请咱们众人做海棠诗开社,晚上请老太太、姑太太和太太们夜宴。我们预备下笔砚,原要先拟出题目来,大家斟酌斟酌的意思。”
宝玉听了,大喜过望,忙道:“我早就有这个意思,只是总没遇个机会,又不好单为这件事彰明较著的请人。如今趁着会作诗的几个姊妹们都现在这里,正好起社。我们院子里的海棠发的有趣儿,史大妹妹这个人更有趣儿。但只是我自从出家之后,可怜只作过一首诗。只怕也太荒疏了,明儿只怕又要出丑。”宝钗道:“你做过一首什么诗,我们怎么没见过呢。”
黛玉道:“前儿袭人的汗巾子上写的不是吗。”宝玉笑道:“要算上这一首,可就是两首了。”黛玉道:“你那一首到底是什么?”
宝玉道:“我一到大荒山,山上最高的一峰名曰青埂峰。
峰前有一块石头,约高五六尺,其形状就和我那块通灵玉是一模厮样的,我师父说那就是我的前身。又说林妹妹是什么绛珠仙草。我那日上了峰顶,见了那块石头,心中不胜感慨,做了七律一首,就写在石头上了。”宝钗道:“难为你回了生,怎么总没说呢。”黛玉道:“他在太虚幻境也没说过,连我也不知道,你且念念我们听。”
宝玉听了,遂念道:
文自玲珑质自坚,几经雕琢色莹然。
钗、黛二人听了,点点头儿。宝玉又念道:幸无精卫衔填海,赖有娲皇炼补天。
宝钗道:“这才是呢,要知道自己全仰赖的是天恩祖德,这两句好。”宝玉又念道:一块徒留形磊落,三生空结意缠绵。
黛玉道:“这两句也好,虽有感慨,也还说得浑含。”宝玉又念道:归来青埂谁知己,屹立峰头待米颠。
黛玉笑道:“结句虽好,只是太高自位置了。”宝钗道:“他这首诗,我觉得倒比先在家做的那些风花雪月的诗,似乎好些儿。诗之为道,穷而后工。到底要在外头受几天的罪,才有出息呢。”宝玉听了笑道:“既是愿意我在外头受罪,怎么我听见说我走了之后,你又成日家想的只是哭呢?”宝钗听了,啐道:“又说轻话来了。”黛玉道:“姐姐,你既说他这首诗作的好,咱们何不也和他一首呢?”宝玉听了大喜,忙取了一张花笺来,铺在桌上,又替他们研起墨来。
宝钗道:“时候儿不早了,咱们俩人联一首罢,你就先起一句。”黛玉听了,笑着提起笔来写了一句,忙递过来。宝钗接来看了一看,也笑着提起笔来写了一句,又递了过去。黛玉接来看了,提笔又续。宝玉在旁,不错眼珠的往来窥视。忽觉腰间发痒,伸手去抓。忽然摸着蒋不函赠的茜香罗汗巾儿,心下猛然一惊。暗想道:这个汗巾,若被他们俩人瞧见,虽说无甚妨碍,到底盘根究底的问起来,又是一番唠叨。莫若解了下来藏过,等到明儿只悄悄交给袭人,岂不省多少啰嗦呢。想罢,趁着钗、黛联诗的空儿,背过身去悄悄的解了下来,掖在自己褥边底下。幸喜钗、黛只顾联诗,并未瞧见。
宝玉穿的乃是一条玉色洒花夹裤,将腰提了一提掖住,仍旧掉过脸来,笑道:“诗完了么?”黛玉笑道:“完是完了,还没落款呢。”宝玉笑道:“咱们自己又闹什么款呢,拿来我瞧罢。”黛玉听了,便将花笺递与宝玉。宝玉接来,仔细观看。
只见黛玉的起句是:
磨不磷兮不曰坚,
宝钗接的两句是:
聆音未必韵铿然。
初平叱处成羊日,
黛玉又联了两句是:
嬴政鞭来沥血天。
顽到点头心可化,
宝钗又续两句是:
砺当漱齿力犹绵。
倘教精卫衔填海,
黛玉收一句是:
好伴鱼龙逐浪颠。
宝玉看毕,大笑道:“好,你们竟骂起我来了,又叫我变羊,又叫我挨鞭子。这也罢了,怎么临了儿还说教我去伴鱼龙,这不是要教我变个什么儿去呢,这还了得。”说着便顺手儿将宝钗揿倒,两只手在他胁下乱胳肢,胳肢的宝钗笑的喘不过气儿来,忙哀告道:“好兄弟,我再不敢了。”宝玉笑道:“今儿偏要教你把我叫了哥哥,我才饶你呢。”宝钗着了急,笑道:“那不是把你叫哥哥的人吗!”一句话提醒了宝玉,放了宝钗,就扑黛玉。黛玉性灵,听见宝钗一说,他早防备下了。见宝玉扑来,忙将身子一转,早跳下炕来。宝玉扑空,连忙跪了起来,往前一赶,不承望裤腰原是里面绸子的,又滑又没系着汗巾,那条玉色洒花裤儿竟顺着腿掉了下来。穿的又是短袄儿,招的宝钗、黛玉哈哈大笑起来。
宝玉着了急,忙提起要系,又怕他二人追问汗巾的缘故,人急智生,乃故意的恨道:“你掉下来,我就索性把你脱了去。
难道这会子还有我躲避的人吗?”说着便使性子脱了下来,撂在一边。宝钗忙道:“怪冷的天气,这是怎么说呢,也不怕就凉着了。”宝玉道:“我那里像你们那样娇嫩的身子,动不动儿就凉着了。”说着索性跳了起来,嬉笑不止。黛玉在地下道:“你看你,可有一点人样儿么?这么冷的,还不快盖上被窝去呢。宝姐姐,咱们也收拾了罢,天也不早了,明儿海棠社的题目,且到明儿和云儿现拟也不迟。你看,越闹越闹上样儿来了。
”宝钗道:“不用理他。你来,咱们把这些东西都收了罢。”
黛玉听了,便仍旧上了炕,同宝钗套笔、盖砚、叠纸、包墨。
宝玉见了,便嘻皮笑脸的偎在黛玉的身旁,笑道:“妹妹,咱们俩人生生死死的闹了一场,好容易熬的作了夫妻,如今已经半年多了。今日我身上想喝了些酒,痒的很,你总不肯在人前与我抓抓,今日求你这会子赏他个脸呢。”黛玉听了,忙啐道:“快走开罢,我总不!这是个什么样子呢。”宝玉笑道:“妹妹,难为你也读过会子书,你就没看过张敞画眉的故事,他对着皇帝尚且说,闺房之内,更有甚于画眉者。你也想想,更有甚于画眉的,到底都是些什么事呢。”黛玉道:“任凭你说的天花乱坠,我只有一个字的断语:不!”
宝玉没了法儿,只得扶着黛玉的肩头跪了起来,道:“好妹妹,我与你跪下了,你赏他个脸儿罢。”黛玉使性子道:“那不是宝姐姐,你怎么只是缠磨我呢。”宝钗正在收拾纸笔墨砚,听见黛玉来攀他,他便随意儿伸过手来,在宝玉腿上边抓了一把,向黛玉嘴上一抹,笑道:“给颦卿吃了罢。”黛玉见了发了急,忙用手也在宝玉腿上边抓了一把,就往宝钗嘴上去抹,只见宝钗用手帕子把嘴握上个结实。乐的宝玉直跳起来,向宝钗作揖道:“宝姐姐,你就是我万代的恩人,我再也忘不了你的恩了。”黛玉笑着赶了去,在宝玉肩上打了一手掌,道:“是了,算你占了便宜了,好好儿的睡觉去罢,看仔细凉着了。
”宝玉笑道:“你别管我,我还有事要求宝姐姐呢。”宝钗听了笑道:“我这就替你成全了莫大的脸面,你还不好生睡去,又有什么事可求的呢。”宝玉笑道:“自从咱们三人搬在一块儿,我留心记着,不拘什么事儿,总是姐姐作俑于前,妹妹效尤于后。我所以胆大求姐姐施个全恩。你瞧瞧咱们窗户上,‘月白风清,如此良夜何?’也别辜负了这样体面帐子。”说着便嬉皮笑脸的将宝钗抱祝宝钗红了脸,忙推道:“你这个人竟是给不得脸。你瞧瞧,明灯蜡烛的点着,底下人人都还没睡,你这是个什么意思呢。”
宝玉哀告道:“好姐姐,你今儿开了端,底下他们谁敢不跟着姐姐学呢。”说着便伸过手来替他解汗巾。宝钗着了忙,忙用手来遮护,向黛玉笑道:“你怎么瞧着也不哼一声儿,由着他的性儿闹吗?”黛玉笑道:“你不起发了他,他怎么肯歇心呢?
”一句话提醒了宝钗,忙叫道:“莺儿!”只听莺儿在那边问道:“奶奶叫我做什么?”黛玉忙也叫道:“你们六个人都来!
”只听那边答应了一声,七手八脚的乱响了一阵子,只见晴雯和莺儿先走了进来。一见宝玉在炕上光着下半截子,偎着宝钗,晴雯笑道:“嗳哟,怎么脱成这个样儿了,也不怕个冷吗?”
宝钗道:“你们可问他吗!快把他给我叉到你们屋里去。”说着只见紫鹃、金钏儿、柳五儿、袭人一齐走了进来,问道:“二位奶奶怎么这早晚儿还不睡觉?”黛玉笑道:“你们难道没看见炕上的那个精人儿么?在那里缠磨宝姐姐呢。你们大家把他抬到你们屋里,让他尽性儿闹去罢!”只听晴雯笑道:“奶奶们倒会脱清静儿,可怜我们就都是该死的了。罢了,二爷下来走罢。奶奶们不要你了,你还在那里呆着做什么呢?”
宝玉听了,故意的扬着脸问道:“你们都做什么来了?”
莺儿笑道:“二爷,这不是明知故问来了么!奶奶们叫了我们来,请二爷送过那边去呢。”宝玉笑道:“哦,奶奶吩咐你们,你们就都不敢违背,一个儿也不敢短少,就都齐齐全全的来了。
我要吩咐你们一件事呢?”晴雯道:“二爷吩咐我们什么事,我们也是不敢违背的。爷和奶奶原是一样的,那里有遵奶奶的话,不遵爷的话的道理呢?”宝玉笑道:“既是如此,你们都听我吩咐:你们六个人分做两班儿,三个人服侍一个,把你们这两位奶奶揿倒在炕上,把他们总不肯脱的那一件衣裳,给我剥了下来。”
六人听了,齐声笑道:“这件事我们可真不敢。”宝玉道:“何如?可见你们总是怕奶奶,并不怕爷。”紫鹃听了笑道:“奶奶说的有理,我们就遵奶奶的话。爷说的有理,我们就遵爷的话。才说的一点道理也没有,可教我们怎么遵呢。”宝玉道:“我才说的就是没有理的话?奶奶把爷叉出去,这就是很有道理吗?”金钏儿道:“这是奶奶们疼爷的意思。要是奶奶们总不许爷过那边去,爷又该着了急,埋怨奶奶们不体面了。”
黛玉听了笑道:“罢哟,依我说你好好的跟了他们去罢。你看,宝姐姐了在那里生气呢。莫要惹的他吩咐教取出棒槌来,你说要讨没趣儿呢?”说的宝钗和众人都笑了。
宝玉并不答言,向柳五儿、袭人道:“奶奶们教我过你们那边去,你们到底愿意不愿意?”柳五儿笑道:“我们作奴才的,原是听主子的吩咐,那里敢说自己愿意不愿意呢。”宝玉道:“既是如此,可要听我吩咐:晴雯和五儿,你们俩人身量儿相仿,替我拿手搭个花轿儿,等我坐上,莺儿、金钏儿摆一副对子,紫鹃打顶马,袭人在后面,替我拿着衣裳。我好到你们那边上任去。”晴雯笑道:“说的倒好听,只是我们不会搭什么花轿儿。”宝玉道:“你们俩人过来,等我教给你们。你们自己的右手,抓住自己的左腕,然后二人合起来,你的左手抓住他的右腕,他的左手抓住你的右腕,就成了。”二人听了,如法搭了起来,笑道:“这可怎么坐呢?”宝玉笑道:“我自有坐法,你们先把对子、顶马伺备妥当。”鹃、莺、钏三人听了,也便如法站好。宝玉这才回过身去,将自己的洒花夹裤取来,悄悄的将褥边底下藏的茜香罗汗巾取出,掖在兜兜内。然后叫袭人仍将裤子穿好了,走了起来,将两只腿儿圈着,勾了晴、柳二人脖子,坐在他二人手膀子上,叫紫鹃、金钏儿、莺儿三人摆对子、顶马,前行引路,后面袭人跟着,竟往那边而去。招的钗、黛二人都大笑起来。宝玉回过头来,向钗、黛笑道:“我们那边过会子热闹起来,你们两人可不冷静后悔!”
不言宝玉被他们六人撮去,再说钗、黛二人又坐着说了会子,这才卸了残妆,吹灯而寝。到了次日,红日当窗,这才一觉睡醒,连忙穿衣起来。估量着宝玉、晴雯等尚在未起,谁知开门看时,早见宝玉同他六人都在院子里海棠树下打掐旁枝乱叶,又有几个老婆子打扫院子。宝玉一见钗、黛二人出来,忙笑道:“好睡埃怪不得昨儿把我起发出来,原来为的是今儿早起的这一饱睡。我才吩咐莺儿他们,总不许叫你们,让你们俩人对头儿睡到晌午,教太太知道了,狠狠的给你们一个没脸面,才解我心里的恨呢。”黛玉听了笑道:“嗳哟哟,我们俩人把你怎么了,就把你恨成这个样儿了。”宝钗笑道:“你教他见了咱们可臊的说个什么儿呢?这也是我们修下的一点清福儿,就是早起多睡了会子,太太知道了,也没什么大了不得的事。不用理他,咱们梳头去罢。”
袭人、柳五儿听了,忙去舀脸水服侍。他二人梳洗已毕,穿了衣裳,都到王夫人上房来。走到院子里,只见宝玉还在海棠树下,安排这个布置那个。宝钗笑道:“我劝你不用无事忙了。你看咱们这个地方,成日家弄的乱头羊儿似的。屋里堆的东西也不少,又有小孩子啷吗喊叫的,那里还开得诗社呢。莫若派人把潇湘馆打扫干净,铺设起来,又眼宽又雅趣。过会子大家会齐了,就在太太上房里吃了早饭,先请他们到这里看看海棠,喝会子茶,也先打算打算能做诗的共有几个人,用几张桌子,几副笔砚,然后同到潇湘馆做诗。就在那里坐午席,还要早些儿散了,大家歇一会子。到了晚上,还要到老太太上房会席,都要腾挪出空儿来,这才不受张罗呢。”宝玉听了,不胜大喜,忙出去吩咐焙茗教派人打扫潇湘馆,安排桌椅,铺设毡褥,不在话下。
且说钗、黛二人来至王夫人上房,只见王夫人也才梳洗完毕。一见他二人进来,便问:“宝玉昨晚在甄府赴席喝多了酒了没有?”钗、黛二人听了,忙替遮掩道:“没有喝多了酒。”
王夫人道:“他这会子起来了没有?”宝钗道:“起来了。在潇湘馆看着教人打扫、铺设呢。”王夫人道:“这会子又打扫潇湘馆作什么?”黛玉道:“昨儿史大妹妹给了我大嫂子二十两银子,教替他办几桌酒。白日里请我们姊妹们开社做诗,晚上请太太们陪老太太和我妈妈坐着说说话儿呢。”王夫人听了笑道:“你史大妹妹真是高兴,他可那里有多余的钱呢。”宝钗道:“我们昨儿那么拦他,他是必不肯依,只得今儿暂且办了。过了后儿,我们大家凑出来还他就是了。”
正然说到这里,只见周姨娘领了环儿媳妇赵氏,李纨领了兰哥儿媳妇范氏,都来问安。王夫人向李纨笑道:“我听见你史大妹妹今儿烦你替他办东道,你一共办了几桌?”李纨笑道:“我那里会办什么酒席呢。昨儿史大妹妹再三不依,我不得已儿接了他的银子。昨儿晚上,我差人送给凤丫头去了。”
正说时,只听窗外有人笑道:“又在太太跟前作弄我什么呢,凤丫头凤丫头的。”众人就知是凤姐来了。果见凤姐拉了巧姐的手,母子二人走了进来。王夫人拉了巧姐的手,笑道:“我的儿,今儿你婶娘们要开社做诗,你会作诗不会?”巧姐笑道:“我如今也是才学呢,只怕做的不好。”凤姐笑道:“真是老鹳窝出凤凰,比我强多了。前儿我听见亲家母说,他还教他女婿呢。可怜我当日也上了会子学,就连一个瞎字儿也没认下。如今不拘遇个什么事儿,两眼煤黑子。”李纨笑道:“你可又有你的能处。我昨儿给你送过银子去,你怎么办了?”
凤姐笑道:“罢哟,这不是当着太太说,你也太藏奸了,人家托你的事情,你又转来托我,这会子我还有什么贴赔的么?只好尽着这二十两银子办了四席,刚够晚上用。白日里又要开诗社,讲不起我赔上点子,替你们办上三桌攒盒,一大缸惠泉酒,三盒冷热晕素点心,将就着压压饥儿,等到晚上打趸儿坐席罢。
不但我少赔几个钱儿,而且于你们也有益,免得左一顿右一顿的吃多了,第二日不舒服。”说的众人都笑了。
只见薛姨妈领着湘云、香菱、岫烟、宝琴、迎春、探春、惜春说说笑笑的来了。王夫人见了,忙让薛姨妈到炕上坐,众姊妹们都在两边椅子上坐。王夫人笑道:“昨儿晚上我忙的也没工夫张罗你们,也不知道你们都在那里住来。”薛姨妈笑道:“亏了你们的房子也多,我们住下的人也不少。我和琴儿在蘅芜院住来。我们大媳妇和他云妹妹、探妹妹在秋爽斋住来。二媳妇和他二姐姐在紫菱洲住来。只有四姑娘不肯和群儿,他姐姐们那么样的留他,他到底带着两个丫头往栊翠庵去了。”王夫人叹道:“我们四姑娘修道的心真也至诚极了,想来,往后来也必有一个效验的。”说毕,又向湘云笑道:“大姑娘你既要开社做诗,这也是一件极雅的事,你就告诉我们一声儿,难道就教厨房里多替你们办出一席来,又算什么要紧,怎么你拿出银子来了呢。”湘云笑道:“我也不是专为开社。婶娘想,这如今托赖着上天保佑,你女婿又回了生,又赏在翰林院行走,又给姑老爷、姑太太承了嗣,又得了多少香火地。我原要虔心虔意的都请到家里去热闹一天,一来房子新盖的,里头潮湿,二来伺候的丫头、老婆子也不够用,所以我求我大嫂子替我办一办,不过稍尽我的一点儿敬心,并没有多化什么钱的。”凤姐听了笑道:“你原求的是大嫂子,这如今有人硬派了二嫂子了。”湘云笑道:“我也不管是那个嫂子,我只领情就是了。”
大家说笑了会子,早见丫头们上来摆了桌子,放下杯箸,大家就都在王夫人上房吃了早饭。盥漱吃茶毕,薛姨妈向钗、黛二人笑道:“姑娘们,你们开社做诗的都是些谁?早些打算定了,你们自去干你们的,其余不会做诗的,都留在这里,我们好和你太太斗牌。”黛玉笑道:“我们才就算定了,共是十二个人。”薛姨妈笑道:“老天爷,都是谁哟,这么多的诗人。
”黛玉道:“亲戚里头是菱姐姐、琴妹妹、云妹妹、邢大妹妹四个人。本家的是二姐姐、三妹妹、四妹妹、巧姑娘也是四个人。还有我大嫂子和我们姊妹俩。算来算去,只剩下凤姐姐和新娶的兄弟媳妇、侄儿媳妇,连太太和姨妈正好五个人斗牌”。
薛姨妈听了,掐着指头算了一算,笑道:“姑娘,你们只有十一个人,你怎么说十二个人呢。”黛玉听了,用手帕子握着嘴笑道:“这个姨妈的话--我们屋里还有一个人呢。”薛姨妈笑道:“哦,这就是了。我这如今也觉得颠三倒四的了。”
王夫人道:“尤二姑娘今儿怎么没上来?”凤姐道:“平儿早上梳头,他替平儿哄孩子呢。”王夫人道:“玉钏儿过去瞧瞧,要是尤二姑娘、平姑娘都吃了饭,你就说,太太等着你们斗牌呢。两个新媳妇在这里坐会子,也教他们回去歇歇,小人儿家斗什么牌呢。”玉钏儿答应而去。凤姐笑道:“太太总是有算计的,巴不能我们屋里三个人一齐输了,才是太太心上的事呢。
”薛姨妈笑道:“你放心,今儿我和你太太输,让你们三个人都满赢了去好不好?”凤姐笑道:“论起理来,二位太太都是输得起的主儿。我们作小人儿的沾点儿光,也很使得罢了。”
说的众人都笑了。王夫人又向湘云道:“姑娘们,你们都请过去罢,别耽搁了你们的正事。”
于是,湘云众姊妹一齐告辞,都到怡红院来,先在海棠树下站着观看了一回。香菱道:“这株海棠真也奇怪极了,怎么已经芟除了的又会活起来?”湘云道:“你们人死了还会回生,何况草木呢。这都是你们的祥瑞之征,所以今儿我原是替你们作贺的。”
只见宝玉在屋里忙乱着,命人安置坐位,又命晴雯等冲上好的龙井茶。李纨道:“宝兄弟你不用乱张罗了,咱们与其在这里耽搁工夫的,莫若早些儿都到潇湘馆去,那里难道没有预备的好茶么。”众姊妹听了,齐声道:“好。”钗、黛二人挽留不住,一齐都到潇湘馆来。
但见几净窗明,收拾的十分幽雅。正中地下放着三张方桌,桌儿上摆着三个攒盒儿,都是引进干鲜果品以及腌糟的南菜。
四围放着六张罗汉榻,每榻上放着一张小炕桌,每桌上一副文具。两边坐褥引枕、脚踏痰盒俱全。湘云、宝琴坐了第一榻,香菱、岫烟坐了第二榻,迎春、探春坐了第三榻,惜春、巧姐坐了第四榻,李纨、宝钗坐了第五榻,黛玉、宝玉坐了第六榻。
丫头们挨次儿递过了茶。只听湘云道:“宝姐姐你们昨晚拟的题目呢?”宝钗听了,不好说昨晚被宝玉闹的没得拟,乃笑道:“题目原该大家现拟才是。我们预先拟定了,似乎有弊似的。”
迎春道:“我和四妹妹、巧姑娘原不大会做诗,因为海棠重荣,乃是一件喜事,我们必得随着诌几句子儿应应典儿。你们若把题目拟的太难了,韵再限的太窄了,我们三人可就不做了。”
李纨道:“依我说题目就是‘咏重荣海棠’,也不必限韵,各作七律一首,随便用韵,你们说好不好?”
众人听了,齐声道:“好。”宝玉道:“大嫂子,咱们都有别号,只有菱姐姐、琴妹妹、邢大妹妹、巧姑娘四个人并无别号,你何不也送他们个别号,过会子作完了诗也好落款。”
李纨听了,想了一想笑道:“我想菱妹妹可称映莲仙客,琴妹妹可称松下清僚,邢大妹妹可称秀岭逸民,巧姑娘可称明河小友。你们说好不好?”香菱笑道:“别号原没什么要紧,任凭你们怎么叫就是了。”宝玉笑道:“诸事都说定了,我最夯雀儿先飞,我就先打稿儿了。”说毕,铺开了花笺,提笔就写。
只听巧姐笑道:“二叔,你和我二婶娘坐在一处,我可不大放心,只怕你们私行传递。”众人听了都笑起来。湘云忙道:“巧姑娘,你和你二叔换个过儿。”宝玉听了,忙笑着走来和惜春坐在一处,巧姐过来和黛玉坐在一处。大家一齐研墨铺纸,支颐构思。宝玉又命丫头们每人面前斟了一杯热酒,以助诗兴。
不多一时,先后俱各交卷,都送到李纨的桌上。李纨看了大加称赏道:“今儿的诗比往常做的更有趣儿,不但咏海棠重荣,兼有他们回生的意思。情景双关,妙极了。可见作诗再不必限韵,往往的把好句为韵所缚了。依我的愚见,请四妹妹另录出来,也不必论宾主次序,也不必论词意之工拙,宝兄弟、林妹妹、菱妹妹、迎妹妹他们四个人是身历其境的人,说的亲切些儿,把他们这四首列在前头。我们八个人无非是称贺的意思,我们的八首按交卷的先后次序儿列在后头。一总录出一张来,大家再细加评论。诸位以为何如?”众人又齐声道:“好。
”惜春忙取出一大张花笺来,将这十二首诗重新录了出来,递与湘云。湘云接来,高声朗诵道:怡红公子嫣然还是旧开时,回首当年系我思。
不是返魂香一炷,谁联续命缕千丝。
他生可卜人难料,转败为祥物有知。
趁此春深酣睡好,莫教花事负佳期。
潇湘仙子
多情若个似东风,剪玉涂脂发旧丛。
香谢返魂薰烂熳,人如春睡醒朦胧。
重圆镜傅飘零粉,继晷灯摇浅淡红。
莫道再生容易得,栽培何以答天公。
映莲仙客
断魂缥缈未多时,又被春风吹上枝。
红瘦绿肥前恨释,聘梅栖凤结欢迟。
重邀名友深闺伴,弗怨东皇薄命司。
暮落朝荣休比例,神仙不老旧丰姿。
菱洲居士
花本无知为底来,一年憔悴一年开。
刘公俗见长留恨,黎举非时竟欲媒。
剪到垂丝风力软,匀将粉脸夜台回。
登巢胜事空千古,那及名园历劫栽。
蘅芜君
花如月缺又重圆,始信长眠是短眠。
噩梦唤回春有力,玉颜依旧见犹怜。
风姨省却飘零叹,天女能参粉黛禅。
纵入红尘消俗态,昙葩祗树比芳妍。
蕉下客
娇蕊偏叨雨露深,劫灰烧尽更成林。
酒如千日醒犹醉,梦历三生去又今。
号锡神仙应不死,巢成香国许重寻。
花枝折向谁边好,两世云鬟碧玉簪。
枕霞旧友
海外移来委逝波,留仙无计奈愁何。
谁知春到敷新蕊,犹是霜侵既改柯。
地老天荒情不死,休征瑞应理非讹。
只愁旧社重新起,缠绕诗魔更酒魔。
稻香老农
琉璃易碎彩云飞,又向春堤缓缓归。
倩女魂真离复合,汉宫人讶是耶非。
丝能续命肠休断,花正含葩绿尚希
莫道舜华摇落易,不随蒲柳入嘲讥。
秀岭逸民
招得伤春一缕魂,故园风日又晴暄。
新妆未改当时样,晕颊全非旧粉痕。
暖入轻绡红映肉,娇藏绣幄寂无言。
怪他蜂蝶曾相识,未诉离情绕树喧。
藕榭主人
落荣难期最怆情,敲诗分句忆前盟。
梅花为伴同而异,银烛高烧灭复明。
梦醒邯郸春更好,声催谢豹蝶休惊。
漫言草木无知识,也向东皇感再生。
松下清僚
玉露红浮两颊潮,软风无力透轻绡。
有丝不学垂杨线,夺锦谁争蜀郡标。
卜得重荣肠已断,可知逸我梦非妖。
而今春睡何时醒,谢豹声声入绮寮。
明河小友
为恨东风狠藉狂,残妆原许试新妆。
红云点绛朝酣酒,白云烘春暖欲香。
乍萎物原随气化,呈祥花亦为人忙。
绿窗名友须珍赏,岂羡芳菲绮阁旁。
湘云念毕,又递与众人挨次儿看了一遍,俱皆称赏不已。正欲大家评论,忽见门外进来了一个人,笑道:“我们的牌早斗完了,怎么你们的诗还没做完吗?”未知此人是谁,且听下回分解。
第二十六回逢国庆贾氏增爵禄
沐皇恩元妃再省亲
话说史湘云将十二首海棠诗念完,递与了众人。大家又挨次儿看了一遍,俱各称赏不已。
正欲细加评论,忽见凤姐自外走来,笑道:“你们的诗怎么还没作完?”湘云道:“早已完了。这会子一总誊出一大张来了,你看,这不是么?”凤姐伸手接了过来,看了一看,笑道:“字儿黑鸦鸦,他认得我来我认不得他。”黛玉笑道:“你到底看这个字写的明不明?”凤姐笑道:“敢自是上好和徽墨,研的又浓,写出字来又有什么不明的呢。”宝琴听了笑道:“凤姐姐,你上了他的当了,林姐姐骂你的话,说你是‘狗看星星一片明’,你怎么就答应‘明’起来了。”凤姐听了,笑着便欲将黛玉揿在榻上胳肢他,只见宝钗忙与他递了个眼色,凤姐连忙松了手,笑道:“哦,是了。我知道了,必定是有了喜了。亏了我还没有冒失,万一有点儿闪错,宝兄弟可就要恨我一辈子呢。”黛玉听了红了脸,啐道:“你再不是个好人,又信着嘴儿混说来了。”众人听了,都瞅着黛玉笑,笑的黛玉脸上不好意思起来,忙道:“我们的诗也作完了,也该大家吃酒罢。”说毕,便命丫头们斟酒。
凤姐最是留心的人,见众人都瞅着黛玉发笑,惟有探春、湘云、香菱、宝琴四人只微笑了一笑,凤姐心下早已明白了。
于是,大家一同入席。丫头们斟上酒来,湘云算是主人,便按着次序儿递过了酒。众人又回敬了湘云,然后依序就坐。
饮酒中间,只见黛玉夹了一枚蜜溅杨梅,自己先吃了,又夹了一枚送与探春,道:“三妹妹,你尝这个味儿很好。”探春接来便也吃了。凤姐见了,“扑哧”的一笑。此时湘云夹了一块山楂糕,刚然要吃,见凤姐一笑,赶着连忙放了下来,笑道:“怨不得林姐姐说你,你果然不是个好人。”李纨笑着:“你们也就罢了,他笑他的,你们只管吃你们的,这又有什么意思呢。”宝玉听了笑道:“你们这半日鬼鬼祟祟的到底说的是都些什么,我怎么总不懂呢?”宝钗听了,忙拦道:“不拘什么话,你都要打听打听,你管他们说什么呢!”宝玉听了,便不言语了。
凤姐笑道:“我告诉你罢,才刚儿我说林妹妹有了喜,这会子看起他们吃东西来,竟不独单是林妹妹一个人儿,还有好几位呢。”宝玉听了笑道:“我当是什么听不得的话呢,原来是这件事。世界上有夫妻,即有生育,乃是天地间的大道理,有什么怕人知道的呢。就像菱姐姐有了喜,薛大哥早已告诉了人了。”香菱听了红了脸,道:“这是多早晚儿的话,你又来诌荒来了。”宝玉笑道:“前儿我们在甄府赴席行酒令儿,薛大哥亲自儿说出来的。”探春听了笑道:“你们到底说什么酒令儿来,提到这上头了呢。”宝玉笑道:“我也学不上他那个话来。”说着,便附在宝钗的耳边,告诉了宝钗。宝钗听了笑道:“怎么这样一个没人样的东西呢。说不上酒令儿来也就罢了,为什么信着嘴儿混唚呢。”香菱听了益发红了脸,呆了半晌,只得向宝玉笑道:“你那个薛大哥哥,真也教人没了法儿了。”凤姐笑道:“怎么吃了孔圣枕中丹,也没出息一点儿么?
”香菱道:“自从吃了丹药之后,也不过十分之中好了有三四分儿。”凤姐笑道:“原说教吃了药要捂着被窝出汗,他这想是揭腾的早了,汗没出透的过失。你们看环儿,如今就比先强多了。就是我们那一个,也倒像知道一点好歹了。”
宝玉听了,正欲答言,只见尤二姐、平儿二人带了奶妈子,抱的藻哥儿,一齐走了进来,笑道:“我们也赶嘴儿来了。”
众人见了,一齐站了起来,忙命丫头们又搬过两张椅子来,让他二人坐下。丫头们斟上两杯酒来,平儿便抓了把瓜子嗑着。
李纨见了笑道:“凤丫头今儿可又不吃亏了。虽说办席贴赔了几个钱儿,你们都瞧瞧,他们屋里连小孩儿共是四口子,不但捞回本儿去,还要拐弯儿呢。”说的众人都笑了。平儿听了,指着藻哥儿道:“你说,大娘咋的了,侄儿能够多大儿,就会吃吗?”宝玉听了,忙将藻哥儿接来抱到怀里,用筷子蘸了些儿酒抹在他嘴里,藻哥儿咂着,嘻笑跳跃起来。宝玉笑道:“你们都瞧瞧,这么大儿的小孩子,吃酒竟不害辣,将来长大了,必会喝一盅儿。真是琏二哥哥的儿子,弓冶相承的了。”平儿听了,又指着藻哥儿笑道:“你说,咋的了,二叔搬着不心疼的芽儿,拿酒呛我来了。你们桂哥儿,你怎么舍不得拿酒呛他呢?”宝玉听了,便一叠连声的命人抱桂哥儿去。丫头们答应而去。
不多时,只见奶妈子果然把桂哥儿也抱着来了。宝玉见了,便将藻哥儿送到湘云的怀里,又将桂哥儿接来,送到宝琴的怀里,笑道:“咱们今儿起的是海棠社,只有他们小弟兄两个在这里闹。若到明年海棠再开了,起社做诗的时候,那可就成了孩子社了。”说的众人都笑了。
正说时,只见老婆子慌慌忙忙的进来,禀道:“方才玉钏儿姑娘来说,老爷请二爷说话呢。”宝玉听了,吃了一惊,连忙起身向外而去。钗、黛二人不知何事,未免替他捏着一把汗儿,忙向老婆子道:“你到上头打听打听,老爷叫二爷有什么事情,你就飞行告诉来。”老婆子答应而去。
不多一时,老婆子进来禀道:“老爷和太太都在上房,请琏二爷和宝二爷商量明儿到宫里请安的事,并没有什么别的事情。”钗、黛二人听,这才放了心。凤姐笑道:“够了,连我的心都跳起来了。我想宝兄弟和老爷、太太说长了话了,来还早呢,天也有了时候了,我们端点心来吃罢。吃了大家散一散儿,到了晚上再坐席。把点心留下一盒子给宝兄弟送到怡红院去,连晴雯、紫鹃他们吃的也都有了。”宝钗听了笑道:“这么说起来我们屋里倒占了便宜了。我们的两个奶妈子吗?把两个哥儿都抱过来罢,看仔细尿到姑奶奶们身上。”奶妈子们听了,忙将两个哥儿从湘云、宝琴怀里接了过来,连忙各自抱去哄着睡觉去了。这里丫头们端上点心来,大家吃了些儿。又吃了两杯热酒,这才吩咐撤去残席,嗽口吃茶,又坐着说了会子闲话,这才大家散了。
到了黄昏时候,湘云便差人去请邢夫人、尤氏、秦氏、胡氏。胡氏因新产了小孩儿,才过了满月,不好来得,只有邢夫人、尤氏带了秦可卿过来,先到王夫上房等候,众姊妹都会齐了,同到贾母上房而来。只见贾母、贾夫人笑容可掬的迎了出来。贾母道:“都进来坐罢,怎么今儿云丫头又破起钞来了。”
湘云笑道:“没有化什么钱,不过请老太太、姑太太和太太们坐着说说话儿。”贾母道:“很好。这会子他们的媳妇也娶了,大事都完了,今儿再扰了你的饭,咱们也就都回去罢。尽自没事住着,大家都不方便。”薛姨妈笑道:“老太太说的很是,我们明儿也要回去呢,谁家都没个事事情情的呢?也没个婆婆媳妇合家子都在亲戚家住着的道理。”说着,大家走了进来,彼此问讯毕,都在两边炕上挨着次序儿坐下,丫环献茶。茶罢,凤姐便张罗着摆桌子。贾母、贾夫人一席,仍是自备的。邢、王二夫人和尤氏陪薛姨妈一席,其余的姊妹共又坐了三席。
饮酒中间,王夫人禀知贾母道:“才刚儿老爷下了衙门,说今儿早起在朝房遇见夏太监,告诉说昨儿元妃娘娘身上欠安,传了太医院进去诊脉。太医院诊了脉,奏知说脉上现出喜兆。
系属孕娠,不过服几剂调理的药,可就安愈了。所以叫了宝玉来,教他明儿一黑早同他琏二哥哥到二宫门投职名请安。再请请示,看要什么东西不要。”贾母听了,甚至欢喜。凤姐嘴快,又告诉了黛玉、湘云、探春、宝琴、香菱诸人也有了喜了。喜的贾母眉开眼笑,向薛姨妈笑道:“姨太太,咱们该乐不该乐?
明年咱们再到了一块儿,你只看看孩子们热闹罢!”薛姨妈笑道:“这都是老太太的积德所感,才有这样重重叠叠的喜事。
连我们也托戴着受了福了。”
贾夫人道:“我那里有一本书,是你妹夫在太上老君处得来的。上头保产育婴的心法,讲的极有道理,药方儿也极有效验。姑娘们都是认得字的,我明儿给他们送来,大家看看到底有益多了。”邢、王二夫人听了,亦甚欢喜,当下宾主酬酢,直吃到交了三更,方才席散。
王夫人尚欲挽留贾母、贾夫人多住几日。贾母道:“我们回到庙里,诸事便当些儿。”贾夫人道:“我也要早些儿回去,还要替你妹夫料理料理行装,要赶三月三的蟠桃会与西王母庆寿去呢,也不过只有半月的工夫了。”王夫人听了,不肯强留,只得吩咐外头饲候轿子。贾母、贾夫人告辞起身,邢、王二夫人、薛姨妈等都送到荣禧堂,看着上轿而去。邢夫人和尤氏、秦氏,也都各自回家。薛姨妈领着湘云等姊妹都到蘅芜院等处歇息去了。王夫人领着纨、凤、钗、黛四人仍到贾母上房,照应着丫头、老婆子们收拾了器皿,吹息了灯火,这才各自散去。
不言王夫人、纨、凤各自回房安歇,且说宝钗、黛玉二人回到怡红院,但见皓月当空,无庸灯烛。进房看时,只有莺儿一人在炕上打盹。桌上一盏残灯,半明不灭。黛玉将灯剔了一剔,用手指在莺儿额上弹了一下。莺儿惊醒,连忙跳下炕来,笑道:“奶奶们回来了么。”宝钗问道:“二爷呢?”莺儿道:“二爷早就到那边房里睡去了。说明儿还要起五更到宫里请安去呢,所以派了我在这边等着服侍奶奶们睡觉呢。”宝钗道:“三更天了,你把我们的旧衣裳拿来,把新衣裳叠了放在柜子里,茶水都不用了,你也就睡去罢。”莺儿听了,忙服侍他二人换了衣裳,将新衣放好,替他们掩了子门,自己也就回房去了。
这里钗、黛二人卸了残妆,收了钗钏,将欲就寝。只听黛玉道:“可惜把莺儿放走了。咱们今儿的饮食吃重复了,我觉着肚里不大舒服,要往后去走动走动才好,只是这会子又不好敲门打户的叫他们。”宝钗道:“你倒说呢,我也觉着大不受用。你既要去走走,我同你一块儿去,省得又叫他们。”说着便袖了草纸,每人点了半支藏香,轻轻的开了后院门,往中厕而来。
原来怡红院因住下宝钗,便在后院太湖石假山背后,盖了两间小小中厕,以备早晚便当。钗、黛二人进内走动毕,但见皓月当空,碧天如水,甚觉可爱。二人不觉站在太湖石旁,徘徊瞻望,大有流连之意。正玩月时,忽听西边套间内有宝玉嘻笑之声。黛玉向宝钗笑道:“姐姐你听听,三更天了还不睡觉,明儿怎么能够起早呢。”宝钗笑道:“又不知是闹什么故典呢,咱们何不到他们窗下听他一听。”
黛玉听了,笑着拉了宝钗的手踱到西套间的窗下,侧耳细听。只听里面金钏儿叫道:“五儿姐姐,你快瞧来。你看紫鹃姐姐装了一辈子的正经人,今儿教二爷摆布的也会浪起来了。”
只听紫鹃啐了他一口,宝玉嘻嘻的笑起来。又听柳五儿道:“我不看他,怪臊答答的。”又听莺儿笑道:“罢哟,你来罢,你就是今儿总不看他,明儿轮着了你,众人也是不肯饶你的,你何苦装傻子呢。”又听金钏儿叫道:“袭人姐姐,你到底也看个热闹儿来吗?怎么就瞌睡到这步田地了。”又听袭人道:“你们也太厌气了,什么没见过的稀罕儿呢,我这会子瞌睡的什么似的。”又听晴雯向金钏儿发气道:“你也爱叫他,他比咱们本来见的世面多了。又是二爷,又是蒋琪官,什么样的勾当他又没见过呢,让他挺尸去就是了。”又听宝玉、紫鹃二人在炕上大有不可听之状。黛玉在窗外悄向宝钗笑道:“这都是你要来教他们住在一块儿。你听听,闹的还有一点人样儿了么?
”宝钗笑道:“不用听了,咱们走罢!”
刚要转身,只听晴雯问道:“二爷,昨儿晚上奶奶们到底为什么不要你了,倒让莺儿妹妹兴儿了。”又听宝玉笑道:“你还不知道他们的脾气吗?点着灯谁也不肯当着谁脱了小衣,就是为这个缘故,还为什么呢。”又听莺儿道:“你既知道他们的脾气,就不该点着灯当着林姑娘解我们姑娘的汗巾。你果然能耐着性儿等着人了灯,大家都睡下,你再慢慢的寻了他去,我们姑娘也就乐得而为之罢了。还有什么不依的呢?”黛玉在窗外了,向宝钗笑道:“你听听,到底莺儿是你从小儿贴身服侍的人,所以你的脾气,唯他独知道的亲切。”宝钗听了,悄悄的啐了他一口,笑道:“走罢,不用听了,小蹄子们一个好的也没有。”黛玉拉了宝钗的手笑道:“刚听到好处了,你怎么又要走呢?”忽听晴雯道:“紫鹃妹妹,你怎么也不把林姑娘的什么脾性儿告诉二爷,免得明儿再碰钉子。”黛玉听了,忙拉了宝钗的手笑道:“姐姐,咱们走罢,不用听了。”宝钗笑道:“我也刚听到好处了,你怎么又要走呢?”
黛玉强拉了宝钗,一面走着笑道:“罢哟,尽他们瞎编派着说去罢,何苦听着怪生气的。亏了咱们晚上诸事留心,原也怕他们在背地里谈论。不然咱们姊妹俩里头就是放荡一点儿,当真又怕什么呢。”宝钗笑道:“你只知其一,不知其二。既然把他们都放在房里,也就怕不了许多了。任凭咱们怎样的严秘,他们断没有不知道的理。就是他们不敢偷着看,不敢偷着听,你就量咱们那一个魔王还有个不告诉他们的吗?只要他们知道好歹,不在外人跟前嚼说也就是了。自己窝子里头,也没什么意思罢了。”二人说话,不知不觉回到房中,洗手,关了后门,这才吹灯脱衣就寝。一宿晚景不提。
到了次日,黎明起来,只打量宝玉进宫必然要误。及至开门问时,宝玉早已去了多时了,二人这才放了心。晴雯等六人早已梳洗完了,都过来服侍他二人。梳洗已毕,便先到王夫人上房来请安。随后李纨、凤姐并新娶的赵氏、范氏陆续也来了。
大家正然说笑,只见贾琏、宝玉二人俱穿着公服,笑嘻嘻的自外走了进来。王夫人见了忙迎到房门口,问道:“你们到宫门投了职名了么,娘娘的身子可大安了,有什么吩咐的没有?
”贾琏禀道:“侄儿们到了宫门,投进职名去。太监传出娘娘的口旨来,说教老爷、太太只管放心,没有什么大病,如今大安了。”王夫人又问:“可要什么东西来没有?”宝玉道:“别的一概不要,只教把宝姐姐吃的冷香丸送进十丸子去呢。”
王夫人听了笑道:“真也奇怪,偏是这个药难配,偏就要这个呢。”宝钗听了忙道:“我如今也不大吃这个药了,还有半玻璃瓶儿呢,明儿连瓶儿送进去就是了。”王夫人听了,不胜欢喜。贾琏、宝玉见赵氏、范氏都在房内,不便进去,就例说毕了话,各自归房换有裳去了。
不多一时,薛姨妈领了湘云等众姊妹也都来了,意欲吃了早饭便都各自回家。王夫人不肯,又留着过了午去。于是,大家又热闹了一天。宝玉就着势儿告诉王夫人,要将芳官、藉官都要回来,赏与蒋玉函为妻。王夫人便说:“这两个孩子,已经是放出去的人了。我也不管这个闲事,你只和他们两个商量去。只要他们愿意,老尼姑子肯放他们出来,也就是了。”
宝玉讨了王夫人的口气,过了两日,便叫了贾芸来,托他去办这件事。贾芸自从得了小红为妻,两人如鱼得水,似胶投漆,感激宝玉之恩,正在无门可报,今见托了他办事,便极力应承。到了馒头庵,先将宝玉的一番美意告知了芳官、藉官。
此时芳官、藉官年已及笄,情窦已开,正在枯鱼望水之际,况且素知蒋玉函美貌,早已喜的受不得了。贾芸于是和老尼姑商议。老尼姑起初不允,无如贾芸花言巧语,既挟之以势,又动之以利,老尼姑不得不入其彀中,也就应允了。遂命芳、藉二人养起头发来。贾芸复命之后,宝玉便差焙茗告知了蒋玉函。
蒋玉函大喜,感谢不已,便择日婚娶,这都不在话下。
当下荣宁两府,数月以来,并无事故可记。光阴迅速,不觉到了七月十五日,计去岁回生之日恰好一年。元妃在宫中诞生了皇子。林黛玉亦于是日产生一女,取名蕙妞儿。合家欢庆,亲友致贺。这些节目,无庸琐述。守了十二日,贾夫人命史湘云办了摇车、礼物送了来。这一日,荣府大排筵宴,会集亲友。
正在热闹间,忽有圣旨降临。贾赦、贾政即时跪接,供于香案。行礼毕,打开宣读,乃是:因贾贵妃诞生皇子,逢国大庆,加封外戚覃恩一道。内开:贾政系工部侍郎,即升授本部尚书。贾赦年老,着照世职,原品休致,仍赏给将军全俸,以养余年。贾珍仍带世职,补授京营副统制。贾琏系捐同知职衔,遇有相当同知缺出,即行补用。贾宝玉系赏翰林侍讲职街,着即实授侍讲。贾蓉系捐龙禁尉职衔,着即实授龙禁尉。贾兰系举人,着赏国子监祭酒职衔。以示加惠外戚之意。贾政读罢,激感涕零,即日上表申谢。
到了次日,贾赦、贾政率领子侄俱在午门外谢恩。宝玉实授了翰林侍讲,便不敢再告病假,只得每日在翰林院去当差。
话休繁琐,到了八月初一日,贾政上朝,忽奉皇太后敕旨,着宫中贵妃以下诸人,照上年省亲之例,俱准其于八月十五日归宁,以示骨肉团圆之意,定于十五日戍时起銮,十六日寅时回宫。贾政得了这个信息,虽有无限的欢喜,心下却老大的着急,只得半月工夫,一切唯恐赶办不及。朝散之后,忙忙的回到家中,告知了王夫人,即请过贾赦、贾珍来商议。众人都说限期太近,即差人星夜驰赴江南,亦恐赶办不及。
正在踌躇间,忽报夏太监来了。贾赦、贾政连忙迎接进来。
夏太监袖出元妃的手书秘旨一道,贾政接来敬谨诉读。内中大率言省亲之举,出自主上高厚天恩,外臣等理宜仰体圣怀,一切悉宜俭朴,勿须踵事增华,以糜无益之费。至大观园旧有姊妹居住不必行移,届期预接祖母太夫人暨姑夫人来家一晤。是嘱。贾政看毕,心下稍安。遂留夏太监吃了便饭,令其覆旨而去。
贾政向贾赦道:“既是贵妃有旨在前,我们也只好遵旨而行,只可将大观园各处的门窗墙壁略为粉饰油画,添植些花卉树木,至于一切铺陈、灯彩、匾联、字画、图书、古无等项,只尽家中所有的办着瞧。如果不够用,再向亲友处借几样来用用亦未为不可。如此通融,较之上次就省多了。家中女戏班子早已散了,抑且贵妃最厌锣鼓钲聒。闻北静王府养着一班儿八个女档子,临期借来一用也可以将就去得了。”贾珍道:“依侄儿的愚见,娘娘既不爱繁华,索性办一个雅趣。所有一切门窗墙壁灯彩铺设帘毯裀褥,俱不用大红大绿,也不要金碧辉煌,都用一色儿雅淡。即古玩盆景之类,每处不过两三样,花卉树木亦不必太繁,点缀出一片神仙的景况,绝无一点富贵繁华气象,倒合娘娘的凤意。所费不过两三千银子,尚不及上次十分之一。二位老爷以为何如?”赦、政二公听了,俱皆称善,即将此事交与贾珍、贾琏二人料理。
贾珍、贾琏领命,便请了门下的清客单聘仁、胡期来、詹光诸公,到处里指点,忙乱了数日。除怡红院、稻香村两处有人居住不加粉饰外,其余各处俱相度形势,另外增损了一番,便觉耳目一新。除省亲正殿仍施金碧,其余轩馆亭榭俱皆青石白粉,一色儿雅谈。奇花异卉,仙鸟珍禽,点缀出一番仙境来。
宝玉等诸人看去,竟仿佛太虚幻境一般。贾赦、贾政见了,俱不胜欢喜。
到了十四日夜间,先到城隍庙接了贾母、贾夫人来家。仿照上年仍将酒席摆在凸碧堂,依旧安设了围屏。外边是贾母、贾赦、贾政、贾琏、宝玉、贾环、贾兰坐了两席,里边是贾夫人、邢夫人、王夫人、李纨、凤姐、平儿、尤二姐、宝钗、黛玉、赵氏、范氏坐了两席,预为赏月。并将伺候的丫头、老婆子们,都命在山坡底下席地而坐,也分赏了西瓜、月饼、酒果之类。大家饮至二更即散。然后将竹椅子抬了贾母,众人在后相随,都到大观园各处,先游玩了一回,仍请贾母、贾夫人在贾母旧日的上房居祝到了十五日,王夫人差人先接了迎春、探春来家,又接了薛姨妈、香菱、岫烟、宝琴、湘云来,也都先到大观园看了一回。吃毕了午饭,便都更换了礼服,伺候贵妃的驾到。天刚酉正,只见夏太监领了四名小太监、四位昭容抬了衣箱来伺候更衣。贾政、王夫人先派出懂事的家人媳妇来,先让入别室款待。
夏太监依旧乘马而回。
一交了戍初时分、贾赦、贾政、贾珍、贾琏、宝玉,贾环、贾蓉、贾兰都穿了公服,在大门外等候迎接。邢、王二夫人领了尤氏及纨、凤、钗、黛诸人在荣禧堂等候迎接。贾母、贾夫人、薛姨妈以及湘云姊妹,都在大观园的正门外等候迎接。
不多一时,只见夏太监又飞马而来,报道:“娘娘起銮来了!”贾政忙吩咐,街上撒开了帐幕,校尉们打散了闲人。须臾,对对提灯前导,过了四对摆马,随后就是四对檀香金炉,一柄黄伞,后有四名小太监,捧着香炉、宫扇、漱盂、麝尾,后面一顶绣帷子八轿,幽幽雅雅而来。
贾赦、贾政率领子侄等都在大门外跪接,随侍的昭容传谕曰:“免。”进了大门仪门,又见邢、王二夫人率领尤氏暨纨、凤、钗、黛等都在荣禧堂院子里跪接,昭容又谕曰:“免。”
过了荣禧堂,一直向大观园的正门而来。只见又有许多人在那里跪接,元妃在轿内忙问:“是谁?”昭容回奏,元妃便命住轿。贾母等忙上来请安,元妃连忙下轿相搀,贾母等逊谢不敢当,仍请娘娘升轿。元妃道:“大家一同走走,也好观玩景致。
”贾母不肯,道:“娘娘才过了满月,身体尚弱,步行未免太劳。”元妃不得已,只得仍旧上了轿,一直抬至省亲的正殿。
到了丹墀,方才落轿。
先来的四位昭容早在两旁伺候,搀了元妃下轿,进了正殿居中坐下。只见贾赦、贾政自月台下走了上来,才要行国礼,昭容忙谕曰:“免。”贾赦、贾政二人退下。随后就是贾珍、贾琏、宝玉、贾环、贾蓉、贾兰上来,行过了礼退下。便是贾母、贾夫人、薛姨妈、邢、王二夫人走了上来,昭容忙又谕曰:“免。”元妃忙站起身来,让贾母诸人进了正殿,列坐两旁。
随后乃是尤氏领了纨、凤、钗、黛、迎、探、菱、湘诸姊妹上来,行了国礼,俱各侍立两旁。须臾,鼓乐齐鸣,笙箫并奏。
献过了三道茶,元妃便起身入内室,脱去了宫衣,换了常服,命昭容出来吩咐预备竹椅显轿五顶。自己坐了一顶,遂命贾母、贾夫人、薛姨妈、邢、王二夫人都坐了竹轿。其余尤氏以下诸人,俱皆随行,先到贾母上房,进内欲行家礼,贾母暨众位夫人俱各跪止之,然后就坐。贾母以下诸人,俱挨次儿坐下。
元妃先向贾母、贾夫人道:“我们自从在太虚幻境一别,倏然一年有余了。幸喜林姑老爷补授京都的城隍,不然我们娘儿们也就不能再见面儿了。”贾夫人道:“这都是主上的圣德如天,才有这样亘古未闻的奇事。我们也是托赖着娘娘的洪福,才能享受人间的香火呢。”元妃又向薛姨妈道:“姨妈怎么也露了老了,想是家务过于操劳的缘故?”薛姨妈道:“外臣托赖娘娘的福,家里还有碗饭吃。只是儿子不知好歹,未免家事琐碎,不得不自己操一番心。”元妃听了,又向邢、王二夫人道:二位太太的脸面儿,也不像我上次来的那个样儿了,也总是为我们姊妹们生生死死受了许多熬煎之故。”王夫人听,满眼流泪,早已哽噎的说不出话来了。元妃也擦泪道:“太太从此也要把心放宽些。这如今我们托赖着上天的保佑都回了生,主子的天恩看待的很重,太太也很该放心的了。至于宝玉,蒙主子的天恩赏了翰林,虽说是看椒房的分上,到底也是他的学问到得去,才有这样的恩典呢。太太也就不必再操心他了。兰哥儿也是很有出息的孩子,更不用太太操心。至于别的家务,全交给他们妯娌们办去就是了。”王夫人试泪道:“娘娘只管放心,唯愿娘娘福履安康,我们就托赖着受了福了。”
正说时,只见昭容进来禀道:“外臣贾赦、贾政率领子侄请安叩见,在外候旨。”元妃道,“我来省亲,原该我去见才是。你们仍旧预备下竹轿,我和二位太太一同到上房里去。凤丫头呢?”凤姐听了,连忙走了过来。元妃问道:“过会子你们在那里摆酒席呢?”凤姐答道:“酒席都摆在凸碧堂伺候着呢。那里地势高,看月亮瞧的真切些。”元妃道:“很好。如今的酒席不可照上年之例,不论国礼,不演戏文。只在凸碧堂居中放一张大团圆桌子,我和老太太、姑太太、姨太太、二位太太坐。我还没得和你们姊妹们说说话儿呢,两旁再摆几张桌子,你们姊妹们也都坐下,不必站着伺候。再者你们有了小孩子儿的人,都把孩子抱来我看看。你就照着我吩咐的办去罢。
办妥了,先把老太太、姑太太们让过去坐。我到太太上房和老爷们并他们弟兄们也说说话去。到了时候,你差人来请就是了。
”元妃吩咐已毕,便同邢、王二夫人坐了竹轿,到前边上房去了。
这里贾母、贾夫人、薛姨妈仍旧坐了竹轿,众姊妹在后相随,一齐先到了凸碧堂来。只见前面搭一架翠歌台,十分华丽。
台上伺候着八个女档子,都是十三四岁的女孩儿,丰姿韶秀,态度嫣然。中间桌上摆着乐器。凤姐回去了贾母,便遵着元妃的口旨,中间放了大团圆桌子,两边又摆了四桌,其余的看席俱摆在两廊庑下,以备贵妃赏赐克食。又派林之孝家的、周瑞家的在议事厅款待众昭容。林之孝、赖大在荣禧堂的外书房款待众太监。诸事料理停妥,纨、凤、钗、黛四人,亲自到王夫人上房门口来请,昭容禀了进去。
不多一时,只见元妃同邢、王二夫人仍旧坐了竹轿出来。
贾赦、贾政率领珍、琏、宝、环等都送了出来。元妃在前,邢、王在后,都向大观园而来。纨、凤、钗、黛见了,便随在元妃的两旁帮着轿行走。元妃见了,先向李纨道:“珠兄弟跟林姑老爷到任,你们夫妇俩也见了一见没有?”李纨道:“托娘娘的洪福,虽说能够常见,到底阴阳殊途,虽见犹不见也。”元妃听了,叹息道:“我们回生的人也不少,偏他又不在这个数内,这也是有一个定数的,非人力所能强也。”又向凤姐道:“人家回了生,都恭了喜,生了孩子,你到底也有喜信儿没有?
”凤姐笑道:“儿女都有个分定,我那里有娘娘和林妹妹的福气大呢。”李纨笑道:“我听见平儿说,你也有点因儿了。你就老老实实的说罢了,怎么在娘娘面前又混撇起清来了。”凤姐笑啐道:“可知道是不是呢,你们就混声张起来了。”招的元妃笑道:“你们妯娌们倒很热闹,可怜我在宫里成日家规规矩矩的,实在拘束的受不得了,可和谁去说个趣话儿呢。”说毕,又向钗、黛二人笑道:“林妹妹,我才刚儿和宝玉说来,咱们这一回生,虽说是上天垂悯,到底仰赖茫茫大士、渺渺真人的鼎力。木本水源,必该思所以报。我已奏明了圣上,在我应得的分例项下,动支帑银二千两,就在城隍庙旁边另建一庙,塑像供奉,即以甄士隐配享,名曰‘三贤祠’。庙成之后,再求主上锡封号。倘这二十千两帑项不够,你们受了恩的人,也再大家布施些儿,你们俩人说好不好?”钗、黛二人听了,齐声道:“娘娘想的很周到,情真理当,我们也把这件事疏忽了。
”
一路说说笑笑早到了凸碧堂的跟前。邢、王二夫人早从岔道绕来,随着贾母等早都一字儿排班等候。元妃下了轿,钗、黛二人搀着上了凸碧堂,向贾母道:“老太太和姑太太,咱们娘儿们这如今是两世的团圆了。我如今奉旨省亲,原是为尽家庭之乐,况且老太太、姑太太已是神人了,就是朝廷家也要尊敬神灵的。老太太再要讲行国礼,这就不像骨肉团圆的欢庆了。
”贾母笑道:“我已经遵娘娘的口旨,把酒席都摆定在这里,以后再不敢行国礼了。”元妃听了,乃命凤姐将正中的罗汉椅挪开,留下居中一隙,两边围上六张方椅。元妃坐了东边的首座,贾母坐了西边的首座。东边二座是贾夫人,三座是邢夫人。
西边二座是薛姨妈,三座是王夫人。中间也留一隙,好听女档子唱曲。
台上奏起细乐来。尤氏领了纨、凤、钗、黛亲自执壶把盏,递酒放箸毕,这才同着菱、湘、迎、探众姊妹们一齐上来行礼,谢过了坐,各按宾主长幼的次序儿,分坐了两旁的四席。女档子上来磕了头,一齐弹唱起来。
元妃向贾母笑道:“我看这园中景色,收拾的十分幽雅。
趁着月色,真是一片琉璃,大有太虚幻境的光景,比上次辉金涂碧强多了。瞧着教人心旷神怡。”贾母道:“这都是仰体娘娘体恤之意,不敢糜费的缘故。”元妃道:“如今家里原比不得先了,这才是呢。”又向湘云道:“史大妹妹,我上次省亲,你怎么没有来呢?”湘云忙站起来答道:“那年娘娘省亲,我的岁数还小,婶娘怕我不懂规矩,不敢教我来。”元妃笑道:“自己姊妹们里头,这也太多心了。”又向香菱道:“菱姑娘,你的小孩儿可好吗?”香菱也站起来答道:“托赖娘娘的洪福,很乖。花儿也出了。”
元妃又道:“尤三姑娘今儿听见我来了,他怎么也不来见一见呢?”香菱道:“他也是上月生了孩子了,还没满月呢。”
元妃又向巧姐道:“我们巧姑娘也出了嫁了,你女婿念的书怎么样?”巧姐站起来答道:“托娘娘的福,他倒也爱念书,能够下小场了。”元妃点点头儿。又向探春道:“三姑娘,三姑爷如今作什么呢?”探春站起来笑道:“不能念书,将来不过考武罢了。”元妃笑道:“朝廷家文武并用,也是好的。”又向迎春道:“才刚儿我听见大娘说,二姑爷被大士、真人洗了肠肚,如今通好了,这也是一件奇事。”迎春红了脸,站起来笑道:“这也是托娘娘的洪福,如今果然通好了。”元妃道:“他如今是个什么官儿?”迎春道:“世袭指挥使。”元妃道:“这个官儿不大,每月的俸廉够过吗?”迎春道:“原先胡化滥用,原是不够过的。自从洗了肠肚,如今也很知道过日子的艰难了。”元妃笑道:“这也奇怪极了。怎么不见四姑娘呢?”
尤氏忙站起来答道:“四姑娘悟道的心诚,不肯改换妆束,不好在这里见娘娘。过会子娘娘到栊翠庵拈香时,他在那里伺候叩见呢。”元妃听了,叹道:“这是怎么说呢,罢了,这也是他个人的志气,由着他去罢了。大侄儿媳妇回了生,也没个什么喜信儿吗?”秦氏听了,无言无对,只得站起来抿着嘴儿笑。
尤氏道:“他原先就有个月水不调的病儿,如今回了生,谁知道还是照旧呢。续娶的媳妇倒养了孩子了。”元妃道:“这样说起来,你也是有了孙子的人了。”尤氏笑道:“都是托赖着娘娘的福。”
元妃又向宝琴、岫烟道:“你们姊妹俩我今儿是头一遭才见,我听见说你们俩人做的诗很好。今儿是中秋节,又是我回来省亲,也不可无诗以纪其事。过会子我先做一首,你们会作诗的也都作一首,我也领教领教。”宝琴、岫烟一齐站起来,笑道:“愿求娘娘赐教。”贾母听了笑道:“既是娘娘高兴要做诗,把宝玉也叫进来,教他游廊底下也作一首。”元妃笑道:“我也正要试试他的学业比先何如。”贾母听了,便命人去叫宝玉。
须臾,女档子唱毕,元妃命赏制钱八十千文。八个女档子磕头谢过了赏,元妃便命人取了文房四宝来,昭容研默,铺了花笺元妃提起笔来,无多思索,即一挥而就,命昭容送到两边席上来。钗、黛、菱、湘等众姊妹一齐凑来,接到手中,只见上写道:久罢深宫闹扫妆,珠冠霞帔又焜煌。
新膏乍沐身何幸,旧地重来意转伤。
一脉情偏怜姊妹,再生恩欲报爹娘。
愿将今夜团圆酒,代奉椿萱寿北堂。
众人看毕,一齐上来称贺道:“娘娘天纵之才,非臣妹等所能仰企于万一。”元妃笑道:’我这首诗,也算不得好,不过自云其所云而已。众姊妹不必过谦,请洒潘江,各倾陆海。”此时宝玉也到了,忙忙的也看了一遍,即命人去取笔砚。元妃笑道:“你们也不必拘泥定要和韵,各抒所见,随便用韵也使得的。”众人听了,一齐应命。未知众人能作诗与否,且听下回分解。
第二十七回酬仙惠建庙祀三贤
报亲恩称觞祝二老
话说李纨、宝钗、黛玉、迎春、探春、巧姐、湘云、香菱、岫烟、宝琴等看了元妃的诗,一齐上来称贺。元妃逊让,仍命各归本席。宝玉便在廓下摆杯箸的一张桌子旁边坐下。各命伺候的人取过笔砚来。大家研墨展笺,提笔构思。
不多一时,只见史湘云笑嘻嘻的手持一笺走到元妃面前,躬身呈递。元妃忙命昭容接了过来,仔细观看。只见上写道:绣幰遥临宫扇开,鸣鸾佩玉启蓬莱。
一轮皓月无纤晕,十里香尘绝点埃。
去岁遐升仙驭去,今宵又见翠华来。
小臣忝列葭莩末,愿颂三多进寿杯。
元妃看毕笑道:“我倒不知云妹妹有如此诗才,可敬可贺。”
湘云听了,才要逊谢,又见探春走来交卷。元妃又忙命昭容接来,看道:芳名曾锡大观园,今值中秋昔上元。
品竹弹丝缀锦阁,敲金戛玉蓼风轩。
花迎隔世人含笑,人对重荣花赠言。
携得一觞千岁酒,归来还寿北堂萱。
元妃看了,正在点头赞赏,又见黛玉上来投诗,元妃忙命昭容去接。笑向湘云、探春、黛玉三人道:“三位贤妹都请坐去罢,这倒累你们上来下去的,我心里倒不安稳了。以后众姊妹再有完卷的,一总都交与宝玉,教他总录一张上来,免得大家劳动,起起坐坐。”湘云、探春、黛玉听了,连忙退了下来,各归原坐。元妃这才接过黛玉的的诗来,又看道:五云天际降瑶池,共向金门拜御仪。
入省先迎鸾凤辇,开筵再颂葛覃诗。
惜因往事悲今日,句本新联续旧词。
高厚恩纶惭莫报,樽前双献紫霞鮐。
元妃看罢,不由的喜笑盈腮,向昭容道:“到底是他这首诗!词婉而意新。”说毕,又拿起湘云、探春的两首诗来,翻覆玩索道:“这两首也好,各有所长。”
正说时,只见宝玉走了上来,手持着一大张花笺。元妃忙命昭容接来,宝玉即时退下,元妃接来,从头至尾细细的观看。
只见上写道:
李纨
光生合浦喜珠还,此夜欣瞻旧玉颜。
名向广寒通桂籍,秩从瑶阙领仙班。
开奁喜拂重圆镜,探树疑逢隔世环。
试问古今谁得似,漫言天上胜人间。
薛宝琴
绛节传来玉漏遥,桂花风里翠华飘。
彩鸾昔驾归三岛,丹凤今乘下九霄。
圣世帝隆新旷典,中秋天假好良宵。
省亲例本希前古,彝鼎宜铭记圣朝。
甄香菱
紫袖昭容出紫宸,名园景物一时新。
重圆镜对重圆月,再世花迎再世人。
云气浑随仙仗拥,山灵如待凤凰宾。
自渐学浅无知识,何敢当前更效颦。
邢岫烟
冉冉宫车出禁闱,君恩复许省亲帏。
呈祥花鸟迎风媚,入画园林映月辉。
凤辇再临人共羡,鸾軿重返世应希
小臣何幸邀恩宠,但祝年年步月归。
贾迎春
月盈月缺数亏圆,人去人归两度天。
园近紫宸秋更肃,诗逢佳节句应联。
鸾舆再幸昔年地,画阁重开此日筵。
今夜一觞欢庆酒,家家团拜月中仙。
薛宝钗
团圆三五月升迟,正值鸾舆归省时。
乍到园林新气象,重来人面旧丰姿。
神仙不老原应尔,珠玉终还信有之。
留得祥征昭世瑞,千秋佳话定传斯。
贾宝玉
高秋景物最芳妍,又向园林列绮筵。
辇是曾来经过地,情犹不尽再生缘。
馨瓜荐果今何日,题额观灯定几年。
堪羡人生如月魂,分明亏去双重圆。
巧姐
何幸神仙下九天,不知今夕是何年。
家因国庆家才庆,月以人圆月倍圆。
凤辇再临诚旷典,玉颜重觐是前缘。
归宁泽及诸亲眷,共沐恩波御坐前。
元妃看了,不胜欢喜道:“我倒不知众姊妹们里头,有如许诗翁之多,实在可喜可敬。连我们巧姑娘,也做的怪好的。”
说毕,便将湘云、探春、黛玉的三首诗拿起来,一并卷在一处,递与昭容,命带至宫中细加评阅,以便发回镌石以记其事。昭容接了,自去收藏不提。
元妃向贾母笑道:“酒也够了,我到栊翠庵看看四姑娘去。
老太太、太太们不必陪往,带了众姊妹都到省亲正殿上等着我罢,只教我们同在太虚幻境的几个姊妹随了我去就是了。”贾母听了,便命老婆子们伺候竹轿。迎春、黛玉、凤姐、香菱、秦可卿五人,早已出席,在轿旁伺候。元妃起席告辞,上了竹轿,凤姐等五人在两旁步随。从凹晶馆张到蜂腰桥,过了桥,由蓼汀花溆一带缓缓而行。元妃一路又和黛玉等五人说了会子太虚幻境的旧事。
忽闻一阵桂花的清香扑鼻,又闻钟磐之音,早望见栊翠庵的庙门。只见入画、雪雁两个丫头搀了惜春,由门内出来,在道旁跪接。元妃见了,忙命住轿。下了轿,紧行了几步,搀起了惜春。只见他浑身道装打扮,不由的心中惨然,忙携了他的手,步入庙门。先到大雄宝殿,拈过了香,便到惜春的静室来。
但见灯烛辉煌,窗明几净,瓶插丹桂,炉降沉檀,素罗帷帐,藤床竹枕,收拾的十分清雅。元妃叹道:“怪不得四妹妹必欲弃舍红尘,坚心修道。果然到了此地,令人心境豁然。”惜春道:“臣妹命小福薄,若必欲强恋红尘,定有不测之虞。”
正说时,只见入画捧上茶来。惜春接来,亲自奉与元妃。
元妃接来一饮,但觉香味清醇,乃问:“何茶?如此芳馥。”
惜春道:“此茶乃妙姑当日所遗,臣妹亦不知何名,就是这水,也是他当日收下十年前的雪水。”元妃听了点点头,又见案上放着棋枰,元妃便与惜春二人对奕。迎春本是爱下棋的,香菱虽不甚会而最爱,他二人便坐在两旁观敌。凤姐、秦氏二人,本不会下棋,林黛玉虽能下而不甚嗜好。他三人吃了茶,都到院子城掐桂花,映着月光,你替我插,我替你戴。约有顿饭之时,二人奕罢,算了算元妃输了一子,乃笑道:“唐诗有云:‘因过竹院逢僧话,又得浮生半日闲’,正今日之谓也。”
正说时,只见昭容禀道:“天不早了,请娘娘过去放了赏,也就是回宫的时候了。”元妃听了,又吃了一杯茶,这才起身出庙,仍坐竹轿而回。惜春送至门我,各自回庙。迎春、黛玉等五人,仍旧相随。
回至省亲正殿,贾母等早已在月台上排班伺候。元妃见了忙下了竹轿,让贾母、贾夫人,邢、王二夫人、薛姨妈进内同坐,其余的众姊妹依旧侍立两旁。只见太监们抬上一只大箱子来,放在月台。元妃命昭容打开,内有一单,取出照单给放。
贾母、贾夫人不用人世之物,每人金佛一尊,金炉一个,藏香一匣,檀香一斤。贾赦、贾政每人如意一柄,麈尾一柄,蟒衣一袭,玉带一条。贾珍起至贾兰止,每人宫纱二端,金荷包一对,玉搬指一个,玉带钩一副。邢、王二夫人每人宫纱二端,宫扇一匣,沉香拐杖一根,赤金痰盒一对,尤氏、李纨起至贾兰之妻止,每人宫纱二端,官镜一圆,宫扇一匣,香珠一串。
迎、探、巧、菱、湘、琴、烟每人金银锞四时,金钗一股,宫镜一圆,宫花一匣。周姨娘起至晴、钏、鹃、莺止,每人银锞一对,汗巾一条,金戒指一对,玉耳环一对。其余童仆婢媪共赏制钱一百缗。
放赏已毕,又坐着和贾母、王夫人说了会子家常话,这才起身更衣。看了看时辰表,恰有丑末寅初,连忙告辞起身,仍坐了大桥出大观园而去。贾母率领众夫人及众姊妹都在荣禧堂跪送。贾赦、贾政率领子侄都在大门外跪送。看着仪仗去远,这才进来。又看着家人仆妇收拾家伙,吹息灯火,这才大家安歇。过了几日,元妃将诗发了下来,乃命镌石以纪其盛。于是,荣府又忙了数目。
忽一日,宝玉正在翰林院该班,奉旨发下帑银二千两,建修三贤祠,命宝玉到户部去领。宝玉即坐了车到户部具了结,领回到家,禀知了贾政、王夫人,乃与凤姐、黛玉等商量,所有回生之人,俱当量力捐资,共襄其事,以报大士、真人之德。
于是,知会了众人。凤姐、黛玉每人捐银八十两。尤二姐、尤三姐每人捐银四十两。迎春、秦可卿每人捐银五十两。惟有香菱因有他父亲在配享之列,意欲多捐几两,乃与薛姨妈、薛蟠商议。谁知薛蟠另有一番意思,乃向薛姨妈道:“如今我们京城里,咱们江南同乡的客商最多,向来有个会馆,不但地小狭窄,抑且坍塌的不堪了。客商们意欲另找地方,但是京师地方人烟众多,找寻不易。莫若趁着盖庙的机会,多占些地方,妈将庙内的寝殿作为会馆,两边隙地都盖了房子安寓客商,和他们凑起布施来,虽万金唾手可得。只用妈妈和贾府说一声儿,若能奏知了娘娘更又好了。将来凑的银子够用了,仍将娘娘发来的帑项,仍旧缴了上去,岂不好呢。”薛姨妈听了,想了一想,也自欢喜。于是,到贾府告知了王夫人,王夫人转告贾政,贾政又商之于夏太监。夏太监奏知了元妃,元妃但云:“只要盖的华丽壮观,其余凭他们去就是了。”
薛蟠讨了这个口气,忙去告知了伙计张德辉,教他通知合城的同乡客商。不上几日的工夫,便凑了万金有余,禀知了贾政。贾政于公暇,亲来相度形势,就在城隍庙西边,挨着史湘云家的住房,勘定了基址,依照城隍庙的款式盖造,不过局面略小些。大殿塑了三贤像,寝殿内不必塑像,前后窗,以便坐客。两边游廊,前边盖了乐楼,除演神戏之外,客商们有事亦可摆酒、演戏。东边的游廊紧靠着史湘云家的西厢房。湘云此时已经生了孩儿,便和他女婿商议,将庙内游廊不必另砌山墙,即借厢房的山墙用,上面安上一溜倒子,嵌了玻璃,那边戏楼上演戏,这边炕上放了子,即可从玻璃窗中看戏。商议妥当,即日构匠兴工。
不过三个月的工夫,即落成告竣,奏知了元妃。元妃请旨,封茫茫大士为佐化真人,渺渺真人为佐治真人,甄士隐为佐政真人。一体塑像,同享祭祀,永垂不朽。落成之后,择日开光献戏。元妃命宝玉代自己主祭。贾琏、贾蓉、薛蟠、柳湘莲、林成玉诸人,也都是受过恩的,俱准其陪祭。
这一日打醮演戏,宝玉等诸人俱于五鼓齐集祭祀。行礼已毕,开场演戏,就是将玉函领的班子。上庙逛会的男男女女,络绎不绝。史湘云便接了纨、凤、钗、黛、迎、探、菱、烟、琴、绮众姊妹来家,在东廊内玻璃窗中看戏。白日里又热闹了一天。到了晚上,薛燔又备了酒席,请贾琏、宝玉、湘莲等诸人看夜戏。便命人封了山门,不许外人出入。薛蟠此时已入醉乡,并不知史湘云又留下众姊妹看夜戏,他便肆无忌惮的叫了蒋玉函来,点了几出风月戏文,无非《买胭脂》、《送枕》等类。唱到惊心动魄之时,不禁狂呼大叫喝起采来。
正在欢笑,忽听西廊下也有人喝采嘻笑之声。薛蟠也不看是谁,便骂小斯说:“为什么又放进外人来了?”众人仔细看时,不是别人,乃是贾珠、冯渊、秦锤、崔文瑞、潘又安五个人,隐隐绰绰的在那里看戏。贾琏、宝玉等见了,忙起身相见,让了过来一同坐着看戏。贾珠遂命潘又安去另抬了一桌酒席来,大家分坐畅叙快谈。
且说东廊那边,史湘云与纨、凤、钗黛等白日里看戏,已经用过了酒饭,因又唱夜戏,湘云遂又留下众人散坐吃茶。候唱完了夜戏,都同到贾母、贾夫人处请安,说说话儿再各自回家。于是,大家都安心乐意的坐着看戏。及至看到唱出些风月戏文来,探春向宝琴道:“这是他们谁点的,怎么唱出这些没人样的戏来了,难道他们不知道我们都在这里看戏吗?”宝琴笑道:“你估量可再有谁呢,不过是他们那个大哥哥罢了。”
凤姐笑道:“罢哟,你们这会子也都是有了孩子的人了,况且又不是在明处看戏,可怕什么呢。你估量他们爷们家到了一块儿,那里还肯点什么好戏呢。”探春笑道:“戏文内科白打诨原是取笑儿,若闹的太没人样了,也有伤雅道。难为这一个唱小旦的怎么学来,难道就连一点臊儿也不害么?”凤姐笑道:“你看你说的这个话,他若知道害臊,他可又仗着什么哄人家的钱呢。”
正然说时,忽见那边席上乱乱哄哄的起身让坐。凤姐眼尖,忙向李纨笑道:“大嫂子,你看那不是大哥哥也来看戏来了。”
李纨听了,仔细瞧了一瞧笑道:“人也看戏,鬼也看戏,这倒有趣的。这一个年轻的是小蓉大奶奶的兄弟。那几个又是谁呢?
”凤姐道:“那个穿马褂子的是潘又安,就是司棋的男人。那两个必定是:一个冯书办,一个是张家女孩子的女婿。这俩从我都没见过,可就分不出谁是谁来了。”只听香菱笑道:“那一个圆脸儿,一笑嘴上有两个窝儿的,那大约必是冯书办。我记的当日买我的时候,我见过他一面的。”凤姐听了,把手一拍笑道:“可惜,可惜,到底是你没造化。你当日若教他把你买了去,岂不比薛大傻子强呢。”香菱听了,“呸”的啐了他一口,笑道:“你看你越说上样儿来了。”
正说时,忽见蒋玉函捧了戏目走到贾珠的面前点戏。只听贾珠笑道:“不用点罢,你只捡你素日得心应手的唱一两出来我听。总要加点作料儿,不要淡而无味的。”说着又问他道:“你叫个什么官儿?”又听蒋玉函笑道:“小的姓蒋名叫琪官。
”
凤姐在这边听的明白,忙向宝钗笑道:“这个小旦,果然就是蒋玉函。袭人呢?今儿是他和五儿跟了你们来了吗?怎么,躲到那里去了。叫他过来,也看看这个轻浪洋儿。”黛玉听了笑道:“罢哟,你何苦来,行点好儿不!自才刚儿我看他那个光景儿,就有点子脸上讪讪的,挨挨蹭蹭的躲着走了,我就猜着几分儿,必是这个缘故。我就没好意思说,你这会子可又叫他做什么呢。”凤姐笑道:“你别管他,我自然有个道理。柳五儿呢?去把你袭人姐姐叫了来。”
柳五儿听了,答应了一声,才一转身,早见翠缕、侍书二人,把袭人从小套间里推推拥拥的搀架了出来。袭人红了脸笑道:“咋的了,奶奶们闹什么?我早知道,我不跟了奶奶们来也罢了,史大姑奶奶又说是想我了。”凤姐笑道:“你在家里成年家也不能舒舒服服的看个戏,我倒好意思叫你出来风光风光,你怎么又装模作样的起来了。”湘云接口笑道:“袭人姐姐,你不用这么小家子气,只管大大方方的坐下看,这个戏也是你看厌烦了的,想来那会子那一天晚上又不给你单唱两出子呢。”说的众人都笑了。于是,凤姐命人搬了个小马杌子来,命袭人坐的自己的旁边。凡属台上蒋玉函唱到动人心魄处,那边席上哄堂的大笑起来,这边凤姐等必要将袭人怄一阵子。弄的个袭人无地自容,坐也不是,走也不是,哭也不是,笑也不是。
正在为难之际,又看蒋玉函捧了戏目走到冯渊的面前点戏。
只听冯渊笑道:“不用点了,你们只唱个《张古董借老婆》罢。
”薛蟠听了,心中不说,借着洒兴把眼睛往上一翻,道:“老冯,你也别欺人太甚了。谁又不知道咱们两人的勾当呢,你怎么偏要点这一出子戏,你这不是有心臊我呢吗。琪官,你敢听他的话,我也点你一出子,唱一出《水浒传》上的《鲁提辖拳打镇关西》。”又听冯渊笑道:“琪官,你问问你们薛大爷,鲁智深是个和尚,又没妻又没妾,打死了人,可拿什么替人家偿命呢。况且那个镇关西郑屠,又没有躺在苇塘里喝臭水,也还算是一条好汉。”说的众人都笑了。
一句话把薛蟠说急了,大吼一声,撺出席来,就要揪冯渊的领子。此时冯渊已是鬼魂,那里怕他,忙向旁边一闪,薛蟠早已扑空。只听冯渊唱一声:“张三何在?”猛然一阵阴风起处,从墙角下跑出一个人来,像是酒肆中走堂的打扮,满头满脸血迹模糊。薛蟠一见,往后便倒,说时迟,那时快,只见那人抢了席上的一个酒碗,照着薛蟠的天灵盖砸了下来。只听“啪”的一声,薛蟠早已裁倒在地,磁片乱飞,流血不止,登时晕了过去。那边席上吓得贾琏、宝玉、湘莲诸人,一齐手忙脚乱没了主意。这边香菱、宝钗、宝琴及众姊妹,都吓得魂不附体。
正在忙乱之时,忽听半空中嗄然一声,一只仙鹤从容落了下来。宝玉见了欢喜道:“好了,师兄来了,薛大哥有了数星了。”众人俱各惊喜。只见那只仙鹤就地一滚,早已化为童子,喜的个凤姐拍手笑道:“嗳哟,你们都瞧,一只大仙鹤变成人了,真比耍戏法儿的玩的奇妙”宝钗道:“人家心里唬的什么似的,你还有心肠看变戏法儿,可见不关你的什么事。”李纨道:“你们还不快悄默声儿的罢,仔细那边听见。你们才没听见宝兄弟说是他师兄,必定是个仙人,薛大兄弟也就不妨事了。
”
凤姐、宝钗二人听了,便不言语,不转眼的瞅着那边。只见众人一齐出席,与松鹤童子见礼已毕,分宾主坐定。只听松鹤童子道:“家师蒙圣上洪慈,敕封了真人。又蒙娘娘布施建庙,永垂不朽,感激靡涯。山野之民,不敢亲来面圣,特差小童前来献仙丹仙酒,以祝万寿无疆。”说毕,便取出仙酒二瓶、仙丹二匣来放在桌上道:“这是进上的,恳烦尊大人代奏谢恩。
”又取仙酒一瓶、仙丹一匣来递与宝玉,道:“这是仙师奉敬尊翁大人、尊堂夫人的。”又取出一个小葫芦儿来道:“这是仙师新制的,送来与侄儿们常服的,吃了益智定慧,读书过目不忘。诸公大家分些,实与子弟大有裨益。”宝玉与众人听了,一一的谢过收讫,乃向松鹤道:“适才家表兄与冯兄彼此相戏,为鬼所伤,尚望师兄慈悲拯救。”松鹤听了笑道:“无妨,无妨。你们听听,那边城隍庙正在审断此案呢。”
众人听了,俱各诧异。回头看时,那边席上的贾珠、冯渊等早都不见了。仔细听时,那边庙内果有皂隶叱喝之声,众皆惊竦。忙命煞了戏文,撤了酒席,将薛蟠抬在榻上。松鹤便从直袋内取出药末来,撒在他头上,探去血迹,只教众人放心,少刻便见分晓。这边宝钗、香菱等也都放下心来。宝玉等仍命摆了茶果,款待松鹤。
不多一时,果见贾珠、冯渊、秦锤等笑嘻嘻的自外走了进来道:“众位恭喜,案已结了。要不亏姑老爷从中解处,薛大傻子今儿要吃大亏呢。明儿教他另唱一本戏,单请我们才是呢。
”众人见了,一齐起身远迎,正要追问端的,忽见薛蟠众榻上跳了下来,见了冯渊忙作揖谢道:“老弟台,适才多承照应,愚兄今儿才知道你是个正经朋友了。”冯渊连忙答礼,笑道:“老长兄,奉劝你再不要纵性胡为了。才刚儿要不要有关甄老伯的金面,只怕连你们香菱嫂子也要教人家请了去呢。”
这边玻璃窗内凤姐听的明白,忙向香菱笑道:“嗳哟,你听见了没有,再别是把你断给张三了罢。”香菱听了,“呸”的啐了他一口,芳心由不得突突的乱跳起来,不错眼珠的瞅着那边。只见薛蟠又给冯渊作了个揖,只听冯渊笑道:“你家香菱嫂子本应是我的人,这如今原也挽回不来了,你只教他亲手儿作一对荷包来谢谢我就是了。”凤姐听了又向香菱笑道:“你听见了没有,人家和你要荷包呢。你好好的用心用意的替人家做一对罢。”香菱听了啐道:“人家心里烦的什么似的,你总是信着嘴里怄人。”
正说时,又见贾珠等与松鹤彼此见礼。松鹤又命人舀了脸水来,叫薛蟠洗去伤痕上的血迹,皮肉照旧还是好好的,不过微觉疼痛而已。薛蟠又拜谢了松鹤,从此洗心涤滤,再不敢行凶了。
再说纨、凤、钗、黛诸人,见薛蟠伤痕已好,大家这才放了心,遂起身都往贾母那边去请安说闲话儿。贾夫人便将昨日张三来告状,适才林公审断结案,押令张三前去脱生的话,告诉了众人一遍。众人也将方才所见的光景,也告诉了贾夫人。
贾夫人道:“这全都是冯渊的作用,要与薛蟠解冤的意思。”
香菱听了,心下十分感激。又说了一回闲话,这才告辞各自回家。
这里贾珠、贾琏、宝玉、湘莲诸人,又陪着松鹤童子吃了会子茶果,讲了会子仙家的乐趣。松鹤嘱咐宝玉将仙丹仙酒收好,便起身告辞。众人苦留不住,只得出席相送。只见松鹤就地一滚,嘎然一声,腾空而去。众人叹息了半晌,这才大家分了手,各自回家。
宝玉到家正是五鼓时候,贾政业已起来梳洗穿衣,伺候上朝。宝玉便携了仙丹仙酒径到上房。见了贾政,便将二位现差松鹤童子来谢恩,敬献仙丹二匣、仙酒二瓶以祝万寿无疆的话,说了一遍。贾政大喜,便携了仙丹仙酒亲到朝房,见了北静郡王求为代奏。圣心大悦,,收了丹酒,复赐御笔匾额褒扬。贾政退朝后,宝玉又送上仙丹一匣,仙酒一瓶,小葫芦一个,备述了仙师之意。贾政与王夫人也都欢喜,感激不荆宝玉趁着贾政欢喜,便道:“明儿是老爷的寿诞,正好借仙酒称觞,也请了亲友来家庆贺庆贺。”
原来贾政平日最厌的是做生日,一闻此言便皱眉道:“我从来最厌人家做这件事,可以不必。”王夫人忙劝道:“老爷今年是六旬的整寿,比不得当年的散生日,况且往年原因有老太太在堂。今年再不做做,也教亲友家瞧着老爷太古板了。我想这也化不多的钱儿,不过是孩子们尽他们一点儿孝心。”贾政听了,虽未慨允,也就不言语了。宝玉借着势儿,遂又怂恿了几句。贾珍、贾琏他二人,又极力撮成,不由贾政不依。
元妃又差人送了多少礼物,当下众国戚王众侯伯都差人送礼,亲友家是更不用说的了。帐房里一一的都登记了号簿。只得打扫出荣禧堂来,预备筵宴王公侯伯以及部属官僚;书房里筵宴亲友家的男客;大观园省亲的正殿上款待王妃诰命夫人;贾母上房款待亲戚家的女眷,俱是彩觞。
到了这一日清晨,贾珍、贾琏、宝玉、贾环、贾蓉、贾兰都穿了公服,外有族中贾芹、贾芸、贾蔷、贾菱也都穿了吉服,都在王夫人上房,摆了仙酒果品。贾政刚一退朝,便挨次儿递酒上寿,一齐跪下。行礼毕,又与王夫人斟酒庆贺。
刚然完毕,就有孙二姑爷、周三姑爷、周小姑爷、薛蟠、薛蝌、林成玉、柳湘莲、甄宝玉、冯紫英等都进来行过了礼,都让到书房款待。随后就是尤氏领了纨、凤、钗、黛、赵、范、秦、胡行过了礼。又有迎、探、惜、巧、菱、琴、湘、岫诸人行礼已毕。其余公侯勋威以及诰命夫人,俱谦谢不敢当,惟请午间坐席而已。
叩见已毕,贾政才要更衣,又见家人男妇都在院子里磕了头。又见有许多奶妈子抱了许多的哥儿姐儿上来,乃是桂哥儿、藻哥儿、蕙姐儿、胡氏的孩儿。又有香菱、探春、湘云、岫烟、宝琴、尤三姐的孩儿,一个个穿红挂绿,金装玉裹的抱了进来。
贾政见了,不胜欢喜,遂一的抱着看了一看,忙教王夫人找了些首饰珍玩耍物之类,一一的分给讫,又将葫芦内的仙丹每人分给了七粒。到了晚上亲到城隍庙去接贾母。就有林公、贾夫人领了贾珠、鸳鸯都来家庆寿,又整热闹了一夜。
此次贾政过生日,实从来荣府未有之热闹,笔墨之间,不能尽述。贾政过了生日之后,即届国家开科取士之时。是年乡试,巧姐的女婿并探春的女婿、甄宝玉、柳湘莲四人,都中了两文两武举人。到了会方式之期,贾兰点了探花。彼此往来致贺,不须多赘。
桂哥儿此时已经三岁,蕙姐儿才交两岁,自从服了仙丹之后,桂哥儿颖悟非常,后来亦成进士。蕙姐儿长成,才貌绝伦,元妃甚爱,奏明了皇上,选为皇子妃,此皆后来之事不提。
且说宝玉已蒙圣上恩赏了翰林侍讲,业经供职。这一日,下衙门回来见过贾政、王夫人,回到怡红院,只见宝钗、黛玉二人抱着桂哥儿、蕙妞儿在海棠花树下,指着半天云里教小孩儿们看,不知是谁家放起一个大蝴蝶风筝来,在云端里飘荡荡。
宝玉见了不觉触动了心思,向宝钗、黛玉二人笑道:“宝姐姐,林妹妹,我又想起了一件事情来了。”未知宝玉想起何事,且听下回分解。
第二十八回传大道妙玉离太虚
证仙缘惜春成正果
话说贾宝玉自翰林院回来,见过了贾政、王夫人,一直回到怡红院来。刚进了月门,只见宝钗抱着蕙妞儿,黛玉抱着桂哥儿,在院子里指着云端里不知谁家放的一个大蝴蝶风筝,教小孩子们看。
宝玉一见,触起心思,忙道:“宝姐姐,林妹妹,咱们去年开海棠社作诗的时候,我记得凤姐姐嗷着你们玩儿,后来果真的好几位都生了孩子了。去年我原说过,今年要立个孩子社的。你们瞧瞧这如今海棠花也开了,眼看着清明节也到了,我想明日告诉了太太,接他们众姊妹家家作个孩子社,你们说好不好?”宝钗听了笑道:“我说你是个‘无事忙’,这又不是没事寻事呢么?况且去年咱们社里的人,这如今又有好几位有了喜,坐不得车,来不得的,如何能够凑得齐全呢。”宝玉道:“你说的这才真是‘锯倒树儿捉老鹳’的话了。我原说立的是孩子社,并不是什么诗社,何必定要当日的原人呢。但凡有小孩子的都接来也就是了。”黛玉听了笑道:“你们俩人且不用分竞,等我算一算,看有孩子的都是些谁,一共有几个孩子,成得起一个社成不起。”宝玉不等黛玉说完,忙又道:“我咋儿还听见太太说,兰哥儿媳妇也有了喜了,再过几个月咱们就都是做爷爷、奶奶的人了,你们说该乐不该乐呢。”宝钗笑道:“你还糊涂着呢,咱们如今早已有人叫爷爷、奶奶的了,那里还等再过几个月呢。”宝玉听了失惊道:“谁把咱们叫爷爷、奶奶呢?”宝钗道:“东府里珍大嫂子的孙子,他不把咱们叫爷爷、奶奶可该叫什么呢。”宝玉笑道:“可是呢,我也把这个孩子忘了。但只是隔了层次,到底比兰哥儿的儿子又远些儿了。”黛玉笑道:“这不过是论个辈数罢了。若必定要论什么远近,除非桂哥儿养了儿子,你才算得个真爷爷呢。”
宝钗笑道:“罢哟,你们越说越说的远了,咱们算算孩子们罢。咱们屋里现在就是两个,平儿姐姐一个,东府里一个,共是四个。我们家他们妯娌的俩的三个,这就是七个了。外头只有二姐姐、三妹妹、云妹妹、琴妹妹、尤三姐姐他们五个人的五个,一共才只有了十二个孩子,成得起个什么社呢。”宝宝笑道:“咱们的诗社也才不过十二个人。何况孩子社,不过是个热闹而已,可要多少呢。你算算咱们诗社里的人,除了大嫂子、四妹了,来不得的也只有一个巧姑娘,难道还成不起个社么?”黛玉道:“十二个孩子固然不少,然而小孩子们到了一块儿,无非唧吗喊叫的闹人,可到底有个什么趣儿呢。”宝玉道:“你放心,我自然有个道理。后日就是清明节,你看人家放的这个风筝好看,我们到了那一天也都扎起风筝来,一个孩子一个风筝。人物虫鸟务要扎的精巧新奇,都到稻香村西边空地上教丫头们跑着放了起来。再搭一个秋千架,有会打的打起秋千来,岂不有趣儿呢。这里头就是有高兴爱做诗文、填词曲的,随意儿做一首、填一两阕也都使得,你们说好不好?”
钗、黛二人听了,也都点头道:“好。”
当下商议停妥,便将哥儿、姐儿仍旧递与奶妈子,各自抱去玩耍。这里大家一齐进房,早见晴、钏、鹃、莺、花、柳六个人迎接出来,在十锦槅子旁边垂手侍立。黛玉见了向宝玉笑道:“你瞧瞧,你这会子高兴要立个孩子社玩耍儿。再过两年儿,不用请一个外人,只咱们屋里可就够一个社了。那会子只怕你又要闹的害头疼呢。”说的众人都笑了。宝钗又将立社的话告诉了他六个人一遍,就派他们六个人每人扎一个新奇精巧的风筝,以备临时应用。
当下夫妇三人同桌吃了早饭,重新又都到王夫人上房来。
只见王夫人正和李纨、凤姐二人坐着说闲话儿。纨、凤二人一见宝玉等进来,忙站了起来让坐。王夫人说:“你们来的正好,都坐下。我才告诉了你两位嫂子,这两日听见丫头们说,四姑娘有好些日子总只是痴痴呆呆的坐着,白日里也不大吃饮食,夜里也不大肯睡觉。我听了心里很放心不下,你们姊妹们过会子大家都到栊翠庵去瞧瞧他,把他着实的劝解劝解。要是他觉着身上有些不大爽快,早些儿请了王大夫来给他看一看。可怜他没娘、没老子的,他哥哥、嫂子又不大肯照管他。虽说不是我的女孩儿,是我从小儿看着长大的。偏又不听人说,拿定主意要出家。你们想想,一个人白日里不吃饭,夜里不睡觉,这还了得呢。”说着,便流下泪来。
宝玉听了,心里早已明白了八九,就知是惜春的道行修的将有所得了,乃笑道:“太太只管放心,我想四妹妹坚心修道,成日家在一间小房儿里坐静,想是坐的着了魔了。我正有一件事要回太太呢,去年我们开海棠社作诗的时候,我原说下今年要立个孩子社。我想后日乃是清明佳节,接了众姊妹来家,都带了孩子们来作个社。把四妹妹也接了出来大家玩耍,笑笑热闹两天,他心里一开豁,病也就好了。”王夫人听了笑道:“怨不得你老子说,你会千奇百怪的想着法儿闹,怎么忽然又想到孩子社的上头来了呢。”凤姐听了笑道:“去年是我多嘴,来和他们众姊妹们嗷着玩儿,如今果然都有了孩子,所以招起宝兄弟的高兴来了。”王夫人听了,也向宝玉等笑道:“既是这样,你们何不再等几天儿,索性等你凤姐姐也养了孩子,岂不又多一个儿呢。”凤姐听了笑道:“太太也和我玩儿来了。”
宝钗笑道:“眼看巧姑娘恭了喜,你就是抱外孙子的人了,自己腆着脸还养孩子,怎么怨得太太和你玩呢。”凤姐听了笑道:“这可是由得人的事吗?你们明儿可就都不用养老生子儿。”
说的众人都笑了。
大家说笑了会子,吃了茶,便都告辞起身,一齐到栊翠庵来。原来凤姐的身孕已经八九个月了,走路觉得累累坠坠的,出了王夫人的上房,尚未走到大观园的门口,早已喘的受不得了。李纨见了笑道:“二婶娘,我劝你回去罢,不用到四姑娘那里去了,从这里到栊翠庵好远的呢。蜂腰桥那里又高高低低的,你可看仔细,当着宝兄弟把孩子养到半道儿上,那可像个什么意思了呢。”说的众人又都笑了。凤姐啐道:“你收了你那个嘴罢,你也是眼看抱孙子的人了,我不过是当着宝兄弟不好意思给你上好话儿罢了,你也别太得人意了。”宝钗、黛玉二人也劝道:“凤姐姐,你不用和大嫂子斗口齿了,他说的虽是些玩话,却是正经道理。你看你这会子已经发起喘来了,那里还走得了那些高高低低的路呢。”凤姐听了,也自觉走着费力,无可奈何只得笑道:“罢了,恭敬不如从命,你们到那里替我问候四姑娘就是了。”说毕,各自带着丰儿回家去了。
这里李纨、宝玉、宝钗、黛玉四个人缓步行来,不知不觉来到栊翠庵。一进庙门,只见入画、雪雁二人在院子里扫地。
一见众人进来,才要开口,李纨忙向他摇了摇手儿,不教声张。
两个丫头会了意,向静室内努了个嘴儿。李纨等轻轻的走了进来看时,但见惜春在床上一个大蒲团上合目瞑坐,鼻中但有微息,就和木雕泥塑一般。瞧了瞧脸上的颜色,却仍旧红是红白是白的。宝玉见了,不禁狂喜道:“仙乎!仙乎!”惜春徐徐睁眼,将众人看了一看道:“善哉!善哉!”这才慢慢的起身下了蒲团,向李纨笑道:“你们多早晚儿来的,怎么也不教丫头们通知一声儿。”李纨笑道:“我们从来没有见过坐功的人,所以我要偷着看一看,果然坐的有趣儿。”惜春听了笑道:“什么坐功,无非胡闹而已。”说毕,便让李纨等坐下,即叫雪雁去烹茶。
黛玉道:“太太听见说,你如今坐功,寝食俱废,心里着实的放心不下,教我们来瞧一瞧,替你散散心儿呢。”惜春听了笑道:“这又不知是那个不知好歹的丫头在太太跟前混说的。
我的身子原是好好的,那里有什么病呢。”宝玉道:“太太原怕你一个人儿在庵里,闷闷的坐出病来,所以才教我们大家来瞧瞧你,替你散散心儿的意思。后儿是清明节,我已经回过太太,接了众姊妹们来家做一个孩子社,大家放风筝玩儿,你说好不好?”惜春笑道:“你也太高兴了,又闹什么孩子社,名色儿听着就新鲜。”宝钗笑道:“我们刚才已经派了晴雯、袭人他们扎风筝。等他们扎完了,还要送到这里来求四妹妹替他们画一画添添颜色呢。”惜春道:“很好。扎完了就拿来,我替他们画画。我明儿也扎一个风筝,随着你们也放一放,好教太太放心。”李纨道:“太太说你白日里不肯好生吃饭,如今到底你的饭食如何?”惜春道:“这都是那里的话呢。你们若不放心,过会子你们就在我这里吃午饭。你们亲眼儿见了我的饮食,也好回覆太太的话,只是委屈你们今儿吃一顿素饭罢了。
”
宝玉听了欢喜道:“好极了,我这两日正想吃个素饭儿呢,只教雪雁到怡红院搬一坛绍兴酒来。”惜春道:“既是吃素,又要什么酒呢。”宝玉笑道:“四妹妹,你就记不得苏东坡的诗‘酒能养性,仙家饮之’,我们大家公贺你一杯酒,流畅流畅血脉,发舒发舒精神,岂不更好呢。”惜春听了,便不言语了。李纨遂教雪雁去告诉柳家的多办几样素菜,顺便到怡红院搬一坛酒来。于是,大家都在栊翠庵坐着说了半日的闲话,陪着惜春同吃晚饭。但见惜春饮酒啖饭无异平时,众皆诧异。当下吃完了饭,宝玉又命雪雁取蠲下的雪水烹茶。又吃了会子茶,然后告辞,仍都到上房来回覆了王夫人的话。王夫人这才放了心。
到了清明这一日,王夫人清晨起来,梳洗已毕,便命人套了车陆续接了众姊妹来家,都先在王夫人上房吃了早饭。宝钗便命各家的奶妈子,先都把哥儿、姐儿们抱到怡红院去会齐了。
晴雯等预备下好茶,然后请迎、探、菱、湘、琴、岫、纨、凤、尤、平等都到怡红院来吃茶。
当下众姊妹告辞了王夫人,都花攒锦簇的向怡红院而来。
刚一进月门,只见宝玉将众奶妈子抱的哥儿姐儿们早一字儿排在院子里,每人面前放着一个大风筝,人物虫鸟扎的极其精巧。
从头儿数去,果然是十二个小孩子,一个个金装玉裹,粉团花儿似的。原来迎春、探春、湘云、香菱、岫烟、宝钗、尤三姐、平儿、胡氏都生的是哥儿,惟有黛玉、宝琴生的是妞儿。湘云见了笑道:“难为宝哥哥怎么想来,果然这些孩子聚在一块儿倒真有个趣儿。”宝玉笑道:“只可惜男孩儿太多,女孩儿太少了。”迎春听了笑道:“你这是个什么话呢。人生在世,自然要儿子多女孩儿少,这才是正理。你怎么反倒要女孩儿多起来了呢。”凤姐笑道:“你们都不知道宝兄弟的意思,我就猜着了。不过是要六个男孩儿、六个女孩儿,将来好做亲家的意思,是不是呢?”宝玉听了笑道:“你猜的也不是我的意思,是要女孩儿多些,将来长大了他们小姊妹们,也就可以另立一个小社,我们老姊妹们就可称为老社了。”说的众人都笑了。
宝钗笑道:“我看你一辈子再也总不用干个别的正经事儿,总在我们群儿里混混。难道明儿留下大胡了,甚至后来胡子白了,姊妹们群儿里总该有你吗?你们听听,说的教人可笑不可笑呢。”
宝玉笑道:“你说的这是个什么话哪。你瞧瞧,咱们社里的人,可有我该避讳的人么。大嫂子、凤姐姐、二姐姐、三妹妹这是我的至亲骨肉。菱姐姐、邢大妹妹是咱们的内亲。云妹妹是和我从小在一块长大的,他们又给林姑老爷承了嗣,更是亲上加亲。尤三姐姐是珍大哥哥、琏二哥哥的小姨,已经就是亲戚。我和柳二哥又是患难的弟兄。琴妹妹是更不用说的了。
俗语的好,‘姐夫小姨,九分九厘’,就是明儿有了胡子,胡子白了,又怕什么呢。”说着,只见宝琴过来,“呸”的啐了他一口,招的众人又笑了。
只听黛玉道:“都请到屋里坐罢,怎么尽自站在风地里说起话来了呢。”众人听了,这才都到房中坐下,晴雯等献上茶来。茶罢,凤姐正要追问香菱,那日薛蟠从三贤祠回来以后的光景,又问给冯渊做的荷包做了没有。香菱正欲回答,只见麝月进来禀道:“四姑娘来了!”众人听了,一齐诧异道:“我们正要到庙里会他去呢,怎么他倒高兴先来了。”钗、黛二人连忙迎了出来。只见雪雁搀着惜春从月门进来,浑身道装打扮,十分雅淡,体态轻盈,不在妙姑之下。宝钗道:“四妹妹今儿高兴啊,怎么竟成了不速之客了。”惜春笑道:“你们昨儿说太太为我很不放心,所以我今儿早些儿过来热闹热闹。我也扎了一个风筝,同你们大家放放,也教太太放心。”
宝玉在院子里正和众小孩们引逗着玩耍,听见惜春来了,忙过来相见。一眼早望见入画在惜春身后,手里拿着一个大青鸾,翅如车轮,浑身尽是翠羽装成,就和活的一般。宝玉见了,不禁狂喜道:“四妹妹,你这个风筝扎的也就巧极了,竟和活鸾一般,那里像个风筝呢。我看这个圆身子,只怕未必放得起去罢。”惜春笑道:“你别管他,且等放的时候,我自然会教他起去。”
正说时,只见从姊妹都迎了出来。惜春接着逐一的相见问好毕,一齐进房挨次儿坐下。惜春便命奶妈子们将哥儿、姐儿们都抱进来,逐一的抱着玩了会子,又在每个头上摩挲了会子。
湘云见了笑道:“今儿我们这些孩子们,就都算拜在四妹妹门下了。你们看看,一个一个的都摩顶受了戒了。”探春笑道:“可也是呢,常听见说,人家的孩子恐怕养不起,往往的无论僧尼都认在他庙里。我们这些孩子们,现放着他四姨姨,为什么都不认在他庙里。我们这些孩子们,现放着他四姨姨,为什么都不认在他门下作徒弟呢?”惜春笑道:“三姐姐,你们可就不用胡闹,我是清净惯了的,禁不得这些孩子们吵闹。况且这些孩子们不是我的外甥,就是我的侄儿,那一个不是我该心疼的,何用认徒弟呢?”凤姑听了笑道:“四妹妹,你不用推辞,我替你想来,俗语说的好,‘和尚无儿孝子多’。你瞧他们姊妹们受了千辛万苦,一个人一辈子能养几儿子呢。你看,你如今一点难儿不费,就是现成的十个孝子、两个孝女,一共就是十二个了,你还有什么不便宜的呢!”
惜春听了,正要啐他,听湘云笑道:“凤姐姐,你少算了一个,一共是十三个呢!”凤姐笑道:“明明只有十二个,那里还有一个呢?”湘云听了笑道:“你瞧咱们这里头,现在还有一个大肚累坠的一个人,难道算不得一个么。”众人听了,一齐都笑起来。只听凤姐笑道:“罢哟,云妹妹,我也是看着你长大的。一个老姐姐,你还瞅冷子和我玩这么一句儿,难道我的脸皮儿比你的脸皮儿还薄不成。罢了。四妹妹,你不用认他们的孩子们了,索性等我明儿分娩了,不论男孩儿女孩儿,认给你作徒弟就是了。”说的众人又都笑了。
忽听宝玉在院子里嚷道:“凤姐姐,不用闹嘴了,咱们早些儿过去看他们放风筝罢。趁这会儿风色正好,过会子风息了就难放了。我已经吩咐把酒席摆在滴翠亭了。”钗、黛二人听了,便让众姊妹们都到滴翠亭去了。命奶妈子们抱了哥儿、姐儿们在前先行,众人随后。
出了怡红院,缓步而行,从蜂腰桥斜岔到滴翠亭来。但见亭子上的窗槅洞开,周围摆着二十盆兰花,清香扑鼻。南边一带空地,十分宽敞。两颗松树中间,设着一个秋千架子。亭子中间,摆着四桌酒席。众人才上了亭子,宝玉便催着钗、黛二人安坐定席。湘云道:“我们不用你张罗,各人随便儿坐就是了。”于是,湘云、宝琴坐了第一席。尤三姐、惜春坐了第二席。香菱、岫烟坐了第三席。迎春、探春坐了四席。李纨、凤姐陪第一席。平儿、胡氏陪第二席。宝钗、黛玉陪第三席。宝玉独自陪第四席。钗、黛送过了酒,大家一齐就坐。酒行数巡,宝玉便吩咐丫头们放起风筝来,引着这些小孩子们观看。
一语未了,只见晴雯、金钏儿、紫鹃、莺儿、柳五儿五个走了过来,每人手里拿着个风筝。宝玉见了,心中不悦,忙拦道:“教丫头们放就是了,你们又都胡闹什么呢。何苦跑的浑身灰尘白土的,万一跑掉了鞋,可是个什么样儿呢。难为你们也不怕人笑话。”晴雯笑道:“这有什么怕人笑话的,那里就跑掉了鞋了呢。成日家把人蠲在屋里,连各处里走走逛逛都不能。今儿好容易碰见爽神的事儿,你又管教起来了。”宝玉道:“不是管教,你们都来了把屋子交给谁看着呢?”只听莺儿道:“有袭人姐姐看家呢。”宝玉听了笑道:“好,亏了还有这么一个知道好歹的人儿。”只听金钏儿笑道:“罢哟,他知道什么好歹呢。”他要不是怕姑奶奶们揭挑蒋琪官的话,他早已也来了。”众人听了都笑起来。湘云笑向宝玉道:“罢哟,宝哥哥,你听他们姊妹们今儿也风光风光罢。当真的,成日家也蠲的受不得了。我们翠缕呢?怎么眼错不见的就没影儿了。”黛玉笑道:“你看,那边山坡底下拿着风筝的那不是他吗!”湘云望了望,笑道:“这小蹄子多早晚儿可就去了。”探春笑道:“我们今儿索性教他们一总风光风光去罢。侍书、绣橘、雪雁、入画、碧莲、丰儿、麝月、秋纹你们一总都放风筝去罢。一个桌子上放下一把酒壶,我们这里不用你们伺候了。”
当下侍书、绣橘等听了探春的吩咐,早都下了亭子,到那边空地上七手八脚的拿起风筝来乱放起来。只见晴雯先放起一条大长蜈蚣风筝来,随后翠缕也放起一个刘海戏蟾的风筝来。
于是,莺儿、紫鹃、侍书、绣橘等陆续也都放了起来。但见满空中都是风筝,飘飘荡荡,悠悠的。
众奶妈子抱了哥儿、姐儿们,都在风地里站着仰首观看,招的小孩儿们嘻笑吵叫之声不绝,喜的宝玉拍手笑道:“云妹妹,琴妹妹,你们都都瞧瞧,我这个孩子社热闹不热闹呢。”
宝琴笑道:“有你这个孩子头儿领着闹,可有什么不热闹的呢。
”宝玉听了笑道:“云妹妹,你听,琴妹妹说我是个孩子头儿,他这不是骂我的话吗?”宝琴笑道:“你不用胡挑眼儿,难道社里头就不该有个社长么。”宝玉笑道:“依你说来,我是这些男孩儿们的社长,你可就是他们两个女孩儿的社长了。”说的众人都笑了。
正然说笑,忽见雪雁、入画在那边高声叫道:“四姑娘,咱们这个大青鸾风筝总放不起去呢。”宝玉听了笑道:“我早就说这个风筝扎成圆身子,是放不起去的。四妹妹还不肯相信,果然应了我的话了。”惜春听了笑道:“两个夯蹄子,连个风筝也不会放!人家的风筝怎么就放起去了呢?”雪雁道:“咱们这个风筝,连晴雯姐姐都不能放的。”惜春道:“既是这样,你们走开,等我亲自去放。”说着便站了起来,挽了挽袖子,径自下亭去了。众人见了,俱各诧异,一齐起身都跟了下来,看他到底是怎样一个放法。
只见惜春下了亭子,行走大异往昔,矫健异常。走到山坡之下,拿着那个大青鸾风筝来毫不费力。用手帕包了手,提着绳儿往上一抖,只见那只青鸾就像自己往上飞的一般。渐松渐起,渐起渐高,霎时将绳儿放尽,直入云霄,比别的风筝还高好些。但见青鸾的两翅扇摇,身子纹丝儿不动。
众人见了,都大加惊异。唯有宝玉、湘云二人心下明白,惜春修的道行将有所得了。此时,宝钗、黛玉二人也猜着了几分儿。黛玉向惜春笑道:“四妹妹,你这个风筝做的就奇妙,放的更奇妙。你看这只青鸾放在空中,就和活的一般。可惜青鸾背上少扎了一个骑鸾的仙人,似觉缺典。”惜春笑道:“我这只青鸾,原是放了上去要接个仙人下来的,你们只瞧看就是了。”
众人听了,愈加惊异。大家都不错眼珠儿的瞅着那风筝,眼都瞅花了。不知怎么眼光一瞬,果都瞧见青鸾背上隐隐绰绰的像有个人骑着的似的。只听翠缕叫道:“青鸾背上有了人了,姑奶奶们顺着我的手瞧,那不是的么。”又听凤姐叫道:“果然是真的,我也看见了。”又听探春道:“像个道姑打扮,手里还拿着蝇拂子呢。”又听黛玉道:“三妹妹,你看他那个神情儿,好像妙师父的样儿。”又听尤三姐道:“可不是妙师父是谁呢?四妹妹你快收绳子罢。”
众人俱各惊喜非常,但见惜春并不答言,只将绳子慢慢的收了拢来。渐收渐近,渐近渐真,将至落地时,那青鸾背上的仙人早已跳下地来,果然就是妙玉。又见惜春将手一撒,那青鸾风筝仍旧飞了上去,将绳儿递与入画,这才向妙姑打了个稽首,并不交言,四目相视而笑,似有默契的光景。众人见了妙姑,不胜惊喜,一齐拉住问讯,妙姑也一一的相见。寒温毕,众人拉了妙姑的手,便往亭子上让。宝玉又命丫头们在四席的中间另摆一席素果,让惜春、妙姑二人坐。
大家饮酒间,黛玉、凤姐、迎春等人又向妙姑问了会子太虚幻境警幻的起居光景。彼此说到热闹中间,只见晴雯、金钏儿二人也都收了风筝,来与妙姑问好。妙姑又和晴、钏二人叙了会子旧事。忽听那边入画高声叫道:“四姑娘,这只青鸾风筝收不下来了,我们好些人使劲儿拢绳子,竟纹丝不动。”惜春听了笑道:“既是收不动,就尽他去罢,只把绳头儿拴在松树上就是了。”凤姐诸人听了,又都要下亭子去看青鸾风筝,惜春忙拦道:“咱们早些儿吃了饭,散一散,也让我和妙师父干我们的正经事去。”宝玉听了忙拦道:“四妹妹你忙什么呢,妙师父既然下凡来了,你们干正经事的日子多着呢。已经立了秋千架子了,咱们索性看着丫头们打了秋千再吃饭,也还不迟。
”惜春未及回答,只听妙姑笑道:“宝二爷,我今儿下凡,原为的是四姑娘的大事,你让我们办完了正事,我还要到上房请太太的安去呢。”探春听了笑道:“妙师父你也别太忙了,你且坐坐,教我们的奶妈子们把小孩儿们都抱来,你也瞧瞧,每人给他们一个记名符儿,强如到别处庙里瞎胡闹去呢。再者还怕我们太太知道你下凡来了,也要先来看看你的。到了晚上,你和四妹妹回到栊翠庵去,有多少正经事办不了的呢。”
李纨听了,忙命人将奶妈子们叫来,不多一时,奶妈子们将哥儿、姐儿们都抱到亭子上来。妙玉出席,逐一的抱着瞧了一瞧,笑道:“可喜可贺,皆大器也。等咱回到庵里,每人给他们画一张记名符儿,保佑他们无灾无病,长命百岁的。”宝玉听了,更加欢喜,便催着众人去看打秋千。众人被缠不过,只得又一齐下了亭子,到松树底下站着观看。
早见一个丫头在秋千架上踹着踏板,左也打不起来,右也打不起来,招的众人都笑起来。仔细看时,不是别人,乃是傻大姐儿。宝玉笑着吆喝道:“快下来罢,看仔细跌死了。傻头傻脑的他也闹打秋千儿。”说着,早见晴雯搂着衣裳,就要去打。黛玉笑道:“罢哟,你又要惹的教说呢。难道这些丫头们那里少你去打秋千呢。”说的晴雯无言可对,笑着把宝玉看了一看,连忙跑了。又见翠缕搂衣上前,黛玉又拦道:“我劝你也不用逞强罢。”湘云笑道:“林姐姐,你不用拦他的高兴,不相干的,他在家里常干这个把戏儿。今儿索性教他疯一天罢。
”黛玉听了,便不言语了。只见翠缕搂了搂衣裳跳上踏板,身子一纵,脚儿早已蹬了起来。但见他腰肢袅娜,衣袂飘扬,打出许多名色来。有什么套花环、盘龙舞、凤朝阳,又有什么双仙渡海、一鹗凌空、雁字一帆风的这些名色,看得众人眼花撩乱,齐声喝采。翠缕打毕跳下来,面不改色,口不发喘。众丫头们见了,尽皆惊服,不敢上前献丑,一个个面面相觑,你推我,我推你,俱不肯上前。宝玉不悦道:“你们这些蠢才,难道只会吃饭么?”迎春笑道:“罢哟,不用骂他们了。你的如夫人一个个都在那里技痒,你又舍不得教他们冒险,这会子又骂别人来了。”说的众人都笑了。
忽见惜春走来,笑道:“宝哥哥,你不用发急,你等我亲自去打着玩玩儿,保管比翠缕打的好看就是了。”宝玉听了忙拦道:“好妹妹,你不用替我惹乱子了,打秋千原是个悬虚事儿晴雯他们我尚不敢教他们冒险,何况你呢。万一教太太知道了,我当不起这个不是。”惜春那里肯听,竟自搂衣前往。众姊妹见了,一齐阻拦,听只妙姑笑道:“不相干的,有我在这里,你们只管放心,倒不要拦阻他的高兴。”众人听了,只得让他前去。
只见惜春上了踏板,悠悠悠的打了起去,飘飘然有凌云之势,也将各样的名色儿打出来,比翠缕打的更有奇妙,更又好看。喜的个宝玉拍手大笑道:“四妹妹,你真是成了仙了。
”一语未了,只见惜春打了一个鹗凌空的式子,忽听“咯嘣”的一响,绳儿裂断,将惜春从半天云里跌了下来,唬得众人魂不附体。未知惜春性命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二十九回享祭祀魂返大观园
庆团圆神游太虚境
话说惜春自从栊翠庵出家以来,一尘不染,诚心悟道,如今已经修成了半仙之体,只等明人指点,便要立证菩提。他的那一灵真性,于每夜坐禅时,必与妙姑相会,妙姑在暗中指授妙诀。今当功行圆满,不欲肉体飞升,恐骇物听,思欲脱却皮囊,以成正果。所以预先约下妙姑,今日下凡来度脱。他因宝玉放风筝之便,略施小术,将妙姑接了下来。又因宝玉高兴要看打秋千,他自己故又借打秋千之便,脱却凡胎,暗中将绳儿扭断,将他的凡胎从半空中跌了下来。他的那一灵真性,依旧聚而成形,早飞在空中,骑在青鸾风筝的背上,众人那里能知道这些缘故。
只见他悬空的从秋千架上跌了下来,一个个都吓得魂不附体,一齐跑上前来,只见他直挺挺的躺在地下。湘云着了忙,连忙坐在地下,将他抱了起来,揽在怀内。众人看时,已连一点气儿也没了。迎春、探春等见了,早已都哭起来。纨、凤、钗、黛等一齐都埋怨宝玉。宝玉此时,早已没有了主意了,也只好大哭而已。此时伺候的丫头们,早已唬的四下里乱报去了。
众人正在忙乱哭闹之际,只见玉钏儿搀着王夫人,贾蓉搀着尤氏,都从蜂腰桥踉跄而来。众人见了,越发没了主意,索性都大哭起来。奶妈子们抱的小孩儿正在嘻笑,忽听众人都大哭起来,唬得小孩儿们不知所以,一齐乱哭。急的妙姑高声劝道:“姑奶奶们不必乱哭,四姑娘升了仙了。”此时哭声震耳,众人那里听得见。
妙姑正在无法,一见王夫人、尤氏奔跄而来,连忙迎了上去,打了个稽首。王夫人含泪道:“妙师父,你既然下凡来了,怎么把四姑娘在秋千架上跌坏了呢?”妙姑笑道:“太太不必惊惶,四姑娘如今他的功行圆满,脱却了凡胎,成了正果了。
太太不信,只看那青鸾风筝背上骑的不是他么?”王夫人听了连忙扬起头来在天上一望,但见青鸾背上隐隐绰绰的像是骑着个人儿,却看不真切是谁。尤氏到底年轻,仔细望去,果然就是惜春,在青鸾背上摇着蝇拂子指着地下,叫道:“二姐姐、三姐姐、宝哥哥你们不用乱哭,看仔细吓着了太太,我在这里呢。”尤氏听了,忙向王夫人道:“太太,风筝上骑的果然是四姑娘,他还说话呢。”王夫人听了,不胜惊异,忙向妙姑道:“妙师父,你快把风筝收了下来罢,看仔细他又去了。”
妙姑听了,先命尤氏去劝众人不必乱哭,众人这才知道惜春是脱了凡胎了。于是,大家止了泪,都瞅着妙姑收风筝的绳儿。只见妙姑手拿着绳儿,并不费力,渐渐的收了下来。青鸾落地,惜春这才跳了下来,见了王夫人,连忙下拜道:“侄女蒙婶娘恩养,不啻生身的父母,今日大道修成,理宜拜谢劬劳之德。”王夫人听了,忙拉了他的手哭道:“我的儿,唬死我也。”刚只说得这一句,就见迎春、探春、湘云等一齐前来,拉了他的手问道:“四妹妹,你既是修成了正果,要脱凡胎,为什么不明明白白的告诉我们?我们险些儿被你活吓死了。”
惜春笑道:“我若明告诉你们,你们又如何肯依呢。你们这会子也不必害怕了,咱们把太太请到亭子上坐下好说话儿,别把老人家唬着了。”探春道:“四妹妹,你如今脱了凡胎,你这个肉身却怎么样呢?”王夫人听了,忙在秋千架下看了一看,只见惜春的肉身依旧在那里直挺挺的躺着,不由的又伤心落泪。
宝玉忙道:“太太不必伤心,等我去告诉珍大哥哥,教他叫了塑像的匠人来,就将四妹妹的肉身塑在咱们栊翠庵大雄宝殿的东边,永远享受香烟,岂非千秋佳话。”贾蓉听了,也不等王夫人开口,连忙如飞的去告诉他父亲去了。惜春忙拦道:“宝哥哥,我一辈子为人孤高狷介,如今脱了胎,怎肯教些匠役们来摆弄我的躯壳。况且倡扬出来,也招摇是非。你们先把太太请到亭子上去,等我和妙师父把他用三昧真火化了去就是了。”众人听了,那里肯依,也有要塑像的,也有要殡葬的,纷纷不一。惜春一概不听,拉了妙姑的手,走到自己的躯壳跟前,口里念出四句偈来,道:是我全非我,疑君不是君;凭他三昧火,化作岭头云。
念毕,只见妙姑向他的肉身喷了一口仙气,忽的遍身衣履着起火来,就象烧灯草纸张似的,须臾化为灰烬。不但并无一点气息,连一点骨殖渣儿也没有了。
王夫人与众人见了,都不胜悲感。惜春忙拉了王夫人的手,慰道:“侄女一生的大志已遂,太太该喜欢才是,如何反倒伤起心来了。”王夫人落泪道:“我的儿,你如今修脱了凡胎,如何还肯住在家里,自然是要跟了妙师父去的,教我如何舍得你去。”说着,又哭起来,招的众人一齐伤感。惜春安慰道:“太太不必过伤,我虽脱了凡胎,尚有未了之事,还要留妙师父在栊翠庵住两日呢。就是将来我们去了,娘儿们要见面也还容易的。天不早了,咱们都到上房说话儿去罢。”王夫人听了,这才擦了眼泪,一手拉了惜春,一手拉了妙姑,便往上房而来。
尤氏、纨、凤等忙命丫头们撤去酒席,收了风筝,率领奶妈子们抱了小孩儿们一齐往王夫人上房来。刚进了房门,尚未及坐谈,只见王善保家的搀着邢夫人踉踉跄跄而来。一到院子里邢夫人便问道:“怎么把四姑娘从秋千架上掉下来跌坏了,这还不得!”尤氏听了,忙迎了出来,将惜春脱了凡胎、妙姑下来接引的话,告诉了邢夫人一遍。邢夫人这才放了心,道:“我一听见信儿,唬的我连路都走不上来了,大奶奶,你倒来的快当呀!”尤氏道:“我听见丫头们说了一声,我的魂就像在头顶儿上冒了,也没顾得换衣裳鞋脚,亏了蓉儿在家里,我就教他搀着我飞跑来了。你侄儿也没在家,这会子还不知他知道还知道。”
正说到这里,只听王夫人出来道:“大奶奶,你怎么不让大太太进来,尽自在院子里说起话来了。”尤氏才要答言,又见惜春也迎出来,向邢夫人笑道:“为侄女的事,倒教婶娘、嫂子们受惊,我倒心里不安了。”邢夫人听了,细将惜春一看。
但见他仙风道骨,丰致飘然,竟与肉形无异,不觉惊喜异常,忙拉了他的手道:“我的儿,难为你苦志修行,到底熬到成仙的分儿上,将来连我们也还都要托赖你的福分呢。”一面说,一面拉着惜春和王夫人、尤同进了上房。
纨、凤、钗、黛诸人,早已都在房门口迎候。彼此问好毕,刚然坐下,又听丫头们在院子里禀道:“老爷们、爷们都来了。
”宝玉听了,忙迎了出去。
只见贾赦、贾政、贾珍、贾琏、贾蓉、贾兰祖孙六个一齐进来。只听贾赦先道:“我们家真是天恩祖德,意外异样的喜事,层见叠出。我们正在南安王府吃祭肉,蓉儿去告诉,初听见从秋千架上跌了下来,吓得了不得。后来才听见说脱了凡胎,竟有这样的奇异。四姑娘在那里呢?我们来看他来了。”邢、王二夫人听了,王夫人忙领了纨、凤、钗、黛众姊妹都到里间回避,邢夫人便拉着惜春在房门口迎候。赦、政二公便拉了他的手一同进来。
惜春进房,忙拜了下去。赦、政二公连忙拉起道:“我的儿,难为你志苦心坚,修成了正果。常言道,一子成佛,九族飞升。将来我们也都有好处,且待明日奏知元妃,替你讨一个封号,也不枉你修炼一常我的儿,且随你婶娘到里间坐着去罢。”惜春听了,便同邢夫人到里间里去了。
此时已有黄昏时候,丫头们点上灯来。贾赦、贾政和他们小弟兄们都在王夫人上房,挨次儿坐下吃茶。大家商议惜春之事,到底是面奏好,还是奏知了元妃传奏的好。议论纷纷,贾政一时也不能酌定。正在踌躇,忽见焙茗自外跑了进来,禀道:“老太太差大爷回来,告诉老爷们话来了。”众人听了,才要问时,早见贾珠慌慌忙忙的自外走了进来。
贾琏、宝玉、贾蓉、贾兰一齐迎了出来,贾珠一一的接见毕,进了上房,便与赦、政二公暨贾珍请安。邢、王二夫人听见贾珠来了,都出来相见,贾珠一一的请安毕,邢、王二夫人坐在里间的门口的两张杌子上听贾珠说话。赦、政二公即命贾珠坐于贾珍之下,众皆依序坐下。贾政向贾珠道:“老太太这时候差你回来,必定有什么要紧的事情。”贾珠躬身道:“今儿早起姑老爷接到上帝的敕旨,授了天曹的阁部,着即赴新任。
咱们上界的老太爷,也有书子来接老太太归位完聚。老太太所以差儿子来家告诉老爷、太太,于明日晚上预备出洁净房屋一所,要宽大些,老太太和姑爹、姑妈定于明晚率领眷属来家一会,就此起身回上界去呢。”赦、政二公暨邢、王二夫人听了,俱各大惊失色,由不得都伤心落泪。
此时众姊妹们在里间都听见了。别人犹可,惟有林黛玉、史湘云、李纨三个人,早已哭作一团儿。贾政叹气道:“完聚未久,忽又分离,天命虽不可违,人心岂能无感,快吩咐套车,我们大家即刻都到庙里去见见老太太,先讨讨教训,明晚再预备祭祀。”丫头们听了,连忙出外吩咐。
此时王夫人也哭的抽抽噎噎的向贾珠道:“老太太和你姑爹、姑妈是留不住的,你可求求姑老爷,你和鸳鸯再住几年,把我们看着送了终,娘儿们一同去罢。”贾珠也流泪道:“凡事都有个定数,老太太既去,儿等岂能复留。”王夫人听了,越发大哭起来。贾政含泪问道:“我的儿,你这如今还是跟了老太太到上界去会祖先,还是跟了你姑老爷到新任去呢?”贾珠流泪道:“方才老太太也说来,若是跟了老太太去,也没有什么益处。莫若仍旧跟了姑老爷到天曹去讨个差事走走,不过一二年,就可以补放一个县城隍了。”贾政听了,点头道:“这也很是。”贾赦听了,向邢夫人道:“你把二太太劝一劝,才没听见大侄儿说,将来他也可以巴到城隍的地位,这也是人生难得的事了。催催他们套车,咱们也早些儿到庙里去罢。”
邢夫人听了,忙将王夫人劝祝
这里宝玉、贾兰忙站起来要到外边去催套车,王夫人道:“你们出去吩咐,咱们两府里只套五辆车就够了。二位老爷每人坐一辆,大太太和你史大妹妹坐一辆,我和你林妹妹坐一辆,你珍大嫂子和你大嫂子坐一辆,其余他们姊妹们都不必去,等着明儿在家里见罢。你们弟兄、叔侄们都骑马,这就省多少事了。”宝玉、贾兰答应而去。不多一时进来禀道:“车马都齐备了,请老爷、太太们走罢。”王夫人听了,便又进里间来嘱咐宝钗,教晚上照应着安置妙姑、惜春及众姊妹,并着人给薛姨妈送个信儿。于是,领了湘云、黛玉、尤氏、李纨同邢夫人在前坐车先行,宝玉、贾兰骑马相随,贾赦、贾政随后也坐了车,珍、琏、珠、蓉四位骑马相随,出了荣府的大门,径往城隍庙而来。一路灯火辉煌,好不热闹。
不多一时,来至庙中,都在丹墀下车。早听见里面击点开门,林公迎了出来,湘云的女婿林成玉在后相随。赦、政二公见了,连忙抢行上前,彼此慰问。珍、琏、宝玉等也都上来请安。又见里面出来了许多妇女,伺候太太、奶奶们下车。邢、王二夫人、尤氏、李纨、湘云、黛玉一齐下了车,都与林公相见问好。
黛玉此时早已哭的说不出话来了。丫头们搀着过了大堂,早又望见贾夫人在二堂迎候。众人见了贾夫人,彼此益觉悲感。
过了二堂,便向西转,乃是贾母的住处。刚到院子里,就听见贾母在内说道:“我原打发珠儿回去告诉你们,明儿晚上在家里见面,这早晚儿半夜三更又都成群搭伙的做什么来了?”邢、王二夫人等听了,连忙紧行了几步,进了上房问安已毕,都拉着贾母痛哭起来。随后便是赦、政二公率领子侄们都一齐进来请安,伏地悲痛。贾母见了,高声说道:“你们不用乱哭,都起来坐下,听我告诉你们,自生骨肉聚散,原有个一定之数。
我如今托着姑老爷的福气,已死的鬼魂,又在人世混了三年,骨肉再得完聚,这也就很够了。你们也想想,世上那一个作父母的能够死后还能与儿孙们相见,世上那有个作儿女的又能够与他死后的父母相见呢?咱们实在托赖着天恩祖德,这就是千古未有的事了。你们都快起来罢,不必哭了。”林公与贾夫人也都过来相劝,众人这才止了泪。黛玉仍是抽抽噎噎的。
贾母忙道:“姑奶奶,这里也坐不下这些人,你把他们小姊妹们带到里间去坐,你们娘儿们也说说话去。鸳鸯呢?你把你奶奶也领到你们房里去,珠儿也去,你们夫妻们也说说话。
我们的两位太太上炕来坐。我们的两位老爷就在那边床上坐,姑老爷陪着。他们小弟兄们都在地下椅子上坐,史大姑爷陪着。
”众人听了,俱各遵照所说的次序儿坐定。贾夫人领了尤氏、湘云、黛玉到里间去说话,鸳鸯领了李纨也到贾珠的房里去了。
这里贾赦向林公道:“姑老爷莅任未满三年,怎么忽然又有荣升的信儿?”林公道:“小弟也不知其所以然,想来也必定有人保奏的。但只是人生聚散无常,二位老长兄也不可过悲。
况且老太太升天与老太爷完聚,也替我们做儿女的完全了一件大事,这也是人生求之不得的。”贾政听了擦泪道:“父母百年完聚,虽说是遂了儿女期望之心,然而目睹音容,不能无恸。
”贾母听了笑道:“你们怎么还不明白,我和姑老爷他们再履人世,原为有一段因果。我当日在生时,原将宝玉他们的姻缘弄错,后悔无及。后来在地府幸而遇着姑老爷,好容易千奇百怪生生死死的了结了一件心事,我心里实在舒服了。这会子你老太爷接我去完聚,乃是正理,你们反倒悲伤起来。你们想想,你们就留我在人世再住一百年,也总不过是这个味儿。又吃不得人世的饮食,又穿不得人世的衣服,到底算个什么儿呢。我当日不肯到家里去住,原为怕你们到临别时不忍分离,这会子你们仍是如此。依我劝你们哭会子也留不下我,何苦?娘儿们多说会子话儿,岂不比哭强呢。”贾政等政听了,都一齐站了起来道:“老太太既要归天,儿孙们也不敢强留。只求老太太将家中的一切后事开导指示一番,儿孙们将来也得所遵循。”
贾母笑道:“你们都是些读书明理为官作宦的人,我没读过书,也不知道什么别的,想来人生在世,富贵穷通虽说有个定数,总是行好必有个好报,行恶必有个恶报,你们只记着这两句话就是了。”众人听了,一齐答应了个“是”。
邢、王二夫人又将妙姑下凡,惜春成了正果脱了凡胎的话告诉了贾母一遍。贾母听了欢喜道:“这也奇了。可见人行好事,天必从之。四丫头这就是替咱们家增了光了。可怜他老子闹了一辈子的炼丹,也没修成,他倒弄成了。”众人听了,一齐都说:“这总是托赖老太太的福气所致。”贾母笑道:“到底是四丫头悟道的心诚,可托赖我的什么福呢。你们听我说,大家吃了茶,坐会子都早些儿回去罢。我们的行李已经打发冯渊、秦钟、崔文瑞带着他们的家眷头里去了,这里只留下司棋家两口子和鲍二家的、焦大伺候我们。明儿不过一点灯的时候就到家里,你们把大观园省亲的正殿打扫出来,多摆上几十桌酒席,把亲戚家的男客、女客都请了来,大家都见一见。坐的时候,无论宾主,都要夫妇同坐一席,挨着次儿排了下去。虽名为饯行的别离酒,却做一个伉俪团圆会。只许欢笑,不许悲哀。姑老爷你听我说的是不是?”林公答道:“老太太想的很是,很该作个团圆会,才合我们这一段因果。二位兄嫂就遵着老人家的话办罢。明日我们的酒席,仍是我们这里抬了去就是了。”
正说时,只见贾夫人从里间走了出来,向邢、王二夫人道:“二位舅太太,你们不用伤心,我才和你外甥女儿说来,老太太归天与老太爷完聚,乃是正理。就是你妹夫升了天曹的官儿,这也是一件难得的事。就是将来你们要见见我们,也没什么难处。你外甥女儿他们,现有什么返魂香、寻梦香,那都是仙家之物,只用点起香来,彼此也就可以相见了。我才说教他们明儿点起香来,送我们到天上去,他们这才都喜欢了。”邢、王二夫人听了,站起身来才要说话,只听贾母笑道:“很好,就是这样罢。你们可也放了心了,大家都回去罢,天不早了,也让我们歇息会子,明儿还要上路呢。”众人听了,不敢违拗,只得起身告辞。史湘云因牵挂着惜春不肯回家,仍同尤氏、纨、黛跟着邢、王二夫人坐车而回。林公、贾夫人送至大堂,看着他坐车的坐车,骑马的骑马,出了庙门,这才回后而去。
且说荣府的众人,车马耀耀,灯火照耀,一直回到府中。
赦、政二公率领子侄先到书房去,教人传了林之孝、赖大等一班儿能事的家人来,吩咐明日派人先将大观园省亲的正殿打扫洁净,悬灯结彩,摆设铺陈,多备酒席,演三出神戏,所有的亲戚家的男客、女客俱下请帖,愿来不来,听从其便。分派已定,这才散去,各自回家。
再说王夫人下了车,送了邢夫人、尤氏各自回家,领着湘云、李纨、黛玉进了上房。只见宝钗迎了出来,笑道:“太太回来了,今儿又是双喜临门。凤姐姐自从太太去后,回到他房里,不过半个时辰就分娩了,养了个怪好的小小子儿。我们这里正替他忙乱张罗,周亲家奶奶家也差人来说,巧姑娘也养了小孩儿了。可巧儿的舅舅外甥一天儿,这也是件有趣儿的事情。
”王夫人听了,笑道:“很好。娘儿俩一天儿养孩子,倒也有趣儿。只是事情都挤在一块儿,可教人怎么个办法儿呢。妙师父和四姑娘安置妥当了吗?”宝钗道:“都依旧到栊翠庵去了。
我怕入画、雪雁两个丫头不够使唤,又把秋纹也派了去了。太太到了庙里,老太太吩咐了些什么话?”王夫人也将贾母吩咐的话述了一遍。宝钗听了,不胜悲感。王夫人道:“夜深了,你们都各自回房歇歇去罢,只怕你老爷进来也要睡呢。明儿在家都早些儿起来。想着先差人到巧姑娘家送粥米道喜去。宝丫头,你们照应着把你史大妹妹送到秋爽斋去。”湘云笑道:“不相干的,这个路也走熟了。”于是,湘、纨、钗、黛四人辞出上房,都往大观园来。
先将湘云送到秋爽斋与探春同住,李纨自回了稻香村,钗、黛二人才向怡红院来。刚到月门,只见宝玉从潇湘馆那边,手里提着个小明角灯儿缓缓而来。宝钗笑道:“这么亮的月色,还打个灯笼,也太小心过余了。”宝玉笑道:“你们怎么倒走过去了呢?”黛玉道:“我们送史大妹妹去来。”宝玉走到跟前将灯笼递与黛玉,拉了他二人的手,一同进了月门。早见晴雯等迎了出来,接了灯笼笑道:“好,爷和奶奶们一块儿都回来了。免得我们等了这个又等那个的。”
宝玉笑道:“今儿你们五个人,可也风光够了。”晴雯笑道:“蠲也蠲够了,风光风光也该。”宝玉笑道:“当着那些人,又放风筝,又要打秋千,一点臊儿也不害。到底袭人比你们强,老干多了。”金钏儿笑道:“罢哟,我们只有一个汉子,那里跟得上他老干呢。”招的钗、黛二人一齐笑道:“这个小蹄子的嘴越发要不得了,什么老婆汉子的都说上来了。快取我们的衣裳去罢,我们换了衣裳,听我们说正经话罢。”金钏儿、紫鹃、柳五儿听了,忙将他三人的旧衣取来,一齐换上。晴雯、莺儿、袭人送上茶来。钗、黛、宝三人坐在炕上,晴、钏、鹃、莺、花、柳六人都坐在椅子上。
黛玉便将适才在庙里对贾夫人说要点了寻梦香送林公夫妇到任的话,告诉了钗、宝二人一遍。二人听了,俱各大喜。宝钗道:“你这个话说的倒投了机了。才刚儿我问四妹妹,他如今脱了凡胎,到底将来作何归结。妙师父说,必须要先到太虚幻境,求警幻仙姑奏知了上帝,讨了封号,就有了归结了。妙师父还说,送了老太太去后,他就同四妹妹到太虚幻境去呢。
我和二姐姐、三妹妹商量,求妙姑把我们姊妹们携带到太虚幻境去逛逛,他已经应许下了。你才这一说,正说到一家子了。
明儿咱们一块儿都送姑太太去,送下姑太太再到太虚幻境看四妹妹去。你们说好不好?”宝玉听了笑道:“宝姐姐,你到底不知路径的远近,太虚在上界之下,明儿既是大家要去,索性请老太太、姑妈都先到太虚幻境,送下四姑娘,就求姑老爷面奏上帝讨个封号,岂不更顺便呢。”黛玉听了道:“既是如此,咱们先把要送去的人算一算,看那匣内的寻梦香够用不够用。”
宝钗道:“不用算。知道定得准临期谁去谁不去呢?我才也问香菱姐姐来,他说寻梦香不过剩了有二十多支,想来也够用了。
倒是警幻给你的那个小匣儿,妙姑说教你明儿带了去,交还了他罢,留着也无用了。”黛玉听了笑道:“可也是呢,何不把那个拿出来瞧瞧,看那上头有什么法儿没有?”紫鹃听了,忙去将匣儿取了来。三人在灯下打开匣儿,取出册页,打开细看。
黛玉一面看,一面指向宝钗道:“宝姐姐,亏你提起他来。
你看这一段儿,正是明儿用得着的。有了这个,可以不必再用寻梦香了。”宝玉、钗宝看了,俱各大喜,道:“妙极了。咱们何不照这个样儿来画起来。就画上一百张尽够用了。”黛玉听了,忙命紫鹃、莺儿取了黄表、朱砂、新笔、净水来,三人在灯下约有半个时辰,画了一百张神符。宝钗嘱咐道:“此事且莫声张,到了临期,我三人酌定,应该去的给他符一张,令其于临睡时焚化。不该去的,慎勿滥与。咱们也只带了晴雯、金钏儿去,留下他们四人看守屋子。”商量已定,收拾安寝。
一宿晚景不提。
到了次日黎明,起来梳洗已毕,宝玉便先到省亲的正殿上看着教人打扫铺设。宝钗、黛玉二人便都到王夫人上房去,先张罗着教人办了粥米礼物来。王夫人命贾琏亲自骑马去看。接着就是周小姑爷来磕头,王夫人便留下,命宝玉陪着吃了早饭。
去时,便告诉说,尚须到别的亲戚家去磕头,隔着城,晚上不能来送老太太的话。打发小姑爷去后,这才请众姊妹来一同吃早饭。
刚然吃毕,就有丫头们来报说:“姨太太来了。”众人听了,一齐迎了出来。只听薛姨妈在院子里道:“怎么姑老爷升的这样快,老太太也要归天去,住的热喇喇的,又要分离!我昨儿晚上听见,一夜也没睡得着觉。今儿一早我就要来的,周小姑爷又来磕头来了,说巧姑娘恭了喜了,我才又办了粥米打发蟠儿到周家道喜去了,所以我吃了早饭才来的。才刚儿一下车,又听说凤丫头也恭了喜了。好,娘儿俩一天儿养孩子!”
说的众人都笑了。王夫人才要往房里让时,又听薛姨妈道:“你们都瞧过凤丫头了没有?”王夫人笑道:“昨儿晚上人家刚分娩了,他们众姊妹们就都去了。只有我和他大嫂子、林妹妹、史大妹妹昨儿都到庙里去看老太太,今儿又忙了一早上,还没去看他呢。”薛姨妈道:“既是如此,咱们就到他房里去罢。
你们去过的姊妹们,就在这里等着我们罢,他那房里也容不下这许多人。”
于是,薛姨妈、王夫人、李纨、黛玉、湘云五个人,都到凤姐房里来。一进房门,就瞧见平儿在地下扇炉子煎药,尤二姐在炕上包裹孩子,凤姐拥着被窝靠着引枕打盹。平儿、尤二姐见了薛姨妈,连忙站起来问好。凤姐惊醒,笑道:“姨太太、太太都来了,恕我的罪罢,我也站不起来了。”薛姨妈笑道:“姑娘,你可大喜!得了儿子,又得了外孙子,真是双喜临门!
”凤姐皱眉道:“什么喜呢,早不养迟不养,偏偏儿的老太太要升天这会子坐在屋里了。你老人家说,教人着急不着急呢。”
薛姨妈道:“事情碰在一块儿,可有什么法儿。养孩子可是由得人的事吗!”湘云听了接口道:“要不是昨儿放风筝疯闹,只怕还等两天儿。”黛玉笑道:“这个云妹妹说的越发招人笑了。他如今已经过了月了,那里是疯闹的缘故呢。”
凤姐叹气道:“可怜老太太疼了我一辈子,明儿升天,我也不能瞧着送一送,实在恨死人了。这个孩子自从昨儿落了草儿,一夜不住声儿的呱喇呱喇的哭,气的我恨不得把他两脚踢死了。”王夫人笑道:“你这都是胡使性子呢,拿着孩子撒起气来了。”李纨笑道:“二婶娘,不是我当着姨太太、太太说,这也是你老嘴老脸不尊重的缘故。前儿在人面前撇清,告诉我们说自从回生以后,他二叔总是在他尤二姨、平姨房里,你各自一个人儿修真养性的,这会子又养了孩子。这不是自己把自己的谎掰出来了吗!”说的众人都笑起来。凤姐笑道:“你可说吗,这都是宝兄弟的那个混帐师父,好好儿的又给了些什么孔圣枕中丹。自从吃了那个药,忽喇巴儿的不爱到他们俩人房里去了,死里活里的只是缠磨我,教我可有什么法儿呢。”说的众人越发都大笑起来。
薛姨妈握着嘴笑道:“嗳哟哟,你们听,这个凤丫头越发倚老卖老的了,亏他说着也不害个羞。”凤姐笑道:“我的好姨太太,我这如今已是有了外孙子的人了,比不得他们这些三六一十八的小媳妇子家,早已就一车骨头半车肉了,还害什么羞呢。”众人听了,又都大笑起来。李纨还要怄他,只见平儿煎好了药,端来服侍凤姐吃了。薛姨妈道:“我们让他吃了药,躺着养养神儿罢。”于是,大家又到上房会了众姊妹,都到栊翠庵去看妙玉、惜春。
话休烦絮。午后,贾政下了衙门,便差人去邀请亲友。除有官差不能来的不算外,早有孙二姑爷、周三姑爷、史大姑爷、薛蟠、薛蝌与薛二姑爷、甄宝玉、柳湘莲诸人都到了。贾政在书房款待男客,王夫人在贾母上房款待女眷。吃毕了午饭,约有掌灯时分,大家列坐闲谈。忽见焙茗进来禀道:“老太太、姑老爷、姑太太、大爷都来了。”众人听了,连忙起身迎了出去,都在荣禧堂丹墀下,宾东主西拱立以待。果见林公鸣锣响道而来,轿至丹墀落下。贾珠已在仪门外下马,步行进来。
林公下了轿,见了众人,先宾后主逐一的寒温华。赦、政二公便将林公与众亲友,仍先让到书房里坐。随后便是贾母、贾夫人的两乘大轿,鸳鸯的一乘小轿。司棋、鲍二家的都在仪门外下车步随,一直进了荣禧堂的宅门落轿。只见薛姨妈领着众姊妹,邢、王二夫人领着众妯娌,都在宅门口,也是宾东主西排班迎立。贾母、贾夫人下了轿,大家彼此问好毕,便拉了薛姨妈一同到上房来。邢、王二夫人,便让贾母、贾夫人、薛姨妈都到炕上坐,众姊妹们都在椅子上坐,自己和他们众妯娌们在主位相陪。丫头们献茶毕,薛姨妈凄然向贾母、贾夫人道:“好容易盼的老太太、姑太太的驾再临人世,如今住的热剌忽喇的,又要分离。我昨儿一听见信儿,心里就很难过的受不得了。”说着早流下泪来。贾母道:“姨太太,你快别这样,这也是个定数。我昨儿已经和他们都说过了的,今儿我们大家团聚,作一个伉俪合欢会,无论宾主都要欢喜,不许悲伤的。至于我和我们姑奶奶原是鬼魂,虽居人世,又不能享人世之福,不过是一股气儿,聚而成形,来如水月,去似镜花,又不怕程途远近,又不怕山川阻隔,来去总是一样的。难道我们去了,咱们从此就不能相见了么?要见面也还容易的。姨太太你这一伤心,又要招起他们来呢。”
正然说到这里,只见众人都站起来道:“妙师父和四姑娘来了。”贾母笑道:“神仙来了。”果见妙姑、惜春走了进来,才要施礼,贾母、贾夫人连忙下炕拉了起来,就拉他二人也坐在炕上。贾母向惜春道:“我的儿,难为你志苦心坚,到底修成了大道,替我们脸上增光。我昨儿也向你姑老爷说来,他说将来见了玉帝,必替你面奏讨封的。你如今已经脱了凡胎,家里也难以久住,自然是跟了妙师父到太虚幻境去的了。”惜春道:“警幻仙姑早已知道老太太、姑妈要升天,所以算着日子打发妙师父度脱我来的。我们俩人这也就跟着老太太一块儿去罢了。”
贾母听了欢喜道:“很好。你姑妈还说教你宝哥哥、林姐姐都送我们去呢,咱们一块儿倒也热闹些儿。”宝钗听了忙道:“昨儿妙师父也许下把我们众姊妹们带了太虚幻境去逛逛,我们昨儿把符都画下了。”贾夫人道:“姑娘,你们不是有什么寻梦香,怎么又闹画起什么符来了?”宝钗未及回答,只听妙姑笑道:“你们画的必是警幻的送魂符。他这个符能夺阴阳造化之功,人若睡下将此符焚化,立刻真魂出壳,任其所之,又比寻梦香强了。”贾夫人听了,向宝钗道:“你们既有这个符,多去几个人儿更好了,不知你们姊妹们都谁要去呢?”宝钗道:“我大嫂子、二姐姐、三妹妹、菱姐姐、云妹妹、邢大妹妹、琴妹妹、尤家二姨儿、三姨儿、小大奶奶,我和林妹妹带着晴雯、金钏儿连你老人家的女婿,共是十五个人。”王夫人听了忙道:“你们既有神符,也给我们两张。昨儿晚上,你老爷伤心了半夜,说老太太归天,我们作儿子、媳妇的竟不能亲身去送。你们既有神符,我们也该去送老太太才是呢。”宝钗听了,不敢答言,只瞅着贾母。
贾母道:“你们老夫妇乃是一家之主,如何去得呢?况且这一开端,大老爷、大太太、珍哥儿、珍哥儿媳妇都要去,可教我拦住谁呢?”薛姨妈道:“这也都是该当的,不但他们,连我也该送去才是呢。”贾母道:“姨太太,你这一说就有了,我连你姐姐也不教他去,何况你呢。”又向王夫道:“这样罢,既是你老爷不放心,要去就教他去罢了。把我送到地头儿见你老太爷,回来告诉你们,你们大家也就都放了心了。”
正说时,只见宝玉进来禀道:“大观园的酒席都齐备了,请老太太、姑妈都过去罢。”贾母道:“你来的正好。我告诉你,你老爷也要送我们去呢,你就替他预备下一张神符。我们临去时,就教你老爷同你姑娘老爷、大哥哥先到任去,你和他们众姊妹们都跟着我们到太虚幻境去就是了。”宝玉听了,忙答应了几个“是”。于是,贾母站了起来,向薛姨妈道:“姨太太,你同我们两位太太带了他们众姊妹们,先到大观园去,我和姑奶奶到凤丫头房里瞧瞧他去,不过一会儿的工夫就来了。
”说比地,便都下了炕。贾母、贾夫人、鸳鸯都往后边而去,平儿、尤二姐也就忙随了去。
薛姨妈、邢、王二夫人领了其余的姊妹们,都到了大观园来。到了省亲的正殿,但见两边都搭着彩棚,对面搭着戏台,结彩悬灯,十分华丽。进了正殿,只见正中摆着一席,两边分列着二十余席,俱靠着殿内的山墙,就如大万字炕一般,说不尽的山珍海错,水陆干鲜。
众人正在瞻玩,只见宝玉进来向邢、王二夫人禀道:“方才老爷们说,昨儿晚上老太太吩咐说,教今儿做个伉俪合欢团圆会,必要教夫妇同席。才刚儿大家算了一算,若夫妇同席,不但本家子大伯子、小婶儿无所回避,就譬如亲戚们柳二哥、尤三姐姐旁边就是史大妹夫、史大妹妹,这也不雅像。违背了老太太的命,这也不是。如今老爷们商量的是男东女西,两边分坐,夫妇同在一堂,这也就是伉俪合欢了。请太太们把这个话,过会子回回老太太就是了。”邢、王二夫人听了,都点头道:“这个话说的很是。”
正还要往下说,只见平儿、尤二姐、鸳鸯从小道岔来禀道:“老太太、姑太太都来了。”宝玉听了,忙往外跑。只听戏台上奏起乐来。男客们都从彩棚内走出,在丹墀下迎接。邢、王二夫人、薛姨妈领了众姊妹,都在丹墀上迎接。果见贾母、贾夫人都坐着竹椅轿子,老婆子们抬着来了。到了丹墀落轿,一齐下来。贾母向薛姨妈道:“教姨太太久等了。为的凤丫头只是哭,我才细细的开导了他一番,他才不哭了。”说着,便拉了薛姨进了殿门。王夫人上前忙将夫妇同席有许多妨碍,如今改为男东女西的话,告诉了贾母一遍。贾母道:“我的意思,不过要取个吉利,也倒忘了这些妨碍,这是男东女西也罢了,就请老爷们、爷们都进来罢。”丫头听了,忙去传请。
于是,林公领了众人,宾前主兵从东边门内进来。贾母道:“我们也就坐罢。姨太太,今儿这叫个伉俪合欢会,咱们俩人是没有老伴儿的,就坐这中间的一席。妙师父和四丫头,他们俩人是神仙,就陪我们两个。东边首席是林姑老爷,西边就是姑奶奶。二席是柳二爷,西边就是尤三姑娘。三席是小甄大爷,西边就是李二姑娘。四席是史大姑爷,西边就是史大姑娘。五席、六席是薛大爷,薛二爷,西边就是菱姑娘,邢姑娘。七席、八席是孙二姑爷、周三姑爷,西边就是二姑娘、三姑娘。其余就都是主人家了。东边从我们大老爷、二老爷、珍哥儿、珠儿挨着次儿排到兰哥止,西边也就是我们大太太、二太太一直排到兰哥儿媳妇止。东边席上叫宝玉送酒,西边席上叫黛玉送酒。
这都是为他们俩人的事情,也该谢一谢。姨太太,你听我分派的好不好,说的是不是?”薛姨妈听了,笑道:“实在老太太分派的我们连个谦逊的话儿也不能说了。妙师父、四姑娘过来,咱们就陪着老太太坐罢。”
于是,大家都不好再谦,都照依着贾母分派的次序儿就坐。
宝、黛二人,两边送过了酒,也各归其位。丫头们送上戏目来,请老太太点戏。贾母道:“不用点,听我吩咐:头一出,唱《满床笏》。第二出,唱《儿孙福》。第三出,唱《蟠桃宴》。
就演这三出罢了。”丫头们听了,传下话去。登时锣鼓齐鸣,箫笙并作,唱起戏来。两边宾主,觥筹交错,十分热闹。
约有两个时辰,三出戏唱完,婆子们抬上钱桌子来放赏。
贾母向政道:“戏唱完了,你们要送我去的人,也都回房安歇去罢,天不早了。”贾政、宝玉听了,知道时光有限,不敢强留,只得起身告辞,由东边门内下去,各自回房去了。钗、黛等姊妹也由殿后去了。这里贾赦、贾珍、邢、王二夫人一齐上前流泪挽留道:“天还尚早,求老太太宽坐片时,儿孙们还求教训。”贾母见了忙道:“你们不用着忙,我们还不走呢。暂且把酒席撤去,我们洗洗手,还要到宗祠拈香去呢。”贾赦等听了,一面命人撤席舀水,一面命贾蓉、贾兰到宗祠去预备香烛。
不多一时,撤完了酒席。大家盥漱、吃茶毕,贾母站起身来,向薛姨妈道:“姨太太,我们到宗祠拈香,你同亲戚家的爷们、奶奶们在里这坐着,略等一等我,我们就来了。”薛姨妈听了,连忙答应,只得同亲戚们都仍在殿上坐候。
于是,鲍二家的搀了贾母,司棋搀了贾夫人在前,鸳鸯在后,邢、王二夫人领了尤氏、赵氏、范氏、平儿等俱由西边门内出去。林公、贾珠在前,贾赦领着贾珍、贾琏、贾环在后,俱由东边门内出去。前面提灯引路,大家都往宗祠而来。
原来宗祠就在大观园的东边,开了东角门转弯便是。众人说话同行,并不觉远。到了宗祠,只见里面点的灯烬辉煌,香烟缭绕。贾蓉、贾兰在门外侍立。贾母身贾赦、邢、王二夫人道:“里面地方窄,容不下多人,你们都在外面等着罢,只我们几个进去拈香就是了。”说着便同林公、贾夫人、贾贾珠、司棋、鲍二家的一齐进了祠堂。
这里贾赦向邢夫人道:“祠堂内虽说容不下多少人,咱们俩人陪进去才是。”邢夫人听了,才要举步,只见见林之孝慌慌张张的跑了进来道:“方才焦大、潘又安在去吩咐伺候轿马、执事,奴才们亲眼瞧着,都排在荣禧堂下,又没见老太太、姑老爷出来,忽然刮了阵旋风,全不见了。”贾赦、邢、王二夫听了,吃了一大惊,连忙一齐跑进祠堂看时,连一个人影儿也不见了。
众人正在惊疑,忽听空中有音乐之声。一齐出来看时,恍恍惚惚听见像是贾母的声音,说道;“你们都过去照应着亲戚们,都回去罢,我们走了。”众人听了,不禁伤感,望空哭拜。
忽见丫头们打着灯笼,搀着薛姨妈也来了。薛姨妈向邢、王二夫人道:“姨太太们,不用伤心了,这也是老太太怕咱们哭,所以才哄着咱们脱身去了。我们才在殿上坐着,男女一堂到底不大方便,我才叫蟠儿、蝌儿先打发了戏子们,把姑爷们都让到书房里坐去了。我正和姑娘们说闲话儿,妙师父和四姑娘说,‘老太太已经去了,我们也就去罢’,只见他俩人身子一晃,连影儿都不见了。又听了听,你们这边哭呢,唬的我忙教丫头们把姑娘们送到里头去了,我才过来瞧你们来了。”众人听见惜春也去了,愈加伤感,又哭了会子,这才劝住了。
贾赦领了子侄们都到书房照应着送众男客回家。邢、王二夫人同薛姨妈、尤氏等仍到省亲的正殿照料着收了器具,息了灯火。邢夫人、尤氏各自回家。王夫人安置了薛姨妈并内眷们的住处,又惦着贾政、宝玉、钗、黛、菱、湘等烧了神符,真魂去送贾母,所以领了玉钏儿先到秋爽斋来。未活如何,下回分解。
第三十回警幻女增修补恨天
悼红轩总结红楼梦
话说王夫人于众宾客散后,送了邢夫人、尤氏各自回家,将薛姨妈、李绮等安置在蘅芜院住宿,心里惦着贾政、宝玉、钗、黛并众姊妹焚化了神符,真魂离壳去送贾母。因此,命玉钏儿打着灯笼先到秋爽斋来。一进房门,只见侍书、绣橘、翠缕、碧莲四个人,在灯下用骨牌打天九。一见王夫人都站起来。
王夫人问道:“姑娘们都睡好了么?”绣橘答道:“都在里间,早已烧了神符睡下了。”
王夫人推了推里间的房门,却插得紧紧的,乃问道:“里头都是那几位姑娘?”侍书道:“二姑娘、三姑娘、菱姑娘、邢大姑娘、史大姑娘、薛二姑娘、尤三姑娘,一共七位。”王夫人道:“我听见宝姑娘说,连宝二爷一共是十五个人。怎么只有七位呢?”翠缕道:“还有一位珠大奶奶、两位宝二奶奶,尤二姨奶奶、小蓉大奶奶、晴雯、金钏儿各自都回家睡去了。”
王夫人听了,便嘱咐:“你们小心灯火,留心听着些儿。”说毕,又到稻香村问了问李纨。又到怡红院,进了月门,在院子里叫出鹃、莺、花、柳四人来,问了问宝玉、宝钗、黛玉的情形,又嘱咐了一番,这才回到自己的上房来。又差玉钏儿到后边去问尤二姐。只见周姨娘从里间迎了出来,禀道:“老爷烧化了神符,已经沉沉睡去,嘱咐不许人惊动。”王夫人听了,忙走进里间瞧了瞧,贾政鼾然熟睡,便悄悄的嘱咐周姨娘小心伺候着。自己仍到外间,候玉钏儿覆了命,这才收拾安寝不提。
再说宝玉、宝钗、黛玉、晴雯、金钏儿五个人回房安睡。
因焚化了神符,他们的那一灵真性,早都离了本壳。起初但觉耳畔风响,身子飘飘然不知所之。少顷风定,只听金钏儿嚷道:“这个神符好灵应啊!晴雯姐姐,我的身上到底到了那里了?
好像架上云了似的。”宝玉听了,忙喝道:“少说话,你们一个拉着一个的衣裳襟儿。”一语未了,忽觉眼界光明,只听前面有人叫道:“宝哥哥,你带了他们跟了我来,我在这里等你们呢。”
宝玉抬头看时,只见惜春手执拂麈,在一块大青石上盘膝而坐。回头看时,只见宝钗、黛玉、晴雯、金钏儿一个拉着一个的衣襟,在后相随,不由的心中大喜,忙叫道:“四妹妹,你也来了么,老太太他们过去了没有?”惜春道:“过去了好一会了,老爷也才赶过去了。”宝玉道:“焙茗跟着呢没有?”
惜春道:“焙茗跟着老爷呢。才刚儿大哥哥在这里拉着两三匹马,等着老爷到了,他们都骑着马去了。这里有给咱们预备的轿子。”宝钗道:“四妹妹,这是什么地方?”惜春道:“这就是太虚幻境的交界。你们都是来过的,怎么倒都不认得了?”
黛玉道:“四妹妹,你来了,你见二姐姐、三妹妹他们来没有?
”惜春用手指道:“那前头走的一伙人,不是他们吗!都来全了,就少你们五个人,所以妙师父先带着他们头里走了,他们要看景致,都不肯坐轿子。我远远的望见像是你们来了,我所以坐着等一等儿。你们坐轿子不坐?”宝钗道:“我们走着身子就像架上云的一般,又不觉乏,还是走着看看景致儿的好。”
惜春道:“既是这样,咱们也就走罢,这会子只怕老太太也到了。”于是,众人说说笑笑,迤逦行来。
但见青苔白石,一片明光。远远望见一座牌坊,高插云汉。
宝玉见了,欢喜道:“林妹妹,你看看,望见牌坊,这就是咱们的熟路了。”宝钗道:“我也来过一次,只是记的恍恍惚惚的。”晴雯、金钏儿便指着告诉道:“东边那不是赤霞宫,西边那不是绛珠宫,中间那不是警幻仙姑的寝殿?你们瞧瞧,倒像又添了好些房子的似的。”惜春笑道:“妙师父教我等着你们,怕你们走错了,谁知道你们倒比我都熟,我倒是头一遭儿。
”
众人随说随走,早到了牌坊的跟前。抬头一看,只见上面横书着斗大的四个金字,道:“太虚仙境”。宝玉见了,惊喜道:“林妹妹,你瞧瞧,竟将‘幻’字改成‘仙’字了。改的有理,有理!”又看两边对联写道:情深不必分真假;兴到何须问有无。
黛玉笑道:“怎么连对联也改了。这比从前的什么‘无为有处有还无’另是一番意思了。咱们再到前边宫门上瞧瞧那副对联是什么。”众人听了,又往前走。不多一时,来至宫门。抬头看时,只见匾上大书着“补恨天”三个大字。宝玉见了喜的拍手笑道:“林妹妹你看,‘离恨天’竟改成‘补恨天’了。”
又看对联,只见上写道:
色即是空,天地何生男女;情出于性,圣贤只辨贞淫。
宝玉见了,又笑道:“林妹妹,我记得当日的原联是什么‘厚地高天堪叹古今情不警,下联是什么来着?”黛玉笑道:“我记得是什么‘痴男怨女可怜风月债难酬’。怎么也改了!”
宝玉笑道:“这改的很好,这才合了我的心了。这南边的匾对都改了,只怕北边的匾对也要改的,咱们且去看来。”
说毕,便领了众人紧走了一程,来到北边牌坊之下,抬头看时,只见匾上仍旧是“福善祸淫”的四个金字。再看对联,却不是原旧的了。只见上写道:开辟鸿濛本是将无作有;权衡造化何妨弄假成真。
宝玉见了,哈哈大笑道:“林妹妹,这副对联改的更妙。原对是什么来着?”黛玉笑道:“我也记不清楚了。只记得有什么‘真胜假,有非无’把上头的字竟忘了。”宝玉道:“这两句又是一个意思了,比原日的也强。咱们再看这边宫门上是什么匾对。”说着,又走到宫门。看时,只见上面匾上横书着四个金字道:“洞天福地”。黛玉笑道:“这也是改了的。当日原是‘孽海情天’四个字来。”宝玉笑道:“当日原是个孽海情天,今日还不该算个洞天福地么,改的很是。”又看对联道:愿天下才子佳人,世世生生永做有情之物;度世间痴男怨女,夫夫妇妇同登不散之常宝玉见了,直乐得手舞足蹈起来,向钗、黛二人道:“宝姐姐,林妹妹,你们瞧,这副对联作的恰当不恰当,真说的到咱们心坎儿上来了,这大约都是警幻仙姑改的。”钗、黛二人听了,才要答言,只听惜春催道:“宝哥哥,咱们走罢,不用到处里挨磨工夫了。看仔细老太太等的心慌了,又要着急呢。”
众人听了,这才扑了正中警幻的寝宫来。
约有一箭多远,早望见警幻领了几个仙女走出宫来,在门外迎候。宝玉等见了,连忙紧行了几步,一齐与警幻施礼。警幻连忙答礼毕,一把先拉了惜春,笑道:“贤妹苦志焚修,终成正果,可钦可敬,不日就可代愚姐之任矣!”惜春稽首道:“蒙仙姑不弃,愿拜门墙。”警幻道:“岂敢,岂敢。”又拉了钗、黛二人的手,笑道:“二位贤妹,别来无恙?”钗、黛二人答道:“自违仙范,久切怀思,今幸再觐仙姿,稍慰积悃。
”警幻道:“颦卿,愚姐替你们完成了一段宿缘,也算一件千秋佳话。我已经将‘太虚幻境’改为‘太虚仙境’,‘离恨天’改为‘补恨天’。一切匾联都换了新的,你们瞧见了没有?”
宝、黛二人听了,连忙致谢道:“方才都领教过了。仙姑大德终身何以仰报!”警幻道:“些须小劳,何蒙齿及。都请进宫坐罢,老太太候久了。”于是,宾前主后齐进宫门。
早见贾母、贾夫人在正中榻上对坐,迎、探、菱、湘众姊妹列坐两旁,一见宝玉等进来,都站起来让坐。贾母道:“你们怎么这会子才来,倒反累了你四妹妹了。”宝钗答道:“两个小孩子要吃奶,所以闹耽搁了。”李纨笑道:“惹的老太太埋怨你们呢,说你们藕断丝不断的。”黛玉笑道:“你们不过比我们来的略早一会儿,就编排出这些话来了,我先不信。”
贾夫人笑道:“你大嫂子和你三妹妹、史大妹妹他们,都是头一遭儿到这里的,都要到绛珠宫逛逛,看看仙草去呢。老太太又怕误了工夫,所以见你们总不来,他们都心里是着急的了。”
警幻听了,笑道:“既是这样,请老太太吃了茶,咱们大家都到那里去。我就将预备下的接风酒就摆在绛珠宫,也是一样罢了。”贾母笑道:“上一次我们在这里打搅仙姑,已觉不安,怎好这一回又讨扰呢。”警幻笑道:“老太太说那里话,一杯薄酒不成敬意。”正说时,只见仙女捧上茶来。大家列坐吃茶毕,贾母便起身要到绛珠宫去。
于是,大家一同出来,缓步徐行,观玩仙景。但见两边配殿,一律鲜整,俱是新修的。所有原日的“怨粉”、“愁香”、“朝云”、“暮雨”等司门上的匾额,也都换作“惜玉”、“怜香”、“恩爱”、“绸缪”等字。宝玉见了,愈加欢喜。走到“薄命司”门前,抬头一望,只见匾上横书“钟情司”三个大字。宝玉向黛玉笑道:“偏偏的凤姐姐没来,他要瞧见这个匾,自然也是喜欢的了。”黛玉未及回答,只听香菱向秦氏道:“小大奶奶,你瞧瞧,咱们如今都不薄命了。”秦氏抿着嘴微笑不答。黛玉笑道:“菱姐姐,你们的命自然是不薄的了。但不知你们的情到底钟不钟呢?”香菱听了,笑着啐了他一口。
大家说说笑笑早到了绛珠宫的门首。只见晴雯、金钏儿从里面笑着迎了出来。贾母笑道:“你们这两个蹄子,多早晚儿可就跑来了?”晴雯笑道:“我们并没到仙姑宫里去,抄近儿就到这里来了。”说着,自己便搀了贾母,金钏儿搀了贾夫人,一齐进了宫门。
越过前殿,进了垂花门内,但见院中白石栏内的绛珠仙草葱茏茂盛,一缕幽香沁人心髓。众姊妹见了,无不喜爱。探春道:“林姐姐,咱们何不把你这株仙草带回些儿去,种在咱们院子里呢。”警幻听了,笑道:“这原不是你们人间的东西,带不了去的。若能带时,他们上次早已带去了。”湘云道:“怎么香的这样有趣儿,闻着叫人骨头都是舒服的。等我先掐个叶儿,戴在头上闻香儿。”黛玉听了,才要拦阻,湘云的手快,早已掐了个叶儿插在鬓上了,招的众姊妹都笑起来。贾母道:“你们不用混闹了,咱们早些儿逛逛,领了仙姑的美意,还要到上界去呢。”
众人听了,只得跟随贾母进了寝宫。但见里面屏开翡翠,褥绣笑蓉,铺设的十分华丽。岫烟见了,向宝琴笑道:“二妹妹,你看林姐姐到底是个有福的人儿,死后还有这样一个好地方儿。”宝琴笑道:“想来当日林姐姐他自己也未必预先就知道有这一段福气。他如果知道时,也断不肯说出‘宝玉你好’的四个字来,给后人留下个话靶儿了。”黛玉听了,笑着啐了他一口,道:“今儿很不该教你来才是呢。”湘云拉了黛玉的手,笑道:“你让琴妹妹说去罢,这会子可还臊什么呢。咱们到你住的房里瞧瞧去。”贾母听了,笑着将众人便都领到东边套间里去了。
这里警幻,妙姑二人便命众仙女们调桌抹椅,摆设酒筵。
上面一字摆了五席,旁边摆了一席。肴馔果品,盘碟杯箸,皆非人世所有。摆席已毕,只见贾母又领众人到西套间里面去看。
这里警幻又吩咐中间地下铺了氍毹,将演乐的十二个仙女唤来伺候。诸般停妥,妙姑亲到西套间内请了贾母众人出来。
贾母向众人道:“既承仙姑费心,咱们也不用再谦,大家就挨着次儿坐下就是了。于是,贾母、贾夫人坐了正中的首席。
史湘云、薛宝琴、尤三姐、李纨坐了东边第二席。香菱、岫烟、迎春、探春坐了西边第三席。宝钗、黛玉、宝玉坐了东边第四席。秦可卿、惜春、妙玉、警幻坐了西边第五席。晴雯、金钏儿、司棋、鲍二家的坐了旁边的一席。警幻、妙玉向各席递过了酒,然后各自就坐。宾主酬酢,十分欢畅。
饮酒中间,警幻向宝玉笑道:“宝二爷,你可记得你幼年初次到此,我有十二个乐女,演了十二支红楼梦的新曲,当时请你听过一回,你如今还记得么?”宝玉听了,笑答道:“弟子当日初次来时,年尚幻稚,虽说领教过妙音,如今竟记得恍恍惚惚的了。”警幻道:“我连曲稿的本儿都教你看过,怎么都忘了呢?”宝玉道:“历年久远,实在记的恍惚了。”警幻道:“我如今将旧谱翻新,又续演出十二支曲子来了。今日幸喜老太太及众姊妹光临,樽前无以为敬,且教他们演来,大家听听何如?”
宝玉听了,喜出望外,连忙出席称谢。只见那十二个仙女,打扮得袅袅婷婷,先到贾母的席前面上打了稽首,然后袖中取出曲本,放在宝玉面前,都到氍毹之上,列坐两旁,吹起笙箫笛管,打起鼓板云锣,漫启歌喉,和着声儿唱起曲来。宝玉打开了曲本,同宝钗、黛玉一面看着曲稿,一面听他唱道:红楼梦引子【皂罗袍】何事闲操湘管,为氲氤簿上错注姻缘,鸳鸯梦兆绛云轩,凄凉魂断潇湘馆。佳人缘浅,才郎运悭。太虚有境,大荒有山,试凭空,续把红楼演。
拟改《终身误》
【北新水令】只因结下死生缘,喜蓝田珠还璧返。前盟今已践,旧恨两相捐,缺月重圆,才遂了平生愿。
拟改《枉凝眉》
【玉交枝】婚姻遂愿,喜同登氲氤洞天。孟光接了梁鸿案,从今后珠泪不轻弹。风姨月姊两相怜,鹃莺花柳长为伴。再休题缘悭命悭,但请看人圆月圆。
拟改《恨无常》
【沉醉东风】秋飒飒鸾軿才驾;荡悠悠鹤驭升遐。赤霞宫姊妹逢,太虚境神仙话。任逍遥雪月风花。
历尽劫灰返钿车,依旧是龙楼凤厦。
拟改《分骨肉》
【黄莺儿】远嫁惨离情,拜椿萱,辞弟兄,暂时相别休悲哽。到边关未停,即荣迁进京,归来巧合重圆镜。想人生浮云聚散,不必叹飘零。
拟改《乐中悲》
【太平令】叹当日,拆鸳鸯,中道相抛,受尽了无限嗷嘈。幸喜得素性侠豪,从未改当时笑貌。到而今凤友鸾胶,任意儿逍遥。好夫妻定同偕到老。
拟改《世难容》
【甘州歌】萧庵深锁,正蒲团高卧,静念弥陀。
强梁入室,宿世冤家难躲。孤身那能敌众盗,全节惟宜丧涧阿。高人少,俗子多,嚣嚣众口恐传讹。太虚境,安乐窝,请从月下看嫦娥。
拟改《喜冤家》
【折桂令】恨当初误嫁豺狼,受尽折磨,捱尽凄凉。遽尔夭亡,半年瘗玉,七月还阳。锁狂徒,鼎铛并列;捉荡子,刀斧齐张;换了肝肠,改了行藏。
喜而今齐眉举案,倒有个地久天长。
拟改《虚花悟》
【懒画眉】只宿俺,藏娇身在绮罗丛;却不道,骨具仙胎众莫同,南华一卷悟真空。
慢道神仙无我分,请试看,背跨青鸾上蕊宫。
拟改《聪明累》
【解三醒】羡风流才调无双,更谐诙莺语如簧。
聪明反被聪明障,跳不出利名常
自从地狱见醯缸,把昔日酸风都吹。归来后,看夫荣妻贵,子女成行。
拟改《留余庆》
【沽美酒】只道俺,堕奸谋骨肉抛,飞来祸没处逃。暗里神明相护保,配郎君才貌,看金屋贮阿娇。
拟改《晚韶华》
【北耍孩儿】蕙兰姿拟共姜,雪霜操比柏舟,孀居独把孤儿守。受尽了,青灯黄卷十年苦,画荻丸熊五夜愁。到头到增福寿,传得个玉堂金马,强似他燕侣莺俦。
拟改《好事终》
【北一半儿】琐窗一病染黄沙,接引鸳鸯魂到家。三尺白绫玉手拿。慢疑他,一半儿真情,一半儿假。太虚幻境梦中身,雨云巫山唤可人。此语荒唐莫认真。玷闺箴,一半儿明言,一半儿隐。
拟改《飞鸟各投林》
【亭宴带歇拍煞】从今后,痴情幽怨各相捐,人间天上皆如愿,完结了三生公案。
死去的又还魂;在生的享富贵;有情的成姻眷;把夙债尽皆偿。看天道何曾远,方始信报应昭然。请看他,黄泉路巧相逢,青埂峰奇遇合,太虚境庆团圆。
螽斯欣蛰蛰,瓜瓞庆绵绵。我将那旧谱新翻,编一套续红楼,任他人笑掉了颔。
贾母、贾夫人及众姊妹听了,俱各击节称赏。宝玉、宝钗、黛玉三人一面听曲,一面翻阅曲本。新曲唱完,只见后面还有几页,翻过篇来看时,原来是当日的旧曲,三人又从头至尾的看了一遍。
宝玉笑道:“我当日听曲时,到底年幼,竟不知其中的底细。今日这一看,心里才明白了。”黛玉笑道:“这旧曲上说的也太过了,我何曾把恨泪‘秋流到冬,春流到夏’来呢。”
宝钗笑道:“到底也有点影儿,只不以辞害义就是了。这十二支曲子里头,怎么又没有我呢?”宝玉笑道:“你生来就是个福人儿,这上头如何该有你呢。”宝钗笑道:“既是这样,怎么你又说《金陵十二钗》的册子上又有我呢?”宝玉听了,想了一想,忙向警幻道:“仙姑的新曲制的深合愚意,但不知《金陵十二钗》的正副册子,如今还有没有?乞再赐一观。”警幻笑道:“你们的因果,已经结案。所有的册子,都缴上天庭去了。”宝玉听了,便不敢强索,仍拿起曲本来细看。
只听湘云叫道:“宝哥哥,你们三人还没看够?也让我们大家看看呢。”宝钗听了,忙向宝玉的手中夺了过来,探着身子递与湘云,道:“你们大家轮流着看去,上头都有你们的故典儿。就是我一个人干净,没教人家嚼说。”湘云接来看了一遍,笑着点了点头儿,便挨着次儿传了下去。大家看毕,也有欢喜讲说的,也有默然无语脸上发讪的。宝玉便向警幻讨取笔砚,抄写曲稿。
警幻才要命人去取笔砚,忽见一个仙女慌慌张张的进来禀道:“上帝的敕旨到了,快请仙姑们接旨。”众人听了,都吃了一惊。警幻、妙玉等连忙更衣,出宫接旨。贾母、贾夫人同众姊妹,都到里间里回避。这里众仙女们七手八脚的撤了酒席,收了乐器,另排起香案来伺候。
不多一时,只见警幻两手捧着敕旨,妙姑在后蹈随,一同进来,将敕旨供在香案。望阙叩头毕,打开宣读:敕曰:“朕今晨召见原任都城隍林如海。据奏,贾宝玉、林黛玉因果一事,业经结案;贾惜春诚心修道,现已脱却凡胎。朕心深为嘉悦。除将茫茫大士、渺渺真人加恩晋爵外,查警幻职司太虚,经理其事,始终罔懈,劳绩可嘉,着升补瑶宫仙史,即赴新任。
所遗太虚一缺,封妙玉为悟真仙姑,专司经理。赤霞、绛珠二宫,现在乏人管理,贾惜春即着授为珠霞仙子,赞襄庶务。伊二人系处子升仙,心地纯粹,务使普天下才子佳人永偕伉俪,荡子悍妇世做冤家。勿任月老冰人颟顸舞弊,使天地之大,人犹有所憾也。钦此。
警幻、妙姑读毕,俱各大喜。贾母等早已都听明白了,一齐出来与警幻、妙姑道喜,又与惜春道喜。宝玉和迎、探、钗、黛等与惜春道喜,又不禁凄然泪下,道:“四妹妹白日升仙,受了封号,实属家门之幸。但姊妹骨肉一旦分离,于心何安。
也只好替你建祠塑像,朝夕焚香,以尽骨肉之情而已。”惜春听了,劝道:“哥哥、姐姐们都不必悲伤,听我告诉你们:栊翠庵书橱内有我自画下的一副真容,取出来即可作为画像,不必觅匠人捏塑,失了本来的面目,反为不美。你们若想念我时,每到朔望之期,都齐集栊翠庵焚香静待,愚妹必来相会。”贾母听了,也向宝玉及众姊妹道:“我的儿,你们不用伤心。不但你四妹妹可以回家与你们常常相见,就是我逢时遇节,也要到家瞧瞧你们去的。天不早了,我们也就拜辞了仙姑走罢。你姑老爷已经朝见了上帝,这会子只怕也回了衙门了。你老爷也是官身子,如何能够尽自等着咱们呢。”
宝玉及众姊妹听了,只得收泪与惜春拜别。黛玉从怀内取出个小匣儿来,缴还了警幻,这才大家一齐拜谢道:“仙姑之德,实同山海崇深,弟子等终身莫报。”警幻答礼道:“一切不周尚望海涵。众姊妹们去送老太太,愚姐也不敢强留,替你们预备的有轿子,大家坐了去罢。”众人听了,又复拜谢。贾母向警幻笑道:“仙姑高升了,不知几时到任去呢?”警幻笑道:“我们还有个新旧交代,候清楚了才能走呢。”妙姑笑道:“他如何能够脱身?我们俩人还要盘查他的亏空呢!”说的众人都笑了。于是,大家宾前主后走出绛珠宫来。只见许多轿子,都在牌坊外边伺候着呢。贾母道:“仙姑请回,不必送罢,我们也就不到你宫里再谢去了。”警幻道:“说那里话,这个路是我们走熟了的,并不觉远。”贾母听了,知不可拦阻,只得大家缓步同行。指点那白云红树,说说笑笑,不觉到了牌坊外边。警幻、妙玉、惜春三人,瞧着他们一个一个的都上了轿,这个各自回宫。
且说贾母等众人上了轿子,轿夫抬起,行走如飞,就如星驰电掣一般。众人只觉眼花乱滚,也不知前面是何地方,也瞧不出什么山川树木,耳内只听呼呼的风响。约有顿饭之顷,忽见前面城阙巍峨,状类帝都。进了城看时,果见金阙瑶宫,琼楼玉宇迥非人世所有。转弯抹角走了又不知几许,只见秦钟在一街门马台石上站着,高声叫道:“轿子抬到这里来,这就是林姑老爷的衙门了。”宝玉听了,连忙住轿,跳了下来,与秦钟抱腰问好毕,便扶了贾母的轿杆,一直进了衙门,在二堂落轿。只见林如海、贾政、贾珠三人,都在二堂迎候。贾母、贾夫人及众姊妹下了轿,大家相见,十分欢喜。贾夫人便让贾母及众姊妹在前,自己居后,一齐进了宅门。
到了上房,但见规模宏敞,铺陈华丽,与城隍庙气象又自不同。贾夫人领了众姊妹,都到里间去坐,贾母同林如海、贾政、贾珠,都在外间各按次序就坐,司棋等端上茶来。茶罢,林公便将早晨朝见玉帝面奏了宝、黛的因果并惜春升仙之事,蒙玉帝即时降旨,差黄巾力士赉赴太虚境去的话,告诉了贾母一遍。贾母也将到了太墟境送下惜春,接过了敕旨的话,告诉了贾政、林公一遍。彼此俱各欢喜。
贾母向林公笑道:“姑老爷,如今大事已完,了结了你我的一件心事。从此以后,咱们也再没有什么牵挂的了。你二哥哥他是个官身子,不可在此久留。我想我们就到你丈人那边去罢,大家见见面儿,也好打发他们都早些儿回去才是呢。”林公答道:“才刚儿焦大来告诉说,老太爷们都在麒麟阁住,离这里只隔一条胡同,我们大家吃了饭,小婿同你女儿一同陪了过去,也还不迟。”贾母道:“既是这样,咱们就早些儿吃饭也使得。”林公听了,便命司棋进去告诉贾夫人。贾夫人忙命鲍二家的到厨下去催饭。
不多一时,摆上饭来。贾夫人仍同众姊妹在里间坐了三席。
贾母同贾政、林公、贾珠、宝玉仍在外间坐了一席。上界的肴馔酒果,自与人世不同,也难以枚举。大家用毕,盥漱,吃过了茶,贾母便催着伺候轿马。于是,林公、贾夫人也都换了冠带,领了众姊妹,坐轿的坐轿,骑马的骑马,都到麒麟阁而来。
走不多时,只见两阁高耸,上出重霄。一边大书“凌烟阁”,一边大书“麒麟阁”的三字。林公在马上指着向贾政道:“古往今来,凡属临阵捐躯及殉国难的忠臣,都在凌烟阁上居祝凡有忠君爱民任贤用能,有功于社稷生民的大臣,都在麒麟阁居祝”贾政听了,在马上点头叹息。
不知不觉早到了荣国公的大门。林公、贾政、贾珠、宝玉下了马。林公同贾政先入,贾珠、宝玉扶了贾母的轿杆,直至中庭落轿。荣国公贾代善站立中庭,林如海、贾政二人,伏地悲恸,荣公连忙用手拉起。贾母、贾夫人及众姊妹都下了轿,老夫妻、父女相见,悲喜交集。贾夫人又领着众姊妹都与荣公请过了安,一齐都到了上房。荣公又逐一的将众姊妹看过,问问姓名年岁。贾母便一一的指着,告诉了荣公一遍。荣公听了,不胜欢喜。自己便同贾母正坐在上面榻上,命林公、贾政、贾珠、宝玉都在东边椅子上坐,命贾夫人和众姊妹都在西边椅子上坐,丫头们献上茶来。茶罢,荣公向贾政道:“我听见你做官公正无私,上头的圣眷也好,外边的声名也好,我心甚喜。
更宜竭心尽力仰答高厚,不可稍有私心自招天谴。宝玉的因查已完,也宜力图上进,不可任意嬉戏,颓堕家声。”贾政、宝玉忙站起来,答应了几个“是”。
荣公又道:“你们如今已将我们老夫妇都送到此间,也完了你们作儿孙的一件大事了。你们都有职守在身,此间不可久留,都带着孩子们早些回去罢。”贾政流泪道:“儿孙不肖,家中一切后事,尚望老太爷、老太太教训。”贾母道:“前儿凤丫头告诉我说,将来要劝你们置义田、立家塾、广茔地,这些事也都可作罢了。”贾政忙又答应了个“是”。荣公叹道:“此皆人谋也。依我说,你常读方孝孺的那一篇《深虑论》,他那些议论,原为有天下国家者而发。然而,我们也是世宦人家,大夫之有家,亦犹君之有国也。也必要随时随事积至诚、存大德,以结天心,后世子孙方能永保富贵。不然专靠着人谋,必致虑切于此而祸深于彼矣。”贾政听了,又答应了几个“是”。
荣公道:“时候不早了,你们都回去罢。”贾政听了,犹依依不舍。荣公又催了一遍贾政仍不肯起身,尚欲有所请问。忽见荣公大怒,用手将桌子极力一拍,就像劈头打了个焦雷,震得地裂房崩,众人只觉身子就像从半虚空里掉了下来的一般。
只听贾政大叫一声,在梦中惊醒。正是:满眼莺花富贵春,繁华已过便成尘。
一声霹雳当头响,惊醒红楼梦里人。
此时,天色不过黎明。王夫人起来,尚未梳洗。听见里间贾政一声大叫,唬得王夫人连忙跑进里间看时,只见贾政在被中坐起,周姨娘替他披衣。王夫人忙问道:“老爷醒来了,把老太太送到了没有?”贾政叹了口气,擦泪道:“奇怪奇怪!
从来鬼神荒诞之事,我再不肯深信。昨儿晚上,宝玉替我化符时,说教焙茗跟了伺候去。果然化了符之后,我便睡着了。只觉得身子忽忽悠悠的起在半天,果见焙茗在后跟随,珠儿牵着马在一块大青石旁边,和他四妹妹说话,一见我们来了,他便让我们骑上马,就和架上云的一般。后来进了城,便到了姑老爷衙门。等了好半日,老太太、姑太太和宝玉、姑娘们才都到了。他们告诉我说,把四姑娘送到太虚幻境,又接了上帝的敕旨,把四姑娘封为珠霞仙子了。吃了饭之后,大家才都到了麒麟阁,见了老太爷,教训了许多的好话,只是吩咐催着教我们回去,我依恋着父母,再三不肯动身。老太爷生了气,把桌子一拍,就和地裂山崩一般,竟把我唬醒了。但不知宝玉和姑娘们醒了不曾?”王夫人听了,忙命玉钏儿到秋爽斋、稻香村、怡红院各处去打听。玉钏儿答应而去。
忽听窗外老婆子禀道:“焙茗在二门上打听老爷醒了没有?
说司官们差人来请,今儿衙门里有事,请老爷早些儿去呢,车都套下了。”贾政听了,连忙梳洗穿衣,也等不得玉钏儿的回信,便先到工部去了。
这里王夫人才洗梳,刚然完毕,只见玉钏儿进来禀道:“大奶奶和姑奶奶们都醒了,两位二奶奶和我姐姐、晴雯姐姐也都醒了,只有宝二爷仍是昏昏沉沉的睡着,两位奶奶任凭怎样推叫总不能醒。”王夫人听了,吃了一大惊,连忙跳下炕来,仍旧带了玉钏儿慌慌张张的到怡红院来瞧。
刚然过了潇湘馆,只见秋爽斋住的迎、探、菱、湘姊妹七个,都从蜂腰桥那边冉冉而来,李纨也从稻香村来了,一见王夫人都道:“我们姊妹们都是送老太太到了麒麟阁,被老太爷一拍桌子唬醒了的。怎么单是宝兄弟一个人儿没醒呢?”王夫人道:“我也才刚听见玉钏儿来说的,把我吓了一大跳,所以我忙忙的瞧来。这可不知又是个什么缘故了?”
正说时,只见薛姨妈同李绮也从潇湘馆来了。于是,大家都到了怡红院。宝钗、黛玉二人忙迎了出来。王夫人便问道:“宝玉醒不来,莫不又是掉了魂了么?”钗、黛二人答道:“太太放心,不相干的。我们细瞧他那个光景,倒像还是作梦呢,不像是掉了魂的样子。让他多睡会子料也无妨。”王夫人听了,走到里面掀开帐子瞧了瞧,只见宝玉盖着被窝鼾睡如泥,瞧了瞧脸上的气色照常,这才放了心,依旧出来。
大家都坐在炕上,鹃、莺、花、柳送上茶来。钗、黛二人便将昨晚睡下,焚了神符,先到太虚幻境送下惜春、妙玉,后又送下林公夫妇,这才大家同到麒麟阁送了贾母。因贾政再三不肯回家,荣公大怒,一拍桌子,大家一齐吓醒了。这些节目细细的从头至尾告诉了薛姨妈、王夫人一遍。老姊妹两个又是欢喜,又是伤心。
探春忙差侍书到栊翠庵书橱中,取了惜春亲自画下的真容来,挂在墙上。大家看时,形容态度就真和惜春在那里坐着的一般,只少一口气儿。招的王夫人、薛姨妈和众姊妹,又淌了多少的眼泪。王夫人擦泪道:“罢了,卷起来罢。等老爷回来,商量替他盖个祠堂,没的挂着教我看着心里难过。”侍书听了,仍然卷起放在书槅子上。王夫人便吩咐钗、黛道:“你们俩人在这里好生看着宝玉,我和你姨妈、姐姐、妹妹们都到上房里去坐。也摆得早饭了!”钗、黛二人连忙答应。于是,薛姨妈、众姊妹同王夫人都到上房去了。
这里钗、黛二人送了众人去后,依旧同到里间来看宝玉。
刚一跨门槛儿,忽听宝玉在帐子里哈哈的大笑起来。二人听了,惊喜异常,连忙进去掀起帐帘看时,只见宝玉从被中坐起,披着衣服,正在揉眼。宝钗问道:“我们早都醒了,你怎么这会子才醒了呢?”黛玉笑道:“必定又梦见什么好事儿了,不然怎么乐的笑起来了呢。”
宝玉道:“你们俩人且坐下,听我慢慢的告诉你们。奇怪,奇怪,文才咱们都在麒麟阁,老太爷把桌子一拍,我的身子就像凭空掉下来的一般,后来只觉轻轻的落了地。睁眼看时,只见一条长河阻路,岸上有一牌坊,上写‘急流津觉迷渡’六个字。旁边有一草庵,只听里面有人说道:‘来了!来了!’我推开庵门看时,原来就是和老爷联过宗的那个贾雨村,和一个什么空空道人。他两个见我推门进来,俱各大喜道:‘你来的正好。你当日的那部《石头记》,原是我两个烦曹雪芹先生编次校定的。至于你们后来的这一段因果,又有一个朋友托曹雪芹替你编了一部《后红楼》。你且坐下瞧瞧,合你的意思不合?’于是,让我坐下,从案上取出一部书递与我看。我接了过来,从头至尾阅了一遍。那里是曹雪芹的手笔?语言口吻全然不像,甚不合我的意思。”
宝钗听了笑道:“编的都是些什么?你且说说我们听。”
宝玉道:“节目太多,也记不得了。只恍惚记得是从南方来了林妹妹的一个哥哥。”黛玉失惊道:“我那里有什么哥哥呢!”
宝玉道:“还不止单是你哥哥,还带着一个朋友来了,叫个什么姜景星。一到家里,听见你的才貌,他就大动了心。后来他一心儿要聘你,你哥哥也愿意给他,你自己也愿意嫁他。”说到这里,只听宝钗道:“嗳哟,依这样说来,不是后来把林妹妹编的嫁了那个人了吗?”黛玉听了,忙啐了一口,道:“你不该嫁了那个人!”宝玉道:“你莫着急,这不过是编书上头的一个小波澜儿,自然终久还是咱们俩个成缘,那里有认真嫁了那个人的理呢。”
黛玉红了脸道:“依你这样说来,咱们后来的这一段因果,竟要由他说坏,是不能更改的了么?”宝玉道:“你莫着急,听我告诉你。方才我也将这一段话,对那空空道人和贾雨村说来,他两个低头踌躇了会子,道:‘也罢,既是你不肯甘心,我们将你带到悼红轩,问问老曹,看他有个什么法儿,替你另续何如?’我听了也很喜欢,就跟上他两个出了草庵。不知转了几个弯子,果然有个悼红轩,内有一白须老者,伏几看书。
一见我们进来,连忙起身让坐。我就将这段因果,细细的对他说了一遍,求他另续。那老者笑道:‘岂不闻孟子云,是为冯妇乎?吾老矣,不能用也!足下只好另找别人去罢。’我见他不允,就再三的央告。那老者不得已,道:‘既如此,你把你近来这段困果抄下,留在这里,我恳烦这位空空老师替你找一个人续续,保管合你的心事就是了。’我见他执意不肯,也不好再强,只得把咱们后来的因果抄了给他留下。也不知他是认真找人代笔,或是自己另续。我又叮咛了他一番,就同贾雨村、空空道人告辞而出,仍旧到急流津觉迷渡。他们叫了只小船,将我渡过河来。才一上岸,就猛然惊醒了。”
黛玉道:“既是如此,你方才醒来嘻嘻哈哈的可笑什么呢?
”宝玉道:“我醒了,忽然想起那《后红楼梦》书上编的,咱们俩人联姻之后,你总不肯和我同床共枕,闹了有好几个月,太太也着了急,熬煎起来了。众姊妹想了一个法儿,请你赏花,把你拿酒灌了个烂醉如泥,人事不醒,将你抬到帐子里,又将你浑身上下的衣服,剥了个寸丝不挂,然后请我进房。我就关好了门,掀开帐子一看,真和出浴的太真一般。乐了我一个手舞足蹈,跳上床去,捉了一个死狗,你说我该乐不该乐,该笑不该笑呢。”
黛玉听了,红了脸啐了一口,正要说话,只听晴雯进来说道:“太太打发玉钏儿来打听二爷醒了没有?上头姑奶奶们都等着二位奶奶一同吃饭呢。”宝玉听了,连忙穿衣梳洗,同钗、黛二人都到上房来。见了王夫人,不好说出又梦见贾雨村的话,只说魂从天上掉了下来,迷了路径,亏了一个道人道了回来的,哄的王夫人又念了好一会的佛。于是,大家都在上房同吃了早饭。
众姊妹才要散时,只听有人在院内报道:“老爷回来了!”
宝玉忙迎了出去,只见贾政进来,面带喜色。宝玉请了安,便又将失迷路径醒迟了的话,回了一遍。贾政点点头儿,进了上房,向王夫人道:“咱们家真是天恩祖德。今早上朝,蒙圣上在文华殿召见。说昨晚梦见林姑老爷谢恩辞行,又代奏了惜春升仙之事,因降旨垂询其详。我便免冠叩首,据实陈奏。天颜大悦,即时降旨,封惜春为慧觉仙姑,赏银千两,令本家自行建祠奉祀。林姑老爷晋封荣禄大夫,姑奶奶晋封夫人,将城隍所有的祭田,赏嗣子林成玉永远为业。老太爷晋封光禄大夫,老太太晋封一品夫人,赐银祭祀。真亘古未有之恩遇也。”王夫人、宝玉及众姊妹听了,都不胜欢喜。
贾政又将宝玉着实的勉励了一番,便命请过贾赦、邢夫人并贾珍、贾琏、贾环、贾蓉、贾兰来,商议择日祭祀祖先,构匠兴工,与惜春建祠,悬挂真容,就在书房摆酒家宴。王夫人、邢夫人、薛姨妈同众姊妹上房欢宴,整热闹了一天。至晚,薛姨妈同菱、岫、湘、琴、迎、探、绮众姊妹,大家告辞,各自回家。
从此,宝玉洗心涤虑,力图上进,又有钗、黛二人内里赞襄,卒成大器。后来官登极品,子孙蕃衍,世代簪缨不绝。云:满纸荒唐信不差,难从野史考年华。
三千大界知何地,十二金钗是那家?
海外神仙终诡诞,空中楼阁总虚花!
补天剩有通灵石,此事谁能问女祸?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