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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七十六回

  杀风景恶客试尊拳弃尘寰佳人悲薄命

  只说卜侍郎听了赛金花的说话,越发暴跳如雷的道:“你这个东西近来着实的放肆!你在别人面上放肆也还罢了,如今竟在我面前都敢这般放肆起来,这还了得!最可笑的,无影无踪的平空讲出这般混话,倒说我自己心上明白,我今天定要请教请教你,究竟是什么话儿?”赛金花听了卜侍郎一番说话,把以前的事情竟是一笔抹煞,只气得目定口呆,一时连话都说不出来。停了一停,方才冷笑道:“倪来浪别人面浪,倒才是客客气气格。独有来浪耐浪末,就是推扳点也呒啥希奇。耐阿记得,跪来浪地浪叫总统宪太太格辰光,倪对仔耐是那哼样式,阿是忘记脱哉?”

  卜侍郎听了虽然面上红了一红,却假作不懂他说话的意思,别过脸来对着那几个朋友说道:“你们听听他讲的,都是些什么乱七八糟的,我简直不懂他讲的是些什么话儿!”赛金花鼻子里哼了一声道:“唔笃做官格,大家才靠天老爷来浪照应。倪吃把势饭格,也靠仔天老爷来浪照应。一个人有仔良心,总归有好日子格。做仔格人呒拨仔良心,是勿局格嘘!耐说出实梗格闲话来,耐良心到仔陆里去哉?倪倒要洗清仔眼睛,看看耐格位卜大人那哼格升官发财!倪是呒啥希奇,总归靠仔天老爷过日子。耐卜大人要扳倪格差头,随便耐去那哼末哉!”

  卜侍郎听了赛金花的说话,一句紧似一句,来得甚是锋芒,知道说他不过。想要打掉他的房间,又怕被人知道了风声不雅,要想找句话儿出来扳驳他,却又一时找不出来。

  刚刚这几个朋友里头也有知道卜侍郎这件事情的人,明知道说来说去一定说不出什么好话,便拉着卜侍郎说道:“你们两个人,今天大家都在气头上的时候,从来相打没有好手,相骂没有好口。你们两个好几年的老相好,那里真有什么一定过不去的事情,有什么话明天再讲就是了。”赛金花瞪了卜侍郎一眼,对着众人说道:“勿说起老相好格句闲话,倒还勿要去说俚。说起仔老相好格句闲话来,格末真正叫枉空!”卜侍郎被那几个朋友拉着往外便走,也就将机就计,回过头来对着赛金花说道:“你自己小心在意,不要撞在我的手里头就是了!

  “赛金花气到极处,那里还管他什么侍郎不侍郎,高声答道:“倪等好来里,耐有啥本事末,来末哉!”卜侍郎还要说话,却被那几个朋友不由分说,推推拥拥的拉着他一哄出去。赛金花连送也没有送,卜侍郎真恨得咬牙切齿的,发誓要想个法儿收拾他。偏偏事有凑巧,也是赛金花运遇邅迍,出了一件不大不小的事情。赛金花院中本来有两个讨人,一个叫金红,一个叫银翠。这个金红,恰生得十分狡猾,一味的巴结赛金花,巴结得赛金花十分欢喜,把他就当作自己的亲生女儿一般,一切贵重的东西都交给金红一个人掌管。这个银翠,却刚刚和金红生得反了一个意见,不但不肯奉承,而且性情生硬,就是见了客人也每每要排墙倒壁的任意冲撞,赛金花心上本来狠不愿意他。就是这个银翠,见赛金花把个金红这般的抬举,把自己却这样的冷淡,两下比较,未免有些相形见绌的地方。

  这一天,有个在银号里头管帐的山西客人,到赛金花院中来摆酒请客。刚刚赛金花和金红都出条子去了,没有回来,只有银翠在家,身上有些寒热,睡在床上没有出来应酬。那客人不知道他生病,要去拉他起来,银翠不肯。那客人本来也是个蛮牛一般的人物,那里有什么怜香惜玉的心肠,见银翠不肯起来,只说他有心慢客,心上生气,一定要叫他起来。自己跑过去,不分好歹生生的把银翠拉了起来。银翠心中大怒,着实把他冲撞了一顿。那客人受了这番没趣,不觉得老羞成怒起来,跳起身来,伸出巨灵一般的手掌对着银翠的左边颊上“呼”的就是一掌。银翠不及提防,只听得“拍”的一声,粉嫩的脸上早现出五个指印,红了半边。说时迟,那时快,银翠还没有回身,右边脸上早又是“呼”的一掌飞来。银翠一连受了两掌,又羞又痛,又气又怒,不觉掩面大哭起来。一面哭着,一面骂着,只说:“你要打,索性打死了我,不敢打的就是个畜生!

  “那客人那里忍得住,再要奔上去打时,却被一班娘姨、大姐大家拦住,七张八嘴的解劝,大家闹作一团。

  正在闹得沸反盈天之际,幸而赛金花出局回来,连忙上前把那客人劝祝那客人还气得乱嚷乱跳,只说银翠得罪了他,定要赛金花打他一顿,方才肯罢。赛金花听了,知道这件事情银翠没有什么大不是,又知道他身上有病,不肯打他。禁不得这位西老儿一味的和赛金花混闹,死也不肯干休,逼得赛金花没奈何,只得把银翠叫了来,当着那客人的面,轻轻的打了几下,又淡淡的骂了几句,那客人方才罢了。

  那里知道,这个银翠平空被那客人打了两下,正在有冤没处伸的时候,不想赛金花又当着那客人的面,把他打了几下,一腔冤忿,无可发泄。想着流落风尘,将来终究没有好好的结局,平日之间既不得赛金花的欢心,今天又受了这样的一番奇冤极枉,越想越气,就萌了个短见的心肠,悄悄的取了一合生鸦片烟吞了下去。一霎时芳魂渺渺,艳魄悠悠;阆苑雪消,高堂云散。灯昏柝死,香销离恨之天;月黑风凄,春冷芙蓉之府。

  等到赛金花院中的人知道银翠吞了生烟,大家手忙脚乱的想要施救时,早已脉息停断,直僵僵的挺在床上,呜呼哀哉了。

  赛金花慌了手脚,想要私自殓埋,不想左右邻居的那些班子里人,都与赛金花家不合,嫌他夺了生意。如今听得他出了人命,不由分说,竟去坊官那里报案。坊官听得赛金花家出了命案,心中大喜,知道生意来了,便差了几个差役,跑到赛金花那里去和他打话,要想大大的敲他一下竹杠。赛金花起先已经答应了一千块钱。在坊官的意思,拿了他一千块钱,也就罢了。倒是有几个老年的差役,见赛金花答应得这般容易,大家要想他的好处起来,撺掇着坊官一定要他一万块钱。赛金花那里肯出?坊官想要吓他一吓,便径去报了刑部,刑部照例差官相验。在坊官的心上,原说就是报了刑部,也没有什么大事,只要哄他多出几个钱,原可以撕掳得开的。

  不想刑部里头刚刚正有一个赛金花的冤家卜侍郎,虎视眈眈的在那里候着,正想要寻赛金花的事情。如今听得他院中自尽了一个妓女,喜得直跳起来,哈哈大笑。连忙和刑部尚书寿少山寿尚书、卢英之卢尚书说了,只说赛金花逼良为娼,凌虐至死,要重重的办他。卢尚书和寿尚书听了他的话儿,自然授意司官叫他从严办理。一霎时风行雷厉的认真起来,把银翠面上的伤痕,只说是赛金花打的,顿时把赛金花提到刑部监禁起来。这个时候的赛金花,直吓得胆裂魂飞,手足无措。没奈何,只得叫金红到几相相识的京官那里去,求他们想个开脱的法儿。又备着许多的银钱礼物,去走刑部堂官的门路。那一班刑部司员,知道赛金花是块绝大的肥肉,大家都掂着脚儿,仰着头儿,希冀发归自己审问,好大大的发一笔财。

  隔了一天,里头传出消息来,说寿尚书要把赛金花一案发交云南司承审。大家听了,知道这个云南司主事白熙泉白主政,是寿尚书的门生,心上又羡又妒,便大家约齐了,到白主政那里去贺喜。白主政也得了消息,心中大喜,便邀了那班同寅,到四喜新班花旦喜凤寓里去吃饭,猜拳行令,直闹了一个通夜方才回来。

  不知怎样的,这件事儿传到寿尚书和卢尚书的耳朵里头,寿尚书大怒道:“我并没有把这赛金花一案发交云南司的意思,这个消息是那一个传出去的?”当下查问了一回,也查问不出什么来。卢尚书和寿尚书便传齐了全部司员,大加申饬,只说你们当了刑部司官,责任狠重,该应怎样的矢廉矢慎,方才是个道理。怎么你们听得赛金花一案发交云南司承审,你们都到云南司去和他贺喜?这承审案件是何等的事情,难道你们都把审案当作利薮的么?若真是这个样儿,那还成个什么体统?”

  一班司员受了堂官的申饬,一个个都诺诺连声,不敢开口。

  依着卢尚书的意思,定要奏参几个以儆效尤。还是左右两堂出来和他们缓颊,卢尚书方才罢了。却为着有了这样的一来,不便把赛金花的一案随意发交司员审问。一班司员大家都把这个赛金花当作个头等的美差,究竟发给那一个的好呢?卢尚书和寿尚书等商量了一回,学着吏部掣签选官的法儿,把一班司员大家都聚在刑部堂上,叫他们掣签为定。掣出签来,却是浙江司掣着了,便把赛金花发交浙江司承审。卜侍郎又授意浙江司主事叫他重办。亏得这位浙江司主事洪小连洪主政狠有些风骨,不是那一味巴结上官的人,暗想卜侍郎一个堂堂的刑部堂官,要重办一个妓女,有何难处?却要暗中授意于我,做个间接的交涉,这是个什么道理?不要他别有什么隐情罢?正是:鲛宫蜃气,楼台之变幻无穷;覆雨翻云,世态之炎凉何极!

  《九尾龟》第十一集已经告成,还有许多事实以及全书的结束都在第十二集中出现,看官们休嫌濡滞。这样的五月炎天,让在下做书的调冰雪藕、沈李浮瓜的歇息一回,再来演说给诸公听何如?

  第一百七十七回

  罡风无赖折柳摧花眉语彷徨双心一抹

  上回书中正说到洪主政受了卜侍郎的属托,心上甚是疑惑。把赛金花提出来问了一堂,又把赛金花院中的几个娘姨、大姐,都传到堂上对了一遍口供。大家都说赛金花并没有逼良为娼、凌虐至死的事情。大家的口供,都和赛金花自己的口供一般。洪主政便存了个开脱赛金花的心。依着洪主政的意思,要把那山西客人提来质对。那山西客人得了这个消息,心中大惊,究竟是人命重情,不是顽的,便找了个积年的刑部书办和他商量,只说现在有病,不能到堂。一面求了几个素日往来的京官,托他们写信到洪主政那里去,恳求免其提讯。恰恰的赛金花的门路也走到了,卢尚书和寿尚书两个都分付洪主政,把赛金花一案早日讯结,无用株连,明明就是叫他从宽办理的意思。卜侍郎心上虽然不快,但两个堂官做主,怎敢不依?凭着洪主政把赛金花议了一个流娼滋事的罪名,把他发到该管地方官那里去,由地方官派差递解回籍。

  这一场官司虽然没有什么大碍,却花了无数的银钱,在刑部监里头,又受了许多的狼藉。赛金花明知自己这件事情一定是卜侍郎有心和他做对,心上十分恨忿,懊悔当初不该在华德生面前和他缓颊。越想越气,越气越恨,却又把他无可如何。

  只得和宛平县派来的差役打通了关节,暂时留住几天,料理京城里头那些未了的事情。讲明了在京城里头多住了一天,给解差二百两银子,有一天算一天。赛金花心上虽然烦恼,却还仗着手里头着实还有几个钱,还有一个讨人金红,到了上海去一般的也好做生意。就是从此不做生意,有这几个钱一生一世也吃着不荆那里知道,福无双至,祸不单行,这个金红竟席卷了赛金花的所有银钱、首饰,跟了个赛金花的车夫不知逃到那里去了。

  连几件值几个钱的衣服,也都卷得一个干干净净,一件不留。

  赛金花急得气塞咽喉,几乎晕倒。呆了一会,由不得号淘大哭起来。到了这个时候,方才懊悔以前嫁了洪殿撰,偏偏要重落青楼。到了第二次风尘再堕,又不肯早些嫁人,如今只落到这般田地。哭了一回,娘姨银姐走过来再三相劝,方才勉强把他劝住哭声。赛金花呆呆的想了一回,最苦的自已是递解回去的人,不能出面,只好眼睁睁的让他逃走,不敢报官,真是说不出的苦恼。赛金花住了哭,把对象点了一回,银钱、衣饰都是一卷精光,只剩得几箱旧式的衣服和些陈设器具,多算些也不过值上一二千银了。那班娘姨大姐见了这般光景,一个个都去自寻门路,走得一个也不见。幸而这个银姐是赛金花的旧人,倒狠有些良心,依依不舍,情愿同着赛金花一同到苏州去,赛金花十分感激。

  在京城里头住了五天,那解差便来催着要钱。赛金花只得悄悄的亲自到几个旧时相好的客人那里,把金红逃走的事情哭诉一遍,要向他们借些盘费,借了一千几百两银子。又把所有的衣服、器具一齐卖掉了,一古脑儿不到三千银子,却被那几个解差,足足的讹了一千六百两银子去。

  到了苏州,住了一个多月,想着坐吃山空不是久计,只得同着银姐到上海来,在法界连福里租了两幢房屋,摆开碰和台子。又好象是个半开门的私窝子一般,常常同着银姐两个人到南诚信去坐一回儿,借此兜兜生意。不想今天无意之中却遇着了辛修甫和章秋谷两个。

  章秋谷虽然也算是做过他的客人,却一古脑儿只吃了一台酒,不算什么。不过秋谷以前在天津的时候,知道这个赛金花就是状元夫人曹梦兰,是个著名的人物,不免要去赏鉴他一下,并没有什么别的意思。这个辛修甫恰是在上年人京会试的时候和赛金花有过交情的,两下甚是要好。所以赛金花见了辛修甫心上十分欢喜,好似他乡遇故的一般,不免把自己的这番蹉跌对着辛修甫等一一的讲说出来。说到银翠的吞烟、金红的卷逃和自己的监禁刑部,不觉眼圈儿就红了,说话的声音,也有些颤抖抖得岔起来,好似那微风振箫,幽凄欲咽,山阳闻笛,喑呜可怜。辛修甫和章秋谷也不觉心上凄然,着着实实的安慰了他一会。

  赛金花又说起卜侍郎的一番把戏,引得章秋谷等都哈哈大笑起来,都说:“天下那有这般的奇人奇事?你也未免形容得太刻薄了些。”赛金花正色说道:“格个卜家里格事体末,真正天理良心,倪勿曾瞎说俚一句。唔笃勿相信末,倪罚个咒拨唔俚听听:倪造仔俚半句闲话末,要烂脱舌头根格。倪搭俚咦呒啥冤家,为啥要造俚格闲话呀?格个辰光,唔笃才勿曾看见京城里向格排勿要面孔格京官,一径拿仔手本,到倪门浪来挂号请安格,耐说阿要奇希!”

  章秋谷听了赛金花这番说话,知道不是假的,便也对他笑道:“如今那班堂子里头的倌人,都比不上你的这般资格:六年的状元太太,三年的公使夫人,更兼又是联军总统的腻友。

  许多堂堂中国的官员,一个个都向你上手本、称晚生,这也真算得荣誉达于极点的了。但是到了如今的时候,抚今追昔,回想当年,廿年风月之场,一霎昙花之梦,想起那以前的事情来,心上不知怎么样的感慨呢!”章秋谷这几句话儿,原是有心讥刺他的,不想却触起了赛金花的一腔心事,无限凄惶,迸出两滴眼泪,几乎要哭出来。章秋谷见了,自己也懊悔未免说得太激切了些,平空引动了赛金花的伤感。连忙过去拉着他的手劝慰道:“总是我不好,几句话儿引动了你的心事。但是如今的这般时代,人生几何,去日苦多,你也何必这般认真?”赛金花拭了眼泪,瞟了秋谷一眼,慢慢的说道:“繁华一瞬,富贵沧桑,倪自家懊悔来浪盛年格辰光,勿晓得早点自家做格终身之计;到仔现在格辰光,好梦难常,华年易逝,再要懊悔也来勿及格哉!”

  章秋谷听得赛金花忽然的满口调起文来,这几句话儿却说得十分蕴藉,竟像个名士的吐属一般,不觉喝声采道:“你的谈吐真是十分出色。想见当日妙年的时候,倾城颜色,绝代风华,洪殿撰也不知前世怎样修来的艳福,方才娶着你这样的一个人。可惜我章秋谷迟了数年,就没有这般福分。”赛金花听了不觉回眸一笑,颊上生红,看着章秋谷笑道:“倪故歇是老太婆哉,洛俚再有啥格讲究?”秋谷道:“徐娘虽老,丰韵犹饶,着实的不差!”赛金花听了,又是微微的一笑,别过头去不说什么。辛修甫乖觉,在旁“格”的一笑,笑得赛金花和章秋谷都有些不好意思起来。赛金花别转头去,章秋谷便也回过头来和王小屏说话。

  修甫在烟榻上坐起身来,对着秋谷招了一招手。秋谷见了,便走过来问什么事情。辛修甫拉着秋谷,就在榻旁坐下,附耳说了几句。秋谷一面听着,一面抬起头来打量了赛金花一眼,摇一摇头道:“我和你是要好朋友,恐怕没有这个道理罢?”

  修甫笑道:“你和我也是一样的客人,怕什么?”秋谷道:“虽然如此,究竟有些不便。”修甫道:“这是我自己愿意的,又不是你的意思,有什么不便?”赛金花坐在那里,见辛修甫、章秋谷附耳说话,章秋谷又抬起头来看他,心上早有几分明白,脸上便红起来,低下头去。却又溜转秋波,暗暗的偷看他们两个人的举动。只见章秋谷对着辛修甫还是不住的摇头,修甫切切实实的对他说道:“这个事儿是用不着客气的,你又何必这般的推托?况且这个里头别有一个缘故,我细细的和你说就明白了。”说着,便又附着章秋谷的耳朵说了几句。秋谷又看了赛金花一眼,眼珠一动,微微的笑了一笑。辛修甫附耳又说几句,章秋谷方才点一点头道:“虽然如此,但是你也要问他一下,不知他自己心上怎么样?万一个你答应了,他不答应,可怎么样呢?”辛修甫把赛金花看了一看,呵呵的笑道:“你不必这般过虑。你们方才已经私自先行交易的了,那有到了这时候,倒反不答应的理?包你一说一依,十说十依就是了。”

  章秋谷听了一笑,不说什么,只回过眼光和赛金花打了一个照会。赛金花咳嗽一声,也瞟了秋谷一眼。辛修甫便向赛金花笑道:“你走过来,我有句话儿要和你说。”赛金花明知道他说的一定就是方才和秋谷说的话儿,心上早已十二分明白,越发的不好意思起来,坐在那里动也不动,只把手中的一方绸巾细细的看。修甫见他不肯过来,便自己走过去,和他唧唧咕咕的说了半天。赛金花一言不发,只是不住的摇头。辛修甫忽然笑嘻嘻的悄说几句,赛金花不觉一笑,面上隐隐的透出红来,把辛修甫用力推开道:“勿要瞎三话四哉!”辛修甫听了,知他心上已经情愿,便向章秋谷做个手势。

  章秋谷正要开口,只见王小屏在外面同着一个中年丽人款步进来,对着秋谷似笑不笑的叫了一声“二少”。秋谷连忙看时,原来就是那位卧云阁的女东家老二。秋谷连忙答应一声,对着他点一点头。老二星眼微横,蛾眉半蹙,瞅了秋谷一眼道:“二少,耐倒有良心格!”正是:徐娘半老,难为堕马之妆;商妇多情,谁有青衫之泪?

  不知后事如何,且待下文分解。

  第一百七十八回

  渡银河秋娘联旧好谐凤侣名士结新欢

  且说章秋谷见了那位老二,倒不觉呆了一呆。看着老二的那般模样,狠觉得有些不尴不尬的样儿。回过头来再看赛金花时,只见赛金花侧着脸坐在那里,看着秋谷的脸微微展笑。见章秋谷蓦地里忽然回过头来看他一眼,赛金花会意,连忙别转头去,忍不装格”的笑出声来。章秋谷到了这个时候,凭你是个花粉丛中的老手、绮罗队里的惯家,也不由得有些左右为难起来。只得对着老二道:“我们到那一边去,拣了房间坐一回儿何如?”

  老二把嘴一披,只不开口。王小屏哈哈的笑道:“今天你也太觉得快活了些,如今该应要碰个钉子。你还没有知道,老二已经来了好一会儿,就在隔壁房间里头看了多时,我们都没有知道。”秋谷听了,知道老二翻了醋罐,没奈何,只得要向他陪个小心的了。便又回过头来,先向赛金花飞了一个眼风。

  赛金花是何等伶俐的人,心上早已明白,微微一笑,立起身来,对着辛修甫说道:“倪去哉,晏歇点一淘请过来。倪来浪连福里第九号,勿要忘记脱仔。”说着,又飞了章秋谷一眼,竟自姗姗的去了。

  这里老二见赛金花走了,便对着章秋谷冷笑一声道:“二少,耐倒好格,倪末一径来浪等耐,耐倒来里寻开心!”秋谷笑道:“真正冤枉,我何曾在这里寻什么开心?不过这个人是辛老爷的旧相好,多年不见,如今在这里遇见了,大家免不得讲几句话儿,与我什么相干?”老二又冷笑道:“既然是辛老爷格相好,勿关耐事,耐为啥要搭俚吊膀子?朋友面浪,耐去剪俚格边,阿要难为情呀!”秋谷道:“你们听听,这又是信口栽埋人的话,我何曾和他吊什么膀子?”老二瞟了秋谷一眼道:“像耐实格规矩人,洛里肯搭别人吊膀子?刚刚来浪吊膀子格,是只众生!”秋谷叫一声“阿呀”道:“你这个人怎么开口就讲骂人?”老二呸了一口道:“耐说勿曾吊膀子呀,倪骂格排吊膀子格杀千刀,勿是骂耐嘛!”秋谷不觉笑道:“算了,算了!不用再骂了,就算是我错了如何?”

  老二停了一停,又对着章秋谷冷笑道:“二少,耐阿是做仔邵万生格东家哉?”秋谷听了,已经明白他的意思,待要开口时,老二早接着说道:“耐勿开南货店末,要几几化化老蟹做啥?”这一句话儿,说得大家都好笑起来。秋谷却对着老二做个手势,又往自己鼻子上指了一指。老二猛然省悟,不觉得面上红了一红,伸过手来把秋谷打了一下道:“只有耐末总归比别人家刁枭点。”秋谷一笑,也不开口,大家也没有留心。

  略略的坐了一回,秋谷便同着辛修甫等几个人,到老二那里去吃了一顿便饭,秋谷又邀着辛修甫打了八圈牌,给了二十块钱的头。老二谢了一声,收了进去。这一夜,章秋谷自然是不得回来的了。刘郎再到,天台之旧路依然;神女多情,巫峡之行云无恙。惊鸾顾影,飞燕回风。宝钮郎当,罗衣熨贴。就日偎云之梦,飘烟抱月之腰。这些情节,也不必去提他。

  只说章秋谷在老二那里住了一夜,便回到新马路公馆里头来。见了太夫人,太夫人对他说道:“你昨天晚上住在什么地方去的?为什么不预先招呼一下?害得他们两个人昨天晚上直等了一夜。”秋谷只微微的笑,不说什么。太夫人略略训戒了几句,便也罢了。

  秋谷回到他夫人房内,见他夫人睡在床上,微微的有些睡着。秋谷也不去叫他,又走到陈文仙房内看时,只见陈文仙独自一个人靠窗坐着,一手托着香腮,好象想什么心事。见了秋谷,便慢慢的立起身来,微微笑道:“你昨天到那里去的?”

  秋谷走过来,握着陈文仙的纤手道:“对不起,你昨天等了一夜。”文仙笑道:“自己人何必这般客气?我只问你昨天到底在什么地方?”秋谷便把老二和赛金花的事情和他说了一遍,陈文仙听了,脸上不由得呆了一呆,一言不发。秋谷见了,心上觉得有些过意不去,不免温温存存的安慰一番。

  到了晚间,辛修甫同着王小屏、陈海秋三个人,都到章秋谷公馆里来,邀着他一同出去。秋谷换了衣服,又到太夫人那里禀知。太夫人问道:“今天回来不回来?”秋谷觉得有些答应不出,只看着太夫人嘻嘻的笑。太夫人道:“看你这个样儿,今天又是不回来的了。就是在外面应酬,也要自己有些分寸,不要落了他们的圈套才是。”秋谷听了,只得撒一个谎道:“这两天的应酬是必不得已的。杭州到了一个朋友,不得不应酬他一下。只要过了两三天,敷衍得他走了,就没有事情了。”

  太夫人听了点一点头。陈文仙站在太夫人后面,对着章秋谷嫣然一笑,把两个指头在自己脸上划了几划,做个羞他的样儿。

  秋谷看了忍不住也是一笑,急急的走了出去,同着辛修甫等,大家一阵风都到连福里来。

  进了门,只见赛金花笑吟吟的迎上来,穿著一件玄色绉纱夹袄、玄色绉纱裤子、玄色缎子弓鞋,一身黑色,越显得山眉水眼,云鬓花颜。虽然年纪略略觉得大些,却还是体态娇娆,丰姿清丽。见了辛修甫和章秋谷等,便对着章秋谷等笑道:“二少,今朝那哼有工夫到倪搭来,昨日仔阿曾吃生活?倪牵记得来!”秋谷听了,面上也不觉红了一红道:“昨天打碎了醋缸,今天又泼翻了醋瓶,怪不得熏得我心上都有些酸溜溜的。

  “赛金花也不由的脸上一红,道:“二少,耐勿要缠夹嘘!啥格醋缸醋瓶,才勿关倪啥事嘛。”秋谷听了也不开口,只对着赛金花把嘴唇动了一动,眼睛撇了一撇。赛金花见了把身体一扭,一言不发,低下头去。辛修甫在旁边看得十分明白,心上暗暗好笑,便邀着大家进房坐下。赛金花亲自送上茶来,秋谷连忙立起身来接了茶,口中连说:“不敢当,不敢当。”辛修甫笑道:“你们两个人何必这般客气?难道等会儿到了那个时候,也是这般的客气么?”一句话把赛金花说得连脖子带耳根都涨得通红,讪讪的走了出去。

  王小屏对辛修顿足道:“他们两个人方才有些意思,给你这样的一来,把那一个说得跑了。”章秋谷听了不觉也微微一笑,回头和辛修甫说道:“这件事儿,我觉得始终有些不妥当。

  “辛修甫笑道:“你这个人怎么这样的矫情?我昨天已经和你讲得明明白白的了,怎么今天又说出这样的话来?”参欧谷道:“我和你是要好朋友,怎么好意思剪你的边呢?”辛修甫皱着眉头道:“这里头另有一个道里,你难道昨天还没有听清楚么?”秋谷想了一想道:“既然如此,只好且去试他一下。

  料想凭着我这样的一个人,也还不至于退避三舍。”

  王小屏和陈海秋两个人在旁听了,全然不懂,不知道辛修甫和章秋谷说的是那一路的话儿。陈海秋本来是个性急的人,那里忍得住,大声嚷道:“你们说的都是些什么话儿?我们一句都不懂。”辛修甫笑道:“你不要性急,慢慢的和你讲就是了。”陈海秋再三根问,辛修甫只是微微的笑,一言不发。陈海秋没奈何,只得由他。

  等了一回,赛金花娉娉婷婷的从外面进来,看了秋谷一眼,便去坐在修甫身旁,密密切切的讲了一回。辛修甫又在赛金花耳边说了几句。赛金花把头一低,星眸斜漾,宝靥生红,偷偷的瞟了秋谷一眼,口中却不说什么。辛修甫一面笑着,一面又附耳和赛金花说了几句。赛金花忍不装扑嗤嗤”的笑将出来,把一个指头对着辛修甫头上用力推了一推,口中说道:“耐格个人真正气数得来!随便啥格闲话总归说得出格,啥人有工夫来听耐呀!”说着立起身来,走过章秋谷身旁,趁着大家没有留神,暗暗的把章秋谷的衣服拉了一把。章秋谷被他拉了一拉,不由得心上有些摇动起来,也对着赛金花回头一笑,还他一个眼风。辛修甫看了,只作没有看见的一般,只催着那班娘姨、大姐搭开桌椅,大家碰起和来。

  碰了四圈,赛金花指挥那班娘姨、大姐摆出齐齐整整的一桌菜来,这是辛修甫预先招呼的。当下修甫便邀着大家人座,大家免不得叫局吃酒的闹了一回。到得后四圈麻雀碰毕,已经差不多十一点钟。辛修甫同着王小屏等别了章秋谷要走。章秋谷究竟觉得有些不好意思,便也立起身来要和修甫同走。修甫呵呵大笑道:“你不用和我打哈哈儿,你只老老实实的在这里伺候这位状元夫人的为是。须要小心谨慎,好好的出力当差。

  万一个当差不力,给人赶到地板上来睡觉,却与我不相干的。

  “陈海秋到了这个时候,心上方才明白,便对着赛金花嘻嘻的笑道:“你今天遇着了这样的一个有名人物,你要自己留意些儿。”赛金花红着个脸,口中说道:“唔笃总归是实梗瞎三话四,真正歪嘴吹喇叭邪气。”辛修甫笑着,大踏步走了出去。

  正是:

  花低月亚,香融玉杵之云;李代桃僵,春暖金茎之露。

  不知后事如何,且待下文交代。

  第一百七十九回

  真阅历发明攻战术正比例研究床第谈

  且说章秋谷住在赛金花那里,这一夜的情景果然比别人不同,真个是:春魂照夜,玉艳临波;一桨穿红,双桡剪绿。熨贴云鬟之影,惺忪暗麝之香。徐娘之丰调依然,名士之风怀未减。香肩倚月,飞来帐底之云;檀口偎云,捧出怀中之月。娇喉乍颤,雀舌初舒。汗融合德之肤,春满华池之液。金釭闪闪,玉漏丁丁,好梦未醒,罗帏不动。这些秾情艳语,在下做书的也不便细细的形容,只好将就着说个约略罢了。

  到了明天,章秋谷和赛金花刚刚起来,辛修甫已经来了,走进房来。赛金花见了辛修甫,不由得满脸通红,立起身来,一溜烟走到后房去了。辛修甫细细的把章秋谷脸上看了一看,摇一摇头道:“看你这个样儿,色势不好,不要是打了汇票罢?”章秋谷微微一笑,也对着辛修甫摇一摇头,口中低低的说道:“等回儿和你细细的讲。”辛修甫随便坐下,和秋谷谈了一回。赛金花也从后房走了出来,对着辛修甫总觉得有些腼腆。

  辛修甫笑道:“这是三面言明的事情,你何必还要这般模样?

  “赛金花听了,越觉得不好意思起来,斜溜了辛修甫一眼,别转头去。辛修甫和章秋谷坐了一回,两个人都起身要走。赛金花留他们吃了饭去,秋谷不肯道:“我还有公事要去料理一下,等回儿再来罢。”赛金花立起身来送了几步,对着秋谷把头略略的侧了一侧,眼珠微微的动了一动。这一对水汪汪的秋波里面,好象有万千情愫传送出来的一般。秋谷见了一笑,把头点了一点,便一直同着辛修甫向书局里头去了。

  到了晚间,便是辛修甫在龙蟾珠那里请客,请的客人无非原是章秋谷等一班人。入座之后,辛修甫便问章秋谷道:“你们昨天究竟怎么样?”秋谷微微笑道:“你的话儿果然不错。

  虽然比不得什么鸡皮三少的夏姬,却也差不多像个内视丰盈的赵飞燕,果然是个劲敌。如今上海滩上的那班人物,除了胡宝玉之外,只怕第二个就要轮着他了。”

  王小屏等起先听了辛修甫的说话还不甚懂,如今听了章秋谷的这一番说话便心上都有七八分明白。刘仰正第一个开口问道:“秋谷,你平日之间常常的对着我们说些大话,说什么有彭祖御女之玉,如今我倒要请教请教,要你把这个御女之术讲给我们大家听听。”这句话儿方才出口,陈海秋先拍手道:“仰正的话儿一些不错,我正在这里有疑惑,看看那班倌人,和他没有交情的便罢,只要和他有了交情,十个里头倒有九个是和他要好的。这个里头一定有个道理,今天定要你讲给我们听听。”秋谷笑道:“你们要我讲不难。但是这件事儿是极秽极亵的勾当,却教我一时怎样的讲得出口来?万一将来有个什么人,把我们这些人的事迹编成一部小说发行起来,岂不是污了看官们的眼睛么?”

  辛修甫道:“你这个话儿虽然不错,却是只知其一,未知其二。将来万一个有人把我们的事实编成小说,这样洋洋洒洒一部绝大的嫖界小说,那些嫖客的胡涂、倌人的伎俩、魑魅魍魉的现状、神奸巨蠹的面目,一桩桩一件件的,都载得明明白白,独独这件最紧要的真实工夫,却没有提起一个字儿,未免是个缺点。你又何妨把这个里头的精微奥妙之处说给我们大家听听,公诸同好呢?”秋谷听了,想了一想方才笑道:“既然你们大家都要请我演说,我也无从推托的了。但是把这样龌龊的事情形诸齿颊,实在觉得有些不雅。如今我把别的事情和这件事情作一个正式比例,免得旁人听了不好意思,你们以为何如?”辛修甫笑道:“你果然能够把别的事情做个比例,自然更好。你只顾发议肆论,我们大家都在这里洗耳恭听就是了。

  “秋谷听了故意咳嗽一声,口中说道:“你们大家静听,我要升座说法了。”大家听了都不觉一笑,果然一个个都正襟危坐,静静的听着。

  秋谷把眼光四面飞了一个转,看了他们这般模样,不觉大笑起来。大家见了,都不知他笑的是什么事情,问他为什么平空这般好笑。秋谷笑道:“你们这班人听了这般秽蝶的话儿,便大家都伏伏贴贴,鸦雀无声的静听。要是今天有个人在这里讲起什么正心诚意的工夫、葆德崇性的学问来,只怕你们众人不用等他开口,早把他轰驴马的一般轰出去了。照这样的看起来,如今世上那班人的人格,真是一天不如一天、一个低似一个了。你想我们这班人尚且如此,那些不学无术的小人更是可想而知的了。”辛修甫不觉笑道:“你这几句话儿骂得结实,如今也没有工夫和你斗口,请你快些的开篇罢。”陈海秋也道:“我们骂也给你骂了,你若不好好的讲些玄精微理出来给我们听,我们大家就要鼓噪了。”

  秋谷方才慢慢的说道:“如今我把两个开战的国度作个正式比例:男子的对于女子,好象是个悬师千里、深入敌境的国度一般;女子的对于男子,好象是个坚守险阻、声色不动的国度一般。那悬师千里、深入敌境的人,费了无数精神气力,始终还是不知道路,不谙虚实,事倍功半,未免总觉得要吃亏些儿。那坚守险阻、声色不动的人,却是安安逸逸、随随便便的,不发一矢,不出一兵,凭着那敌人在那里胡闹,只作没有知道的一般,事半功倍,自然的总要得些便宜。一边是以劳待逸,一边是以逸待劳,这个里头已经差了一个底子。所以明明的两个强国,工力都是悉敌的,却有了这个缘故在里头,攻守异势,劳逸殊形,就自然而然的有些支吾不过起来。那以逸待劳的人,却是到了粮尽兵疲、十分支吾不来的时候,究竟还好勉勉强强的敷衍一下。那以劳待逸的人,却是不打败仗便罢,若是打了一个败仗,那就一败涂地,全军覆没,再也收拾不来的了。总而言之,那以劳待逸的人对于那以逸待劳的人,一定要估料着此国的攻战力比彼国的攻战力胜过一倍,方才可以刚刚得个平手。若是彼此的攻战力大家相等,断没有不打败仗的,你们把这个情形细细的去想一想,就知道我的话儿是阅历有得之谈了。”众人听了,大家垂着头想了一想,不由得都点一点头。

  王小屏又问道:“你这些话儿,不过是皮毛上的议论,我还有一句话要问你:照你这样的说起来,男子的对于女子,是以劳待逸;女子的对于男子,是以逸待劳。一定要此国的攻战力胜过彼国一倍,方才得个平手;就是彼此工力相当,也一定要打败仗,是不是呢?”章秋谷道:“这个自然。”王小屏道:“万一个遇着了个攻战力远胜于我们的,这便该应怎么样?还是抱头鼠窜、临阵脱逃呢?还是硬着头皮,勉强迎敌呢?”秋谷笑道:“若果然遇到了这样的人,这却没奈何,要用奇兵取胜的了。”王小屏道:“怎么叫作奇兵?这个奇兵又是怎样的一个用法呢?”

  秋谷道:“若是遇着了这样的人,躲又躲不掉,逃又逃不脱,只好到了临阵交绥的时候,故意慢慢的虚与周旋,千方百计的挑逗他,直挑逗得对阵的敌人战心勃发,急于求斗,这一边却养精蓄锐的按兵不动。一边是火杂杂的怒如虓虎,一边静悄悄的屹若长城。直等得敌人求战不得,十分性急,这一边却才慢慢的布阵出队,慢慢的和他合战。那敌人的性情,不是刚刚合阵就会战酣兴发的。那起先合阵的时候,也不过是些虚空的架势。这一边却只是随随便便的应酬他,敌来我去,敌去我还,不用战斗的全力。直要到得对阵的敌人战酣兴发,二十四分的性急起来,那中军的马队拼命的向前近凑,两边的枝队拼命的四面包抄,那远远的游击队也四面紧紧的合将拢来。到了这个时候,这一边方才用出十二分的全力来,奋勇当先,狂冲乱突,不按着什么阵式步法,只一味的和他垓心肉薄,短兵相接。这个时候,那一边的精神差不多已经发越得干干净净,成了个强弩之末的势儿。这一边却是保守着全身精力,没有一丝一毫的亏损。一个是一鼓作声,一个是三鼓气衰,凭你两下的战斗力不能相等,这样的一来,自然的五雀六燕,轻重适当,刚刚得一个对手。这是我从这个里头细细的再三考察,考察出来的不二秘方。你们想想我这个话儿可是不是?”众人听了,一个个就如维摩听讲,顽石点头,不因不由的大家都微微的笑。

  辛修甫道:“今天这番议论,倒也真个是闻所未闻。倒难为你居然考察得十分切实,比起如今那班出洋考察的大人先生来,考查详细得多了。”大家听了都不觉笑起来。章秋谷笑了一回,又对着众人说道:“大概如今世上的人,那班以逸待劳的人,大半都是战斗力十分强盛的;那班以劳待逸的人,却又大半都是失了战斗力,不能临阵的,所以如今的人,只有男子躲避内差,从没有女子躲避外差的。就是或者有个把女子躲避外差的,也不过千万分中的一二罢了。”众人听了,又都哈哈的笑起来。

  章秋谷正和辛修甫等说得十分高兴,忽然从秋谷背后伸出一只纤纤玉手来,把章秋谷拉丁一把道:“唔笃杂格乱拌到底来浪讲啥物事?为啥倪来浪听仔半日,一句才勿懂呀?”秋谷回头看时,只见一个修眉俊眼的丽人,笑吟吟的站在他身后。

  那一种清华的姿态,好似那春云乍吐,华月初升。原来不是别人,就是自己的相好陆丽娟。便对着他一笑道:“我们讲的是我们的话儿,就和你们讲了,你们也是不懂的。”陆丽娟听了也不再问,只附着秋谷的耳朵道:“耐生病刚刚好得勿多两日呀,自家总要保重点,勿要来浪外势瞎俏,阿晓得?”秋谷听了点一点头。陆丽娟又道:“就是花酒也少吃两台格好,搳脱两个铜钿呒啥希奇,自家格精神要紧,二少阿是子”秋谷听了陆丽娟几句这软绵绵的话儿,心上竟着实的动起来。伸过一只右手,把陆丽娟的手紧紧握着,四目相对,呆呆的看了一回,盈盈不语,脉脉含情。这个时候,辛修甫等也都在那里应酬自己的相好,没有人来留意他们的举动。两个人互视了一回,又密密的谈起心来。正是:徐娘身世,飘零薄命之花;飞燕光阴,惆怅慢天之絮。

  不知以后如何,请待下文分解。

  第一百八十回

  忆前尘同游钓鱼巷怀旧事重访莫愁湖

  且说章秋谷趁着大家都在那里和倌人讲话,两个人便细细的谈起心来。在陆丽娟的意思,狠想章秋谷和他还了债项,娶他回去。章秋谷明知道这件事情,太夫人那里一定办不到的,况且自己已经娶了一个陈文仙,当初娶的时候陈文仙又没有要他的身价。如今若要再娶一个倌人回去,不用说太夫人面上不答应,就是陈文仙面上也未免有些对他不起。便恳恳切切的把自己为难的情形和陆丽娟讲了一遍,道:“像你这样的人,肯一心一意的嫁我,我岂有倒反不愿意的道理?但是我家里头已经有了一妻一妾,如今再把你娶了回去,我自己心上想想,在你分上也觉得有些交待不过。你们当倌人的嫁个人,也是一生一世的大事。不要到了那个时候万一个有些不合起来,那时进退不得,岂不误了你的终身?我们如今看起来是狠要好的,将来娶了回去,一妻两妾,未免总有口舌相争的地方。到了那个时候,弄得个有始无终,你叫我又怎的对你得起?况且我们老太太的家法又是十分利害,你嫁了过去,那里拘束得来?与其到了后来为好成歹,大家都不好看,不如还是这个时候硬着心肠,不要冒冒失失、懊悔嫌迟的好。”陆丽娟听了,知道章秋谷说的是真话,拉着秋谷的手一言不发。呆了一回,不知不觉的眼波溶溶,眉峰紧紧,几乎要掉下泪来,口中说得一句道:“阿是真格呀?”秋谷低低的说道:“我们这样的交情,那有哄你的道理?总是我章秋谷没有福气,消受不起你这样的一个人。”正说到这里,忽然半空中飞下一件东西来,把章秋谷和陆丽娟一齐裹祝两个人不由大大的吃了一惊。陆丽娟吓得高声叫道:“啥人呀,勿要实梗哩!”章秋谷虽然叫了一惊,却明知道一定是别人和他取笑,连忙伸出手来,把头上裹的那件东西撕掳开了。举眼看时,原来是陈海秋的马褂。看着他们两个人讲得这般热闹,悄悄的把一件衣服往他们两个人头上一蒙。

  大家见了,都拍着手笑作一团。章秋谷也不觉跟着众人笑了一阵。随手把那件马褂“扑”的往窗外一丢。陈海秋连忙来夺时,那里来得及?大家见了,不免又笑一阵。陆丽娟还口中咕噜道:“陈老末总是实梗,倪吓得来!”说着,早有相帮把陈海秋的马褂送上楼来。陈海来看了一看,见还是干干净净的,没有什么污泥在上面,便也不说什么。一会儿大家散席,章秋谷别了主人先走。

  光阴迅速,不知不觉的又过了一年。到了秋间,恰恰的又是恩科乡试。章秋谷的性情,本来原不把富贵功名放在心上。

  想要不去时,当不得他夫人和陈文仙再三相劝。太夫人又和他说道:“我们姓章的上代祖父,多半是科第出身。我虽然未见得一定逼着你去干功名,但是你若果然能中了一个举人,你的读书排场也就算交代过了。况且他们两个人心上总想你中个举人,心中二十四分的期望,你就去走上一趟也好。”

  章秋谷听了太夫人的这番说话,只好连声答应。收拾了行李,匆匆的上了轮船竟往南京来。到了南京,免不得合了几个同伴租了一处文德桥下的河房,三间两进,甚是宽敞。录遗过了,时候还早得狠,便有几个朋友来拉着秋谷去逛钓鱼巷。那钓鱼巷里头挨门沿户的都是些娼寮。秋谷同着那几个朋友拣了一家有名的薛家,进去坐了一回,见房间倒收拾得十分齐整。

  无奈那些倌人,大半都是些扬州人,走起路来,一撅一撅的甚是难看。秋谷见了不住的摇头,连连的催着那几个朋友快走。

  那几个朋友没奈何,只得走了出来,在路上和他分辩道:“这个地方是南京最有名的妓院,你难道一个都看不中么?只怕你的眼睛也未免太高了些。”秋谷笑道:“我生平最不赏识的就是扬州人,如今见了许多扬州的螃蟹,满口‘辣块辣块’的,倒还不必去管他。更兼浑身上下都是直撅撅的,没有一些儿柔媚的样儿,我眼睛里头那里看得上这样的人?”那几个朋友道:“照你这样的说起来,上海的那班倌人你也是看不上的了?”秋谷道:“上海的倌人那里像这班宝贝的模样?一个个都是语言柔软,态度温存。就是面貌差些,也觉得楚楚堪怜,婷婷可爱。凭着这班宝贝的样儿,叫他去和上海的倌人拾鞋皮,还未见是得要他呢!”那几个朋友道:“你这几句话儿,未免有些一偏之论。照着这般的说起来,是上海的倌人个个都是好的,别处的倌人个个都是不好的了。况且你这般偏见,只取身段,不取面貌,难道叫个无盐、嫫母来学些娉娉袅袅的丰姿,你也当他是好的么?难道身段不好的人,就是真个的天生丽质,你也不赏识的么?”秋谷道:“这个话儿却不是这般说法。

  你们要知道,如若真个奇丑非常的无盐、嫫母,断断学不出娉娉袅袅的丰姿。就是勉强学些,也和那东施效颦一般,不见其美,只见其丑。那身段玲珑、语言伶俐的女子,就是面貌差些,一定都是中人之质,不是那缺唇龋齿、挛腰偻背的宝贝。至于天生丽质,我何尝不赏识?无奈如今的时候,要我找个平头整脸不甚丑怪的人,尚且难得的狠,那里还寻得着什么天生丽质?若是果然见了这样的一个人,我也自然有目共赏的。”

  那几个朋友听了秋谷的这番说话,一个个都闭口无言。有一个人还在那里咕噜道:“这些地方原不过是逢场作戏,何必这样的顶真?”秋谷笑道:“我看你的样儿,狠有些失魂落魄的,十分迷恋。你还没有知道那班妓院里头的倌人,都把我们这班乡试的人唤作考呆子,专骗我们考呆子的钱。面子上虽然勉强应酬,实在心上狠有些不愿意。你只看方才那个什么巧云,口中一面和你说话,两只眼睛却骨碌碌的看着别处,正眼儿也没有剪你一剪,就可想而知他们是勉强敷衍的了。”

  那几个朋友听了秋谷的话,细细的想了一想,觉得果然不错,便大家都向秋谷说道:“你说的话狠不差。他们既然不愿意我们光降,我们有的是钱,难道还怕没有使用的地方么,何必再去送给他们用?”秋谷拍手道:“这几句话儿才说得十分明白。我们花了银钱,原是要想寻开心的。不要寻开心没有寻到,倒遇着了几个妖魔鬼怪一般的人物,回来吓死了,那个给我们抵命?”这几句话把大家说得哈哈大笑起来。章秋谷同着几个朋友一面走着,一面说着,一直走到章秋谷寓中。大家坐了一回,秋谷留他们吃了晚饭,方才走了。

  到了明天,秋谷一个人雇了一只游艇,在秦淮河里荡了一回。荡到钓鱼巷那边一带,只见杨柳垂波,珠帘拂槛,那些娼寮里头的人,都一个个浓妆艳抹的坐在帘内,把珠帘高高的挂起,一阵阵的香气扑过来。秋谷约略看了一看,虽然看得不狠清楚,却倒觉得狠有些迷离掩映的丰神,比那当面平视倒反觉得好些。荡了一回,又从东往西荡过来。那些沿着秦淮河的河房,都深深的垂着湘帘,里面隐隐的露出许多鬓影钗光,遮遮掩掩的偷看那往来的游客。秋谷见了,不觉得心窝里面倒有些痒痒的起来。游了一天,倒觉得十分畅快。又顽了一天玄武湖,顽了一天莫愁湖,觉得那玄武湖绿滟波光,云横山色,遥峰挹翠,远树含烟,倒狠有些远水近山的景致。惟有那莫愁湖却没有什么景物,只供着个中山王和莫愁的小像。正是:英雄老去,湖山一代之愁;金粉消亡,家国千年之恨。

  不知以后如何,且看下回,便知分晓。

  第一百八十一回

  吃花酒騃儒得意入乡闱词客观光

  且说章秋谷在莫愁湖亭上徘徊了一回,看着那几朵开残的莲花,赏玩一会。又看着中山王和莫愁的小像,细细的端详一回。只见一个是白面长须,英姿照日;一个是风鬟雾鬓,倩影惊鸿。秋谷见了,不免也有些心中感慨起来。在湖亭上泡了一碗茶,坐了一回,直到红日西斜,晚风吹袂,方才慢慢的回来。

  又在寓里头过了几天,已经到了八月初旬的时候。秋谷到了这个时候,便也未免要抱抱佛脚起来,把那些带去的书籍翻出来,略略的看了一遍。

  这一天正在寓里头静静的坐着,忽然又来了一个同乡朋友叫作黄少农的,要拉他去钓鱼巷吃酒。秋谷心上狠有些不愿意去,只推说身体有些不快,不能出门。黄少农不由分说,拉着就走。拉到钓鱼巷一个韩家老班里头,便有一个倌人出来应酬,秋谷抬头看时,只见这个倌人生得圆圆的一个脸儿,觉得团头团脸的,也晶评不出什么好歹。黄少农却得意洋洋的指着那倌人对秋谷说道:“这是南京有名的韩家小翠子,你看他生得怎么样?”秋谷又细细的打量了小翠子一眼,觉得虽然没有什么奇形怪状的丑相,却也没有什么娇娆袅娜的姿容,不过勉勉强强的看得过去罢了。看了一看,没本事说他不好,只得勉勉强强的说一声“好得狠”。黄少农听得秋谷赞他的相好,心上二十四分的高兴。小翠子也扭扭捏捏的扭捏出许多的身段来。秋谷看了,只是暗暗的好笑。

  黄少农略坐一坐,便取过笔砚来,写了几张请客票,叫了男班子的掌班进来,身边摸出一块钱来,连着请客票一古脑儿都交给他,口中说道:“这一块钱是给你的车钱,快些去给我请客。”那男班子答应一声,接了过去。章秋谷看着,已经觉得二十四分的诧异。正要开口,忽然又见小翠子抢步过来,斜着眼睛把那男班子手里头的请客票看了一眼,半笑不笑的对着黄少农道:“你请的客人狠多,给他一块车钱只怕不够罢?”

  黄少农听了点点头,连忙又拿出一块钱来交在那男班子的手内。只把一个章秋谷看得心上更加诧异,真个是见所未见,闻所未闻。

  一会儿客人到了,排上席来。黄少农见秋谷没有相好,想要荐个相好给他,秋谷再三再四的推辞。黄少农那里肯听,不由分说,硬硬的荐了一个什么薛亚仙给他。章秋谷举目看时,只见这个薛亚仙生得矮矮的一个身材,匾匾的一个脸儿,眉眼不甚周详,鼻梁有些四塌,也是个中等以下的人材。秋谷见了,把眉头皱了一皱,也不言语。黄少农却指着薛亚仙向秋谷道:“你不要轻看了他,这也是南京地方大名鼎鼎的人物。”秋谷听了,不觉鼻子孔里“哼”了一声。黄少农又对着薛亚仙道:“这位章老爷在上海的时候,嫖界里头狠有声名的,你须要好好的应酬,将来我还要吃你的喜酒呢。”

  薛亚仙听了,把手帕子掩着嘴笑了一声,回过头来,上上下下的把章秋谷不住的打量。章秋谷被他看得不耐烦起来,别转头去。原来薛亚仙见了章秋谷这样的少年英俊,气宇非常,心上倒着实有些垂涎,便存着个屈身俯就的意思。见章秋谷只是淡淡的不理他,便故意找些话儿说出来和章秋谷讲,章秋谷也只得随随便便的应酬几句。一会儿,竟撒娇撒痴的拉拉扯扯起来,对着章秋谷不住的扭头掉颈,卖弄风骚,做出无数的丑态来。章秋谷看了他这般做作,不由得心中暗暗好笑,觉得甚是肉麻,周身的鸡皮疙疸都森森的直立起来,心上二十四分不愿意,只得假托腹痛;出了席去躺在榻上。无奈这位薛亚仙紧紧的跟着,问东问西,十分的献勤讨好,直把一个章秋谷拘束得如受桎梏,如坐针毡,又好笑,又好气,却又说不出来。好容易巴得薛亚仙走了,方才如释重负,畅快非常。黄少农糊里胡涂的,还对着章秋谷把大指一竖道:“何如?我荐给你的人不错么?你们两个人初次相逢,就是这般的要好,论理该应谢谢媒人才是。”

  章秋谷正含着一块烧鸭在嘴里还没有咽下去,听了黄少农这番说话,再也忍不住,“扑嗤”的一声一口气冲上喉咙,要笑出来。口中的这块烧鸭就留不住了,“扑”的从口中直飞出来,刺斜里飞过去,直飞到一个十四五岁的雏妓面上。说也凑巧,刚刚不偏不倚的直中在他鼻梁上面。大家都哄然大笑起来,秋谷自己也觉得十分好笑。连忙看那雏妓时,原来是一个姓杨的客人叫的,却不知道他叫什么名字。正默默的坐在那里,不提防一块烧鸭劈面飞来,刚刚飞在鼻梁上面,躲闪不及,只得把头一偏,那块烧鸭就落在地下。那雏妓出其不意,倒吃了一惊,连忙用手巾往脸上按了一按,身边取出镜子腮了一照。见面上油了一块,连忙讨盆脸水抹了一把,口里头喃喃呐呐的说了几句,也不知说些什么。

  章秋谷觉得有些过意不去,等他抹过了脸,便走过来对着他就是深深的一拱到地。那雏妓倒吃了一惊,口中说道:“这是怎么!这是怎么!”章秋谷立起身来,口中说道:“方才一个不小心,把一块烧鸭直飞在你的脸上,特地来和你陪个礼儿。

  “那雏妓微微一笑道:“这也算不得什么大事,何必这般客气?”章秋谷听了那雏妓说话的声音十分圆转清脆,不由的抬起头来把他打量一下。只见他高高的挽着一个云髻,淡淡的画着两道蛾眉,檀口含朱,横波挹翠,身材纤小,骨格停匀,虽然不是什么倾城倾国的佳人,却狠有些宜喜宜嗔的丰态。比起那小翠子和薛亚仙来,直是天壤云泥,相差甚远。秋谷看了,不由的心中动了一动,暗想:这个地方一般也有这样的人材,可见天地生才,原是不拘资格的。想着,便故意上上下下的把那雏妓细细的看,看得他脸上红起来,啐了一口道:“你上上下下的看些什么?难道要和我画个小照,回去供在家堂里面么?

  “秋谷笑道:“你不要见怪,像你这样的标致人儿,就是多看一会,也是前生修来的福分。”

  看官听着,原来天下的女子,只要听得别人赞他貌美,心上总是高兴不过的,何况是个堂子里头的人物?听了章秋谷这几句话儿,不知不觉的酣迷迷、软洋洋,钻进心坎里去,登时春风满面的对着秋谷道:“你不用这般混说,像我这样的一个人,那里合得上你们的眼睛?”章秋谷笑道:“阿唷,你不用这般客气!若再要这般的谦让起来,把这里的房子牵得坍掉了,却不与我相干。”那雏妓斜着眼睛瞅了他一眼道:“算是你一个人会讲话,快些去坐了罢。”说着,便轻移莲步,慢慢的走过去,刚刚和章秋谷擦肩挨过。章秋谷趁着众人不见,暗暗把他手拉了一把。那雏妓秋波澄澄的也不言语,只把嘴对着那姓杨的客人努了一努,又摇了一摇头。

  秋谷会意,便也慢慢的归座,悄悄的问黄少农:“这个雏妓叫什么名字?”少农大笑道:“你敢是看上他么?他叫银喜,就是这里韩家本班的。我来和你们做个介绍人,转一个局就是了。”秋谷听了,便回过头来看了那姓杨的一眼。只见那姓杨的满面怒容,正襟危坐,只当没有听见的一般。秋谷知道那姓杨的醋劲发作了,连忙朝着黄少农连连摇手。黄少农看了姓杨的这般模样,料想这个媒人不是轻易做得成的,便也笑了一笑不说什么。只凭着这个章秋谷和银喜两个人在席上眉黛传情,秋波送睇,案底之莲钩暗蹴,尊前之宝靥轻回。大家都在搳拳吃酒的十分热闹,却没有看见他们两个人的这番情景。只怕自此以后,竟是这般的暗渡蓝桥,私谐鸳侣,也未可知。

  这且不必去说他,只说章秋谷在寓里头休息了几天,准备着秋风一战。到了初八日进场的那一天,秋谷进了号舍。那跟进去的家人把号帘挂了起来,钉好了号围,又把食篮收拾好了,笔砚纸墨都取了出来,方才出去。秋谷在号里头没有什么事情,便立在号门口闲看。看了一回,忽然见隔壁号里钻出一个人来,赤着膊,盘着辫子,一张漆黑的脸儿,两个绝高肩膀,粗眉糙目,一部大大的连鬓胡须,走出号舍,刚刚和秋谷打个照面。

  秋谷鼻子中间,就觉得有一阵汗臭和着那一股狐腋的臊气直冲进来,秋谷连忙别转头去掩面不迭。

  只见这个人走出号舍东西张望了一回,忽然又走进号去,捉出一个绝大的鸭子来,左手拿着一把明晃晃的牛耳尖刀,右手把那鸭子紧紧的捺在地下,那鸭子还叫个不祝章秋谷看了觉得十分诧异,不由得走近一步细细的看他。只见这位宝贝左手拿着刀,调转右手,照着那鸭子的项下就是一刀,鲜血直冒出来。那班同号的朋友见忽然有人在这里杀起鸭子来,也觉得甚是诧异,大家都赶过来看他。只见他揎拳掠袖的,向号军要了一瓤热水,把鸭子的毛持得干干净净。又拿出一个瓦罐,生起一炉火,把那鸭子慢慢的煮起来。正是:出门一笑,秋风吹桂子之香;下笔千言,璧月吐奇葩之彩。

  未知以后如何,请待下回再行交代。

  第一百八十二回

  闹新闻撞墙翻瓦罐洒霜毫论史出奇文

  且说我们中国乡试的号舍,原是最逼狭的地方。那间号舍的地位,前后左右方圆不到三尺,刚刚只容得一个人的坐处,连晚上睡觉的地方都没有。要睡起来,只好和狗一般的,就在那问号舍里头圈着,那里还有什么地方安放对象?那班乡试的人都把一个铁叉插在号舍对面的墙缝里头,铁叉上有个圈儿,把个小小的炉灶就放在圈儿里面,烧菜煮饭都在这付炉灶上头。如今这个宝贝也把这个炉子如法泡制的放在墙上,慢慢的把那只鸭子煮起来。无奈他这付炉灶也不知从那里定制来的,果然的硕大无朋。那号舍里头的过弄只有一尺多宽,给他这样的一来,差不多就占了一半地位,来往的人已经都要侧着身子过去。更兼炉灶上面加上一个绝大的瓦罐,煮得热气腾腾的。

  那班来往的人到了这个地方,没奈何只得低着头,斜着身体过去。章秋谷看了这般情景,觉得心上也狠有些嫌他,暗想天下怎么竟有这般奇事。

  正想着,只见一个同号的朋友叫作石仲瑛的,走了过来。

  见秋谷站在号舍外面,便立定了脚,随意和他闲谈。忽然间回过头来,刚刚那瓦罐里头的热气丝丝缕缕的直腾上来,直扑到石仲瑛脸上。那鸭子本来没有洗得干净,那热气里头却夹着一股臊气,直冲人石仲瑛鼻子里头。石仲瑛掩鼻不迭,觉得一个恶心,嘴里头吐出一口清水来。秋谷见了,不觉有些好笑起来,便把方才的事情,打着乡谈和他讲了一遍。石仲瑛回过头来看了一看,口中说道:“天下那有这样的人?竟带着活鸡活鸭进场烧煮,想来是个厨夫的儿子。我们何不想着法儿,跑过去撞他一撞,把他的宝货撞掉了,叫他不得到口,岂不爽快?”石仲瑛说到这里,只见那考生回过头来,恶狠狠的瞅了他们两个人一眼。秋谷见了,便悄悄的把石仲瑛拉了一把,低低说道:“你不要随口混说,他懂得我们的话儿。”石仲瑛笑道:“他就是懂得我们的话儿,我们也不怕他。”

  正说着,只见远远的一个长大身材的人大摇大摆的走来。

  秋谷眼快,早已看见是东方小松的族弟东方柏生。便道:“柏生来了。”那东方柏生远远的一直跑来,直走到秋谷面前,方才看见了秋谷和仲瑛,口中叫道:“秋谷兄,仲瑛兄,原来你们都在这里。”一面说着,眼睛望着他们两个人直撞过来。秋谷看势头不好,东方柏生的身体,离那煮鸡子的瓦罐中间,相隔不过只有四五寸的地位,连忙说道:“小心些,留心别人的东西!”一句话还没有说得完,早见东方柏生一个转身,那一只右手轻轻的在那瓦罐上带了一带,只听得“阿呀”的一声,那个瓦罐早翻了一个身,从炉座上直跌下去。“格啷啷”一声,把个瓦罐跌得一个四分五裂,连那煮的鸭子也丢在地下。

  东方柏生呆了一呆,正要开口,早见那考生拧拳掳袖的直抢上来,劈胸一把拉住了东方柏生的衣服,口中嚷道:“你走路不带眼睛么,乱撞你娘的什么?快快的赔我鸭子和瓦罐来!

  “石仲瑛见了,连忙走上一步,劝道:“朋友,我们有话好好的讲,何必动粗?快放了手,有话总好讲的,况且他是一时无心之失,不是有心和你作对的。”那考生把石仲瑛看了一看,睁起了一双眼睛,“呸”了一口道:“你还说他是无心。你们两个方才已经在那里商议了好一会,要想法子撞翻我的鸭子,叫我不得到口。分明是你们三个人有心串合,故意前来寻我的开心。还亏你有脸来和他讲情,我不和你讲话已经是好的了。

  “石仲瑛平空的碰了他一个大大的钉子,一时倒也回答不出什么来。那考生紧紧的拉住了东方柏生的胸前衣服不肯放松,一面还口中嚷道:“你们几个人想要来寻我的开心,你们也没有打听打听我是个什么人!”

  章秋谷听了一回,看着那考生十分放肆,口中牵枝扯叶的只顾乱嚷,不觉怒从心起,抢步上前,把那考生的手腕轻轻的一把握住,往下一顿,那考生不由的“阿呀”了一声,不知不觉的就放了手。秋谷正色对他说道:“我们都是读书人,有理讲理,为什么要这样动手动脚的,那里还像个斯文人儿?”那考生被秋谷顿了一顿,知道这个人气力不小,不是好惹的,只得勉强说道:“你们几个人有心撞翻了我的鸭子,你如今又无故干预我的事情,难道你是不讲理的么?”秋谷大笑道:“你倒说我不讲理,你恃蛮拉住了别人的衣服不肯放手,讲理的人是应该这样的么?我不过是个旁人,好意解劝你们一下,怎么倒是我不讲理?”

  那考生道:“他撞掉了我的东西,难道我不要拉了他,叫他赔偿的么?”秋谷道:“他打碎了你的东西,你只顾好好的叫他赔偿就是了,为什么要这般粗卤莽撞,动手动脚?他撞了你的东西,你要叫他赔偿你的东西,你扯了他的衣服,却叫那个赔偿他的礼面呢?”那考生听了,顿口无言了一会,方才气忿忿的说道:“你们大家串同一气,有心毁坏我的东西,和无心毁坏的不同。”秋谷大笑道:“天下的事情只要杀人偿命,欠债还钱,管什么有心无心。有心也是这个样儿,无心也是这个样儿,只要偿还了你的东西,就是有心便怎么样呢?

  那考生听了,口中支支格格的不知想说什么,却一时说不出来,停了一停方才说道:“你们须要赔还我的原物。”秋谷大笑道:“你要赔还原物,非但没有这个例,而且也没有这个理。亏你读书明理的人,怎么讲出这样的无意识的说话来?”

  那考生听了满面羞惭,无言可答。秋谷便取出两块钱来,递在那考生手内道:“这两块钱赔你的鸭子和瓦罐,好不好?”那考生见了白晃晃的两块钱,顿时改了满面的笑容道:“论理不该和你老人家较量,只是两块钱委实少些,请高升些儿。”秋谷见了微微冷笑,又取出一块钱来给他道:“你只要肯要钱,事情就好办。”那考生把三块钱揣在腰内,口中还谢了秋谷一声。

  东方柏生便也向秋谷谢了一声道:“今天幸而你在这里,和我解了一个围。”石仲瑛笑道:“方才那般其势汹汹的样儿,一见了钱就软绵绵的变了一个样儿,可见如今世上银钱的力量大得狠。”秋谷道:“就是如今的那班王爷、中堂,平时见了人那脸上好象刮得下霜的一般,只要一见了白晃晃的银子,就是见了他的父母妻子也没有这般的亲热,顿时春风满面,和气迎人。那班大人先生尚且如此,何况这样一个不成气候的饭桶?”石仲瑛听了狂笑道:“好好的说话,你的牢骚话儿又来了。

  “秋谷听了微笑不言。大家谈了一回,也就散了。

  一会儿,听得三声大炮,明远楼上鼓角齐鸣,知道已经封了门。一会儿又封了号门,不许大家来往。到了晚间,秋谷觉得肚子里头有些饿了,便取出炒米,胡乱泡了一泡,就带着的火腿、熏鱼吃了两碗。又吃了一杯茶,便半半睡的合目安息。

  起先睡的时候觉得浑身都不畅快,再也睡不着,翻来覆去的。

  直到二更将尽,却倒睡着了。睡到四更将尽,主考发下题纸,号军按着号数一号一号的送进来。秋谷蒙蒙眬眬的接了题纸,看也不看,随手放下,仍复睡去。直睡到晨鸡报晓,玉漏无声,方才睡醒。坐起身来,叫号军取些热水,洗一个脸,又胡乱吃了些干果糖点,方才展开题纸。看时,只见一张大大的题纸上刻着五道论题:第一题是“汉武帝时,征吏民有明当世之务、习先圣之术者,县次续食,令与计偕论”;第二题是“识时务者在乎俊杰论”;第三题是“谢安登冶城,悠然遐想,有高世之志论”;第四题是“张九龄上千秋金鉴录论”;第五题是“明太祖诏商税毋定额论”。秋谷看了这几个题目,觉得都狠容易,况且又都是素来知道的,连查也不用去查,略略的想了一想,便都有了主意。铺下草稿纸,提起笔来,振笔直书。这章秋谷本来是个有名的江南名士,真个是文不加点,倚马万言,平翻北海之潮,倒卷黄河之水。还不到十一点钟的时候,五艺早已脱稿。略略的休息一回,吃了饭,便誊真起来。一口气写到下午五点多钟,已经誊毕,又自己细细的看了一回。

  正看着,只见石仲瑛从外面探进头来,看了一看,失惊道:“你都完了罢,好快手,好快手!我刚刚做了首次两篇,第三篇还只做了一半。”说着,便伸手过来,取了章秋谷手中的卷子,略略的看了几行,就啧啧叹赏道:“笔仗好得狠!逼真是胎息《史》《汉》的文法。”秋谷笑道:“我不要这般谬赞,你只看下去就是了。”石仲瑛听了,便果然一行一行的看下去。

  看到第三篇上,看得得意极了,竟高声朗诵起来。只听得石仲瑛提着那正宫调的嗓子,一腔三板的读道:入广武门而闻阮籍之唏嘘,登平乘楼而听桓温之太息,俯视天下,感慨系之。盖尝读史,至谢安之为人,而叹其度之不可及也。古之君子,尚黄老之学,崇淡泊之治。内无所惧,外无所营。虽有帝王之尊、卿相之贵,雷霆震惊于前,虎豹奔走于后,而此心漠焉冥焉,终不为动。此平日学问有以养之,非镇物矫情之所能也。晋之士习崇尚虚无,卿相以清淡为事,儒林以论答为能。安性好声律,期功之惨,不废丝竹,士大夫效之,遂以成俗。又尝与王羲之同登冶城,悠然遐想,有高世之志,当世非之。然其为政也,尽忠王室,竭忠辅卫。斯时也,内有权臣,外有强敌。晋以偏隅之地、积弱之势,北面而争天下。胜败之机,间不容发;天下大势,岌岌可危。而安以谈笑应之,处之晏如,无所畏葸。卒能折桓温于内,败苻坚于外。

  悬一发于千钧,奠国家于盘石。其晋室之所以不风亡者,徒以有安在也。夫清净之学,沉思若愚,拊几若得;高见风云,俯视山水;啸傲天下,凌铄古今;以卿相富贵为敝屣,与天地精神相往来。安之为人,有类于此。观其与王坦之同迎桓温,坦之流汗沾衣,倒持手版;安从容就席,神色自若,亦可以见其度矣。或谓其闻谢玄之胜,至于折屐,矫情镇物,非大臣所宜。

  然三代以上,惟恐好名;三代以下,惟恐不好名。东晋之政,棼于乱丝,而安以淡泊治之,无内外相乘之乱。盖其经济足以应之,非特以黄老相尚而已也。其与羲之同登冶城,登高遐想,慨然有世外之志,而不以富贵功名为念,此其胸次为何如?而后人乃以小节议之,谓其矫镇,抑亦苛矣!

  石仲瑛读了一遍,觉得爱不忍释。又反反复复的重看一遍,不觉击节叹赏道:“这几篇文字,雄浑高古,音节非常。而且顿挫宛转,丰神独绝,真个不愧是个古文的作家!”秋谷笑道:“你看看也还罢了,何必要说这许多应酬的套话?”石仲瑛道:“那一个说应酬套话的就是个乌龟。”秋谷大笑道:“骂得好,骂得好,算你会说何如?”石仲瑛回心一想,不觉也笑起来,口中说道:“你不要见怪,我是一句无心的话儿,不是有心骂你。”

  章秋谷笑了一笑,便也向石仲瑛要做好的草稿来看。石仲瑛便在胸前一个卷袋里头取出草稿来,递给秋谷,笑着说道:“我没有你这般洋洋洒洒的笔仗。你看了有什么不妥之处,请你改削改削,不要客气。”秋谷笑道:“太谦了,太谦了,这‘改削’的两个字儿断不敢当。”一面把他的草稿看了遍,觉得见识也还开通,议论也不通达,只是笔力来得软些,气魄来得小些,未免有些小家气。便也随口赞了几句,又和他斟酌了几处不妥当的地方,石仲瑛方才走了。

  又见隔号的那个考生走了过来,满头大汗的对着秋谷拱手道:“老先生这个时候五艺都一齐完了,佩服得狠!只是小弟有一件事儿要来求教。”正是:鹿锦凤绫之艳,彩笔生花;珊瑚玉树之珍,文章有价。

  不知那考生问的什么话儿,且待下文交代。

  第一百八十三回

  传急电游子还乡开花榜庸奴得贿

  且说章秋谷忽然见那隔壁的考生急得满头大汗,来和他兜搭说话,又说要请教他什么事情,心上早已明白,只说:“你有什么话,只顾请讲。”那考生陪笑道:“请问老先生,这二题的出处在什么地方?小弟查了整整的半天都没有查到。这样空空洞洞的一句话儿,教人从何查起?”秋谷听了,忍不住笑道:“你连这句话儿的出处都不知道么?这个容易得狠,待我查给你看就是了。”说着,便取出一本《御批通鉴》来,把那司马徽的一段话儿查给他看了一遍。只把这个宝贝喜得个手舞足蹈,抓耳挠腮,也不知怎样才好,再三谢了章秋谷,一步一摆的去了。秋谷暗想:这样的人也要充什么读书人,这样的眼前典故都不知道,直是个目不识丁的草包。

  当下秋谷把自己的卷子细看了一遍,见没有什么舛误的地方,便也把他放人卷袋。又到石仲瑛那里去走了一趟。回到自己号里,也觉得有些两臂酸麻起来,便下了号帘,静悄悄的睡了一夜。到了明天,绝早的交卷出来。

  到了二场,秋谷照旧进去。原来这个时候的考试,已经改了新章,不用什么经文八股,第一场是五篇史论,第二场是五道时务策,第三场是三篇“四书”义。秋谷看了第二场的五道策题,也都是狠容易的空策,用不着什么考据。只有第五题,是问“俄取高加索,并别设禁令以制山民”的事情,略略的要加些考证。

  章秋谷进第一场的时候,笑话已经听了无数,什么把谢安当作谢灵运,又把张九龄当作明朝的宰相,这些笑话不一而足,秋谷都听在肚子里头。第二场的笑话更加多了,秋谷连听都听不尽许多。只听得对面号里有三四个人讲话的声音,一个人高声说道:“他问高中索是朔方何部,这个朔方就是北方,大约就是我们中国的北京了。只不知道这个高加索是那一府属的地方?”又一个说道:“他问的什么禁令,一定就是我们的大清律例。我们只要抄上几条律例,把卷子上挤得满满的,把那班房官吓上一吓也好。”

  秋谷听了这些说话,几乎要放声大笑起来,暗想:这班宝贝真是饭桶中间的饭桶,也要来出这个丑做什么?笑了一会,也不去管他们怎样,只把自己的文字斟酌了一回,连忙誊真,又是第一个交卷出去。到了三场放牌,格外放得早些,十四夜间四更出了题目,十五一早就收卷放牌。原来南京本地的人赴试的都有这个规矩,一个个都要赶十五晚出场,好回去人月同圆的意思。章秋谷本来文思敏捷,这几篇“四书”又那里在他心上,提起笔来,一挥而就。到了十五一早,就去交了卷子,慢慢的出场,到寓里头睡了一天。

  到了十六那一天,秋谷刚刚起来,忽然家人周升手里头拿着一封电报走了进来,把电报交给秋谷说:“这是上海来的电报。”秋谷听了,心上就觉得一惊。接过电报来看时,见封面上果然写着自上海发的,暗想这一定是家里头的电报,不知道有什么紧要事情,难道是太夫人有什么病痛不成?想到这里,不由得满心乱跳,连那只拿着电报的手都颤动起来,呆呆的看着那封电报,竟不敢去拆封。定了一定神,只得硬着头皮拆开那封电报来。看时,只见写得明明白白的几个字儿道:“其盛倒,母病,速回 。”秋谷见了这“母脖的两个字儿,好象兜头浇了一瓢冷水一般,心上“扑扑”的跳个不祝连忙叫家人收拾了李立刻搬出城去,上了轮船,回到上海。

  这边章秋谷的事儿且自按过一边,只说上海地方,一年一年的时势变迁,人事代谢,市面一天衰败似一天,堂子里的生意也一天寥落似一天。就是那班堂子里头的有名人物,到了这个时候,老的老了,嫁的嫁了,死的死了,繁华一瞬,歌舞无常,飘零金谷之花,摇落章台之柳。那班曲院中的老辈人物,除了胡宝玉之外,还有什么前四金刚、中四金刚、后四金刚的名目。前四金刚是陆兰芬、金小宝等四个,中四金刚是左翠玉、秦薇云等四个,后四金刚是张扬、王宝宝等四个,都是那一班小报馆里头的主笔提倡出来的。又有什么蕊珠仙榜、十二花神等种种色色的许多名目,在下做书的一时也实在写他不荆但是以前那班报馆的开花榜,虽然未免有些阿私所好的弊病,却究竟还有几分公道。即如南亭亭长选拔花榜状元,有了色艺,还要考证他的资格;有了资格,还要察看他的品行;直要色艺、资格、品行件件当行,桩桩出色,方可以把他置诸榜首,独冠群芳。所以那个时候的花榜状元,倒着着实实的有些声价。

  到了后来,就渐渐的闹得大不是起来。那一班没有廉耻的小报主笔,本来是穷得淌屎,囊无一钱的。当了个小报主笔,薪水不过一二十块钱,至多的也不过三十块钱,那里够他们的挥霍?到了那穷到无可如何之际,便异想天开的开起花榜来,拣那有了几个钱的倌人,叫个旁人去和他打话,情愿把他拔作状元,只要他三百块钱或者二百块钱。那状元以下的探花、榜眼、传胪等,名次来得低些,价目也来得贱些。渐渐的递减下去,甚而至于十块五块钱的贿赂都收下来,胡乱给他取个二甲的进士,或者三甲的进士。看官请想,我们中国的科举毒是人人最深的,古今来多少的英雄豪杰都跳不出这个圈子去,情愿拼着毕生的心血,去博这个无谓的科名。何况这班倌人,都是些不读书、不明理的女子,那里打得破这个关头,翻得过这个筋斗?听得只要花几个钱,就可以把他取作状元、榜眼,况且又都知道自己的名字登了花榜,名气自然要来得响些,生意自然也来得大些,这花掉的几个钱不算什么,将来可以收得回来的。只要这般一想,自然大家都情情愿愿、伏伏贴贴的拿出钱来。

  到了发榜以后,那些报馆里头的人又格外想出个生财的法子。略略的花几个本钱,去漆匠铺子里头做了几块状元、榜眼、探花、传胪的匾额,上面插了金花,雇几个人抬了匾额,带着红缨大帽,雇了一班吹手,携带着许多鞭炮,一窝蜂的都赶到那新贵人院中去报喜讨赏,多的一百块钱、五十块钱的都有,至少的也要二三十块钱。就是那班三甲里头的进士公,也要叫一个人带着那一张花榜沿门分送,放上一串短短的鞭炮,讨起赏来也要一两块钱,也有三块五块的。又有什么赏元贺魁的筵宴,那前十名的新贵人,每家都要整治一桌盛席,延请这位主笔先生、花榜总裁赴宴,好象那京城里头的黄榜团拜、白榜团拜一般。这位主笔先生免不得也要呼朋引类的大嚼一番,吃完了抹抹嘴就走,连下脚的都是倌人自己出的。这种种无耻的举动,在下做书的一时间也说不尽他许多。

  看官,请想这个评选花榜的事情,闹到这样不可收拾的一个田地,那花榜上的人还有什么声价?非但不论品行,不拘资格,连色艺都是随随便便的了。头面还没有长得平正,便说他是有一无二的国色天香;曲子还没有唱得周全,便说他是当世无双的仙音法曲。只要有钱的倌人,便无盐、嫫母也是佳人;那些没有钱的倌人,便西子、南威也是丑鬼。那班极小极穷的报馆,每每穷到山穷水尽支持不来的时候,便开起花榜来,借此做个救急疗贫的妙策。开一次花榜,就是最少也有几百块钱。

  到得后来,竟有一家报馆半年之内连开四五次花榜的,开了色榜又开艺榜,开了艺榜又开叶榜,闹得个一塌糊涂。就是那些堂子里头,如今的风气也一天坏似一天,比起那十年以前的光景来真有天渊之隔。这些说话,且把他暂时按过一边,慢慢的再和列位看官细说。如今在下做书的,且讲一件嫖界中间的故事出来给列位看官们大家听听。正是:宛转三生之誓,名士倾心;缠绵一晌之情,佳人难得。

  不知以后如何,下回交代。

  第一百八十四回

  挥别泪红杏嫁东风讶奇遇仙云吐华月

  且说辛修甫自从做了龙蟾珠以后,前后整整的五年,虽然也做几个别的倌人,却都是没有交情的。惟有龙蟾珠和辛修甫性情相合,嗜好相投,做了五年彼此没有口角过一句。龙蟾珠狠想叫辛修甫娶他回去,辛修甫也狠想娶他。无奈辛修甫的那位太太,虽然有些才貌,却抵死的吃醋,不许辛修甫娶妾。辛修甫恪遵阃令,不敢擅违。龙蟾珠也知道辛修甫有些惧内,只好把这件事儿阁起不提。

  这一天辛修甫在西安坊龙蟾珠那边请客,龙蟾珠淡淡的不甚应酬,比平日的样儿大不相同。辛修甫觉得十分诧异,暗想蟾珠向来不是这个样儿,一定有什么道理在里头。到得客人散了再问他不迟。一会儿酒阑人散,漏永宵深,龙蟾珠一把拉着辛修甫的手道:“耐今朝呒拨啥事体末,勿要去哉,倪有闲话要搭耐说。”辛修甫正要问他今天为什么这般模样,便也点头答应,坐着不走。

  龙蟾珠拉着辛修甫坐在炕上,自己紧紧的挨着他身旁坐下,搀着他的手悄悄的问道:“辛老,耐一径搭倪说唔笃太太凶煞,勿许耐讨小老姆,到底阿有介事?”辛修甫听了叹一口气道:“自然是真的,你看我几时向你说过假话的?”龙蟾珠听了也叹一口气道:“格末倪两家头格事体到底那哼?倪一径做仔耐五年下来,勿曾说过歇一句。弄到仔故歇,再弄也弄勿过哉。实梗洛倪要问问耐,耐格心浪到底是那哼格意思?”辛修甫听了,皱着眉头道:“你的意思我自然知道的,我心上也狠愿意娶你回去。无奈这件事儿委实的办不到,你叫我怎样呢?如若不然,我早已把你娶回家去的了,那里还要等到今日?

  “龙蟾珠嘿然了一会,看着辛修甫一言不发,含着一泡水汪汪的眼泪,秋波溶溶的几乎要流出来。辛修甫看了心上早已有了几分明白,便也对着龙蟾珠细细的看。

  龙蟾珠和辛修甫对看了一回,慨然说道:“倪有一句闲话要搭耐说,耐听仔勿要动气,倪也叫呒说法。”辛修甫道:“你只顾说就是了,岂有动气的道理?”龙蟾珠又长叹道:“做个仔人,总规随便啥事体一塌刮仔勿称心,格末叫苦恼!”辛修甫接口说道:“这世上的烦恼,是不论什么人都不能免的,何况是我们两个人?你有什么事情,只顾和我说就是了。想起来大约还是我没有福气,消受不起你这样的一个人。”

  龙蟾珠听了,呆了一回方才说道:“格件事体,说起来倪也真真叫呒说法。”说着,便把有个姓葛的客人也是个江苏候补道,要出三千银子娶他回去的事情,和辛修甫说了一遍。又道:“倪吃仔格碗把势饭,总规呒拨结果格。趁仔勒浪年纪轻格辰光,拣格好好里靠得住格客人,嫁拨停俚,总算完结仔一生一世格事体。倪搭耐两家头一径倒蛮要好,刚刚唔笃太太来得笋,看上去总规是格勿成功。就是实梗弄来弄去,弄到仔故歇已经五年哉。再要弄下去,年纪大仔,再有啥人来要倪?实梗洛倪今朝要搭耐商量。耐格心浪到底是那哼格意思,倪横竖总归听耐格闲话。耐说那哼,倪依仔耐那哼。耐就是格个辰光办勿到,耐只要说定仔一句闲话,倪慢慢里等来浪,也呒啥要紧。耐只要说一句好哉。”

  辛修甫听了,沉吟一会,也紧紧的拉着龙蟾珠的手,对他说道:“依我的心上看起来,你既然有人要娶你回去,这个机会狠好,你只顾答应他就是了。如今上海地方,靠得住的客人狠少。这个姓葛的客人想来是狠靠得住的,错过了这样的客人,一时那里再去找第二个?至于我们两个人的交情,自然原是狠好的。但是我们家里那一位实在来得累赘,不是个好惹的人。

  我若要不由分说的把你娶了回去,将来一定要闹得一个天翻地覆,海沸江号。到了那个时候,你怎样的闹得过他?我又怎样对得住你的?所以我想起来,如今既是有人娶你,自然赶快答应他的为是。在我们两个人这一面看起来,自然有些割舍不得。

  但这是你一生一世的大事,我自己既然不能娶你回去,怎么好把我自己心上的私见耽误你一世的事情?你说我这个话儿可是不是?”

  龙蟾珠听了把头点了一点,不由得心上一阵心酸,望着辛修甫扑簌簌的流下两行珠泪。辛修甫到了这个时候也有些熬忍不住,几乎要流下泪来,只得携着手,殷殷勤勤的劝慰一番。

  这一夜,辛修甫自然是不回去的了。笑啼并作,悲喜交并。结万斛之愁肠,春心宛转;倒一腔之别绪,玉箸纵横。烛影摇红,钗光照夜。匆匆别去,羌有恨以无言;缓缓归来,欲双栖而未得。

  过了两天,辛修甫知道龙蟾珠的嫁期已在十日之内,连牌子都除了下来。辛修甫觉得以后不便再去,便在自己手上脱下一只金刚钻戒指来,套在龙蟾珠手上,口中说道:“我们两个人,从此以后是不能再叙的了。但愿你嫁了过去,白头偕老,琴瑟和谐。”说到这里,喉咙竟咽住了,说不出来。龙蟾珠泪流满面,哭得两个眼睛都肿了起来,拉着辛修甫的衣服,好似生离死别的一般不肯放手。要说什么又说不出来,呜呜咽咽的把一个小小的绢包递给辛修甫道:“格点物事耐带得去,总算是倪格记念。”说了这几句,不由得眼中珠泪好似雨点一般的落下来。辛修甫这一回儿那心上的难过竟是从来没有经过的,再也忍不住,眼中也流下泪来。接了龙蟾珠手内的绢包,那眼泪竟斑斑点点的把绢包湿了好几处。几个娘姨、大姐在旁看了他们这样的依依不舍,也觉得大家有些心酸起来。龙蟾珠哽咽了一回,方才竭力挣出几句话来道:“耐去罢,自家保重点身体,勿要妈妈虎虎,阿晓得?倪是真正叫呒说法。”龙蟾珠说到这里,就咽住了说不下去,掩着脸把手向辛修甫摇了几摇,便去倒在一张美人榻上吞声暗哭。辛修甫也知道久留无益,只得也硬着心肠,走了出去。

  一直回到自己公馆里头,瞒着他那位夫人,把龙蟾珠给他的绢包拆开看时,只见一支漆黑的头发;一个绉纱兜肚;一双玄色缎绣白花平底弓鞋,尖尖瘦瘦的,只好四寸光景,鞋底上面只有微微的一些儿泥污,还有七八分新。辛修甫见了,明知道龙蟾珠的心事,给他这几件东西,是好象天天和他并头贴体的意思。看了这几件东西,更觉得魂销心动起来。过了好几天,心上还觉闷闷不乐。一个人独坐嗟呀,书空咄咄,心中目中都是惦记着一个龙蟾珠,觉得龙蟾珠的声音笑貌,一天到晚只在辛修甫心中间,上下左右的周旋来往,一时那里抛撇得下!直过了一月有余,方才把这个龙蟾珠的事情放了下来。

  辛修甫的性情本来最爱听戏,每到心上不高兴的时候,便去听戏消遣。如今这个时候,一个最要好的倌人龙蟾珠是嫁了人了,还有那几个知己些的朋友,如章秋谷、王小屏等那班人,守制的守制,出山的出山,止有一个陈海秋还在上海。辛修甫觉得心上有些懊恼,便去寻着陈海秋,同到戏馆去听戏。

  这一天,辛修甫正同着陈海秋到丹桂去听戏。这个时候,正是夏月润等弟兄几个初到丹桂的时候,生意十分热闹,上下都挤得满满的。辛修甫见楼下正桌的人太多,便同着陈海秋到包厢里面拣了两个座位坐下。看了一回夏月润的《花蝴蝶》,登场一出后台,大家便齐齐的喝一声采。辛修甫举目看时,只见那夏月润立在当台,打扮得衣服甚是鲜明,结束得身材十分伶俐,雄赳赳、气昂昂的,倒也狠有些儿英雄气概。一会儿上起杠来,手脚甚是活溜,把两只手臂牢牢的圈住了台上的铁杆,一个身体好似风车儿的一般,在杠子上旋转起来。大家看了,又不觉齐齐喝采。

  辛修甫是坐在头包里面的,刚刚抬起头来,往对面包厢里头一看,只见一个少年丽人,生得容华艳冶,态度娇娆,黛色浮香,珠光聚彩。这个时候,正是十月天气,这个丽人穿著一件铁青色珠皮袄,下面穿的什么裙裤,却隔着栏槛看不出来。

  头上带着许多珠翠,把那一对秋波刺斜里向着对面溜来,恰恰和辛修甫打了一个照面。辛修甫见了不觉呆了一呆,暗想这个人真来得有些诧怪,怎么平空的和我吊起膀子来?一面想着,便也对着那丽人飞了一眼,微微的把头动了一动。只见那丽人着实的把自己钉了一眼,便低下头去,略略的呆了一会;顿时抬起头来,眉欢眼笑,卖弄风情,一连对着辛修甫使了几个眼色,又远远的对辛修甫把头点了一点;回过头来,对一个大姐附耳说了几句。正是:肠断京华之路,崔护重来;魂销春水之波,桃花无恙。

  要知后事如何,且待下文交代。

  第一百八十五回

  辛修甫良宵逢旧识汤娟娘薄命堕风尘

  且说辛修甫眼睁睁的看着那对面三包里面的丽人,心上狠觉得有些诧异,暗想:“我这个人是向来不用膀子工夫的,怎么他竟会看中了我?”心上想着,只见那丽人叫过一个十八九岁大姐来,附耳说了几句不知是什么话儿,又指指点点的对着辛修甫指了一会。一会儿的工夫,早见那大姐从人丛里面挤上楼来,带着银水烟筒直走到辛修甫背后,笑迷迷的对着修甫说道:“格位阿是辛老?倪先生说,请耐到倪搭去。”辛修甫倒吃了一惊,道:“你怎么认得我姓辛?你们先生是什么人?”

  那大姐笑道:“倪先生叫苏青青,来浪三马路美仁里,说搭辛老一径认得格。等歇点定规要请过去格嘘!”辛修甫听了,想了一回,始终想不出这个苏青青是什么人,把眼光拢了一拢,再往对面看时,觉得这个人虽然有些面熟,一时间那里想得出来?问那大姐时,那大姐也说不明白,只说是新来的,弄不清楚。辛修甫也只得点一点头,预备着等会儿到美仁里再去细细的问他。那大姐装了几筒水烟,便也去了。

  辛修甫看着那大姐挨挨挤挤的回到对楼,和苏青青说了几句,苏青青抬起头来,远远的对辛修甫一笑。辛修甫见了,便也对着他微微一笑。这个时候,场上正在做着七盏灯的《烈女传》。这七盏灯本来是个有名角色,唱做俱佳,声容并茂。台下的许多看客,都目不转睛的看着台上的七盏灯。只有苏青青的两只眼睛,只顾目不转睛的看着辛修甫,一顾一盼,便有许多送意推情的诚愫流露出来。辛修甫虽然是个老于上海的人,不是什么色中饿鬼;但是世上的男子,断没有见了个少年美貌的女子在那里和自己吊膀子,倒反要拒绝不纳的道理。况且辛修甫自从龙蟾珠嫁人以后,怀着一腔的情愫,含着满腹的牢骚,一时又找不出个替代龙蟾珠的人。如今见了苏青青,一见倾心,三生慧果。目成眉语,托诚愫于微波;拨云撩雨,隔星娥于银浦。芳悰叩叩,密意沉沉,未谐风卜之欢,先有鸳盟之订。这一段情事,却是辛修甫意想不到的,自然觉得心上十分高兴。

  两下里遥遥的对着,眉来眼去,卖弄风情,连台上做的什么戏也都糊里胡涂的不知道,只觉得你的心上只有一个我,我的心上只有一个你。一片的爱河浩瀚,无边的情海汪洋,都在这两个人的眼中滚来滚去,把个身体都深深的埋在里面,再也跳不出来。辛修甫只顾呆呆的望着苏青青呆看,陈海秋和他说话都不听见。陈海秋见辛修甫这般模样,便把他拉了一把道:“你吊膀子只管吊膀子,为什么要吊得失魂落魄的这般模样?”辛修甫被他拉了一把,猛然吃了一惊。回过头来,慌慌张张的问道:“什么,什么?你有什么话说?”陈海秋不觉狂笑道:“你这个人向来常常的说见色不迷的,怎么今天见了一个苏青青,就把你迷到这般模样?”辛修甫听了,不由的也有些不好意思起来。待要分辩,却又分辩不出什么,只得也对着陈海秋哈哈一笑。

  陈海秋还待再说,辛修甫忽见对面苏青青立起身来,对着他做了一个手势,回过身来便走了。辛修甫见了,知道他要走,便也拉着陈海秋一同走下来,直到戏园门口。等了一刻的工夫,方才见苏青青扶着方才的那个大姐姗姗的走来。见了辛修甫,便自樱唇半启,笑靥微开,喜孜孜的叫了一声:“辛老。”辛修甫正待问时,苏青青对他摇手道:“故歇慢慢交,有啥闲话,到倪搭去慢慢里说末哉。”辛修甫点一点头。

  早见两个车夫拉过一辆簇新的橡皮包车来,车前点有两盏药水灯,精光夺目。苏青青便对着辛修甫嫣然笑道:“辛老,耐坐仔倪格车子先去阿好?”辛修甫摇头道:“我们都有包车,你只顾先走,我们慢慢的来就是了。”说着,辛修甫和陈海秋两个人的车夫,也拉着车子过来。苏青青不肯先去,定要看着辛修甫和陈海秋坐上了车子,自己方才也坐着包车跟在后面。三辆包车飞一般的竟奔美仁里来。

  那消一刻工夫,早已到美仁里,弯进弄去,到苏青青门口停下。苏青青同着辛修甫和陈海秋两个人走上楼来,到房间里头坐下。苏青青先问了陈海秋的姓名,方才笑容可掬的对着辛修甫说道:“辛老,耐想想看,到底阿认得倪?”辛修甫想了好一回,还是一个想不出,只得对着苏青青摇头道:“看着你的样儿觉得好生面熟,一时委实想不出来。”苏青青微微的笑道:“辛老,耐阿记得,格辰光有个阿娟,住来浪唔笃隔壁?

  阿是贵人多忘事,忘记脱格哉?”辛修甫听了,不由得心中一动道:“原来你就是阿娟!怎么忽然会落到堂子里头来?你的父亲和哥哥到那里去了?”苏青青叹一口气道:“说起倪格闲话来,格末真正叫坍台。”说着,便把他父亲病故,他哥哥嫖赌吃烟,不务正业,把他卖人烟花的事情,细细和辛修甫说了一遍,不觉溶溶欲涕。辛修甫听了,更觉得替他难过,嗟叹不已。眼看着这样的一个旧家的女儿陷入烟花圈套,心中老大的不忍,便存着个要把他提出火坑的念头。

  看官,你道这个阿娟是个什么人?他的父亲、哥哥又是个什么人?原来辛修甫年幼的时候,是住在上海城内新北门里面的。那个时候,辛修甫的隔壁住下一家人家,姓汤,官名一个澄字,却是个江苏候补巡检,分道差遣的当了几年的保甲局委员。不知怎样的被他上下其手,倒狠弄了几个钱。这位汤巡检的太太已经死了多年,止有一子一女。女儿的小名就叫阿娟。

  到了十多岁,却出落得一表人才,十分俊俏,汤巡检甚是溺爱这个女儿。止有这个儿子,天生的性格甚是惫赖,打街骂巷,无事生风,没有一个人不恨他。这个阿娟,却和他哥哥大不相同,天生的口角灵变,最会哄人,就是那左邻右舍的人家,见了阿娟,也没有一个不欢喜的。辛修甫那个时候,正是十八九岁,阿娟却止有十岁,时常到辛修甫家里去顽耐。辛修甫见了这样粉装玉琢的女孩子,虽然和他没有什么情愫,心上却狠赏识他。后来不多两年,辛修甫家搬到城外来住,便从此和他家音信不通。

  不想这位汤巡检患病不起,一命呜呼。他那位儿子,平日之间见他父亲捏住了家财,一个大钱都不肯给他,早已恨得咬牙切齿。如今见父亲死了,心上十分欢喜,眼泪都没有一滴,只一天到晚到赌场里头去赌钱。这个“赌”字没有底止的,一晚的工夫输了几千几万都不算什么。汤巡检虽有几个刮地皮钱,究竟是个小官,就有钱也有限得狠。不消两个月,早把这一分薄薄家私,输得一个干干净净,寸草不留。渐渐的典卖衣饰、典卖器具起来。衣饰和器具都典卖尽了,便想到妹子身上来,把他典了六百块钱,典在堂子里头。可怜这个阿娟还止得十四岁,晓得什么事情?听得哥哥把他典在堂子里头,一时也无可如何,只得依着老鸨,做起生意来。生生的把一个宦家小姐,落在把势里头去了。

  苏青青做了几年生意,倒是枇杷花下,车马如云,生意十分热闹。过了几年,便自己赎了身出来,一连做了三年生意,虽然不差,无奈苏青青的用度开销二十四分的浩大,狠有些儿支持不来。勉勉强强的移东补西,过了两节,实实的过不去。

  今天刚刚在丹桂看戏,遇着了辛修甫,觉得十分面熟。低着头想了一想,记得好象辛家大少爷的模样。他素来知道辛修甫家狠有几个钱,虽然算不得上海地方的首富,却也是个数一数二的有名富家。不管是他不是他,姑且叫大姐过去撞个木钟再说。

  那知这个木钟用不着两撞三撞,只消一撞便撞着了。当下辛修甫听了苏青青的一番说话,心上倒着实的有些替他伤感。看着那苏青青宛转娇啼,水绡泪渍,更觉得楚楚可怜,免不得要温温存存的安慰一番。

  陈海秋坐在旁边,呆呆的听了一回,觉得时候不早,便取出表来一看,已经四点多些,便立起来对着辛修甫笑道:“你们慢慢的谈心罢,我却不能奉陪,要先回去了。”辛修甫听了,还没有开口,早见苏青青抢步过来,在辛修甫耳边说了几句。

  辛修甫点了一点头,苏青青便走过来,对着陈海秋说道:“陈老慢慢交,坐歇末哉,勿要去,辛老要请耐吃酒呀!耐吃过仔酒,就来浪倪搭借仔格干铺末哉。”陈海秋听了,先向辛修甫看了一看,又向苏青青看了一看,便笑嘻嘻的对着苏青青打个手势道:“恭喜,恭喜!”只把个苏青青羞得别转头去,一言不发。一会儿,娘姨们调开桌椅,排上一个双台。陈海秋道:“一个双台,只有我们两个人吃,未免太寂寞了些。”辛修甫道:“这个时候到那里去请客?只好把青青这里的娘姨、大姐,一古脑儿都叫来坐在席上,胡乱吃上一顿也就算了。”陈海秋忽然长叹一声道:“如今我们这班朋友,也都一个个风流云散,只有我们两个人还在上海。”修甫听了,也不由得叹了一口气。

  正是:

  后夜之相思何处,月殿云廊;当年之丰度依然,飘烟抱雨。

  要知究竟如何,且待下回再行交代。

  第一百八十六回

  证前因深情结遥誓出奇计险语试倾城

  且说辛修甫在苏青青院中吃了一个双台,自然苏青青不肯放他回去的了。镜盟衫誓,倚影偎声,春浮银汉之槎,水泛桃源之洞;子夫散发,合德横陈,红添两颊之云,绿展双眉之黛。

  辛修甫直到明天十一点钟方才起身,见房门虚掩,静悄悄的没有一个人,便走到对面房间里头,去看那借干铺的陈海秋时,见陈海秋一个人睡在床上,还在那里呼呼的打鼾,没有睡醒。辛修甫把他推了一推,陈海秋方才坐起身来,把眼睛揉了一揉,见了辛修甫,口中还含含糊糊的道:“时候还早得狠,你怎么倒先起来?”辛修甫笑道:“这个时候已经差不多十二点钟,还不起来做什么?想睡在这里过一世么?”陈海秋听了一谷碌跳下床来,定醒了一回,方才同着辛修甫走到对面屋内。

  苏青青早已起来,坐在窗前梳洗。陈海秋走到苏青青面前,仔仔细细的把他看了一会。又回转身来,把辛修甫仔仔细细的看了一会。辛修甫笑道:“你这样看法,为的什么事儿?”陈海秋笑道:“我昨天晚上,和你们两个人预算决算了一回,大约无论怎么样,总要睡到下午一两点钟起来。如今你十一点钟就居然起来,不是临阵脱逃,就是事前躲避,我所以要看看你们两个人的脸儿。”辛修甫笑道:“想来是你临阵脱逃惯的,所以要这般平空的替人着急。”陈海秋又向苏青青笑道:“你和我直说,他究竟临阵脱逃没有?”苏青青红着脸道:“耐格闲话,倪一塌刮仔才勿懂。”陈海秋哈哈笑道:“你真个不懂,待我来教你何如?”苏青青听了把头一扭,不去理他。

  辛修甫走过来,一把把陈海秋拉了过去,口中说道:“你这个人,成天的专讲和人取笑,取笑得的也要取笑,取笑不得的也要取笑,这像个什么样儿?”陈海秋把手抹着自己的脸羞他道:“阿呀!显见得你们两个人是恩相好,所以要这般回护。

  “辛修甫笑道:“算了罢,不用说了。”苏青青听了,也侧过头来,把陈海秋看了一眼,便向辛修甫说道:“辰光勿早哉,唔笃两家头吃仔饭去阿好?”修甫听了便也点头应允,坐了下来。苏青青梳好了头,陪着他们两个人吃了午饭,辛修甫方才同着陈海秋去了。

  自此以后,辛修甫和苏青青两个人的交情打得火一般热,真是个鹣盟蝶誓,密爱幽欢。苏青青拿出乎生的手段来,窝着辛修甫,竟不接别的客人。辛修甫也想着法儿,试过了苏青青几次,却试不出什么破绽来,辛修甫心上自然欢喜。

  恰恰的事有凑巧,辛修甫的那位夫人,本来原是个专会泼醋的人物,不知怎样的得了一个吐血的症候,延医服药,一些儿效验都没有,不上两个月的工夫便呜呼哀哉死了。只把个辛修甫闪得个风折鸳分,形单影只。沧海巫山之恨,无地招魂;金钗沽酒之诗,心伤旧配。免不得要着实的伤感一番。过了几时,渐渐的把伤感的意思丢掉了些,却又兜的把龙蟾珠的事情提了起来,暗想:“若是这件事儿出得早了些儿,龙蟾珠也不至于给别人娶去。如今是事已成事,木已成舟,无可奈何的了。

  “真个是佳人已属沙咤利,义士今无古押衙,未免的心上狠有些儿惆怅。想了一回,忽然转一个念头道:“如今幸而还有个苏青青在这里,虽然我和他相知不久,却是看他的样儿和我二十四分的要好,不如竟把他娶了回去,料想还不至于怎样的不妥当。况且我以前曾经历试过他几次,试不出什么破绽,一定靠得住的。”

  想到这里,忽然又是心中一动道:“上海倌人岂是可以娶回家去的?我平日之间看着苏青青的样儿,虽然一心待我要好,没有什么三心二意,但是冷眼看他的起居服用,却又奢侈放荡,不像是个肯做人家人的。俗语说得好:画虎画皮难画骨,知人知面不知心。知道他将来嫁人之后,究竟怎么的一个样儿?不如还是趁着这个时候,再把他试上一试,试出他的真心来再说别的。”

  辛修甫定了主意,便和陈海秋等一班朋友,大家商议了一回,商议出一个法儿来,要想趁着个空儿试验他的真假。恰恰的这个时候,苏青青知道辛修甫夫人死了,便越发的使出浑身手段,全付工夫,把个修甫哄得脑筋里面有些迷迷糊糊的起来,撒娇撒痴的只要辛修甫娶他回去。辛修甫虽然被苏青青哄得十分高兴,却毕竟心上有些把握,见了苏青青这般模样,便想着要把这个试验的法儿施展出来。

  这一天,走到苏青青房间里头坐下,不住的咳嗽叹气,神色张皇,坐在那里一言不发。苏青青见了心上诧异,便问着辛修甫道:“辛老,耐今朝啥格事体实梗样式,阿是身体浪有点勿舒齐?”辛修甫听了只是摇头,一句话儿都说不出。苏青青一连问了两三遍,辛修甫只是不开口。苏青青问得着起急来,走过来把辛修甫的耳朵一把拉住,口中说道:“耐格人啥实梗呀?好好里问耐闲话,啥格一声勿响,阿是变仔哑子哉?”辛修甫皱着眉头对苏青青道:“我的事情弄糟了,你知道不知道?”苏青青吃了一惊道:“耐啥格事体弄坏哉呀?阿好搭倪讲讲呀?”辛修甫道:“说起这件事情,真叫作一言难荆就是和你说了,也没有什么用处,还是不和你讲的好。”苏青青听了更加着急道:“耐格人总规是实梗阴阳怪气,豪燥点搭倪说嘘!”辛修甫听了便故意装着一派愁容,瞎七瞎八装装点点的和苏青青说了一遍,只说:“自己前两年有一封信写给朋友,这封信上的话儿是得罪皇太后的。如今不知怎样的,这封信给一个仇人拿了去,在京城里头告发起来。幸而有个要好的朋友暗地里通了一个信给我,叫我快走,不消几日,京城里头就有电报出来,着落地方官要拿我。我若是不走,万一个给地方拿住了送进京去,就是熬得一条性命出来,最轻也要问一个烟瘴充军的罪名。如今我也没有别的法儿,只得把家产托人照管,自己逃到日本暂时躲避。所以没奈,只得来和你说一声儿,我们两个人以前的话儿,我如今自己的生死还不可知,怎好平空的把你拖下水去?以前的那些嫁娶的话儿,如今一古脑儿都一笔抹过,只当没有这句话的一般。我就在这几天之内,就要动身到东洋去,你的事情委实不能兼顾的了。但愿你摞梅迨吉,燕尔新欢,好好的拣一个人,不要和我一般的有始无终,辜负了你的一番好意。”说着,把眼睛挤了一挤,挤得眼皮儿红影影的,好象要哭出来。

  苏青青听了辛修甫的说话,起先倒也呆了一呆,顿时的花容失色。直听得辛修甫这一番说话说完了,不由得低下头去,沉吟一会。忽然抬起头来,对着辛修甫把头摇了一摇道:“耐格闲话定规是假格,倪实头勿相信。为啥别人家呒拨格号事体,独独到仔耐身浪,就有几化希奇古怪格事体出来?耐阿是来浪骗小干仵?”辛修甫听了,故意顿足道:“这是千真万确的事情,我怎么肯来骗你?别的事情或者和你取笑,哄哄你也还罢了。那有这样的风火事儿都和你取笑的道理?难道我们两个人这样的要好,你还信不过我的说话么?”苏青青见辛修甫说得这样活龙活现,不由的也有几分相信起来。

  踌躇了一会,慢慢的走过来,扶着辛修甫的肩膀,低下头去和辛修甫脸贴脸的偎了一偎,口中说道:“辛老,听耐实梗说起来,到底阿是真格呀?”辛修甫连连顿足道:“我心上这般着急,你还在这里慢条斯理的这般模样。你想我为什么要哄你?就是哄信了你,在我身上有什么好处?”苏青青听到这里,心上有些鹘鹘突突的起来,便对辛修甫说道:“辛老,格末阿要紧格呀?”辛修甫把舌头一吐道:“你说的真是风凉话儿,还问要紧不要紧。若是当真的给他们拿进京去,非但人亡家破,连这脑袋保得住保不住都是不可知的事情。若果然到了那个时候,你也不必感伤纪念,只要你心上记着我这样一个人就是了。”

  辛修甫一面说着,不觉流下泪来。苏青青也泪珠莹莹的握着辛修甫的手道:“辛老,格末那哼介?”辛修甫皱着眉头道:“如今只要早些逃走,料想也闹不出什么别的事情。但是从此以后,我姓辛的在中国地界之内就算个犯法的罪人,若不遇赦典,是一生一世不得回来的了。我心上原觉得狠有些割舍不得你,却又无可如何。想来你也知道我的苦衷,这是出于意外的事情,没奈何只得要劳燕分飞的了。”

  苏青青听了这番说话,不觉双蛾敛恨,宝靥含嗔,似嗔似喜的瞅了辛修甫一眼道:“耐倒说得实梗容易,倪勿成功格。

  格个嫁人格事体,勿是好搂白相格。阿有啥一塌刮仔说得明明白白,故歇倒说勿成功?拨别人家晓得仔,阿要难为情?倪故歇只有一句闲话搭耐说,随便耐那哼,倪总归是耐格人,今生今世,除脱仔耐姓辛格,要倪去再嫁第二个人客人,格末老老实实办勿到。故歇耐末拍拍身体东洋去哉,留仔倪一干仔来浪上海,耐打算那哼?”

  辛修甫听了,想了一回道:“这个时候,那里想得出什么安置你的法儿?要便立刻收了牌子,同着我一同到日本去。但是我细想起来,你们当倌人的好容易嫁一个人,不指望他什么好处也就是了;如今嫁了人,倒反把你们带下水去,我辛修甫天良不昧,怎样的心上过得去?”苏青青听了,接着说道:“倪搭耐自家人,格号客气闲话,故歇用勿着。总归倪既然嫁仔耐,就是耐格人。耐到洛里,倪跟到洛里,呒拨啥第二句闲话。

  “

  修甫听了,走过来对苏青青打了一拱道:“我倒想不到你有这般的志气,可敬得狠!既然你自家愿意跟着我走,我也自然不能拦你。但是还有一句话儿要预先和你说明,如今你跟着我,我还是有钱的时候,你还没有什么;万一个到了将来,我的家产保守不住,到了没有钱的时候,你那里过得惯这样的苦日子?”苏青青把头一扭道:“耐格闲话笑话哉!倪既然跟耐,总归要苦末大家一淘苦,要甜末大家一淘甜,呒啥过得惯过勿惯。”正是:回黄转绿,人生之祸福无常;地老天荒,金石之深盟未改。

  要知后事如何,且待下文交代。

  第一百八十七回

  甘同梦永夜听鸡声困洪波长堤成漏泽

  且说辛修甫对着苏青青造了一番谎话,只说他一定要自家反悔,不肯嫁他。那里知道这个苏青青竟是斩钉截铁的一口咬定,情愿跟着他到日本去。这一喜非同小可,暗想这个苏青青居然能够始终不变,立志不渝,在上海倌人里面总算是难得的了,便想要把这件事儿的来历和他说明。忽然又想道我何不再着着实实的逼他一下,也好试试他的真心究竟怎样。

  想着,便又道:“既然你肯同甘共苦,这是我求之不得的。

  但是事不宜迟,我明天便要动身,万一个被他们拿住了,走不脱身,倒不是顽的。你既要跟着我一同走,这个时候就要和本家娘姨等讲个明白,把牌子除了下来,还清了他们的帐目,好预备一同上路。只不知道你来得及来不及?”苏青青听了,略略的顿了一顿,便慨然说道:“倪是说走就走,有啥格来勿及呀?只要叫仔本家进来,搭俚说声探脱仔牌子好哉。”说着,便叫了大姐阿金进来,叫他去叫本家老鸨。原来辛修甫的这番说话,本来是咬着耳朵说的,那班房间里人,见了他们这般模样,便故意都躲出去,好凭着他们两个人密密切切的谈心,所以这件事儿说了半天,那班娘姨、大姐还大家都不知道。如今听得苏青青叫阿金去叫本家老鸨,阿金答应一声,便当真要走下楼去。辛修甫连忙把阿金叫回来,口中说道:“你慢慢的去叫他,不要性急。”苏青青司道:“早点去叫仔俚上来,搭俚算清仔帐末拉倒哉呀,为啥耐咦要叫俚慢慢交?”辛修甫对着苏青青哈哈一笑,又对着他打一个拱道:“我如今和你实说,你不要见怪。”苏青青是何等伶俐的人儿,更兼以前被辛修甫试过几次,如今见了辛修甫朝着他哈哈一笑,心上早已明白,便把辛修甫推了-推道:“耐格人末,实头少有出见格,总归瞎三话四,呒拨一句真闲话。耐自家想想看,阿该应勿该应?

  前两转格事体,还说是搭倪讲笑话,呒啥要紧。今朝是加二勿对哉,啥格皇太后也来哉,犯人也来哉,倒骗得倪蛮相信,阿要气数!”辛修甫听了又打一个拱道:“我原是有心试验你一下的,看你口中说得这般铁铮铮的,到底是真心不是真心。若不是我这样的一来,也显不出你的真心实意。千万不要生气,我原是和你要好的意思。”

  苏青青听了,瞪了辛修甫一眼道:“耐格个人真正就叫讨气!耐试仔一转勿算数,再要试第二第三转。区得倪格嫁人勿是假格,呒拨啥枝枝节节格事体。勿然是拨耐试仔出来,也好哉!”说罢,咬着牙齿用一个指头在辛修甫头额上用力点了一点,口中又说道:“唔笃格排男人,总归是翻转仔面孔就勿认得人。刚刚倪要拨耐试仔出来,故歇勿知要办倪那哼格罪名哉!”辛修甫笑着,拉着苏青青的手道:“这件事儿,总是我的不是,你千万不要生气。”苏青青故意把手一摔,洒脱了辛修甫的手,别过头去假装不去理他。辛修甫到了这个时候,这心上的高兴就中醍醐灌顶、醇醪醉心的一般,直觉得骨节奇痒,心花怒开。一时间在下做书的也形容不出他的喜欢来。见苏青青扭转身体不来理他,免不得要软软的央告安慰一番。

  自此以后,辛修甫和苏青青平空的又添了几分恩爱,竟有些迷惑起来。一天到晚都在美仁里鬼混,连书局里头的事情都不去理会,只和苏青青商议着那临时嫁娶的典礼。依着苏青青,要辛修甫从此不娶正室,又要什么风冠霞帔、清音彩轿,要和娶正室的礼节一般。辛修甫虽然十分溺爱这个苏青青,不忍拂他的意思,却为着这几件事儿关系来得大了,不能轻轻易易的一口应允。自己心上忖度了一番,只许了他五年之内生了儿子,便不娶正室;如若五年不生儿子,别的再说。又许了他用清音彩轿和披风红裙。苏青青还故意作难,一定要用风冠霞帔。辛修甫一口咬定了不肯答应,只推说这是我们的家法,我就是答应了,也还有别人不答应,我一个人也做不来主。苏青青听了,知道再说也不中用,也只得罢了。两个人说得停停当当的,只等着万国救荒赛珍会举行过了,便要花开并蒂,月照三星;春融翡翠之巢,水荡鸳鸯之影。辛修甫到了这个时候,也没有工夫再管别的事情,只一味的屈着指头轮算那未来的日子,静静的等候佳期。幸而辛修甫也是个花丛老手,还不至于十分颠倒,和那淫魔色鬼一般。

  看官且住,这个万国赛珍救灾会到底是怎么的一回事情?

  辛修甫要娶苏青青,和这个赛珍会是不相干的,为什么要等万国赛珍会举行之后方才迎娶?看官们不嫌烦碎,在下做书的少不得要一一的铺叙一番。

  原来我们中国的江浙漕米,本来是由运河运到北通州交纳的。京城里头的食米,全是靠的南粮。所以那个时候政府特设漕运总督一缺,专管这漕运的事情。这个运河却是我们中国人工所成的第一大川,自浙江杭州府起,直贯穿江苏、山东两省,直至直隶通州为止,有二千五百多里长。自隋炀帝时兴工开挖,唐宋而后,直到元明,本朝也不知费了无数的金钱,用了许多的人力,方才成了这个运河。这运河的水势自浙江至江苏淮安、扬州一带,河运都十分利便。到了淮安清江浦以北,那河水便渐渐的干涸起来,一路都筑了许多水闸,随时开闭,节制运河的水量。遇着那水浅年分,粮船不能行走,便把第一闸的水放到第二闸来,等粮船差不多要走到第二闸的时候,却又把第二闸的水放到第三闸来。这样一闸一闸的过去,直要等得粮船过了水浅的地方,方才把末一闸的水又逐段的倒放过来。那运河水势最大的地方,就是淮安以南、扬州以北的一段。运河之西有高邮湖、邵伯湖、白马湖、宝应湖,运河之东有吴公湖、大枞湖、获金湖、广洋湖,水势都甚汪洋汹涌,也都有一百多里长、六七十里宽,都流人运河,和运河竟是通连的一般。更有安徽、江苏交界的洪泽湖,也是流人运河的。

  看官,请想这般的许多湖泊都是流人运河的,把运河当作漩窝之地,众水所归,小小的运河能有多大的气魄?遇着天干水浅的时候,还不要紧。遇着个雨水过多、河水泛滥的时候,那里容纳得下?所以那个时候,漕运总督在运河东西两岸,筑起两条极高极坚的堤岸,在堤岸中间开一个节制水量的水门。

  每逢水浅的年分,便把水门开了,放进东、西两湖的水来。逢着水满的时候,便又开了水门,把运河的水放进东、西两湖去。

  借着这两条堤岸,做个运河的紧要机关。年年修造,岁岁兴工,也不知花费了许多帑项。淮、扬一带地方,也借着这个运河的力量,水旱不荒,年年的收成十足。

  到了后来,河运改了海运,又省力又神速,并且还节省许多经费,政府便把漕运的事情永远改了海运,把漕运总督一缺也裁掉了。自此以后,这条运河便永远没有人来挑浚,这条堤岸便永远没有人来修整,由着他年深月久的淤塞坍塌,没有一个人来理会,直把这淮、扬一带的东西两岸渐渐坍塌得一个干干净净。那东、西湖的水,便一古脑儿都流人运河里面来,却没有了开闭机关,只有来路,没有去路。一条运河里面安放不下,便都顺着下流一带灌注进来。那班淮、扬的百姓正眼巴巴的望得田禾成熟,大家高兴。那里知道被水一冲,都冲得个一物不留,一茎不剩。今年如此,明年也是如此。一班百姓,还大家只说天公降饥荒,没有一个知道是运河年久失修,以致湖水顺势灌人的缘故。那淮、扬一带的居民,都是穷苦的多,富饶的少,那里禁得起这样的年年饥馑、岁岁凶荒?自然便都是流离转徙、奔走道路起来。一个个都是扶老携幼的望着镇江府、常州府、长江下流一带的地方来逃荒就食。常、镇两府的地方官,见这班饥民越来越多,到得后来连那淮、扬、徐、海三府一州的饥民,大家都逃避过来。地方官一时没有安置他们的地方,只得把地方上所有的寺庙都借给那班饥民居祝再到了后来,连寺庙也挤不下了,只得在城外拣一方大大的空地,胡乱搭些草棚,安顿那些饥民。那一种辗转沟壑的情形,琐尾流离的惨状,在下做书的一时间也描写不出来。那些地方官和那班本地的绅商,虽然也都募捐经费,设了几个粥厂,按日施粥,但是不能持久的。

  这个时候,便有几个上海的巨绅大商出来发起劝捐了半个多月,虽然有些捐款下来,也是杯水车薪,无济于事。便又有一位慈善家想出一个救急的法儿来。这位慈善家姓孙,官名一个厚字,号伯义,是个山西候补道。从小的时候便在德国留学,却也算得如今世上一个熟谙洋务的人才。见了这班淮、海一带的饥民,一个个都在那里嗷嗷待哺,也未免有些蒿目伤心,暗想:“欧洲各国每每的举行什么慈善会,不论什么命妇贵女,都在会中执业,借着妇女的魔力,去吃收那社会的银钱,一古脑儿都供这个慈善会的用度。我们中国却没有举行过,何不趁着这个时候借着味莼园的地方也开一个慈善会,普请那些绅商人家的内眷都在会中执役。预先印了入场券各处分销,每张卖一块钱,大约这一笔人场券的钱倒也不少。”想着便又转个念头道:“这件事儿,最好请陈宫保做个发起人,好在他也是江苏人,向来在慈善事业上很肯花钱的,料想他病怀桑梓,一定不推却的。”

  想着,便立刻坐了马车,到斜桥陈宫保的行辕里头来,禀见这位商约大臣陈寅孙陈宫保。手本投了进去,候了一回,陈宫保慢慢的出来。孙观察便把自己的意思和陈宫保说了一遍,要请陈宫保做个发起人。陈宫保听了,喜道:“我正在这里踌躇这淮、海饥民的事情,如今你出这个主意好得狠。我是个江苏人,这担任发起的事儿自然是无从推诿的。便是我想起来,就是发卖入场券,也卖不出什么钱,不如合着上海全埠的绅商内眷,大家都在张园里头设肆售物,把卖下来的钱都充作捐款,你说这个主意怎么样?”正是:牺牲名誉,救亿万之同胞;递泪江皋,听中宵之鸿雁。

  不知这个慈善会怎样的一个开法,且待下回交代。

  第一百八十八回

  悯哀鸿仁人兴义举泛明湖好景入诗囊

  且说孙观察听了陈宫保的话儿,便大喜道:“究竟是陈宫保想得周到,职道却一时想不出来。这样的一来,一定可以多得几万块钱。多得一块钱,就可以多救一条性命,这都是宫保的功德。”陈宫保也谦逊几句道:“这是我们分内的义务,算得什么功德?”说着便又和孙观察商议了一回,把会里头一切章程都议得停停当当。陈宫保又道:“专靠我们中国人,究竟没有几个肯出大钱的。最好要想个法儿,把那些寓沪的西人也拉进会里头去,方才热闹。”孙观察想了一想道:“待职道先到工部局拜会局董,看他的意思怎样。大约据职道看起来,那些欧美各国的人,在慈善事业上大家都肯出力帮忙的,料想没有不答应的道理。”说罢,便辞了陈宫保,先到虹口地方来,看他一个英国女友叫做哈罗利夫人的,和他商议一番。

  这哈罗利夫人向来和孙观察狠要好的,却又和工部局总董叫做喀伦达立夫的两下狠说得来。当下听了孙观察的说话,便拍手赞成道:“我们虽然是大英国的人,却居留在你们贵国,又和你们贵国有邻国的谊分,这件事情也是我们分内应尽的义务。料想我们英国人都有仗义好善的性格,断没有不答应的。

  如今我先到喀伦君那里去问他一下,看他的意思如何。”孙观察听了连忙殷勤致谢,说了许多感激的话儿。

  当下,哈罗利夫人果然立刻到工部局去见了那位喀伦达立夫,把孙观察的说话和自己的意思都说了一遍。那位工部局总董事喀伦达立夫君也十分赞成这桩义举,又和各国领事商量了一回,大家都是十分高兴,拍手赞成。并且那十三国领事都情愿叫自己的夫人也在张园里头设肆售物,把卖出来的钱都交在中国慈善会里头去,拨作徐、海、淮、扬的赈款,尽个邻国的义务。哈罗利夫人听了大喜,连忙和孙观察说了,孙观察自然甚是欢喜。

  当下陈宫保、孙观察议定了会中的一切布置、一切章程,便推举了二十名干事员,分头办事。恰恰的这位辛修甫也被他们推举在里头,做了个干事长。那些指定的方向、铺设的会尝预备的商店,都要辛修甫一个人往来奔走,流汗相属,忙得一个发昏章第十一,那里还有工夫来娶什么小老婆?

  这些闲话我且按下不题。只说贡春树和刘仰正两人,都在浙江杭州地方。贡春树是捐了个知县,分发浙江;刘仰正应了杭州将军的聘请,和他管理折奏。两个人虽然时常相叙,却每每的当着那茶余酒后的时光,遇着那月夕花晨的佳日,大家都不免常常的要想起章秋谷、辛修甫这一班要好朋友来。这一天,刘仰正雇了一只湖船,邀着贡春树一同去游西湖。船上的人解了缆,一路轻轻的荡过来。这个西湖,本来是中国第一著名的胜地。这个时候又正是四月初旬的时候,沿着湖堤一带还有些开不尽的桃花,三三五五的临风招展,夹着那些绿沉沉的扬柳,衬着那波光一碧,微微的有些摇动,好似那轻罗薄觳一般。那四围的山色也是午岭浮青,遥峰界碧,直是天地生成的妙景,连画图上都画不出来。那西湖的水本来是十分澄澈的,看着那水底的行藻纵横,看得甚是清楚;船上的人影倒入水中,须眉毕见,好象是一面大镜子的一般。贡春树和刘仰正坐在船中凭栏玩赏,只见楼台隐约,烟水迷离,嶂影涵青,波光漾碧,只觉得神怡心畅,头目爽然。

  贡春树和刘仰正谈了一回,刘仰正道:“这般景物,可惜秋谷、修甫等都不在这里!”春树道:“秋谷自从太夫人逝世,回到常熟去闭门守制,连至好的朋友都不狠通信。两年之间,我一连发了五六封信去,只接了他一封回信,不知道是什么缘故。计算起来,他的服已经满了,为什么躲在家里还不出来?

  “仰正叹一口气道:“秋谷近两年来运气也狠不好,自从其盛倒闭,被徐齐甫吞没巨款之后,家产便去了大半。去南京乡试,虽然三场满荐,又被主考落掉了。又为着教演拳棒的事情,大家竟都谣传他是个会匪的头目。你想可笑不可笑?直是曲高和寡,少所见而多所怪了。”春树道:“前天我接了修甫的一封信,说就在这个四月里头要娶姨太太,只等过了万国赛珍会便要举行大礼。我们何不到上海去走上一趟?这个赛珍会是难逢难遇的,我们去看了赛珍会,再去扰修甫的喜酒,不知你的意思怎么样?”仰正拍手道:“我正有这个意思,不想你和我竟有同志。我们明天就去,何如?”春树道:“我们就明天去也好。”两个人定了主意,便一同上了轮船,直到上海来。

  到了上海,两个人都住在辛修甫的公馆里头。过了一天,恰恰的张园赛珍会已经开常贡春树和刘仰正两个,少不得也要买两张入场券进园游览。贡春树刚刚走进园门,早见一个十六七岁的丽人浓妆艳抹的,手中提着满满的一篮花,袅袅婷婷的迎将上来,对着贡春树嫣然一笑,在篮里头取出一朵花来,对贡春树道:“请买一朵花,尽个同胞的义务。”贡春树被他说了这一句,倒觉得有些不好意思起来,连忙把那丽人手中的花接了过去,扣在钮扣上。那丽人微微一笑,又照样的取了一朵来,递给刘仰正。刘仰正也接了。贡春树便取出两块钱来交在那丽人手内。那丽人接了,笑盈盈的对着他们两个点一点头,走到那边去了。两个人慢慢的走到安垲第来,只见那安垲第中间陈列着许多东西,都是些泰西士女在那里四处兜揽生意的。

  那安垲第的两旁隔作十几处,好象是十数间厢房的一般,却是十三国领事的夫人分厘列货的在那里掌柜。安垲第的前后,又有许多欧美各国的女士,也有设着博彩摊的,也有卖点心食物的,大半都是些少年貌美的人,一个个都打扮得金钻照眼,锦绣流光。两人一路走来,东看看,西看看,真有些应接不暇的光景。出了安垲第,又到老洋房去看了一回,都是陈设的珠玉绣货、古玩字画,陈设得五光十色,光怪陆离。再转过河边,便是一方草地,围了一个艺场,有几个中国人在那里舞枪弄棒。

  两个人各处走了一遍,觉得有些腿酸起来,正要寻个歇息的地方。忽见一群的滑头滑脑的少年,大家都勾肩搭背,一窝蜂直拥过来。听得人丛里头有一个少年哈哈的笑着说道:“我们出了一块钱,倒像打了一个中西合璧的大茶围一般。”这一句话方才出口,猛听得对面有个人大声喝道:“这算什么话儿,真是混帐!”那说话的少年听了有人骂他,也就回骂道:“你是个什么人?敢于这般放肆!我说我的话,与你什么相干,要你来起什么劲儿?”对面那个人听了,更加大怒道:“今天是他们那班中西女士不惜牺牲名誉,来拯救我们中国的灾民。你也是中国人,该应感激才是,怎么的放出这样屁来!”那少年听了也大怒道:“你的说话便是放屁!像你这样的道学话儿,上海地方用不着,劝你还是少讲几句罢!”那对面的人听了,怒不可遏,忍不住大踏步的抢过来,一把抓住了那少年的衣服,好象拎着个小鸡的一般,口中说道:“我把你这个全无心肝的东西,你自己错了,还敢这般倔强!如今我也不来和你说什么,只和你当着大众评个理儿,这样的说话,你究竟应该出口不应该出口?”这个时候,已经有许多的人听得有人吵闹,大家都围将拢来。

  贡春树和刘仰正两个起先听得对面那个人的声音甚熟,明明是章秋谷的声音,两个人不由的满心大喜。大家都抢上一步,举目看时,果然不是别人,就是那位文妙天下、厥性好骂的章秋谷。两人一眼见了秋谷,正待要叫时,只见章秋谷一手扯着那方才说话的少年,对着大众朗然说道:“你们诸位听着,今天的赛珍会,是中西女士为着那班淮、海的饥民嗷嗷待哺,所以大家都牺牲名誉,开这个赈荒赛珍会,用意十分可感。我们做男子的人不能够帮着他们尽些义务也还罢了,怎么方才这个东西竟会说出那样轻薄的话来?说什么出了一块钱,倒打了一个中西合璧的大茶围。你们众位请想,这样的话儿可该说不该说?可荒不荒唐?”

  众人听了,有几个胆小怕事的便走了开去,有几个有些义气的,大家也都数说方才说话的那个少年,说他不应说出这般轻薄刁钻的说话。那少年起先被章秋谷一把拉住了衣服,觉得这个人气力不小,英毅非常,心上已经有了几分馁意。却又受了那几个同伴的激发道:“你口中说话是你的自由权,怎么他平空的干涉起来?这还了得!”那少年受了众人这般一激,便也想要装些虎势出来。无奈看着这章秋谷两只眼睛光芒闪闪的,只是凛凛的对他看着。更兼被章秋谷一把抓住了挣扎不来,动弹不得,不由得心中有些害怕,口中却支支吾吾的说不出什么来。如今又听了众人的话儿,许多的人异口同声的都怪他不该如此,早已吓出一身冷汗来,连忙向着章秋谷道:“你且先请放手,有话再说。我方才的说话,实在是一句信口的话儿,并不是有心轻保你们众位不消生气,我自己认一个错就是了。

  “章秋谷听了那少年自家认错,方才放了手道:“既是你自己认错,我也不来和你计较。”那少年见秋谷放手,好容易得脱了身,一言不发,三脚两步的望着弹子房那边走去。

  章秋谷方才回转身来,早听得有人叫道:“秋谷兄,我们多时不见了,渴想得狠!”秋谷听了连忙回头看时,见果然是贡春树和刘仰正两个,不觉心中大喜。连忙走过来大家相见,拉着手寒温了几句。刘仰正道:“这里不便讲话,那边有一个东洋茶棚,我们去坐一会儿也好。”章秋谷听了点点头儿,便同着他们两个走进茶棚去,拣个座儿大家坐下。刘仰正便问问秋谷这两年来在家里头的情形,秋谷长叹一声道:“说起我的事情来,真是一言难尽。”

  看官,你道这位章秋谷这两年之间为什么不到上海来,却这样销声匿迹的躲在家里,这是个什么道理?原来章秋谷自从那一年在南京得了上海家里头的电报,连忙赶回上海,急急的赶到新马路公馆里头,看太夫人时,原来太夫人是个秋痁,虽然来势利害,却也没有什么大碍,只为着有一家合本的典铺叫做其盛的,被管事人徐齐甫亏空了本钱,故意放火,把一个黄铺烧得个干干净净,一物不遗,还欠了外面的许多帐目。正是:垄断尽东西不利,市会之良;火攻出决死之军,奸奴大胆。

  不知后事如何,请待下回分解。

  第一百八十九回

  吞存款市侩昧良萎慈萱北堂弃养

  且说章秋谷自从老太爷故后,虽然有些宦囊,却也不多。

  历年以来,章秋谷在外面挥金结客,慷慨非常,已经花费了许多。更兼这几年之内,轻裘肥马,访柳评花,名妓倾心,良朋聚首,阅历了无数的歌场酒阵,经过了许多的荡叶狂花,真个是鹿锦缠头,貂裘换酒,买笑则珍珠一斛,留欢则黄金百斤。

  虽然章秋谷是个惯家,不至于受了倌人的迷惑,但这个嫖的一个字儿,凭你怎么精明剥削的人,也是有出无人、有绌无盈的。

  秋谷在上海堂子里头混了几年,却也着实花掉了几个钱,不知不觉的把这些有限的银钱,渐渐的用得干涸起来。

  幸而章秋谷的那位太夫人性情豁达,不是那爱钱如命的人物,见家里头的钱给章秋谷用掉了一大半,心上也不狠着急,只说:“凭着自己这样的一个儿子,将来一定不是池中之物,这几个钱不过是身外的东西,何足挂齿?”章秋谷听了太夫人这番说话,越发的把银钱看得真个就如傥来的对象一般,随意挥霍。到了这个时候,刚刚只剩得其盛典铺一万五千银子的股本、汇丰银行的一万三千银子存款,统统合起来,不到三万银子。

  这个其盛典铺的管理人叫做徐齐甫,本来是个当铺里头的小伙计,却是章秋谷的那位老太爷一手提拔出来的,先合了几个股东,开设这个其盛典铺,叫他在里头管帐。又在外面和他各处的揄扬,一时间传说开去,就在别个典铺的东家来请他去当经理。不上几年,竟大大的得意起来。章秋谷的那位老太爷故后,他便不知怎样移花接木的先吞没了一笔存项。那个时候,章秋谷正在哀痛忙乱的时候,况且年纪还狠轻,一时间那里查察得出?只说这个徐齐甫古板诚实,是个靠得住的好人。那里知道他外假忠诚,内怀鬼蜮,故意的放火把典铺烧了,把别人家典的东西,拣贵重些的金玉珠宝,一古脑儿都暗暗的搬回家去。等到火息之后,查起帐目来,典铺里头的六万银子,本钱一卷而光不算外,外面还欠一万几千银子的亏空,这是要几家股东拿出来的。那其余的三家股东,都还当着徐齐甫是个好人。

  只有章秋谷心上早已明白,但是查不出他的什么凭据,一时也无可如何,只暗暗的把自己疑惑的意思和那三个股东说了一遍。那三个股东听了,大家甚是相信,便和秋谷商议,要禀了上海县把他看押,追他的钱。秋谷道:“禀官提押的事情,虽然可以做得,但要想他把我们的钱拿出来,是没有这件事情的了。只要这样的一来,我们不至于再拿出钱去,也就罢了。”

  章秋谷为着这件事情,倒一连闹了半个月,方才弄得清楚。

  虽然没有倒转拿出钱来,这一万五千银子却是丢到水里头去了,连响声也没有听得一点。章秋谷回到自己家里头,却不敢和太夫人说,只把几句假话搪塞过去。只说已经收了一万银子回来,还有五千银子立了一张期票,明年归还。太夫人听了,起先还不相信。章秋谷恐怕太夫人病中发急,只得假造了一张汇票和一张期票,给太夫人看了一看,方才放下心来,那病体就轻了好些。章秋谷的那位夫人却悄悄的埋怨他道:“你这个人怎么这般的好说话!白白的一万五千银子送了别人,这是什么缘故?你常说天下的事情,不论什么人、什么事,总有法儿好想,只有穷人没有银钱和病人沉重要死的这两件事情,却是没有法儿。如今这样一个小小的徐齐甫,怎么平空被他吞没了一万五千银子,想不出一个处治他的法儿?难道就是这样的罢了么?”

  秋谷道:“你们没有见过这个人,那里知道他的可恶?他凭你怎样的和他生气,要打他要告他,他只是和你软缠,笑嘻嘻的满口自认不是,抱怨自己不小心。你若是打他一顿,他只是一个不开口、不动手。你若是把他送到当官,他拼着看押起来,暂时不要出去。你若是要他赔钱,他又满口说是应该赔的,可惜拿不出钱来。你想这样的一个人,有什么法儿处治他?最可恨的是那三个股东,都情愿自认晦气,这笔钱是不要的了,难道我一个人去追他的钱么?况且就追也追不到的,又访查不出他放火吞财的证据,还是落得装个大方的好。”他夫人听了章秋谷这番说话,嘿然半晌道:“如此说来,这一万多银子竟是白送给他的了?”秋谷道:“他虽然这样瞒心昧己的弄了几个钱,但是他那个后娶的老婆成天的在那里和人吊膀子,拚命的倒贴;更兼他那几个公郎,虽然一个个都目不识丁,却倒是吃、着、嫖、赌件件俱全的。他这几个钱,悖人的一定悖出,那里会保守得住?真叫做人有千算,天有一算,我们何必再去和他计较?”他夫人听了,也就不说什么。

  过了几天,章秋谷见太夫人的病一天好似一天,心上好生欢喜。不想事机不巧,晦运忽临。这一天,太夫人正坐在房中看了一回小说,觉得有些闷倦,便慢慢的起来试走。章秋谷和陈文仙一边一个扶着。走得不多几步,突然见个小丫鬟名叫采菱的,手中拿着一封电报走进房来交给章秋谷。秋谷一眼看去,见封面上写的“常熟电报”,心上先是一惊,遮掩不及。太夫人也早已看见,便吃惊道:“常熟电报是什么事儿,快拆开来我看!”秋谷虽然心中着急,却又没奈何,只得把电报拆了开来,把一张电码递在太夫人手内。暗想:“只要是没有翻好的,我便好在里头做个手脚了。”一面想着,侧着头去看时,却偏偏又是翻好的。说时迟那时快,正在这般时候,早听得太夫人叫了一声“阿呀”道:“不好了,我的小萱死了!”说着,便把手中的电报掼在地下,放声大哭。

  看官,你道这个小萱是什么人?原来章秋谷在常熟城内本来还有一处住宅,如今太夫人为着秋谷在上海就馆,心上十分惦记,所以带着他夫人一同到上海来祝章秋谷的那位太夫人一生就生了二男三女。长男就是秋谷的胞兄,也是文行俱优的人物,到了二十一岁上,便得病死了。寡嫂史氏,是过门守节抱着木主成亲的。第二个就是秋谷。第三个女儿就是秋谷的胞妹,乳名叫做小萱,已经出阁,嫁给无锡文氏。第四第五个女儿名叫小芙、小蕙,都已经字人,尚未出阁。太夫人自到上海之后,便把这位文姑奶奶接回家中,同着那位大少奶奶和四、五两位小姐,一同看守住宅。起先,原说在上海住上半年三个月也就要回来的,谁知一住就住了差不多两年光景。

  这位文姑奶奶为着那位文姑爷出门去了,便安安心心的长住在娘家。也曾到上海来过两次,住了一两个月便又回去了。

  如今却不知怎样的,一时感冒,染了喉症,请错了医生,把极重的喉痧当作伤寒,只一贴药便闭了喉管,焦热上冲,不到两天把好好的一个人送到阎王家去了。那位大少奶奶,起先只说不要紧的,知道太夫人在上海生病还没有全愈,只恐惊了太夫人,不肯发信。到得病势沉重起来,方才慌了手脚,要打电报去叫章秋谷时,那里来得及!一霎时的工夫,病人已经气绝。

  没奈何,只得打个电报通知秋谷,刚刚被太夫人亲手接着。章秋谷纵有通天手段,一时也施展不出来。

  只说当下太夫人接了这个电报,偏偏这位文姑奶奶在三个女儿之中又是最钟爱的一个,忍不住放声大哭起来。秋谷站在旁边,早已看见了那封电报上的字儿。章秋谷平日之间,本来最是笃于手足,一班女兄弟们和秋谷也都甚是相爱。看了这封电报,不由得心肠搅痛起来,一霎时泪如泉涌。却又看着太夫人这般悲痛,自己不敢放声大哭,只得勉勉强强的忍住了,倒反来劝慰太夫人,只说母亲病后须要自己保养些儿。太夫人那里肯听,直哭得泪干气尽,力竭声嘶,方才住了哭。倒在床上,却顿时旧病又发起来,那来势比前更重,抖得浑身的骨节都“格格支支”一片声的怪响。秋谷慌了手脚,连忙去请了医生来,吃了一贴药竟不退热,索性的发狂谵语起来。秋谷衣不解带的伏侍,一连这样的五天,头上的焦热依然不退。一班医生都说不出这是个什么病儿,只葫芦提定个脉案,开个药方,那里中用?只把一个章秋谷急得好象个掏了头的苍蝇一般,没奔一头处。

  又过了几天,太夫人的焦热虽然退了,却微微的有些气喘上来。太夫人自知不起,便叫了儿女、媳妇都到床前。原来这个时候,那位大少奶奶和四、五两位小姐已经从常熟赶到上海侍疾,所以一家的人一古脑儿都在这里。太夫人一个个看了一遍,叹了一口气,先向章秋谷道:“你的为人狠有些儿气骨,我也没有什么不放心。这家里的几个钱,是我死之后料想保不住的了。凭着你这个人,也不愁挣不出这几个钱来,我也没有什么放不下。我所不放心的,是你平日之间一味的恃才傲物,在外面结了无数的冤家,将来一定要受他们的陷害。你自今以后须要处处留心,不要这样的眼高于顶,终久没有什么好处的。

  你们等我死后,一切发送都从省俭。服满之后,快些给两个妹子完了姻事,这是最要紧的事情。至于你平日间专爱到堂子里头去混闹,别人都说你不该这样,只有我一个人知道你的意思,无非是为着心上不得意,便故意到堂子里头去这般混闹,借此发泄你的牢骚,所以我也从没有说你一句。只要你把这个恃才傲物的性格改掉了,我就死了也瞑目的了。”

  章秋谷听了太夫人这番说话,那心胞里面好似万刃攒刺、万箭激射的一般,那眼中的泪便像那峰顶飞泉、檐头急溜,滔滔滚滚的直冲下来。却又不好放声哭出来,恐怕太夫人听了心上更加难过,只得竭力忍住了连声答应。太夫人把几个媳妇和女儿都叫过来,都嘱付了一番。又把陈文仙叫到床前,对他说道:“别人家娶倌人的,每每到后来总弄得一个有始无终,惹人笑话。你却不比别的倌人,一定没有这些举动。但愿你和少奶奶妻妾和谐,早些生个儿子,也不枉你嫁人一场。”陈文仙泪流满面的答应了。

  一会儿灵风习习,瓶内的两枝桂花发出一阵一阵的香来。

  太夫人觉得有些喘呃起来,便慨然说道:“一个人那一个能不死?不过迟早些罢了。你们也不必悲伤,我也没有什么挂碍。

  这个时候,一个心觉得空空洞洞的,只你们一班儿女,觉得还有些爱情牵惹,割舍不得。”说到这里,不由得落下两点泪来,微微的叹一口气,蓦然的合上双眼,一言不发。秋谷等连忙叫时,已是喉间气绝,脸上却还带着笑容。正是:蓼莪抱憾,心伤陟屺之诗;风木终天,血染思亲之泪。

  不知以后如何,下文交代。

  第一百九十回

  章秋谷闭门守制祁祖云挟忿兴谣

  且说章秋谷见太夫人已经气绝,不觉得心肝俱裂,肺腑皆摧,抢上一步,抱住了太夫人嚎啕大哭,一连哭晕了数次,直哭得石人下泪,铁汉伤心。那位大少奶奶见秋谷哭到这般模样,着急起来,倒反自己先住了哭,又劝止了大家的哭,几个人走过来苦苦的劝止秋谷。只说办事要紧,如若你哭坏了,有什么人来和你经理殡葬的事情?秋谷哭到这个时候,只哭得四肢皆颤,口中呕出大口血来,还在那里拼命的号哭。大家见不是头,不由分说,把秋谷生生的拥了开去。在太夫人床前地下铺了一床芦席,把秋谷捺着睡下。秋谷要想挣扎起来,却觉得浑身上下没有一些力量,不由得又痛哭起来。那位少奶奶见了秋谷这样一丝两气的样儿,当真的着起急来,便同着那两位小姐一齐跪在秋谷面前,苦口劝解。只说你是如今最要紧的人儿,万一个有了什么差池,叫我们大家怎么样呢?秋谷见了嫂嫂和两个妹子都跪下相劝,自己又立不起来,只得连忙叫了他夫人和陈文仙过来,把那位大少奶奶和两位小姐都扯了起来,自己也只得勉勉强强的忍住了哭,一面连忙请了几个亲戚朋友来帮办丧事。

  这几天之内,秋谷的悲恸痛切自不必说。到了大殓过了,章秋谷悲痛过度,卧床不起,直病了二十多天方才挣得起来。

  章秋谷为着太夫人在生的时候最信的是佛教,便到常州天宁寺里头去打了一场七天七夜的水陆,差不多也花了一千块钱。又连忙看了安葬的日子,家奠领帖、出殡举襄,都办得停停妥妥的。以前第一集书中已经表过章秋谷的祖父坟墓都在常州,所以在常熟地方受吊一次,举襄一次,到了常州地方又要受吊一次,举襄一次,比起别人来更加糜费。好容易风风光光的把太夫人殡葬事情都办妥了,免不得痛定思痛,又把心上的悲恸提了起来,便静静的坐在家内,闭门守制。

  谁知福无双至,祸不单行,又闹出一件意外的岔儿来。原来这个时候,正值江苏各地袅匪横行,地方官畏葸怕事,不敢过问。甚而至于大帮枭匪把地方官的稿案、家人都掳了去,要他出钱来赎。地方官只好眼睁睁的看看他,无可如何。地方官见了枭匪,尚且要怕到这般田地,别人更不必说了。渐渐的纵容得这般袅匪愈加放肆起来,强买强卖,遇事生风,闹得一班地方上的百姓,一个个都畏之如虎,不得安居。

  常熟这个地方和福山相近,也算是个沿江近海的地方。那班贩卖私盐的枭匪,每每的到常熟地方来骚扰,大家都束手无计,没奈他何。就有几家绅士家的子弟来和章秋谷商议,说枭匪这样横行,官兵不敢过问,这便怎么样呢?秋谷慨然说道:“如今的世界,比不得以前的太平时代,要想倚仗着法律保护身家是靠不住的了。只有一家家的人一个个都熟习武技,人自为战,那时不但可以抵挡这些枭匪,就是再利害些儿的也不怕他。”这班人听了章秋谷的说话,大家都说不错,便真个的想要人自为战起来。聚拢了一二十个人,都是些绅衿人家的子弟,大家都缠着章秋谷要他教习拳棒。章秋谷起先不肯,后来被他们大家再三央告,便也点头应允。天天到了下午三点钟的时候,便都往秋谷家里头来。秋谷耐着心一一教授。

  一连教了几个月,那班徒弟一个个都学会了几套拳法、几件兵器。那班人原都是些少年好事的人物,如今学了拳棒,更加的胆大起来,未免要在外面任意闯事。秋谷一连告戒了几次,他们大家那里肯听!有一天不知怎样的,见了祁祖云祁侍郎的家人在门外强买对象,众人不服起来,一拥而上齐声喝阻。那家人是平日放肆惯了,看得这班人那里在他心上?三言两语争闹起来。众人心中大怒,先把那家人打了一顿,又堵着祁侍郎的门口骂了一常祁侍郎见人多了,不敢出头,凭着众人骂了一场去了。祁侍郎心中怀恨,便叫个门下的走狗叫做康长垣的出去打听了一回,方才知道这几个人都是章秋谷的徒弟。

  祁侍郎听得提到章秋谷的名字,便觉得怒从心起,恶向胆生,口中说道:“这个小畜生前一次把我撞了一交,我还没有去寻着他,他倒指使了这班混帐东西来上门骂人。我若不给他一个手段叫他知道我的利害,我这个‘祁’字也不用姓了!”

  说着,便会齐了那些走狗,密密的商议。一个走狗便走上前来,附耳说道:“他聚众教拳,本来有干例禁的。我们如今只说他是会匪的头目,聚了许多党羽教演拳棒。只要这个风声一传出去,只怕他吃不了要兜着走呢!”祁侍郎听了十分欢喜,连连的点头道好。又鬼鬼祟祟的商量了一回,方才大家散了。

  果然不多几日,常熟城内传出几句谣言来,只说章秋谷是会匪的头目。更有几个无耻的劣绅,大家都附和起来。章秋谷的一班亲戚、朋友听了这些说话,大家都十分不忿,一个个都对着章秋谷说,叫他设法分辩。章秋谷却付之一笑,不去理会,只说:“一个人的毁誉是说不定的。他们这般传说,只顾凭他们去传说就是了。我只要问心无愧,何必要去分辩?况且这般龌龊小人,即如华廷栋和祁伯田等这班宝贝,素来被我讥诮奚落惯的,恨我好似切骨仇人的一般。就是向他分辩,他还只道我自己心虚,所以这般着急。还是凭他去怎样兴谣造诼,将来自有明白的日子。”他夫人和陈文仙听了,也只得由他。

  自此之后,章秋谷索性闭门守制,不与外事,连几个知己些的朋友都不相往来。渐渐的,这个信息一传十、十传百的大家都传说起来。再加上华廷栋和祁伯田这几个宝贝竭力的吹风纵火,说得活龙活现的十分相像。除了几个章秋谷的亲戚朋友不肯相信,其余的人大家都不由不信起来。慢慢的这个信息竟传到商约大臣陈寅孙陈宫保耳朵里头,心上大为诧异,便写了一封信给章秋谷,叫他到上海去。

  章秋谷也不知什么事情,只得立刻坐了小火轮径到上海来,见了这位陈宫保。陈宫保第一句就问起这件事情来,只说:“我听得人说你人了会党,究竟有这样的事情么?”秋谷微微一笑道:“宫保的明见,看晚生可像个会党么?这些谣传的话儿也有一个缘起,却是晚生自己不好。晚生平日之间少年盛气,未免有许多得罪人的地方。那几个捏造谣言的人,都是和晚生向有仇恨的。这样的谣传非但无从辩起,并且也不屑去和他分辩。宫保请想:晚生纵然胡涂,却也幼读诗书,长知道义,怎么会平空人起会党来?况且人了会党,于晚生又有什么好处?

  这样有损无益的事情,那一个肯干?只求宫保细细的想一想,就明白这些说话一定是谣传了。”

  陈宫保听了;想了一想,觉得秋谷的话不错,便也点一点头,嘿然不语。停了一会方才开口说道:“据你这般说起来,这件事儿原是你自己招出来的,和别人不相干。自今以后,你那瞧不起人的性格,还该收敛些儿。古来的圣人处事,也都是谦和为贵,何况我们这般人,究竟不是圣人呢。一定要嬉笑怒骂的,到处锋芒太露,傲态向人,在世路上结了无数的冤家,究竟在自己身上没有一些儿的好处,这又何苦?”秋谷听了陈宫保劝他的一番说话甚是关切,心上狠觉得有些感动,便也说道:“晚生自恨从小儿多读了几卷书,以致到了这个时候眼高不低,肠直不曲,委实和那班龌龊无耻的小人拉拢不来,只得凭着他们去怎样的了。”陈宫保听了,也不免嗟叹了一番,又着实的劝了几句。章秋谷暗想此公虽然有些富贵习气,却倒具着这样的热心。心上想着,口中少不得连声答应,退了出来。

  原来这位商约大臣陈宫保和章秋谷的老太爷是总角之交,陈宫保的夫人又是章秋谷的亲戚,所以和章秋谷倒狠关切。

  只说章秋谷回到常熟,依旧闭门不出。辛修甫因为书局里头没有办事的人,屡次写信请他到上海来,秋谷只写了一封回信给他,叫他另请别人,自己仍旧不肯出来。直到得守满了两年二十七个月孝服,秋谷守着太夫人的遗训,急急的和两个妹子料理出阁的事情,倒也整整的忙了几个月。等得那两位姑奶奶一齐出阁之后,章秋谷把家里头的计算一番,刚刚只剩了七千五百银子,合起来差不多也有一万块钱。秋谷便和他夫人商议,要索性把住宅典给别人,搬到上海去祝陈文仙插口说道:“住到上海地方去,开销大得狠,不如还住在这里,现现成成的房屋,每月可以着实省几文钱。”秋谷想了一想道:“我如今把这一笔汇丰存款,一古脑儿都提了出来,放在当铺里头,可以每月多些利息,一个月也有七八十块钱。你们家里头的开支,有了这几个钱也勉强够了,只是我的用度却没有在里头。”陈文仙道:“你要用钱,我还有一千多块钱,原是你经手给我存放的,你只顾用就是了。再有什么不够,我还有些首饰,也还可以算得几个钱,一时间料想也还不至缺乏。”秋谷笑道:“你只顾放心,我如今虽然不比从前,却也还不至于要用你的钱。倒只怕你在上海的时候舒泰惯了,如今过不惯这般日月,那就要另想法儿了。”文仙正色道:“这个不用你费心,我若过不惯这般日月,我又何必要嫁什么人?”秋谷笑道:“虽然如此,只是你嫁我一场,没有得到什么好处,却倒反要你熬清受淡的过起这样的清苦日子来,我心上委实觉得过意不去。”文仙微笑道:“一个人住了现成的房屋,吃了现成的茶饭,还有什么不惯?老实和你说了罢,我们当倌人的嫁人,只要果然嫁着了好好的客人,自己心上没有什么不愿意,那些身外的事情都是可以随便得来的。那班不愿意嫁人的倌人,方才横又不是、竖又不是的有心挑眼,好借此闹着出去。若是当真愿意嫁人的人,将来总是自己一家人,有什么过不去的地方?”

  秋谷听到这里,一面微微的笑,一面上上下下的打量了陈文仙一眼道:“果然只要心上没有什么不愿意,别的事情便都是可以将就的么?”文仙听了忽然面上一红,瞅了秋谷一眼,回转身来往外便走。秋谷看了又是微微一笑,不说什么。他夫人风了,不懂是什么意思。正要开口问时,章秋谷对着他夫人做了手势,他夫人方才明白,也是面上一红,啐了一口。正是:十年落拓,司勋之绮恨偏多;风里风尘,狂白之黄金欲荆要知后事如何,下文交代。

  第一百九十一回

  救灾黎大开赛珍会放焰火普照不夜城

  且说章秋谷把家计安排了一会,便商订行期,自己一个人到上海来提取汇丰银行的存款,兼带着看看万国赛珍会的情形。此时常熟到上海已有小轮船,只消一夜的工夫,往来狠是便捷。这一天,章秋谷到了上海,在吉升栈占了一间官房住下,也不出去探问朋友,便叫当差去叫了一部亨斯美双轮马车,提鞭按按,径往张园。从石路转出大马路,风驰电卷的一直线望西而行,蹄声得得,转眼已到。下车进门,但见旗帜飞扬,满园内花团锦簇的,热闹非常。秋谷至各处游览了一周,忽然听得那个少年说就出这样的话来,不觉得心中火起,抢出来抱个不平,却刚刚的遇着了刘仰正和贡春树两个朋友。

  当下,贡春树和刘仰正两个听了章秋谷的一番说话,不觉心中气忿起来,把那祁伯田、华廷栋着实的骂了一顿。秋谷倒笑道:“你们何必去骂他?像他们这样的人都是禽兽一般的畜类,我们不犯着去骂他。譬如一个人给疯狗咬上一口,难道也去和他讲理不成?”正说着,只见一个侍者送上三盘点心来。

  秋谷看时,见是每盘一块奶饼、一方蛋糕、两方糖饼。三个人也随意吃了些。

  秋谷又抬起头来,四下里看了一看,只见四下里有许多日本少年女子,都打扮得脂香粉艳、锦衣绣裳的,在那里穿梭一般的应酬游客,却是别有一般诧异。这班日本女子见了个西洋人走进来,便争先恐后的巧笑承迎;见了个中国人走进来,便眉斜眼瞪的洋洋不睬,只叫那中国侍者过来伺候。秋谷看在肚里,暗暗的心中好笑,便对着贡春树和刘仰正道:“这班日本女子是势利不过的,我手上向来不带戒指,你们两个何不走过去,把手上的钻石戒指在他们面上晃上两晃,看他们怎么样?

  “贡春树和刘仰正听了,果然故意大摇大摆的走过去,把手上的戒指故意露出来,在他们面前打了两个转身,依然慢慢的归座坐下。只见那班日本女子一个个俊眼斜睃,秋波微动,一窝蜂的都拥到这边桌上来,七手八脚的添茶伺水,应酬不迭。秋谷见了不觉哈哈大笑,对着他们两个人道:“何如?”他们两个人看着秋谷也只是笑。

  三个人一面笑着,一面立起身来付过了钱,走出门去。走了一回,忽然又见两三个中年妇女,托着一个盘,盘里头放着几匣纸烟,几方手巾,硬硬的拦住章秋谷等不肯放走,把一匣纸烟塞在章秋谷手内,强要他买。秋谷把他们看了一看道:“这个会场里面,凡是兜卖对象的女士,都有天足会的徽章,你们几位的徽章在什么地方?那边纠察员来了。”这几句话儿,把那几个人说得满面生红,回身便走。章秋谷见了哈哈一笑。

  一会儿又走到安垲第面前,只见安垲第的右手一带,一连接着十几间铺面,陈列着无数的东西。原来是商约大臣陈寅孙陈宫保的夫人带着一班少年妇女在那里兜卖对象。章秋谷恰恰的走过去,被那位陈夫人一眼瞧见,招手叫他过来,要他买些东西。秋谷便随意买了一柄扇子,走了开去。又去找着了辛修甫,闲话一番。

  到了晚间,那些会里的人役,把些椅子、茶几都搬到外面草地上来,好预备演放焰火。章秋谷也同着刘仰正等拣几张椅子坐下。不多一会,早已男男女女的接踵联袂,相率偕来,把那些椅位都坐得满满的,水泄不漏。章秋谷留心举目往四下里细细的看时,只见那班少年男女一个个都在黑地里遮遮掩掩、鬼鬼祟祟的,不知道做些什么事情。这一边携手殷勤,那一边凭肩款曲;这一处纤腰倚玉,那一厢玉笋钩云,真个是一双双的同命鸳鸯,一对对的双飞蝴蝶,连焰火也顾不得看,一味的在那里安心熨贴,着意厮缠。

  秋谷看得不耐烦起来,看着那几套焰火也没有什么好看,便同着刘仰正等立起身来,顺着池边一带慢慢的走去。走到一带树林左畔,秋谷的耳朵最尖,早听得有男女两个人的声音低低的在那里说话。一个女子声音说道:“你要我叫你什么?你行三,我就叫你三哥哥何如?”又一个男子的声音说道:“你叫我三哥哥,我就叫你四妹妹。”章秋谷听了,连忙轻轻的赶上一步,举眼看时,只见一株大松树的后面隐着一男一女两个人,男的学生打扮,女的也像是个女学生的样儿,两个人紧紧的搂作一团。秋谷故意高高的咳嗽一声,把那男女两个人吓了大大的一跳,连忙放了手,回身就走。

  大家笑了一番,又往前走了几步。贡春树忽然扯了秋谷一把道:“你看,你看!”秋谷回过头来,果然见丛林里面隐隐的男女两人并肩站着。只见那男子附着女子的耳朵不知说了些什么,那女子回过头来,把一个指头向着那男子一伸,大声说着英国话道:“辟因斯!”秋谷虽然不懂西文,那浅近些的话儿也还懂得,听了不觉眉头一皱,抢过一步,刚刚和那女子打个照面。只见这个女子穿著一身男装衫服,却也生得眉目清秀,体态风流。一眼看见了章秋谷,嘻笑自若,没有一些惭愧的样儿,目光炯炯的把章秋谷钉了两眼,倒反握着那男子的手,迎面直走过来,和章秋谷等一干人擦肩过去。章秋谷倒噤住了口,一时说不出什么来。

  看他走得远了,秋谷方才说道:“世界之上竟有这般无耻的女子,真个是无奇不有的了。”贡春树问道:“方才那女子说的一句是什么话儿?”秋谷笑道:“这个‘辟因斯’便是男子的生殖器。”大家听了都笑起来。刘仰正笑道:“你平日之间最会骂人,今天为什么不骂他几句,却像了个寒蝉噤口一般,这是什么道理?”秋谷笑道:“骂他几句是容易。你想,这样的人岂是肯受人辱骂的?一定要惊天动地的弄得大闹起来。常言‘男女不相争’。他吊他的膀子,与我们不相干,何必去管他的闲事?况且,这样的人是不论什么话儿都说得出来的,万一个被他破口骂上几句,或者把我们牵扯几句,我们就不值得了。”春树笑道:“如此说来,你也是欺善怕恶的人。”

  正说到这里,只听得后面有人叫道:“前面走的可是秋谷么?”秋谷听了,连忙回身看时,只见后面两个人急急的走上前来。两个一般的都有五十多岁年纪,鸳肩鹤背,白面乌须。

  秋谷仔细看时,认得不是别人,是王子渊、王子深弟兄两个,一般都是同榜的太史公。这位王子渊王太史,却是个海内的书家,真、草、隶、篆无一不会,无一不精。南北十余省,没有一个人不知道这位王太史的书法。和秋谷的老太爷是拜兄弟,为人却十分诚实,古道非常。当下秋谷见了王太史弟兄两个,忽然想起王子深王太史的事情,数年之前,曾在陈文仙院中和他相遇,两下着实顶撞过一回的。如今见了面,不觉有些不好意思起来,要想躲避,却又躲避不及,只得走过来见了他们弟兄两个。

  王子渊王太史便开口说道:“我们久不通信,心上十分惦念。去年忽然听了无数的谣言,也不知是那里来的,我们两个人甚是和你气忿。到底是怎么的一回事情?你说给我们听听。

  “秋谷微笑,把这件事儿的原委略略说了一遍。他们两个听了,都摩拳擦掌,十分愤激。王子深王太史便又问问秋谷近来在家里头的情形,绝不提起以前的那番话儿,意思里头甚是关切。

  倒是章秋谷自己觉得过意不去起来,暗想:这位王太史毕竟是个不念旧恶的好人,究竟老辈行为来得十分厚道。懊悔以前在陈文仙院中好好的不该得罪他。只得自己先开口说道:“以前小侄无知,冒犯老伯。如今老伯虽然不念旧恶,小侄自己想起来却觉得十分颜赧。”王子深王太史听了哈哈大笑,一手拉着秋谷道:“这些小事我久已忘记的了,你又何必再去提他?”

  秋谷打了一拱道:“足见老伯的雅量。”王子渊王太史又道:“这里说话不便,明天我想请你去舍间吃顿便饭,不知你赏光不赏光?”秋谷忙道:“两位老伯赏饭,怎敢不到?”王子深王太史道:“你何必这般客气?明天上午,我们在舍间恭候就是了。最好请早些来,我们可以谈谈。”说着,便同着王子渊王太史别了秋谷,一同走了。

  秋谷回过头来看刘仰正和贡春树时,早已不知到那里去了。叫了几声,方才听得远远的答应。秋谷连忙走过去看时,只见他们两个人立在桥上,低着头在那里看玩水中倒影的焰火。见了秋谷,便道:“你们那里来的这许多说话?直说了这半天。”秋谷把方才的事情一一向他们说了,又把自己和王太史顶撞的事情也向他们说了一番。贡春树笑道:“这两个人,我们平日还说他是书迂;如今看起来,却是个不可多得的好人。

  “

  看了一回,秋谷觉得没有什么趣味,便要回去。刘仰正等也觉已经兴尽,便去寻着了马夫,叫他配起马车来。这个当儿,三个人偶然又走到安垲第那边去打了一个转身。只见安垲第门内走出一个中年妇人来,虽然年纪已有四十多岁,却生得蛾眉螓首,玉面朱唇,别有一种婀娜动人的姿态。见了章秋谷,含笑和他点一点头,章秋谷也向他鞠躲。正在这般时候,刺斜里又走过一个学生装束的少年男子来,和那妇人做了一个鬼脸,那妇人顿时眉花眼笑的也还他一个眼风。只说章秋谷没有看见,谁知偷转眼来一看,章秋谷的这双眼睛竟是全付精神的注在他们两个人身上。那妇人不觉脸上红起来,一个转身,便走进安垲第去。

  秋谷叹一口气道:“这个就是孙伯义孙观察的如夫人。本来是个半开门的私娼出身,手里头着实有几个钱,并且也通些文墨。自从嫁了这位孙观察之后,宠爱非常,把家事都给他掌管,那位正室夫人倒反成了赘瘤。如今附着孙观察的声誉,居然当了什么女学堂的监督。你看他到了这般的年纪,还是这般的回眸顾影,卖弄风情,那里还像个人家人的样儿!”。一面说着,马车已经来了,章秋谷等便各自登车回去。

  到了明天,秋谷一早起来,坐了马车去拜了几个客。差不多九点多钟的时候,便到归仁里王公馆里。见了王太史弟兄两个,相让坐下,谈了一回,秋谷见他们十分关切,便把自己的家计也和他们弟兄说了。王子渊王太史便竭力劝他到上海来就馆,对他说道:“像你这般的才干,就个每月一二百金的馆地手到擒来,有什么难处?那时就是同了宝眷住在上海,这几个钱也就差不多了。”王子深王太史接着说道:“你若一时没有机会,总在愚弟兄两个人的身上和你推荐就是了。”秋谷听了他们这番说话,虽然不想他荐什么馆地,心上却狠有些儿感激,不免谢了几句。

  文说到这一次赛珍会的事情来,王子渊王太史气忿忿的道:“好好的一个慈善会,如今弄成了一个大台基,还不如不开这个会,还觉得干净些儿。”秋谷听了道:“老伯这个意见却错了。这个赛珍会虽然被他们弄成了个大台基,却究竟那班饥民还得些实惠。”王子深王太史听了,摇一摇头道:“照你这样的说起来,这些败坏风化的举动都是应该的了?据我看来,赈济饥民的事小,不过患在一时;败坏风化的事大,却是患在久远。两下里比较起来,究竟有些轻重的分别。”秋谷道:“老伯的话自然不错,却又是只知其一,不知其二。上海这个地方本来是风俗狠坏的,就是没有这个赛珍会,依然也是这个样儿,并不是开了这个赛珍会方才败坏风化的。不开这个会,风俗未见得就会变好;开了这个会,却实实的在灾民身上有些益处。这样的比较起来,还是赈济饥民的事情来得重些。两位老伯以为何如?”王子渊和王子深两个人听了,低着头想了一想,觉得当真不错,也便点头称是。一会儿端上菜来,清清疏疏的几样,却甚是精致。座中就是主客三个,不请别人。秋谷吃了几杯酒,有了几分酒意,不觉提起满腹的牢骚来。放下酒杯,叹一口气,霍地立起身来,口中高吟道:“姮娥老大无归处,独倚银轮哭桂花!”吟罢,就不觉凄然欲涕。王子渊王太史听了,对着他兄弟叹道:“古之伤心人!”说着,又把这两句诗在口中翻来覆去的念了两遍,击节叹赏道:“好诗,好诗!”说着,又问秋谷道:“是近作么?好象这两句诗在古人诗集上没有见过。”秋谷笑道:“这两句是钱虞山的《秋兴》诗,是本朝干嘉年间禁晶,坊间没有刻本的。”王太史听了点一点头道:“他的诗你还记得不记得?可好请抄写几首出来,也好叫我们见识见识?”秋谷听了,便向王太史索了纸笔,提起笔来,风雨一般的就写了二十余首。放下笔来道:“还有一半没有写出来,却记忆不全了。”王太史接过来,高声朗诵了一遍。

  又递接他兄弟看了一遍,两个人都啧啧叹赏。秋谷道:“他这个诗都是慷慨激烈之音,觉得比平常的诗要容易见长些。”王太史兄弟都点头称是。

  秋谷又吃了几杯酒,王太史见秋谷酒量不差,叫换过大杯来,又灌了秋谷几杯。秋谷不觉有了七八分酒意。一眼看见壁上挂了一口古剑,便走过去取在手中,拔出鞘来看了一看,却是一口双剑,赞道:“这把剑虽然算不得宝剑,却也狠有些儿身分。”一面回过头来对着王太史兄弟两个说道:“小侄酒酣耳热,要大胆在两位老伯面前放肆一下,舞一回剑,和两位老伯佐饮何如?”王太史兄弟两个齐声说道:“狠好,狠好!我们正要请教。”说着,便大家立起身来。秋谷早把身上衣服略略的结束了一下,仗着双剑走到院中,慢慢的舞动起来。起初的时候,只见那剑光一闪一闪的耀得人眼光不定,还看得见人影儿。舞到后来,只见万道寒光高低驰骤,一团白气上下纵横,好似那大雪漫天,梨花乱落,看不见一些儿人影,锋芒四射,咄咄逼人。王太史看了,倒觉得有些胆寒起来。一会儿剑光一闪,用了一个金鸡独立的架势,收住剑法,露出一个人来,提着双剑走进屋中,把剑插入鞘内,面上微微的有些红影,向着王太史弟兄两个拱一拱手道:“放肆,放肆。”

  王太史携了秋谷的手,仔细端详了一回,口中说道:“不想你竟有这般绝技!不枉了我那位老友一生忠厚,如今却留下你这般一个材兼文武的佳儿。”说到这里,不由得神色凄然。

  秋谷听得王太史提起他老太爷来,更觉衔哀欲涕。王太史见了,恐怕提起了秋谷心中伤感,便也把几句别的话儿岔了开去。秋谷心中暗想:如今的这般世界,这样的笃于友谊的人,也总算是难得的了。这般想着,便越发的心中感动起来,不免要把他们两个恭维几句,他们也不免要谦逊一番。吃过了饭,又谈了一回,方才别去。

  过了两天,张园的赛珍会已经完了,辛修甫一定要邀着秋谷到他公馆里头去住,秋谷也便答应,辛修甫便把要娶苏青青的一层情节和他说了。秋谷在常熟的时候,已经接了辛修甫的信告诉他这件事情。又听了贡春树和刘仰正与他细说,早已知道这件事儿的根由始末。如今听了辛修甫的话,故意沉吟一会道:“你当真要娶苏青青么?”辛修甫道:“自然是当真的,难道我和你说谎不成?”秋谷摇一摇头道:“你常说,将来娶妾,断不要堂子里头的倌人,怎么如今又要起倌人来?上海的倌人岂是可以娶得的么?”辛修甫道:“你常常说,真有良心的倌人,是可遇而不可求的。如今我恰恰的遇着了这个苏青青,就和你的遇着陈文仙一般。”

  秋谷不等他说下去,哼了一声道:“只怕没有这般凑巧罢!”修甫道:“这个人我狠信得过他,委实的真心向我,没有什么三心两意,我可以和他出得保结的。”秋谷哈哈的笑道:“万一个竟是假的便怎么样呢?”修甫道:“这个人我不但试过他一次,已经一连试过他三四次的了。”说着,便把几次试验的情形和秋谷说了一遍。秋谷听了,低着个头着实沉吟了一会,又细细的把那试验的情节一字不漏的问了一遍,又想了一回,方才对辛修甫笑道:“据我看起来,还是个假的。”辛修甫跳起来:“这件事情你却未免过虑了些。我这样破釜沉舟的试验他都试验不出来。他竟肯除了牌子同着我一起往日本去,那里还有什么虚假?你们要把这个虚假的道理说给我听听。”

  秋谷笑道:“你不用这般乱跳,待我慢慢的和你讲就知道了。那班堂子里头的倌人,要是给客人一试就试出原形来的,本来是个不中用的饭桶。若是有些阅历的老辈,你那里试他得出?凭你去试他的人,口中说得怎样的危险、那般的紧急,他却不问你是真是假,先把你几句迷汤灌住了,再说别的。为什么呢?你的说话就使果然是真的,这个时候也还不知道究竟怎样。果然到了那个时间,见了实在的情形,当真的要他怎样怎样起来,他再借个缘由,翻转脸来,和你做一个决绝,也还不迟。这个时候和你说几句好话,灌几句迷汤,却是他的本等家园货,又不要花钱置买。就是白丢掉了,也没有什么稀罕。若是你的话儿果然是假的,他就更加的‘得其所哉,得其所哉’了。你想他们那班倌人,要是听了你们这班客人的话儿,一时间就冒冒失失的翻转脸皮吵闹一阵,要万一个是假的,不但客人脸上过不去,将来这个没良心的声名传说出来,他那里还好做什么生意?你想我的话儿可是不是?”

  修甫听了,想了一想道:“你的话儿却狠不错,我也狠佩服你的见识。但是这些说话,你也不过是揣度之词,没有什么实在的凭据,你又究竟怎样知道他是假的呢?”秋谷笑道:“这个狠容易明白的。你想,他既是和你恩深义重,发誓不嫁别人,听了这样至危极险、性命交关的话儿,该应二十四分的着急才是,那里还有工夫来指驳你的说话?如今,你只看他知道了这个信息,全没有一些儿张皇迫切的神情,痴一味软款缠绵的把你哄住,说了许多深恩厚爱的话儿。照这般的样儿,不是假的难道倒是真的?”

  修甫听了,侧着头踌躇了好一刻,方才说道:“据你这般说来,要怎么一个样儿才是真的呢?”秋谷道:“这也不难。

  只要他果然除了牌子跟你到日本去,到了日本的船上,那就是真的了。”修甫叹一口气道:“这是我自家性急了些,没有隐藏到底。如今何不我们同去,请你细细的评理他一下,看看他究竟是真是假。”正是:十年载酒,魂迷照玉之屏;一枕惊秋,梦断鲛红之被。

  不知后事如何,且看下回分解。

  第一百九十二回

  阻星期曲房惊好梦行酒令东阁宴嘉宾

  且说辛修甫要章秋谷同到苏青青那里去,看看他的真假何如。章秋谷连忙摇手道:“如今的时候,就是我亲去试验他,也试验不出来的了。你若就是这样不问真假,糊里胡涂的把他娶了回去,便也不必去说他。若真个的要试验他的真心,我却有一个主意在这里。这个时候却不能和他见面,只要你肯割爱就是了。”辛修甫听了,不懂他是什么意思,眼睁睁的看着他。

  秋谷见他不懂,便又和他说道:“你们这位贵相好,如今既然除了牌子想要嫁你,自然是不接别人的了。”修甫听了,点一点头。秋谷道:“如今的时候,要试倌人的真假,只有一个法儿。两个要好的朋友大家预先约齐了,去同做一个倌人,却只作大家不认得的一般。又故意的大家赌气吃醋,你骂我,我骂你的,听那倌人的口气怎么样。虽然堂子里头的规矩,对着姓张的照例要骂姓李的,对着姓李的又照例要骂姓张的,却是那里头的轻重情形总有些看得出来的。到了那个时候,两个人约齐了,大家当着那倌人的面前说出真情来,把那些背后的话儿,都一古脑儿讲得个明明白白。虽然计策来得毒些,却除了这个法儿,再没有第二个法儿了。”

  辛修甫听了,拍手称是道:“这个主意果然来得十分挖掐。

  “说到这里,忽然顿了一顿道:“但是他如今是不接客人、不做生意的了,却怎样的再去试他?”秋谷微笑道:“只要你不要掀翻醋罐,我自然有个法儿去算计他。”辛修甫想了一想,奋然说道:“罢了,被你这般的一说,把我说得果然疑惑起来,只得要凭你去把他怎样的了。”秋谷道:“既然如此,明天你就和他坐马车到张园去。到了张园,你只推说有紧要的事情先要回去,那时你便坐了马车先走,只说等一会儿再打发马车来接他。到了这个时候,你就交代给我,不用管,我自然有我的法儿。”修甫叹了一口气道:“也只得如此的了。”

  到了明日,果然辛修甫如法泡制的同着苏青青到张园去。

  进了安垲第,就在进去的地方拣张桌子,泡一碗茶。刚刚坐下,早见那位章秋谷换了一身衣服,刺斜里劈面走过来。那时四月中旬天气,章秋谷穿著一件白纺绸长衫,衬着一件玄色外国纱马褂,丰裁朗朗,仪表亭亭,翩翩潘玉之姿,濯濯王恭之度,眉稍敛意,眼角含情,面白颐丰,神清气爽。辛修甫见了,觉得眼光一动,便故意别转头去,只作没有看见。章秋谷走近身来,恰恰的和苏青青打个照面。苏青青忽然抬起头来,见了章秋谷,不由得呆了一呆。那一对秋波,就不知不觉的射到章秋谷身上来。章秋谷见了,知道有些意思,便软软的飞了一个眼风,苏青青回头一笑。秋谷又把手中的一方丝巾对着苏青青扬了一扬,苏青青把头一低。章秋谷便急急的走了过去,偷眼看辛修甫时,只见他呆着个脸儿,正把眼睛注在那边桌子上一班倌人的身上。秋谷暗想:装得狠是相像。便故意去各处兜了一趟。

  慢慢的走回来,果然辛修甫已经走了,苏青青一个人坐在那里,手托香腮,呆呆的在那里出神。见了章秋谷走过来,便有意无意的瞟他一眼。章秋谷微微的笑着,索性立到苏青青对面去,上上下下的仔细打量。看得个苏青青不好意思起来,不觉“嗤”的一笑,对着秋谷把头略略的摇了一遥秋谷索性走近一步,对着苏青青笑道:“我们两个人面熟得狠,好象是认得的。请问可是前年在西鼎丰的苏青青么?”苏青青听了,粲然一笑道:“倪正是苏青青,格位大少贵姓?”秋谷道:“原来果然是青青先生,我的眼力果然不错。你可还记得那个时候在你房里头借干铺的章二少么?”原来章秋谷以前本来没有做过苏青青,明欺他们做倌人的张三李四,身上的客人多得狠,那里记得出来?当下苏青青听了,想了一回,想不起来,只得笑道:“二少,对勿住,隔仔几年,倪直头忘记脱格哉。”秋谷一面和他说话,一面故意把眼光只顾向他身上溜来。苏青青见了,心上甚是高兴,便指着旁边一张椅子道:“二少,耐请坐哩。”秋谷便也软绵绵的坐了下来。两个人谈了一回,谈得十分密切。秋谷一面和他讲话,那桌子底下的脚未免要不规矩起来。苏青青只是微微的笑,不说什么。

  秋谷正和苏青青讲话,忽然叫了一声“呵呀”道:“我听人说,你就要恭喜嫁人,可是真的么?”苏青青斜了他一眼,并不开口。秋谷叹一口气道:“那个娶你回去的客人,也不知是那一世里修来的福气。”苏青青故意嗔道:“耐勿要来浪瞎三话四哉。”说着,把秋谷背上打了一下。秋谷趁势低低的附耳说道:“等回儿请你到一品香去,不知你肯赏光不肯赏光?

  “苏青青不答,只略略的点一点头。秋谷便又向苏青青耳旁说了几句,苏青青不觉脸上一红,呸了秋谷一口道:“勿要来浪像煞有介事!”一会儿,苏青青的马车来了。苏青青便立起身来,把秋谷瞟了一眼,往外便走。秋谷会意,连忙随后走出安垲第,坐上自己的马车,紧紧的跟着苏青青的马车。一路上追风逐电的跑到一品香门口停下,两个人一同下车进去。

  自这一天起,章秋谷放出全付的工夫笼络那苏青青。当日晚上,就和苏青青有了交情。辛修甫得了这个信息,虽然心上有些酸气,却也无可如何,只得依着秋谷的分付。到了明天一早,便赶到永吉里来。进了永吉里的弄口转一个弯,只见一家门首写着“姑苏归公馆”的五个字儿,暗想这里是了。便一一依着秋谷的话儿,推门进去。见秋谷的车夫站在门内,见了辛修甫,把手招招,又往屏门背后一指。修甫会意,轻轻的转进屏门,走上楼去。见上首的一间房门,果然房门虚掩,便站在门外,轻轻的咳嗽一声。只听得房内也是轻轻的一声咳嗽。修甫得了秋谷的暗号,方才放大了胆一脚跨进房去。只见银钩不动,锦帐低垂,宝鸭沉沉,房栊寂寂。修甫抢进两步,揭开帐子。章秋谷已经坐起身来,见了修甫倒觉得有些不好意思起来,只把一只手指着里床。修甫举眼往床里看时,果然见一个少年女子,侧着身体向外睡着,星眸不起,宝靥微红,剩粉末销,残指犹腻,两只玉臂双双的抛在床外,一头黑发软软的堆在枕边。原来不是别人,果然就是他那位现在情人、将来爱宠的苏青青。辛修甫见了又好笑,又好气,不由分说赶过去扯着苏青青的一只手,把他拉了起来,口中大声喝道:“你这不要脸的东西,干得好事!”苏青青正在香梦迷离、春情撩乱的时候,忽然被修甫扯了起来,又是这样的大声一喝,早把个苏青青在睡中惊醒,大吃一惊,直吓出一身香汗。连忙开眼看时,一眼光见了辛修甫对着他怒气冲冲的,口中不知在那里说些什么。又见章秋谷也在那里嘻嘻的看着他笑。这一来,只把个苏青青搅得心上胡涂起来,好象是做梦的一般。看看这个,看看那个,一句话也说不出。

  修甫又向他喝道:“你已经收了我的定钱,除了牌子,怎么如今又和别人吊起膀子来?”苏青青听了还是摸不着头脑。

  看着章秋谷立在床前,好似没事人儿的一般。苏青青心上越发的不得明白起来,呆呆的坐在床上,一言不发。

  章秋谷见了,便走过来对着苏青青打了一拱,口中说道:“一切事情都是我的不是,你不要生气。”苏青青听了这几句话儿,又见章秋谷得意扬扬的对着辛修甫只是笑,想了一想,心上方才恍然大悟,彻底澄清,知道是他们两个人串合了做弄他的。到了这个时候,凭你苏青青的脸皮再厚些儿,也由不得满面上涨得通红,低下头去。辛修甫又大声问道:“你以前和我讲的话儿是怎么讲的,如今又怎么平空的变起卦来,这是个什么道理?”苏青青听了,顿了一顿,一时回答不出,只好低着个头,嘿然不语。辛修甫冷笑道:“你装聋做哑的,难道罢了不成?”

  苏青青到了这个时候,明知道事情已经决裂,心上便定了主意,挽一挽头发,跨下床来对着辛修甫道:“辛老,耐末也勿要动气,听倪好好里搭耐说。格件事体是倪自家勿好,对耐勿起。故歇事体已经弄到仔实梗格样式,也勿必再去说俚。格辰光倪搭耐两家头格闲话,赛过勿曾说,黑板浪写白字,揩脱。

  下转耐肯照应倪格,请到倪小地方去坐坐,请请客,碰碰和,绷绷倪场面,格是再好勿有。耐真正勿肯照应倪格,倪也叫呒说法。不过格个辰光,端午节要到快哉,倪末探脱仔牌子预备嫁人,勿做生意,故歇再要挂仔牌子做起生意来,格末真正尴尬头。”

  说到这里,章秋谷不觉喝一声采道:“好得狠!这几句话儿,真是说得道地--”一句话还没有说完,早被苏青青一把拉住了道:“耐到好格,倪搭耐咦呒拨啥冤家,啥事体耐要搭倪实梗混俏?倪末总算上仔耐格当哉,耐倒底打算那哼?”说着,又走到辛修甫身畔,握着他的手,亲亲切切的说道:“辛老,倪末总算上仔别人家格当,对耐勿起。耐也勿作兴格嘘!

  耐自家想想看,阿有点心浪意勿过?上海滩浪好好里格人家人,上别人当格多熬来浪,勿要说啥堂子里向格倌人哉。倪老实搭耐说仔,故歇辰光倪就懊悔勿转格哉。不过嫁人是嫁人,要好是要好,嫁人格事体勿成功,倪两家头要好是呒啥勿成功嘛。”辛修甫起先只说苏青青一定要扭结固结的和他不肯开交,预备着许多决绝的话儿,要燥燥他的脾。不想苏青青不等他开口,先自大大方方的讲出这样一番说话来,心上也暗暗的赞他,倒不好再说什么。如今又听了这几句话儿,只觉得心上非但并不恨他,倒像觉得自己真个有些不是的一般。推开了苏青青的手,微微笑道:“算了罢,不用再提了。我们从此不提今天的事情。”苏青青回过身来,指着秋谷,把金莲在地下一顿道:“才是耐勿好!”秋谷不去理会他的话儿,却对着他把一个大指一伸道:“真正利害,不愧是个头等名角!”

  苏青青想了一想,倒笑起来,口中说道:“唔笃格两个人,直头是少有出见格,阿有啥两家头串通仔合着一只靴子。”苏青青说到这里,面上也红了一红,顿住了口不说下去。章秋谷和辛修甫听了,都笑起来。秋谷笑着走过去,拍一拍苏青青的肩头道:“这样说起来,你这个靴子定是内城定造的上等京靴了。”苏青青听了,忍不装扑嗤”一笑。自此以后,苏青青要嫁辛修甫的这件事儿,虽然被这位章秋谷平空打散,辛修甫同着章秋谷两个却依然在他院中走动。

  一言表过不提。只说章秋谷在上海住了几天,把汇丰银行里头的存款,果然一古脑儿提了出来,回到常熟去,存在一个大昌当铺里头。把家事布置了一番,便又到上海来。原来辛修甫见章秋谷到了上海,便再三再四的邀他仍到书局里头去,章秋谷便也答应。此番再到上海,却和以前在上海的时候大不相同,陆丽娟和梁绿珠都不知到那里去了,习凿齿再到襄阳,桓司马重来灞水,摇落江潭之柳,凄凉湘水之波,狠有些儿沧海桑田的感慨。更兼看着自己这般境遇,桩萱凋谢,朋旧销沉,十年湖海之游,一霎邯郸之梦,司勋落魄,阮籍猖狂,感身世之无聊,抚头颅之如许,便不知不觉的郁郁不乐,黯然神伤。

  就是这样的过了几个月。忽然东方小松从广东解饷回来,一到上海,便先去看章秋谷。章秋谷见了方小松,不觉心中大喜。良朋久别,知己重逢,自然有一番款曲。两个人畅叙了十多天。方小松见秋谷郁郁不快,怀着一肚子的牢骚,便劝他同到广东去顽一趟。秋谷也为着广东地方是个最先通商的口岸,又是南洋群岛的门户,本来心上狠想去游历一趟。听了方小松邀他同去,心上十分高兴,便一口答应。又和辛修甫说了要告几个月假到广东去。辛修甫挽留不住,只得由他自去。章秋谷又荐了贡春树暂时代理书局里头的事情,自己便同着方小松到广东来。

  到了广东地方,休息了几天,方小松备酒和他接风。席间的陪客除了几个同乡候补官之外,有一个实缺潮州府知府程梅谷程太守,现充法政学堂监督,是个进士出身,和方小松是极要好的朋友。久已听得方小松说起这位章秋谷先生的大名,和秋谷谈得十分合式。秋谷看了这位程太守生得丰裁出众,气概非常,两只眼睛炯炯的光芒直射,知道不是个寻常人物,便也肃然起敬。

  到了明天,程太守便托了方小松致意,要请章秋谷当个总教习。章秋谷起先不肯,只说我是到这里来游历一下的,至多不过几个月的勾留,何必多此一举。当不起程太守再三再四的敦请,方小松又劝他道:“你就借着这个机会到学界里头去阅历一下也好。到了要回去的时候,你只顾辞了馆地回去,他也决不能勉强留你。”秋谷听了,一想不错,便也点头答应。自此以后。秋谷便把行李搬到法政学堂去,每天三四点钟的课程倒也不觉得辛苦。

  这一天,秋谷方才完了课程,正要想到方小松那里去,忽然家人传进一个帖子,说水师提督黎绳甫黎军门来拜。秋谷听了,心上觉得诧异。接过帖子来看了一看,心上想道:“这位黎军门听说在广东声名狠好,虽然和我同乡,曾有一面之识,却向来没有什么来往,怎么忽然纡尊降贵的拜起我来?这是什么原故?”想着,便叫那家人出去请黎军门在花厅上坐,自己换了衣服,立刻出来见了那位黎军门,不免大家要说几句套话。

  原来这位黎军门知道章秋谷是个江南名士,所以先来拜会。章秋谷一面和黎军门说话,一面细细的打量这位黎军门时,只见这位黎军门生得虎头燕额,猿背狼腰,声若洪钟,目如闪电,真是个桓桓名将,矫矫虎臣。那谈吐举止,更是高华名贵,俊雅无俦。秋谷看了,心上暗暗的赞叹。更兼这位黎军门没有一些儿官场里头的习气,也不摆什么架子,和秋谷谈了一回,觉得甚是契合。直谈了一点多钟,方才走了。隔了一天,秋谷少不得要去回拜。黎军门接着,又谈了好一回,便约秋谷明天在他衙门里头吃饭,秋谷应了别去。

  到了明天,差不多十点钟还没有到,黎军门便来催请。秋谷到了那里看时,见方小松也在坐中,其余的客也都是些素来相识的同乡。一个姓杨的杨安之,也是个江南名士,书画俱精,却是黎军门那里的文案。有两个姓江的,却是同胞兄弟,一个叫江伯临,一个叫江仲吉,都是广东候补知府,也都少年英俊,倜傥不群。还有一个姓陆的陆善卿,也是江苏人。只有一个姓戚的戚珍三,却是个四川人。当下大众寒暄了一阵,相让坐下。

  黎军门讲起他自己平生的战绩来,如何如何的冲锋打仗,如何如何的运筹克敌。讲到紧要的时候,讲得意气飞扬,须眉欲动。

  大家都不觉叹羡一回,黎军门也谦逊几句。

  一会儿酒菜排齐,大家入席。黎军门的厨夫是广东全省第一个烹调名手,烹调出来的肴馔十分精致。大家吃着,一个个都赞赏不置。

  一会儿酒过三巡,食供五套,江仲吉便道:“闷酒无味,我们何不行过酒令消遣呢?”秋谷道:“我的性情素来不爱行什么酒令。你想好好的吃酒,何必要来呕什么心血,绞什么脑汁?还是拇战觉得爽快些儿。”说着,黎军门点头称是。大家拇战了一回。江仲吉定要行令,便行了一回席上生风的射覆,大家吃了几杯酒。

  黎军门道:“我们如今把射覆的字儿分作上下两截,须要依着上下的次序,不准颠倒,还觉得耐些寻味。”大家听了,都点头称是。方小松便说一个“布”字、一个“沙”字。杨安之想了一回,一眼看见江伯临面前有一盘彩蛋,心上便明白了,便射了一个底下的“达”字。方小松点一点头,大家一笑。戚珍三和陆善卿听了,不懂他们说些什么,便问道:“你们覆的覆,射的射,可好讲给我们听听么?”方小松道:“我是把一个‘蛋’字分作两截,一个‘疋’字,一个‘虫’字,上面的‘布’字是布疋,下面的‘虫’字是虫沙,他射的下面一个‘达’字,是虫达,汉高祖功臣中之一 。”说到这里,江仲吉便道:“我给一个你射,看你射得着射不着我的上下两个字儿,就是那京戏《翠屏山》里头‘杀山’两个字儿。”方小松听了想了一回,却想不出。江仲吉道:“你吃一杯酒,我和你说了罢。”方小松果然干了一杯。江仲吉把手指着案上一盘芥酱道:“上面是霜华杀草的‘杀草’两个字,下面是‘介山’两个字,是个‘芥’字。”方小松听了,便忙忙斟了两杯酒,放在江仲吉面前道:“你先吃了我一杯酒,再罚了一杯酒,我再和你讲话。”江仲吉那里肯吃,嚷道:“难道我这个覆得错了么?你先讲出我的错处来,我再吃酒不迟。”方小松道:“你这个‘杀草’的两个字虽然的可以用得,但是这个‘芥’字拆了开来,上面的草头不是成字的。我早已想到这个‘芥’字,为着不妥当,所以没有说出来。快快的把这两杯酒给我吃下去!

  “江仲吉起先还不肯吃,只说:“这个草字头是‘草’字的古体。”小松道:“我们是在这里射覆,不是在这里考据古学。

  你抬出古体字来也不中用。”江仲吉说他不过,只得一口气把两杯酒灌了下去。第三个就轮着章秋谷。秋谷却低着头,好似想什么心思一般。直至小松叫他,方才抬起头来,随口说了一下,却被黎军门射着。接着,大家都轮了一次。

  杨安之道:“这个令也没趣得狠。”秋谷道:“你们要行有趣的酒令,我倒带着一付酒筹在这里。本来是一个朋友托我作的,后来这个人到关东去了。这付酒筹刚刚带在这里,行起来却狠有些味儿。”众人听了,便问是什么酒筹。秋谷道:“这付筹上都刻着《石头记》的人名,下面刻着四六评话,应贺应罚,也都注在上面。”众人听了都大喜道:“你快去取来,我们行个新酒令也好。”秋谷听了,便叫家人回去,把箱子里头的一付竹筹立刻取来。

  家人去不多时,果然取来送上。大家争着看时,只见一个大大的竹筒,装着满满的一筒竹筹,虽然是竹的,却雕得十分工致。众人要去拔出筹来看时,秋谷拦住道:“预先看过了没有什么趣味,我们慢慢的抽就是了。只是你们既要行这个令,却要推我做个令官,大家都听我的号令行事。”众人道:“这个自然。”秋谷便把这个竹筒放在中间,口中便道:“我是令官,该应自令官左首的人行起。”

  方小松正坐在秋谷左首,便揎拳掳袖的掣了一枝出来,口中说道:“要掣一个好的,不要受罚才好!”大家争着看只见筹上刻着几行字道:史湘云豪情弱质,侠骨柔肠,楚山缥缈之云,湘水潆洄之恨。玉山颓倒,香留芍药之茵;宝月温存,春入衡芜之梦。得史湘云者,合席皆贺两杯,自饮两杯。量洪者与湘云对饮一杯。

  如座有宝玉,宝玉应为湘云斟酒;除贺酒外,再与湘云对饮一杯。遇宝钗、黛玉,与湘云对饮一杯。

  秋谷看了笑道:“你抽着了史湘云,却没有什么累赘,不过吃几杯酒就是了。”方小松道:“这个时候横竖没有宝玉在这里,我吃过了三杯令就是了。”秋谷连忙道:“这个不能,要等大家抽齐了才算的。如若不然,那先抽的人岂不是占了便宜,迟抽的人岂不是吃了亏么?”大家听了,都点一点头。

  第二个便是杨安之,也抽出一枝筹来。众人大家看时,只见刻着道:薛蝌千里京华,三年荆棘。花空散雨,絮不沾泥。裙布钗荆,宜室宜家之梦;吹箫引凤,式金式玉之音。得薛蝌者,合席皆贺一杯,自饮一杯。遇薛蟠,亦与薛蝌对饮一杯。如座中有夏金桂,作怒容,不饮。

  第三个便是戚珍三,恰恰掣着了薛蟠,上面刻着道:霸王雅号,壮士雄风。河东之狮吼无常,郭外之南风不竞。

  貂裘走马,章台杨柳之云;鸳锦缠头,绮阁湘桃之月。得薛蟠者,合席不贺,自饮一杯。惧内者与薛蟠对饮一杯。遇宝钗、宝玉,对饮一杯。遇夏金桂,当低眉承睫,亲敬三杯,薛蟠自陪一杯。如遇柳湘莲,应饮酱油一杯,并受打三拳。

  戚珍三道:“这个虽然累赘,只要座中没有柳湘莲、夏金桂就是了。但是这个吃的一杯酱油,是个什么道理?”秋谷笑道:“这个酱油,是那苇根下泥水的替代品,你难道不知道么?”众人都哄然笑起来,都说这个替代品想得狠好。

  第四个就是主人黎军门,伸手掣了一枝筹出来。戚珍三一眼看见,便嚷道:“完了!完了!”众人大家连忙看时,原来奇巧不奇巧的,黎军门刚刚掣着了柳湘莲,众人都不觉哈哈大笑。只见上面刻着道:酒人唐突,怒挥子路之拳;凤女离魂,愁洒荀郎之泪。高情照日,侠气凌云。万金宝刃,纵横秋水之光;满马春愁,撩乱绣鞍之影。得柳湘莲者,合席皆贺两杯,自饮一杯。习武者与湘莲对饮一杯。遇宝玉、秦钟,对饮一杯。遇尤三姐,受罚一杯。

  黎军门看了笑道:“这倒很爽快。”

  第五个便是陆善卿,刚刚掣了一枝出来,自己一看,便“呸”了一口,要仍旧放进筒去。早被黎军门一把抢了过来,大家看了一看,不觉又笑起来。原来这个陆善卿刚刚掣着了个夏金桂,上面刻的按语道:香囊叩叩,未销真个之魂;鸳梦沉沉,推出窗前之月。芳心无主,春色难销。熏衣理鬓,长窥宋玉之墙;撩雨拨云,愿作陈平之嫂。得夏金桂者,合席不饮,夏金桂受罚一杯。有外遇者,与金桂对饮一杯。遇薛蟠者,作怒容,嘿饮三杯。遇宝玉,作媚态,对饮一杯。遇薛蝌,作媚态,牵衣握手,亲敬三杯,薛蝌不饮,金桂作眉语自饮。

  大家看了,都笑道:“这个令儿狠有趣味,今天我们倒要看看陆善翁的媚态如何?”陆善卿和戚三珍都发急道:“怎么今天这个令儿专专的和我们两个人作对?这是个什么道理?

  “大家听了,又笑个不祝

  第六、第七就是江伯临、江仲吉兄弟两个。江伯临掣着了李绮,是大家公贺一杯,自饮一杯。遇李纨、李纹、邢岫烟、薛宝琴,各对饮一杯。江仲吉掣着了柳五儿,是大家公贺一杯,自饮一杯。遇宝玉、芳官,对饮一杯。遇林之孝家的,当受罚一杯,俯首低眉,安坐不动。江仲吉看了笑道:“只要巴着章秋谷不是林之孝家的,我就不怕了。”

  临了儿,秋谷吃了一杯令酒,伸手掣了一枝出来。大家看时,只见刻着道:探春轻盈二八,正当瓜字之年;霹雳一声,飞出巨灵之掌。明明如月,婉婉当春。东风红杏,移来上苑之花;凤阁鸾台,嫁得金龟之婿。得探春者,公贺两杯,自饮一杯。有功名者,与探春对饮一杯。官至一二品者,与探春对饮合卺双杯。

  遇宝玉、宝钗、黛玉,对饮一杯。

  秋谷看了笑道:“这真真是作法自毙了。”座中的几个客人,刚刚的都是广东候补官,黎军门又恰恰是水师提督,秩居一品。秋谷只得和众人对饮一杯,又和黎军门对饮两杯,笑道:“这个令官吃亏得狠。”

  秋谷过了令,便是方小松的史湘云,座中止有章秋谷和黎军门两个酒量大些,便三个人大家照了一杯。又轮着杨安之的薛蝌,大家公推黎军门和方小松两个是有贤内助的,两个人便吃了一杯。第四个戚珍三的薛蟠,大家说杨安之和江伯临有些惧内,要他们两个人吃酒。他们不肯吃,便也只得罢了。秋谷便拿起席上的酱油碟子来,倒了满满的一酒杯要戚珍三吃。大家都望着他笑。戚珍三皱着眉头勉强吃一口,几乎要吐出来,便道:“我情愿多罚几杯酒罢,这酱油委实的难吃。”大家听了,又都笑起来。秋谷那里肯依,道:“酒令严如军令。你一个人不遵令,别人就都要不服令官的号令了。”戚珍三没奈何,只得咽着气,把一杯酱油吃了下去,众人看着笑个不祝第五个黎军门的柳湘莲,习武的人止有秋谷一个,便吃了一杯。黎军门又走过去,把戚珍三背上轻轻的打了三下。第六个轮着陆善卿的夏金桂,大家都知道章秋谷和杨安之、方小松三个都是有外遇的,派着他们都吃了一杯。戚珍三便走过来,恭恭敬敬的敬了陆善卿三杯。陆善卿笑了一笑,被章秋谷罚了一杯,说要作怒容,不准嘻笑。戚珍三的酒敬过了,便该陆善卿去敬杨安之。陆善卿作难了一回,知道强不过去,只得斟了三杯酒,笑盈盈的走到杨安之身旁,拉着他的手,把酒杯放在杨安之唇边。杨安之果然作出怒容,推开不饮。陆善卿又把第二杯酒送过来,斜着眼睛钉了他一眼。杨安之只不开口,坐着不动。陆善卿便取过酒杯,刚要吃时,秋谷在旁说道:“你这个眉语要好好的做,做得不好是要罚的。”陆善卿把双眉一动,望着杨安之把眼睛飞了一转。秋谷看了,不觉喝一声彩,大家也都叫起好来。

  这一席酒只吃到日色平西,这个酒令直行了四五转,行出许多笑话来。大觉都十分高兴,尽欢而散。章秋谷同着方小松一同回去,方小松便问他道:“你既然不爱酒令,为什么今天这般高兴起来。”秋谷笑道:“这里却有一个道理,万一个将来有人把我们的事情编成小说,这个酒令的一门却是少不得的。我不过和那做书的人预备一个地位罢了。”

  隔了几天,又有几个同乡公请章秋谷在紫洞艇上和他接风。这个紫洞艇差不多就是西湖的游船一般,里面却是一色紫榆嵌螺甸的桌椅,锦帏绣幔布置得簇簇生新。又叫了许多广东本地倌人和几个外省马班子里头的姑娘前来陪酒。秋谷看那些广东倌人时,只见一个个都是宽衣博袖,大脚花鞋,面上搽得雪白的一脸铅粉,连嘴唇都搽得白了,却没有一些儿胭脂,好象《三上吊》里头的缢鬼一般;更兼体态生硬,身段倔强,见了人理都不理。秋谷见了,把舌头伸了一伸。又看那班马班子的姑娘时,见虽然有一两个略略生得好些,却没有一些儿身段架子,比起上海的倌人,大不相同。正是:烟波万重,苍茫海上之槎;风月清宵,惆怅江南之客。

  自此以后,章秋谷便暂住在广东。还有些广东的官场笑柄、嫖界奇闻,在下做书的也来不及一一登载,这部《九尾龟》小说,却就在这里算个总结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