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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尾龟

古典旧文(青楼小说):九尾龟 1 (清)张春帆著

  目录  

第一回 谈楔子演说九尾龟,访名花调查青阳地

第二回 真抑塞粉墨登场,假从良姑苏遇旧

第三回 余香阁初点满堂红,章秋谷重过谈瀛里

第四回 金月兰无端受气,方幼恽有意寻芳

第五回 陆兰芬游园逢土地,方幼恽摆酒闹金刚

第六回 留夜厢假装阔客,抢汇票硬捉瘟生

第七回 车走雷声香尘一瞬,酒酣奇气名士高吟

第八回 章秋谷意气结新知,方幼恽平康逢旧识

第九回 章秋谷苦口劝迷途,陆兰芬惊心怜薄命

第十回 兆贵里刘厚卿行令,吉升栈张书玉发标

第十一回 对酒当歌忽逢旧友,阳春白雪快和新诗

第十二回 翻花样偷天换日,吊膀子接木移花

第十三回 汪宏超花钱代审,金汉良拼命吹牛

第十四回 一监生录遗受气,两承差讨赏翻腔

第十五回 曲辫子坐轿出风头,红倌人有心敲竹杠

第十六回 论妍媸畅谈电气,谈嫖界痛骂官场

第十七回 吃花酒初遇假同知,讽官场怒嘲真令尹

第十八回 设机关流氓传电报,卖风情名妓访萧郎

第十九回 闯房间莽客怒生波,圆好梦良宵花解语

第二十回 王云生安排扎火囤,章秋谷踏破仙人跳

第二十一回 闹张园醋海起风潮,苦劝和金刚寻旧好

第二十二回 香车宝马陌上相逢,纸醉金迷花前旖旎

第二十三回 瘟富翁误堕迷途,名校书安心淴浴

第二十四回 邱公子狠心惩爱妾,林黛玉拼命闹华堂

第二十五回 恨无良闭户锁金刚,消妒意开笼放鹦鹉

第二十六回 说瘟生平心论嫁娶,评嫖客谈笑骂官商

第二十七回 林黛玉春宵引凤,王云生黑夜捉奸

第二十八回 吹大话满口牛屄,露真情一箱石块

第二十九回 写伏辩光棍无颜,听良言名花有主

第三十回 章秋谷乱叉麻雀,陆畹香暗印灵犀

第三十一回 西安坊名士讲嫖经,高升栈优伶夸大口

第三十二回 吊膀子小丑帮忙,掉枪花秋娘中计

第三十三回 姘戏子苦劝陆畹香,扳差头驳倒花筱舫

第三十四回 杀风景莽客醉飞觞,意缠绵良宵花解语

第三十五回 暗提调碰和叫局,现开销当面坍台

第三十六回 说大话满口吹牛,摆双台安心落局

第三十七回 真急色春宵圆好梦,假堂差黑夜渡陈仓

第三十八回 还带挡做成圈套,订白头再捉瘟生

第三十九回 陆兰芬雨后试新妆,方子衡花前申旧约

第四十回 蓝桥咫尺旧雨不来,芳草天涯王孙归去

第四十一回 骂瘟生西楼惊好梦,唱骊歌南浦黯销魂

第四十二回 吃大菜粲花生妙谑,错房间无意遇名姝

第四十三回 章秋谷痛骂无耻奴,王佩兰暗吃山西醋

第四十四回 有情人都成新眷属,懊恼记重仿玉台文

第四十五回 说官话小子无知,困春愁萧娘多病

第四十六回 争闲气怒掷缠头,恶跳槽气伤名妓

第四十七回 负心郎黄衫求作合,薄命女紫玉竟成姻

第四十八回 章秋谷惊散野鸳鸯,霍春荣排演花蝴蝶

第四十九回 方小松演说风流案,贝夫人看戏丽华园

第五十回 巧姻缘良夜渡银河,杀风景三更飞黑索

第五十一回 美优伶驳翻堂上官,懦太史不问河东吼

第五十二回 霍春荣利口受官刑,宋子英丧心施骗局

第五十三回 弱书生几成薄幸郎,老学究怒责亲生女

第五十四回 拍马屁流氓讨好,抱春愁侠客传书

第五十五回 一封书琴心通绿绮,百尺楼黑夜盗红绡

第五十六回 真大胆登门报信,假小心曲意邀欢

第五十七回 贡春树一棹载名花,章秋谷良宵圆好梦

第五十八回 驰宝马争看绿衣郎,博枭庐埋冤曲辫子

第五十九回 萧静园输钱重约赌,王云生设计报前仇

第六十回 吃大菜贵绅中计,游虎丘画舫嬉春

第六十一回 倒脱靴两番骗局,破机关一怒挥拳

第六十二回 讨局帐当场出丑,托微波名士多情

第六十三回 会审官左袒黑心妇,金月兰不认薄情郎

第六十四回 章秋谷有心试名妓,王太史临老入花丛

第六十五回 老风流艳福难销,美少年名花独占

第六十六回 苦温柔太史多情,空缋绻秋娘薄幸

第六十七回 桃花人面惆怅刘郎,细雨斜风重寻关盼

第六十八回 花彩云有意骗痴郎,王太史两番逃爱宠

第六十九回 兆贵里翰林出丑,春申浦名士吟秋

第七十回 好良宵诗征出阁词,留学生弹打章秋谷

第七十一回 李子宵他乡逢旧友,辛修甫谈笑讽良朋

第七十二回 章秋谷名花成眷属,张书玉陌上遇萧郎

第七十三回 李子宵销魂春照夜,沈剥皮拼命死贪财

第七十四回 假病危瞒天造谎,打官司教士分家

第七十五回 撩云拨雨夜渡银河,辣手狠心朝施毒计

第七十六回 假温柔瘟生中计,真淴浴名妓私奔

第七十七回 楼空燕子神女成虹,帘卷西风檀郎懊恼

第七十八回 洪月娥有心讹曲辫,沈仲思同病劝瘟生

第七十九回 论嫖界新小说收场,结全书九尾龟出现

第八十回 通关节花钱遭巨骗,捐道员拜客出风头

第八十一回 演前文重见九尾龟,醒迷途续成新小说

第八十二回 送萧郎南浦赠将离,返故乡天涯留别恨

第八十三回 风凄繐帐泣凤悲麟,月冷空房鸾孤鹄寡

第八十四回 办交涉庸奴降秩,谄大官观察欺贫

第八十五回 负奇冤烈女骂奸雄,溅热血公堂飞白刃

第八十六回 归故里堂上奉慈亲,泛轻舟姑苏逢旧友

第八十七回 卖风情陌路遇萧郎,感华年高楼圆好梦

第八十八回 章秋谷意外得奇逢,贡春树开筵宴良友

第八十九回 闯房间流氓横索诈,惩无理名士怒挥拳

第九十回 银汉仙槎刘郎惆怅,秋风莼菜张翰归来

第九十一回 开花榜名妓占鳌头,掷金钱瘟生游北里

第九十二回 红倌人安心施巧计,曲辫子拼命害相思

第九十三回 花低月亚虚度春宵,凤去台空可怜良夜

第九十四回 陈海秋痛恨范彩霞,章秋谷重游安垲第

第九十五回 当冤桶观察开心,吊膀子张园受辱

第九十六回 借洋钱硬捉瘟生,呼将伯欣逢故友

第九十七回 莺飞草长望断萧郎,添酒回灯重开夜宴

第九十八回 范彩霞安心慢客,东尚仁叫局碰和

第九十九回 叉麻雀名士讲牌经,卖风情倌人吊膀子

第一百回 打茶围乌龟送礼,出奇谋嫖客施威

第一百一回 扣局帐陈海秋发标,留夜厢范彩霞中计

第一百二回 酒阑人散软语缠绵,送客留髡深情缱绻

第一百三回 味莼园遇旧感前游,金小宝寻春逢浪子

第一百四回 跳空槽滑头得志,翻醋罐名妓争风

第一百五回 祝小春得意占情郎,章秋谷正言讥浪子

第一百六回 危崖勒马虚度清宵,宝镜孤鸾枉辜良夜

第一百七回 游张国初看髦儿戏,访萧娘又遇意中人

第一百八回 情切切蜜意慰檀郎,意绵绵深情回倩女

第一百九回 梦巫山良宵圆好事,忆倾城名士苦相思

第一百十回 传眉语喜遇秋娘,托微波暗通青鸟

第一百十一回 赋高唐东墙窥宋玉,隔巫峰云雨恼襄王

第一百十二回 度良宵名花开并蒂,歌白纻病渴过三秋

第一百十三回 久安里旧雨续新欢,春申浦高朋宴良夜

第一百十四回 弃尘寰烈妇捐躯,征挽联豪绅仗义

第一百十五回 看马戏忽逢荡妇,闻狮吼惊散鸳鸯

第一百十六回 谋补缺观察入都,受苞苴奸奴作弊

第一百十七回 严选政部办吃虚惊,出奇兵名优施巧计

第一百十八回 闹相公尚书中计,告病假巡抚归田

第一百十九回 思淴浴名妓嫁衰翁,约空房家奴私爱妾

第一百二十回 王素秋看戏轧姘头,柳飞云当场施绝技

第一百二十一回 联美眷荡子迷香,破温柔滑头泼醋

第一百二十二回 闹茶楼杨慕陶受窘,抱不平章秋谷解围

第一百二十三回 大观园流氓争口舌,乐仁里名士见秋娘

第一百二十四回 王素秋家庭翻醋瓮,康己生中冓咏新台

第一百二十五回 闹花厅白昼敦伦,闯深闺黄昏惊梦

第一百二十六回 感风寒中丞卧病,乱人伦令子宣劳

第一百二十七回 锡佳名注释九尾龟,写牢骚演说烟花史

第一百二十八回 换桃符阳春回大地,喧爆竹风雪度残年

第一百二十九回 假漂帐嫖客行权,真索债倌人受骗

第一百三十回 享温柔误入销金窟,敲竹杠偏遇守财奴

第一百三十一回 聚家庭天伦全乐事,度残年骨肉庆团圆

第一百三十二回 设华筵良朋守岁,兜喜神名妓迎春

第一百三十三回 让房间安心慢客,受讥评当面坍台

第一百三十四回 忍恶气冤桶无颜,遭白眼瘟生致病

第一百三十五回 发电信开函惊老母,抱不平疗病出奇方

第一百三十六回 抱沉疴三宵占勿药,起乡心千里整归装

第一百三十七回 讲嫖经名士高谈,打茶围瘟生吃醋

第一百三十八回 洪素卿昧良施巧计,章秋谷谈笑破奸谋

第一百三十九回 闯房间痛骂滑头,驱恩客难为名妓

第一百四十回 感良朋深交铭肺腑,论时艰极目痛山河

第一百四十一回 恨天涯深闺挥别泪,折将离南浦送檀郎

第一百四十二回 出吴淞离怀随逝水,走津沽壮志破长风

第一百四十三回 金观察夜走宝华班,章秋谷重到侯家后

第一百四十四回 舞衫歌扇清夜无愁,大道青楼良宵载酒

第一百四十五回 走章台良宵开夜宴 入花丛蓦地遇无盐

第一百四十六回 论交涉清言讥俗吏 纵微辞谈笑说官场

第一百四十七回 演活剧刻意绘春情 儆淫风当场飞黑索

第一百四十八回 印深情软语留春 谐好事平康选梦

第一百四十九回 遇秋娘一箭贯双雕 卖丰姿春风描倩影

第一百五十回矢 从良缠绵倾肺腑 悲身世老大感年华

第一百五十一回 两调头翡翠共移巢 三鼎足鸳鸯齐比翼

第一百五十二回 循旧例双美拥檀郎 闹相公新知结幽愫

第一百五十三回 逢旧待深宵谈秘戏 索新逋软语媚干娘

第一百五十四回 吃大菜安心寻绮梦 走歧途着意访名姝

第一百五十五回 访天台三士入桃源 定花榜群芳登上第

第一百五十六回 饯长亭良朋悲远别 脱火坑名士作冰人

第一百五十七回 解腰缠豪情成义举 翻醋翁冷语试深心

第一百五十八回 逢醉鬼狭路动干戈 数前尘花丛谈掌故

第一百五十九回 范彩霞歇夏观盛里 陆丽娟独游味莼园

第一百六十回 吊膀子淫令得意 闹包厢戏馆争风

第一百六十一回 双泼醋当场争口舌 单相思狭路劫伶人

第一百六十二回 杜春心严亲怜少子 困债台名妓叹穷途

第一百六十三回 逢旧待深宵谈秘戏 索新逋软语媚干娘

第一百六十四回 逼残年倌人借债 丧良心小子探囊

第一百六十五回 逐香尘游春驰绮陌 骋飞车奋勇捉瘟生

第一百六十六回 巧机关深谋排陷阱 奇遇合豪客入牢笼

第一百六十七回 蓄深心连环施妙策 狙缠头反扑出奇丈

第一百六十八回 假缠绵爱语稳痴人 真懊恼芳心乖宿愿

第一百六十九回 阻观光无端婴小极 喜同心着意护檀郎

第一百七十回 发清言高论寄牢骚 访桃源良朋联伴侣

第一百七十一回 证心期三生传慧业 听眉语一晌醉风情

第一百七十二回 赋皇华小星随使节 开绮席大尉遇佳人

第一百七十三回 慰离悰倾心结幽愫 上手本屈膝拜红裙

第一百七十四回 暮夜金奸奴行重贿 美人计相国赠明珠

第一百七十五回 联中外名妓说英雄 闹平康宵有张虐焰

第一百七十六回 杀风景恶客试尊拳 弃尘寰佳人悲薄命

第一百七十七回 罡风无赖折柳摧花 眉语彷徨双心一抹

第一百七十八回 渡银河秋娘联旧好 谐凤侣名士结新欢

第一百七十九回 真阅历发明攻战术 正比例研究床第谈

第一百八十回 忆前尘同游钓鱼巷 怀旧事重访莫愁湖

第一百八十一回 吃花酒騃儒得意 入乡闱词客观光

第一百八十二回 闹新闻撞墙翻瓦罐 洒霜毫论史出奇文

第一百八十三回 传急电游子还乡 开花榜庸奴得贿

第一百八十四回 挥别泪红杏嫁东风 讶奇遇仙云吐华月

第一百八十五回 辛修甫良宵逢旧识 汤娟娘薄命堕风尘

第一百八十六回 证前因深情结遥誓 出奇计险语试倾城

第一百八十七回 甘同梦永夜听鸡声 困洪波长堤成漏泽

第一百八十八回 悯哀鸿仁人兴义举 泛明湖好景入诗囊

第一百八十九回 吞存款市侩昧良 萎慈萱北堂弃养

第一百九十回 章秋谷闭门守制 祁祖云挟忿兴谣

第一百九十一回 救灾黎大开赛珍会 放焰火普照不夜城

第一百九十二回 阻星期曲房惊好梦 行酒令东阁宴嘉宾

第一回谈楔子演说九尾龟访名花调查青阳地龟有三足,亦有九尾。《尔雅》注云:南方之龟有九尾,见之者得富贵。古来麟凤龟龙,列在四灵之内,那乌龟是何等宝贵的东西。降至如今,世风不古,竟把乌龟做了极卑鄙龌龊的混名:妇女或有外遇,群称其夫为“乌龟”。这是个什么讲究呢?大抵也有一个来历,诸公静听,待鄙人慢慢的说来。

  从前管仲设女闾三百,以为兵士休宿之所,这便是妓女的滥觞。唐时官妓多隶教坊,设教坊司以管领女乐。那教坊中的人役,皆头裹绿巾,取其象形有似乌龟。列公试想:那乌龟一头两眼,不多是碧绿的么?还有取义的一说,是龟不能交,那雌龟善与蛇交,雄不能禁,因此大凡妇女不端,其夫便有乌龟之号。在下这部小说名叫“九尾龟”,是近来一个富贵达官的小影。这贵官帷薄不修,闹出许多笑话,倒便宜在下,编成了这一部《九尾龟》。

  闲话少提,书归正传。且先将一个风流才子类弄登场,好为诸公解秽。正是:莫把酒杯浇块垒,且将绮梦说莺花。

  且说这名士姓章,单名一个莹字,别号秋谷,江南应天府人氏,寄居苏州常熟县。生得白皙丰颐,长身玉立。论他的才调,便是胸罗星斗,倚马万言;论他的胸襟,便是海阔天空,山高月朗;论他的意气,便是蛟龙得雨,鹰隼盘空。这章秋谷有如此的才华意气,却又谈词爽朗,举止从容,真个是美玉良金,隋珠和璧,一望而知他日必为大器的了。

  只是秋谷时运不济,十分偃蹇,十七岁便丁了外艰,三年服阕,便娶了亲。他夫人张氏,身材不长不短,面孔不瘦不肥,虽不是绝世佳人,恰也不十分丑怪,但是性情古执,风趣全无。

  若在别人,原也不至夫妻反目,无奈秋谷倚着自家万斛清才,一身侠骨,准备着要娶一个才貌双全的绝代名姝,方不辜负他自家才调,娶了这等一个平庸女子,叫他如何不气?气到无可如何之际,便动了个寻花问柳的念头,就借着他事,告禀了太夫人,定了行期,收拾行李,便登舟往苏州进发。

  不一日到了苏州,在盘门外一个客栈名叫”佛照楼”的住下。那苏州自从日本通商以来,在盘门城外开了几条马路,设了两家纱厂,那城内仓桥滨的书寓,统通搬到城外来,大菜馆、戏馆、书场,处处俱有,一样的车水马龙,十分热闹。

  秋谷落栈之后,歇息了一日,不免往书尝戏馆去涉猎涉猎。坐了几天马车,吃了两回大菜,觉得苏州马路的风景不过如此。与上海大不相同,虽然灯火繁华,却时时露出荒凉景象。

  日间欢场征逐,自有那一班朋友声应气求,到也并不寂寞,只是到了酒阑人散之时,客舍独居,孤灯相对,你道这样风流人物,怎生消受得来?

  一日夜饭后并无应酬,信步出栈望马路走来。见那来往兜圈子的马车上坐的那些倌人,真是杨柳为眉,芙蓉如面。同着客人坐在一车的,更是佯嗔娇笑,慎态动人。只苦的自己初到苏州,并无熟识,只得走到一家书场名叫”余香阁”的,走了进去,拣张桌子泡茶坐下,细细的打量台上倌人。只见左首第三座上坐着一个倌人。年纪约十六七岁,珠光侧聚,珮响流葩,眉锁春山,目澄秋水,那粉颊上晕着两个酒涡,似笑非笑的低头敛手,坐在那里弄衣角儿。秋谷一眼看见,吃了一惊,那双眼睛就如被他勾了去的一般,登时神魂不定起来,便呆呆的看着他。一会儿,那堂倌在傍凑趣,低低的问秋谷道:“这倌人名叫许宝琴,名气狠大,今年尚止十六岁,唱得好一口京调。老爷可要点他两出?”秋谷不答,只微微的点一点头。堂倌便如飞去取了粉牌过来,并拿一枝笔递给秋谷。秋谷提起笔来,写了两出《朱砂痣》、《琼林宴》的京戏,《卖花球》、《白兰花》的两支小调,顿时喊上台去。原来苏州规矩与上海不同,点戏是当台招呼的。

  那倌人听有客人点戏,抬起头来,飘了秋谷一眼,又微笑一笑,只觉媚眼横波、红潮上颊,越显得光容绰约、丰彩飞扬,喜得秋谷色舞眉飞,十分得意。又见一个年轻大姐,手拿着银水烟袋,下来装烟,便问秋谷尊姓,随即应酬了几句,秋谷—一的回答了。

  此时许宝琴抱着琵琶,弹了一套开片,背脸儿亢起娇声来,虽不是裂石穿云,却也引商刻羽。唱过一段《朱砂痣》,便把琵琶捺低一调,低低的唱那小调《白兰花》。唱到关情之处,星眸低漾,杏脸微红,把眼波只顾向秋谷溜来,台下看客齐声喝采,到把秋谷弄得不好意思起来。

  一会宝琴唱完,对那大姐使一个眼色,那大姐便又下来装了几筒烟,说声:“对勿住,停歇请过来!”便扶着宝琴姗姗而去;临行之际,又向秋谷一笑,方才下楼去了。秋谷急叫堂倌算好了帐,立起身来跟下扶梯,许宝琴还未上轿。立在门口,见秋谷匆匆的下来,含笑招呼道:“章大少,啥勿一淘到倪搭去嗄!”秋谷答应道:“我正要去坐坐,你叫大姐同我去罢。

  ”宝琴便叫那大姐道:“阿仙,格末倪先转去哉,耐同仔章大少要就来格(口虐)。”阿仙答应一声,宝琴便上轿走了。

  秋谷同着阿仙一路问答,慢慢的走过了甘棠桥。秋谷早看见了许宝琴的牌子,便进门登楼,相帮叫了一声:“客人上来!”宝琴早换了衣服,接到扶梯边,秋谷携了宝琴的手,同进房来。抬头一看,房间虽然不大,收拾得十分富丽。

  秋谷便在炕上坐下。宝琴敬过瓜子,细细的打量秋谷。正是二月初天气,见他穿着一件白灰色灰鼠皮袍,玄色外国缎草上霜一宇襟坎肩,外罩天青贡缎洋灰鼠马褂,颜色配搭得十分匀衬。长眉凤目。白面丰颐,英爽之气,奕奕逼人,觉得眼中从未见过这样人物,不觉亲热起来,挨着秋谷身旁坐下,应酬了一回。秋谷看他言语之间尚觉有些羞涩,便知初入青楼,不是那林黛玉、翁梅倩一流人物;又见他低颦浅笑,顾盼生怜,不由心花大放,便向宝琴说道:“我今日虽然还是第一次来,竟要在这里请几个客,不知房间可空不空?”宝琴笑道:“只要大少肯照应倪,是再好勿有格事体,倪阿有啥倒勿肯格?”

  便回头叫房间里娘姨,交代一台菜下去。

  秋谷叫拿笔砚过来,写好请客票,发去不多一刻,客人陆续到来。发过局票,秋谷叫起手巾,其时台面已经摆好,大家入座。其中恰有一位客人,是秋谷最敬重的朋友,双姓东方,单名一个瑶字,又号小松。生得仪容俊雅,眉目风流,素有璧人之目,同秋谷意气相投,时常会面的。当下到了席中,一眼先看见了许宝琴,山花宝髻,石竹罗衣,神彩惊鸿,珮环回雪,不觉呆了一呆;又见秋谷与他非常亲热,眉语目成,又如飞燕依人,夭桃初放,便大笑道:“秋谷说苏州地方并无相好,这位贵相知难道是天外飞来的不成?快快实说:是几时做起,为何瞒着我们,是何道理?”秋谷尚未开口,宝琴早已两颊通红,扭转身子,恰好与小松打个照面,更加不好意思,低下头去,口中咕噜道:“耐笃总是实梗瞎三话四,阿要无淘成,倪是要板面孔格。”秋谷听了好笑,便道:“这位方大少,天生的不老成,没有好话说的,你只当他放屁就是了。”又向小松道:“我向来作事从未瞒你,此处我实是今日第一回来,在余香阁点戏之后,钉梢回来的。你不信,只顾问房间里人便了。”那房间里娘姨阿彩、大姐阿仙,一齐说道:“方大少,勿要勿相信,轧实章大少是今朝做起格勒,倪阿肯骗耐嗄。”

  小松听了,方才相信,想了一想,又摇摇头道:“我只不信。既然是今天做起,为甚你们先生的神气,倒像与章大少是老相好一样,是何道理?”小松说到此际,早被秋谷捏了一把,使个眼色,小松方才住口。秋谷悄悄埋怨他道:“你取笑也要看地方起的。我今天初次在此请客,你便如此胡言乱语,倘被他真个板起面孔来,你我岂不大家没趣?”小松笑道:“你不要来吓我,我是不怕的,你只好好的叫他转个局,我便不开口了,你肯不肯?”秋谷不觉大笑道:“原来你说了半天,是要割我的靴腰,何不早说,恰要绕着弯儿说呢?”便叫宝琴转过去坐在小松旁边。宝琴抬起头来,着实钉了秋谷一眼,也不言语。秋谷又催一遍,宝琴方才对着小松说道:“方大少,对勿住,倪间搭格规矩:一帮里客人勿做两个格。阿好谢谢耐,勿要扳倪格差头。倪情愿吃子一杯罚酒末哉。”说罢,便叫阿仙取出一只鸡缸杯来,斟了一杯热酒,立起身来,将杯照着小松,竟自吃干了。”小松倒也无可再言。停了一会,忽然笑道:“可恶可恶,我在堂子里头顽儿,总弄你这促掐鬼不过,你总要占个上风,究竟我同你是一样的人,难道我短了什么不成?”

  说着,又问宝琴道:“你看我们两人,倒底谁的风头好些?”

  宝琴听小松说得好笑,不免面红一笑,暗中又飞了秋谷一眼,早被对坐的客人名叫孔伯虚的看见,便笑道:“据我看来,秋翁与小翁二人正是工力愁敌,可算得瑜亮并生,一时无两。只是宝琴的意思有些看不上小翁,或是小翁的内才短些,比不上秋翁的精力,那我们外人就无从晓得了。”说得合席大笑起来。

  恰好各人的局陆续到了,彼此打断了话头。

  酒过数巡,小松鼓起兴来,便要摆五十杯的庄。秋谷微笑道:“你这种的酒量也敢摆庄?待我来打坍你的。”于是攘臂而起,正与小松旗鼓相当。旁坐一个姓吴的劝道:“五十杯太多,留几杯等别人来打,你打了二十杯罢!”秋谷依了,便与小松五魁三元的叫了一阵。二十杯庄打完,秋谷自己也输了十五六杯,秋谷慢慢的喝了十杯,还有五杯,便折在一个大玻璃缸里,回过身来递与阿彩,叫他代饮。阿彩刚刚接过,早被宝琴劈手夺来,一口气咕嘟嘟的竟喝了一个干净,面上早红晕起来,放下杯子,那两只秋波水汪汪的更加了几分风韵。小松只顾与别人搳拳,竟不理会。秋谷却是留心的,见他杏眼微饧,桃腮带涩,心上觉得好生怜惜,只是说不出来,便低低的合他说道:“你何苦这样拼命的喝酒,喝醉了便怎样呢?”宝琴微笑不答,秋谷更是魂销。两人相视了好一会,小松的庄早已打完。小松除代酒外,自家也喝了三十余杯,觉得有些沉醉,从腰间掏出一个表来一看,早已指到十二点三刻了,便道:“时候不早了,我们散罢!好等你们两人细细的谈心。”上过干稀饭,各人都掏出两块洋钱放在桌上。秋谷也取出下脚四元,添菜两元,一齐放在台上。相帮进来收拾台面,把洋钱数了一数,七个客人共是十四块,一总二十块洋钱,便高叫一声:“多谢各位大少。”拿了洋钱出房去了。

  看官且慢,你道此是什么规矩?原来姑苏书寓规条,大凡请客,须每位客人出台面洋两元,谓之”丢台面。”朋友请吃花酒,若非素日知己,不肯到常因非但赔贴局钱,又要现丢台面,绝非上海请吃花酒,客人到了就算赏光的风俗。再加上海碰和一概二十元,苏州却无论长三幺二均是八元。以前上海青楼风俗,凡生客进门,倌人必唱京调或小曲一支,名为”堂唱”,恰须现钱开销。现在上海此例已除,姑苏却至今未改,这是苏、沪不同之处,在下预先—一申明,免得要受看官的指摘。

  只说客人散后,只有秋谷未曾回去,就在那里借了一夜干铺。名说干铺,只怕明干暗湿也未可知,不在话下。

  秋谷睡至晌午,方才起来,洗漱已毕,待要回栈,宝琴叫相帮到正元馆端了一碗一钱六分生炒鸡丝面来,让秋谷吃了;又亲自替秋谷梳了一条辫子,方才放他下楼,又叮嘱他晚上要来。秋谷—一答应了,自回栈去,仍就睡了。约至三下钟,方睡醒起来,随意吃些东西。正待出去,只见许宝琴家的阿仙笑嘻嘻的走进来,道:“章大少,阿是刚刚起来勒?倪先生到书场浪去哉,请耐去点戏。”秋谷也无可不可的,同了阿仙走到余香阁。

  正待上楼,只见一顶倌人轿子停在门前,眼前觉得毫光一闪,走出一个倌人来,穿一件黑地银花外国缎灰鼠皮祆,下衬品蓝花缎裤子,玄色缎子弓鞋不到四寸,眉眼虽比许宝琴略逊,那一种的丰姿袅娜,骨格轻盈,却比许宝琴更加妩媚。秋谷立在扶梯边,一直等到他上了楼,目光尚有些定定的,被阿仙从后推了一把,道:“阿是看得头里向有点浑淘淘哉,快点上去哩!”秋谷被他一推,吓了一跳,不觉自己好笑,便走上扶梯,拣一个座位。刚刚坐下,堂倌早送了点戏牌过来,秋谷且不点戏,问着堂倌,那外国缎袄的叫甚名字。堂倌道:“他住在谈瀛里,名叫花云香,还是新近从上海来的,章老爷可要也点他两出?”秋谷要过笔来,便写了《二进宫》、《龙虎斗》、《探寒窑》、《铡美案》四出,都要花云香与许宝琴两人合唱。

  堂倌喊了上去,花云香听得分明,回头一看,就是楼梯边的相遇人,不免低头一笑,随叫娘姨下来装烟。许宝琴却着实的钉了秋谷一眼。秋谷虽也看见,并不理会。花云香先了和弦,唱出一段《二进宫》,许宝琴随接唱下去,唱到末尾一句,两人一齐背过脸去,把琵琶放高一调,全用轮指合唱。那一声摇板却唱得顿挫抑扬,十分圆稳,秋谷喝一声采。随后又合唱了一出《铡美案》,许宝琴便先起身走了。只有花云香又独唱一出《探寒窑》,那喉咙愈唱愈高,愈高愈亮,唱到极高之后,一落千丈,就如银瓶落井一般,落到一半却又陡然提起,又如鹤唳入云,声声摇曳,真是珠喉遏月,逸响回风,只听得台下喝采之声轰然不绝。秋谷异常得意。花云香唱完之后,方才立起身来,正走秋谷面前经过,向秋谷点一点头,下楼去了。

  秋谷见他走了,无精打采的付了帐,慢慢的下来。才到楼下,不防阿仙候在门口,便一把衣袖拉了秋谷,一直拉到甘棠桥,进门推他上楼。只见宝琴欲笑不笑,一付尴尬面孔,道:“章大少,耐倒有功夫到倪搭来坐坐,啥勿到花云香搭去嗄!

  ”秋谷听了笑道:“你们这班人实在难说话得狠。叫了我来,又叫我到别处去,我就依着你的吩咐,到花家去。”说着,假做回身要走,早被阿仙一把拉住,说道:“耐阿要好意思格!

  花家里明朝去末哉,倪搭小场化,委屈耐点阿好?”宝琴接口说道:“耐放俚去嗫,看俚阿好意思走出去。”秋谷呵呵笑道:“你们不要我去,也就罢了,何必做出许多生意筋络来。”

  一面说,一面坐下。

  宝琴问道:“阿要吃夜饭哉,就倪搭便饭,去叫仔两样菜阿好?”秋谷正待写菜去叫,只听楼下喊声“请客”。把请客条子递将上来一看,原来是小松请到如意里金黛玉家,上面写着:“容齐坐候入席”,秋谷便立起身来。阿仙便说道:“章大少,阿要带局去罢,省得来叫哉。”秋谷点头道:“也好。

  ”因如意里与许家只隔一桥,便不用轿子,催许宝琴换好了出局衣裳,二人携手出门。

  到了金黛玉家,问了房间,恰在楼下。小松早在房门口招呼,进房坐下,满房客人都与秋谷相识,不用套谈。小松见秋谷同着宝琴,便道:“你带局来,倒也简便,可还叫别人么?

  ”秋谷因叫小松代写了一张花云香的局票,一同发去。

  少时,大家入席,花云香早姗姗其来,进房含笑叫了一声,便坐在秋谷身后。秋谷不及应酬,便留心打量金黛玉的妆束,只见他:淡扫蛾眉,薄施脂粉,穿一件蜜色皮袄,衬一条妃色裤子。风鬟雾鬓,虽非倾国之姿;素口蛮腰,稳称芳菲之眩那边小松见了花云香,也打量了一会,忽嚷道:“不好了,又被你抢了一个去了!怎么我到处留心,总没有好的;你遇见的,总是好的呢?”秋谷道:“你为什么总是这样脾气?今天是你自己的主人,劝你少说两句罢!”说着,金黛玉起身斟了一巡酒,众客人的局也来了。花云香先唱了一出《取成都》,唱完了,对秋谷说声“献丑”,秋谷说声“辛苦”,便慢慢的谈起来。

  两人咬着耳朵不知讲些什么。许宝琴却看着冷笑。偶而秋谷回过身来同宝琴说话,宝琴却只是扭过身去,不肯理他。

  秋谷正在没做理会处,小松斟了一大杯酒要与秋谷照杯,又笑道:“知己希逢,佳人难得,你快干了这一杯。”秋谷猛然听得,触起他的心事来,长叹一声,举杯一饮而尽,口中高吟道:“此时此景不沉醉,岂待三尺蓬蒿坟。”与小松彼此相对黯然。停了一回,小松方勉强笑道:“我们原是寻乐的,怎么倒寻起烦恼来呢?我与你还是喝酒罢。”秋谷也不回言,自己斟了一杯,又高吟道:“今日少年若长在。古之少年安在哉?”就又干了一杯。

  花云香看见秋谷无故不乐,心中觉得十分难过,却又替他不得,便咬着秋谷耳朵道:“耐勿要煞死个吃酒哉,到倪搭去坐歇罢。耐坐仔我个轿子去阿好?”秋谷只点点头。花云香便叫自己的轿子来,亲手将秋谷扶在轿内,自己也立起身来,跟着走出,叫一部东洋车,傍着轿子同走。秋谷也不顾许宝琴,竟自到花家去了,连主人方小松都未招呼。正是:名士风尘多涕泪,美人香草寄牢骚。

  要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二回

  真抑塞粉墨登场假从良姑苏遇旧

  只说方小松见秋谷不辞而别,也晓得他别有伤心,无不劝解,当下草草终席,小松便进城去了。秋谷自从坐着花云香的轿子,同到花家之后,便常在许、花二家走动,许宝琴虽只心中不悦,也无可如何。

  开筵坐花,飞觞醉月,不觉已是一月有余。一日夜间,秋谷在花家吃过夜膳,想到二马路丹桂去看戏,便同着云香走出谈瀛里。那丹桂就在谈瀛里对门,不用轿子。走到戏园门口,案目认得秋谷,慌忙同了进去。苏州戏园没有厢楼,就在正桌坐下。那时台上正在演那《翠屏山》,周凤林扮着潘巧云,虽然年纪大些,台容倒还不错。筱荣祥扮的杨雄,陈云仙扮的石秀,却也工力悉敌。末后陈云仙一路单刀,身眼手步,一丝不走,舞到妙处,就如一片电光,满身飞舞。秋谷见了高兴起来,忽然发一个奇想:自己想要粉墨登场,出一出胸中的郁勃之气。

  原来秋谷自幼投师习武,拳棒极精,等闲一二十人近他不得。

  打定主意,叫了案目过来,叫出开丹桂的老板郝尔铭走到座前。

  秋谷向来认得,便同他商议,要点一出《鸳鸯楼》,叫陈云仙扮武松,到那舞刀的一场,让秋谷自己登台试演,一场舞过,仍叫陈云仙上常郝尔铭听了也觉诧异,踌躇一会,方才答应道:“照例是没有这个规矩,不过既是章老爷高兴,云仙又是我的徒弟,不比外来的武生,不妨迁就。”秋谷大喜,便取出两张十元的钞票交给他说:“这就算点戏的钱,我既硬出了这个新鲜主意,自然要多出些钱。”郝尔铭随意谢了一声收下,便走了进去,早见挂出一面点戏牌来。随后《翠屏山》唱完,便是《鸳鸯楼》出场,陈云仙仍扮武松,那脱靠的一场解数,筋斗跌扑,十分伶俐。此时秋谷早已走进戏房,打扮去了,花云香拦阻不祝少时,陈云仙下去,只听得锣声一响,那板鼓的声音,打得犹如飘风疾雨一般,值场的掀开软帘,秋谷执刀在手,迅步登常花云香见了,呆了一呆,觉得另换了一副英武的精神,绝非秋谷平时缓带轻裘的态度。只见他头扎玄缎包巾,上挽英雄结,身穿玄缎密扣紧身,四周用湖色缎镶嵌着灵芝如意,胸前白绒绳绕着双飞蝴蝶,腰扎月蓝带子约有四寸半阔,上钉着许多水钻,光华夺目,两边倒垂双扣,中间垂着湖色回须,下着黑绉纱兜裆叉裤,脚登玄缎挖嵌快靴,衬着这身装束,越显得狼腰猿臂,鹤势螂形。再加头上用一幅黑纱巾当头紧扎,扎得眼角眉梢高高吊起,那一派的英风锐气,直可辟易千人。加以秋谷出身贵介,天然台步从容,拳棒精通,自尔功夫圆稳。

  此时台上台下,眼睁睁的都看着秋谷一人。

  秋谷左手擎刀,用一个怀中抱月的架式,右手向上一横,亮开门户,霍地把身子一蹲,“拍”的一声,起了一个飞腿,收回右腿,缴转左腿,旋过身来,就势用个金鸡独立,右手接过刀来,慢慢的舞起。初时还松,后来渐紧,起初还见人影,后来只见刀光,那一把刀护着全身,丝毫不漏,只看见一团白光在台上滚来滚去,却没有一些脚步声音。说时迟,那时快,猛然见刀光一散,使一个燕子街泥,这一个筋斗,直从戏台东边直扑到台角,约有八九尺,那手中的刀便在自己脚下反折过来,“呼”的一声,收了刀法,现出全身,面上不红,心头不跳,仍用怀中抱月,收住了刀。正待进去,忽听得喝采声中,有一个妇女的声音十分清脆,高叫一声:“好呀!”

  秋谷诧异起来,回头一看,只见二排上坐着一个二十岁上下的女子,衣装娇艳,态度妖娆,面目有些相熟,好像那里见过的一样,一双莹莹的眼波,只注在秋谷身上。照例武松舞刀一场,便要进去,此时秋谷见他看得认真,故意卖弄精神。好个章秋谷,另使出一番解数,把腰刀插在背后,空手开了一个四门,忽然左右开弓,连扑两交筋斗。翻过身来,脚跟尚未着地,那一把明晃晃的刀早掣在手中。这路刀法,与前更是不同,风声飒飒,冷气飕飕,刀光映着灯光,异常精采。这一路刀舞有半刻余钟,方才收祝进场换了衣服,下得台来,并不见一些儿杀气威风,依然是一个风流才子,台上仍换了陈云仙上场接演。那知这一路刀,虽然不打紧,却引出一个人的故事来,就是那喝采的女子。你道是谁?就是三年前盛名之下的大金月兰。

  这金月兰自从十七岁梳栊之后,不到一年,便有一个杭州黄大军机的长孙公子名叫黄伯润的,看中了他,花了八千银子的身价将他娶去,做了一位现现成成的姨太太。这位黄公子年方二十,正妻亡过,尚未续弦,性情极是温和,眉目也还清秀。

  家财巨万,门第清华。至于服食起居,更是一呼百诺,要一奉十。论起来,这金月兰也该自家知足,跟他过了一生,倘或生得一男半女,怕不是一位诰命夫人?岂非天外飞来的一段福分?

  无奈上海这些做倌人的,骨相天生,万不能再做良家妇女。

  这班倌人,马夫、戏子是姘惯了,身体是散淡惯了,性情是放荡惯了,坐马车,游张园,吃大菜,看夜戏,天天如此,也觉得视为固然,行所无事。你叫他从良之后,怎生拘束得来?再如良家妇女,看得”失节”二字是一件极重大的事情;倌人出身的,只当作家常便饭一样,并不是什么奇事。就是那一班情愿从良的妓女,偶然见了一个俊俏后生,便由不得背地里私通款曲,这不过如家常便饭之外,偏背了一顿点心,算不是毁名败节,却轻轻的把一顶绿头巾暗暗送与主人公戴在头上。这还算是好的,更有那一种倌人,自己或是讨人,不能作主,或是欠了债项,不得自由,便拣一个有钱的客人,预先灌了无数迷汤,发下千斤重誓,一定要嫁那客人,身价不是三千,就是五千。这班寿头码子的客人却也奇怪:平时亲戚通融,友朋借贷,就立刻翻转面皮,倒反说穷告苦,非但一毛不拔,而且还要从此断绝往来;独到了遇着这种倌人,却情情愿愿,伏伏贴贴的,捧着大把的银子去孝敬他,还不敢说一个”不”字,好似儿子见了父母一样。这班人具着卑鄙龌龊的面目,怀着势利狭窄的心肠,那面目比纯钢炼就的还厚,那心肠比煤炭烧枯的还焦。

  目不识丁,偏会看不起读书种子;骨头鄙贱,偏要摆着那富贵的规模。真个是”投畀豺虎,豺虎不食;投畀有北,有北不受“的东西。他自己丧尽良心,所以就有丧尽良心的倌人来收拾他。归根花了一注大钱,不上一年半载,得个方便,卷了值钱的衣饰,远走高飞。那时非但人财两空,连他自家的血本都丢在东洋大海去了。这便叫“倌人淴员。借了他人的财力,自己拔出火坑;及至出了火坑,却又负义忘恩,全不顾人情天理。

  终究报应循环,丝毫不爽。自家拐骗的邪财,迟早原被那戏子、马夫一齐骗去。如此得来如此去,依旧是一双空手,蓄积毫无,到了年长色衰,门前冷落,这便追悔也追悔不来了。看官,你道上海的倌人可以娶得的么?

  闲话少提,书归正传。只说金月兰嫁了黄公子之后,同到杭州,不上几时,便觉得十分拘束,渐渐的不惯起来,就撺掇黄公子,要赁房子住在上海。黄公子道:“你的意思无非拘束不惯,要去住在上海,好游园听戏,散散心情。但是上海地方不是可以长住得的,况且你更不比从前,做了良家妇女,就要诸事小心,就是住在上海,也不能时常出去。你既然嫁了我,便是我家的人,却要依着我家的规矩。别样事情我总可答应,这件事情是答应不来的,劝你不必起这念头罢。”

  金月兰听了十分不悦,敢怒而不敢言,心中便有重落风尘之意。存了这条心念,便时时刻刻打算私逃。苦的是侯门如海,无计可施。好容易想着一个主意:那黄府的后进一带房屋,都是楼房,最后一进的后楼就靠着城河,城河内的船都停在黄府楼下,说话都听得见的。月兰便对公子说了,要搬到后楼去住,好看看往来船上的行人。黄公子梦里也想不到他要逃走,就应允了,任他搬去。月兰暗暗欢喜,拣了一个好日搬了上去。不多几时,买通了楼下一个船户,趁那夜黄公子不在房中,先把金银细软打了一个包袱,开了楼窗,在窗洞内吊将下去;然后自己也用一条汗巾,一头紧系窗搭,一头拴在自己腰间,又用两手紧紧扳住窗口,耐着惊吓,大着胆子,慢慢的在楼上坠下船来,连夜开船逃走,离了杭州,趁轮船到上海去了。

  黄府直到明日午后,见月兰还不开门,方才疑惑。在门外大声叫唤,也不见有人答应。黄公子就晓得事情不妙,叫了两个家人打开了门,进去看时,那里有什么金月兰的影子?楼窗大开,箱笼抖乱。开箱看时,所有金珠首饰,值钱细软,都被他收拾一空。黄公子气得目瞪口呆,气了一会,也无可如何,只得取了月兰两张照片,并大略开了一个失单,已有万金开外,自己去拜钱塘县,托他上紧追拿,又请他发一角公文到上海缉访。一面写信知会华洋同知,将失单、照片一同寄去,叫包探认真探访。明知一时海阔天空,无从缉获,只好暂时放下,再作理会。因是为了此事,心中不乐,便也懒懒的坐在家中,有一月有余并未出去。屡次叫人到县里催过几趟,也并无影响。

  忽一日,钱塘县差了一个家人,来黄府报知公子,黄公子方才晓得金月兰现在上海,依旧挂牌应局。自从黄公子将照片、失单寄到上海之后,那华洋同知翁延寿便派了两个有名的包探,仔细采访。你想上海的包探何等精细,金月兰又不会改头换面,不多几日,早被两个包探访了出来,立时协同巡捕,将金月兰人赃并获,解到公堂。会审官略略问了几句,道:“我这里也不难为你,只把你移县解回杭州,等你主人自己发落就是了。

  ”就把金月兰移交上海县收禁起来。上海县登时发了一角咨文到钱塘县,叫他派差来申,将金月兰提回核办。钱塘县接了咨文,连忙叫人到黄府送信,请示办法。

  黄公子听了,心中反又踌躇起来,暗想:月兰虽然可恶,既自己经逃走,便成覆水难收,若仍把他提到杭州追赃审问,岂不辱没了相府的门楣?况且耐着现在的凄凉,想到当初的恩爱,不觉心早软了一半。心中盘算了一回,打定主意,方对那差人道:“你回去上覆你们贵上。这金月兰虽是府中逃妾,但是张扬起来,未免声名不雅。据我看来,不必一定去办他逃走的罪名,只不许他再做生意,也就是了。请你们贵上就回一角文书,人也不必去提,只叫他具一个以后不再为娼的切结,再切实在上海县存一个案,如金月兰再在苏、杭、沪三处卖娼,便要彻底重究。你照我的话去说就是了。”钱塘差人诺诺连声,回去说了。钱塘县就发一角公文到上海县,存了一个案,准了金月兰具结取保出去,把一场天大的官司,化得来无影无踪,烟销火灭。

  谁知金月兰江山好改,本性难移,只不敢在上海、苏、杭再做生意。闻得人说天津地方富盛,阔客极多,林黛玉、张书玉二人在天津不到两年,都是服用豪奢,外场阔绰,就是手中私蓄,何止万金,那衣饰尚不在数内,金月兰便想也到天津,投奔黛玉。他们本是要好姊妹,那有不收留他的道理。便收拾了随身的金珠衣服,趁了招商局新裕轮船的房舱。不一日,到了天津紫竹林。

  停船上岸,好容易问到侯家后东天保南班林黛玉的寓所。

  黛玉见了月兰,惊喜交集,便问他如何脱身出来?月兰将逃走被拿、取保释放情形细说一遍,后说到上海不能再做生意,特地到天津投奔他的话。黛玉喜道:“这里正为人少做不出生意,要想去上海请人。我想近来上海的一班人也没有什么色艺双佳、擒纵客人的手段,所以我也不敢荐人。如今你既来此,甚是凑巧,那生意料想做得起的。我便叫本家替你预备房间,但房内的铺设是要的,两房间的陈设,少也要四五百块钱,你可打算得出么?”月兰道:“我身旁现银虽然不多,却有几十两金条在此,约莫也有二三千块钱,料想没有什么不够,这倒不用打算的。”黛玉更是欢喜,忙叫本家进来,说明缘故,要他预备房间。那女本家名叫阿毛,也是上海人,大姐出身,近来着实有些积蓄,所以到天津来开这爿南班堂子。此时听得金月兰要包他的房间,见月兰年纪尚轻,风头又好,也是高兴,便满口答应。月兰开了箱子,取出六十两金条来托他去换,正正换了三千多块钱。俗语:“有钱诸事办。”不上两日,把月兰的房间收拾得花团锦簇。当夜由黛玉的熟客,一个候补道姓钱的,替他摆了一个双台。

  从此之后,果然车马盈门,和酒纷纷不绝。约有半年光景,开销之外多了二千开外的衣饰,三千余两的现银,月兰得意非常。

  那晓得祸不单行,福无双至。恰值拳匪之乱,联军破了天津,林黛玉、金月兰等一齐狼狈南归。金月兰只逃得一个空身,那黄家卷出来的金珠也丢得干干净净。到了上海住不两日,联军又进了北京,信息一日紧似一日,风声鹤唳,草木皆兵。月兰是个惊弓之鸟,更加寝食不安,只得又逃到苏州暂时住下,再听消息,恰好与章秋谷同住佛照楼栈房。此时金月兰除了随身衣服、头上钗环之外,已是一无所有。

  这一日偶然看戏,无心中遇着了秋谷。他从前在上海时,与秋谷虽然认识,一则记忆不真,二则也不知秋谷有这样的英雄本领,只觉得秋谷人才出众,气宇轩昂,那一把刀舞得来滚雪飞花,神出鬼没,不觉脱口而出,叫了一声:“好呀!”及至秋谷下台之后,走到月兰面前仔细一认,方才猛然记了起来,便对他笑道:“我瞧着就有点像你,只是有些模糊,原来到底是你。我们有二三年不见了,也不知那一阵风把你这红人儿吹到这苏州地面来了,只怕有什么事情罢?”原来秋谷虽是认得月兰,嫁与黄公子一节却并不晓得。

  金月兰此番到得苏州,两手空空,连房饭钱也无从设法,又不敢再做生意,正在进退两难、哭笑不得之际,见了秋谷,好似见了前世亲人一般,一把拉住道:“阿呀!果然是二少,我的事情一言难尽,好在我就住在此地佛照楼,你停回到我栈里去细细的说罢。”秋谷喜道:“我也是寓在佛照楼,凑巧得狠,等回儿回栈再说也好。”说着,仍到花云香桌上坐下。花云香早看得明白,冷笑道:“章大少,恭喜耐,咦到仔一位贵相知哉。”秋谷道:“你不要只管疑心。我从前在上海时就认得他的,并没有什么交情。你放心就是了。”云香道:“倪末阿有啥勿放心格,本来耐章大少格相好,阿关得倪啥事,倪是勿好来管耐格啘。”秋谷见他满面怒容,醋意可掬,便不去分说,只笑了一笑,只顾看戏。

  台上《杀嫂》做完,换了小喜顺的《珍珠衫》上来。秋谷急欲同着金月兰回栈,要问问他的情形,却碍着花云香不便。

  恰巧云香的相帮走了进来,手中拿着几张局票来催云香去出党差,秋谷趁势叫他去罢,云香只得略坐一坐,立起来道:“难倪去哉,倪倒勿做啥讨厌人,等唔笃去随便那哼末哉。”秋谷也不理会,等到他去了,急急的走到月兰面前,低低说道:“这戏也没有什么看头,我们先回去罢!”月兰会意,点一点头,起身先走。随后秋谷出来,到了栈中,跟到金月兰房中坐下,二人方才剪烛长谈。

  月兰细细把数年事情一字不遗告诉了秋谷,说到那身世飘零之苦,不觉滴下泪来,秋谷也为之太息不止。正是:襄王旧梦迷巫峡,子建新诗拟洛妃。

  欲知后事,请听下回。

  第三回

  余香阁初点满堂红章秋谷重过谈瀛里

  却说金月兰重提旧事,挥泪不已。秋谷劝了一回,又问他道:“你现在既到苏州,生意又不能做,总要想个法子才好,难道住在客栈一辈子不成?”月兰乘势说道:“现在我是一个落难的人,还有什么一定的主意?我的意思,只要拣一个中意的客人暂时同住,叫他认了我的开销,或者竟嫁了他。那从前的事,也是一时之错,追悔也追悔不来了。”说着眼圈儿又一红。秋谷见了,甚是可怜着他,便道:“你的主意虽好,只是急切之间,那里就寻得出什么中意的客人,这不又是一件难事么?”月兰见他假做不知,绝不兜搭,心中暗暗着急,便把坐的椅子往前挪了一挪,挨着秋谷,低声说道:“我们既是认得一场,今日又恰好在此相遇,你总要替我打算打算,难不成你看着我落薄在此地么?”秋谷道:“你这样一个人,落薄是万万不会的,但请放心就是。你现在的意思,不过是要人认你的开销,那倒不妨。真到十分过不去的时候,我自然要同你想法。

  只是你要拣一个中意客人,是个难题目。我又不是你的肚子里蛔虫,我可知道你中意的是什么人呢?”月兰更加着急,皱了眉头,把秋谷的手紧紧拉住道:“你同我认得也不是一天了,我的脾气你也不是不晓得,虽然没有什么交情,我到了这个时候,你还要装着糊涂来取笑我么?”

  秋谷是个聪明绝顶的人,又是粉阵花丛的老手,那有不领会他的意思?只为金月兰是个豪奢放荡的大名家,与四大金刚不相上下,你想他在黄中堂家尚且逃了出来,别人可是供给他得起的?所以心里徘徊,不肯爽爽快快的答应。此刻见金月兰发了急,方才说道:“你的意思,我岂有不知?只是我却也有我的心事。我们现在是要好的,万一将来一言不合,翻转面来,何苦为好成仇,弄到一场没趣?况且我的情形,你是向来知道的,不过是一个外常你是中堂府里出来的人,怎能弄得到一块儿?你到自己仔细想想,不要一下子闹冒失了,收不回来。

  我看还是图个暂时的好。”

  月兰听了秋谷一番说话,真个被他刺入心脾,无从分说,长叹一声道:“你的说话原也难怪。我如今若要赌神罚咒的分解,料想你也是不相信的,我也勉强不来,只好日后见我的心罢了。只是可怜我金月兰,当初时节,何等锋芒,差不多有点钱的客人,花了无数银钱,休想近着我的身体。不料我一时错了主意,自己在黄家走了出来,到了今日之下,就像做梦一般。

  我便自家迁就,别人也还有许多推托,今世那得还有出头,不如就……”月兰说到这里,良心发现,心上一酸,早呜呜咽咽的,那眼泪就如断线珍珠一般落了下来,点点滴滴的,秋谷手上也沾了几点。

  秋谷见他如此,心中老大不忍,连忙偎着她粉面道:“你不要这等伤心,我答应就是了。”月兰趁势把纤腰一扭,和身倒在秋谷怀中,含着一包眼泪,欲言不语的道:“我命苦到这般田地,你还这样硬着心肠,怎的叫人不心上难过呢?”说着,又低头拭泪。那神情态度,犹如雨打桃花,风吹杨柳。正是:三眠初起,春融楚国之腰;半面慵妆,香委甄家之髻。

  那一阵阵的粉香兰气,更熏得人色授魂飞。秋谷见了,好生怜惜,无限关情。心中想道:这样的上门生意,落得顺水推船,且图现在的风流,莫管将来的牵惹,难道我章秋谷这样一个人,就会上了他的当么?当下取出一块丝巾,为他拭干眼泪,又密密切切的劝慰了一番。此夜桥填乌鹊,春泛灵槎,玉漏三更,双星照影。杨柳怀中之玉,春意温存;胭脂颊上之痕,梨涡熨贴。真个是:但能神女销魂夜,便是檀奴得意时。

  且说秋谷一连三日不出栈门,花、许二家也来请过几次,秋谷虽随口答应,却只是不去。到得却情不过,勉强也去了两次。只天天与金月兰坐坐马车,吃吃大菜,有时去丹桂看戏,也只到十点多钟,便被金月兰拉着回来。

  如此又是月余,秋谷动了思亲之念,对月兰说知,要回常熟。月兰要跟着到常熟去。秋谷不允,叫月兰先去上海等他。

  月兰那里肯依,道:“我现在打定主意,没有第二个念头。你到那里,我跟到那里,好好歹歹要同在一起,总然吃苦,也是情愿的。”秋谷被他缠死了,无可奈何,只得权时答应。雇了一只二号快船,搬下行李,算清栈帐,明日想要动身,却心中想道:我在青阳地住了多时,不曾出什么名,明日既要回去,定要花几个钱闹一个大大的名气,方不枉到此一常必须如此如此,方才妥当。主意已定,便取出表来一看,恰才三点一刻,也不与月兰说知,立起身来,出了佛照楼,一直到余香阁来。

  上了楼一看,只见坐得满满的。堂倌见了秋谷,赶紧走过来招呼,引到台前,好容易在头排排了一张椅子,请秋谷坐下,泡好了茶。秋谷举目看时,花云香、许宝琴二人都尚未到,台上只有十余人,暗想:今天已经不早,如何他二人还不见来?

  一面转念,堂倌早送上点戏牌来。秋谷便问堂倌道:“今日为何人少?”堂倌陪笑道:“现在日长了,要到五点余钟方住,所以有些好的还没有来,若来齐,也有二十余人。”秋谷打量台上的椅位,正面十张,两旁每面八张,一共二十六把椅子,就对堂倌道:“你们这里台上通共二十六张椅子,我要照着椅子的人数,点一个满堂红。你快去叫人,不要迟误。”堂倌听了,屁滚尿流,诺诺连声的连忙走到柜上帐台说了,立刻叫人到各处书寓去催。

  果然歇不多时,那些倌人陆续的来了,许宝琴也随后而来,只有花云香来得最迟。秋谷看他精神惨淡,宝髻惺忪,脂粉不施,蛾眉半蹙,那一种低徊宛转的神情,明露着十分幽怨。秋谷想:他那天临走之时本是满心醋意,后来一连半月不到他家走动,只听娘姨来请时说他有病,我则以为是他们请客的一句口头说话,今日看他这付神气,又像真有病的一般。一头思想,一面打量台上的倌人,竟有一半认得的。堂倌早捧着笔砚粉牌在旁伺候,秋谷分付道:“许宝琴、花云香每人十出,其余一概每人两出,你随便配搭去写罢。”堂倌答应了下去,自去料理。

  不多时,台上早挂出十几面牌来。秋谷看时,只见一半都是京戏,也有几支小调,一半便是梆子、昆腔。那班台上倌人听得有点满堂红的客人,未免众人的视线都聚在秋谷一人身上,大家脉脉含情。跟来的娘姨、大姐,早各人拿着银水烟袋,争先恐后的走下台来装烟应酬。有老有少,有村有俏,登时把一个章秋谷团团围住,就像一座肉屏风一般。秋谷面前一张台上的银水烟筒,排得满台都是。秋谷左顾右盼,如入山阴道上,应接不暇,不觉满心大乐。忙乱了一会,众人方才散去。台上花、许二人,已经唱了几折,接着别人唱下去。

  秋谷此番原不过要闹个名头,并不是有心听曲,见花、许二人唱过,就在身旁摸出一卷钞票来,点点数目,叫堂倌过来交代道:“一共七十块钱的钞票,内中六十八块是点戏的钱,至于桌子的钱,今天并没有照会你们预定台子,你们也没有地方,多的两块钱,就算赏了你罢。”堂倌连声称谢,接了自去分派。秋谷整顿衣服,要待立起走时,娘姨人等又早一哄而来,拥住秋谷,七张八嘴的要秋谷去坐坐。秋谷道:“我今日还有别事,一家也不能来,明日两点钟时,叫你们先生早些梳头,我放马车到门口来接,请你们多兜两个圈子何如?”众人还不肯放,你拉我扯的。秋谷洒脱众人的手,头也不回,一直走下楼来,也不回栈,径到谈瀛里花家来。

  云香尚未回来,只有他的妹子花彩云在家,见秋谷进来,忙起身笑道:“阿呀!贵人勿踏贱地,倪搭长远勿来哉啘,阿姊牵记得来!请宽仔马褂坐歇,对勿住,阿姊就要转格。”自己走过来替秋谷脱了马褂,挂上衣架,推他坐下。秋谷问道:“我才看见云香瘦了许多,头也不梳,好像有了病的样子。既然有病,为什么又要出去冒风?”彩云道:“格两日倪阿姊本来勿出来格呀,难末刚刚困好,书场浪来叫哉,说耐二少点子戏下来哉。耐二少爷面子,是勿能勿去格啘。”秋谷笑道:“言重之至,我早知云香有病,我决不来多事的。”

  正说不了,早听楼梯上一阵脚声,云香掀着软帘走了进来,口中喘个不住,一屁股就坐在门口一张椅子上,面色也不狠好看。停了约有一杯茶的时候,方才渐渐的住了喘,回过面色来,向秋谷瞪了一眼,道:“谢谢耐格好作成,倪今朝头里向正有点发热,困也困哉,勿壳张耐来起花样,阿要诧异。”秋谷走到云香的面前深深一揖,道:“千不是,万不是,总是我的不是。但是你既然发热,何苦一定要出来?只要打发人招呼一声就是了,难道我好怪了你么?”云香冷笑一声道:“阿唷!耐章二少爷来叫,阿敢勿去!倪无啥错处末,还要想扳倪个差头,禁得倪再要回报仔勿来,是人也杀得脱个哉!”秋谷道:“好奇怪!我何曾扳过你的错处,你倒要说个明白。”云香道:“请仔耐十几埭,耐定规勿来,还说勿曾扳差头!”秋谷道:“我另有应酬,分不开身,并不是怪你不来,难道这就算扳了你的错处么?”云香扳着面孔道:“自然哙,几年格老相好哉,阿肯勿应酬俚,惯脱仔到倪搭来格。”把章秋谷说得无言可答。

  又见他娇嗔满面,情不自禁,自己扪心想想,实在有些对不起他,只得陪着小心殷勤相劝。又道:“你的病不打紧,只要多吃白糖,包管立时就好。”云香诧异道:“咦来瞎三话四哉,阿有啥人生仔病,吃点白糖就会好格?”秋谷忍笑道:“你岂不知糖能解醋?你的毛病不是醋上来的么?”说得云香又觉好笑,又觉好气,把手狠狠在秋谷身上一推,道:“阿要热昏,啥人来理耐嗄!”秋谷也哈哈的笑了,当夜不表。

  且说秋谷明日起来,便到许宝琴家去了一趟,又将各处局帐开销清楚,便回佛照楼来。见了月兰,问他昨夜住在什么地方,秋谷依实回答,月兰默然不语。秋谷觉得月兰也有几分醋意,便将别话打岔开了,随向月兰道:“今日一准要下船的,你先到船上招呼行李,我还到朋友人家走走,再下船来。”月兰依言,把随身的衣服铺盖叫娘姨收拾好了,发下船去,自己随后下船。

  秋谷见月兰去了,忙忙的到甘棠桥边,叫一个素日相识的马夫名叫歪毛阿桂的,叫他代叫十四辆橡皮马车,立刻等着要兜圈子。阿桂呆了一呆,问:“要这许多马车何用?”秋谷道:“你不要多管闲事,快去叫来。”阿桂果然飞奔去了。不到一点钟时候,马车都已雇齐,齐齐整整停在甘棠桥下。秋谷便拣一部最新的橡皮车,两个马夫都穿着玄色丝绒水钻镶嵌的号衣,自己坐下,招呼那一众马夫跟着,先到如意堂去接陆韵仙、王二宝、金小宝,又到翠凤堂接小林黛玉、陈巧林等,许宝琴、花云香家是不必说,自然一定在内的了。原来秋谷安心闹标劲,所以把昨日在余香阁的所有倌人通通叫到,要做一个大跑马车的胜会。正是:潘郎年少,香留陌上之尘;苏小风流,春压鞭丝之影。

  后来究竟如何,请听下回分解。

  第四回

  金月兰无端受气方幼恽有意寻芳

  却说秋谷叫齐了那班倌人,两人合坐一车,独秋谷在后与花云香同坐。当下十四部马车,别人在前,秋谷压尾,头连尾接,就如一条游龙一般。马夫把马加上一鞭,各逞精神,那一群马车,便风驰电掣,滔滔滚滚,直向二马路一带兜转来。旁观的人,见十余部马车络绎而来,末后一部车上坐着秋谷,精神轩翥,丰度翩翩,香留荀令之裾,粉傅何郎之面,真似灵和疏柳,张绪当年。花云香与秋谷同坐一车,神彩惊鸿,珮环回雪。半偏云髻,梁家堕马之妆;斜倚香肩,赵后回风之体。又似海棠炤夜,芍药扶春。看的人个个目眩心迷,神惊色骇。再兼那前面坐的倌人,也都是骨格轻盈,丰姿婀娜,争娇斗艳,目送眉迎,把两边茶楼上的客人以及马路的行人都看得呆了,不觉齐声喝彩,啧啧叹羡。秋谷听在耳中,甚是舒畅,连兜了两三个圈子,便叫马夫把马车放到纱厂码头上船。

  到了码头,秋谷跨下车来,随开发马夫,叫仍送他们回去,自己便要上船。只见一群倌人一齐下来,拥着秋谷,你一句我一言的说个不了。秋谷忙乱之中也听不仔细,大约是叫他下次早来的意思。秋谷只点头答应。只有花云香携着秋谷的手再三叮嘱,见秋谷匆匆要走,忍不住淌下泪来。秋谷也只好劝他几句,并说不多时就来的话,云香掩泪点头。秋谷也凄然不舍,狠着心撇开云香,跳上船去,立在船头,望着云香等上了马车,看不见了,方才无精打彩的进舱。

  金月兰在船窗内望见一大群倌人围住秋谷,恋恋不舍,心中不大自然,却又不好发作。此刻见秋谷面上不甚高兴,倒要打起精神,殷殷勤勤的陪着他谈笑。秋谷倒底是个豪士,一会儿便不放在心上,吩咐船家开船,望常熟进发。

  那常熟离苏州只有一日路程,本是苏州府属该管,在船上只住了一夜,明日上午却早到了。秋谷想月兰虽然跟来,万不能同着回去,只好自己先行上岸,到一个同窗朋友家中,与他商量,要替月兰另租房子。

  那朋友姓史,字玉卿,狠有几处房产,家中颇是有钱,见秋谷与他商量,便道:“你要租房子,却来得凑巧,我对门一所房子,是楼上楼下十间水阁,房客前月才搬去的。我们至好,也不争论你的房租,竟是请你的贵相知搬进去就是了。”秋谷大喜致谢,又道:“既承吾兄如此关切,租金一定加倍奉上,只是没有动用器物,却一总要借你府上的了。”史玉卿也一口应允。秋谷便先付了二十元房租。史玉卿再三推不脱,只得收了,立刻叫人搬了一张花梨六柱藤床,并些桌椅梳头台等器皿、动用物件过去。好在人多手众,七手八脚,就登时铺设起来。

  秋谷再回船,叫船家把船放到水阁码头,打发月兰上岸,开销了船钱,船家自去,便同着月兰往楼上房间里来。

  月兰见房子虽然不大,却甚是精致,也觉心中欢喜。月兰原带着一个娘姨,便打开铺盖,铺在大床上,挂好帐子。坐不多一刻,早见史家的家人送了一桌菜过来,还有一坛绍酒,向秋谷道:“家爷说,本要与章少爷接风,因自己不便过来,所以送一桌菜在此,要章少爷赏收。”秋谷道:“难为你老爷费心,想得周到,回去替我着实道谢。”封了一块钱赏他,秋谷饭后又到玉卿家,托他寻了一个厨子。当夜晚膳,也是史家送来。秋谷当晚且不回去,就在月兰那边往下。

  月兰便一心一意的要嫁秋谷,那知秋谷心上却又不然,心中暗暗的打着算盘,想道:我当初顺口答应,以为他是收不住缰绳的野马,万不肯真心嫁人,不料他竟是认真起来,这便如何是好?又想了一会道:他此时一心嫁我,是恋着我貌美力强,也不是贪图什么别事。现在我的竭力应酬哄骗他,是趁着一团高兴,博个片刻风情,更不是生死难离的情分。不要说太夫人治家严肃,断断不肯答应娶一个妓女进门,就是瞒着太夫人,把他养在外边,一则不是长久之计;二则妓女水性杨花,只图枕席的欢娱,不顾丈夫的廉耻,自己是长要出门的,又不能处处带他同去,那时孤灯寂寞,长夜凄凉,难保不别生他念;三则既做良家妇女,便有良家妇女的规模,他这样一个飞扬荡佚的人,只看中堂府内尚且逃走出来,何况我一个中人之产,怎样供得他的挥霍、称得他的心情?万一再有卷逃等事,难道我还做第二个黄伯润么?存了这个念头,便觉万万娶他不得。但是他欢天喜地在苏州跟了出来,又不好无缘无故的叫他回去。

  他既想着一心嫁我的主意,料想也不肯好好开交,便又为难起来。踌躇一会,忽然得计道:“只消如此这般,叫他自己不愿起来,自然改了念头,也就罢了。”定了主意,方才睡去。

  到了次日,秋谷将自己行李搬回家去,又叫了两个老年诚实的家人看守门户,私自吩咐:“无论何人,不许放进,并不许放金月兰主仆走出大门。”两人诺诺领命。秋谷又交代了月兰几句说话:“略停一二日就来看你,你须要定心住下,不可心焦。”交代过了,秋谷便自回去。

  月兰等了两日,不见他来,以为必是家中有事耽搁住了。

  那知秋谷一去不来,直等到半月有余,还是绝无影响。问问那两个家人,又都是装聋做哑,假推不知。虽然饮食不缺,却是寂寞异常,无聊之极。月兰发起急来,要叫娘姨到秋谷家中去请,却被那两个看门的家人拦住,说:“少爷交代过的,一概闲人不许进门,你们也不许出去。”月兰气得发昏,与家人闹了一常家人不去理会,只是守着门口不放出门。

  要知金月兰是个有名荡妇,他此次安心要嫁秋谷,是贪图他貌美力强,要想和他夜夜并头,朝朝交颈,怎禁得秋谷冷淡了他半月有余,又把他关在这陌生地方,不许他出去消遣。这等情形,叫月兰如何忍耐得住?

  看看已过了一月,秋谷依然不来,月兰度日如年,急得没法,方才后悔起来。想道:现在人还未到他家,尚且把我这般冷淡,将来到了他家之后,还不知要怎生打发,那里保得住久后的恩情?便暗暗的又想脱身之法。但是自己身无一文,就是脱身出来,作何计较?左思右想,没法儿,只得呆呆的等着秋谷。

  直到了四十余日,秋谷方才来了。月兰见秋谷到来,好似黑夜里拾着了斗大明珠一般,一把拉住道:“你好,你好,去了一个多月,面都不见,却叫着家人来糟蹋我,可是该的么?

  你临走的时候,说一两天就来看我,那知今日望你不来,明日望你不来,差不多把我的眼睛要望穿了。我只认着你把我丢在这里,一世不来的了,你也还有来的日子么?”秋谷故意道:“那两个家人是我叫他们来看门的,怎么会得罪起你来?他们那里有这样的大胆?”月兰便把要叫娘姨来请、家人不许出门的话说知。秋谷故意把家人叫将进来,骂了几句,却暗暗的好笑。月兰又问他多时不来的缘故,可是家里少奶奶管束得凶,不许出来么?秋谷假作面上一红,口中支吾推托道:“我出来得日子久了,到得家里,就被事情缠住,天天想来看你,实在不得脱身,难道少奶奶管得住我么?若管得住,也不放我到苏州去了。”月兰道:“少奶奶向来原是相信你的,所以放你出来;现在不相信你了,自然就不肯放你出门了。”秋谷道:“不要胡说!我章秋谷可是惧内的么?”月兰鼻子里嗤的笑了一声,又把嘴一披道:“啊唷!还要海外!凭你如何解说,我也总不上当的了。”秋谷一笑,忙用别话岔开。冷眼看月兰相待的情形,已不似从前十分熨帖、万种缠绵的样子,心中暗暗得计。

  到得晚间,月兰慢慢说起从前未嫁黄伯润之先,有两房间外国木器,铁床、藤椅、大菜台面、汤台一应俱全,寄在娘姨家里,现在既然嫁你,这些器具丢在上海也甚可惜,意思要先到上海一趟,去搬了回来,此处也好摆设,只是自家没有盘费去搬的话,婉婉转转的说了出来。心上还是忐忐忑忑的,恐怕秋谷不肯放他。那知秋谷心上虽然明白,外面只做不知,欣然答道:“我正愁此间的器具不够使用,既有两房间木器在上海,你去搬来甚好。你明日便可动身前去,盘费是小事,你约着要用多少洋钱,我给你就是了。”

  月兰见秋谷一口允许,心中大喜。又盘算了一会,方才答道:“明日就走也好。但是我既到上海,总要去会会姊妹们的,我身上没有一件应时的衣饰,怎好意思见人?免不得要你花费。

  连着往来用度,恐怕也要几百块钱,不知你明日可来得及?”

  秋谷明和其故,微笑一笑,答道:“几百洋钱也不是什么大事,料想我还预备得来。但是衣服首饰,也只要略略置备些,场面过得去,不致坍台也就是了。”月兰更喜,把秋谷竭力奉承。

  这一夜,翠倚红偎,香温玉软。颠狂凤女,春迷洞口之云;前度刘郎,夜捣蓝桥之杵,直到明日午间方起。秋谷便急到一处往来的庄上取了二百洋钱,又向银楼兑了一支珍珠镶嵌的押发。回到月兰处来,将洋钱、押发交与月兰道:“这支押发虽不甚好,也可勉强带得。至于衣服,上海衣庄现成的狠多,你到上海再买也还不迟。这二百洋钱,做来去的盘费,并买几件衣服,料也够了。到了上海,若没有甚事,便赶快些回来,不要十分耽搁。今日晚了,来不及开船。我叫人去雇好了船,你就今夜上船,明日一早好开。”月兰听一句,答应一句,偷眼看秋谷甚是高兴,止不住流出眼泪来;又怕秋谷看见根问,慌忙背过脸去,将巾拭干。

  秋谷虽也看见,只作不知,叫了家人进来,叫立刻雇只快船,先到苏州;到了苏州,用小火轮拖至上海。家人答应去了。

  秋谷也一面留心金月兰的举动,见他尚有些依恋之意,暗中点头,知他天良尚未泯灭,究比林黛玉等较胜一筹,未免心中也有些惆怅。两人大家怀着鬼胎,却不能说出。日西时候,叫船家人回来,船已雇好,开了过来。秋谷便令家人替月兰收拾行李,料理上船,在船上吃了一顿晚膳,秋谷便仍住在船上,此夜比前更加欢畅。

  天明后,秋谷起身上岸。月兰惺忪两鬓,携着秋谷的手,送到船头。秋谷立在岸上,看着月兰。月兰却含着两包眼泪,呆呆的也看着秋谷。眼睁睁的看船家拔篙起缆,一棒锣声,那船早顺流而去。秋谷不觉长叹一声,回进水阁,把器具一切还了玉卿,又将房子交代了,便自回去。

  如今要把秋谷一边暂时按下。再提起两个曲辫子客人来,只为羡慕张书玉、陆兰芬四大金刚的名望,挟着重资到上海来结交他。但是眼孔不大,终久舍不得大注银钱,又是语言无味,面目可憎,行动举止不免有些寿头寿脑。你想这等的豪华名妓,那里看得上这种客人?到后来卒至花了一注大钱,受了几场闷气。正是:人前输却三分丑,被底赢来一段骚。

  后来幸而遇着章秋谷替他出场争回场面,劝他回去,他从此知难而退,不敢再到春申。

  闲语休提,书归正传。且说常州东门内有一家著名乡宦,姓方名恽,是个翰林出身。散馆得了知县,论俸推升,做了几年贵州知府,便告了病回来。止生一子,名叫宝椿,别字幼恽。

  这方知府把他钟爱非常。到得渐渐长成,方知府替他娶了贝季瑰太史之妹为媳,便把家事交他掌管。

  方幼恽出身纨袴,菽麦不辨,甘苦不知,却只爱奢华放荡;又是生性吝啬,等闲不肯破费一文。一向听亲友在上海回来,夸说上海如何热闹,马路如何平坦,倌人如何标致,心中便跃跃欲动。此番趁方知府将家事叫他独掌,便与方知府说明,要到上海去见见世面。方知府心中虽觉不甚喜欢,因是向来溺爱惯的,不忍拂他,只得允许,只再三叮嘱早早回来。这方幼恽便欢天喜地的择了行期,雇好了船,辞别了方知府竟往上海去了。正是:岂有画堂登犬豕,从来名妓爱金钱。

  未知方幼恽究竟如何,请听下回分解。

  第五回

  陆兰芳游园逢土地方幼恽摆酒闹金刚

  且说方幼恽到了上海,拣了石路上一处客栈,是他的本家一位方运判开的,名叫吉升栈,占一间大号官房住下。

  这方幼恽初到上海,没有认得的亲友,叫家人帮着茶房铺好行李之后,便走到帐房中来,想和帐房先生谈谈。刚刚跨进帐房门口,见一个人手中拿着一篇帐单,直闯出来,几乎把幼恽撞了一个满怀。幼恽与那人同吃一惊,停住脚步,那人把幼恽认了一认,便大笑道:“原来是幼恽兄,几时到的?你是难得到上海来的呀!”

  方幼恽定睛一看,不是别人,是他的表亲同乡,姓刘,号厚卿,颇有家财,专喜游荡,只是性情刻啬,也同方幼恽一般。

  平日方幼恽与他极是亲密,比时一见厚卿,便心中大喜,答道:“我是今天才到,你想必到此多时了。”厚卿道:“我也止到得十多日,不到半月。”幼恽道:“今日遇着了你狠好,我初到此地,一些没有头脑,你比我多到过几次,自然样样熟悉。

  我此番到此,是仰慕四大金刚的名气,要来见识见识怎样一个好法。你可认得他们么?厚卿笑道:“不瞒你老兄说,兄弟此来亦是为此。现在我做的倌人,就是四大金刚之一,名叫张书玉,应酬工夫再好没有。你今天到此,本要替你接风,晚上就请你到张书玉家吃饭何如?”幼恽听了大乐,便和厚卿同回房间。

  坐了一会,厚卿道:“这栈里的饭菜恶劣非常,我们还是上馆子去罢。”同了幼恽走出吉升栈,望雅叙园来,拣了一个雅座坐下。堂倌送上烟茶,便来问菜。幼恽先要了红烧大肠、油爆肚;厚卿要了炒肉片、炸八块、鲫鱼汤,要了一壶京庄,又要了醉虾、拌腰片两个碟子。两人先对酌起来。一会,堂倌送上菜来,味儿甚好,吃毕算帐,却甚是便宜,止一千六百余文。两人走到柜上,厚卿会了帐,同到四马路来,在升平楼吃了一碗茶。徜徉一刻,已有三点余钟光景,厚卿便同幼恽回到栈房。幼恽要坐马车到张园去,叫茶房去叫了一部橡皮马车来。

  二人上车坐下,马夫摇动鞭子,那马四蹄跑动,如飞而去。刘厚卿是司空见惯,不以为奇。方幼恽却从未坐过,觉得双轮一瞬,电闪星流,异常爽快。那马车望张园一路而来。这日却好是礼拜六,倌人来往的马车甚是热闹,方幼恽坐在车中,那头就如泼浪鼓一般,不住的东西摇晃,真是目迷五色,银海生花。

  到了张园,在安垲第泡了一碗茶,坐下看时,倌人来得不多,疏疏落落的。方幼恽见来人尚少,要到别处去走走,被刘厚卿一把拉住,道:“少停一会,就有倌人到来,你且坐着,不要性急到各处去乱走。”方幼恽只得坐下。果然,不多时,粉白黛绿一群群联队而来,一个个都是飞燕新妆,惊鸿态度,身上的衣服不是绣花,就是外国缎,更有浑身镶嵌水钻,晶光晃耀的。

  方幼恽正在看得有些头晕,只见一个倌人走到面前,朝着刘厚卿微笑点头,便款步向隔壁一张桌上坐下。方幼恽提起精神,细细的打量他。只见他穿一件蜜色素缎棉袄,下系品蓝绣花缎裙,露着一线湖色镶边的裤子,下着玄色弓鞋,一搦凌波,尖如削笋,看得方幼恽已是浑身发痒。再往头上看时,梳一个涵烟笼雾灵蛇髻,插一支珍珠扎就斜飞凤簪饰,虽是不多几件,而珠光宝气晔晔照人;薄施脂粉,淡扫蛾眉,虽无林下之风,大有萧疏之态。直把个方幼恽看得一双眼睛钉在那倌人身上,呆呆的出了神去,任凭刘厚卿与他说话,他耳中总未听见。

  刘厚卿觉得诧异,回过头来,见他这般光景,不觉失声一笑。方把那方幼恽出窍的神魂重新提上身来,惊得一身冷汗。

  那倌人听得刘厚卿失笑,也回头一看,见方幼恽虽是衣装炫耀,却有些土头土脑的神情;又见他两只眼睛对着自家目不转瞬的呆看,被刘厚卿这一笑,惊得直立起来,失张落智的大有曲气,不觉樱唇半启,皓齿微呈,对着方幼恽嫣然微笑。这方幼恽的神魂,方才被刘厚卿一笑吓了回来,又被那倌人这一笑,把方幼恽的三魂七魄一齐飞出顶门,飘飘荡荡的不知散向何处,浑身骨节十分松快,却坐也不是,立也不是,满身的不得劲儿。

  刘厚卿在旁看着,甚是好笑。

  幼恽好容易定了一回神,挣扎住了,回头低问厚卿那倌人叫甚名字。厚卿哈哈的笑道:“你两人对看了半天,难道还没有晓得名姓么?待我来同你两位做个媒人,见一个礼可好?”

  那倌人面上一红,瞟了厚卿一眼。厚卿便向那倌人道:“这位是方少大人,在常州第一个有名的富户。”回头又向幼恽道:“你道他是谁人?就是四大金刚坐第一把交椅的陆兰芬哟!你的眼力居然不错。”

  方幼恽听得就是陆兰芬,心中更加大喜,以为陆兰芬是上海第一个名妓,尚且有情于我,何况别人?在兰芬心上却又是一个念头,想道:起先我看他是个寿头码子,所以对他一笑,并不是有心吊他的膀子;但他既是个有名的富户,料想总肯花几个钱,做妓女的钱财为重,不免折些志气,将机就计的去拉拢他。便放出手段来,那一双勾魂摄魄的媚眼,连飞了方幼恽几眼,又向他略略点头。方幼恽虽是门外汉,然而眼风总是看得出的,不觉乐得手舞足蹈。陆兰芬见他已经入彀,便算了茶钱,立起身来,向刘厚卿道:“倪先去哉。”又向方幼恽一笑道:“晏歇一淘请过来。”临去之时,又似笑非笑的看了幼恽一眼,方才姗姗而去。

  方幼恽直看他出了安垲第,方才要问刘厚卿陆兰芬住在那里,早见厚卿竖起一个大指头向着方幼恽道:“好运气!第一回看见就吊你的膀子。看你不出倒是个老手。”幼恽便问什么叫吊膀子。刘厚卿笑得打跌道:“你连吊膀子都不晓得么?”

  便告诉了他原故,幼恽方始恍然大悟。于是两人出了大洋房,寻着马车坐下,径回原路。马夫照例在四马路兜了两个圈子。

  其时已是掌灯,厚卿叫马夫不必回栈,到新清和坊停车,叫他回栈到帐房去算帐。二人跳下车来,马夫驱车自去。

  刘厚卿同着方幼恽走进清和坊巷,不多几家,便是张书玉的牌子。厚卿不让幼恽,竟自当先走进。幼恽暗暗诧异。走到扶梯,听得相帮高叫一声,也听不出叫的什么,倒把幼恽吓一了跳,立住了脚不敢上去。厚卿上了扶梯,连连招手,幼恽方才跟着上来。早见左首的一间房间,高高打起绣花门帘。张书玉满面春风立在门口,叫了一声:“刘大少!”厚卿一面招呼,一面跨进房去。幼恽跟进房门,厚卿让幼恽在炕上坐下。只见一个娘姨过来对幼恽道:“大少,宽宽马褂嗫。”幼恽慌忙立起身来,脱下马褂,娘姨便来接去,不防张书玉端着一盆西瓜子,要递与幼恽,口内问他尊姓。幼恽见张书玉前来应酬,连忙立起身来,恭恭敬敬的答应了一声:“我姓方。”双手去接书玉手中的盆子。书玉忍不住掩口要笑,那接着马褂的娘姨也笑起来。方幼恽自知错了,涨红了脸,把手往回一缩,书玉手中一个脱空,把一只高脚玻璃盆子跌在地下,打得粉碎。书玉倒吃一惊,惹得一房间的人都笑起来,刘厚卿也止不住要笑,却见方幼恽一张脸上涨得飞红,红中泛紫,紫中又泛出金酱色来,恐他恼羞变怒,连忙摇手止住众人道:“跌碎了个把盆子,什么大不了的事,你们也要这样的笑法!”众人才止住了笑。

  一个小大姐便来拾去碎玻璃,将地上的瓜子扫得干干净净。张书玉还在那里格格吱吱的笑个不祝刘厚卿急使个眼色,与幼恽说些闲话,天南地北的攀谈。

  停了好一会,幼恽方才转过面色来。刘厚卿叫娘姨取过请客票,又拿了笔砚过来,请幼恽替他写票请客。幼恽替他写了五六张客票,请的是什么纱厂买办金咏南,轮船买办陈少东,又有什么招商局提调祝华封、电报局文案何令仪等,交与相帮发去。不多时相帮回来,说请客多到,一概就来。厚卿满心大喜,便靠在炕上,一面烧烟,一面与张书玉问答。

  方幼恽此时已定了心,晓得张书玉也是金刚队中人物,便也仔细看他。只见张书玉家常穿一件湖色绉纱棉袄,妃色绉纱裤子,下穿品蓝素缎弓鞋,觉得走起路来,不甚稳当,想是装着高底的缘故;头上却是满头珠翠,灿烂有光。再打量他的眉目时,只见他浓眉大目,方面高颧,却漆黑的画着两道蛾眉,满满的搽着一面脂粉,乍看去竟是胭脂铅粉,同乌煤合成的面孔,辨不出什么妍媸;更且腰圆背厚,实大声洪,胭脂涂得血红,眉毛高高吊起,只觉得满面上杀气横飞,十分可怕,那里有什么如玉如花,分明是一副夜叉变相。方幼恽看了,想道:原来四大金刚的名气也不过如此,都是浪得虚名。怎么方才见过的陆兰芬,又相貌甚好呢?心中计算。

  厚卿所请的客人已陆续到来,大家一揖坐下,问起姓名,知是常州的富户,众人也就肃然起敬。厚卿便写起局票来,问到幼恽,晓得他上海并无相好。厚卿向幼恽道:“你此地没有熟人,就叫陆兰芬罢。”幼恽点头应允。

  局票发去,客已到齐,厚卿叫起手巾,邀客入席。坐定之后,张书玉便执壶斟了一巡酒。陆兰芬却第一个来,走进房门,那几步路儿,就如春云出岫一般,被风冉冉吹将上来。走到身边,方扶着幼恽椅背款款坐下。众客多喝一声采。兰芬坐下之后,自拉胡琴,唱了一支小调。厚卿瞅着兰芬笑道:“你的胡琴有二三年不拉了,怎么今天破例起来?”兰芬一笑不语。

  方幼恽见陆兰芬换了一件湖色绣花袄,下着玄色缎裙,梳妆雅淡,态度温厚,较之张书玉那种可怕的情形竟有天渊之隔;更是坐近身旁,口脂芬馥,吹气如兰;加以陆兰芬有心勾引,眉梢眼角卖弄风情,把一个未入柔乡、乍经色界的方幼恽,好似雪狮子向火——浑身融化,张大了口,急切再合不拢来。陆兰芬见他如此情形,更加合拍,便慢慢的一问一答,引起谈锋。

  二人只顾密切谈心起来,直至客人的局到齐,主人要搳通关,方才打断了话头。

  陆兰芬却依旧坐着不去,早见兰芬的相帮拿进一搭局票。

  约有一二十张,来催他转局。兰芬嗔道:“啥格要紧嗄,倪还要坐歇去勒,耐回报俚转过来,嘤嘤喤喤,吵勿清爽。”相帮不敢多言。座客大家叹羡。陈少东先开口向兰芬打着强苏州白道:“阿唷!恩得来,一歇歇才舍勿脱个哉。”兰芬正色道:“陈老,倪搭耐一径客客气气,从来朆说过歇笑话格,耐勿要像煞有价事,勒浪瞎三话四。方大少还是第一转叫勒。”陈少东碰了这个顶子,不好意思起来,红了脸正待回答,厚卿急道:“兰芬说的倒是真话,方幼翁果然今朝第一次叫。少翁也不必动气,我们还是来搳拳罢!”陈少东也便趁势收科道:“我不过随口说了一句笑话,不料兰芬倒动起气来。我是本来没有动气。”兰芬见陈少东自己转弯,便也笑道:“倪是勿会动啥气格,陈老末也勿要扳倪个差头。”厚卿道:“好了好了,你们两家本来都没有动气,我来做个和事人罢!”随即取过酒壶斟了二杯,一杯递给少东,一杯递与兰芬。兰芬立起身来,笑道:“谢谢耐,勿敢当。”就接过酒杯,一饮而荆陈少东也干了这一杯,便与厚卿搳拳。兰芬却咬着方幼恽的耳朵,悄悄问道:“耐今朝扰子刘大少末,也应该复复俚个东,停歇阿要就翻到倪搭去,请仔一台罢。”幼恽见合他吃酒,正中下怀,心中大喜,便向厚卿说了,托他代邀在座诸客,停会务必要赏光,翻台到陆兰芬家去。众人一齐应允。

  只见兰芬的相帮又拿了十余张局票进来,兰芬皱着眉头对方幼恽道:“格个断命堂差末,厌烦得来!倪头脑子也痛格哉!”方幼恽道:“既是你有转局,你就去罢,只要去去就来,招呼台面就是了。”陆兰芬假意坐着尚不肯走。幼恽又连连催他,方才起身。先叫娘姨回去交代台面,却暗暗的把幼恽衣服扯了一把,口中照例说声”对勿住,停歇就请过来”的套话。

  出了房门,尚回头望着幼恽一笑,下楼而去。方幼恽被他这一拉,拉得心花怒开,无心饮酒。众客人同厚卿也因还有翻台,便多不肯尽量,大家随意饮了几杯,等菜将近上齐,就叫干稀饭来吃了,谢了主人,一同出门,同到四马路陆兰芬寓的洋房内来。到得门口,方幼恽便让客人先走。厚卿大笑道:“啊唷!

  老兄怎的这般老实,你还没有晓得规矩么?上海堂子的规例,进门时主人在前,出门时主人方才在后。你先走进去,不要混闹的你的怯排场。”幼恽被他排揎了这一阵,觉得不好意思,又羞又笑,方明白刚才张书玉家厚卿先走的道理。

  到了楼上,兰芬尚未回来,房间台面已经预备,娘姨请进房中坐下,幼恽便向厚卿道:“此地的规矩,我是一毫不懂。

  你只好替我招呼招呼客人罢。”厚卿应允,便代客人写了局票,先行发去,又叫先起手巾。

  不多时,兰芬已经回来,一进房门便含笑招呼,执壶斟酒,应酬得十分圆到,真是满场飞舞,八面张罗。这一台酒吃得十分酣畅,众客人尽醉方休。方幼恽被兰芬灌得沉迷不醒,睡在炕上犹如死狗一般。刘厚卿恰还清醒,见方幼恽醉到如此,料想不能回栈的了,便先自回去了。

  兰芬见众人去了,时候已经不早,想把幼恽扶到床上去睡,那里叫得醒他?兰芬无奈,打发娘姨等出去,掩上房门,把炕上烟盘移去,自己也便侧身而睡;又取过一条绒毯,替幼恽盖好。幼恽直到五更方才酒醒,见兰芬睡在身旁,春色横眉,脂香扑鼻,真个是:烟笼芍药,雨洗芙蓉。

  欲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六回

  留夜厢假装阔客抢汇票硬捉瘟生

  且说方幼恽酒醒之后,见陆兰芬睡在身旁,星眼朦胧,玉山颓倒,那一种娇媚之态,真教人心荡神飞。从来酒是色媒,不觉心旌大动,便坐起身来,想去唤他。兰芬早被惊醒,连忙也坐起来,低声问道:“耐故歇心浪那哼?刚刚叫耐勿应,倪吓得来!”幼恽见兰芬陪他坐起,睡眼含饧,桃腮微涩,低言悄语的问他,更是心中快活。便道:“我现在酒已醒了,只是口渴的狠。”兰芬忙道:“倪炖好仔开水来浪,倪去冲碗杏仁露来,耐解解酒阿好。”幼恽点头。兰芬便掀开绒毯,掠了一掠鬓发,下炕去,把莲子壶上炖现成的开水提了下来,取了一只玻璃杯,又取出一瓶杏仁露,冲入开水,对了一杯,自己放在口边尝了一尝,方走至榻床旁边,挨着幼恽肩头坐下,把玻璃杯送在幼恽口边。幼恽大醉初醒,口中奇苦,干渴非常,把那一杯杏仁茶不多几口吃个干净,就如醍糊灌顶一般。兰芬候他吃完,放下杯子,又问道:“耐阿要到床浪向去靠歇罢。”

  幼恽大喜,故意问道:“我睡在床上,你呢?”兰芬低头一笑,觉得有一种脉脉幽情,荡漾出来。

  看官,你道陆兰芬是上海数一数二的名妓,平日间有等花了无数冤钱、近也不得一近的客人也是狠多,为什么今日见了方幼恽,就这般出奇的迁就起来?原来陆兰芬自张园见了方幼恽,听刘厚卿说他是个常州首富,便认定了他是个初出茅庐的脚色,有心要去笼络了他,敲他大注的银钱,好供自家的挥霍,所以第一台酒就留他住下。万想不到幼恽是个一钱如命的人,以致大失所望,所以后来终久弄得不欢而散。

  闲话休提。且说方幼恽住在兰芬处,明日起来,止给了二十块钱的下脚。兰芬见他出手不大,不像有名富户的规模,心中未免有些不快,还只认自己骗工尚未到家,所以不肯拿出钱来,就一连几天不放幼恽回栈,把那擒纵客人的手段施展出来。

  这几日加倍殷勤,直把个方幼恽弄得神魂颠倒。

  这一日,兰芬午后起来,坐在窗下梳头,幼恽就坐在梳头桌边呆呆的看他。兰芬梳完了头,对方幼恽道:“倪今朝要到亨达利去看点洋货,耐同仔去阿好?”幼恽此时心神已乱,不觉应允。兰芬大喜,随叫相帮去叫了一部马车来。兰芬与幼恽携手登车,径到亨达利洋行门口停车。

  兰芬同着幼恽进去,先看了些表链、香水,不过二三十元;末后看了一对戒指,那戒面上镶的金刚钻竟有黄豆大小,光芒四射,要七百两银子。幼恽猛然听见,早吃了一惊。兰芬笑迷迷的把一对戒指套在手上,向方幼恽道:“方大少,耐看格对戒指那哼?”幼恽料着兰芬必要他出钱代买,心内就如十五个吊桶打水一般,七上八落的跳个不住,只好将就看了一看,胡乱称赞了两声,便想走开,被兰芬一把拉住,靠着他的肩头,附耳说道:“倪呒拨洋钱,耐替倪买仔罢。”方幼恽急得涨红了脸,答应不出来。兰芬见他面色来得诧异,便追着问道:“方大少,阿肯买拨倪介?”幼恽那里敢答应他。兰芬见此光景,不觉顿时掇转面孔,冷笑一声,便向亨达利的人说道:“物事倪先带得去,洋钱明朝送来。”洋行中人都是久仰大名,向来认得,那有什么不肯?答应了一声。陆兰芬便移步出来,也不招呼幼恽,径自上车坐下。幼恽老着面孔,只得也跨上马车。

  马夫问道:“还是一直回去,还是要到张园?”兰芬道:“倪勿到张园哉,一直转去罢。”马夫答应,把马车直赶回四马路来。

  不消片刻,早到门前。兰芬径自下车进去。幼恽没法,也跟进去。上了楼,兰芬向方幼恽不依道:“方大少,耐是有名气格大客人啘!倪要耐买两只戒指末,一塌刮仔,不过七百两银子,也勿算啥格希奇事体。耐索性勿答应倒也罢哉,板起仔只面孔一声勿响,实梗架音,阿是有心坍坍倪格台?几百两银子格事体,耐方大少也勿造至于啘。”方幼恽被他说得满面通红,无言可答,恨不得有个地洞钻了进去,勉强说道:“并不是我不肯答应,实在我带来的银子不够数目,恐怕答应了付不出来。你休要认错了。如今我立刻写信回去,汇几千银子来替你付戒指的钱可好?”兰芬冷笑道:“谢谢耐格好心,只要少坍坍倪格台就好哉!倪穷末穷,七百两银子格事体,还出得起来里!看耐方大少自家心浪阿意得过?”

  方幼恽被他逼得愈加局促,只得立刻要了纸笔,写封急信给他家中的帐房,叫他立刻汇二千银子。写完,叫相帮赶紧去送,信面上限着日期。兰芬方才有点笑容,道:“勿然是倪也无啥希奇。不过俚笃说起来,倒说耐方大少买一对戒指才舍勿得,勿要说倪坍勿落格个台,就是耐方大少面浪末,也无啥好看啘,方大少阿对?”幼恽刚刚被他发作了一场,那里还敢驳回,只好连连答应。

  自此兰芬相待就冷落了许多,却也还敷衍着他。刘厚卿也来看过幼恽几次,只是幼恽已经迷惑,也不回栈,终日在兰芬那里,昏昏沉沉的过了几日。

  那日幼恽还未起身,当差的拿了一封常州来信,并同着一个后马路厚大钱庄的伙计寻到兰芬来,原来是常州汇来的银子,要幼恽亲笔写个收条。娘姨叫醒了幼恽。兰芬正在好睡,便也惊醒。幼恽连忙起来,走到外间。家人送上来信,那钱庄伙计拿出一张即期本庄的票子来,共是二千规银。幼恽看完了信,无甚话说,便进房寻着笔砚,写了一个收条给那钱庄伙计,接了自去。进来再看兰芬,已披着衣服坐在床上,便问幼恽道:“啥格事体,实梗贼形怪气?”幼恽道:“是我家里汇来的银子。”兰芬又问银子放在何处?幼恽笑道:“不过是一张汇票,凭着票子去拿洋钱,那里来的现银。”兰芬道:“汇票是啥个样式介,拨倪看看哩!”幼恽正要炫耀于他,便在袋中取出,递与兰芬。兰芬看了半晌,半真半假的将一张银票向自家衣袋一塞,向幼恽道:“方大少,耐银子未汇得来哉,倪格戒指铜钱好去还脱仔哉啘。”幼恽见陆兰芬将一张银票轻轻的袋了进去,出其不意,急得满头是汗,急忙赶过来夺时,已经不及,满心烦恼,又不好意思认真,只得勉强按住心神,向兰芬道:“不要取笑,你把票子还了我,那戒指的钱我替你付就是了。

  ”兰芬见他急得不可开交,嗤的一笑道:“阿唷!耐放得定点嗫,吓得来格付神气,阿要难为情!”又伸出手来把幼恽拉着,坐在床上,轻轻把手去摩他的心口,道:“阿唷!急得来!故歇心口里向还勒浪跳,阿要作孽?”这几句不痛不痒的话,说得方幼恽满面羞惭,满心难过,又不好认真发作,那一时的可笑可怜的情状,竟难以言语形容。

  陆兰芬料他发作不出,心中暗自好笑,一面还在调侃他道:“方大少,刚刚阿是吓煞哉?头浪出仔几化格汗,倒拿倪别生能一跳,现在阿好仔点哉?”方幼恽被兰芬颠来倒去,就如三两岁的小孩一般玩之股掌,哭又哭不得,笑又笑不出来,赌气立起身来,一言不发,便要走出房去,早被一个娘姨劈胸搪住道:“方大少,到啥场化去?”幼恽不语,想要夺路走出,娘姨那里肯放?正在扭结固结之际,兰芬已着好衣服,赶下床来,一把衣角拉住,口中说道:“耐格人阿要无趣!说说笑话末,就说勿连牵哉,可煞作怪。”方幼恽方才本是满心愤恨,想要奔回栈去与刘厚卿商量一个主意,挖他的出来,所以娘姨留他,毫不瞻顾。不知怎么被陆兰芬拉了一把,又轻描淡写的说了几句,心头那一把三千丈高的无名业火也不知消到那里去了,身体便不觉软绵绵的,回过身来,被兰芬推他坐在椅上,反埋怨他道:“耐末总是实梗性急。倪又勿做啥强盗,阿好抢耐格铜钱,晏歇点倪自然要还耐格。耐放心末哉,勿要急坏了自家格身体,倒勿止格点铜钱。”幼恽听兰芬说仍旧还他,心中大喜,却勉强遮饰道:“我是偶然想起一件要事,所以要紧回栈,并不是为着票子。你既不叫我走,我就不走也好。”兰芬又去温存了一番。

  幼恽虽然迷惑,却究竟后天的“色”字,抵不过先天的“财”字,到底二千银子的事情不是轻易,总有些失神落智的。

  兰芬口中虽说取笑,却只是哄和着他,不肯真拿出来还他。幼恽又不便只管催逼,只急得团团走转,坐立不宁。兰芬看破他的神气,只当并无此事一般。

  幼恽勉强在兰芬处又住了一夜,却通晚不曾合眼,到了天明之后才朦胧睡去。八点余钟便又惊醒,就坐起身来兰芬问道:“要紧起来到啥场化去?”幼恽道:“我有正事要回栈房去一趟,下午就来的。”兰芬拉着他的手不放,道:“耐去仔就要来格口虐。”幼恽道:“自然就来。”兰芬道:“耐格人有点鬼头鬼脑,倪倒勿相信耐格闲话。”就在幼恽左手上勒下一个戒指来带在自家手上道:“耐去罢。耐要戒指末,自家来拿。”原来幼恽这个戒指,是他的母舅徐观察出使美国带来送他的,约来也值一千多块洋钱,现在又被兰芬探去,更加心痛,只得忍住了,穿衣起身。兰芬暗笑,也不留他,任幼恽一径回栈去了。

  只说幼恽回至栈中,满心焦燥,便一直走到刘厚卿房里来。

  谁知锁着房门,人已不知何处去了。问他的家人,说是好几日没有回来。幼恽想他一定住在张书玉处,便也不回房,寻到新清和来。

  走进客堂,还是静悄悄的;及至走上楼梯,并不见一个娘姨、大姐,张书玉的房门却是虚掩,一半开着。就蹑足进房,只见垂着湖色绉纱帐子,衣架上挂着厚卿常穿的一件漳缎马褂,知是刘厚卿在此。榻上睡着一个小大姐,听得幼恽脚步之声,方才惊醒,连忙坐起,擦着两眼,看不明白,只道是厚卿已经起来,口中说道:“刘大少,啥勿困歇起来介?”方幼恽道:“我不是刘大少,是来看刘大少的,快去请他起来。”小大姐又仔细看了一看,方知认错了人,忙笑道:“阿呀!看错仔眼睛哉,方大少啥能格早介?”一面下了榻床去揭开帐子,低低的叫了两声,把厚卿、书玉一齐惊醒,忙问何人。小大姐道:“方大少来哉,说请刘大少快早点起来,有闲话说勒。”

  刘厚卿听幼恽一早寻到此间,谅必有甚要事,连忙起来穿好衣服,跨下床来,看幼恽的面孔笑道:“前两日我到兰芬处,看你们二人就如蛤蚧一般连得紧紧的,一刻也分不开来,怎么今日就这样的早起,可是当差不合,被他赶了出来么?”幼恽皱着眉头摇手道:“我正为一件事心上十分懊恼,要来寻你商量,你怎么开口就是取笑!”厚卿见他面色仓皇,也就不好再去笑他,只问道:“你有什么事情,清早赶到这里寻我?”幼恽恐被张书玉听见不好意思,移过椅子,附着厚卿的耳朵,低低的把兰芬抢去汇票、戒指的情节说了一遍。”所以来寻你想个法儿去问他要回,可有什么主意?”

  厚卿听了不住的摇头,道:“这是你自家不好。汇票、戒指怎的落在他的手中?我看起来,要去问他拿回,只怕是办不到的了。”幼恽再三要他设法,厚卿道:“我只好替你到兰芬那里去问他一声,探探他的口气,至于一定要他拿出来还你,也是拿把不定的。”幼恽听了,略略放心。

  厚卿问道:“你一早起来只怕没有吃点心,就在这里吃罢。

  ”厚卿就叫去叫了两碗鸡丝面来,两人吃毕。张书玉蓬着头,正要下妆梳洗。幼恽看他剩粉残脂,熠然满面,那隔夜画眉的轻煤都一条一条、横七竖八的印在面上,比前更加可怕,暗想:这样一付面貌,怎也居然列在金刚之内?上海地方真是无奇不有的了。略坐一坐,便催厚卿前去。厚卿叫方幼恽在张书玉处宽坐一会等他回来,匆匆的穿了马褂出门而去。见了兰芬,说了一回闲话,便提起幼恽的汇票来。

  兰芬告诉他道:“刘大少勿要说起。倪末当俚是个户头客人,勿壳张格位方大少着实有点踱头踱脑。倪前日仔到亨达利去买仔两只戒指,为仔倪自家呒拨洋钱,问仔俚一声,俚就跷起仔格面孔,一理勿理,难末倪也有点光火哉,埋怨仔俚两声。

  昨日仔俚屋里向汇仔洋钱来哉,倪为仔朆看见过歇汇票,问俚要得来看看,说仔一句笑话,俚加二勿对哉,面孔末涨得通红,头浪向汗末出仔几化,极得来要死要活。倪并勿是要抢俚格汇票嗄,为仔俚做出格副极形,有心叫俚难过难过。刘大少去耐想嗫,倪为仔呒拨洋钱问俚一声,就是耐刘大少末,也勿好意思勿答应倪啘。俚倒直头做得出格,阿要讨气!今朝对勿住刘大少,到倪搭来,托耐刘大少带声信拨俚:倪总勿见得要抢仔俚洋钱格,叫俚尽管放心。倪归搭呒拨啥格老虎勒浪,勿会吃脱仔俚格,叫俚自家只顾来拿末哉。”

  厚卿尚未开谈,先被陆兰芬一大片话兜头罩住,竟是无可如何,不便再说,只得自家做个收场道:“他倒并不是不放心,也没有托我问你讨取,我不过自己问问罢了。”说着,更不久坐,回到新清和,见了幼恽,慌问事体如何,厚卿摇头道:“这事竟办不到。据我看来,你竟认个晦气,丢掉了一笔钱也就罢了,若一定要问他讨取,总要你仍旧回去,好好的哄着他,或者可以拿得回来。我是旁人,不好出头多事。”正是:误入销金之窟,荡子堪怜;重寻照夜之屏,莺花无恙。

  要知方幼恽到底如何,下回交代。

  第七回

  车走雷声香尘一瞬酒酣奇气名士高吟

  且说方幼恽听了厚卿言语,着急道:“我的口才本不如你,上海又是初到,你既不肯为力,我是更没有指望的了。”厚卿道:“并不是我不肯出力,实在现在上海堂子中的倌人十分歪撇,非但敲竹杠、砍斧头,不肯放松一点,你就是花了整千整万的银钱在他身上,不说一个好字。何况你的银票已经到了他的手中,要再去挖他的出来,是休想的了。不如歇了这个念头罢!”幼恽更加着急,厚卿道:“你着急也无用,还是慢慢的想法。”

  忽听张书玉冷笑了一声,向厚卿说道:“倪堂子里向格人末才是勿好格,唔笃客人用脱仔洋钱也勿犯着,像煞耐刘大少勒倪面上,勿知用脱仔几化洋钱,耐倒自家摸摸良心,倪阿曾敲过歇耐啥格竹杠?”厚卿道:“我是说的别人,没有说你。

  你既没有敲过我的竹杠,为什么要你这样多心?”书玉愈加不依道:“实梗说起来末,倪直头敲仔耐格竹杠哉啘,阿要热昏!”厚卿也打着苏白回答他道:“倪是昨日仔夜里向发仔一个大昏,直到今朝故歇辰光还勿曾转来格勒。”书玉听得厚卿取笑,便急了,连忙瞪他一眼,赶过来要拧厚卿的嘴,道:“你阿要瞎三话四哉,倪要拨生活耐吃格嗫!”厚卿哈哈的笑道:“我的生活,你昨天还没有晓得么?”书玉更加不好意思,红着脸,狠狠的把手在厚卿大腿上拧了两把,拧得厚卿叫声“阿唷坏”,直立起来。幼恽也觉好笑。书玉却才住手不拧,走了开去,口中还自咕噜着,自去梳头。

  幼恽终是无精打采的纳闷。厚卿道:“你心中不快,倒要出去散散,我们还是在此吃过了饭,到张园去走走,还可解解你的气闷。”幼恽也无可不可的。

  厚卿看表时,已是十二点三刻,便开一桌菜单,叫相帮到雅叙园去吃一样糟溜鱼片,一样溜鸡丁,一样炸丸子,一样粉蒸肉。并火腿蛤蜊汤,要两壶酒。不多一刻,菜已送来,便与幼恽对坐小酌。张书玉梳完了头,也来斟了两杯酒,坐在旁边。

  幼恽叫他同坐,书玉推辞道:“倪吃饭还有一歇勒,方大少先请末哉。”幼恽本来量浅,又是喝的闷酒,不多几杯便觉有些醉意。厚卿见他面上已有酒意,也不劝他,便叫盛饭上来。两人吃完,又停一会,约有三点余钟。叫相帮去叫马车,因书玉也要同去,多叫了一部。

  当下厚卿、幼恽同车,书玉独坐一车,向张园而来。进了园门,马夫照例加紧一鞭,如飞疾驶,至大洋房门口停下。厚卿、幼恽同下车来,书玉还未下车,只听马蹄声响,一部亨斯美自拉缰马车,风一般的跑来,也到安垲第停下。眼光一瞥,早跳下一个美少年,携着一个绝色倌人。那少年身穿湖色熟罗十行绵襔,外罩玄色漳缎马褂,生得细腰窄背,白面朱唇,气概非常,丰仪出众,眉目之间别有一种英爽之气,咄咄逼人。

  那倌人生得秋水为神,琼瑶作骨。凌波微步,何殊洛浦惊鸿;袅娜依人,不数汉家飞燕。姿容妍媚,举止大方,穿一件白缎子绣花夹袄,头上不多几件钗环。只在厚卿、幼恽眼前一闪,便先进安垲第去了。幼恽、厚卿觉得眼中从未见过这般人物,暗暗叹羡。张书玉更看得呆在一旁,直至厚卿同幼恽进去一会,回头不见书玉,厚卿复身出来寻他,方见书玉立在门旁,好似想着什么心事一般。厚卿问他为什么还不进去,可是等什么人?书玉才被他提醒,忙道:“倪勿是等啥倌人,像煞唔笃还朆进去,所以勒浪看看。”遮掩过了。随同着厚卿走进大洋房,拣了一张桌子,泡茶坐下。

  幼恽却想着刚刚马车上坐的美少年十分面熟,满腹想不出这个人来,便又留心看他,却却回过头来,见他同着那绝色倌人同坐在斜对一张桌上,真是和璧隋珠,珊瑚玉树,交枝合璞,掩映生辉。

  正在细细打量,只见又走进一个倌人,朝着幼恽略略点了点头,却叫了厚卿一声。原来就是陆兰芬,竟不坐下,一直走了过去,忽回头见了那少年,兰芬登时满面堆欢,叫了一声“二少”。那少年也含笑招呼,招他坐下。兰芬便坐在那少年身旁一张椅上,那绝色倌人也招呼了兰芬一声,兰芬竟和那少年密切长谈起来。方幼恽这一气非同小可,又不好发作出来,眼睁睁的看着他。不到半点钟时,只见那少年立起身来,同着兰芬三人从右边转出,一面谈笑,一面慢慢的缓步往弹子房一带去了。兰芬临去,头也不回一回,直把一个方幼恽气得口呆目瞪,无可如何。刘厚卿却被别个朋友邀在隔壁一张桌上谈心,不曾理会。张书玉也闲步往弹子房去了。只剩幼恽一人,无人可说,就如泥神土佛一般坐着。好容易刘厚卿走了回来,不见了张书玉,忙问书玉他们那里去了!幼恽回答不知。厚卿道:“天色已晚,是回去的时候了,书玉怎不见来?”便惠了茶钞,同幼恽出来,寻到老洋房照相处,都不见书玉的踪影。厚卿说声“奇怪”,回身要到弹子房去寻他。刚走到门口,劈面遇见方才少年同着兰芬出来。兰芬似欲招呼,早已擦肩过去。随后张书玉跟着出来,见了厚卿才立住了脚。厚卿对书玉道:“时候已经不早,快些回去罢。”张书玉一言不发,似乎有些不耐烦的意思,同厚卿走到前边。马车早已等了多时,三人登车回去。

  兜了几个圈子,回到新清和来,相帮送上两张请客票头,一张是金咏南请到迎春坊花琴舫家,一张是祝华封请到兆贵里张月红家。金咏南的是七点钟,祝华封的是八点钟。厚卿便向幼恽道:“这两个既来请我,必定也要请你,想是票头发到陆兰芬那里去了,你就少停同我一淘去可好?”幼恽想来不错,便无别话。

  厚卿因在嫖赌场中久了,已有了烟瘾,躺下炕去吃烟。幼恽和他对面躺着。张书玉却只是无情无绪,不来应酬。厚卿过好了烟瘾,又坐了一会,早有金咏南的催请票到来,便同着幼恽一同赴席。

  到了花琴舫家,见客人已经到齐,金咏南连忙催摆台面。

  厚卿举眼看时,却只有一半认得,幼恽更只认得陈少东一人,不免—一寒温,请教名姓。金咏南便问:“厚卿、幼恽,你们叫什么人?”厚卿道:“我坐定是张书玉了,幼恽可是仍叫陆兰芬?”幼恽满肚子没得好气,连忙朝他摇头。厚卿向他使个眼色,幼恽不解其故,便不开口,也叫了陆兰芬。随着金咏南去发局票,厚卿乘空附着幼恽耳朵说道:“你在上海又没有做第二个倌人,况且兰芬与你又没翻面,场面上还是好好的,何苦再去叫个陌陌生生的人呢?”幼恽正待回答,那边主人已在邀客入席,便打断了话头。

  坐定之后,客人的局已经到齐,只有张书玉、陆兰芬两人还不见来,叫人去催催,说是要转过来。幼恽也还罢了,厚卿却满心不自在起来。直等客人的局已经去了一半,方见陆兰芬进来,淡淡的招呼一声,便默然坐下,一言不发。幼恽也低着头不开口。大家看着诧异,晓得一定有些缘故,却见二人面色不好,倒不便去问他。接着张书玉也来了,厚卿问他那里的转局,直到台面要散快才来?书玉冷笑道:“倪格生意就是勿好末,也总有几户客人,勿见得就做仔耐刘大少一干仔,问得阿要稀奇!”厚卿突然被张书玉顶了这几句,气得他面皮紫涨,竟说不出什么话来。金咏南见此光景,虽明知是书玉的不好,却怕刘厚卿性子暴躁,张书玉的脾气又不是肯省事的人,生恐闹出事来,连忙分解道:“厚翁不要动气。书玉向来也不是这个样儿,想是今天堂唱多了些,未免有点不自在。你是有过相好的客人,总得要比别人体谅他些才好。”厚卿因主人极力劝说,不便发作,只得忍祝张书玉也知自己说话孟浪了些,只因看着刘厚卿是个刮皮客人,不甚放在心上,此刻见厚卿不语,自然不再开口,却止略坐一会,同着陆兰芬起身而去。厚卿、幼恽恨在心头,只得谢了主人,要到兆贵里去。金咏南知他二人另有应酬,便不留他。

  到得张月红家,祝毕封因客齐久等,先已入席,见厚卿同幼恽来了,深致不安,便请一同坐下。随问厚卿、幼恽可是仍叫陆兰芬同张书玉。厚卿赌气换叫了一个公阳里的林佩珠,又替幼恽代叫了一个西鼎丰花宝玉。局票去不多时,两人先后来了。席中大家欢呼畅饮,只有幼恽心中纳闷,没甚精神,并连叫来的局也不去理会。

  却听得对过房间也有客人在内请客,甚是热闹,但并不搳拳,也不听见倌人唱曲,只在那里高谈阔论。有一个人的声音甚是熟落,只听得他抗声说道:“你道现在上海的新党,日本的留学生,一个个都是有志之士么?这是认得大错了。他们那班人,开口奴隶,闭口革命,实在他的本意是求为奴隶而不可得,又没有那夤缘钻刺的本钱,所以就把这一班奴隶当作不共戴天的仇人一般,今日骂,明日骂,指望要骂得他回心转意,去招致他们一班新党入幕当差,慢慢的得起法来,借此好脱去这一层穷骨。那知朝中这班大老,耳朵是聋的,眼睛是瞎的,心地是面糊蒙着的,面孔是牛皮做成的,就是拍着他的脸痛骂他一场,他也只是不见不闻,我行我素。所谓‘笑骂由他笑骂,奴隶我自为之’,凭你怎样的大声疾呼,那里叫他得醒?也有万一碰着运气,逢时得济,遇着了贤明的督抚大臣,聘请他做个顾问官,居然的当差入幕起来。无夸这班新党中人,却又是一得到了优差优馆,便把从前革命自由的宗旨、强种流血的心肠,一齐丢入东洋大海,一个个仍旧改成奴隶性质,天天去奴颜婢膝起来。你道可笑不可笑?他们现在的宗旨,是开口闭口总说满人不好,非我族类,其心必异,固然不错。要晓得,满洲人虽是蒙古入关,究竟还是我们亚洲的同种。所以欲分满汉,先分中西。这班人就该帮扶同种,摈斥外人,方不背同类相扶的主义。不料他们非但不能如此,反去倚仗着外国人的势力,拼命的欺负同种的中国人。总之,这班人本是寒士出身,穷得淌屎,却又不中举人,不中进士,无计可施,以致变成了这等一个气质。说起来也甚可怜,那里有什么爱国的热诚,合群的团体?纵使有几个英雄杰士,伤心大局,蒿目时艰,要想力挽狂澜,主持全局,却又是手无寸柄,说也枉然。”说到这里,便长叹了一声。又有一人击节叹赏道:“你这话实在说得痛切!新党中间未尝没有通人志士,却被这班无耻小人借着新党的名目,到处招摇撞骗,无所不为,弄得坏的带累了好的,施展不来,真是可恨!”听得方幼恽暗暗不住的点头。

  原来方幼恽虽是个贵介子弟出身,从小十分聪颖,只是自恃天分,就不肯在书史上用心,只弄些雪月风花的学问。平时也看过几部新书,晓得些中外的大势,向来以新党自居。今天听见这一席议论,却是闻所未闻,不觉爽然自失。

  又听见那人高吟道:

  华夷相混合,宇宙一膻腥。

  接着说道:“这是《花月痕》中韦痴珠的牢骚气派,我年纪虽不逮痴珠,然而天壤茫茫,置身荆棘,其遇合也就相等的了。”又听一人说道:“你是喝了几杯酒,故态复作,何物狂奴,悲歌击节 。”却不听见那人回答,幼恽便静静的听他。停了一会,又听见高吟道:回首当年万事休,元龙豪气尽销磨。

  关山跃马秋横塞,风雨闻鸡夜渡河。

  前路苍茫愁日暮,唾壶击缺任悲歌。

  何须更忆繁华梦,搔首沉吟唤奈何。

  念到末句,那声音就低了好些,只听一人大叫道:“好诗,好诗!沉郁苍凉,读之令人有身世悲凉之感,我当浮一大白,请窥全豹。便听得又吟道:一夜西风动客愁,只余身世寄扁舟。

  千秋事业怜青史,一代功名负黑头。

  蜀国相如今贳酒,天涯王粲莫登楼。

  匆匆归去真堪笑,惆怅题诗记玉钩。

  梦醒扬州一惘然,可怜往事竟成烟。

  桓温种柳只流涕,殷浩书空欲问天。

  剩有闲情随逝水,拼将绮思逐华年。

  输他绝塞从军客,万里秋风早着鞭。

  飘泊谁怜屋上鸟,江湖落拓竟何如。

  荒唐槐国三年梦,慷慨苏秦十上书。

  纵有文章惊四海,更无涕泪哭穷途。

  请缨投笔男儿事,夜半床头啸鹿庐。

  幼恽听了,赞赏非常,此时再忍不住,便问娘姨:“对过房间是何人请客?”娘姨道:“听见说是一格姓章格常熟客人。”幼恽便想私去窥探窥探他,到底是个何等样人,居然这样的见识高超,才华卓荦,因立起来向外便走。走到对房门口,隐在门帘外边,向房里看去,早吃了一惊。原来那向外坐着的主人,就是方才在张园相遇不知姓名的人,心中想道:果然外貌挺秀,内才也自不差。忽听得旁座一人赞道:“秋翁佳作,气韵沉雄,真与杜甫律诗颉颃千古。”正是:伤心身世,悲闻宋玉之辞;极目河山,不断新亭之相。

  要知究竟何人,下回交代。

  第八回

  章秋谷意气结新知方幼恽平康逢旧识

  却说方幼恽正在偷看那对过房间的客人,心中转念甚是面善,忽听得那人称呼他“秋翁”,方才兜的想起这人的姓名,不觉大悟,自己笑道:“我的记性怎的坏到这步田地,隔不多时,竟是想他不起,可不是笑话么?”连忙掀起门帘,进去招呼。

  看官,你道那不知姓名的少年是谁?原来就是那风流才子、诗酒名家的章秋谷。自从打发金月兰动身之后,在家中住得不多几日,总觉郁郁寡欢,加以秋谷才华绝世,丰采惊人,论文则援笔万言,论武则上马杀贼。惊心烽火,聊为梁父之吟;举目河山,尽有唐衢之恸。一身傲骨,四海无家,钟期之遇难逢,狂白之金欲尽,不免就牢蚤郁勃,变成个使酒的灌夫,骂人的刘四,竟有些信陵君醇酒妇人的气象起来。便觉在家无趣,重为沪上之游,也住在四马路吉升栈。到此虽不多几日,却着实结识了几个有名的人,一个叫做辛修甫,是个内阁中书,学问极其渊博。秋谷闻名往访,辛修甫与他谈得十分投合,果然名下无虚,一见如故。一个叫做王小屏,是个报馆的主笔,深通时务,兼擅西文。他从前看过秋谷一篇论说,甚是佩服;此次晓得秋谷来申,急急的到栈相访,成了倾盖之交。还有两个,一个叫葛怀民,是个举人;一个是大挑知县,叫吕仰正,却是辛修甫介绍与秋谷相知的。这几个人都是金石论心,芝兰合臭,俯视山海,高见风云,绝无时下少年酒食征逐的恶习。

  秋谷自到上海,访他去年一个旧好倌人,名叫陈文仙,年止十七,花妍柳媚,玉润珠温。去年秋谷做他,甚是要好。这陈文仙气息沉静,居然像个闺阁大家,并无红倌人的一种时髦气派,今年从西安坊调到兆贵里来。秋谷除了访友,便到陈文仙处闲坐。文仙也从不叫他吃酒碰和,转是秋谷过意不去,替他绷绷场面。这一日,正是秋谷的主人,请的就是辛修甫等数人,并两个同栈居住的同乡,隔夜已经照会客人点好了菜。秋谷恰午后无事,便到陈文仙处,约他同坐马车到张园吃茶;又遇见了陆兰芬,谈了一会。秋谷因坐不住,便到弹子房去合人打了两盘弹子,方才同了兰芬、文仙出来。天色已是不早,因兰芬苦邀秋谷同文仙去坐坐,便又到兰芬处坐了一会。看看已有七点多钟,兰芬知有台面,不好留他,只叮嘱秋谷常来走走。

  原来秋谷与兰芬只是淡淡的交情,并没有什么相好,只是兰芬向来敬重秋谷,所以见了面,不觉十分亲热,以致在张园相遇,引起方幼恽的气来。

  只说秋谷同文仙回到院中,辛修甫已先来了,余客也便络绎而来。秋谷做了主人,殷勤对釂无不尽量。到得酒酣耳热之际,辛修甫偶然说起新党悖谬之处。从来酒在肚里,事在心头,早把章秋谷一肚皮的牢骚提了上来,便高谈阔论了一大篇,又痛饮了几大杯酒,方才吟出那四首感怀的七律来。座客一齐称叹。

  秋谷连饮了数杯急酒,微觉有了醉意,忽见门帘一起,又走进一个客人高叫秋谷道:“老世兄,幸会幸会!你发得好议论,吟得好诗啊!”秋谷醉眼朦胧,急切认不出他是谁,立起来细看,方认得是小时同学的方幼恽,便笑道:“我的眼钝,几乎认不出来,幼恽兄好眼力。”方幼恽大笑道:“岂敢!你在张园和陆兰芬谈心的时候,我早就看见你了,觉得面熟,又一肚皮想不起你来。刚才若非有人叫了你一声’秋翁’,只怕到明年也想不起的了。”秋谷也大笑,慌忙作揖,又请幼恽与众客—一相见,道:“不嫌残席,就请一同坐下,叙叙可好?

  ”幼恽道:“我是一个姓祝的朋友请我在张月红处吃酒,恰恰遇见了你,岂非奇逢?你这边我不能久坐,还要过去应酬。你住在什么栈房,我明早过去奉看就是了。”秋谷连说:“不敢奉屈,现在暂寓吉升栈。”幼恽大喜道:“我也是寓吉升栈。

  既是同栈,更好相叙。少停回栈,我们再谈罢。”秋谷留他不祝幼恽仍旧过来,见花宝玉、林佩珠一齐走了,台面将散,刘厚卿看见嚷道:“你这半天走到那里去了?马褂也没有穿。

  ”幼恽对他说了缘故,便同着厚卿谢了主人先走。两人又到花宝玉、林佩珠家去打了两个茶围。林佩珠出局,没有回来,花宝玉已经回院,应酬得甚是周到。幼恽看他相貌,眉目清扬,腰肢柔细,也算得花丛中一个出色人材。

  幼恽为着自己心中不快,也无心久坐,拉着刘厚卿出来,路上埋怨他道:“我朝你摇手不叫陆兰芬,你偏要我仍旧叫他。

  你看他刚才的形状,口也不开,立起身来就往外走,惹气不惹气?”厚卿被他埋怨,倒也无言可答。幼恽又道:“我以前的银票、戒指被他抢去,不上紧去追他,为的是有过相好,不好意思。不料他钱物到手,顿时翻转面来。他既无情,我亦无义,如今我们就商量一个主意,去问他硬讨可好?”厚卿笑道:“这是你说痴话,他东西已经入手,你就去问他硬讨,他可肯拿出来么?”幼恽愈觉气忿道:“难道他不肯拿出来就罢了不成?我一个世家子弟,白白的受了他一场糟塌,还送了一大注钱,竟连个妓女都弄不过,这不是笑话么?”厚卿大笑道:“老弟,怎么看着你这样一个人,竟是一点不通世故。你的银票、戒指被他抢去,可有什么凭据么?这是打不得官司、告不得状的事,可有什么法儿!就是打了官司,那堂上的官儿也要审情度理。

  你们自然交情深厚,那银票、戒指才得到他的手中,现在你要硬追回来,难道好当他贼赃追取么?这样的事情都要经官,他吃了皇上的俸禄,那里管得了这些闲事!况且宦家子弟饮酒宿娼,自己先有一层不合,怎能再去告他?这里又是租界,不能违背章程,不比内地各处的娼寮,若真个十分可恶,便好打掉他的房间,叫他吃了惊吓。上海地方,是打闹娼家先就犯了捕房的规矩,就要拉到捕房里去。我们都是面子上人,可坍得起这个台么?你想这事有甚法儿?”

  幼恽先前怒气填胸,恨不得立刻把陆兰芬的房间打毁,方出这一口恶气,被厚卿一番话,说得顿口无言。想来想去,呆了多时,觉得这话果然不错,叹一口气道:“果然如此,我也只好认个晦气,只算自家病了一场,用几个买命的银钱罢了。

  但是那一张票子被他抢去还是小事,那一个戒指是母舅徐观察美国回来送给我戴的。我戴在手上,家父还时常叫我留心,千万不可失去。现在回去,倘然为不见了戒指,查问起来,可不是一件难事?你总要去想个妙法,将那戒指代我收回,感激非浅,那银票就送了他也罢。”厚卿摇头道:“我前天已经碰了他一个钉子,现在就去问他,想来万万无用。你不晓得我在他那里,被他一冷一热的话说得十分难过,我是再不去寻第二个钉子碰了。”幼恽见厚卿不肯答应,便急了道:“不论有用无用,托你务必要去一趟。”我本来也不认得什么陆兰芬、林黛玉,原是你的来头,难道我们的交情,这点点小事多应承不来么?”说罢,又连连作揖。厚卿无奈,应允道:“我去是去,然而收得回收不回,我是不管的,我总尽心竭力替你去干就是了。”幼恽连连称谢,便催他:“此刻就去,我在栈房候你的回信可好?”厚卿知道推却不脱,只得同幼恽分路,幼恽自回栈去。厚卿到兰芬院中,寻见了陆兰芬,婉婉转转的将来意说了一遍,又道:“幼恽现在的意思,情愿将二千银子不要,只望收回戒指,你的意思如何?若肯还他,便交给我带去也好?”

  兰芬听了冷笑道:“耐刘大少来说仔,论理是勿好勿依,不过俚格人忒嫌来得希奇。倪叫俚自家来拿,倪自然要拨俚格,啥格人影子也勿见,像煞倪是啥格强盗。倪倒也有点脾气格,俚耐自家勿来末,倪直头抢定还仔俚格哉。”厚卿陪笑劝解道:“你也不要动气,他的心上并不怪你,你把戒指给我带去还他,我随后再叫他来陪你的礼可好?”兰芬又冷笑道:“戒指是勿错,倪探子俚一只勒浪,也勿知拨倪放到仔陆里去哉,现在一时无寻处。俚一定要倪还末,倪只好赔仔俚一只末哉。”一面说,一面伸出纤手来,两手共带着十余只金刚钻、红蓝宝石的戒指,耀眼争光,向刘厚卿道:“刘大少,耐拣仔一只罢。”

  厚卿见他伸出手来,吃了一惊,只见五光十色,光怪陆离,不觉目定口呆,停了一会,方才说道:“既不是他的原物,我怎好胡乱拿去?我回去对他说明,一定叫他自己来拿,好在我是旁人,也不能管你们的事。”兰芬道:“格末谢谢耐,对俚说声,叫俚明朝就来,倪还有闲话说勒。”

  厚卿应了,自回吉升栈来,见了方幼恽,把手一拍道:“何如?我说是万万无用的。”幼恽忙问何如。厚卿把兰芬的话向幼恽说了,幼恽气得发昏,长叹一声,默然不语。厚卿也因张书玉忽然改了面孔,不知是为什么,也是闷闷不乐。

  过了一夜,幼恽去看章秋谷。原来他住在纳字官房。相见之后,略叙几句寒温,秋谷见他似有不悦之意,便问他道:“幼恽兄,为着什么事情神气这般萧索?”幼恽意欲相告,又觉难以为情,只推头痛并没有什么心事,秋谷道:“我们两人道义相交,幼同笔砚,如有为难之事,尽可同我商量,或者是有可以为力之处,亦未可知。”‘幼恽听了,沉吟不语,欲言不言。秋谷再三问他,幼恽仍是不肯实说。秋谷心中不悦,拂袖而起道:“我再三请问你有何心事,原是一片热肠,想要替你排解,怎么你把我看作外人,半吞半吐的做那妇人女子的样儿,究竟是何意见。”幼恽见秋谷已有怒意,只得把初做兰芬甚是要好,后来为着一对戒指顿然翻面,抢去银票、戒指的前后情形细细说明,又道:“并不是把你当作外人,不肯相告,实是我在张园见兰芬待你甚是亲近,只道你和他也有什么瓜葛,所以不便说明。”秋谷道:“我与兰芬向来认得,却不曾有过交情,并连局也不曾过一个,这有什么嫌疑?”幼恽乘便要秋谷去替他要回银物,又道:“昨日的光景,兰芬待你甚好,你如肯替我收回,料想兰芬也不好意思不听。”秋谷道:“我生平为人最爱管人闲事,时常骂那班坐观成败的鄙夫都是凉血动物,自家岂肯遇事退避,畏缩不前?但是天下无论什么事情,都有一个公理,不能专听一人的私见。我也要审情度理,方可替你出头。或者没有什么别故,自然可以替你收回。兰芬也不是那种专爱银钱的人,或是你们有了相好,其中另有别情,那我就不能过问了。”幼恽力辨并无别情。

  秋谷听了心中疑惑,想起兰芬为人尚好,向来待客还算略有良心,何至如此?想了一会,又问幼恽道:“他可晓得你有钱?”幼恽道:“我虽没有同他说过,却是第一天在张园见面的时候,刘厚卿朝他说的。”秋谷猛然拍手笑道:“是了,是了。”便问幼恽在兰芬身上除了那二千两钱之外,一共花过多少银钱,可曾替他办过什么衣裳首饰。幼恽道:“通共算来,那二千两票银不算外,只吃了三台酒,现还没有付钱,就是现付了二十块钱的下脚,也没有替他办甚衣饰,他又并没有向我开口,我也乐得省几个钱。”秋谷不待说完,哈哈大笑道:“算了罢,我的老哥!你要省钱是要住在家里,为什么要走到上海这花钱的地方来?既然到了此间,上了场面,可就讲不起省钱的话了。你且坐着不要性急慌忙,听我替你讲这道理。”秋谷言无数句,说出一番道理来。幼恽听了,方才如梦初醒,连连点首。正是:说破高唐之攀,顽石点头;忏除丝竹之情,现身说法。

  未知章秋谷所说云何,请听下回交代。

  第九回

  章秋谷苦口劝迷途陆兰芳惊心怜薄命

  且说秋谷向幼恽道:“你想那陆兰芬是四大金刚中数一数二有名的人物,平时何等风头,真有好些大人先生的客人,花了整千整万的银钱近不到他的身体。你是个初到上海的人,向来又没有什么名气,通共在张园见过一面,摆了一台酒,却轻轻易易的留你住下,有了交情,就是平常的倌人也不到如此迁就。他是贪图你的什么?为着晓得你是有名富户,想要弄你一大注钱,先给你些甜头,不怕你不死心塌地的报效。这是他们擒拿客人的第一等利害工夫。你是个富家子弟,又没有到过此间,那里懂得这些诀窍,以为第一台酒就留你住了,又是个有名妓女,自然荣幸非常。殊不知既已入了他的圈套,便如飞蛾投火,高鸟惊弓,随你一等吝啬的人,也不得不倾筐倒箧。况且他既破格待你,你更该破格待他,非但应该私下送他些值钱的衣饰,或是多送他几百洋钱,替他排排场面,就是那下脚的洋钱也至少要再加一倍,难道他有名的第一个金刚,这样的排场,那般的声价,留你住了一夜,只值二十块钱不成?他们一班名妓,身分自高,不肯轻易向人开口。他初时指望你是个有钱的好客人,自然总肯花费,直等到过了几天,你仍旧一毛不拔,所以向你开场,要你买那一对戒指。你若答应了他,倒也罢了,却又土头土脑的不肯答应。他看透了你是个拼不得用钱的人,所以先把钱物骗到他手中,然后和你翻面,料想你这样的客人,做下去也没有什么好处,才下这一着绝户工夫。你还痴心妄想要去拿回!他遇着你这种不知世故的人,他不敲你一下竹杠,他也不用做生意了。这些情景都是我身亲其境,阅历之谈,并不是说的空话。我向来性直,句句实言,你却不要见怪,把这一番话,认作我是有意讥诮之谈,那就辜负了我的好意了。”

  这一席话,如雷震耳,如石惊天,把个方幼恽听得面上冷一会,热一会,冷了又热,热了又冷,听到后来,竟通身冰冷,满身汗下,立起来执着秋谷的手,道:“你这一番说话真是金石之谈,发人深省,指我迷途,我怎敢把你直言当作讥诮?惟有自家懊悔而已。”秋谷大喜道:“幼恽兄真是聪明,不消几句话的工夫,已是心中明白,此后只要自己留心,不去上当就是了。”幼恽点头称是,想了一会,忽然又气愤起来,向秋谷道:“这陆兰芬十分可恶,竟把我当作傀儡一般,随他提弄。

  我想上海妓女爱的是钱,有了钱财就有情义。我回去另汇几千银子出来,重做一个有名的妓女。料想上海地方甚大,名妓不独是陆兰芬一人,那时叫他在旁看着,心中难过,便算报了我的冤仇。你道如何?”

  秋谷听了,甚是笑他痴气,不免又要劝解他一番,便道:“这话真是公子哥儿的脾气,一步也行不开来。依着你的主意是赌气跳槽,叫他在旁懊悔。即使果然如此,拼着自己的银钱去博别人的懊恼,试问于你有何好处?万一重做一个,仍与兰芬一般,或者比他更甚,可不是求荣反辱,你又怎的落场?现在你的心上虽然有些省悟,却还是半明不白的,将来一定要重入迷途。我索性把上海嫖界的情形,从头至尾演说出来,好等你死心塌地。古来教坊之盛起于唐时,多有走马王孙,坠鞭公子,貂裘夜走,桃叶朝迎;亦有一见倾心,终身互订,却又是红颜薄命,到后来免不了月缺花残。如那霍小玉、杜十娘之类,都是女子痴情,男儿薄幸,文人才子千古伤心。至现在上海的倌人情性却又不然,从没有一个妓女从良得个好好的收梢结果,不是不安于室,就是席卷私逃,只听见妓女负心,不听见客人薄幸。那杜十娘、霍小玉一般的事,非但眼中不曾看见,并连耳中也不曾听见过来。这是说妓女从良的了。至于逢场作戏,原是面上的应酬,流水行云,本来没有什么深情密意。倌人的心性爱的因是银钱,然而有了银钱就有情义,这句话却又未必。

  无论你在他面上花了一万八千,就是挥金如土的客人,他们背后也不说他一个好字,反说他是土老儿、曲辫子,这种客人不敲他的竹杠也没有日子的了。银钱花得越多,背后骂得更加利害,这是什么原故呢?他做着一个好户头客人,银钱撒漫,不消说心中是如意的了,却又怕同院的姊妹本家说他做了恩客,所以不肯背后说他。有钱的客人尚且如此,无钱可知;肯用钱的如此,不肯用钱可知。再说到堂子中近来的规矩,更是日趋日下,无从说起。从前都是倌人巴结客人,现在差不多要客人奉承妓女;以前都是客人要拣妓女的风头,现在差不多倌人要看客人的功架。偶然有几个初入勾栏的客人,不懂他们妓院中的规例,就要百般诽笑,甚至当面批评。你想,人家花了钱财,原是寻欢乐,博个快意,怎禁得倒是这般拘束起来,不是去寻开心,倒是自寻烦恼了。你道现在的嫖界还着得脚么?所以我劝你不要痴心。要晓得现在的上海非比从前,要想做个倌人,都要有嫖界的资格,不是门外汉可以误打误撞得的。你吃了陆兰芬如此的亏,还不自家猛省,倒要去再汇几千银子,去寻第二个陆兰芬,岂不是一误再误么?”

  这番议论,比前一席话更加切当精微,尽情抉发,说得方幼恽连连叹服,又问道:“男女之情,无人不有,为什么上海这班妓女竟是太上忘情,难道他果然是个野兽山精,不知情爱的么?”秋谷哈哈笑道:“你的学问竟长进了一层了,但只知其一,不知其二。要想青楼妓女,朝张暮李,送旧迎新,他做的就是这行生意,叫他拿出什么情义来?古人欲于青楼中觅情种,已是大谬不然;你更要在上海倌人之内寻起情种来,岂非更是谬中之谬?那古来的霍王小女、杜氏名娼,都是千载一时、可遇而不可求的。你道现在上海倌人之内,千千万万可寻得出这样一个么?”

  幼恽听了,虽然佩服他的议论,然而心上毕竟还有些疑惑,又向秋谷道:“如此说来,上海的堂子倌人没有一个好的,竟是足迹不入青楼的好。但是我前天在张园,看见你同陈文仙坐在一张桌上,喁喁私语,情意缠绵,就是那陆兰芬待你的情形,也是十分巴结。为什么他们待你又甚是见好,这是个什么原故呢?我就不懂得了。”秋谷狂笑道:“我好心相劝,你倒盘驳起我来。我原对你说,上海地方要做一个倌人,也要有嫖界中的资格,我就把嫖界的资格与你讲个明白。大凡古来妓女所重者,第一是银钱,第二是相貌,第三是才情。如今却又改了一番局,换了一派情形。近来上海倌人,第一是喜欢功架,第二才算着银钱,那相貌倒要算在第三。至于’才情’两字,不消说起是挂在瓢底的了。什么叫做功架呢?这’功架’二字,就如人的功夫架子一般,总要行为豪爽,举止大方,谈吐从容,衫裳倜傥,这是功架的外扬。倌人做了这种客人,就是不甚用钱,场面上也十分光彩。再要说到功架的内场来,这是神而明之,存乎其人,可以意会而不可以言传的,只好说个大概给你听听。比如初做一个倌人,最怕做出那小家气相,动脚动手,不顾交情的深浅,一味歪缠,这是他们堂子里最犯忌的事情,免不得就要受他们的奚落。至于碰和吃酒,也要看个时候,不可一味听着他们的说话;或者那倌人生意闹忙,和酒不断,便不必去凑他们的热闹,只要不即不离的,每月总有几场和酒,也就是了;或者倌人生意并不见好,和酒稀疏,这却就要不等他们开口,自家请客碰和,绷绷他的场面。若是做了多时,已成熟客,倌人未免要留住夜,却万不可一留便住,总要多方推托,直至无可再推,方才下水。倌人们擒纵客人只靠一个色事。

  你越是转他的念头,他越是敲你的竹杠。客人们有了这一身功架,倌人就有通天本事,也无可如何。总之,以我之假,应彼之假;我利彼钝,我逸彼劳,这方是老于嫖界的资格。若用了一点真情,一丝真意,就要上他们的当了。这几句话,便是功架的捷径、嫖界的指南。我从前曾经仿着“四书”做这‘功架’二字道:‘功也者,功夫之谓也;架也者,架子之谓也。有工夫而无架子者,盖有之矣,未有无功夫而有架子者也。’你把这几句揣摩纯熟,便有了一半工程。但是功架出于阅历,也不是一朝一夕的工夫,这是我章秋谷在嫖界中绝大的经济学问,所以歌场酒阵,整整混了三年,从不曾吃亏落后。幼恽兄以为何如?”

  幼恽听了秋谷的第三篇议论,方才心下通明,笑道:“如此说来,你竟是个嫖界中的三折肱了。不料花柳场中,花钱取乐的地方,也有这许多道理!幸而我还沉溺未深,被你这切切实实的几场提醒,说得光致全无,不然,怕不闹个大大的笑话么?但是陆兰芬拿去那一只戒指是我母舅徐观察给我的,家严时常查问,不见了却有好些不便。我想另出几百块钱,托你想法子去赎他的回来可好?”秋谷笑道:“你既然言下悔悟,我怎肯袖手旁观?那银子虽然未见得拿得回来,这戒指在我身上,取了还你便了。”

  幼恽虽被秋谷劝醒,却终是个悭吝的人,见秋谷肯替他到陆兰芬处去要回戒指,只喜得眼笑眉开,连忙立起身来,朝着秋谷深深一揖。秋谷慌忙拉住,笑道:“这点小事当得效劳,又算什么?”当下便拉了幼恽同到兰芬院中,幼恽觉得不好意思,不肯同去。秋谷道:“有我同着,尽去不妨,你难道怕他再要糟蹋你么?”竟扯了幼恽的衣袖向外便走。幼恽力弱,拗他不过,被秋谷一把拖着,好似鸡雏一般,一直走到马路上。

  幼恽着急道:“你放了手,我去就是了。你不怕马路上人笑么?”秋谷方才放手。

  到了兰芬院内,兰芬尚未起来。秋谷问知昨夜没有客人,便直走兰芬卧房坐下,叫幼恽去叫兰芬起来。幼恽摇手不肯,要叫娘姨去唤时。秋谷止住,自己掀开帐子,坐在床沿。看兰芬时,穿着一件湖色绉纱小袖紧身夹袄,盖着一条熟罗薄棉被,睡得正浓;星眸双合,杏脸微红,一缕漆黑的头发拖于枕畔,约有三尺七八寸长,香气扑人。秋谷便低低的叫了两声。兰芬已经惊醒,开眼见是秋谷,忙笑道:“阿唷!二少,那哼今朝有工夫到倪搭来,耐是难得格客人啘!”一面说,一面坐起身来,挽了一挽头发,又披了一件玄色绉纱夹袄,斜盼着秋谷一笑。秋谷乖觉,便走了过来,在靠窗一张洋圈椅上坐下。幼恽却不开口,秋谷正要问他,陆兰芬已下床来,换好弓鞋,又问秋谷道:“二少,倪搭耐是勿大来格,阿是怪仔倪勒勿来介,今朝陆里一阵风拿耐格二少吹仔来哉?”秋谷笑道:“那里是什么风,倒是你的方大少同我来的。”兰芬还只认秋谷取笑,口中答应道:“倪陆里来啥格方大少,耐例说说看嗫。”不防回身过来,却却的与方幼恽打了一个照面。

  原来兰芬下床之时,面向床里,所以不曾看见。当下兰芬吃了一惊,倒诧异起来,只得叫了一声:“方大少!”便回头问秋谷道:“唔笃阿是一淘来格?啥格勿声勿响,倒拿倪吓仔一跳。”秋谷笑道:“你说没有方大少,这不是方大少么?”

  兰芬也笑了。幼恽见了兰芬,脸上不免有些赸赸的。

  兰芬见他和秋谷同来,心中已瞧料了几分,略略应酬了幼恽几句,便一面梳头,与秋谷细细谈心。幼恽在旁看他眉敛春山,含烟如笑,目欺秋水,娇盼欲流,同秋谷谈得娓娓不倦,却并没有狎昵的话头。但觉两人眉目之间,若离若合,幼恽方相信秋谷的话,与兰芬果然没有交情。只听得秋谷同他说道:“现在的客人固然难做,现在的倌人更加难做。倒是那没有什么名气的人,不撑场面,还可支持,你们有了这个名气,撑着这个外场,要想从良,又拣不出个可嫁的人,生意虽然闹忙,日后终无结局,你也要自己留心才好。”兰芬拍手道:“划一,耐格闲话一点勿错。勿瞒耐说,要讨倪转去格人多得势来浪。

  倪为仔一生一世格事体,勿肯瞎来来,拣来拣去,总无拨对劲格客人。倪格做格个断命生意,也叫呒说法。”兰芬说到此处,忽咽住不说,神气黯然。秋谷也相对不语。

  两人这一席长谈,兰芬已梳完头,秋谷对他招手,将兰芬招至后房,剩幼恽一人在外。不多一刻,便见秋谷先出来,随后兰芬走出,到床头边去拿了一个拜匣出来,身边摸出钥匙开了锁,取出一件东西。幼恽偷眼看时,原来是他的戒指,喜得心中乱跳,见兰芬将那戒指递与秋谷,秋谷接来,就带在手上。

  兰芬对秋谷道:“倪也并勿是要俚格戒指,为仔怕俚勿来,说戒指放勒倪搭,等俚自家来拿。倒说俚自家末勿来,叫仔俚格朋友来问倪要,倪拨俚要得光火起来哉,索性勿还拨俚。今朝是耐二少爷来,勿好勿答应,勿然是随便啥人来要,倪定归勿拨俚格。”秋谷笑道:“承情之至,改日再谢。”便同了方幼恽出来。兰芬送到楼梯,叫秋谷常来走走,秋谷答应,回栈去了。正是:红袖青衫相偎倚,佳人名士两倾心。

  要知以后如何,请听下回交代。

  第十回

  兆贵里刘厚卿行令吉升栈张书玉发标

  且说秋谷回栈,把戒指交还了幼恽,又劝他早些回去。幼恽已经被他提醒,又因家中有信催归,当下也便应了,收拾行装径回常州去了。只有刘厚卿沉迷不改,又做了一个中尚仁里的时髦倌人,叫做洪笑梅。这洪笑梅面貌中平,身材却生得甚是长大,走到人前摇摇摆摆的,毫没有一丝婀娜的神情。自与厚卿落了相好,天天叫他吃酒碰和,还要叫他置办衣饰。厚卿是个钻在钱眼中过日的人,那里拚得这般挥霍?却为着张书玉待他冷淡,跳槽出来,要争这一口闲气,不得不熬住心痛,略略应酬。在洪笑梅虽把他看得并不在眼,刘厚卿却已着实出了一身臭汗。幼恽回去之时,想要与厚卿一同回去,厚卿不肯,依旧住下。

  这几日工夫,刘厚卿在洪笑梅处约莫也花了五六百洋钱,曾在笑梅院中请秋谷吃过一台花酒。秋谷为他是幼恽至亲,自己又与他向来认得,不好推却,勉强应酬,却厌他是个胸无点墨、目不识丁的人,只略略的坐了一坐,便托故先走。

  隔了数日,秋谷又因他先来应酬,只得在陈文仙处还他一席,坐中免不得仍是辛修甫等几个人。坐定之后,酒过几巡,秋谷便要行令,修甫道:“还是联句,还是飞觞?只不要搳拳摆庄,闹得头痛。”秋谷道:“联句虽好,只是座中恐有不能遵令的人,我想用个容易些的字面飞觞,这才雅俗共赏,你道如何?”修甫等大家称是。只见刘厚卿连忙嚷道:“章秋翁不要故意难我兄弟。我小时虽然读过几年书,这些年来都已还了先生的了,那里行得出什么酒令?我情愿先行受罚三杯,这酒令是不能遵的。”秋谷微笑道:“酒令严如军令,旁人不许阻挠,怎么令官刚才出令,你就先自喧哗,且先罚酒三杯再说。

  以后如再有人违令,取大杯来连罚十杯。”厚卿听了,把舌头伸了一伸,不敢再说,怕真要罚起大杯来。秋谷叫娘姨斟了三杯罚酒放在厚卿面前,逼他一气饮干。厚卿无奈,只得直着喉咙将三杯酒一齐灌下。

  秋谷先饮了令杯,道:“我的意思,用’风花雪月’四字飞觞。我们在坐恰好七人,从第一字起,各飞唐宋诗一句,飞至第七字为止,要依着次序,不许颠倒乱飞。各人饮门面杯一杯;说不出者罚五杯,再敬合席一杯,请旁人代说;说错一字者罚一杯;飞到本地风光或贴切本身者,大家公贺一杯。如今我是令官,就先从我飞起。”便又饮了一杯门面杯,先飞”风“字道:“风波不信菱枝弱。”大家赞好。其次却轮着葛怀民了。怀民也干了门面杯,飞第二个”风”字道:“春风得意马蹄疾。”秋谷赞道:“吐属不凡,的是金马玉堂中人物,这是明年恭喜的预兆了。”大家公贺一杯,合席饮了。第三轮到秋谷的同乡、一同来沪的何玉山,虽然没有什么才情,也还勉强来得。想了一会,飞了一句:“二月春风似剪刀。”秋谷笑道:“虽不甚切当,恰也总算亏他。”

  待要过令时,早见王小屏立起来拦住,道:“且慢。”随取酒壶斟了三杯酒,放在秋谷面前道:“你且吃了罚酒再说。

  ”秋谷呆了一呆,道:“为什么要罚起我来?就是说错了,也没有罚到令官的道理。”小屏道:“你且吃了,再和你说罚酒的缘故。”秋谷不肯。小屏道:“我若说得不是,吃还你加倍罚酒,何如?”秋谷一笑,把三杯罚酒折放在一个茶碗内,一饮而荆小屏方才说道:“怀民说的是第二个‘风’字,第三个’风’字还没有飞,如何就跳到第四个‘风’字去?他说错也还罢了,你这令官怎不检举出来,还要旁人来替你纠劾,难道要你这令官是摆样的么?”秋谷方才省悟,大笑道:“该罚,该罚!”连忙罚了何玉山一杯,要他再说一句。玉山想不出来,就连饮了五杯罚酒,又自己执壶敬合席的人各一杯。秋谷代飞了一句:“只愁风日损红芳。”方才轮着小屏。小屏随口飞一句:“飒飒东风细雨来。”又及修甫。

  修甫正与一个叫来的倌人名叫谢兰荪在那里并肩携手,细细的讲话,秋谷叫他过令,道:“你们只顾谈心,连酒令也顾不得了。有心违令,要罚十杯。”修甫不答应道:“既要过令,你做令官的就要早些招呼,我不罗唣令官也就罢了,你反要罚起我的酒来,这不是有心罗织么?”秋谷道:“你们既把我举作令官,就要大家遵令,你这般倔强,要加倍罚你二十杯。”

  修甫愈加不服。吕仰正主张着罚了修甫五杯,修甫勉强饮了,就把令杯递与仰正,叫他接令。秋谷早劈手夺过令杯,道:“第五个‘风’字尚未飞出,便自过令,要罚七杯。”修甫无言可答,也觉好笑,只得又饮了五杯。谢兰荪因秋谷不许代酒,暗地里替他泼掉了两杯。原来修甫不会喝酒,不多几杯便要沉醉,吃了这十余杯急酒,已是头晕眼花,勉强撑住了,飞了一句:“山雨欲来风满楼。”秋谷还叫他是敷衍过令,再要罚他五杯,经大家劝住了。吕仰正便飞了一句:“年初十五最风流。

  ”众人都赞他本地风光,合席贺了一杯。原来仰正叫来的局是个雏妓,叫做小媛媛,年止十五,玲珑第一,娇小无双,大家都赞他是个后来之秀,所以仰正就借了这个本地风光。

  结末才轮到刘厚卿,厚卿一手接了酒杯,面涨通红,假作思索。秋谷将象箸敲着桌子催他,厚卿更加着急,急得咳嗽连声,还是秋谷看不过,向厚卿道:“一时想不出来,我就代飞一句可好?”厚卿就如逢了郊天大赦一般,忙道:“我实在荒了多年,竟一句也搜索不出,秋翁肯替我代说,兄弟认罚就是。

  ”众人十分好笑,秋谷就飞了一句:“昨夜星辰昨夜风。”厚卿连吃了五杯,秋谷也陪了一杯。

  正要从新起令,用”花”字飞觞,只见厚卿的家人走了进来,向厚卿道:“张书玉亲到栈里来寻少爷,说有要紧话说,叫小的立刻来请少爷回去,已经坐在房里等了半天,看他着急得了不得,也不知他有什么事情。”厚卿听得张书玉亲身到客栈寻他,还有要紧话说,觉得这句说话,耳中甜迷迷的钻了进去,料想他没有什么事情,不过为了几天不到他院中去,所以自己寻他。心中欢喜,面上便露出一副得意的神气来,立起身向秋谷道:“我回去走走就来,不知他来寻我有甚缘故,须要回栈问他一声。”秋谷却早料到书玉到栈寻他,必定不是什么好意,见厚卿十分高兴,不好当面说穿,便答道:“去去就来也好,我们在此专候。”厚卿连称不敢,告了失陪,穿上马褂,一直回栈而来。

  到了自己的房间,抬头一看,只见书玉高高的坐在床上,却是怒容满面,同娘姨阿宝姐在那里咬着耳朵说话。见厚卿跨进房门,娘姨便含笑向书玉道:“先生勿要发极哉,刘大少来格哉。”有啥闲话末,同俚商量商量,料想刘大少也总要替耐想点法子格。”厚卿见书玉面有怒容,已是吃吓,又听得阿宝姐这等话头,虽摸不着头脑,知道事情不妙,老大着忙,又不好退回出去,只得进房坐下。正要开口,只听张书玉迎头问道:“刘大少,耐倒好格!倪就是有啥格推扳耐格地方,耐心浪勿舒齐末,也好朝倪说格啘,耐倒好意思跳槽,跳到仔洪笑梅搭去,倪搭人影子也勿见,还要瞎三话四,说勒倪搭用脱仔几化洋钱哉。耐倒自家摸摸良心,阿有介事?勿要有仔天呒拨仔日头。现在外势才晓得耐刘大少用仔歹格洋钱拨倪哉,倪格新欠帐格店家,才来问倪收帐,逼得倪走头无路,人也急杀快。

  耐想半节里向阿有啥格洋钱还帐?勿还俚笃末,倪又坍勿落格个台。倪想想,也无拨啥格法子,横竖横竖格哉,倪归碗断命堂子饭也吃得勿要吃格哉。耐刘大少既然放仔格句闲话出去,叫倪做勿落生意末,倪索性拜托仔耐刘大少,一塌刮仔替倪开销仔罢,耐刘大少也勿在乎此格。

  厚卿听他要他开销帐目,口气说得大了,早发极起来,勉强向张书玉道:“你这话从那里说起?非但我没有对人说过,并且待你也没有什么怠慢的地方,不过应酬场面多带了一个局,这就算是跳了槽么?倌人也不止做一个客人,客人也不见得做一个倌人,怎么你的店帐要我替你开销?难道你不认得我这个人,就欠的帐目都不要还么?你们想想可有这个道理?”书玉听了只冷笑一声,向阿宝姐道:“耐听听看,才勿关俚事,阿要推得干净!”又正色向厚卿道:“刘大少,耐勿要假痴假呆,倪向来格闲话说一句是一句,勿是啥格说仔搂白相。耐倒要替倪打算打算笃嗫!”

  厚卿被他逼住,没有转身,已是十分惹气;又见张书玉声色利害,明知他不肯空回,只急得两足乱跳道:“这是什么说话!无缘无故的来寻起我来,叫我怎样的打算?我又没有用你的钱,没有欠你的帐,听凭你怎样便了。”书玉冷笑道:“上海滩浪有铜钱格人末也多煞,倪啥勒勿去寻着别人,独独寻着耐刘大少一干仔?耐自家想想,说出该号闲话来,阿对倪得住?”

  厚卿听他说得没头没脑的,更加摸不着缘故,只是干着急,口中嚷道:“我倒底说了什么,你也要说个明白,不要半吞半吐,弄得人糊里糊涂。依着你的心上,要我怎样,你放着正经话不说,单单的同我转起大远的圈子来,我可知道你是个什么主意?”书玉道:“耐自家对别人说格闲话自家明白,倪也勿来替耐啥对格话头。倪现在牌子拿脱仔,生意也勿做哉。娘姨笃格带挡,一千几百块,各处格店帐末,二千多点;一塌刮仔勿到五千洋钱。说起来是也呒啥希奇,就不过半中节里,一歇辰光要倪还起洋钱来,收末收勿着,借末无借处,叫倪身浪也勿会出啥洋钱。刘大少,倪一径待耐末也朆坏过歇良心,耐勿应该放倪格谣言,故歇弄得倪勿上勿落,格一杯酒是要挨拨耐吃格哉。”

  厚卿听他盘子开得阔绰,心上没有了主意,虽然明知书玉有心敲他的竹杠,然而张书玉既然起了这个念头,料想不是三百、五百块钱可以打得倒他的,免不得要忍着心痛买个彼此相安;却不料他开口就要五千,早吃了一吓,心想就是一半,也要二千块钱。厚卿向来为人比幼恽更加刻啬,那里割舍得下?

  心中踌躇,方寸交战了一会,不觉恨起张书玉来,恨他无故生枝,硬敲他的竹杠。又被书玉说了一席不讲情理、一厢情愿的蛮话,心中更加了几分焦躁,那怒气竟按捺不住起来,便也变了面孔,冷笑道:“倌人敲客人的竹杠,也要客人情愿,方才显出交情。你说这样的蛮话,就是我情愿出钱,你也没有什么趣味。我在上海多年,倌人要客人的小货,我也见得甚多,却从未看见你这种泛蛮的人,真是第一遭儿,实在可笑!我还有正事在身,也没有工夫和你讲理,你请罢,我却先要失陪了。

  ”说罢,立起身来就要往外走出。

  那晓得张书玉性情本来悍泼,淫恶非常;又因厚卿跳槽到洪笑梅家,天天摆酒碰和的报效,眼睁睁看着大肥的鸭子,盖在锅里还被他飞了出去,已是气得不可开交。却没有想到他自己,那一天在张园看见了章秋谷,心荡神飞,恨不得立刻与他团成一块,把十分情意都用在章秋谷身上,去吊他的膀子。万不料章秋谷眼力高强,他这一副尊容那里看得上眼,所以凭着张书玉百般做作,搔头弄姿,抹巾障袖,只如没有看见一般,付之一笑,并不放在心上。张书玉却受了个老大没趣,又羞又气,他却还不死心,想慢慢的跟着,再去打动于他。刚刚走出弹子房,就遇见厚卿寻他,叫他一同回去。张书玉满肚皮没好气,只得上了马车一同回去,反怪着厚卿不该打断他吊膀子的心肠。看着厚卿的面目委琐,举止堪憎,越看越气,心中便二十四分厌恶他起来,便待他淡淡的,冷言冷语的讥诮。及至厚卿叫局,故意迟至台面将散,催了几遍方才到来,是有意叫他知难而退的意思。又不料厚卿跳到洪笑梅那里,居然的放开手段,银钱挥霍起来,懊悔前日不该做断了他,便要想个撒下瞒天大网,捞他一个罄尽的主意。同娘姨们商议了几日,才想出这一条计策来;预备先软后硬,要和厚卿大闹一场,万不肯空回白转。他明欺厚卿虽然滑溜,却是个无用怕事的人,就是事情决撒,也不怕他去告状经官。听见厚卿一场发作,正中下怀,只见他腮边起两朵红云,眉际横一团杀气,柳眉倒竖,杏眼圆睁,大声说道:“刘大少,耐勿要勒浪摆啥格松香架子,勿要说耐格种客人,就是比仔耐再要利害点,倪也勿见得吓杀仔人。

  耐开口闭口说倪敲耐格竹杠,倪就算是敲耐格竹杠末哉,老实说,倪格排客人勒倪身浪用格一千、八百,三千搭仔二千洋钱,也勿算啥事体。只有耐末一格铜钱才勿肯用,寒色搂抖极杀仔人,还要说倪敲仔耐格竹杠哉。倪自然总有道理勒,好敲耐格竹杠啘。耐今朝到底那哼?说一句闲话拨倪,勿要勒浪装啥格妈虎。”

  厚卿正待要走,却被张书玉翻转面皮,不遗余力的数说了一顿,只气得浑身乱抖,一句话也回答不出来;停了半晌才说出一句话来道:“你这说话真是岂有此理!难道世上没有王法的么?”一面说,一面仍想脱身走出,早被书玉抢上前劈胸揪祝正是:爱河滚滚,大家同在沉沦;情海茫茫,何苦自寻烦恼。

  不知厚卿怎生打发书玉,且待下回交代。

  第十一回

  对酒当歌忽逢旧友阳春白雪快和新诗

  且说书玉抢步上前,把厚卿胸前衣服一把扭住道:“晓得耐刘大少是有财有势,倪也壳张格哉,上海县新衙门随时耐刘大少格便,耐勿要走嗫。”厚卿被他扭住,不由的心中乱跳,又急又气,嚷道:“你、你、你要怎、怎样?怎、怎么不、不、不问青红皂白,就动、动、动起手来?这、这、这样拉拉扯扯的,算、算、算什么样子!”书玉道:“耐勿理倪格闲话,要想走出去,倪自然只好动手哉啘。”厚卿着了急,把书玉用力一推,想要把他的手推开方好脱身。那知书玉力大非常,一把衣服紧紧的拉住,那里肯放!只是脚下跳着高底,立脚不稳。

  厚卿用力一推,来得势猛,竟是仰面一交。厚卿因衣服被他带住,也是一交,跌在书玉身上。那书玉吃了一交筋斗,愈加撒泼,高声喊道:“耐只顾打末哉,唔笃大家来看嗫!”

  只一闹,把栈中茶房并隔壁房间的客人,都一齐拥到厚卿房门口来,却不知为着何事。阿宝姐见不是势头,连忙上前拉开厚卿,又把书玉扶起,劝书玉道:“先生勿要实梗嗫!有啥闲话末,好好里替刘大少说,刘大少也无啥勿肯格呀!”又向刘厚卿道:“刘大少勿要动气,倪先生末也是一时之火。耐是老相好哉,总要包涵俚点,大家好好里商量末哉。”书玉跌了一交,头发已经披下,更如枉死城内放出来的小鬼一般,愈加可怕;被阿宝姐扶了起来,也趁势住了口,却还咕噜着道:“俚耐要打末让俚去打末哉,倪索性拿格条性命交拨仔俚完毕。

  倪活勒世浪也呒拨啥格好处,拨别人家逼杀快。”

  那厚卿被阿宝姐拉开,捺在椅上坐下,看看今天这般风势,料想不得好好开交,走又走不脱,回又回不去,心上就如热锅上的蚂蚁一般团团走转,想不出个脱身的法儿。忽想起章秋谷来,曾替方幼恽在陆兰芬处讨回戒指,在上海花柳场中颇颇的有些名气,大家都晓得这一个人,而且为人重义,风骨非常。

  若得他肯来劝解书玉,调处这件事情,真是十分把稳,便连忙叫了当差的来,分付他道:“你快快到南兆贵里陈文仙院中,飞请章老爷立刻就来,说我在栈中有要紧事情,无论如何务必请他就到,不可耽搁。”当差的答应了,忙忙到兆贵里去。

  只说秋谷自刘厚卿回栈之后,对修甫等说道:“这个人虽是世家子弟,实在俗不可耐,满面上露着浮华之气,不是个可交的人。听见我要行令,便吓得屁滚尿流,这种人真是可笑!

  如今他既去了,我们这酒令却止剩了六人,况且这令极是浅近,实在无趣,我们改作即席联句罢。”修甫等一齐称善。

  秋谷便先干了一杯,修甫等也干了,问娘姨要过纸笔,秋谷提起笔来正要写起句时,忽见门帘一起,又闯进一个人来。

  秋谷忙起身看时,那人向秋谷兜头一揖,道:“你好快活!在苏州闹了个大大的名儿,也不来招呼我一声,没有看见你们的盛会。现在又走到上海来,可被我寻着了。”秋谷连忙回揖。

  原来这个人与秋谷是总角之交,姓贡,号叫春树,是一个诗词名手,正与秋谷旗鼓相当,且又生得粉面欺何,素腰压沈,那神情意态一味的温柔抚媚,竟如美女一般,迥非秋谷那一种眉目清扬、神情英武的态度。秋谷与他诗文知己,互相推许。

  这贡春树本是杭州人氏,幼年随着父亲,做过一任常州府同知。他父亲终于任所,身后略略有些宦囊,苏州还有几处房屋。贡春树因杭州地方没有什么宗支亲友,便不回原籍,就在常州府城居祝秋谷因曾祖以下坟墓俱在常州,每年春、秋二季,必到常州扫墓,便住在春树家中,诗酒盘桓,十分相得。

  此番贡春树打听得秋谷在苏州青阳地浪游曲院,用度豪华,便赶到苏州要与秋谷相会,不料秋谷已经回去了,扑了一空。春树在苏州住了两月,顺便收取房租。前日方幼恽自上海回去,路过苏州,恰好遇见了春树,与他说知备细。春树方晓得秋谷已到上海,便急急赶来,打算与秋谷商量一件事情,要秋谷替他出力,却忘记了问明方幼恽住在什么栈房,所以到了码头,只好先将行李发在三洋径桥长发栈去,自己却各处寻问。上灯之后,方才寻到吉升栈来,晓得秋谷在兆贵里请客,连忙径到陈文仙院中来寻秋谷。

  当下秋谷问明了春树的行止,方知他特地到沪相访,故友相逢,心中大喜,便向春树道:“你来得正好,我在此间结了一班朋友,都是性命道义之交,我的朋友就是你的朋友一般,你且见过了这几位,再说别话。”春树便与修甫等拱手,彼此问了姓名。春树见修甫、仰正等意气惊人,行为豪爽,修甫等见春树仪容俊雅,谈吐风流。从来方以类聚,物以群分,不觉大家共相倾慕。修甫等便让春树上坐,春树不肯,修甫道:“春树兄今日才来,又是远客,我等忝为地主,岂有僭坐之理?

  ”春树推辞不得,方才坐下。

  春树见台上有笔砚信笺,问秋谷道:“你们台上放着笔砚,想是行什么酒令,却被我这催租隶来败了你们的清兴。”秋谷微笑,将改令联句向他说了。春树大笑道:“席间联句是近来一班斗方名士的习气,你如何也学起他们来?好好的饮酒何等不妙,却做这等酸子的事情!我是第一个不遵令的。”秋谷一笑,答道:“我们的席中联句,是大家舒写性情,平章风月,却不是做了诗连忙去刻在新闻纸上的斗方名士可比。你既不以为然,我亦乐得藏拙,免得去搜索枯肠,但是你刚刚入席,就第一个违了我的酒令,却饶你不得,须要罚你十杯,若喝不了这许多,罚你即席赋诗自赎。”春树道:“要我做诗不难,我即席赋诗,你亦要立时和韵,方算得令官的公允。若只许州官放火,不许百姓点灯,我就要鼓噪了。”秋谷笑道:“依你,依你,但古人七步八叉,俱有成例,若构思迟了,就要加倍罚你二十杯,须要落笔如风,不许停顿,你可敢答应么?”春树毅然作色道:“这个何难?料想也未见得难我得倒。你且吃了令杯,看我立时挥洒何如?”秋谷道:“我做令官并无私曲,你若能文不加点,大家也要公贺三杯。”秋谷果然干了令杯。

  春树要过一张八行信笺,也不思索,提起笔来,看他走笔如飞。秋谷等在旁看着,只见写得好一笔赵松雪的行楷,娟秀非常,写着《即席赋赠秋谷章君》一首七律道:五陵公子正翩翩,裘马清狂佳客前。

  太白豪情穷碧落,冬郎才调况青年。

  诗肠对月原如水,剑气凌云快欲仙。

  春树写到此处,正要奋笔直书结句,忽然一想,错了一个韵脚,便略略停了一停,要换个韵,却未免就停笔不下。秋谷早大笑道:“温八叉今竟如何,若再停一刻,便要倍罚二十杯了。”春树笑道:“你不要自恃做了令官作威作福,停会待我也做一回令官考你一考,看你这曹子建还能七步成章否?”秋谷道:“你不要与我斗口,且完了正文再说。”春树一面说,一面早把两句结句写了出来。众人看是:我愧郊寒并岛瘦,闻君高论为开颜。

  修甫等一齐赞好。秋谷笑道:“诗意甚佳,姑且免罚,但是揄扬太过,却要罚你一杯,我也陪你一杯。”春树也不推辞,欣然饮了,道:“你的令官已经卸任,待我这令官也来出个题目何如?”秋谷笑道:“任从尊意。”春树道:“我如今先要你原韵和出一首,非但不许停顿,而且还要击钵催诗。若鼓已绝而诗未成,也要罚你二十杯,众位以为何如?”修甫等齐和道:“秋翁向来诗才敏捷,真可倚马万言,想必不至受罚。我辈拭目以俟佳作便了。”

  秋谷笑了一笑,随取过纸笔来。春树取一支象箸,在茶杯上“当”的打了一下,道:“鼓声已起,速速做来。”秋谷提笔便写,兔起鹘落,满纸淋漓,一笔草书比春树更加神速,不一刻早已写完。春树也自怪诧,暗想:怎地比自己更快?果然并生瑜、亮,自己较逊一等。大家看那诗时,只见写着也是一首七律,上写”奉和原韵”:江南词客太翩翩,况在临安画阁前。

  己分玉萧成隔世,漫将锦瑟误流年。

  惭无叔宝风前度,应有瑶台月下仙。

  拚把清樽同一醉,不须惆怅问朱颜。

  众人看完道好。秋谷笑道:“我向来不爱和韵,今日被他逼住,无可如何,只得潦草塞责,诸兄怎还要谬赞起来,岂非违心之论?”仰正道:“我们知己相叙,不作套谈,秋谷为何总有一番谦逊,这要罚你一杯。”就斟了一杯酒送过来,秋谷倒也无言可答,只得受罚了一杯。

  春树还有些心中不服,便又出令道:“我见《随园诗话》中有新婚诗,以’阶乖骸埋’四字为韵,我想这四个韵脚虽然难用,也不至十二分艰难,我们在座各依韵和他一首。我却要自家僭妄,做个令官品评甲乙。”向秋谷道:“你可能遵我的令么?”秋谷道:“只要大家承认你做令官,独我一人,岂有不肯道令之理。”修甫等道:“树春兄此令甚好,我们大家遵令而行。”春树大喜,复向众人告罪,先饮了门面一杯,众人也多干了,便各各构思起来。那知看着虽不甚难,却也不甚容易,春树自家也在沉吟。

  却是秋谷略一思索,取过纸来,早已一挥而就。众人惊异看时,只见写道:十里珠帘开画靥,两行宫使列瑶阶。

  仙裙簇蝶情初定,玉佩和鸾愿未乖。

  慧质只应天上有,冰姿直与雪同海

  明灯更照红绡色,莫令名花宝帐埋。

  大家看了,哄然叫好。修甫道:“有此佳作在前,我等只好大家搁笔,不必再去苦思力索的了。”秋谷道:“我们诸位都是高才,怎么也这般谦逊起来?”修甫道:“并不是故意推辞,我同你讲这缘故,你就明白了。这四个韵脚本来难押,有《随园诗话》一首于前,又有你这一首于后,我们就是再做出来,也是拾人唾余,味同嚼蜡了。我们还是受罚一杯罢了。”

  就大家斟了一杯干了,又公贺了秋谷三杯。修甫把秋谷这一首诗翻来覆去的看了几遍,赞叹不置。连贡春树暗中也是十分佩服,秋谷真是天赋清才,不同流俗,就也极意称扬。秋谷谦让不已。正说之间,只见又闯进一个人,满头大汗。秋谷诧异,看时,原来就是刚才来请厚卿回去的家人,气喘吁吁,上气不接下气的向秋谷说道:“张书玉来了。家爷叫家人来请老爷立刻前去,有要话说呢。”秋谷更觉奇异,笑道:“张书玉是去寻你家少爷的,你家少爷同他有甚瓜葛,我却同他没有什么交情。

  他有话说,怎么你来寻起我来?你不要弄错了人罢!”那家人因厚卿被书玉糟蹋,不成局面,心中也是着急,又为厚卿吩咐他立刻去请秋谷,他果然并不停留,飞一般跑到兆贵里来。跑得气喘,便夹七夹八的说了几句。此时被秋谷提醒,自家也觉好笑,定一定神,方才说道:“家人来得慌忙,说错了话,实是张书玉寻到栈中要与家爷拚命,家爷着急,才吩咐家人来请老爷的。”秋谷更加摸不着头脑,诧怪得了不得,修甫等大家也觉希奇。秋谷又问道:“张书玉好好的,为什么无缘无故要同你家少爷拚起命来?他既要拚命,又请我去做什么?你可慢慢的讲。”那家人方把书玉要厚卿开销店帐、动手揪扭的话说了出来。秋谷皱着眉头道:“这样的事情何必定来请我,难道我还能止住他不闹么?你去上复你家少爷,说我没有工夫管这闲事。”那家人见秋谷不去,便着了急,又道:“老爷的明见,家爷再三吩咐家人,说一定要请到老爷。老爷若是不去,家人回去销不得差。况且家爷这事全要仗着老爷调停,别人料想也是分解不来的。还求老爷的恩典,体恤家人罢!”说着,又打了一个千,恭恭敬敬直挺挺的站着伺候。秋谷听那家人说话例甚是伶俐,料推却不得,况也要去看看张书玉究竟做出什么悍泼情形,便点了一点头。那家人大喜。

  秋谷又对修甫等道:“本欲与诸兄畅叙一宵,无奈又有别事,只得失陪,改日再行补叙的了。”众人齐称:“好说。”

  秋谷起身要走,陈文仙亲手替他披上马褂,又替他扭好,低问他:“今夜可还来?”秋谷摇头,便别了众人要走。春树一把拉住道:“且慢,我还有正经话有同你说呢!”就附着耳朵说了几句。秋谷皱皱眉道:“你又去闯出祸来,我可不能管了。

  ”春树着急,又悄悄说了几句。秋谷道:“你同我回栈去,慢慢的商量罢。”春树便同秋谷同走出来。众人因主人已去,随意用过干稀饭,一哄而散。

  看官且慢,那有秋谷做了主人,不等客人先散,自己先走的道理?殊不知秋谷是个豪士,落落难合的,同这班人都是道义之交,相交以神,不拘形迹,况且他们数人都敬重秋谷的才华文采,大家都是胸襟阔大的人,全不在这些小节。正是:琼枝璧月,人争掷果之姿;斗酒百篇,光照生花之笔。

  欲知秋谷如何劝解,只看下回便晓。

  第十二回

  翻花样偷天换日吊膀子接木移花

  不说章秋谷同着贡春树回栈,再说刘厚卿自从打发家人去请秋谷,略觉放心。等了一会,还不见来,心中焦躁。偷眼看张书玉时,头发虽然挽起,那面上还是铁铮铮的杀气横飞,一双眼睛定定的斜睃着他,又有个要发作的意思。只看得厚卿坐立不安,背上如有芒刺,屁股如坐针毡,急得满屋子里团团打转,眼巴巴的只望秋谷到来,好央他劝解书玉。那知左等也不来,右等也不来。原来等人心焦,况且厚卿有事在心,更觉得时候长久,满口里乱骂那家人:“这个混帐东西,怎么这样没用,去请一个人也请不来!”忽听书玉冷笑道:“耐就是去请仔耐格朋友来,也无拨啥格说法啘。阿是朋友来仔末,倪就怕耐,勿敢替耐说话哉?”厚卿听了又羞又恨,欲待骂他几句,又怕书玉性情凶恶,索性借此大闹起来,客中甚是不好意思,只得忍住了气,不敢开口。那一种可笑可怜的情状,真是好看。

  好容易等得外间脚步之声,约略是秋谷的声音来了,心中一块石头刚才落地。果然不多时,那家人先抢步进来,回道:“章老爷来了。”厚卿大喜,忙走到门口。家人便打起门帘,只见秋谷笑吟吟的进来,口中说道:“有累吾兄久等,心切不安。”厚卿连称”不敢”,迎进房来坐下。秋谷道:“刚才盛价来说,你与书玉有些口角,但书玉同你向来要好,为什么淘气起来?或是你自家有不到之处也未可知。我倒要请教请教,你们到底是为什么缘故?”

  先前秋谷进来,书玉本是坐在床上,低着头装做没有看见;及至秋谷开口,并不派着书玉不是,反说厚卿或是有些不到。

  这本是秋谷的口才,不劝自劝,料想书玉听了自然心中欢喜,方好乘便劝和。果然张书玉听得秋谷说话在行,不由的就有几分高兴,抬起头来打量秋谷的相貌时,心中早突然一跳,又喜又惊,原来就是张园相遇、眠思梦想、不得到手的心上人儿。

  此际书玉不由自主,连忙立起来叫了秋谷一声,登时把方才面上的那一团杀气威光,消化得干干净净,变作满面笑容,喜孜孜的在台旁坐下,便告诉秋谷道:“章大少,耐勿晓得倪格事体,倪说拨耐听仔,随便啥人也要心浪惹气格。格个刘大少,做仔倪一个多点月哉。自从俚到仔倪搭来,倪倒当俚好客人格,从来朆叫俚打啥格首饰,做啥格衣裳,碰和吃酒也随俚格便,洋钱是加二朆见歇。倒说归转仔,俚来叫倪格局,倪为仔转局过去晏仔点点,俚就此扳倪格差头,搭倪反子一泡,倪搭勿来哉,跳槽过去,另外做仔格洪笑梅,日日替俚碰和吃酒,做衣裳,打首饰。倪也勿去管俚,只当无介事,不过少做一个客人,算得好说闲说格哉。勿壳张俚勒浪外势,还要说倪格邱话,放倪格谣言,倒说俚勒浪倪搭白相仔勿到一个月,用脱仔论万洋钿哉。难末拨倪格排欠帐格店家、借债格户头听见仔,大家勿好哉,一淘到倪搭来,收帐格收帐,要债格要债,才问倪要洋钱。章大少,耐去想嗫,半节里倪陆里来啥格洋钱,勿还俚笃末倪又坍勿落台,逼得来倪急杀快。格件事体弄僵哉啘,倪想起来才是刘大少格勿好,勿放倪格谣言末,倪也勿造至于实梗样子。今朝倪实在弄勿落哉,跑到刘大少搭来,想问俚借点洋钱开销开销,等倪过仔节,收帐下来,更好还俚,也勿算敲俚格竹杠。俚耐洋钱末勿借,拿倪骂仔一泡勿算,还要动手打倪,推仔倪一交筋斗。章大少,耐想想看,世界路浪,阿有格号道理?请耐章大少替倪评评,倪是横竖呒啥念头转,今朝定规要俚拨倪一句闲话,随俚去拿倪那哼末哉。”口中说着,一面笑微微的向秋谷连丢几个眼风,又用金莲在桌子底下,勾住秋谷,那两只眼睛水汪汪的,把秋谷浑身上下钉住呆看,恨不得要立刻扑在秋谷怀中。

  厚卿初时见秋谷进来坐定,刚刚开口,张书玉便是满面含春,撇去了先时凶狠形容,平添出一副温柔体态,厚卿心中暗想:秋谷果然名不虚传,怎么他才开口,张书玉便不似先前那般形状,出奇的柔顺起来?后来听张书玉向秋谷一番说话,句句说他不是,甚是气忿,待要开口辨白几句,却被秋谷对他连连摇手,厚卿只得默默无言。

  好个张书玉,把一番话说得来婉转非常,遮掩得自己并没一些不是,秋谷暗暗点头称赞,到了紧要之处,也还飞他二个眼风。书玉觉得秋谷今日情态温存,绝不是前日在张园那一副待理不理的面孔,更是十分意满,那两旁面颊之上,早泛出点点桃花,隐隐的眉目之间,大含荡意。

  秋谷听他说完了一席话,心中想道:我要驳倒他,叫他无言可答,有何难处?但是书玉本是泼赖非常,厚卿又是十分无用,我一个旁人怎好管他闲事?不要弄得他恼羞变怒,依旧不讲情理起来,于自家面子岂不有碍?只是又有一件难处,书玉本来有心于我,前天在张园极意迁就,吊我的膀子,我却嫌他面貌不好,没有理会于他。如今自家要替厚卿调处劝解这件事情,不用说,拿得稳书玉是一说一听的。既要曲意替他和解,自家却就免不得要领书玉的盛情。看着书玉那雄赳赳的神情,着实有些退避三舍,不觉的就为难起来。忽然眉头一皱,想出一条”接木移花”的计策,心中大喜道:“有了,有了!只消如此这般,这事便有二十四分拿手,不怕书玉再要装腔。”

  正待开口,只听得厚卿接口道:“秋谷兄,你不要听他的说话,我并没有在外边放他什么谣言,这是他一厢情愿的主意,你须要替我分解分解才好。”书玉在旁冷笑,接口正要驳他,也被秋谷朝他摇头示意,书玉便不开口。秋谷向厚卿微笑道:“你有也罢,没有也罢,总之,书玉无缘无故不见得起你的花头。你们这班曲辫子的大少爷,专喜对着别人说你自己的阔劲,如何用钱,如何发标,乌烟瘴气,闹得一塌糊涂。在你们的心上,以为不如此装不出自家的幌子。那晓得嫖场的诀窍,世路的人情,非但装不来自家的场面,还出了个吹牛屄说大话的名头,从此别人看你不起,就如自己贴了招子,出卖曲辫子的招牌一般。书玉的说话固然不可全信,未免也有些过甚之谈,然而想情度理起来,你也不要推得干干净净。大约在人前说几句大话,说在书玉面上用了多少银钱,想去哄动人家来巴结你,也是有的。我从来未曾开口,早已洞察情形,你若再要在我面前遮掩支吾,不肯说出实话,那却你就怪我不得,不管你们的帐了。”

  厚卿被他说着了真病,面上红了一阵,闭口无言。张书玉更是喜欢,五体投地。秋谷却向书玉道:“你的意思我都晓得,自然总有个调停。你且到我的房间去略坐片时,你有什么说话,我再同你商量可好?”书玉巴不得秋谷说这一声,大喜应允,又向秋谷道:“章大少格说话,句句才说到倪格心浪。”回头将手指着厚卿道:“俚耐格闲话,搭耐章大少一样仔末,倪也勿要替俚反哉。”说着又斜盼着秋谷一笑,以目送情。厚卿看见,岂有不知?虽也不免有些醋意,但是看着秋谷样样较胜一筹,自己那里比他得上?况且又要秋谷替他调处,自然只好由他,只在腹中暗暗的叹着冷气。

  秋谷随手立起来,向厚卿说道:“我去去就来回你的话,你可不要出去。”厚卿连连答应。书玉也不理厚卿,同了阿宝姐跟在秋谷后面就走。厚卿虽然心中不乐,也无可如何,只自家悔恨当初不该做他,如今弄得这般无趣。

  只说书玉跟着秋谷一路走上楼来,心中暗喜。只说秋谷将他引到自己房间,必定有什么心腹的说话,却不晓得秋谷另有一番意思。秋谷在兆贵里同了贡春树回来,因为他与刘厚卿素不相识,便叫他在自己房中宽坐等候。春树正是等得不耐烦,反背着手在房中踱来踱去,忽见秋谷进来,背后还同着一个倌人,忙笑道:“你在那里有什么正经?去了半天,把我丢在这里,好不心焦。”

  书玉跟着秋谷走进房间,见房内还有一个客人,心中觉得不甚自然;及至举目看时,那知不看犹可,一看早又吃了一惊。

  只见春树容华俊雅,骨格风流,粉面朱唇,细腰窄背,同秋谷立在一处,真是一对璧人,不分上下。但春树是一团的妩媚非常,秋谷是一派的英风流露,若要两人相并,还觉得秋谷胜些。

  书玉心中暗想:怎么相貌好的都聚在一处?为什么我在上海见了无数客人,没有一个比得上他们的呢?看看秋谷,又看看春树,把个书玉竟看呆了。秋谷招呼他坐下,方才觉得,未免不好意思,随便在窗口一张椅子上坐下了。秋谷却不向书玉说话,叫过春树来悄悄附耳说了几句。春树微笑,回头把书玉细细的上下打量一番,朝书玉微微一笑,又向秋谷摇头。秋谷顿然不悦道:“你不答应么?”春树点一点头。秋谷便道:“你不听我的说话,回来你有什么事情,可不必再来找我。”春树忙陪笑道:“你不要着急,我倒不是不答应,倒是怕你要吃……”春树说了半句又不说了,朝着书玉格格的笑。秋谷道:“吃什么?说下去,你说出不好的话来,可不要怪我粗鲁。”春树听了,连忙将头项缩了一缩,舌头伸了一伸,说道:“罢罢,我不说了。谁不知你是个拳棒名家,我这几根鸡肋,那里当得起你的尊拳?”秋谷也一笑,便剪住了话头。

  此时张书玉坐在旁边呆呆的看着他们两个,听得秋谷与春树互相问答,又看着他笑,心中早已十分明白。若在别人,说了这几句说话,书玉早已就板起面孔来,无奈书玉看着秋谷同春树两人,一个是玉树临风,一个是琼枝照月,恨不得取一碗清水过来,把这两个傅粉郎君一齐吞下肚去,爱还爱不过来,巴不得他们与他说笑。看张书玉这一时的光景,就是叫他无论如何,他也断无不肯。

  当下秋谷携着春树的手,向书玉道:“这是我的把弟贡春树,待我替你们做个媒人。”书玉低鬟一笑,不觉面上生红,把秋谷斜睃了一眼。秋谷对春树道:“你今夜就在他那里请一台酒可好?”春树道:“摆酒不难,只是时候已经不早,那里还请得着什么客人?况且我初到上海,也没人认得。”秋谷大笑道:“你这说话越说越呆,真真是个饭桶,叫你请客,无非开个堂簿的意思,以后便可往来,难道叫你认真请客么?”春树恍然,也自好笑。

  书玉眉花眼笑的道:“贡大少要吃酒末,倪先转去预备起来阿好?”秋谷道:“你先回去也好,但是厚卿的事情,你究竟是什么一个主意,你不妨同我说明,可好看我的薄面,将就了结。”书玉道:“倪也勿是一定要俚那哼,为仔俚讨气勿过,倪有心要替俚拌拌嘴舌。既然耐章大少说仔末,随便章大少末哉,倪总呒拨啥勿肯格。”秋谷大喜,笑道:“你既听我的说话,也不必与他吵闹,料想你也不是一定希罕他的银钱,只要他以后晓得些轻重也就是了。现在总算我来替他讨个情,叫他拿出几百银子,罚他个不该乱放谣言,他此后料也无颜再在你家走动,你道如何?”书玉道:“章大少格闲话,倪总无啥勿听。谢谢耐,要耐章大少费心,就是实梗末哉。”秋谷笑道:“这是我承你的情,看我得起,怎么你倒谢起我来?”说着,便连忙去厚卿那里,替他说了情形,又道:“我的意思,硬作主张,你竟是干干净净送他五百银子,从此一刀两断,他也勉勉强强的应了下来,你的意思怎样?”

  厚卿听张书玉居然应允,心中虽是欢喜,却又舍不得五百银子,蝎蝎螫螫的说道:“怎么竟要五百银子?可好费秋翁的心,这数目少些?”秋谷不觉大怒道:“原来你这个人如此的不知好歹,怪不得张书玉要敲你的竹杠。照你这样说来,倒是我多事的不是。我也不管你们的闲事,我去回复他就是了。”

  秋谷说这几句话时声色俱厉。厚卿见秋谷发怒,已是吓慌,知道自己失言,十分懊悔;又见秋谷拂衣要走,更加着急,连忙拦住秋谷,连连作揖,赔了许多不是,秋谷方息了怒气。说定明日汇了银子,由秋谷经手付与书玉,又数说了厚卿几句,便回自己房间里来。见春树与书玉二人谈得正是热闹,阿宝姐坐在一旁打盹。

  秋谷进来,笑道:“时光不早,我们就到书玉院中去罢!

  ”当下议定,夜深无处请客,单请秋谷一人。先打发书玉回去,二人随后慢慢的同到院中。书玉含笑相迎,房中台面已经摆好,秋谷等一到,就起手巾入席。秋谷见并无外人,便令书玉同吃,书玉不肯。秋谷道:“我们二人不比别客,你难道还要拘着院中规矩么?”书玉一想不错,果然坐了。席间,与秋谷谈些旧事,秋谷酒落欢肠,已觉微醉。这一席酒虽止有三人,却低酌浅斟,吃得甚是爽快。书玉虽觉有些美中不足,然而看着春树的面貌娇柔,丰姿倜傥,也甚是喜欢。

  秋谷饮到半酣,便要先走,被春树留住,悄悄谈了一会。

  秋谷道:“这样的好差使,为什么不去寻着别人,总只缠我一个,这是什么道理?”春树陪笑央求,又朝秋谷作揖,秋谷勉强点一点头道:“也只好碰你的运气便了。”春树大喜。书玉在旁,也不知他们说的什么,又不好问他,秋谷便先回栈去了。

  正是:

  一双蝴蝶,可怜同命之虫;卅六鸳鸯,妒煞双飞之鸟。

  欲知后事如何,且待下回分解。

  第十三回

  汪宏超花钱代审金汉良拼命吹牛

  且说秋谷回栈之后过了一夜,明日一早便会见了刘厚卿,问他银子可曾齐备,厚卿回称:“钞票已经现成。”便在枕头旁一个大皮包内取出一卷钞票,点了数目,双手交与秋谷。秋谷收了起来,因见厚卿瘟得利害,觉得他也甚可怜。

  厚卿将钞票交代了秋谷,又连连致谢秋谷费心。秋谷便想再费一番唇舌,把刘厚卿劝醒转来,便他不至沉迷不醒,也算大家认得一常便邀厚卿到自己房间坐下,将以前劝解方幼恽的几层说话,恳恳切切的功了厚卿一遍。又道:“你道张书玉同你吵闹,是要敲你的竹杠么?他是因为你土头土脑的不甚漂亮,又不肯爽爽快快的花钱,他心上不愿意你在他院中走动,所以平空把你冷淡起来,好等你从此不来的意思。你想上海堂子还有什么玩头?即如我章秋谷,老于嫖界的人,也要步步留心,不肯一丝大意。凭着你这样一个人,不知嫖界的情形,不懂院中的规矩,平空的走到上海,要去嫖起四大金刚的张书玉来,上海的金刚可是好嫖的么?像你这样没有功架、不肯花钱的客人,他眼睛角里也没有梢着你,你还要想去装呆做傻与他论交情。他不糟蹋你,倒糟蹋我么?”

  厚卿虽是沉迷,倒底心上总还明白,听了秋谷这一番议论,把上海堂子的情形,倌人的性度,一齐抉发出来,无论再是下愚不移,听了这种激切的说话,也不由得毛骨悚然,通身汗下,便向秋谷道:“秋翁现身说法,真令顽石点头。怪不得方幼恽经你一番劝解,立时收拾归家。我如今回想起来,真真是个痴子,花了多少冤钱不算,还惹出许多气来,岂不是自寻苦吃?

  我在此间略停数日,便也要回到常州,从此看破他们的手段,不再去惹草拈花,省得辜负了秋翁的苦心劝解。”

  秋谷起初劝解厚卿之时,还当他未必果能猛省,姑且把他提醒一番。今见厚卿居然言下大悟,心中爽快非常,哈哈大笑道:“果然厚卿兄甚是聪明,一说已经明白。我章秋谷浪游花柳,到处留情,未免也惹下了许多风流孽障。如今仗着这广长妙舌,居然劝得你们勒马回头,也是我一生快心之举了。”厚卿听了,感激万分,想秋谷这样的人,侠骨柔肠,真是世间难得,着实谢了几声。秋谷连忙止住,又说了几句闲话,拱手别了厚卿,便到别处寻人去了。天有正午,方才到栈,吃过了饭,想着厚卿的钞票还在身边尚未交出,本来想去问春树的信,就到新清和张书玉院中来。

  出了栈房,信步慢慢的行走。新清和离吉升栈本来甚近,不用坐车。正走到大新街口,忽见对面一乘光彩辉煌的轿子,三个轿夫都着绉纱紧身小袄,绉纱兜裆马裤,抬着轿子飞一般的直撞过来。那轿子是用翠色洋蓝大呢做了四围的轿衣,通身用白绒线绣着折枝梅竹,中间还镶嵌着水钻,光华夺目。轿子四角边结着四个湖色流苏,两旁玻璃也衬着绣花软帘,垂着湖色绉纱黑线酒花的遮阳,瘦瘦的一付杭州香藤轿杠,杠上前后也结着四个小小的彩球。那轿子四周更用白铜打就的各色折枝花样,钉在轿上,耀眼争光,收拾得十分精致。秋谷暗想:好一乘讲究的轿子,谅来是什么红倌人坐的了,但是天气刚刚过午,为何出这样的早堂差?正在暗想,那乘轿子抬得飞快,已是擦肩过来。秋谷要看轿内坐的倌人面貌如何,便住了脚步,仔细往轿内看时,那知不是倌人,竟是坐的一个男子,扶手板也没有,端端正正的坐在轿中。秋谷大为诧异,看那男人时,穿着玄色外国缎马褂,鼻架金丝眼镜,衣裳甚是华丽,帽子上还钉着一块披霞,面上却满面烟色,青生生的甚是难看。獐头鼠目,缩头拱肩坐在轿中,眼睛四围乱转,得意洋洋的神气。

  秋谷见了这副怪状,忍不住哈哈大笑,心想:天下真有如此寿头码子,真是可笑!轿子刚刚过去,忽听得轿中那人叫了一声:“秋谷兄几时来的?”秋谷不及回答,轿子已折到四马路去了,秋谷听了他的声音,方才想起原来是这个人。

  看官,你道这人是谁?原来是常州有名的冤桶瘟生,姓金,号汉良,是个乌龟的儿子。本不姓金,他父亲叫金幼川,因为自家无子,就把这乌龟的儿子抱养成人,便顶姓了金,承受了这金幼川的一分家产。

  这金幼川也不是好好出身,本来一贫如洗,在一个徽州汪家管管帐目。可巧这汪家同一个姓申的举人争夺地基,大家告状,地方官判断不来,姓申的就赶到省中,在臬台衙门告了一状。臬台准了状词,提审起来。汪家虽有家财,却是向来胆小,极是怕见官员,又为自己没有功名,恐怕上堂出丑,便害怕起来,要叫这管帐的去顶名冒审。金幼川那里肯去,汪家急了,便许他若肯替代上堂,无论吃苦与不吃苦,总送他一万银子。

  这金幼川虽然怕打,却是漆黑的眼睛见了白花花的银子,由不得就答应了,跟着差人到了苏州。

  不多两天,臬台挂牌提审,先问了原告的口供,再传被告上来。金幼川仗着胆子上堂跪下,臬台把他看了一看,用旗鼓在公案上一拍,问道:“你可就是汪宏超么?”金幼川战抖抖的答应了一声:“监生正是。”臬台又问道:“你这监生是在那一案报捐的,折色几成,可曾领到部照?从实进上来。”两旁吏役齐齐的吆喝一声。金幼川原不曾捐过监生,只道监生是个微末的功名,臬台不致追问,不料臬台认真盘驳起来,他如何回答得出?又被两旁差役喊了一声堂威,愈加慌得六神无主,竟说不出什么来。臬台又拍着惊堂道:“讲!”满堂人役又喊了一声,把个金幼川吓得呆了,一句话也挣不出来。臬台大怒道:“怎么本司问你的话,你竟不回答?好大胆的奴才,掌嘴!”值刑皂隶轰然答应一声,赶上几个人来,不由分说,把金幼川拿住,一个捺住他的肩头,一个扳着他的脸面,把个嘴巴放得平平的。金幼川听得臬台叫打,已是魂飞天外,魄散九霄,就要喊也喊不出了。早被差役取过皮掌,照着金幼川的嘴巴,一五一十的打了四十,方才放他起来。那臬台堂上的刑法十分利害,这四十个嘴巴,直打得金幼川肿了半边的面孔,就如猴儿屁股一般,牙齿也打了两个下来,满口里喷出鲜血,只把他打得昏天黑地,连他自己的生年月日都一齐忘了,那里还说得出什么话来?臬台又拍案喝道:“看你这般光景,你这功名料想不是真的,本司也没有多大的工夫同你追究,只问你争夺基地的案情,你这欺贫倚富的奴才,为什么去争夺人家的基地?

  在本司这里好好的供上来,若有一字支吾,你可知道本司的刑法?”金幼川被他打得昏了,也听不出臬台问的什么话来,只连连磕头道:“监生冤枉,求大公祖明镜高悬。”臬台冷笑道:“还敢自称监生?左右与我结实再打!”金幼川急了,连碰响头道:“总是小人该死,求大人开恩。”臬台冷笑一声,又道:“本司看你这个样子,就不是安分良民,那强占人家的地方,自然也是有的,你还敢在本司这里称冤道屈么?”只这兜头一盖,把金幼川盖住了,不敢开口。臬台喝道:“快快的供上来!”金幼川只吓得心中乱跳,又不敢再叫冤屈。臬台见他并不开口,发起火来,大声喝道:“我把你这放肆的奴才,你在本司堂上,尚敢如此支吾,你平日的倚富欺人,可想而知的了。

  ”一片声叫看大板伺候,皂隶吆喝一声,便要来揪金幼川下去。

  金幼川着了急,高声叫道:“求大人开恩饶打,小的愿招。”

  臬台吩咐不要动手,等他实供。金幼川无奈,只得胡乱招了几句”不合恃富欺贫,谋占基地是实。”招房录了口供,叫他自家画供,呈上。臬台看了一遍,冷笑道:“本该把你这奴才重重惩办,以儆将来,姑念你在本司这里从实供招,饶你一顿板子,回去好生改过,学做良民,若再有什么案情犯到本司这里,哼哼,那里莫怪本司就不是这样的办法了,下去!”值堂的听臬台叫他下去,齐声吆喝。金幼川只得磕了几个头,走了下来,又羞又气。这里臬台又传了原告上来,将基地断归原告,叫他当堂具领,就此退堂。

  原来这臬台也是寒士,科第出身。从前未遇之时,着实被本乡的富户欺凌讪笑,所以做官之后,存了一个偏心:凡是穷人与富户打到官司,到他台下,一定要偏袒穷人。金幼川哪里知道,冒冒失失的顶了汪宏超的名字上去,吃了这一场大亏。

  当下出了衙门,又羞又气,连夜回到常州。汪家见他果然吃苦,免不得要抚慰他一番,又当真给了他一万银子。这金幼川甚有心计,把这银子同人合股开了一家钱庄,自己辞了汪家出来,就在钱庄管事。不多几年,竟被他盘了一倍出来。

  金幼川有了银子,就要摆起臭架子来,家里用了两个粗使的老妈子,买了两个丫头,叫他自己是老爷,老婆是太太,儿子是少爷。把这过继的儿子十分钟爱,延师教读,要想替他光大门闾。无奈这金汉良心地极是糊涂,资质更加愚鲁,整整的念了十五年书,连个之乎者也的虚字,也不曾掉得连牵。这先生明欺金幼川是个外行,不知黑白,对着他反称赞他令郎的学问。金幼川本来满腹草包,那里懂得什么学问,连先生都赞起他的儿子来,可想自家儿子的本事,是大到极处的了。就把他欢喜得手舞足蹈,无可不可,以为儿子指日就是大官,自己就是现现成成的一位老封君了,便拼命的把儿子恭维起来。他这令郎本是龟奴的儿子,自然就带些祖父家风,虽然别的事情一样不会,却偏偏生就一副说大话、吹牛屄的本领,凭你无影无踪的事,他偏会说得确实非常,有凭有据。至于生性的卑鄙,行为的刻薄,便是他的本色,在下也没有这些闲力来一桩一件的形容他。

  只说这金幼川巴结了儿子十年,指望自己好做封君,享受他儿子的福气,不料他年纪已高,等他不及,一病死了。金幼川病死之后,他儿子非但不知哀痛,倒反高兴起来,把金幼川辛苦积来的家产随意花销。鸦片烟瘾甚大,每日要吸二两几钱。

  同的一班朋友,都是不三不四的人,帮闲蔑片,都跟着他吃喝。

  正经朋友的面上,却是一文不肯花费,吝啬异常,所以人人都赶着他叫”瘟生冤桶”。他家产虽然不多,却最喜人赞他有钱,夸他豪富。他自己也一天到晚摇摇摆摆的只在街上闲闯,摆着不三不四的架子,打着半南半北的京腔,好像真是世家公子、百万财翁一般。

  那一年联军进京,开了捐例,秦晋顺直甚是便宜。他忽然发起官兴来,到处托人替他捐了一个试用知县,加了三班银两,分发直隶。他捐了这个官十分高兴,登时就戴起水晶顶子,拖着一条花翎,每逢城内有什么婚丧喜事,他无论向来认得认不得,一概到场,为的是好摇摆他晶顶花翎的架子。也有几个通品乡绅,见他那种不中款式的样儿甚是可笑,便问他这五品顶戴可是知县上的加衔?他就大声答道:“兄弟这个顶戴,是五年之前山东开黄河口子,抚台奏保兄弟的虚衔。兄弟这个知县倒是在这五品顶戴上加捐的,所以他们这一班新捐知县的人,谁也没有兄弟这个面子。”那问的人几乎笑了出来,知道他是个初出茅庐的人,不好意思同他辨论,只好走了开去,告诉别人,个个把他当作笑谈。他却意气昂昂,毫不为怪。只是他笔下虽然不通,他却自道是个通品,说起话来,满口之乎者也的牵文掉宇,人家都不懂他说的什么。

  适值联军已经退出北京,皇上回銮之后,举行乡试,恩科、正科并在一起,那中的额子就有二百余名。他又发了一个奇想,又要想去中起举人来。他本来底子是个监生,现在虽然捐了功名,尚未到省,照例可以入常金汉良就在本县起了一角送考文书,结了几个同伴径往南京而来,在文德轿左近租了两间房屋住下。转瞬已是七月廿七,便要进场录遗。这金汉良穿了一身簇新的实地纱袍褂,浑身挂着玉器”叮玲当瑯”的,又扣着平金的眼镜袋同扇袋,背后飘着两对荷包,而且挂着大长的忠孝带,头上戴着簇新的凉帽,翡翠翎管,拖着上好的花翎,挤进贡院,累得满头大汗。原来学院录遗,也有大员子弟的官卷,也有已经捐过功名的官监,照例多要带着顶戴入场,但都是随身衣服,头上带顶帽子,脚下穿双靴子,从没有像金汉良这样全身披挂的,好似进士谢恩、大员升见一般,大家多望着他好笑。正是:傀儡登台,真个官场如戏;沐猴冠服,果然嫖界新闻。

  不知后事如何,请听下回交代。

  第十四回

  一监生录遗受气两承差讨赏翻腔

  且说金汉良见一班录遗的监生大家都看着他笑,又有指指点点的谈论着他,金汉良那里想到是笑他自己,还认是自家身上衣服过于华丽,所以众人羡慕着他,倒反低下头来,看着自己的衣裳,甚是扬扬得意。

  不多时,学台放炮开门,点起名来,那一班监生便一排一排的挨挤上去。点了一会,渐渐点到常州府来,先点武阳二县。

  金汉良挤在学台的公案旁边,听得点到他名字,他连忙赶到案前,接了卷子。学台见他穿着得袍褂齐整,靴帽时新,头上还拖着一枝花翎,腰中挂的玉器不住的乱响,已觉诧异。到得他缴验官照之时,学台看只有两张部照,没有加衔同翎枝的执照,却见他明明戴着水晶顶子,拖着花翎,心中诧异起来。又恐自己眼花看错,便把鼻上架的大圆老光眼镜往上撑了一撑,仔细再看时,金汉良见学台大人不住的看他,满心欢喜,只道学台有话问他,便朝着公案深深的请了一个安,口中恭恭敬敬的说了一声:“嗻。”引得两旁的承差吏役多笑起来。学台也觉得这个人大有痴气,便也不去盘问他顶戴的来历。好在学台衙门只管录遗,那有什么工夫来管你的闲事?只觉得这个人呆得可笑,却又不好笑出来,失了体制。学台把脸沉了一沉,承差便一齐喊道:“进去进去,接了卷子,还站在这里做什么?”金汉良正是一团高兴,等学台同他谈心,不料被承差赶了进来,讨了个大大没趣,只得走上甬道,一直进文场来,依着卷面上的字号坐了。却只有自己一人,同伴的都不见来。他是做大老官做惯的人,举目无亲的坐着,甚是纳闷。

  坐了不多一会,他的烟瘾早已发作。烟具是预先带着,急急的拿了出来,苦的是没有榻床,又且四不住的吹进风来,勉强坐着,上了一口吃了,却是塞了几次,好容易吃完。金汉良平时过瘾,总要大口装烟,一顿要吃一两,这样不爽快的吃法,那里挡得住他的烟瘾?

  正在没法,只见一个差官带着几个承差前来查号。原来外面已经封门,两边文场都有学院衙门的差官,同着各学的教官一同查察。那差官看看查到金汉良面前,金汉良一见这个差官,心中大喜,认得他就是同乡的胡养甫,向来晓得他是学院衙门的总书房,便连忙招呼他道:“养甫兄,幸会幸会。”胡总书听得有人叫他,回头看见了金汉良,平日彼此原是相识,便也同他拱手说了几句套谈。胡养甫道:“兄弟还有公事,不能奉陪,改日再叙罢!”便要一直查看过去。金汉良因文场内不能过瘾,心上慌忙,见了胡养甫来,正要托他想法,连忙说道:“养甫兄,且少停一刻,有一件事与你商量,可有什么安稳的地方,可以躺着过瘾的?托你想个法儿。”胡养甫听了,沉吟道:“里面都是关防地方,外人轻易不能进去,兄弟也担不起这个责任。只好我叫两个承差同你到花厅上去过瘾,那里头本有榻床,狠是便当。并好叫他们替你预备茶水,只要你酌量着酬劳他们几个钱就是了。”金汉良听说可以把他同到花厅过瘾,甚是喜欢,忙拱手道谢道:“费心费心,容当后报。至于酬劳,本是小事,兄弟格外从丰便了。”胡养甫谦逊了几句,随叫过两个承差来,向他们说道:“这金大老爷是个慷慨的人,你们领他到花厅上去,让他在炕上吃烟。回来出了题目牌,你们就送到厅上,好好的预备茶水,伺候金大老爷,等回自有酬劳。

  ”

  那学院衙门的承差见钱如命,见金汉良衣服辉煌,又是养甫吩咐,大约总可赚他一注赏钱,就连连答应,领着金汉良到花厅上来,金老爷长,金老爷短,十分巴结,又去泡上好茶,摆出四盘点心。此时金汉良不顾别的,急忙将烟盘放在炕上,横下身去,取出打就的一罐子烟泡,装得满满的,约有三四两烟,装上签子,不问青红皂白,呼呼的先抽了二十来口,方才把他的烟瘾挡了回去,坐起身来,吃了些点心,承差已掮了一扇高脚牌来,牌上写着题目给他看过。

  题目虽不甚难,金汉良那里做得出?想了一会,一句也没有做出来,只得翻出来带的书来,什么《宋明四书义》、《东莱博议》、《古文观止》等,看了多时,拣两个牛头不对马嘴的题目,东边抄两句,西边集几句,自己联上些半通不通的虚宇,勉强敷衍了两篇,急急的过了瘾,誊上卷子。时候已经午后,承差格外殷勤,去开出一桌饭来,四样鸡鱼肉鸭,滋味倒也不坏,另外还有一壶酒。金汉良用了心思,正是腹中饥饿,也不推辞,狼飧虎咽了一顿。吃完了,提笔再眷。

  写到约有大半,只见两个承差手中拿着一搭收票进来。原来监生录遗,要把监照呈验,验过无误,打一个录遗戳子,候缴卷时,将原照还给本人。这班承差作弊,不于当日交还,于众人缴卷之前,叫众人在收票上注明姓名、籍贯,每人或是一元,或是五角,也要注明数目,仍将这收票交给录遗监生。隔了一日,照着注明的洋钱数目,拿着这张收票去学院衙门取回监照。这是承差舞弊贪财之处。学台明知关防衙门差役异常清苦,故意假作不知,不去禁止。论起理来,也就是驭下不严,辜负朝廷的恩典了。这且按下不表。

  再说两个承差手中拿了收票进来,满面笑容的对金汉良说道:“金老爷的官照还没有交回,请在这收票上注明功名姓字,明日好叫人凭票取回,我们还要讨讨你金老爷的赏呢!”说着,笑嘻嘻的请了一个安。金汉良大模大样的点了一点头,接过收票,先写了姓名、籍贯,又注明了功名,写到那洋钱数目的地方,那承差目不转睛看着他写,写好了连忙接过去,看那照费时,只见端端正正的写着,却止一块洋钱。两个承差见了,你看着我我看着你呆了一时,还恐怕他忙中有错,或者写错了,亦未可知。一个承差便陪着笑,仍旧把那张收票放在他面前,说道:“收票上的数目,只怕金老爷写错了,我们靠山吃山,还要你老人家高升一点。”这番说话,在那两个承差也总算小心巴结的了。那知金汉良不知抬举,竟像学院衙门的承差应该伺候他的一般,登时放下面孔,正色说道:“这赏钱的数目,那会写错?本来我们应考的人那有什么赏号?这是我看你小心伺候,所以格外加恩,那里有写错的道理?难道你们还要争多嫌少么?”

  两个承差听了,不觉心中大怒。暗想天下有这样不知好歹的死囚,翻转面皮冷笑一声道:“既然你你金老爷看得这一块钱十分郑重,我们虽是当个承差,倒还不至于这般小气,你就请不必花费,留着自己买稀饭吃罢。通共花了一块钱,什么大不了的事,还要说格外加恩!我们学院衙门的人,除了我们大人提拔,才算格外加恩。不是我瞧不起你金老爷,还摆不了这个架子!你自己想想,请你坐了花厅,点心茶水的伺候,还要开出饭来,闹得乌烟瘴气,这一块钱还不够做茶水钱呢!”金汉良听得承差出言不逊,也就大怒起来,高声说道:“学院大人叫你们当差,没有叫你们讹诈。你们勒索考生的银钱,还要辱骂斯文,真是岂有此理!我同你们到学台面前去讲,可是该应这样的么?”两个承差听他索性发作起来,更觉眼内生烟,鼻中出火,劈面朝他啐了一口唾沫,道:“摆你的什么臭架子!像你这样的考生,我们看见得狠多。这是什么地方,容得你这等放肆骂人?老实说,我们小心伺候,一者是胡老爷的吩咐,二者原是巴结你的银钱,点心酒饭,那一样不是钱买来的?我们倒没有这样老脸去白叨别人的光,只算认一个晦气罢了。你白吃白喝了不算,还要装腔做势的在这里骂起人来!我们当了学院衙门的差,是来伺候你的么?”把个金汉良骂得闭口无言。

  两个承差又道:“平常一张监照也要一块多钱,你坐了花厅,伺候你的点心茶酒没有看见你一个钱,倒反说我们讹诈,要同我们去见大人。我们倒底讹诈了你什么?你倒讹了我们两顿酒饭点心去了。你要去见大人,你只顾自己去见,我们候着就是了。我们还有公事,不得同你闲谈,这些考生都要像起你来,一毛不拔的,那我们就要喝西北风了。”说完了,便两人一同出去。一个承差还对他同伴说道:“这个人真是不开眼的东西,我们只当做个好事,给他吃了两顿罢了。”

  金汉良明明听见,又气又恼,只好假作不知。心中暗想:虽被这两个承差骂了一场,究竟省了一注赏钱,吃了他们二顿饭点,算起来也还值得。便慢慢的抄完了二篇文字,默起圣谕来。他不知格式,把那一段圣谕直抄到底,竟有十二三行,他并不觉得,转得意扬扬的缴了卷子,出来逢人便说他文字如何好法,必定第一无疑。别人听着好笑,也不去理他。那知发出案来,单单没有金汉良的名字,金汉良气得发昏,他还不晓得为着什么缘故,急忙去寻着了胡养甫,要他做个手脚把名字补出。

  胡养甫见面不免埋怨他几句,道:“那承差原是想你的赏钱,所以出力巴结。你不肯花钱,还要闹你的标劲,连我的面上也不好看相。那天交照的时候,若不是我在里头,你这几张官照就莫想拿回去了。不瞒你说,我还赔掉好几个钱呢!这都是小事,也不必说了。”金汉良被他埋怨,只得向他谢罪,又把来意说了一遍。胡养甫道:“你的卷子只要没有违式之处,过了几天自然会补出来,不必性急;若是违式被贴,那就难了。

  我且替你去查查,你在这里少待。”说罢立起身来,去了多时方才回来,皱着眉头,像是有些难处的一般。金汉良就吃了一惊,急问事情怎样,养甫道:“你的卷子是多抄了圣谕,违格贴出的。刚才我查着了你的卷子,竟把一段圣谕通通抄完,多写了七八行,照例不能补出。我看我竟另想法子,我却力不从心,实在对你不起。”金汉良方知是为多抄圣谕,以致被贴。

  又听胡养甫说不能设法,甚是着急,缠住了养甫,打恭作揖的央求。养甫被他恳求不过,道:“法子是有一个在此,只是我却不能替你赔钱,你自家去酌量而行。”汉良大喜问计。养甫道:“只有替你重换一本卷子,等你重新誊好,把你那一本坏卷换出来,我们在内里做些手脚,就可以挂牌补你名字。但是那班承差恨你入骨,一定要你二百块钱。你若肯忍着心痛,我便替你包办下来。除了这个法子,没有第二条路。”金汉良听了,呆了一回,虽然舍不得二百块钱,究竟中举人的心重,发了一个狠,咬着牙齿答应了下来,当晚就把二百块钱悄悄去。

  隔不多两日,果然学院衙门前挂了一面粉牌出来,把金汉良的名字高高补出。金汉良欢喜,收拾进常转眼三场已过,金汉良也随众出来,也不知道他做的什么东西,在卷子上写些什么,做书的不曾见过他的场作,不能备载出来。

  金汉良在南京耽搁了几日,便回到常州,安心等榜。以为这个举人是捏在荷包里的了,一味的大言不惭,还说他做梦看见天榜,他的名字高高的列在第三。听见的人,付之一笑。等到放榜之期,家里预先染了几千喜蛋,预备榜后送人。不料等了一天杳无影响,听见报子的锣声接二连三的在门口敲了过来,又敲了过去,偏偏的不到金汉良家。眼见得这个举人是没分的了,气得金汉良一佛出世,二佛升天,一天到晚饭也不吃,拍着桌子大骂房官瞎眼,主考糊涂。骂了一会也无可如何,恹恹的过了几天,也就丢过去了。只带着那一班下流社会的人,天天往那妓院烟灯开心作乐,往往的成日成夜并不回家。

  隔了一年,忽然觉得常州玩得不畅,他也久闻四大金刚的名气,想到上海来见识见识,住在宝善街新鼎升栈。到了两日,就去寻着了一个书局中朋友,也是常州人,同他向来相识。金汉良央他带着往各处妓院中走动,陆兰芬处也去过两次。兰芬在外出局。没有见他。又到金小宝院中见了小宝,十分倾倒,当夜就要替他摆酒,拿出现钱来。堂子中的规矩,是现钱摆酒不能推却的。金小宝只得让他吃了一台。四五日之间,也碰了两场和,吃了两台酒。金小宝看得了然,金汉良却一厢情愿,癞蛤蟆想吃起天鹅肉来。小宝却见他满身土气,牛屄倒吹得一塌糊涂,娘姨等人都在他背后指指点点的取笑,也觉得他假作痴呆,甚是讨厌。而且这金汉良打茶围没有时候,每每天未到午,他已经踱了进来;坐下了,又夹七夹八的不肯走。小宝满心不悦,却又不能回他,看他那啬钝的情形,料不是出钱的阔客,所以大家心里都在恨他。这一日才打十一点钟,小宝还未起身,金汉良已经来了,坐在小宝房中,娘姨把小宝叫将起来。

  正是:

  承差讨赏,才闻狼虎之声;曲院寻欢,又惹莺花之笑。

  不知小宝说些什么,请看下回便知分晓。

  第十五回

  曲辫子坐轿出风头红倌人有心敲竹杠

  且说金小宝被娘姨叫了起来,见了金汉良坐在房中,冷着面孔,冷笑道:“金大少耐倒直头来得早笃,区得倪呒拨客人。

  ”金汉良还不晓得是骂他的说话,并不理会。坐了一回,一个小大姐进来向小宝道:“轿子搭得来哉,阿要请先生自家去看看?”汉良忙问谁的轿子?小宝没有睬他,便蓬着头走下楼来去看轿子,汉良也跟着下来。只见一乘金碧辉煌的轿子,停在客堂里面。原来小宝因轿子已经半旧,特地花了一百四十块钱糊出来的。这乘轿子,金汉良看了连连称赞,道:“好齐整的轿子,可是你坐的么?”小宝不应,只微微的点一点头。

  汉良看小宝这乘轿子十分华丽,忽发一个痴想,要坐着他的轿子到马路上去出出风头。他的意思是要叫马路上的人,看他坐着红倌人的轿子,这倌人同他必定有些交情,想要夸耀路人的意思。便向小宝道:“你的轿子果然精致,可肯借给我坐一天,出去拜拜客么?”小宝听了大为诧异,答道:“倪格轿子,唔笃得勿好坐格啘。”旁边一个娘姨急在后拉了小宝一把,使个眼色,接口说道:“倪先生格顶轿子,自家朆坐歇格勒,第一转等金大少坐仔去末,再好勿有,让俚笃相帮也好问金大少讨点赏钱。”小宝听了微微一笑,便不开言。

  汉良见小宝允了,大喜,连忙叫了抬轿的相帮说知原故。

  相帮们一齐好笑,却乐得弄他几个赏钱,就绰出轿子。汉良坐进轿去,小宝看着这般怪状,忍不住格格的只待要笑。相帮将轿子抬上肩头,问汉良抬到何处,金汉良便叫一直到新北门进城拜客,那轿子便如飞的直过四马路来。在路口无意之中遇见了秋谷,便在轿中叫了一声。及至轿子进城之后,相帮问他拜什么客人,他却又无客可拜,吩咐相帮抬出小东门,一径回去。

  相帮抬着他空走一回,真是可笑。暗想:从没有看见这样曲辫子的客人。路上的人见了,大家拍手笑他,金汉良毫不在意。

  一直抬着仍到金小宝院中来。

  汉良出轿上楼,便问金小宝,“你的相帮抬我一趟,约莫要赏他几块钱,小宝却正色说道:“倪堂子里向格规矩,换仔轿子第一转坐出去,相帮笃才要问倪讨赏格,故歇耐金大少来替倪开销,真真请也请耐勿到。俚笃抬着仔耐金大少,是俚格运气来哉。”倪平常日脚末赏格几十洋钱,耐金大少多赏点末,顶好哉啘,随耐金大少自家格心浪。”金汉良被小宝一番话说得呆在一旁,不敢开口,不想小宝开出这个大盘子来。尚未回答得出,小宝又接口说道:“像耐金大少格牌子末,至少赏格四十洋钱,再多末也可以勿必格哉。”说着,便看金汉良的面色。汉良依然答应不出,小宝又道:“金大少身浪呒拨洋钱末,倪有来浪,倪替耐垫仔一垫罢。”不由分说,即在枕旁一个大大的皮包内取出一大卷钞票来。金汉良吃了一惊,暗想:他那里来的这许多钞票?偷眼看时,只见小宝将一卷钞票打开,却都是一百元一张的,汉良更加吃吓,估量那一卷足有一百多张。

  又见小宝仍把这一卷放入皮包,重新又取出一卷来,方才检着十元的钞票,检了四张交在娘姨手内,向他说道:“格个是金大少格赏钱,耐去交拨俚笃,叫俚笃上来谢声。”娘姨答应出去。不多时,带了三个抬轿的相帮上来,对金汉良谢了一声,便都下去。

  金汉良满心懊恼,却说不出口来。好一会,才问小宝说道:“怎么我坐了一趟轿子,就要赏这许多?”小宝冷笑道:“格是耐金大少自家格场面啘。老实说,上海滩浪要出来白相,顾勿得啥铜钱。倪堂子里向加二才是铜钱格世界,倪为仔耐金大少是格体面客人,所以替耐装装场面,故歇耐舍勿得末,倪倒拿子出去,坍勿落格个台,就算仔倪格末哉。倪多末勿成功,四十块洋钱格东还作得起。金大少,耐勿要放勒心浪,倪倒也勿在乎此格。”金汉良听他话中有刺,看得他不值一文,羞得满面飞红。娘姨大姐等又在旁边冷言冷语的取笑,再坐不住,只得立起来要走。小宝并不相送,随他下楼而去,这且不表。

  再说秋谷走到书玉院中,春树与书玉刚刚起身,书玉正在梳洗。秋谷一见,便向书玉说了一声:“恭喜!我这媒人做得如何?”书玉瞟了秋谷一眼,低头而笑。秋谷将厚卿的钞票交给书玉,书玉接了,称谢秋谷费心。春树便与秋谷长谈起来。

  书玉在旁静听。只听秋谷道:“你的事情,我虽然已经答应,然而不能立刻就去,总要等我上海回去,方能径到苏州,大约不至误事就是了。但是你的朋友也不止我一人,难道竟没个有些热血的,偏偏将这样的好差使硬栽在我的身上,这不是无妄之灾么?”春树道:“我的朋友虽然甚多,那里有你这般的意气?他们这一班现在的朋友,平常时候倒也说义谈忠,十分要好,一到那有事之时,或是问他借钱,或是要他出力,他就缩起头来,躲得你远远的,影子也寻不着他。如今世上这朋友一伦,是可以不讲的了。你是近今有名的黄衫客古押衙,所以特地前来寻你,料想只有你还可以商量,别人那里担当得起?你务必要替我设个法儿。”秋谷大笑道:“言重之至,当不起,当不起!请你少灌两句米汤罢,怎么把我近今的一个人,去比起古时剑侠来,岂不是刻划无盐、唐突西子?”说得春树也笑起来。又问秋谷几时回去,秋谷笑道:“怎么你这般性急?我此次来沪有些正事,大约还要耽搁月余。你若等不及,就去托别人如何?”春树忙分解道:“并不是我性急,只是我虽然走了,却实实的不放心,恐怕日子长了,弄出事来,我怎的对人得起?”秋谷道:“看你不出,倒是个多情种子。但是耽搁月余,料想还不至误你的事。”春树听了点头。

  张书玉在傍,听他们一问一答说得热闹,却是没头没脑,一句也听不出来,忍不住在旁问道:“唔笃说仔半日,倪一句也听勿出,倒底啥格事体介?”秋谷、春树一齐笑而不答。书玉又问了两声,秋谷道:“不关我事,是你们的贡大少做的事情,你去问他就是了。”书玉果然走到春树身旁,低低的问他道:“倒底啥格事体?替倪说嗫!”春树攒眉朝他摇头道:“此刻不便,停会再和你说。”书玉见他不说,也无可如何,口中咕噜了两声也就罢了,只在自己腹中猜想他们这个闷葫芦。

  看官且住,不要说张书玉在那里猜想,就是看官料想也在腹中猜想。做书的在下心中虽然明白,却不好直说出来,要留着这个波澜,做那文章的曲折。看官们暂时掩卷平章,等到《九尾龟》后集出来,自然明白。并且在下这书,名目叫做《九尾龟》,原说是一个富贵达官的小影,怎么平铺直叙到了第十五回,还没有提起一字,只把那章秋谷一人颠来倒去说个不了,说的又都是苏州、上海的繁华,名妓金刚的小影,这与《九尾龟》的正文有什么干涉呢?须知在下这前半部小说,原名叫做《嫖界醒世小说》,不过把九尾龟做个提头,下半部方是《九尾龟》的正文。只因限于篇幅,所以把一部小说分做两段出来,并不是在下脱枝失节。

  闲话休提,书归正传。且说秋谷同春树谈了一会,秋谷笑道:“我今日看见一桩笑话,真是奇谈。”就把在大新街遇见金汉良坐着倌人的轿子在四马路过去。”他还在轿中招呼了我一声,天下竟有这样士气的人,你道可笑不可笑?”春树听了笑不可仰,张书玉也笑起来。春树道:“这个人本来是个出名的寿头码子,现在忽然跑到上海来出起风头来,正不知以后还要闹出多少笑话呢!我们只打点着耳朵听就是了。”

  大家又笑了一会。春树问秋谷:“可有什么事情,我们去吃大菜可好?”秋谷点头,当下二人就同着张书玉到一品香去。

  吃完了大菜回来,已是家家上火。春树便要秋谷同他到有名的红倌人处多打几个茶围。秋谷微笑,拍着张书玉道:“他这不是个红倌人么?你还要另外去寻别人,真是岂有此理!”书玉被他说得一笑,回道:“倪是勿好格,耐勿要钝。”却把眼望着春树。春树便向秋谷道:“我要你同去打几个茶围,是不过去见识见识,并没有别的心肠,你就说出许多牵枝带叶的话来。

  ”秋谷哈哈大笑,对着春树把手在自己面上捋了一捋,道:“算了罢,你不用和我支吾。”又向书玉道:“你只管放心,等他出去走走,有我这保镖的跟着他,包你没人抢夺。停回晚上我亲送他来此,如何?”书玉面上一红道:“耐末总无拨好闲话,阿要瞎三话四 。”说着,忍不住也笑了。秋谷道:“我原是走你的心经,你倒不见我的情,还叫我没有好话,真是好人难做。”一面同了春树走出院中,顺便先到陆兰芬家。

  兰芬却好在家,见了春树暗暗喝彩,那面貌竟与秋谷不相上下,只是秋谷丰采惊人,风华出众,比春树的一味柔弱,又觉较胜一筹。略坐一会,秋谷见兰芬房间甚忙,便起身辞去,又到金小宝院中来。

  秋谷走进客堂,一眼就看见小宝那乘轿子,便指给春树道:“日间看见金汉良坐的就是这乘轿子,想必他做的是小宝,不知小宝待他何如?”一面说,走上楼梯,直到小宝房中。小宝与秋谷本来相识,便含笑相迎。刚刚坐下,秋谷猛然笑道:“我们今日特地到你这里烧香,快点起蜡烛来。”小宝虽也晓得秋谷定是取笑着他,却摸不清头路,呆呆的看着他。秋谷又笑道:“你这里新近到了一个土地客人,你岂不是个土地奶奶?我们是到土地庙来烧香的,你还不点起大蜡烛来么?”小宝方才明白说的是姓金的客人,便也笑道:“随便啥格闲话,到仔耐嘴里向末就变坏哉,格个客人唔笃阿认得俚介?”秋谷道:“非但认得,而且还看见他坐你的轿子。”小宝笑道:“阿唷!信息倒灵笃啘!俚坐仔倪格轿子,倒来问起倪来,说相帮笃约摸要赏俚几化洋钱,拨倪敲仔一记小小里格竹杠,相帮笃倒弄仔四十洋钱。耐想格号人阿要讨气?倪上海滩浪住末住仔几年,客人也见得勿少哉,格种曲辫子,倪倒从来朆碰着过歇。

  ”秋谷笑道:“这点小事算得什么。你还没有晓得他向来的历史呢!”就将金汉良以前所作所为极可笑的事情,—一的演说出来,把个金小宝笑得如花枝乱颤,伏在桌上气也喘不过来。

  春树见小宝笑得红潮晕颊,俊眼流波,娇小玲珑,动人怜爱,比张书玉大是不同,便细细的看他。小宝住了笑,坐在榻上掠着鬓脚,也抬头打量二人。秋谷是素来认得,不必说了;看了春树,朱唇粉面,那相貌竟同大家闺秀一般,也觉脉脉无言,芳心自动。后来小宝与书玉二人,为着春树,几乎闹出绝大风潮,后文自有交代,此处一言表过不提。

  且说秋谷又问小宝道:“这样的客人虽然可恶,你这一下竹杠也敲得太凶,留着他吃吃酒碰碰和,也是你的场面,为什么一定要吓得他不敢再来呢?”小宝笑道:“二少,耐朆晓得格当中格道理,倪告诉仔耐末就明白哉。俚耐一干仔,也替倪装勿啥出格场面,加仔格排常州客人格辫子,就是勿曲末也有点湾湾里格。倪拨俚吵勿清爽,闹得头脑子才痛格哉。格号客人勒倪房间里向摆酒碰和,勿要说替倪绷啥格场面,连搭仔倪格抬才拨俚坍完格哉。”秋谷听了,狂笑道:“骂得畅快,真是雕心镂肺之谈,也等那班曲辫子的客人听听,好叫他们知难而退,才晓得你们四大金刚的院中,不是他们可以轻易踏得进的。”说着,把春树肩头一拍,道:“你这个常州客人,可听见么?”春树不觉面上一红,道:“别人拿我们常州人取笑,也还罢了,怎么你也说起常州人来?”

  小宝听得春树是常州人,甚觉不好意思,忙向贡春树陪笑道:“大少勿要生气。倪说格是姓金格客人,耐勿要听章二少格闲话。”说罢,向春树嫣然一笑,笑得春树神志荡然,细细把小宝恣意看了一会,觉得他无处不好。正是:从脚看到头,风流往上流;从头看到脚,风流往下落。便向秋谷道:“我有一件事情却不明白,要来请问你,你可说得出这个道理么?上海的倌人声价,名妓平章,出于众口。那相貌好的红倌人不用说了,自然是有目共赏,众口交称,一登龙门,声价十倍。最可怪的是那一班自抬声价的倌人,相貌极是平常,酬应更无可取,偏会走着运气,无缘无故的红起来;又自然有那班瞎了眼睛的人当他是个名妓,倒去巴结着他,好像不是他去用钱,倒是倌人倒贴一般,你道诧异不诧异?这还说是烟花曲院,没有什么定评。我所最不解的是一样一个人,我看着他竟是越国西施,你看着却是东邻嫫母;或者你看着就是赵家飞燕,别人看着却竟是齐国无盐。同是一双眼睛,怎么眼中的妍媸好恶就这般的各别,还是真个是没有凭据的呢?还是依着那稗官小说,世间男女都是月下老人注定的前缘,所以分辨不清的呢?你向来自诩是个聪明绝顶的人,你且演说演说这个道理。”章秋谷言无数句,果然说出一篇闻所未闻的道理来。正是:一曲琵琶之恨,名士多情;十年歌舞之场,秋娘未老。

  未知秋谷如何回答,且听下回。

  第十六回

  论妍媸畅谈电气谈嫖界痛骂官场

  且说秋谷听了春树问他的说话,嗤的笑了一声,道:“亏你平时还自命通人,怎么迷信起稗官野史家的话来,连这点道理都分解不出?你想月下老人有什么凭据,又有谁人见过?世界上的男女千千万万,婚姻配合那里捉摸得住?都要一个个注起册来,这月下老人如何有这许多手脚?再说起众人的公论来,同是一双眼睛,又同是一付面貌,怎么妍媸好恶截然不同,这究竟是个什么缘故呢?也不是什么偏见,也不是什么前缘,是男女身体之中各人天生的一股电气。大凡人的性情面目各有不同,那禀赋的电气也就不同。合着电气的,看他就是西子南威;合不着电气的,看他便是东施嫫母。那电气又怎的会合呢?将男女二人的电气比较起来,差不多的性质,所以那电气热度高的,便喜欢面有春气、温和柔媚的人;电气热度低的,便喜欢清洁俏俐、一团秋气的人:这是男女电气的大概了。还有那一种男女,初时两情相爱,电气原是相合的,后来忽然两下变心起来,这是各人的电气慢慢的改了性质。就如人的气血一般,也有少年时本来强壮,到中年忽然无故衰疲;也有少年时本是衰颓,到中年忽地变成强壮。气血既然改变,电气也自然慢慢的不同。无论什么丑陋的人,他的身体之中自有他本来的电气,天下之大,总有同他合着电气的人,所以齐国无盐人人唾弃,齐宣王倒反将他立作正宫,这就是合着电气的证据。齐景公宠幸弥子瑕,初时十分相爱,后来弥子将近中年,景公见之,如有芒刺在背,这就是电气先后不同的证据。总之,电气相同,便一颦一笑俱觉生妍;电气不同,便一举一动也觉生厌。这是说各人眼界之中,另有一番境界,有时可以为凭,却又不能一定。在你看这个人是国色天香,笑着别人没有眼力,焉知别人看他不是个蛇神牛鬼,也在那里笑你的眼界不高。这又从何说起呢?至于上海的倌人声价,名妓品评,却不是这般讲究,另有一番可笑的情形。大约现在的嫖界,就是今日的官场,第一要讲究资格,第二就是讲究应酬,那’色艺’两字竟可以不讲的了。资格熬炼得年深月久,声价一定会高;应酬习学得圆到随和,生意自然会好。就有一两个色艺俱佳的人,到了这种昏天黑地的地方,也不得不学些应酬,熬些资格,忍着一肚子的气,去同那猪狗一般的客人、夜叉一般的同辈勉强周旋,真正屈杀了许多女子。这才是佳人名士,同一伤心。”

  秋谷说到此处,早不觉引起他的牢骚来,春树也默然相对,觉得大有天壤茫茫之感。回头看金小宝,呆坐在旁,听着秋谷说的,一字一句都打入自家心里,想起当年的情景,竟是流下泪来。再听秋谷说道:“最可恨的是这班瞎眼聋耳的客人,他也不晓得’色艺’两字是个什么东西,只看见这个倌人声价高抬,他便道他一定是才貌双全的名妓,花了大把的银子去巴结他。那真正有些才貌没有名气的倌人,他正眼也不去看他一看。

  你想,还有什么公论么??小宝拭泪,向秋谷说道:“二少格闲话一点勿错,倪刚刚出来格辰光,勿懂啥格应酬,生意末呒拨,节浪向总归极煞快。看看别家格倌人面孔生得怕煞,生意倒好得野哚,碰和吃酒闹忙得来,格当中啥格道理,倪也解说勿出。直到过仔几年,生意也慢慢里好哉,名气也慢慢里出哉,到仔故歇辰光大家才晓得上海滩浪有倪格金小宝格名宇。倪人末还是从前格人,勿见得换仔一只面孔,想起倪归格辰光真真作孽。二少耐想上海滩浪格事体,阿有啥淘成?倪也不过是得过且过,混混哉罢。”秋谷点头称是,叹息不已。

  春树道:“你这一番议论,真是绝后空前,未经人道,实在佩服得很。但是倌人的难处,你也说得切当不移。你又没有做过倌人,怎么这般明白?还是有人同你说过的呢?”秋谷微笑道:“我这般的苦口提撕,开你的见解,你反取笑起我来。

  我章秋谷歌场酒阵,整整混了五年,难道这点阅历工夫都没有,定要像着你们遇事绝不经心、出口便谈市语的酒囊饭袋么?”

  春树笑道:“骂得结实。但是如今世上,像我一般的人在在皆是,而且未必如我一般,你何不一个个去寻着他们痛骂,却单在这里骂我一人?这就是你的不公之处。”秋谷道:“我原是借你一个骂着众人,也不是一定骂你。至于那些更不如你的人,是天生的没有意识、不生气血的畜生,那就无从骂起了。”春树道:“你一概骂在里头也是情愿,但是竟把他们比做畜生,未免过于挖苦。”秋谷道:“我把他们比做禽兽,还把他们的程度看得高了,觉得有些拟不于伦。你想羔羊跪乳、鼹鼠成群,虽是禽兽,也还都有孝义之心。他们这班混帐东西那里赶得上禽兽,你还嫌我过于挖苦么?”一席话说得贡春树咨嗟不已。

  秋谷因辛修甫请春树在西安坊龙蟾珠家吃酒,要他作陪,略歇了一会,便辞了小宝,同春树到西安坊来。到了院中,辛修甫同了章秋谷等走进房间,龙蟾珠也来应酬了两声。春树看蟾珠淡扫双眉,轻施朱粉,穿一件素缎夹袄,面目之间颇有清气,便称赞了几句。到得写起局条,秋谷自然是陈文仙了;要叫春树去叫书玉,春树不肯,叫了金小宝。秋谷道:“你这个人,真是得陇望蜀。你还没有晓得他的脾气,将来若是被他晓得,必定要闹出笑话来。”春树看着秋谷,似信不信的摇头不语。正值相帮递上手巾,秋谷也没工夫再说闲话。

  局条去了不多一刻,叫局的相帮未曾回转,金小宝早已姗姗而来。走进房门,香风已到,那几步路儿放出全付的身段来,走得十分圆稳。走到春树背后刚刚立住,觉得有些微微娇喘的样儿,一手掠着鬓发,一手扶着椅背,抬起一对秋波将座上的客人四围飞了一转。众人觉得金小宝这双俊眼如秋月光明,如宝珠闪烁,一顾一盼华彩非常。当下小宝笑容满面,—一招呼,又向秋谷应酬了几句方才坐下,回头向着春树低鬟微笑。春树大喜,待要和他说话时,小宝却又扭过头去装作不知,只低头敛手的弄手帕子,却时时飞出眼风暗中关照。合席人的眼光都注在他的身上,暗赞小宝的场面工夫真个是八面张罗,满场飞舞。秋谷更是击节叹赏,忽向小宝道:“我同你虽然认识多年,局却不曾叫过,今天我竟要借光转一个局,不知你赏光不赏光?”小宝笑道:“二少笑话哉!只怕耐勿肯照应倪啘,阿有啥倪倒勿肯格?”随叫跟局的大姐把豆蔻盒子放在秋谷面前,随向春树说了一声:“对勿住!”便坐到秋谷背后来。秋谷同他谈谈说说,甚是投机。

  小宝向来敬重秋谷,况且秋谷的神情意气身段都比春树较胜一等,小宝自然愈加亲热。在秋谷意中又另是一个念头。那一班现在有名的时髦倌人,个个都晓得章秋谷的名字,而且待他要好非常,却并没有什么邪念。大抵秋谷聪明绝世,意气如云,陈王八斗之才,李泌九仙之骨;又且花丛阅历已有数年,那班名妓金刚倾慕他的才华,想望他的丰彩,大家传说,到处承迎,秋谷却只是淡淡的交接,从没有迷恋过什么倌人,这也就算是他绝大的定力,真是庸中佼佼,铁中铮铮的了。一言表过不提。

  只说秋谷与小宝谈了一会,陈文仙也走了进来。春树暗想:文仙见了小宝定要吃醋,要看秋谷怎样调停。谁知陈文仙醋意毫无,仍是笑盈盈的打起精神应酬秋谷,秋谷与小宝说得正是闹热,不甚理会于他,陈文仙也没有一毫怒意。春树暗暗希奇,想秋谷拿人的手段真是利害。正在暗想,仰正等所叫的局已是接踵而来,春树一个个看时,也有相貌好的,也有相貌平常的,却没有十分粗蠢的在里头。那些倌人看见秋谷、春树这样两个临风玉树的少年,未免有情,大家多要飞他两眼。小宝因堂差甚忙,相帮来催了几次,秋谷叫他快些前去,小宝尚在俄延,秋谷道:“我们不是曲辫子的客人,你尽管去罢。”小宝一笑,方才辞了秋谷,又向春树招呼了一声,斜扶着大姐金妹的肩头,好似风吹杨柳一般一步步的挨出门去。跨出房门,那眼波正与秋谷打个照面。恰好秋谷眼光一转,也飞到小宝那边,同小宝那一对水汪汪的秋波碰了一个针锋相对。小宝登时红潮晕颊,似笑非笑的斜睨了秋谷一眼,急急别转了头下楼去了。这里众人并未留心,不曾看见,只有陈文仙坐在秋谷背后看得分明,忍不住低叫一声:“好呀!”秋谷急回头示之以目,文仙会意,微笑不言。

  秋谷因要早些回栈,还有分拨的事情,便先起身辞了主人,到陈文仙处坐了一会。文仙知他有事,也不留他,秋谷便回吉升栈来。

  到了自己房间门首,只见隔壁一间福字官房已经有了客人,那说话的声音夹着些妇女的口气,一口杭州说话,清脆异常。

  秋谷心痒起来,且不进房,隐在隔壁房间门外,悄悄的在门帘缝里偷看时,只见房内床横头放着五六只皮箱,床上挂着一顶湖色绉纱的帐子,行装甚是辉煌。床上放着一付烟具,明晃晃的点着烟灯,那男人躺在床上吃烟,看不见他什么面貌。一个二十五六岁的女子坐在对面床沿,神情流动,意态鲜妍,眉目清扬,身材纤巧,穿一件杨妃色绉纱紧身夹袄,蜜色绉纱裤子,一双红缎弓鞋约有四寸。看着这身打扮,更觉动人,想是临睡卸妆,所以只穿着这一身小衣服,衬着这酥胸玉腕,粉颈香肩,越显得态度温存,丰姿妩媚。秋谷看了一回,觉得这女子风头甚好,竟和陈文仙差得不多;同苏州的许宝琴、花云香比较起来,却也不相上下。秋谷再要看时,只见那男人坐起来,“噗“的一声吹灭了烟灯,就走来关门。秋谷恐怕被他看见,急忙缩进自己房中。听见”呀”的一声,想是把门关了,秋谷回房,坐在灯下想了一回,也就睡了。

  明早十点钟刚刚打过,秋谷起来,还未洗面,忽见茶房领进一个人来,灰布袍子,天青背心,脚下蹬着黑布快靴,手内拿着一张名片,向秋谷道:“家爷过来奉拜。”秋谷不知是什么人,接过名片看时,写着”王保建”三字。正在疑惑,客人已经进来,穿着一件银灰绉纱夹衫,玄色外国缎马褂,跨进房来,对着秋谷就是深深一揖。秋谷忙还礼让坐,家人送上茶来。

  秋谷问他来历,方晓得他号叫云生,安徽人氏,就是间壁房间的客人,是个浙江同知,向在杭州候补,此番同着如君到上海苏州游玩,因上海没有熟人,要结交几个相识。原来秋谷昨夜窥见的妙人,就是这王云生的姨太太。秋谷见他语言伶俐,应对圆融,觉得这个人也不甚讨厌,便随口也敷衍了他几句,送他出来,当时就过去回拜了一趟。王云生把秋谷十分巴结,秋谷却只是想着那女人的面貌,要想个法子见他一见,却又想不出什么主意来。

  次日,王云生来请秋谷吃酒,在公阳里林桂芬家,秋谷欣然赴席。正是:酒绿灯红之夜,别有深情;征歌选舞之场,忽逢局骗。

  下文章秋谷识破仙人跳,张书玉大闹味莼园,倒脱一靴,两番骗局,康伯宣帷薄不修,留学生弹打章秋谷,这些情节都在下回交代,此时只好暂停演说,下回再续《九尾龟》的正文。

  不知王云生请秋谷赴席,后来究竟如何,请看后集分解。

  第十七回

  吃花酒初遇假同知讽官场怒嘲真令尹

  且说前集中章秋谷住在上海吉升栈内,无意中结识了王云生。那王云生把秋谷十分巴结,百倍恭维。秋谷觉得云生这人并不十分讨厌,且又极会凑趣奉承,便渐渐地与他莫逆起来。

  但秋谷那夜间隙偷窥,看见王云生的姨太太虽然年近三旬,却是生得娇媚非常,风头甚好。王云生住的房间,又与秋谷的房间只隔一重板壁,偏偏这位王姨太太行为放诞,举止风流,每常趁着王云生出去、秋谷在栈的时候,他偏要走到房门口来,合那带来的娘姨说长道短,卖弄风情;又常常到秋谷房间门口偷窥秋谷。这章秋谷是个脂粉丛中的老手,未免也要领领他的盛情,虽然言语未通,却已两心相樱正是:高唐旧梦迷神女,巫峡新欢隔楚王。

  闲语休提,书归正传。只说那一天王云生在公阳里林桂芬家摆酒,专请秋谷、春树二人。恰好春树正在秋谷栈中,两人不等他催请,便同到公阳里来,寻着了林桂芬的牌子,问了房间。相帮说在楼上,二人缓步登楼,王云生早迎出房门,笑容满面的招呼二人进去。秋谷当先,春树在后,进得房来,举眼一看,先有三四个面生客人坐在房内,秋谷一一招呼。那四位客人,一个姓宋,号叫伯容,自己说也在浙江候补,与王云生却是同寅。一个姓朱,号惠甫,是上海城内有名的富户。那两个是胞兄弟,一个叫施理仲,一个叫施务仲,也是安徽人氏,现在上海开着厚德钱庄,恰都是语言无味、目不识丁的人。秋谷觉得他们的谈吐甚是浊气,眼中便有些看不起他,随便坐下。

  林桂芬出来应酬了一遍,秋谷看他的相貌甚是平常,心中不解王云生为什么要做这样的倌人。

  正在心内转念,忽见后房走出一个十七八岁的绝色大姐来,瓜子脸儿,长挑身材,穿一件湖色熟罗夹袄,玄色皱纱裤子,一双不到五寸的金莲,穿着宝蓝缎子白绒钱挑绣的鞋子,长眉掩鬓,笑靥承颧。流光欲活,眼含秋水之波;弱燕惊风,腰似汉宫之柳。秋谷见了,不觉吃了一惊,便打着苏州白赞道:“阿唷,电气灯来哉!”那大姐听见有人赞他,方才抬起头来,恰恰与秋谷打了一个照面。见秋谷衫裳倜傥,举止安详,目光眉彩,奕奕照人,眼光也定了一定,微微的笑了一声。秋谷早立起身来,携着那大姐的手,问他叫什么名字?那大姐回头一笑,答道:“倪是呒拨名字格。”王云生在旁,代他说道:“他叫做阿媛,来得不多几时,上节是在中尚仁金寓的。秋翁,你看相貌如何?”秋谷笑道:“我在上海看见了无数的娘姨、大姐,却从没有遇见这样一个人,直是天上神仙,人间珠玉。

  ”

  阿媛听秋谷将他极口称扬,心内虽是十分欢喜,却被众人视线所逼,面上觉得不好意思起来。想要洒脱秋谷的手跑了开去,怎奈秋谷紧紧携住他的纤腕,细细的打量他,那里洒他得脱?阿媛面上更加红晕起来,只得低低向秋谷说道:“勿要实梗嗫,阿要难为情。”众人听了,轰然都乱叫起好来。秋谷一笑,放了阿媛的手,阿媛早一溜烟仍旧跑到后房去了。王云生还恐秋谷动气,向秋谷说道:“这孩子到底年轻,不懂顽笑,等我去叫他出来。”秋谷连忙止住,大笑道:“你做的地方我来割了你的靴腰,你不吃醋也就罢了,倒反帮起我的腔来,只怕你这个贤惠觉得过分了些。”说得众人哈哈大笑,云生也笑道:“我是好心照应,你倒取笑起来。”说话之间,那阿媛又在后房跑将出来,也不言语,坐在床边一张凳上,眉眼之间,总觉得与秋谷有些关会,若离若合,脉脉含情。秋谷也默坐不语,暗中领略。王云生同那一班朋友都是粗人,那里看得出来?只有贡春树在旁看着含笑点头。直至又有客人,方才打断。

  秋谷立起身来看时,只见门帘起处,早走进一个客人,年约三十余岁,衣裳甚是时新,深目高鼻,尖嘴寡腮,走进来似招呼非招呼的向秋谷点一点头,也不作揖,大模大样的便向炕上坐下。秋谷见他这傲慢的样儿,心中十分有气,不去理他。

  王云生过来张罗道:“这位邵大令是吴淞钓船委员,台甫是允甫二字。”秋谷不应,只从鼻子管里哼了一声。云生又向那邵允甫通了秋谷的姓名。略坐了一会,摆好台面,起过手巾,大家入席。

  云生本来要让秋谷首座,只因邵允甫是个本省的候补官员,又与他认识不久,便虚让了他一声。那知他竟不推辞,居然得意扬扬的坐了首席,只向秋谷微笑,道声:“有僭。”秋谷见他进来的时候目中无人,已是可厌,又见他占了首席,那有好气答他?秋谷便勉勉强强的坐在邵允甫肩下,贡春树坐了第三,其余众客以次坐定。林桂芬斟了一巡酒,唱了一支京调,一支昆腔。秋谷叫的陈文仙却第一个先到,便坐在秋谷身后,低问他为甚两日不来,可是身体有些不快。秋谷道:“我因前两日应酬多了,把正事搁了下来,这两日在栈中料理事情,没有工夫出去。”文仙点头,便拉着胡琴唱了一支小调,对秋谷道:“前日仔倪勒浪一品香出堂差,拨格断命客人灌仔几杯酒,格两日喉咙唱勿出哉。”秋谷皱眉道:“你既然喉咙不好,何必一定要唱呢?”两人凭肩私语,情致缠绵。

  不多一刻,春树叫的金小宝也来了,穿一身湖色缎子绣花的衣裤,越显得宜嗔宜喜,如花如玉。刚刚坐下,便问秋谷道:“二少,耐阿晓得张书玉要替倪翻腔?”秋谷诧异道:“我又没有同你到书玉院中去过,怎么晓得你们的事情?春树为什么口多不开,没有同我提起?”回头便向春树道:“何如,我早晓得你们这件事情,迟早总有一个乱子。”春树觉得有些惭愧,俯首无言。金小宝又告诉秋谷道:“格个张书玉,实头勿要面皮,几转叫娘姨到倪搭来,要请贡大少过去。倪回报仔俚勿勒浪,俚就一直闯到仔格房间里来,刚刚拨俚撞着,拨倪翻转面孔来说仔一泡,难末格个张书玉恨伤仔倪,说倪抢仔俚格客人哉,要来替倪讲理性。二少,耐想想看,阿有格号道理?

  真真是上海滩浪少有出见格事体。”

  秋谷正要回答,王云生做了主人,要搳一通关,便把秋谷话头打断。秋谷打起精神,搳了五拳,秋谷输了两杯,便一气饮干。王云生完了通关,邵允甫鼓起兴来便要摆庄。云生道:“不必一定摆庄,也搳了通关罢!”允甫依言。原来那邵允甫酒量极大,叫娘姨拿了几只大玻璃杯出来,那杯子一杯大约可盛十二两酒。邵允甫先从秋谷搳起,秋谷无奈,推辞不得,只得也同他搳了五拳,恰是秋谷输的,邵允甫便送过一大杯酒来,陈文仙伸手过来想要拿去代吃,早被邵允甫一手按住酒杯,道:“不准代酒,代者要罚十大杯。”文仙便缩住了手。秋谷赌气取过酒杯,一口气灌了下去。那知秋谷吃得太急,又是热酒,登时呛得咳嗽起来,吃了几口茶,方才慢慢平复。秋谷本来甚是鄙薄这位邵大老爷,又听他开口抚宪,闭口藩台,更是心中厌恶,忍不住向邵允甫笑道:“老公祖是个官场,兄弟恰有一个官场笑话。你们贵省湖南从前有一位抚台,是翰林出身,侍郎外放,性情蕴藉,极爱诙谐。有一次这抚台出省阅兵,阅到常德府属,恰好这常德府知府和抚台是同年同学,又是同乡,一向顽皮惯的。抚台阅过了兵,这位府尊就请他署中安息。抚台因同他是多年旧友,十分隆重,欣然答应,便到府署中来。

  吃过午饭,抚台换了便衣,同常德府到大堂闲走。忽见那大堂旁边竖着两块石碑,约有一丈多高,下面驼碑的乌龟雕得甚是工细,高大异常。抚台看了一会,忽向常德府笑道:‘这个乌龟雕得工细非常,大约老兄一府之中,要推这乌龟第一的了。

  ‘常德府也笑道:’回大帅的话,这外乌龟岂但是常德府第一,就是湖南合省也没有这样的大乌龟。依卑府看来,竟是湖南第一。’说罢,彼此相视大笑。我看你老公祖气象巍巍,今天一定要把你推为第一,况且你公祖善于谋干,将来平地飞升,怕不是个抚台么?”那邵允甫本是个胸无点墨的人,那里听得出秋谷是骂他的说话,还当秋谷真是恭维着他,心中大乐,只喜得他手舞足蹈,眉开眼笑,向秋谷拱手谦让道:“承赞承赞,兄弟现在不过是一个小小的知县,那里一时就会升到抚台?也只好碰碰运气罢了。”

  春树听了秋谷取笑他的说话,已是忍笑不住,又听邵允甫懵懵懂懂说了一番得意之言,再也熬忍不住,恰好正喝了一口酒在嘴里,只听”噗嗤”一声,把口中的酒一齐吐了出来,不及回头,喷了金小宝一头一脸、淋淋漓漓的,连衣裳也带湿了好些。春树越发觉得好笑,竟哈哈大笑起来。邵允甫同王云生等不知春树笑的什么,大家眼睁睁的看他。金小宝皱着眉头,取一方洋巾揩干头面,秋谷已叫人绞了一把手巾过来,亲手递与小宝,小宝接了,含笑说声”对勿妆。秋谷笑道:“好呀!你同我闹起这个来了。”小宝一笑,用手巾把身上酒痕揩净,看春树时,还在那里狂笑不已。小宝推了春树一把,瞅他一眼道:“啥格好笑介,拨耐格一笑,笑脱仔倪一件衣裳,倪要问耐赔格。”春树方才住了笑,道:“件把衣裳什么了不得的事,我就立刻赔你一件何如?”便立时叫了相帮上来,要写张条子叫他到石路生大衣庄去拿,却被小宝一把拦住道:“耐格种人直头少有出见格,倪搭耐说说笑话,耐就当起真来哉。勿要说倪格件衣裳,就是随便啥格物事末,倪也呒拨格号道理啘。耐一定要赔倪格衣裳,是有心勒浪扳倪格差头哉!阿要忒嫌难为情仔点。”春树笑道:“原是你叫我赔的,我又不是你肚子里蛔虫,怎晓得你的意思呢?”小宝听了,轻轻举起手来,在春树背上打了一下。春树道:“你替我捶背,索性多捶两下,这样的棉花拳头捶得不痛不痒的,却是难受得狠。”小宝被他说得也笑起来。

  坐了一会,金小宝因有转局,便先走了。秋谷又与陈文仙附耳说了几句,文仙约他当夜到他院中,秋谷应允,文仙便也走了。不多时,菜已上齐,上过干稀饭,客人各散。秋谷也要告辞,被王云生一把拉住,再三苦留。秋谷道:“实不相瞒,我今天要到兆贵里去,所以不能耽搁。”王云生道:“我晓得你要去应酬相好,但时候尚早,在此略坐何妨?”秋谷仍是不肯。阿媛在旁听了,瞪了秋谷一个白眼,口中说道:“王老勿要拉俚,俚耐是要到陈文仙搭去格,倪格号小地方阿肯赏光,洛里好委屈俚介。”说着又把秋谷衣袖一推,道:“耐豪燥点去嗫,别人家等耐勿来,要性急格啘。”秋谷哈哈一笑,回过身来坐在炕上,把阿媛拉着坐在身旁,问他道:“我就是到兆贵里去与你什么相干,要你这样着急?你既然把我留在此间,我今天就在院中借个干铺,你可肯陪我么?”阿媛听秋谷说得刻薄,登时满面生红,想要立起身来走进后房,又被秋谷拉住,只得说道:“耐到兆贵里去本来勿关倪事,倪好心叫耐豪燥点去,耐倒勿见倪格情,耐格人阿有良心?”秋谷笑道:“不要动气,就算我的不是何如?”阿媛道:“勿是耐错,到是倪错?”云生忽向秋谷道:“秋翁既然赏识阿媛,我把林桂芬荐与秋翁可好?”秋谷大喜,深喜云生为人随和,全无醋意,当夜秋谷就在林桂芬家摆了一个双台,直闹至四更方散。从此与王云生交谊又深了一层。有分教:灵犀一点,暗传青鸟之书;彩凤双飞,不隔蓬山之路。

  欲知后事如何,但听下回交代。

古典旧文(青楼小说):九尾龟 2 (清)张春帆著

  第十八回

  设机关流氓传电报卖风情名妓访萧郎

  且说章秋谷与王云生二人同住栈中,十分莫逆,云生便要与秋谷换起帖来。秋谷道:“我向来没有换帖的朋友,你我既然要好,就不换帖也是一般。”云生便向秋谷道:“我们既是通家,小妾理当相见,就请到我房内,等他叩见。”秋谷一听,心中大喜。秋谷自从那夜一见之后,思思索索的一直想要设法见他,现在听得此言,真是求之不得,便换了衣服,同着王云生走进隔壁房中。

  只见这位姨太太坐在靠窗一张桌上,斜倚香肩,双蛾半蹙,好像想什么心事一般,见云生同了秋谷进来,连忙立起。他每天见秋谷在门口往来出入,本来认得,不用招呼。云生叫他过来行礼,他连忙走近秋谷身旁,凌波微步,罗袜无尘,袅袅娜娜的好似风吹杨柳一般,望着秋谷磕下头去。秋谷连忙闪在一旁,还礼不及。云生便邀秋谷坐下。姨太太也坐下来,低着头一言不发,双颊微红。秋谷口中天南地北的同云生谈论,暗中细细的偷看着他。只见他穿一件春纱夹袄,系一条玄色缎裙,梳妆淡雅,骨格风华。那一双俊眼水汪汪的活泼非常,巧笑流波,瞳神欲活,左顾右盼,宛转关情。正是:羞态矜持,秋剪横谈之影;欢痕融洽,春添眉妩之云。

  秋谷看得十分畅满,那位姨太太也时时偷转秋波,暗中窥觑。秋谷坐了一会,不好意思再坐下去,起身辞出。云生同步出来。姨太太送到门边方才进去。

  自此,秋谷与云生居然竟是通家,有时云生不在栈中,姨太太见了秋谷也并不回避,彼此目成眉语,差不多要学那红拂私奔。幸而秋谷为人伉直,虽然倜傥风流不拘小节,却是性情阔大举止端方。以前同王云生没有什么瓜葛,所以胸中存着这个念头;现在既然是同他彼此通家,交情莫逆,便不免有些惭愧在心,轻易不肯孟浪从事。

  忽一日,秋谷正在栈中刚刚起身,尚未洗脸,忽见王云生神色仓皇,满头是汗,手中拿着一封电报匆匆的走了进来。秋谷见他这样,不晓得什么事情,尚未开口,云生已进房坐下,向秋谷道:“我刚才接到一封急电,是安徽家母寄来,说内人病在垂危,叫我立时回去。但是我有一件为难的事要同你商量,不知你肯答应不肯答应?我此刻方寸已乱,一些也摆布不来,况且我今天晚上就要动身,这事情实在尴尬得狠。”说罢,立起来向秋谷深深打了一拱。秋谷急忙回礼,不知他要相托什么事情,便道:“原来令正病危,这自然该立时回去。此间如有什么不了之事,只要我力量做得到的,总可商量,你只顾请说。

  ”

  王云生听了,脸上露出十分感激的样子来,随把坐的椅子挪到床边,低声诉说。原来他这位姨太太也是苏州人氏,妓女出身,名叫李双林,向在芜湖女戏馆中唱戏。王云生路过芜湖,见他生得标致,用了一千二百银子,将他讨做二房。但是云生十分惧内,太夫人家教极严,虽然娶了双林,那里敢同他回去?所以一向住在浙江。现在云生接到了这封电报,当天晚上就要上船,只得把双林暂时留在吉升栈中,要托秋谷代为照应,等他到了安徽再作道理。秋谷听了,慨然应允,云生感激非常,又略谈了几句,便连忙辞去。

  直至七点余钟,云生方才回栈,将衣箱行李打叠起来,只带了一只衣箱、一个脚篮,其余箱笼一齐留在上海,先叫栈内轿夫把行李发下船去。那天刚刚是礼拜一,长江是招商轮船,恰恰正是江裕,又教家人同着先去招呼。云生自己又到秋谷房间内来作揖告别,就同着秋谷到自己房内坐定。双林红潮晕颊,故意立得远远的,倚着床后的栏杆。云生叫他过来,道:“我今天回去,论不定什么时候回来。你住在栈中如有什么事情,可请章老爷招呼一切。我与他就如自己兄弟一般,你自己须要小心为上。”双林靦靦觍觍的叫了秋谷一声,秋谷谦让不遑,只得含糊答应。秋谷要与云生送行,云生道:“秋翁厚意本不敢辞,但兄弟今天实在没有心绪,并且要早些上船,只好心领了罢。”说着便有匆匆要走的样子,叮嘱了双林几句,便移步出门。秋谷此时留心看双林的举动,只见他眉敛湘烟,眼含秋水,似有许多幽怨说不出来。当下送出门外,觉得眼圈儿一红,连忙背过脸去,袖回香雪,衣展春云,急急的回进房去。秋谷暗暗称赏,便一直送了云生上船,在轮船上又谈了一会方才别去。这里王云生自转安庆不提。

  且说秋谷回到栈房过了几日,已是端阳将近。秋谷把一切局钱开销清楚,自己也到陈文仙家住了几天,天销了二十块钱的手巾。文仙劝他不要浪费,秋谷不肯听他。

  到了端阳这一天,秋谷上午没有出去,忽见陈文仙明妆丽服,珠翠满头,打扮得婷婷袅袅的走将进来,背后跟着一个相帮,挑进一担物事。秋谷诧异起来,向文仙道:“你们的节盘已经担过,为什么要送第二回?”文仙含笑答道:“节盘末是相帮笃格孝敬,勿关倪事格。格是倪自家买仔送拨耐格,请耐赏赏倪格光。”说着,叫相帮一一搬将上来。秋谷大为诧异,看那送的礼时,只见是两只上好金腿,十篓白沙枇杷,一盒吕宋烟,一身外国纱衣料。又见相帮端过一只提篮,文仙道:“晓得耐客栈里向格菜勿好吃,倪自家烧仔几样菜,一淘带得来。

  ”就自己去开了篮盖,一样一样的摆在台上。秋谷看时,见是一大盆鲥鱼,一盆白汁巴翅,又是一只整鸭,一碗鲍鱼。原来陈文仙晓得秋谷素来爱吃的品味,所以特地做了送他。

  秋谷看了大为奇怪,向文仙笑道:“怎么你忽然这样的破费起来?真是意想不到,又不好辜负你的来意,只好照数全收,但是大大的破费你了。”便叫了家人进来,叫他收拾;又叫把送来的四样菜,送到双林那边与他过节。留文仙坐了一会,文仙恐院中有客,起身要走。秋谷取出二十块钱的钞票来交与当差的,叫他交给相帮作为轿钱送力,却被文仙一把拦住,道:“格个物事是倪自家格一点意思,俚笃送仔来随便赏点好哉,倪实梗搭耐说格闲话,总勿肯听倪一句格。”秋谷笑道:“我原晓得你的意思,不要我浪费银钱,但既是相帮送来,我给他二十块钱也是你的场面。我们要好放在心上,倒不必讲论什么银钱。”文仙不肯,道:“实梗说起来,是倪有心叫相帮来打耐格把式哉啘,耐勿要看仔堂子里向一塌刮仔才是坏人,倪倒并呒拨格号心思,耐勿要缠错哩!”秋谷听了只得收回,给了四块洋钱送力,两块洋钱轿钱,文仙方才欢喜。临行问秋谷几点钟来吃酒,秋谷道:“大约八九点钟,你须要让出房间才好。

  ”文仙应允。

  秋谷待文仙走后,出去应酬了一转,傍晚方才回来。尚未坐定,只见隔壁那位王姨太太的娘姨走来,向秋谷道:“姨太太叫我来请章老爷过去,说是有话面谈。姨太太已经候了多时,请章老爷就去。”

  秋谷听了,也不知什么事情,便立起身来走过隔壁。见双林满面春风的迎了出来,向秋谷道了一个万福,又谢他送菜的盛情。秋谷也谦让了几句,随便坐下。举眼看时,只见双林打扮得十分齐整,蛾眉挹翠,檀口含朱,媚态横妍,珠光侧聚,穿一件玄色花纱夹袄,衬一条湖色熟罗裤子,却把裤管高高吊起,露出一对尖尖瘦瘦的双翅,真是:踏青有迹,一钩软玉之魂;落地无声,两瓣秋莲之影。

  秋谷见他这一身打扮,已觉得有些心荡神摇,不能自主。

  暗想随:“怪道他见了客人不穿裙子,故意卖弄他一对金莲。

  ”再往双林面上看时,只见他:盈盈欲语,羌巧笑以含情;怯怯回眸,欲通辞而未敢。那一双俊眼注着秋谷,半晌无言。秋谷此时看了双林的神景,止不住色胆如天,便起身走过这边,想要与他并坐。猛见门帘一起,那娘姨端着盖碗送上茶来,秋谷吃了一惊,连忙缩住了脚,却已经走到床边,禁不住红生满面。双林见了会意,急唤娘姨道:“你到我镜匣内,把那一瓶香水拿来,请章老爷看个样子,明天好请章老爷照着牌子代买两瓶。”娘姨应了一声,自到房后去取香水,秋谷方才心定。

  双林对着秋谷微笑点头,又略略向他摇手,似乎叫他不要性急的样子。秋谷更是满心欢喜。不一刻,那娘姨已在后房把香水取来,双林立起来接着,就走到秋谷身旁,亲手将香水交与秋谷。秋谷伸手接时,双林微微一笑,背转身去,下面那一双凌波三寸的鞋尖,早有意无意的在秋谷脚上碰了一下。这一碰,越发把秋谷引得心痒难搔。双林回身坐下,一面手掠云鬟,一面向秋谷道:“费心代买两瓶香水,今天如晚间没有什么应酬,再请过来坐坐。”秋谷是个绝顶聪明的人,那有不领略的道理?答应了,移步出来。双林送到门口,眼波莹莹打了一个暗号,方才回身进去。那娘姨是个粗人,站在门旁眼睁睁的看着,一毫不懂。

  秋谷回到自己房中,觉得心满意足,准备着夜间暗渡蓝桥。

  忽然回过心来,自家一想道:“不好不好,我章秋谷一生,自负品学兼优,虽然花柳陶情,却从不曾干过这钻穴逾墙的行止;况且王云生与我虽是新交,尚称莫逆。从来说’朋友之妻不可欺,朋友之妾不可灭’。我难道这点定力都没有么?”想到此间,便把先前的高兴减了一半,有些问心自疚起来。忽又回念想道:“虽然如此,但是双林十分情况,专注在我一人,又不肯辜负了他的意思。”左思右想,那一缕情丝,把个顶天立地的章秋谷缠得定定的,休想展动分毫。以心问口、以口问心了好一会,跃然而起道:“倾国倾城,佳人难得。就是明知祸水,也只得姑且一行。”主意已定,便在行箧中抽出一本《渔洋诗稿》来,歪在床上看着。那知看了半天,一页也不曾翻动,连秋谷自己也不解看的是什么东西,只觉得心上扑扑的跳个不住,不知是忧是喜,好像有无数的酸甜苦辣一齐并上心来,觉得好笑。猛然又想起陈文仙约的话来,心中暗想:“我非但答应文仙吃酒,叫他腾出房间,而且还有几处应酬不能不去。”便定一定神,掏出表来一看,已有七点余钟,想起辛修甫请他在西安坊吃酒,正是约的七点钟,便连忙立起身来,锁好了房门出去。

  到得龙赡珠院中,主客一齐久候,见秋谷一到,立刻叫起手巾,相将入坐。秋谷虽在席上应酬,面上却无精打采,冷冷的不甚高兴。修甫见他这般形景,不由不疑惑起来,便问秋谷道:“你今天为着什么事情这个样子,只怕有什么心事罢?”

  秋谷笑道:“你这一问问得奇怪,我好好的有什么心事,你忽然考察起我来?”修甫不好再问。

  饮过数巡,忽听见秋谷口中微吟道:

  谁将三足鸟,来向天上搁;安得后羿弓,射此一轮落。

  修甫不觉笑道:“怪道你今天失神落智的样儿,原来你有了奇遇,所以不肯告诉别人。”秋谷无意之中因为心上想念双林,随口吟了几句《西厢记》中的口白,却被辛修甫猜破说了出来。秋谷也无从分辩,只得彼此一笑而罢。

  这一席酒因在席诸人多要翻台,草草终席。秋谷又应酬了王小屏、贡春树两处花酒,方才同着春树、修甫等一班客人同到兆贵里来。走进陈文仙院内,尚未上楼,便听得陈文仙房中有人在那里高声吵闹,打着一口京腔,又夹着些娘姨大姐劝解之声,十分热闹。秋谷甚是诧异,估量不出那吵闹的是何等样人,到底为着何事。秋谷急于要问,急步登楼。到了客堂,听那吵闹之声依然未息。文仙同娘姨等吓得昏了,也不听见客人上来。秋谷邀众人暂在客堂坐下,仔细听时,有分教:留云借月,果然别有深情;煮鹤焚琴,何处忽来伧父。

  欲知后事,且待下回。

  第十九回

  闯房间莽客怒生波圆好梦良宵花解语

  且说章秋谷同了客人来到陈文仙院中,听得有人吵闹。秋谷在外听时,只听见大房间内的客人高声骂道:“我把你这班不知抬举的奴才,你不过是个婊子罢了。咱们到你院中是照顾你的生意。你靠着谁的势头,竟把咱们糟蹋起来!房间里明明没有客人,你下着门帘不叫咱们进去,咱们是不给钱的么?你的客人那里去了?咱们倒要见见你这个客人是多大的来头,难道缩着脖子跑了,咱们就罢了不成?”秋谷不听犹可,一听这几句说话,不由的怒从心上起,恶向胆边生,霍地立起身来把纱马褂脱去,抢前一步闯进房来。

  看官,你道这个吵闹的客人是什么来历,为何与文仙有意为难?原来这人姓金,名叫和甫,是个吴淞口炮台统领的儿子,平日间仗着他父亲的势耀,在外面无所不为。走到堂子里头,看中了这个倌人,立时立刻硬要摆酒住夜,却又是白吃白喝,一个钱也不肯拿出来。若有那个倌人得罪了他,他一定要带着一班流氓光棍寻事生非,把倌人的房间打一个落花流水。以此北里中人闻着金和甫的大名,一个个心惊心痛。

  这金和甫二三月间在聚丰园看见陈文仙出局,一身香艳,满面春情,就如失了魂魄一般,一直跟到兆贵里。走进院中硬要摆酒,当夜就吃了一个双台。依着金和甫,就要在院中住宿。

  文仙急了,慌与娘姨商量,叫相帮假做叫局,叫到后马路董公馆去碰和,方得脱身逃去,在隔壁花小兰家暗听消息。这里金和甫一直等到一点多钟,不见文仙回院,等得他意懒心灰,娘姨等把他千哄百骗的说:“先生代客碰和,一时不能回院,少大人有心照应,隔日再来末哉。”好容易把他骗出门去。自此之后也一连来过几次,多亏娘姨宝珠姐知风识势,诸事在行,把他敷衍过去。金和甫也渐渐晓得他们的意思,含怒在心,只是宝珠姐等人当面十分巴结,扳不着他的错头。

  到了端午晚间,金和甫有心寻事,带了一班不三不四的朋友,喝得醺醺大醉,闯到文仙院中。文仙出局未回,娘姨等晓得秋谷要来摆酒,又经文仙分付把大房间留着等他,宝珠姐就把门帘放下。刚刚回转身来,劈面撞着金和甫跟着一班流氓,一哄而上就要拥进房去。宝珠姐吃了一惊,连忙拦住和甫,陪着笑面,说道:“对勿住!金少大人,里向有客人勒浪,只好先请客堂间里坐歇,等客人去仔再调阿好?”金和甫听说内房有客,无可如何,只得就在客堂坐下。那些无赖立的立,坐的坐,挨挨挤挤塞满一层。恰好文仙堂唱回来,见金和甫坐在客堂,无数短衣窄袖的人在旁拥护,心下大惊。明知今日金和甫安心寻衅,一定要打闹房间,然而既然如此,也是无可如何;又刚刚走到客堂,已被金和甫一眼看见,躲避不来,没奈何硬着头皮,双蛾紧蹙,勉勉强强的走进来,叫了一声:“金少大人!”便坐在旁边,低头不语。

  和甫正要开口,忽然有一个带来的流氓,走过来在和甫耳边低低说了几句,和甫登时大怒,问宝珠姐道:“刚才你同我说里房现有客人,为什么我来了半天,不听见一些儿声气,分明房里没有客人。我也不管你们青红皂白,我自己闯进房间看看,若是没有客人,你休想安然无事。”说着,不由分说,跳起身来一拥进去,见果然没有客人,更加火上添油,把文仙同宝珠姐叫进房去,问他什么原故,把他不当客人。珠宝姐任是伶俐,到了此刻,也只是顿口无言。文仙被金和甫一惊一气,不觉粉面通红,蛾眉倒竖,索性横了心肠,便冷笑道:“金少大人,耐末勿是做倪一个倌人,倪末也弗是做耐一干仔。客人付仔现洋钱定倪格房间吃酒,倪接仔俚格洋钱,自然只好留拨俚哩。比方耐少大人定仔房间要来请客,拨别人抢仔房间去,耐少大人阿肯答应格?”金和甫听了怒不可遏,厉声喝道:“别人吃酒有了现钱,你们就留给房间。咱们是没有钱的么?你好好的把房间让给咱们,好多着呢!如若不然……”金和甫一面说着,一面早伸出一只巨灵般的手掌来,五个手指就如胡萝葡一般,把文仙的衣袖一把拉住,两眼圆睁,势将用武。文仙只吓得金莲倒退,脚步踉跄,几乎放出哭声来。

  说时迟,那时快,只见门帘一起,一条人影噗的穿将进来,直穿到二人身旁方才立住,也不开口,轻轻的把左手往金和甫臂上一格,金和市不由得臂上酸麻,放了手连退几步,一个鹞子翻身跌下地去。文仙定一定神,方才看见进来的是秋谷,不觉滚下泪来。秋谷不及温存,挥手叫他:“快快躲开!这班人不要怕他,有我在此。”文仙听了,一愁一喜,愁的是恐怕秋谷受亏,喜的是秋谷既已到来,那班朋友辛修甫、王小屏等自然一同到此。修甫住在上海,本来结纳官场,在租界中着实有些手面,不怕金和甫再起风波。便连忙一溜烟,同着宝珠姐躲到隔壁去了。

  这里众无赖见金和甫被秋谷一掌打翻,便大嚷起来,一拥上前,先把和甫扶起,乱嚷道:“你是个什么东西?好生大胆,竟敢打起我们少大人来!”秋谷微笑道:“不要说是少大人,就是老大人来,我姓章的也不是怕事的人物。你们这班奴才光棍,大胆的只管上来!”

  金和甫从地上起来,跌得浑身生痛,气得眼中出火。鼻内生烟,倚仗人多势众,指挥一群无赖,揎拳掳袖的蜂拥而来。

  秋谷不慌不忙把两手往两边一分,把一班流氓就像倒骨牌的一般,“匹力拍六”,一齐跌倒。金和甫见此情形正在发躁,不防被秋谷当胸一把,揪住衣裳,擒了过来,就如一只小鸡一样,就势往地下一摔,摔得他”阿呀”一声。秋谷一脚把他踏定,骂道:“你这个撒泼的奴才,你占了房间也还罢了,还敢不三不四的骂人!我看你这个样儿,一定是外来流棍。你好好的替我滚了出去万事全体,若有一声不字,叫你进来有路,出去无门。”那金和甫被秋谷踏在地上,口中还硬挣道:“我是个统领少爷,你不可如此糟蹋。”秋谷哈哈笑道:“好一个营官公子,统领公郎,你供了家世出来,难道我就怕了你么?你的老子既在上海统领营兵,你就该凡事敛迹,保守他的官声才是。

  怎样你在外边这般胡闹,不怕上司得着风声,提参你的老子么?你今日遇见了我尚且如此横行,平日间在外的不法招摇可想而知的了。我就立刻写信到一营,把你的恶迹说个明白,再托各报馆上起报来,看你老子的统领可做得成做不成?”金和市被秋谷一脚踏在地下,踏得浑身骨节酸痛非常,还想着自己是统领的少爷,姑且吓他几句,或是吓退了,也未可知。现在听得秋谷话头利害,像是个大来历的人,已是着慌,又见秋谷人才轩爽,举止大方,一定是个宦家公子,知道今天脱不得身,却又不肯折了志气,出口告饶。

  正在为难之际,恰好辛修甫等听得秋谷将他打倒,恐怕秋谷一时不分轻重,打出事来,大家联步进房。修甫一眼看去,就认得他是炮台统领金建屏的儿子金和甫——修甫与他同席几回,所以认得——便连忙上前拦住秋谷道:“此人与我素来相识,你且放他起来,大家坐下,有话慢慢的说。”秋谷的意思本来不要打他,不过警戒他的下回罢了,见修甫上前相劝,顺水推船,趁势把脚一松,回身坐下。金和甫也从地下扒了起来,满面羞惭,与修甫相见。刚刚坐下未及开言,修甫先拦住道:“你们今日的事情原是大家鲁莽。你既然把房间占去,不该出口伤人,以致这位章秋翁忍耐不住动起手来。你虽然跌了两交筋斗,幸而并未受伤。据我看来大家都有不是。俗语说得好,不打不成相识,你们二位从此打成相识,各不介怀,改日我在西安坊摆酒请你二人,与你们做个和事,你们以为何如?可肯听我旁人的劝解么?”那金和甫本来是个外强中干的人,瞒着金建屏在外闲闯,惟恐被金建屏查了出来,巴不得有人替他和事,就满口答应道:“既是辛修翁的朋友,彼此多是相知,大家不知不罪,只是章秋翁也要释然才好。”秋谷微微一笑,答道:“金和翁言重了!我拳脚无情,多多得罪,改天当得负荆。

  ”金和甫连称不敢,面上生红,回身又与修甫说了几句”仰仗费心”的话,自觉坐身不住,拱手告辞。秋谷也不相留,任他带着众人,狐兔成群一哄而去。

  金和甫既走之后,陈文仙方从后房走了出来。云髻半偏,花钿不整,眼含泪晕,颊褪红潮,含怨含颦的向秋谷道:“谢谢耐,帮仔倪格忙,格格断命杀千刀,格付架形,赛过是格长毛,人也杀得脱格!倪拨俚吓得来,主意才呒拨格哉,勿知拿俚那哼仔格好。区得耐刚刚跑来,拿俚赶仔出去,勿然是直头一塌糊涂哉!想起来,总是倪做仔格断命生意勿好,随便啥人才好出倪格花头,换仔倪是好好俚格人家人,俚阿敢碰倪一碰?”说着,牵了秋谷的手,泪流不已。秋谷也不觉凄然,安慰了好一会,文仙方才止住,拭干眼泪,走到镜台旁边,一面招呼相帮摆好台面,一面重施朱粉,再画蛾眉,收拾去满面啼妆,平添出一团春色。换好了衣服,移步上来斟了一巡酒。

  这一席酒,因是秋谷把金和甫赶走,大家十分高兴,连房间里娘姨大姐也十分巴结,竭力招呼。文仙坐在秋谷身后,虽然不讲什么说话,他两人默默相对,眉目之间觉得有一种说不出来的情况流露出来。秋谷忽回头,见春树叫的金小宝刚刚走进,便问他张书玉的事情,可曾到院中去过,小宝道:“俚耐来是的来歇,不过倪听见说俚要勒浪张园里向等着仔倪,要坍坍倪格台,倪也勿见得怕仔俚勒勿到张园去,随便俚去那哼末哉!”春树笑道:“张书玉要同你吵闹,你只要请章二少保镖,还你无事。”小宝认他取笑,回道:“倪勒浪讲正经闲话,耐咿要来瞎三话四哉。”春树笑着,把方才的事一一同他说了,又道:“他有了这样本事,你请他替你保镖,还怕什么张书玉么?”小宝听了,似信不信的看着秋谷,笑道:“倒看耐勿出,阿是真格介?”文仙又代说了一遍,小宝方才相信。那席上的倌人听了,大家凝视秋谷,眼波脉脉,俱有欣慕之情。正是:银灯依约,香迷六曲之屏;宝篆温存,春满九华之帐。

  欲知后事如何,下回交代。

  第二十回

  王云生安排扎火囤章秋谷踏破仙人跳

  且说当夜席散之后,客人谢过主人,一齐散去。秋谷略坐一会,又慰藉了陈文仙几句,便立起身来,也想回栈。文仙牵住秋谷的衣裳,不肯放他回去。秋谷因惦记双林约他晚间过去,一定不肯住在院中。文仙见留他不住,生起气来,放了手回身坐在床前,翠黛低颦,一言不发。秋谷回过身来,见文仙泪揾秋波,红生宝靥,那一付西子捧心的态度直令人动魄销魂,不觉怜惜起来,心上不知怎样的好,连忙笑道:“你不要我回去,我就不去,只望你不要生气,无论什么说话总可商量。”文仙见秋谷应了不去,方才抬起头来,拭泪应道:“耐要去末只管去末哉,倪是勿好拉住仔耐格啘。倪就是千日勿好末,也有一日格好处,耐倒直头好意思格。”秋谷笑道:“不要说了,总是我的不是。”说着就走过去,与文仙并肩坐下。文仙一手推开秋谷,道:“勿要像熬有介事。倪间搭是小地方,勿要委屈仔耐。耐豪燥点到别人家去,勿要倪末拉住仔耐格章二少,叫别人家勒浪瞎等一泡,阿要罪过?”秋谷对着宝珠姐等把舌头一伸,道:“阿唷!唔笃格先生凶得来,拿倪横伊勿好竖伊勿好,倒直头利害哚。舍勒刚刚金家里勒浪格辰光,勿拿点本事出来介。”几句话,说得宝珠姐同文仙都笑起来。文仙道:“倪是从来勿晓得凶别人格,耐自家勿好啘。”秋谷也一笑而罢。

  坐谈一刻,相帮已开了稀饭上来,秋谷吃了半碗,文仙也略略点饥,相携就寝。但见:罗帐四垂,华灯背影。锦帏不卷,珍簟新铺。宝靥偎霞,纤腰抱月。半含雀舌,春融檀口之酥;低照云鬟,暗度麝兰之气。卧后之清宵细细,凤女颠狂;枕边之私语轻轻,檀奴珍重。欢能解事,旖旎如云;侬本多情,温柔似水。正是:果然知己心无那,博得蛾眉死也甘。

  且说秋谷初六一早醒来,听得自鸣钟”当当”的响了六下,那时五月天气不比冬间,天已大亮。秋谷惦记双林昨夜在栈内空等了一夜,想要回去看他,便坐起身来。回头再看陈文仙时,只见他杏眼朦胧,樱唇半绽,一缕漆黑的头发拖在枕边,膏沐之香中人肺腑,一只雪白的手腕搁在枕上,带着一付金镯,一付翡翠镯头,正在好睡,呼吸之间微微透出豆蔻香味,秋谷悄悄坐起,竟自不知。秋谷见了他这一付可爱的神情,不忍叫唤,恐怕惊醒了他,轻轻的跨下床去,穿好衣服。见宝珠姐睡在榻上,兀自呼声大作,秋谷觉得好笑,不去惊动他们,慢慢的开了房门,走出院中,竟自回栈。

  栈内静悄悄的,一个也没有起来。秋谷一直走到自己房间门首,且不开门,先向隔壁一看,只见房门虚掩,露出一条微微的缝儿。秋谷暗想:他果然等了一夜,背地里不知要怎生埋怨呢!便轻轻的推开了半扇门,没有一毫声息,挨身进去。见双林尚还未睡,却坐在床边,开了箱子像似要寻什么衣裳,忽听得脚步之声,急回头见秋谷悄然走进,不觉大吃一惊,惟恐秋谷走到床横,看见箱子里的物件,连忙”硼”的一声,把箱盖盖上,那光景就像箱子里头有什么宝贝一般。随手抢过一把洋锁来,“咯蹬”的把箱子锁好,方才回过身来。

  秋谷看双林如此张致,觉得有些疑惑起来,便低低问道:“你箱子里是什么东西,如此贵重?我又不是强盗,难道会抢了你的么?”一句话问得双林张口结舌,一时回答不出,面上竟红起来;定了一定,方才勉强遮饰道:“你不要瞎起疑心,我箱子里头并没有什么贵重的东西,就有什么罕物,给你看看也是不妨。我因等你一夜不来,心上好生懊恼,打算你是不来的了。刚才忽然见你走了进来,恐怕天色已明,有人看见不是玩的,所以我不觉害怕起来。你为什么昨夜不来?累得我吊胆提心,坐守了一夜。你自己想想,恋了别处的相好,哄骗别人,还要来瞎起疑心,你可过意得去么?”好个李双林,这一席说话得来宛转圆融,有情有理,竟被他遮掩过了。一面斜视秋谷,含笑微梁,欲言不语。

  章秋谷听了双林这一番言语,虽然不去驳他,却觉得有些诧异,未免还有脱校失节的地方。心上虽如此想,面上却一丝不露,仍旧满面笑容的敷衍着他,又低低的告诉他昨夜不得回来的原故。双林未免还要撒娇撒痴,埋怨几句。秋谷竭意温存。

  自此,章秋谷与李双林竟成眷属。窥中堂之韩令,贾午留香;感汉浦之郑郎,洛妃解珮。早不觉一连又是几天,秋谷同双林早把那娘姨买通一路,朝欢暮乐,夜去明来。

  有一天,秋谷尚未起身,茶房已经起来扫地。双林着急叫醒秋谷,叫他速速回到自己房间,免得茶房知觉。秋谷被双林唤醒,冒冒失失的起来一看,房门外已经有人行动,出去不得,只好关着房门,乘空再行出去。秋谷见双林起来梳洗,枕旁遗下一串钥匙,秋谷随手取来看时,见那钥匙的形式十分古怪,秋谷便拿着钥匙,走到箱子旁边去配那锁门当作消遣。双林正在梳头,听见钥匙声响,急回头看时,见秋谷已将一把洋锁开在旁边,正要去揭开箱盖。双林大惊失色,三脚两步的急急跑来,将秋谷手中钥匙一把夺去,捺住箱盖仍旧锁上,方埋怨秋谷道:“外面有人行动,你还要翻箱倒笼的吵闹,不肯悄悄的安坐一回,万一被人看见,将来我家老爷晓得风声,追究起来如何了得?我劝你悄没声儿的守过一刻罢。”

  秋谷见双林这样惊慌,抢去钥匙,锁好箱子,把前日的疑惑兜的又提上心来。心中想道:“现在茶房等虽已起来,却是关着房门,那里一时就会被他们看见?就是怕我开箱吵闹,也用不着这等惊慌。明明是这箱子里头一定有什么秘密事务,所以一连两次都是如此张皇,这是不问可知的了。但是我与他既然有了交情,何必还要这般遮掩?真是诧异的事情。”心中盘算,外面假作不知,反笑向双林低低说道:“我们关着房门,料想断断无人闯进,你何必这样胆小?”双林道:“你说得好太平活儿!事情闹了出来,你是不怕,我还有性命么?”秋谷一笑不语。等了一刻,趁着房外无人,一溜烟溜回房去。心中疑虑思索,却想不出他到底是什么原故来,便想要设个调虎离山之计,把他调出栈外,要看看他的行李究竟是何等珍贵的东西。

  前两日,秋谷请过双林逛了两次张园,秋谷也和他同去,却是两部马车,双林登车先走,秋谷少停一刻,然后登车。到了张园,两张桌子泡茶,所以去过两回,没有露出一毫形迹。

  隔了一日,秋谷便哄着双林道:“我前日在张园看见一个倌人,名叫洪菊香,那身材相貌竟和你生得一般无二,只有口音不同。

  若是你们二人站在一处,不要开口,竟是分辨不出的。你可要去看看么?”那李双林以前两次开箱,见秋谷毫不在意,面上更没有露出一点疑惑的情形,那里想得到秋谷是哄他的说话?

  听见有个倌人的相貌与他长得一模一样,自然要去认认他究竟相貌如何,况又是秋谷一同前去,更觉放心,便欢欢喜喜的答应了。秋谷便立刻叫了两部马车来。秋谷向双林道:“我要先到兆贵里去一趟,看那洪菊香可曾前去。他是照例天天要到一趟张园的。你随后就来,不要耽搁。”说罢,便己登车先走。

  双林见秋谷先走,更自坦然无忌,随后上了马车,带着娘姨向张园去了。

  不防秋谷关照马夫,止把马车放到麦家圈,略停一会,仍旧回到吉升栈来。见双林已经去了,心中大喜,便走到帐房,要了双林的房门钥匙,一直进去开了房门。茶房虽然看见,因秋谷与云生往来甚密,云生走后又把姨太太托他招呼,那里有什么疑忌?任他开进房门。秋谷在自己身旁取出一把钥匙——原来秋谷两天之内,早暗暗画了锁门,将钥匙配好,就随带在身。在秋谷想起来,不过少年好事,喜欢闹玩意儿,要看看他箱内倒底装的什么,要这样的避人眼目,原不是什么歹心。当下开了锁,揭开箱盖看时,只见箱子里头不过几件半旧的平常衣服。翻开衣服,箱底并没有什么东西,只有被单裹着几大包挺硬的东西重得镇手。暗想:“这般呆气,带着现银子出来,所以怕人看见。”便提出一包打开再看时,那知不看犹可,这一看,把个章秋谷看得目定口呆。

  看官,你道是什么东西这般郑重?哈哈,原来不是别的,是一包的砖头石块,大的小的,整的碎的,假充银子放在箱中。

  秋谷呆了一会,还疑惑他是防备盗贼的意思,替他原封不动的放好,索性再打开底下的箱子看个明白,五只箱子多是一般装着碎砖乱石,上面铺着几件衣裳,开到着底两只时,连一件衣服也没有了,一箱都是碎石,塞着许多败絮破棉。

  秋谷到了此际方才恍然大悟,信王云生也不是什么浙江候补的官员,这李双林也不是什么芜湖戏馆的妓女,多是王云生的瞒天大谎,掉着那天字第一号的枪花,真个是仙人跳的都头,扎火囤的光棍。他见秋谷性情豪爽,用度奢华,故意赔着本钱,有心结识。王云生却假做了一封电报,立时立刻要回到安徽,把双林留在栈中托他照应,却叫双林暗地把秋谷勾搭上手。到得秋谷上钩之后,隔了十天半月,王云生与双林暗中约定,摹然闯了回来,将男女二人双双捉祝假意摆着架子,说着大话,哄吓别人要杀要打,再不就要送官。他们拿定章秋谷是场面中人,最怕的是出乖露丑,那时要求他息事,不要送官,怕不三千二千银子双手高高的捧出来,孝敬了他,还要叫你写张伏辩。

  到了这个时光,就是明晓得他是个仙人跳的流氓,中了他的诡计,也只好眼睁睁的看着他,说不出一个”不”字。你道利害不利害?凭你章秋谷这样一个聪明人物,平时何等精明,若不是为了两次开箱,生出一番疑忌,也几乎着了他的道儿,险不被他敲了一下大大的竹杠。

  当下秋谷暗恨王云生、李双林做得好事,竟顽起仙人跳的勾当来。又想道:“我现在既然识破,随处可以留心,面上只当不知,暗中仍旧与他来往,试试他怎样的一个开常就是被他们当场拿住,难道我章秋谷就怕这一班光棍么?”主意打定,便把箱子一只只通通装好,照着原排的部位,一毫不错。又把房门锁好,便跳上马车,叫马夫加紧一鞭,星飞电掣的赶到张园。正是:大海鲸鲲,不上金钩之饵;摩天鸾鹤,难惊高鸟之弓。

  欲知后事如何,请听下回交代。

  第二十一回

  闹张园醋海起风潮苦劝和金刚寻旧好

  且说前回书中章秋谷几乎被骗,幸而识破机关。列公且住,这王云生到底是个何等样人,为什么不骗别人,单单要寻着秋谷,这是什么道理呢?其中也有一个缘故,诸君耐烦静听,待在下一一的演说出来,好待看官明白。

  这主云生的原籍本是扬州,从小爱嫖爱赌。家中狠有点儿田产,父母死后不上几年,被他嫖赌得干干净净。无可奈何,便改了行业出去当差,央人荐到浙江一个候补知府公馆内当了几年跟班,居然也有了积蓄。后来这知府轮署了绍兴府,王云生跟到署中,作威作福无所不为,直闹到风声大了,地方绅士联名上控起来,上台准了状词,就把这知府当时撤任。知府恨极,便把王云生发到县里,打了二千板子,又把他监禁一年。

  期满出来,浙江住不得了,便挟着几年的积蓄,直到苏州,要想寻条门路,依旧跟官。寻了多时,门路不曾寻着,银钱用得一空,却在青阳地结识了一班朋友,多是流氓马夫一流人物。

  这王云生绝了资斧,免不得跟了这班流氓拆梢度日。适值章秋谷游玩苏州,就住在佛照楼栈内,银钱挥霍,服御奢华,又见他临行之际在余香阁点了一个满堂红,不到两点钟时就用去了百元上下。隔了一天,又雇了十余部马车,在二马路兜到阊门,通通兜了一个圈子。王云生同着一班流氓,看在眼里,见秋谷这般撒漫,一定是个富家,便想要纠集众人敲他一下竹杠。一则见章秋谷气宇不凡,不敢冒昧;二则那一天,秋谷在丹桂戏园粉墨登台,那舞刀的一场解数,不但看戏的众人称道,就是本园的武小生陈云仙也是极口称扬,自叹不及。明晓得秋谷是个拳棒名家,若突然去拆起他的稍来,光棍不吃眼前亏,不要拆梢没有拆成。反被秋谷白打一顿。有此两层畏缩,所以大家不敢开常众人彼此商量了一会,想不着个计较出来,王云生便想出这个扎火囤的主意,包了一个城内摆碰和台子的私窠子,叫做李雪梅,替他改了名字,说知缘故,约定将来得彩三七均分。因王云生久在官场,颇请礼节,众人就推他做了老大,把李雪梅充了他的姨太太,大家凑出本钱,又拣两个略为漂亮些的当作家人。部署已定,方才雇船到常熟来。

  那知秋谷回了常熟,正事甚忙,那有工夫闲走?好容易等得秋谷送了金月兰回到上海,不多几时,秋谷自家也到沪江,这王云生就跟到上海来,与秋谷同栈房住下,磨拳擦掌的想要大大的弄他一注银钱。他在苏州看了秋谷的豪华气脉,料定他是个百万财翁,那知章秋谷不过一个中人之产;全是外面的排场,又且阅历甚深,十分精细。

  这王云生到了上海,候了半月有余,只指望秋谷见了双林,先来拜会。那知候了多时,秋谷的面也不曾见着,只得借着同栈为名,先去拜望,慢慢的亲热起来。假说要和他换帖,其实是要叫双林出来相见,卖弄风骚,秋谷果然着了他的道儿。王云生便假做一封电报,说是妻子病重,立刻要回到安徽,故意把双林留在栈中,托秋谷随时照应,好等他慢慢的上钩。他自己却并不当真回去,那一夜上船之后,打发了栈内的茶房回去,依旧把行李搬上岸来,在左近一个小栈房内暗暗住下,打听风声。双林用的娘姨也是他们一路,便悄悄的传送消息,知道秋谷早已上钩。

  只因这王云生自己假充是浙江的候补官员,此番接了家中电报,赶回安庆,却是众目昭彰.大家晓得的事体,若过了三天五日突然走了回来,不但秋谷疑心,就是客栈中人在旁看见也不兔要心中疑惑,明是仙人跳的行为。况且他那一封电报又是假的,不敢出场,未免有些不妥之处,所以定要扣准日期,装做在安庆回来的样儿,方好遮掩众人的耳目。计算的安排的智出万全,要叫秋谷无从摆脱。万不料这两天之内,双林无意之中露出马脚,自己还全然不晓,却被秋谷做了提防,把他们多时的计算安排一朝化作了虚乌有,赔了应酬的本钱不算,还出了一个名声,上海地方从此无颜再到。在他们看起来,也就叫”周郎妙计高天下,赔了夫人又折兵”了。

  闲话休提,书归正传。且说章秋谷上了马车,一口气直到张国,马车在安垲第门口停下。秋谷因恐怕双林在张园等久要起疑心,急于进去,便一跃而下,正要进门,忽见门口拥着一班不三不四的马夫,多是纺绸短衫,纺绸裤子,窄袖高领,盘着油晃晃的一根大辫,脚下多是挖花鞋子,一个个揎拳掳袖,怒目横眉的,像似要与人寻事一般。秋谷看了这班人的行径,心中甚是骇怪,估量不出为的什么事情。回过头来见草地上还有一群马夫,却三个一堆、五个一簇的往来闲走。秋谷虽然看见,不去管他,便一直进去。刚刚走到中间,耳中听见好像一个倌人的口声在那里与人相骂,却像金小宝的声音。秋谷想起前日小宝席间的说话,心中早已瞧料了几分,顺着那相骂的声音看去,只见张书玉不施脂粉,穿着一身半旧的衣裳,头上也没有一些首饰,双眉倒竖,杀气横飞的坐在那里,一言不发。

  又见金小宝立在当地,对着众人,指手画脚的不知说些什么。

  秋谷方才明白,定是张书玉因贡春树被金小宝平空夺去,吃起醋来,所以在张园等着小宝,要和他一决雌雄,争回嫖客。秋谷看了,心中想道:“刚才门外的那班马夫,一定是书玉约来帮助的了。但是金小宝没有防备,恐怕未免吃亏。”又四面看了一转,却不见春树的影儿,又恐被小宝、书玉二人看见,多要请他评起理来,无从偏袒,便把身子隐在一旁。

  只听得金小宝道:“别人家格吃醋末放勒心浪,俚耐格吃醋,放勒面浪仔勿算,还要跑到归搭来,搭倪讲哈格理性,赛过恐怕呒拨人晓得,自家勒浪挂招牌,陪笃大家想想看,客人末勿止做一格倌人,倌人末勿止做一个客人,有本事末,伴牢仔客人勿要放俚出去。现在俚耐总说倪抢仔俚格客人哉,倪做仔生意,挂仔牌子,客人来来去去,只好随俚个便,倪阿好叫俚勿来格?就算是倪抢仔俚格客人末,也是客人自家情愿到倪搭来格,耐亦勿是俚格家主婆,阿好管牢仔俚介,做出格付极形来,阿要踉跄?”这几句不痛不痒尖刁刻薄的说话,张书玉听了气得面青唇白,半晌无言,一时竟回答不出什么来。停了一刻,方才跳起身来指着金小宝,大骂道:“耐格肏千人格烂污婊子,直头勿要面皮!倪搭格客人做得好好里格,平空拨耐引仔过去,还要背后说倪格邱话。耐要拉客人末,四马路浪几几化化格人勒浪,耐做仔野鸡,随便去拉格两格好哉啘。拉仔倪格客人去,还勒浪像煞有介事,勿要面孔格肏千人。”一席话把个金小宝骂得火星直冒,冷笑答道:“倪是烂污婊子,耐是好好里是人家人啘,倪归格辰光是花烟间里格出身,所以大家才勒浪叫倪老枪。耐去想嗫,倪花烟间里向出身格人末,阿要啥格面孔?自然马夫、戏子姘得一塌糊涂哉啘,耐格实梗一个规矩人,阿好搭倪说话?”说得旁人多大笑起来,秋谷也暗笑不已。

  张书玉听小宝说得愈加刻薄,枭着了他的痛疮,越发无明业火按捺不住,霍地立起身向外便走,口中说道:“倪也无啥闲话替耐说,耐有本事末跑到外势来,倪大家说个明白,勿敢出来末,是只众生。”小宝微笑答道:“随便到啥地方,倪怕仔耐勿去末,上海滩浪,倪也勿要住哉!”一面立起来,跟着张书玉往外就走。

  那知刚刚走出门前,张书玉对着一班马夫使个眼色,这些马夫大家会意,一拥而上,竟把一个金小宝围在当中。小宝见此情形,大惊失色,方才晓得张书玉有心算计,自己入了牢笼,今天免不了一场羞辱。只见张书玉对着金小宝冷笑道:“耐格烂污婊子,阿敢再凶?今朝勿拨点生活耐吃吃末,呒拨日脚格哉!”那些马夫听了,七手八脚的围着金小宝,正要动手。

  小宝只急得红生粉面,汗透罗衣,正在窘急万分、分说不得之际,只见那些马夫忽然往旁边一卸,开了一条路出来。小宝大喜,举目看时,原来就是章秋谷,先前隐在一旁,恐怕被他们看见;后来听得书玉与小宝恶言相抵,大家翻了面皮,又见张书玉立起身来,金小宝随后出去,暗说:“不好,小宝跟他出去,定要吃亏。”便连忙随后跟来。出了洋房门口,便看见一班马夫围着小宝,声势汹汹,小宝只急得粉黛霪霪,喘汗交下。秋谷见此光景,心中不忍,知道不得开交,便急急的走上一步,把两手往人丛插进,两下一分。那班马夫多是淘虚身体的人,那里禁得起秋谷的神力?被秋谷轻轻这一分,早一个个东倒西歪,让出一条大路。

  秋谷见这班马夫如此无用,暗暗好笑,走进围中,向书玉、小宝二人说道:“你们有什么事情也要好好的讲说,为什么一言不合就这样胡闹起来,不怕打出祸来的么?你们聚了这许多的人,在此七乱八糟的吵闹,倘被巡捕听见赶了进来,大家不便。无论你们两下有什么委屈,有我在此承当,你们大家不许多说。”张书玉听了尚未开口,金小宝见秋谷进来排解,心中大喜,抢先说道:“倪今朝礼拜日到间搭来坐歇,勿壳张俚耐来起倪格花头,倪是从来朆搭别人吵过歇。二少,耐替倪评评格个理性看。”秋谷摇手道:“你们的事情我统通晓得。你也不许多言,书玉也不消生气,大家同我进来,有话好说。”说罢,一手携了小宝,一手携了书玉,拔步向内便走。

  张书玉心中虽然怪着秋谷不该多事,待要发作几句时,无奈书玉一见章秋谷那一付玉树临风的骨格,一个身子就酥麻了半边,不由的怒气全消,春云上颊,伏伏贴贴的跟着秋谷举步进来。那班马夫原是张书玉约来的人,要想把金小宝羞辱一场,出出他的酸风醋气。不料突然走出一个章秋谷,分开了众人,同着书玉、小宝二人往内便走,那班人见张书玉一言不发,跟着他走进洋房,蛇无头而不行,大家只得一哄而散。

  这里秋谷携着两人的纤手走了进来,拣一张桌子泡茶坐定,方才对着张书玉笑道:“你到底为了什么事情这样生气,我来替你们做个和事何如?”张书玉见秋谷开口问他,把先前的一腔怒气丢到东洋大海去了,只向秋谷似嗔不笑的道:“耐倒好格,阿对倪得起?”说着便低下头去,眼圈儿一红,似有无穷怨恨说不出来。秋谷明知其故,陪笑说道:“你们彼此不要相争,大家伤了和气,我叫他两边走走,不要冷落你一边可好?

  ”书玉听了,抬起头来,低低的啐了秋谷一口,又把嘴一披道:“耐格人末,说说就呒拨好话出来哉,格号呒拨良心格众生,啥人来说俚介,故歇想起来,才是耐格勿好,耐勿该应……”书玉说到此际,说了半句咽住不说,却只呆呆的瞅着秋谷。瞅了半晌,方把一个指头向秋谷额上狠狠的推了一推,道:“倪也呒啥说头,耐自家去想罢!”

  秋谷听了书上的话,回心一想,觉得自己果然有些对不起他的地方,便先向金小宝道:“你在此间没有什么事情,你先回去罢,以后或者你们席上相逢,大家不消提起,免得旁观不雅,坏了彼此的名声。”小宝受了这一场惊吓,云鬓蓬松,钗环撩乱,身上的一身外国纱衫裤也都有了皱痕,巴不得要立时回院,重新插带梳头,听了秋谷叫他先自回去,答应一声立起身来,叫了同来的一个小大姐一同出去。

  这里秋谷着实的安慰了书玉一番,又说:“这件事情,与小宝无干,多是春树一人不好,做了相好,三三两两的没有良心,就是垃圾马车一般。你也不犯着为他生气。我明天一定把他拉到你的院中,凭你怎生处治便了。”书玉听了秋谷这一番心平气和的说话,方才敛怒成欢,转忧为喜,向秋谷笑道:“倪本来勿认得啥姓贡格客人,才是耐荐拨仔倪,弄得鸭屎臭。

  老实说,格号客人,倪做仔俚也勿见得绷得出啥格场面,不过情理浪讲勿过去末,倪总要搭俚说两声闲话,故歇俚耐勿高兴来未,倪也勿在乎此,只要耐二少有心照应,绷绷倪格场面,勿要坍倪格台好哉。”说着,斜视而笑。

  秋谷正要回答,忽想起双林尚在园中,不知可曾回去,怎么刚才不见他的影儿?便不及和书玉说话,立起来向书玉道:“我还有些小事,要在这里寻一个人。你先回到院中,停会晚间我再来与你细谈。”书玉听了,俊眼含娇,眉尖微蹙,道:“倪闲话才说完哉,耐勿去末,倪也只好随耐格便,只要耐天理良心自家去想想看末哉。”秋谷连声”晚间决不负约,你只管放心”,一面说着,一面急往四下里寻觅双林,那里找他得着?

  秋谷十分焦躁,正要上楼去找,先一抬头,只见双林倚在靠东的一带栏杆上面,看着秋谷微微含笑。秋谷大喜,急忙走上楼去问他:“何故不到楼下泡茶?累得我寻了一身大汗。”

  双林道:“我因楼下人多,又见有人吵闹,所以改在楼上。等了多时,方才见你来了,为什么又不上来?”正是:摧花折柳,大兴醋海之波;倚玉偎香,双入桃源之洞。

  欲知以后如何,下文分解。

  第二十二回

  香车宝马陌上相逢纸醉金迷花前旖旎

  且说秋谷向双林说道:“我先到兆贵里去了一趟,刚刚他们院中有客摆酒,菊香要应酬台面,料想今天不得出来。我出了兆贵里,跳上马车一直到此,听得他们相骂,两下几乎动起手来。我因张书玉、金小宝两人都是向来认得,恐怕他们闹出事来,所以把他们解劝回去,方才想着你尚在园中未曾回栈,急急的四边寻你,想不到忽然在楼上泡起茶来。”说着,双林因菊香不来,便要回栈。秋谷一同下来,马车已在门前伺候。

  秋谷与双林先后登车,但见夕照衡山,林梢倒影,一路滔滔滚滚的直望大马路泥城桥一带跑来。帽影鞭丝,马龙车水,在着那斜阳影里驰骤争先。

  秋谷与双林两部马车,一前一后,紧紧跟着,一个是徐娘未老,春风三月之花;一个是张绪当年,汉苑灵和之柳。秋谷前面有几部倌人的马车,时时回过头来秋波送娇,瓠犀微露的对着秋谷脉脉含情。

  秋谷正在心旷神怡,应接不暇之际,忽见对面飞也似的一般来了一部马车。两个马夫一齐穿着号衣,马车上的装饰也十分精致:杨妃色的车垫车围,倚着绣花靠枕。车上坐着一个倌人,翠羽明珰,烟鬟雾鬓。感飞仙于洛浦,神彩回风;拥宜主之罗衣,珮环照夜。珠光外露,宝气内含。虽不是什么国色天香,而顾盼之间婀娜多姿,丰神绝世。秋谷不觉目光定了一定,微吃一惊。暗想:“这个倌人甚是面熟,好似在那里见过的一般,却又不是金刚队中的人物。这一付身段煞是可人。看他眉目之间也不是什么倾国倾城的相貌,不过善于装饰,一天风韵随处撩人,就觉得比那天生丽质还要略胜一筹。”正在心中思想,忽又见那倌人欠起身来,一对秋波眼不转睛的注视秋谷,两下眼光一错。那马夫跑得电掣风驰,已离有一箭之地,猛听得那倌人巧始莺喉,高叫一声:“二少!”

  秋谷听了,甚觉诧异,便立起身来,远远的应了一声,心中还在盘算,不知他究竟是谁。又见那倌人指挥马夫勒住僵绳,缓缓的回过车来,加上一鞭,跟在秋谷马车后面。秋谷见他来得切近,仔细看了一回,忽失声道:“你是黛玉啊!听说你先前嫁了邱八,甚是得意,为何又要出来?”

  看官,你道那车上是谁?原来真是去年嫁人、坐第二把交椅的金刚林黛玉。当下黛玉含笑答道:“倪格闲话一时也说俚勿完,等歇倪到大菜间去搭耐说罢。”秋谷也因隔着马车谈心不便,点了一点头,便关照自己车上的马夫,叫双林的马车先回吉升栈去,自己的马车同着林黛玉一直到一品香来。

  马车到了门前一齐停下,黛玉款步下车,一同上了楼梯,占了第六号房间,进去坐下。秋谷尚未开口,黛玉先向秋谷笑道:“耐格眼睛总算还好,倒还认得倪勒。”原来秋谷从前与黛玉甚是要好,彼此无话不谈,不过秋谷醉翁之意并不在酒,所以他们两下虽然往来秘密,却没有什么交情,后来秋谷回去之后,再到申江,听见黛玉已经嫁了邱八,秋谷不禁怅然,未免有人面桃花之恨。现在旧好重逢,心上自然欢喜。当下秋谷答道:“我们相别不到一年,倒像过了好几十年的样子。你的面貌比先前瘦了好些,却觉得神彩飞扬,容光照耀,比从前更是不同。所以我觌面相逢,也没有想着是你。后来听了你的声气,方才记起你来。”说着,秋谷急于要问他在邱家为着何故重落风尘,几时到的上海,细细盘问。黛玉听秋谷问他,不觉触起去年的苦境,长叹一声道:“说起倪格事体来,真真作孽,倪今朝到仔上海,赛过是重投格人身。”说到此处,便滚下泪来,真如微风振箫,幽鸣欲泣。秋谷连忙安慰他几句,逼他快说。黛玉方才噙着珠泪,把初嫁邱八,以及近日下堂的情形,从头至尾一字一句的诉说出来。说到此间,做书的不得不暂停笔墨,把林黛玉嫁人复出的情节细细的铺叙一番,提清眉目,免得看官们无从捉摸,抱怨在下的头绪不清。

  闲话休提,只说那邱八是个甚等样人物?原来他祖籍湖州,家财百万,浙江一省大家都晓得邱八公子的大名。从小儿父母双亡,家无兄弟,幸亏他一个嫡亲母舅把他抚养成人。到了娶亲之后,他母舅见邱八心地也还明白,便把那百万家财一齐交代,叫他自己支持门户。这邱八从小极是聪明,为人浑厚,举止大方。作事虽然精爽,却没有一毫吝刻的心肠;性情虽是豪华,却没有一点骄奢的习气。若有明师益友朝夕追随,把他成就起来,岂不是绝好的青年子弟?无奈无人管束,渐渐的自家放荡身心,就自然而然有那一班帮闲绰趣的朋友,掇臀放屁的把声色狗马来引动他。这邱八虽然质地聪明,却是个少年公子的心性,那里有什么定力把持,就不由的挟着重资,同了这一班朋友走到上海,任情的挥霍起来。在妓院中做着那天字第一号的瘟生,赌场中做那有一无二的冤桶,无论长三幺二,野鸡住家,以及广东堂子、外国妓院,各处的番摊牌九,甚至城隍庙内的地摊,他也要一处处的阅历过来,尝些滋味。不到两年,就把那百万家财销化了十分之四。虽然挥霍了数十万金,他自己却也长了十分见识,无论什么事情都瞒不过他。

  自此之后,这邱八也不肯像从前一般憨嫖滥赌,收抬行李,回到湖州。每年之中,一定要到上海四次,春、夏。秋、冬每季一次。身边带着一万银子的钞票,纵情花柳,到处留名,要把这一万银子用得精光,方才立刻束装回去。若有朋友约他去到赌场玩耍,他也不推辞,却只带一千银子。进了赌场动起手来,他若赢了,就把身边所有的本利一齐滚上,庄家每每被他卷得精光,吃亏不小;若是风头不顺,他却又甚是调皮,输掉的身边带的一千银子,他就回转身来尘土不沾,拍腿就走,也不作翻本的念头。以此一班赌脚见了邱八进来,一个个攒眉蹙额,却又无可如何。到了嫖界之中,他若看中了一个倌人,随意到院中走走,却只是随随便便的,不一定去转他的念头,就是吃酒碰和,也要他自己高兴,不肯附和着倌人。倘若倌人偶然开口,要他请客碰和绷绷场面,他就立刻翻转面皮,把局帐开销清楚,从此断了交情。有些倌人做得久了,摸着了他的脾气,从不轻易开口叫他吃酒、叫他碰和,他却又不等倌人开口,自家先就和酒连绵,十分报效,并且打首饰做衣裳,绝没有一毫吝啬。也有那些倌人不知道邱八的性情,想要敲他的竹杠,他非但不肯答应,把那倌人教训一场,还要立刻跳槽,当时叫局,给一个大大的没趣。就是住夜留厢,也要那倌人再三俯就方肯应酬,从不肯轻易自家开口。以此妓院中人见了邱八,十分巴结,处处小心,惟恐有些儿不到之处被他扳着了差头,他立时就要发挥,不顾倌人的场面。真是个赌博场中的大彼得,平康巷里的拿坡仑。

  这一年邱八到了上海,正值林黛玉也在申江悬牌应客。黛玉是风月场中的老手,应酬队里的能员,况且盛名之下,自然枇杷门巷,车马纷纷。无奈黛玉的生意虽然甚好,却是浪费银钱奢华无度,做了两节,渐渐的支持不来,勉强各处移挪,略为敷衍。过节之后,各处店家因黛玉旧欠未清,大家不肯赊欠。

  刚刚过了中秋,正是起生意的时候,黛玉两手空空,借尽当绝,没有垫场,这生意如何做得下去?直把个林黛玉急得走头无路,进退两难。左思右想,只有淴浴的一个法子,却一时那里寻得出这样的一个主儿?

  说也凑巧,却好邱八到了上海,住在鼎升栈内,已经耽搁了一月有余。因邱八在上海试办一家丝厂,那丝厂开创之初,未免事情忙碌,所以暂时不得回家。邱八这回到此,看中了范彩霞,就到东荟芳范彩霞院中,接二连三的碰和摆酒,不多几日,便有了交情。这范彩霞生得皓腕纤腰,长身玉立,蛾眉挹翠,凤目流波,也是上海滩上数一数二的有名人物,应酬圆转,丰格轻盈。但是神气之间觉得有些秋气,迥不如林黛玉的一团和蔼、八面春风。

  半月之前,邱八在范彩霞家请客,有一个姓马的客人把黛玉叫到席上。黛玉素来认得邱八,况又久闻大名,极意应酬了邱八一回,暗想:范彩霞做着了这种客人,也是他交的花运甚好。邱八见了黛玉,虽是向来相识,恰见他回眸顾盼,卖弄风头,一到席间就唱一折昆腔《长生殿》里的《絮阁》。原来林黛玉的昆腔,上海颇颇的有名,轻易不肯就唱,真是穿云裂石之音,刻羽引宫之技。唱完之后,又把在席主客一个个的应酬转来,丝毫不漏。邱八着实赞了黛玉几句,心中也在暗想:“彩霞的应酬工夫虽然不错,若要比起林黛玉,未免较逊一筹。”

  心中便存了个要做黛玉的念头。两下都有些意思。

  此番被林黛玉千思万想,想着了他,心中大喜;盘算了一会,就备了几色极丰盛的礼物,叫一个房间里娘姨名叫金秀的,教导了一番说话,带一个相帮挑着礼盒,又取了自己一张林黛玉的名片,又附着金秀的耳朵说了几句极密切的话。金秀点头会意,带了礼物一直送到鼎升栈来,在帐房内问明了邱八的房间是二十五号楼上官房。

  却好邱八还未出去,正同他手下的一班朋友在那里谈论丝厂的事情,见金秀进来,笑迷迷的叫了一声:“八少!”相帮跟着进来呈上礼物,乃是鹿脯、燕窝、金腿、鱼翅四样。邱八见了甚觉奇异,看着金秀却又不认得他,疑惑他是新到范彩霞家,彩霞叫他来的,便道:“你想是新到他家,我所以不认得你,为什么无缘无故要送起礼来?”金秀含着笑,袋里取出黛玉的名片来放在桌上,口中说道:“倪先生特为叫倪过来,请请八少格安,格点点物事勿好算啥格礼。倪先生说,总是倪格意思,请八少留仔赏赏人,难末倪先生有两句闲话搭八少说,叫倪来请八少过去坐歇。倪搭末不过地方小点,勿得知八少阿肯赏倪格光?”邱八听得金秀一番说话来得十分圆转,心中自然欢喜,晓得林黛玉要吊他的膀子,特地叫娘姨过来请他。这邱八前回在席上见了黛玉,已是留情,更兼林黛玉也是个金刚队里的出色人员,又是这般的迁就着他,不觉心花怒开,十分得意,便向金秀道:“既是你先生这般要好,送来礼物,我自然一概全收,停回晚间再到你们院中请客。”便叫家人进来把送的礼收了进去,又朝着那家人使个眼色。不多一会,取出一卷红纸封的洋钱,也不知他多少,放在盘内。金秀是已经受了黛玉的教导,成竹在胸,急忙枪上一步,把那一封洋钱仍旧取出,放在邱八面前,陪笑说道:“笑话哉,倪送仔格点物事,八少还要赏啥格洋钱。倪来格辰光,先生再三再四交代倪格,叫倪勿许收八少格赏钱。八少有心照应末,等八少到倪搭来仔,再说末哉。倪先生实梗交代仔,倪要拿仔转去,是先生要搭倪反得一塌糊涂哉。倪先生说过歇格,说八少搭倪真心要好末,放勒心浪,勿在乎一定要绷啥格场面。八少,耐是格明白人,洛里一样事体瞒耐得过?耐阿好体贴倪点,叫倪转去少吃两句钝杠。”

  说也奇怪,自有个茶花女的放诞风流,就有个收服他的亚猛;自有个莫立亚堆的奸巧诈伪,就有个侦缉他的呵尔晤斯。

  这也是新法格致家,心理学中的一种作用。这邱八的性情向来极是尴尬,不知怎样听了金秀的两番说话觉得甜迷迷的,不知不觉在耳朵中钻了进去,不由的满面是笑,连连点头。这真是名妓的揣摸迷人的伎俩。可惜那林黛玉终究不是格致专门,不懂心理学中他心通的妙用,后来终久弄得棋输一着,几乎九死一生,这也真是林黛玉一生哄骗客人的报应。

  当下金秀同着相帮回去,见了黛玉,把邱八的情形说了一番。黛玉大喜,晓得有了几分意思。果然上灯之后,邱八已到院中。黛玉打起全付的精神,应酬得邱八甚是欢喜。当时写了请客票头叫相帮分头去发,就摆了一个双台面,黛玉坐在席间竭力巴结。不多一会,叫局的局条一起一起,陆续而来,顷刻之间已接了二十余张局票。黛玉叫娘姨回报,多要在王家库转过来,依然坐着不去,与邱八谈得甚是亲密,一时之间把邱八灌了无数迷汤。邱八被黛玉一番追魂摄魄的言语,说得心里觉得浑淘淘的,六神无主,竟把持不定起来。只见黛玉忽地起身,走到后房去了,过了一刻走了出来,却是换了一身衣服,连弓鞋裤子一齐更换,明妆丽服,光艳照人。黛玉先前是穿一件湖色外国缎夹袄,杨妃色外国缎裤子,宝蓝弓鞋。现在进去,换了一件玄色织银夹袄,宝蓝织金裤子,玄色平金弓鞋,越显得明眸皓齿,粉颈香肩。邱八见了,甚觉高兴,恨不得立刻把黛玉搂了过来团成一片,上上下下的把林黛玉看个不祝黛玉故意一手扶着椅背,用指尖掠着云鬓,俊眼四流,娇波欲笑,又把眉尖微蹙,跷起弓鞋,欠身下去,用手握着鞋尖捏了几捏,方才背转身来,退到原处坐下。那光景就是风飐蜻蜒,十分娇弱。黛玉坐在邱八背后;低垂云鬓,斜亸香肩。那眼光四面飘来,将到邱八面前,忽地回头斜坐,从背后转过秋波,大宽转的打了一个圈子,眼波澄澄正注到邱八面上。见邱八不转睛的看他,面红微笑,依旧低下头来。正是:低颦浅笑,春添颊上之涡;宝枕银屏,花压双星之影。

  欲知邱八与黛玉究竟如何,且待下回分解。

  第二十三回

  瘟富翁误堕迷途名校书安心淴浴

  且说林黛玉见邱八仔细看他,低低的朝着邱八笑道:“啥格好看介,阿是勿认得倪?”邱八笑道:“并不是不认得你,只为你一刻之间换了两身衣服,越觉娇媚动人,所以我留心打量一番,打算要替你画个小照。”黛玉听了把嘴一披道:“倪是勿好格,陆里赶得上范彩霞?耐勿要钝嗫!”邱八一笑,也学着苏白道:“阿唷,先生勿要客气,倪倒是真心闲话嗫!”

  说得一席客人通笑起来。黛玉故意把邱八瞟了一眼,道:“故歇末说得实梗好,只怕隔脱仔两日厌烦起来,倪搭请也请耐勿到。”说话之间,黛玉又进去转了一转,又换了一身衣服。密色绣花缎袄,妃色绣花裤子,天青缎子弓鞋,将头上珠花一齐卸去,单戴着一只一条龙珍珠押发。脸上的脂粉洗得淡了些些,那粉颊之上略略晕起两个酒窝,觉得他淡抹浓妆,无一不好。

  邱八虽然是个花丛老手,却从来没有经过这样风情,只乐得心窝上奇痒难熬,扒搔不着。黛玉见邱八已经入彀,越发的笑语殷勤,风生四座。

  邱八忽然想着,问林黛玉道:“刚刚有好几张叫局的票头来叫你的局,你为什么不去应酬?台面虽然要紧,好去了再回来的呀!你不怕脱了局得罪客人么?”黛玉含笑道:“耐八少是难得到倪搭来格,耐肯赏仔倪格光,就是倪交仔运哉。格两上堂差勿去,得罪仔客人末,啥格希奇勿煞,倪刚刚关照下去,说倪今朝堂差勿出哉。”邱八听了,十分欢喜。那一班客人要拍邱八的马屁,好讨他的喜欢,大家极力称扬,恨不得把个林黛玉立时就抬上天去。依着他们的口气,差不多说得个邱八就是个再世的李药师,林黛玉便是个当今的张红拂。这一席酒直吃到十二点钟方才散席,客人陆续辞去。

  黛玉见邱八贼忒嘻嘻的坐下,天南地北的扳谈,明知邱八心中巴不得要想住下,却做个欲擒故纵的法儿,立起身来,袅袅娜娜的走到邱八身旁,低声问道:“辰光勿早哉哩,耐阿要原到范彩霞搭去罢。倪是勿好留耐格,明朝说起来,大家难为情。”说着,把身子一倒,直倒入邱八怀中,并倚香肩,低偎檀口,又问着邱八道:“八少,倪格说闲话阿对?”邱八此时已经心荡魂摇,六神无主,急切问张开大口,一时说不出话来。

  黛玉又逼他一句道:“勿然末勒浪倪搭,借仔一夜干铺罢,倪到后房去困,让耐一干仔舒舒齐齐阿好?故歇是深秋天气哉,勿要半夜里转去受仔风寒,倪倒担勿落格个干系。耐格身体又亏,勿是约约乎格。”邱八听了,觉得林黛玉说的话一句一句的打入心坎里来,十分熨贴,就是自己家中的妻子,那里有这样关心?便含笑向黛玉道:“你特地叫娘姨过去把我请到院中,现在好意思推我出去么?

  我就依着你的话儿,在你院中借个干铺,但你却不许避到后房。我们大家规规矩矩的可好?”黛玉道:“只要耐八少肯赏光,是再好勿有哉啘。耐八少说格闲话,随便那哼倪总呒啥勿肯格,只怕倪呒拨格号福气。”说着背脸低头,掩口而笑,邱八更觉魂消。

  这一夜,邱八就在黛玉院中住下。黛玉把平生第一等迷人的伎俩施展出来,任是邱八的外交学问再好些儿,已不知不觉的把一块主权所及的地方,轻轻地输到林黛玉的势力圈内去了,施着那禁制的压力,渐渐的不得自由起来。这邱八住了一夜,被黛玉骗得骨软筋酥,给了五十块钱的下脚,又体己给了黛玉三百块钱。黛玉故意分毫不受,退还邱八道:“倪故歇呒拨啥格用场,等到倪有用场格辰光再问耐拿好哉,倪倒勿像格号倌人单敲客人格竹杠。既然大家要好末,也勿在乎格点洋钱,八少阿是?”邱八听他说得有理,也便收回,心上反觉过意不去,便问黛玉可要什么衣裳首饰?黛玉一口咬定不要,反说邱八不晓得他的脾气,当他是爱抄小货的倌人。邱八听了,那里晓得黛玉存着一个要借他淴浴的念头,只认得黛玉同他恩到极处,所以不肯叫他浪费银钱。

  隔了两日,黛玉关照相帮,说先生有病暂时不能出局,须要调理几时。就有什么客人来到院中,黛玉自己不去应酬,只叫娘姨回覆有病不能出来,却成日成夜的伴着邱八,和他寸步不离。邱八一举一动都是黛玉亲身服侍,不肯假手他人。那班娘姨、大姐的趋奉殷勤更不消说。邱八因他们连日辛苦,另外给了一百块钱。黛玉执意不许,叫娘姨仍旧退还,自己却向邱八说道:“倪出仔工钱用仔俚笃,生来该应服侍格,要赏啥格洋钱!倪也晓得耐格脾气,勿要说是一百毛毛洋钱,就是一千一万,耐也勿放勒心浪。不过倪人末吃仔格碗断命堂子饭,倒勿是格号坏人,要倪坏仔良心敲客人笃格竹杠,倪从来勿行格。

  ”说得邱八更加欢喜,伏伏贴贴的住在院中。

  又隔了几天,黛玉看准邱八的性情已是死心塌地,没有什么变卦的了,那一天夜饭之后,黛玉正陪着邱人说说笑笑,甚是高兴,忽然皱着双眉,看着邱八。看了半晌,长叹一声,那一对秋波便流下泪来,慌得邱八连忙追问。黛玉只是不答应他,尽管低头温泪,那一种可怜情态,真如雨打桃花,风欺杨柳,画也画不出来。邱八见他这样,十分心痛,便挨着黛玉一处坐了,低低的问他。黛玉一言不发,只把粉面偎着邱八脸儿,拉着他的手呜呜咽咽的,那眼中的泪就是如乱滚珍珠一般,扑籁籁的流个不祝凭着邱八怎样温存,怎样追问,只是漠漠无言,直把个邱八哭得急了,恨不得自己替他,拍着胸脯道:“无论你有天大的为难,总有我一人承认。料想也没有什么做不到的事情,你快快住了哭,和我说个明白。你可知你哭到这个样儿,叫我心上好生难过,替又替你不得,倘若哭坏了怎么好呢?”

  黛玉听邱八说到这句话儿,心上好生欢喜,方才停住了哭,拭了泪痕,抬起头来看着邱八,叹一口气道:“别人家看仔倪末像煞蛮开心,倪心浪说勿出格心事,赛过勒浪黄连树底下弹琴。

  ”急得个邱八做足道:“急惊风撞着了你这慢郎中,我这样的问你,你还要说着闲话。”黛玉道:“倪格事体才是肐里肐搭格,说起来也叫作孽。”

  黛玉便装点了一番说话,说自己的亏空约有二万开外,又不肯坏了良心,敲客人的竹杠,所以生意虽然甚好,总是不够开销,以致亏空愈拖愈重;前节又被客人漂了两笔局帐,各店帐开销不转,几乎坏了名头,生意做不下去。添枝带叶,细细的向邱八说了一遍。又道:“倪故歇想起来,做仔格个断命生意,总归呒拨收梢,倪倒是早点肯坏坏良心末,也勿造至于弄到实梗样式,故歇倒是上勿上,落勿落,要除脱仔牌子勿做生意末,倪坍勿起格个台,要做下去末,倪实在拖勿起格亏空。

  八少,耐替倪想想看,叫倪阿有啥格法子?”

  邱八听了,哈哈的笑道:“我道你是什么天大的事情,要急得这般模样。原来不过是为着一点儿亏空,也值得放在心上,这样的张皇,难道我姓邱的这点事儿都担当不起么?”黛玉道:“耐八少看仔格点亏空自然呒啥希奇,像倪陆里想得出啥法子?”邱八道:“你究竟有若干亏空,不妨对我说明,待我替你慢慢的想法。”黛王朝着邱八看了一眼,面上做出一付感激的样儿,却又朝他摇手,道:“谢谢耐格好心,肯替倪想法,原是再好勿有格事体,不过倪无缘无故拿仔耐格洋钱,叫倪心浪陆里意得过,故歇倪想起来,随便那哼总归还是嫁仔人格好。

  不过倪要嫁起人来,比仔别个倌人加二烦难。倪勒浪上海滩浪总算有点名气,老实说推扳点格客人,倪也看俚勿上。再说起格排滑头码子格年轻客人,要讨倪转去格多煞来浪,格是加二勿连牵哉。格个嫁人是一生一世格正经事体,勿是勒浪弄白相,倪又勿比格排呒拨长心格倌人,嫁仔人再要出来做生意。倪要末勿嫁,嫁仔人末陆里再好出来,所以倪拣来拣去,总归呒拨中意格客人,像耐人少一样格客人,倪看得总算中意格哉,耐人少咿是格规规矩矩格人,陆里肯讨格倌人转去?八少耐去搭倪想嗫;倪看中仔客人末,客人笃勿肯要倪;客人看中倪末,偏生倪又勿肯嫁俚。说来说去,总归一格勿成功。倪格种人活勒世浪,真真叫作孽嗫!”说着把眼睛挤了一挤,觉得眼里酸酸的好像又要流下泪来。

  邱八听了黛玉这一番说话,就如新莺巧啭,娇鸟弄晴,又似成衣的熨斗一般浑身熨贴,三万六千毛孔无一处不曾熨到,满身发起奇痒,从骨髓缝中透出一股说不出的快活来,向黛玉笑道:“你也太多虑了!你既然想要嫁人,何不早些与我商议?只要你自己心中情愿,没有什么委屈的地方,我总可以替你设法。只怕你心中不愿嫁人,三心两意的打不定主见,我就无从提起了。”黛玉道:“倪末阿有啥勿愿意格?倪格碗断命饭也吃得勿要吃格哉。只怕耐八少看倪勿中,勿肯要倪,倪也呒啥念头转呢。”邱八道:“只要你拿定念头,不要到了将来自家懊悔,我岂有倒反推辞的道理?但有一件,我却有些不甚放心,你须要自己心中打算,免得懊悔嫌迟。”黛玉问他还有那件事儿不甚放心,邱八道:“你们做了倌人,身体是散淡惯的,一嫁了人,便要依着良家的规矩,有许多不能自由的地方。你们堂子出身的人那里受得住这般的拘束?我们二人,现在的交情是再好没有的了,但是要讲到’嫁’’娶’二字,也甚是烦难,不是可以卤莽从事得的。万一你心中不愿,口是心非,那时我把你娶到家中,进退不得,岂不是为好成恶,耽误了你一生一世的事情?所以我也要预先同你说明,好等你自家筹划,不要勉强应承,这倒不是玩的。”

  黛玉听了着急起来,便拉邱八的手道:“倪格闲话,一塌刮仔才搭耐说完哉。耐再要说倪三心两意,耐倌人阿有良心?

  耐既然勿相信倪末,等倪罚格咒拨耐听听,省得耐吓杀仔人。

  ”说着,便发誓道:“倪要说仔一句假话,呒拨真心末,叫倪活勿过今年格大年夜。”邱八听了,连忙按住黛玉的嘴,道:“我不过一句话儿,你也值得这样的着急,一定要发起誓来。

  ”黛玉道:“耐开口闭口总说倪是坏人,叫倪阿要发极格!”

  邱八此时觉得心满意足,畅快非常,也说不出什么话来,只看着黛玉嘻嘻的笑个不祝黛玉横波斜睨,星眼朦胧,也用一方白细手巾掩口匿笑。四体慵抬,玉山自倒,倚在邱八身上,好像没有一丝气力一般。邱八便问他倒底有多少亏空?黛玉便—一的细说出来,却止有一半真情,其余多是虚报,约有二万开外。若在别人听了这许多亏空,怕不先就吓得顿口无言,筋酥骨软。幸而邱八家中真有百万家财,听了黛玉这些亏空,不过口中答应一声,全不在他心上。当夜黛玉又把邱八灌了无数迷汤,说了许多刺骨锥心的说话,追魂摄魄的深情,任是邱八花丛阅历的惯家,也免不得被他迷得梦魂颠倒。

  到了次日,邱八便请了他一个朋友来,名叫陆友恭的,却是个有名的堂子帮闲、青楼蔑片。请了他来,与黛玉讲论身价。

  黛玉却一口咬定不要丝毫身价,只要邱八替他还清亏空,此外不取分文;并说他拣来拣去,并不是为着邱八有钱,为的是拣中邱八的人物,所以情愿嫁他。邱八起先尚有些疑疑惑惑的,没有十分决定,及至听了黛玉这一番说话,觉得十分入耳,好似鱼吞香饵,蝶恋花心,被他钩得定定的,那里还计算什么将来?当下一口许定,先替他还清亏空,然后择日迎娶。林黛玉见邱八已经应允,便立刻叫相帮的出去,把门首那一块一尺余长、四寸余阔、金地黑字的书寓牌子探了进来。黛玉亲手接了,放在桌上,回过身来笑迷迷的走到邱八身旁,并肩坐下,向邱八道:“故歇倪探仔格块牌子下来,倪就是耐格人哉,难是随便啥人到倪搭来,倪也勿见格哉。”邱八见他做事爽快,自是欢喜。隔了一天,邱八便去划了一张二万银子的期票,先交与黛玉,到期付银;又择了三日之后,迎娶黛玉进门。黛玉收了邱八这张银票,也不知他究竟还了许多亏空,自家留下若干,这却做书的人未曾看见,不便讲他。

  只说邱八在新马路赁了一所五楼五底的洋房作为公馆,以为迎娶黛玉的地方。那公馆内铺设得十分富丽,尽是红木、紫檀镶嵌螺甸的木器,夺目辉煌;又有两间大莱间,都是外国家生,装饰得更是雅洁,邱八在上海的应酬本来阔大,那班知己些的朋友公送了两班髦儿戏,闹热非常。到了吉期,一样的红裙披风,朝珠补褂,清香彩轿,顶马高灯,把个四大金刚的林黛玉抬到家中。新人出轿之后,喜娘扶着黛玉,独自一人参拜天地,然后向邱八见礼。邱八连忙朝着喜娘摇手,叫他不要叩头,只行常礼。于是喜娘扶着黛玉深深万福,邱八也微微的还了一躬,方才送入洞房,大家饮酒。正是:楼上花枝之影,昨夜星辰;枕边钿合之盟,春宵苦短。

  欲知黛玉嫁了邱八,究竟如何,下文交代。

  第二十四回

  邱公子狠心惩爱妾林黛玉拼命闹华堂

  且说林黛玉嫁了邱八之后,邱八看承黛玉甚是殷勤,又恐黛玉坐在家中气闷,天天同着黛玉坐了马车到张园去兜个圈子。

  上灯之后,便同到一品香去吃顿番菜,有时吃过大菜再到丹桂茶园去看看夜戏,以为常事。黛玉倒也并不寂寞,所以嫁了邱八将近半月有余,倒还没有寻事生非、借端吵闹。

  光阴迅速,已经一月有余。邱八因在上海耽搁久了,便和黛玉商议,要退了房子同他回到湖州。黛玉心上虽然不愿,却也无可如何,只好暂时答应一同回去,到了湖州之后再行计较脱身的法儿。邱八便雇了一号大船,把公馆中一切新买的器具一齐装载上船。黛玉也带了一个娘姨、两个大姐,收拾登舟。

  邱八到轮船局中,单雇了一号轮船拖带,不消一日,早到了湖州。大船直顶到邱八门口的水码头停下,早有许多当差的一哄上船,先见了主人,再叩见了这位新姨太太,便乱烘烘把行李搬上岸去。邱八向黛玉道:“你既然到此,却不比住在上海的时候,上岸之后见了我们内人,先要你委屈一遭,朝他行个全礼,好在他平素为人甚是贤惠,待你一定不差,你凡事看在我的面上退让一分,尽他一个面子,我终不肯叫你吃亏。你可肯听我一句说话么?”黛玉听了面上登时变色,半晌不应。

  邱八见他不肯,又说了无数安慰解劝的说话。黛玉无奈,只得勉强应承。

  进门之后,见了那位八少奶奶,忍气吞声行了一个全礼。

  少奶奶果然甚是和气,见林黛玉朝他叩下头去,满面堆下笑来,一把拉住,连说不要客气。黛玉已叩完了头起来,连忙叫他坐下,说了几句闲话,又叫人替他赶紧收拾房间。一会儿房间已经铺设齐整,少奶奶便携了黛玉的手一同过来。黛玉见房屋高大,铺设鲜明,比上海的房间收拾得更加富丽,略略觉得安心。

  少奶奶送了黛玉进房,又向他道:“你要什么,只管向我去龋我家事烦杂,恐怕有料理不到的地方。”当夜又送了一席菜摆在黛玉房内,算是替他暖房,请了邱八进来一同坐下。是夜,邱八依旧住在黛玉房中。

  到了明日,众家亲友晓得邱八回家,又新在上海娶了一个妓女,大家陆续登堂,纷纷道喜。只为邱八是城中首富,没有一人不趋奉他,把邱八倒忙了好几天。接着就是本城绅士,大家请酒,忙得打发不开。有时通宵在外,竟不回家;有时在家中书房安歇,还要料理家事,清算田租,盘查各处的帐目。因邱八出门已久,那帐目就堆积了一大堆,忙得个发昏,那里有返归内室的工夫?不要说是林黛玉房内绝脚不来,就是正室夫人也难得和他一面。别人也还罢了,这林黛玉是个有名荡妇,熬得清水直流。依着黛玉的本心,原只要借着邱八淴一个浴,替他还清债务,好等他脱然无累的重落风尘,并不是真心要嫁。

  现在邱八已经落了他的圈套,花了二万多银子把他娶到家中,总算是达其目的,如愿以偿的了。黛玉到了此际也没有别的心肠,只是辗转思量要想一个脱身之计。但是邱八是个有名富户,家中仆婢如云,而且规矩极其严肃,黛玉平日之间不要说想脱身逃走,就是等闲要走出中门一步,也是艰难,倒弄得进退两难,展变不得。黛玉方才懊悔起来,左思右想没有法儿,只得慢慢的打鸡骂狗,借事生端,渐渐的露出不安于室的样子来。

  幸亏邱八的正室夫人甚是贤惠,不去与他计较,黛玉无从费气,无可奈何。

  不觉又过了几天,邱八把两月中欠积的事情料理清楚,应酬也渐渐的少了,晓得黛玉已经久旷,便先到黛玉房中住了一夜,觉得黛玉待他冷冷的不甚应接,那神气之间也是十分萧索,默默无言。邱八大为诧异,便留意看他举动,却又不好意思问他。

  到了午后,黛玉便向邱八道:“倪到仔间搭一格多月,人也几乎闷煞快,再要实梗样式下去,是实头要生病哉。倪明朝要到上海去住格两日,让倪去坐坐马车,吃吃大菜,等倪散散心看,勿然是坐勒屋里向,倪头脑子也涨格哉。耐阿肯同倪去?”邱八听黛玉说得容易,倒好笑起来,便回报他道:“你从前住在上海是在堂子里头,况且又是自家身体,天天可以出门。

  现在你既已嫁人,便是良家妇女,理应守着规矩,轻易不可出门。就算现在你要到上海,我同你一同前去,也比不得当初你做着倌人,可以随心任意到处招遥我先时原曾和你说过,恐怕你做过倌人,受不得人家的拘束。现在我娶你到家不到两月,你果然已经不惯起来,可不被我料着了么?”黛玉听了,面红眉竖,不发一言,停了半晌方才冷笑道:“倪住勒浪上海格辰光,看见几化人家格太太。小姐,日日勒浪坐马车游张园,做仔人家人,勿相信大门才出勿得格哉。倪又勿到上海去轧啥格姘头,啥格希奇勿煞格事体,阿要像煞有价事?”说着,又冷笑了一声。

  邱八听黛玉出言生硬,忽然同他顶撞起来,从前那一付温柔婉转的神情不知消到那里去了,顿时换出一付铁铮铮的面色来,心中已有了七八分怒意。还只道黛玉是无心顶撞,勉强按住了怒气,又向他说道:“你坐在家里没有什么事情,气闷起来,原也怪你不得。只要你除了上海去的念头,凭你要想着法儿如何消遣,我总依你的话就是了。”黛玉听邱八的口风始终不肯放松,心中甚是着急,又见邱八并不翻腔,话风倒反有些迁就,越发胆大起来,把邱八也只当作寻常公子哥儿,易于打发,便又向邱八道:“倪上海是定规要去格,耐勿要勒浪扭结固结,耐勿肯同倪去末,倪自家一干仔去末哉。”邱八听了,再捺不住,那心上的火直冒到顶门上来,也冷笑道:“你说得好轻松说话!从来嫁鸡随鸡,嫁狗随狗;你既然嫁我,便要听我的指挥。你还当在上海做着倌人,凭着你的性儿胡闹,无人管束么?老实对你说声,我邱八不是个省事的人物,叫你自家见亮早早收篷;如若再要不知进退,随口胡言,那时间莫怪我反面无情,不留你的地步。”

  黛玉见邱八反了面皮,心上一毫不怕,却自己心中想道:若不与他这一个决裂,那里撒手得开?这样蝎蝎螫螫的将就下来,何时得个了局?不如借着他翻脸的题目,索性和他大闹一场,且看他怎生应付,再作道理。想定主意,便也翻转面来,粉面通红,蛾眉倒竖,大声说道:“耐勿要缠错仔人!倪嫁末总算嫁拨仔耐,勿见得有啥格卖身文书。耐要管牢仔倪,叫倪一直勿要出去,今生今世耐做勿到格哉。老实搭耐说,倪上海末定规要去格,明朝倪一干仔动身,看耐阿有本事拉牢仔倪,随便耐去那哼,倪总勿见得怕仔耐格。”

  邱八起初还认林黛玉真是看中了他的人物,一心一意的嫁他,并没有要他写什么婚书卖契。现在听了黛玉这一番说话,方才晓得黛玉是借他淴,骗得他的银钱到手,登时掉过头来,拿定邱八没有婚书,又没有借据,就是告到当官,那邱八也只好眼睁睁的看着他重落风尘,说不出一个”不”字,也算得诡计阴谋毒如蛇蝎了。当下邱八听他说出这一番说话来,明知自己当初大意,没有婚书,拿不住他的把柄,这一气气得非同小可,顿口无言,一时呆在椅子上竟说不出什么说话。呆了半晌方才回过这一口气来,定一定神,跳起身来指着林黛玉的面孔,骂道:“我把你这良心丧尽的混帐东西!你把我当作瘟生,这是你的运气来了。你当初没有进我的门也还罢了,现在你既然进了我的大门,凭你如何,你休想移挪一步!你把我也当作那班曲辫子的客人,就如木偶一般,凭着你颠来倒去的闹玩意儿么?你口口声声想到上海,那里有什么事情?无非想到了上海,捉个空儿逃走出去,过了一年半载,等得我这里事情冷了,你却依然做起生意来。我劝你休要打错了念头,你既然嫁我,便是我的人,我不许你出去,看你有什么本事飞上了天!”

  黛玉听了愈加着恼,也立起身来道:“耐勿许倪出去末,倪定规要去,看耐有本事那哼!开口闭口总说倪故歇嫁仔耐哉,倪嫁耐阿有啥格凭据?耐倒拿倪格婚书出来大家看看。老实搭耐说仔罢,嫁人呒拨婚书是勿好算数格。耐格一转末总算上仔倪格当哉,下转叫耐学学倪格乖,勿要再上仔别人家格当去,阿晓得?”一面说着,一面带着同来的娘姨往外就走,口中说道:“倪要少陪耐哉,倪格衣裳首饰,一塌刮子送拨仔耐阿好?倪也勿要哉。”

  邱八被黛玉说得七窍生烟,三厂暴躁,回过念头一想:“当初果然上了他的恶当,不曾要得一张婚书,现在就是和他打到官司,两下都没有凭据,他只要绝口不招,也和他争执不得。

  花了二万开外的银子也还罢了,但是自己向来自负是个花柳惯家,从不曾着了别人的圈套花这冤枉的银钱;现在受了林黛玉这样的一个骗局,还仍旧被他走到上海,再落平康,非但坏了向来的名气,将来到了上海,怎样有脸见人?”心中正在万分懊悔,又见黛玉摇摇摆摆的一直往外就走,更是烈火飞腾,猛然间把心一横,想道:“他这样的奸刁十恶,难道我就看他走了不成?无论如何,拼着再花掉一注银钱,也没有什么不了的事。”主意已定,连忙追上前去。

  黛玉刚刚跨出中堂,被邱八赶到后边,把黛玉的衣服一把揪住,用尽平生之力向内一拖,把个林黛玉拖得几乎跌倒。邱八拖住了黛玉,不等黛玉开口,一片声叫:“来人!”就有四五个家人听见,答应一声齐赶进来。见主人与黛玉这个样儿,都吓得不敢开口,垂手立在一旁。邱八气呼呼的指着黛玉道:“你们快把他捆起来!”众家人听了,你看着我,我看着你,面面相觑,一个也不敢动手。黛玉听得邱八要叫人捆他,趁势撒起泼来,望着邱八一头撞去,把邱八撞了一个躘。黛玉便滚倒在地,把头发技在背后,就像活鬼一般,反大哭起来。急得邱八朝着家人顿足,骂道:“你们这一班无用的奴才,怎么我叫你们捆他,你们大家不肯动手?明天你们替我一起儿滚蛋,我用不着你们这起混帐东西!”众家人立在旁边本来不敢动手,听得主人这般发急,没奈何上来几个,走到黛玉身旁正要动手,谁知林黛玉老奸巨滑,看见邱八认真翻起面来,不是头路,此刻自家身体还在别人手内,眼前不免吃亏,见众家人一拥上前,明知不好,连忙住了哭,在地上扒起身来,不等众人动手,一溜烟望自家房内就走。邱八见他仍旧缩回房内,冷笑一声,暂时叫住家人不要动手,自己跟着黛玉也走进来。

  只见黛玉刚刚走到房内,一直抢至烟榻旁边,把榻上烟盘内的一个洋錾白银烟盒抢在手中,随手开了盒盖,把那一盒子装得满满的鸦片烟,望着自己的口内作势便倒。说时迟,那时快,早被旁边一个带来的娘姨从背后伸过一只手来劈手夺去,口中喊道:“大小姐,耐有啥格闲话末,好好里搭俚说末哉,年纪轻轻,啥格就要寻死路。”黛玉装作恨恨的样儿,向那娘姨道:“倪格号人身活勒世浪无啥趣势,还是死仔格好,耐勿要来多管嗫。”说着假作要夺那娘姨手中的烟盒。娘姨急得看着邱八,口中嚷道:“大小姐要吃生鸦片烟哉呀,唔笃大家来劝劝嗫。”黛玉一面在那里用力的要抢娘姨手中的烟盒,两人结做一堆;一面却偷眼看着邱八的面孔,指望他怕他寻死,心中不忍起来过来解劝,便算自己占了上风。那知道邱八绝不关。

  也也不过来相劝,只望着黛玉和娘姨二人不住的冷笑。黛玉见了这般光景,明晓得那邱八已经看破机关,倒反弄得开交不得。

  正在左右为难的时候,恰好那位八少奶奶听得他们吵闹,赶了过来。刚刚走进房门,见黛玉这般做作,认以为真,不免大吃一吓,连忙赶上前去,把娘姨手中的一只烟盒接了过来,随手就向门外一摔,只听得”当啷”一声,一个装烟的银盒子不知撩到那里去了。又把黛玉拖了过来,捺他坐下,口中劝道:“你们偶然斗口,也是人家常有的事情,有话也须好好的说,为什么这样的认起真来?”黛玉此时正是不得落场,万分惭愧,巴不得有人相劝,连忙借此坐下,泪流满面,默默无言。忽听得邱八冷笑一声,指着那位少奶奶道:“你这个人真是十分多事,为什么要去劝他,你道他的寻死是当真的么?”正是:画中爱宠,凄凉白纻之歌;镜里萧郎,辜负天魔之舞。

  欲知邱八究竟肯放黛玉出来与否,请看下回。

  第二十五回

  恨无良闭户锁金刚消妒意开笼放鹦鹉

  且说邱八见他正室夫人进来相劝,便指着黛玉,把前后被骗的情形细细的告诉他:黛玉如何叫娘姨请他,摆了一个双台,当时就落了水;如何黛玉竭力奉承,把他哄得死心塌地,花了二万几千银子把他娶到家中;如何上了他的圈套,没有要他的婚书,现在他翻转面皮,一定要往上海。”因我不肯放他出去,他同我抢白了一场,竟自往外就走。我把他拉了转来,又要叫人把他捆住,他便打滚撒泼,寻死撞头。他的意思是要我怕他时常吵闹,放他出去,便好随心适意,安安稳稳的重落风尘。

  后来见我咬定口风不肯答应,他没有什么法子,只好寻死觅活的指望吓倒别人。幸而遇着了我不怕什么风波,若是换了别人,怕不被他吓倒?你道他这样的心思可刻毒不刻毒!这样的混帐东西,凭他当真死了便罢,为什么你又多事起来?”

  那位八少奶奶听了邱八这一番言语,方才如梦初醒,暗想:“堂子里头的倌人果然恶毒!”又恐黛玉当真的寻起死来,也是一条人命,便劝着邱八道:“虽然如此,倒底人命关天,不是顽的,况且我们这样人家,也不在乎这点儿银子。他既不肯跟你,勉强留他在此,料想也没有真心。依着我的意见,不如依着他的话,把他打发出去,省得他心中不愿,天天的寻事生非,何必费了自己的功夫,同他淘这般闲气!”

  邱八听了,低头想了一会,道:“你的说话,虽是不差,但是你还没有晓得细情。我花了许多银子替他还债,倒也并不怪他;最可恨的是他把我当作瘟生看待,说的话都是虚无缥缈的,没有一句真情。我当初再三再四的问他,可是真心嫁我?

  他一口咬定,不肯露出一点话风,哄得我满心欢喜,对着一班朋友说了许多大话,吹了无数牛屄。到了今日之下,依旧把他放到上海做起生意来,将来他们追问起来,叫我怎生回答,岂不是倒坏名声?不瞒你说,我自从出世以来,从没有受过这般恶气,现在他既然同我蛮缠,不讲情理,我也会些蛮派,把他关锁起来,不怕他生出翅膀飞上天去。就算他当真死了,这样害人不浅的东西,省得把他留在世上再害别人。你若是怕他死了,有他的父母兄弟来同我吵闹,告状经官,我只要拼得再花掉一注银钱,就买了他的一条性命。料想如今世上只要银钱作主,没有什么不了的事情。你凭着我怎样安排,不要来多管闲事。”说着,便喝叫众人一齐出去,单留黛玉一人在房。

  邱八也立起来,指着黛玉的脸道:“你要寻死,凭你去上吊吞烟,快些死了,好等我预备官司。我拼着再花二万银子,买嘱你的尸亲,怕不是安安稳稳的闭口无言?你丢了一条性命,只当死了一只猫狗一般,看还是你的性命值钱,还是我的银子值钱!”一面说着便走出房去,就取了一把洋锁。”咯噔’一声把房门锁上;又叫家人去叫了一个木匠来,在板壁中间开了一个尺余见方的壁洞,就像衙门内的转桶一般,好做传送食物的地方。另派二个家人交起板铺来,睡在中堂,看守房门,防他逃走。

  只说黛玉听了邱八的话,心中暗暗吃惊;又见邱八气势淘淘,料想他已经气到极处,万万挽回不来;却又恐怕吃了现亏,不敢开口,眼睁睁的看他锁着房门走了出去,方才懊悔自己当初不应错了念头同他蛮闹,却已无可如何;又不肯当真自录死路,跳又跳不出去,走又走不来,只得坐在房中哭泣咒骂,头也不梳,脸也不洗,糟蹋得蓬头垢面,就如个腌攧花子一般,那里还有当初的丰致?真是:慵梳宝髻,惺松堕马之妆;愁倚熏笼,寂寞惊鸿之影。银华不御,芳泽无加;珠泪琳琅,玉容惨淡。

  一个邱八公子的府中,差不多变做了江采苹的宫院。黛玉被他锁在房中一连就是半月,虽是饮食不缺,却是懊闷异常。

  幸而黛玉还有几年花运,平空降了一个救星下来,你道那救星是谁?原来就是那位八少奶奶。

  从来女子的性情,总不免有些娇妒。这位八少奶奶正在妙龄,又同邱八十分恩爱,平空的邱八娶了一个花枝般的宠妾,要与他分恩夺爱起来,那得不心怀妒意。但是他平日为人温厚,性格和平,无论什么事情,不肯放在面上,所以黛玉进门之后,心上虽然不乐,面子上却做得甚是殷勤,不但讨了邱八的喜欢,还落得博一个贤惠的名气。现在见邱八把黛玉关锁起来,心中未免一愁一喜。喜的是眼前去了这样一个搔头弄姿、顾影自喜的妖姬,邱八心无二用,那夫妇间的恩爱登时就加了几分。正是:卧榻之旁,岂容他人酣睡?愁的是邱八虽然把他锁在房中,却是余情不断,时常叫家人仆妇走到那壁洞之前与他问答,探问他的意思,看他可有些儿悔悟;分明邱八的心上尚在系恋着他。万一将来回味思量,磨折几时,依时把他放出,他二人一个是风月名娼,一个是豪华公子,那时黛玉放出二十四分的工夫手段,怕不把邱八依然骗得个意服心输?到了这个时候,赛又赛他不过,赶又赶他不掉,岂不倒是一个后患?他想着这两层主意,心中便怀着鬼胎,天天解劝邱八道:“黛玉虽然可恶,然而也是妓女的常情,不算什么奇异。本来一个堂子出身的妓女,那里有什么良心?你把他当作好人,已经错了;现在你又把他锁了起来,他是个散淡惯了的人,那里受得起这般磨折?

  我们世代忠厚,从没有做过刻薄事情,万一他当真死了,你虽然没有逼他,总是你身上的孽障。不如看破些儿放他出去,听凭他去再做生意,或者重新嫁人。譬如当初没有嫁你,你也管不着他。况且你娶他的时候又没有什么媒证婚书,更是作不得准。难道你丢下了一个妓女,就算坏了你的名气么?”劝来劝去,邱八先起那里肯听,连连摇头。当不得他被底温存,枕边旖旎;今日劝,明日劝,竟把个邱人劝得活动起来,便一口答应。八少奶奶大喜,还恐他要变卦,连忙叫人去开了房门,把黛玉叫将出来。

  黛玉此时已经被邱八把十分性子磨去了九分,粉黛纵横,泪痕隐约,听得叫他出去,心中估量着一定是邱八回心,却想不到竟肯放他出去。当下将就换了一件衣服,淡扫蛾眉,走到邱八房中,叫了八少奶奶一声,又瞅了邱八一眼,粉头低垂,春山不展。邱八留意看他,只见他云鬓蓬松,芙蓉惨淡。瘦比经秋之燕,弱不禁风;娇如解语之花,含情欲涕。真个是暗呜如泣,幽怨可怜,大有伤心之色,早不觉心上怜惜起来。八少奶奶明知邱八的意思,不等他开口,先把自家劝解的话,向黛玉说了一遍,又说:“八少已经应允放你出门,你可快去把你随身带来的衣饰立时收拾,你要到上海,今天就可动身,省得又要耽搁一夜。”

  黛玉忽然听见邱八答应放他,这一喜非同小可,好像那寒儒登第,枯木逢春,又好似刑部狱中的囚犯逢了郊天大赦一般,登时色舞眉飞,走将过来,朝着八少奶奶花摇柳颤的磕下头去,八少奶奶忙忙扶起。黛玉回过身来,见邱八一双眼睛只钉在他的身上,黛玉此时喜到极处,忘其所以,便无可不可的,朝着邱八也磕了一个头。邱八别转头去没有扶他,却不由的口中长叹一声,默默无语。八少奶奶怕他又要反悔,急急的催着黛玉收拾衣箱。黛玉嫁来的时候,自家止有六只衣箱,其余都是邱八替他置备,现在仍叫黛玉把原带来的衣箱带去。

  黛玉莫莫的收拾了一会,带着同来的一个娘姨、两个大姐,辞别了邱八和八少奶奶便要出门。八少奶奶索性做个好人,早叫人替他雇了一乘轿子,一直送他到轮船码头。黛玉此时就是鲸鱼脱网,彩凤开笼,恨不得一步就跨出门去,忙忙登舆而去。

  这里邱八见黛玉出门,心中不免有些恋恋,但一则已经答应,反悔不来;二则明知黛玉不是真心,留他无益,乐得听了他夫人的说话做个好人;三则自己把他关锁多时,不肯折着志气,反去留他。有此三层事理,所以邱八勉强放他出去,虽是心中不舍,也是无可如何。可笑那林黛玉骗了邱八二万余金替他还债,自以为是得计的了,不料偏偏遇着了这样的一个惫赖人物,非但吓诈不倒,反吃了一场大亏,几乎白送了一条性命,这也是林黛玉平时丧尽良心的报应。邱八这边按下不提。。且说黛玉出门之后,一直径到轮船码头,发下衣箱行李,写了一间上海房舱,不消一日工夫,早到上海。暂时落了客寓,不多几日,便看中了惠福里的一家房子,三楼三底,甚是宽大,当下付了房租,立时搬了过去,置备了些中西器具,登时铺设得焕然一新。他从前骗了邱八的二万银子,还债赎当止用得一万多些,其余的都暗地托人存在庄上。此番到了上海,犹如死里逃生的一般,觉得喜出望外,便自己到钱庄上去了一趟,把他那些存项取了一半回来,任情挥霍。依旧的珠围翠绕,罗绮辉煌,时常坐着马车到张园兜个圈子,回来的时候在大马路、四马路一带出出风头,却暂时不敢再做生意。听着那邱八的风声,只把惠福里的房子当作住家。早不知不觉的过了两节,打听得邱八已到过两趟上海,却把林黛玉的事绝口不提,就是那一班朋友也恐他要恼羞成怒,不便去追问于他。黛玉打听得实,放下了心,方才打算要再做生意,挂起牌子来。、接十天已黛玉坐着马车正要到张园去,刚刚马车跑到泥城桥方缺油之中遇着了章秋谷的马车、黛玉见秋谷坐在车中,气宇轩昂,衣裳倜傥,长眉秀目,光彩照人,不觉芳心微动。便橫波凝睇以目送情。无奈两下的马车都跑得风卷云驰,倾刻之间那眼前就如电光一闪,两下早已跑开。黛玉直待马车跑过之后,方才猛然想起好像章秋谷的神情,姑且冒叫一声看他答应不答应,便立起来高叫一声。听得秋谷在前答应,方知真个是他。黛玉心中大喜,连忙叫马夫转过马车,跟着秋谷直到一品香来。当下把一年的境遇向秋谷细细说明,说到邱八把他关锁在房一节,黛玉不免还有些谈虎色变,毫发悚然。

  当下二人促膝密坐谈了一回,秋谷便问黛玉究竟作何行止,黛玉道:“倪也无拨啥一定格主意,晏歇点耐阿好到倪搭来一埭,大家商量商量。”秋谷摇头道:“我今天有自己的事情,连几处台面都不能应酬,料想没有空儿。我看还是明天罢!”

  黛玉点头答应,又告诉了他住处的门牌。不一时吃完大菜,已是掌灯,黛玉自回惠福里去,秋谷便一直到吉升栈来。

  到了栈内,在自己房内略坐一刻,便走到双林房内来。双林早已回来,凝妆悄坐,低问秋谷为何此刻回来。秋谷把遇见黛玉之后,在大菜间谈了一点余钟,所以回来晚了。双林又问他今天可要出去。秋谷不答,只把头点了一点。双林睄了秋谷一眼,便不作声。秋谷心中暗笑,假作不知,略谈几句便起身出栈,径到新清和张书玉院中来。

  书玉恰好在家,迎门相候,满面堆欢的叫了一声:“二少!”秋谷含笑招呼,跨进房来。书玉亲手替他宽了马褂,又叫他脱去长衫。秋谷因五月中旬天气已经燥热,便略略点头。书玉一并替他宽了下来,把一件罗纺长衫、单纱马褂交与旁边的娘姨,朝他使个眼色。那娘姨会意,便把两件衣服折叠起夺,开了衣橱,把秋谷的衣服放在橱内,取过一把锁来轻轻的锁好。

  秋谷见了,明知书玉的意思,并不开言,只是对着书玉微微而笑。书玉此时心花大放,乐不可支,极力的应酬秋谷。秋谷心上虽言不甚情愿,却已到了这步田地,就是坐怀不乱的柳下惠,也不得不随和起来。夜分之后,书玉扫榻熏香,殷勤留宿。秋谷料想推辞不得,只得应承。

  这一夜,章秋谷的神情,却是曾经沧海,难为洛浦之波;除却云英,不是蓝桥之路。在张书玉是当时相见,已销情女之魂;今日重逢,留得宓妃之枕。凤女之颠狂如许,赵后回风;擅奴之华彩非常,何郎无恙。

  只说秋谷在书玉院内住了一宵,明日起来,照例开销了二十块钱下脚,书玉一定不肯。推了多时,见秋谷面上已经微含怒意,方才叫娘姨收了。秋谷便要起身,书玉千叮万嘱的叫他晚上一定要来。秋谷道:“这却不能一定。没有事情,自然来的;倘或有了正事,这却要耽搁一天的了。”书玉无奈,一直送下楼梯,走到屏门边方才立住,望着秋谷出了院中,一步懒一步的回上楼去。正是:窥中堂之韩令,贾午留香;感汉浦之郑郎,洛妃解珮。

  未知秋谷再到何处,请听下回交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