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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六回

  说瘟生平心论嫁娶评嫖客谈笑骂官商

  却说章秋谷在张书玉院中住了一夜,将近午刻方才出来,走出新清和弄内,穿进迎春坊,径到金小宝院中来。

  上了扶梯,走进房内,只见金小宝坐在当窗一张桌上,正在那里对镜梳头,鬟凤低垂,新妆未竟,地隔夜的胭脂映在脸上,晕出淡淡的红色,越觉得丰神绝世,妩媚天然。身上穿一件半新的湖色熟罗短袄,衬着粉红席法布紧身,胸前的钮扣一齐解散,微微的露出酥胸;内着湖色春纱兜肚;下身穿一条品蓝实地纱裤子;脚下拖着一双湖色缎子绣花拖鞋,双翘瘦削,就如玉笋一般,不盈四寸。手中正在那里调和花露,一阵阵的脂粉之香中人肺腑。眉弯秋月,颊晕朝霞,真是春意透酥胸,春色横眉黛。秋谷见了小宝这般风格,不由不暗暗称扬。又见贡春树坐在小宝旁边呆呆的看着,一言不发。

  秋谷悄步进来.走到小宝背后。春树正在那里看得出神,全不觉得有人走进。小宝本是对窗坐着,秋谷轻轻的掩至后边,连那同小宝梳头的娘姨都一毫不觉。金小宝正在对着镜子,细匀铅黄,忽然看见镜子中间添了一个朱唇粉面的美少年立在自家背后,笑容可掬的像要和他说话一般。金小宝出其不意,大吃一惊,吓得他满身香汗,直立起来,叫得一声“阿呀”,回头一看,见是章秋谷立在身后,方才定了心神,已经吓得花容失色,娇喘微微。重新坐下,向秋谷笑道:“耐末总是实梗,走进来响也勿响,人也拨耐吓煞快。人吓人,要吓杀人格嗫!

  ”春树被小宝叫了一声“阿呀”,直头起来,也吓了一跳,抬头见是秋谷,急忙离座相迎,拱手称谢他昨日替小宝解围的好意。

  秋谷笑道:“你为什么预先躲避,有心不到张园?你还没有看见昨日的势头,若不是我来解劝,恐怕小宝定要吃亏。从前我原曾向你说过几次,张书玉的性情十分惫赖,不是好说话的人。你住的一夜,又没有什么口角,无缘无故的忽然不去,冷淡起来,偏又被他晓得风声,你成日成夜钻在这里,差不多竟是和他断了交情,怪不得书玉吃起醋来,闹出这场笑话。幸而昨日遇着了我,小宝没有吃亏;万一我不到张园,无人解劝,小宝必定被他揪扭,吃了一场现亏。在千人百众的地方叫他受气坍台,你怎的对他得起?”一席话说得春树闭口无言,面上狠觉有些惭愧。小宝又在旁插口道:“二少格闲话倒的刮嗫,昨日仔勿是二少刚正跑来,拿格张书玉拉仔进去,是倪直头一塌糊涂格哉。”说着,便拉着秋谷的手,笑道:“谢谢耐替倪拉开仔格张书玉,总算倪朆坍台,倪也呒啥补报耐,只好屁股吃人参——后补格哉。”说着,小宝先格格的笑了。秋谷道:“你们真好良心,果然一张床上睡不出两样人来。”说到此处,小宝脸一红,把秋谷肩上打了一下。

  秋谷又道:“昨天的事情,原是因你二人而起,我来是个旁人,不干我事。好意前来解劝,恐怕你要吃亏。那知你们二人一样心肠,把自己的事情都卸到旁人身上。一个预先不肯出来,一连忙走了回去,只叫我替你们顶缸,今天还要开我的玩笑,你们自己想想,可有良心么?”春树道:“我昨日实是有事进城,并不是有心躲避,直至晚上一点钟时候方才回到此间。

  不信,你问小宝便知真假。”秋谷道:“你们两人这样的开心,却苦着我这旁人调停劝解,费了我无数功夫。你自己不听我的言语,惹出事来你倒像没事的一般,可不是笑话么?”春树听了,果然回心一想有些过意不去的地方,连忙向他谢罪,秋谷也一笑无言。

  金小宝坐在旁边听他说话,却不住的一双俊眼看着秋谷的脸儿,目不转睛的浑身上下只顾打量。秋谷回头看见,不觉笑道:“诧异得狠,你为着何事,看得这样认真?”小宝不答,又细细的看了一回,方向秋谷笑道:“耐一面孔格勿尴尬,定规是昨日勒浪张书玉搭出来啘。”秋谷被他一口道着,不觉微笑点头。小家又笑道:“耐前日仔末,叫倪’土地奶奶’寻倪格开心,故歇倪也要叫耐’金刚老爷’哉!”说得一房间内的娘姨多笑起来。秋谷更狂笑道:“我倒不是什么金刚老爷。”

  拍着春树道:“你们这位贡大少爷,倒是个实缺的金刚奶奶。

  ”春树笑道:“你们大家取笑,却无缘无故的把我带上,可和我什么相干呢?”大家说笑一回,随意坐下。

  秋谷忽问小宝道:“你可晓得林黛玉如今又到了上海么?

  ”小宝道:“倪是老早就晓得格哉。张园里向也看见歇俚几转。

  俚耐上年仔嫁仔邱八,一淘转去格,勿晓得俚为啥咿要出来?

  ”秋谷就把黛玉嫁了邱八之后这些肐瘩事情,一段一节的对着小宝细讲,原原本本的直讲了一点余钟。恰好贡春树见秋谷到来,料想他没有吃饭,就到聚丰园叫几样菜,两壶京庄,一同摆了上来。上宝过来斟了一杯酒,便请秋谷上坐。贡春树坐在横头。小宝因秋谷是极熟的客人,便也不拘俗套,随意相陪。

  秋谷一面饮酒,一面演说林黛玉嫁人复出的事情,把个金小宝听得津津有味。春树在旁听着,也嗟叹不已。

  小宝道:“格是林黛玉自家勿好,朆看得清客人,马马虎虎格跟仔别人就走,自然弄勿好哉啘。”春树道:“妓女嫁人,嫁着了邱八这样人家,也算手中选一的了;为什么黛玉还要闹着出来?可见得堂子里头的人,果然一个个丧尽良心,怪不得邱八要这般着恼。幸而邱八毕竟是个好人,还肯开笼放鸟。若是我做了邱八,真把他要关禁终身,那里有这样便宜,好好的放他出去!”

  金小宝听了春树这样活风,瞪了他一个白眼,冷笑道:“倪堂子里向倌人,生来阿有啥良心,就是客人到倪搭来末,也是客人笃自家情愿,勿见得客人勿来,倪去拉仔进来格。耐下转当心点,倪堂子里向才是坏人,耐勿要上仔倪格当。”说着,眉尖微竖,俊眼含瞋,薄有几分怒意。春树道:“我不过一句话儿,又不是有心说你,为什么要你这样留心,无端生气?”

  小宝道:“耐说倪堂子里向才是丧尽良心,还说勿是有心骂倪,阿要叫仔倪金小宝格名字,多骂两声?”春树见小宝一定说骂的是他,无从分辨,只得任他说了几声,含笑不语。

  秋谷向春树道:“你刚才的话虽然不错,未免也太过了些,不可一概而论。据我看来,青楼妓女自然大半都是些无耻丧心之辈,然而替他们设身处地细细想来,却也怪他不得。为什么呢?你想,堂子里的倌人做的本来是迎新送旧的生涯,若不说着假话哄骗客人,那里有什么生意?没有生意岂不要倒贴开销,你叫他的良心如何好法?大凡一个好好的良家女子,无可奈何做到了这行生意,已是可怜,做客人的应当可怜他,爱惜他,不要扳他的错处,把他们当作个暂时消遣的名花好鸟一般,才是做客人的道理。所以花街柳巷,俗说叫做顽耍的地方,你想既是顽耍之地,原不过趁着一时高兴,博那片刻的风情。倌人相待殷勤固然最好,就是倌人看承不好,也没有什么希奇。上海的地方甚大,堂子极多,除了一处,还有别人,你就随意跳槽,他也不能禁止,更何苦去争风吃醋,处处认真,实做那‘瘟生’二字。总而言之,倌人看待客人,纯是一个’假’字,客人看待倌人,也纯用一个‘假’字去应他,切不可把他当作真心,自寻烦恼。若要在酒阵歌场之内处处认真起来,就要如邱八一般,三十岁老娘倒绷孩儿,若不得要闹出一场笑话。你们以为何如?”金小宝听了,连连点头。

  春树又道:“话虽如此,但邱八看承黛玉狠是不差,况且邱八预先问过黛玉,叫他自己商量,黛玉一口咬定,定要嫁他,邱八方肯娶他回去。娶到家中之后,黛玉不该又要出来。既然不肯嫁他,为什么要随口答应,叫他还债呢?这不是有心敲邱八的竹杠么?你为什么还要偏护着他,说他不错?”秋谷道:“你说的通是公子哥儿的痴话,全不是我的本心,我何曾偏护黛玉,说他不错?我的意思是说黛玉虽然丧尽良心,邱八也一半自己不好,平空的去问黛玉可肯嫁他。你想堂子里的倌人做的是什么生意,又做着了邱八这样的一个有名阔客,乐得顺水推船,哄得他一个死心塌地,方好骗他大注的银钱,那里有当面回报不肯嫁他之理?就是别个客人,也不能这样有心得罪,何况邱八是个浙江通省的富家。这一问,岂不是问得痴到极处么?还有你这般痴了,当真的同我辩驳起来,可不比邱八更痴一倍么?”春树听了,觉得果然是言言透澈,沁人心脾,便道:“如此说来,上海的倌人是万娶不得的了。”

  秋谷道:“也不是这般说法。大凡天地生人,必有本来的性情,就是客人也有客人的脾气,倌人也有倌人的性情。倘或嫖客的性情同倌人不合,倌人的脾气与嫖客不投,就有石崇、王恺的家财,西子、太真的丰调,用了九牛二虎之力,也弄不到一块来。若勉强把他并到一堆,彼此的性情不合,一定要闹出笑话,没有好好的收场,岂不是一个为好成仇,一个求荣反辱?何苦要闹到这步田地,弄得两败俱伤呢?即如邱八与黛玉的交情原是十分要好,不过是大家一时鲁莽,没有仔细思量,草草的一个嫁了过来,一个娶了回去,到后来毕竟闹了一场笑柄,倒反大家结了冤仇。所以依我看来,花柳场中只可暂时取乐,就如行云流水一般,万万不可认真,免得后来烦恼。譬如一树名花,种在那水边篱落,临流照影,姿媚横生,你就天天的载酒看花,暂时领略,也未尝不妙,何苦一定要伤根动叶,把他移到家中?虽然锦帐雕栏,殷勤爱护,却是离开了他自己的托根之地,未免水土不宜,雨露不润,眼看着那一株可爱的名花不由的叶萎花落,渐渐的憔悴起来。这还算是好的,更有硬硬的折了一枝,把他供在花瓶之内,天天相对,爱惜非常,却过得不多几天,依然枯死。假使花能解语,你问他可是愿意的么?大抵上海的倌人,只好把他当作名花娇鸟一般,博个片时的欢乐,若定要将他娶到家中,就免不得要杀风景了。从古以来,煮鹤焚琴,蹂香躏王,煞是伤心,这就是这班妓女嫁人的小影……”说到此间,回过头来向金小宝打着苏白道:“先生,倪格闲话阿对?”金小宝正在听得出神,就如醍醐灌顶,草木当春,正在赞叹之际,忽听秋谷问他,连忙点头笑道:“二少格闲话,一句勿错,真真是格过来人哉!说出来格闲话,赛过勒倪心浪挖出来格。不过倪要说起来,讲勿出格当中格道理。”春树又问秋谷道:“上海倌人的现形,你已经同我说过几番,大约也不过如此。但是上海嫖客的情形,你没有和我讲过,究竟倌人做起客人来,情愿做那一种呢?”秋谷道:“现在上海的客人,大约要分两种:一种是官场,一种是商界。论起来,自然是商界的客人好做,既肯花钱,又不闹什么嫖劲,倌人们看着银钱面上,也不得不敷衍他些。但是也有一样难处,那些商人平日之间寸铢积累,刻薄成家,看得那银钱十分郑重,你若要起他的钱来,比要他的命更加刻毒,万一浪费了他一文半钞,更是一生的切骨之仇。独独到了堂子里头,挥霍起来一日千金,绝无吝色,面子上装得甚是大方。谁知他花了银钱,暗中在那里心痛异常,恨不得想法儿仍旧拿回家去。真是哑子梦见妈——说不出的苦。所以那些呆商虽然在倌人身上略略花钱,却是见了倌人,自以为是花钱的客人,大模大样呼幺喝六的不算外,还要拉拉扯扯动手动脚的做出无数的丑态来,差不多要捞回他的本钱方才算数。倌人们虽是心上恨他,无奈自家做着生意,也只好勉强应酬。这是商界中人的现形了。再说官场客人来,更加可笑。无论什么龟奴皂隶出身,只要有了几千银子,遵例报捐,指省分发。到省之后,连他自己也忘了自家的本来面目,居然是一位候补老爷。有时被他撞着木钟,凑着运气,委了一个差使,就立刻花天酒地、驷马高车的阔起来。你想他们的出身本是卑微,又不是什么世家公子,更兼候补的时候只晓得磕头请安、大人卑职这一套仪注,余外的事情,都是昏天黑地,一事不知。这样的一班人物,那里晓得什么嫖界的情形?到了堂子里头,自然而然闹出许多笑话。他除了不肯花钱,还要对着倌人乱吹牛屄,混摆官派。这样的官场客人,你道可笑不可笑?总而言之,官场中人到了嫖界,真是那天字第一号的瘟生,世界之上有一无二的饭桶。到了堂子里头,也是懵懵懂懂的,那该应挑眼儿的地方,他却一毫不懂;偏是那不该挑眼之处,却会忽然撞着他的高兴,平空的发起标来。就是花了几个钱儿,也花得不伦不类的,全不着些腔板。那场面上的花钱,就如吃酒碰和等类,偏偏不肯花销,反说倌人敲他的竹杠;及至倌人私下放起差来,他却情情愿愿,一千八百、三百五百的双手奉送,去塞那无底的狗洞,全不见一些响声。若有朋友问起他来,他还赖得干干净净,不肯招承,好似那属员馈送上司一般。倌人若做着了这种客人,还有些儿贪龋就只有一件,官商两途的嫖客,大约寿头码子居多。一到了堂子里头,就把那倌人钉住,跟前跟后,一步不离,一双色眼贼忒嘻嘻,毛手毛脚的就如饿鬼一般。在旁人看起来,不晓得里头的缘故,不说那客人曲气,是个寿头,反说倌人烂污,做了恩客,所以倌人做着他们这样的客人,有了这样的贪图,便有那样的惹厌。

  如今上海的堂子生意,也渐渐的不好做了。”又道:“他们这班做官的东西,真是饭桶,一个’嫖’字都学不会,你想他还有什么用头?不是我说句笑话,这些堂子里倌人,若叫他去替他们做起官来,怕不到是个通省有名的能吏。官场如此,时事可知。那班穿靴戴帽的长官,倒不如个敷粉调脂的名妓,你道如今的官场还有什么交代?”说着长叹一声。

  春树听了多时,等他说定了,便哈哈的笑道:“算了,算了,不用再往下说了。你那里是讲论什么嫖界,竟是在这里骂人,不过是借着嫖界的名目,发你的牢骚罢了。”秋谷不觉也笑起来,道:“我是借他人之酒杯,浇自己之块垒,狂奴故态,何足为奇!难道他们这班无意识的畜生还不该骂么?”就高吟道:“少年努力纵谈笑,万事终伤不自保。”言下不觉怅然。

  春村听了,不由的也提起心事来。大家相对无言,觉得大有天壤茫茫之感。

  秋谷坐了一会,。忽想起林黛玉约他前去,便立起身来,告辞出去,便一直到惠福里来。走进弄中,数清了门牌,见双扉紧掩,寂寂无人。秋谷轻轻的扣了两声,里边问:“是啥人?

  ”秋谷道声:“是我。”只听得”呀”的一声,一个小大姐走来把门开了。秋谷问他:“大小姐可在家中?”小大姐回他尚未出去。秋谷便走进来,见这几间房子收拾得甚是精致。忽听得楼窗”呀”的开了一扇,黛玉探出身来。正是:十年一觉,扬州杜牧之狂;载酒看花,太白西川之痛。

  欲知后事如何,下回分解。

  第二十七回

  林黛玉春宵引凤王云生黑夜捉奸

  且说秋谷走进天井,见黛玉在楼上探出半身,淡妆素服,丰艳动人,向着秋谷笑道:“楼浪坐嗫。”秋谷点一点头,走上楼去。黛玉一直迎到扶梯边来,携着秋谷的手,进房坐下。

  秋谷举目看时,只见一并三间房子;中间摆着客堂;上首一间是黛玉的卧房,一律是红木器具,铺设的华丽非常;下首一间挂着绝精致的东洋门帘,想是外国房间了。

  坐定之后,黛玉亲手送上茶来,秋谷连忙立起身来,接了茶碗笑道:“阿唷!对勿住先生,倪是勿敢当格。”黛玉横波一盼,黍谷春回,微微笑道:“耐搭倪客气起来哉。”便仍旧推他坐下,黛玉自己也趁势坐在秋谷身旁。秋谷问他还做生意不做,黛玉道:“倪自家呒拨主意,正要搭耐商量。倪心浪本来打算到仔下节再做生意,不过倪做起生意来,生意随便那哼好法,总归开销勿落,格当中勿知啥格讲究?二少耐替倪想想主意看。”秋谷道:“你的开销本来太大,平日间任情挥霍。

  到了节上自然要开销不来。若要就是这样做个住家,眼前虽然尚可支持,久后终非了局。但是,你要现在再做生意,他却还有一件为难。那邱八虽然放你出来,总算是把你已经置于度外的了,万一他再到上海,听见你又落风尘,一时发狠,同你说话起来,虽不怕怎样,也是个累赘的事情。依我看来,你还是权时不必悬牌应局,包一个十三四岁的雏姬,叫他出局,你自己在院中酬应房间,既可节省开支,又一样好招罗生意。你道如何?”黛玉听了,点头称是。

  说话之间,听得壁上的挂钟”当当”的敲了七下,早有娘姨进房点起自来火来。黛玉料着秋谷没有吃饭,便叫相帮去宝丰楼天津馆内叫了几样菜来。秋谷因五月中天气已是燥热,不大吃酒,止饮了一杯便放下杯子。黛玉道:“耐勿吃热酒,倪搭有口力沙勒浪,阿要开一瓶来?”秋谷素来最爱口力沙同勃兰地两种洋酒,听说有口力沙,心中大喜,便叫快快开来。黛玉便自己走过外国房间去,取过一个酒瓶来,叫娘姨开了,替秋谷斟了一杯,黛玉自家侧坐相陪。

  二人促坐谈心,浅斟低酌了一会。黛玉问秋谷可去看戏,秋谷点头道:“看戏也好。但是现在不知那一家戏园的戏好些?”黛玉道:“桂仙里花旦倒呒啥,倪看桂仙阿好?”秋谷点一点头。黛玉就催他吃饭,吃完之后,黛玉便去对镜晚妆,再画蛾眉,重施脂粉,换了一件湖色闪光外国纱衫,玄色纱裤子,头上也不带什么珠花,止带着一头风凉押发。只见他媚眼流波,盈盈欲笑,纤腰约素,款款随风,真个是清丽天然,丰姿绝俗。

  打扮已毕,恰好秋谷也立起身来,一同出去。秋谷自有包车,黛玉坐着轿子。

  到了桂仙,案目连忙同到楼上,坐了一间二包,送上戏单来。秋谷看时,只见做花旦戏的小喜凤恰好排的《武十回》,正是他拿手的好戏。那时场上锣鼓喧天的正在那里做着《四杰村》,差不多说话都听不见。秋谷甚是厌烦,便问黛玉跟来的娘姨取过一个千里镜来,拿在手中四围照看,也没有看见什么熟人。

  好容易盼到做完了《四杰村》,又做了两出配戏,直到第五出上,方是小喜凤的《武十回》。手锣响处,小喜凤袅袅婷婷走将出来,那几步跷工,真如杨柳随风,春云出岫;戏台下的看客,早大家哄然叫起好来。秋谷仔细看时,只见他丰格轻盈,容光飞舞,宛然就像个小家碧玉一般。就是唱那两声,也是清越非常,余音不绝。秋谷甚是叹赏。做到”挑帘”一段,小喜凤和那扮西门庆的小生目挑眉语,卖弄风骚。那双眼睛就如一对流星,在场上滚去,四面关情。到了吃紧之际,又像那吸铁石和铁针一般,吸铁石刚刚一动,早把铁针吸了过来,并在一处。小喜凤的眼光四面飘来,那小生扮的西门庆,就随着他的眼光满场乱转,那一种轻佻狂荡的情形,真做得体贴入微,形容尽妙,一时那里说得出来?只听得台下边喝彩之声,殷然雷动,秋谷也不觉喝一声彩。

  不多一刻,《武十回》已经完了,小喜凤走进后常秋谷叫黛玉早些回去,便同下楼来。秋谷意欲回栈。黛玉那里肯放?

  依然同到惠福里来,那时已将近十一点钟。

  秋谷坐了一会,因回来的时候身上衣裳单薄,受了夜凉,腹中觉得有些隐隐的作痛,便叫黛玉去暖了一杯勃兰地来,赶赶腹中的凉气。黛玉忙叫娘姨温好了酒,又排上几只盆子来,却就是稀饭小菜,甚是精美。秋谷看时,见是一盆鸡松,一盆熏鱼,还有油鸡、南腿,以及糟蛋、乳腐之类,排了八盆。秋谷随意吃些,黛玉便和他并肩坐下,一手拿了一只勃兰地的杯子,直送到秋谷口边。秋谷一口气”咕嘟嘟”的就于了一杯,觉得一般热气自喉间直达腹中,把风寒一齐赶尽,登时周身就松快起来,心中大喜。黛玉便又斟上一杯,秋谷又饮了半杯,觉得已经微微的有些醉意,便停杯不饮。黛玉劝他再喝一杯,秋谷摇头不答,却把那吃剩的一杯残酒递在黛玉手中,微微含笑。黛玉会意,接了杯子便就喝了一口,抬起头来看着秋谷。四日偷窥,两心互印,灵犀一点,暗暗关情。

  黛玉连喝了几口酒,已经红上脸来,媚眼横斜,春情荡漾,把一只纤手托着香腮,好像一个身体没有放处一般,坐立不安,和身融化。却又伸过一只手来,把秋谷的手拉住,用力揉搓,杏脸微饧,星眸半闭,那两边颊上透出点点桃花,晕着那淡淡的胭脂,十分精彩。秋谷留意看他,只见他鬓影惺忪,酒情撩乱,樱唇之内时时咽着香津,大有芍药含烟、海棠带露之致。

  看官且住,那林黛玉虽是上海的有名人物,却并不是什么倾城倾国的姿容,既没有金小宝那样的纤浓,又没有陆兰芬这般的清丽,不过比起张书玉来较胜一筹,是个中人之质罢了。

  为什么在下要这般的极力揄扬,岂不要受看官的指摘么?列公请听,那林黛玉虽然相貌平常,却是个天生尤物,丰韵天然,那一步颦一笑的风头,一举一动的身段,真是姑苏第一,上海无双;更兼那一双媚眼,顾盼起来真可销荡子之魂,摄登徒之魄,这便是林黛玉出奇制胜第一等的工夫。看官们有老于嫖界认得黛玉的人,方晓得在下的说话不是无根之论。

  闲话休提。只说章秋谷见黛玉这般光景,风月场中的老手那有不知?却装作不曾理会的样子。看黛玉时,看着秋谷的面孔像要说话,刚刚开口却又缩住了,一语不发。有时秋谷抬起头来,他却又低下头去。约有一刻多钟,娘姨早搬了稀饭上来。

  秋谷吃了半碗,就不吃了。黛玉也随便吃了些儿,卸妆就寝。

  一个是刘郎再到,人面依然,一个是倩女还家,檀奴无恙,自然比旧不同。一夜无话,不提。

  明日秋谷与黛玉商量,借着黛玉的房间,请辛修甫等一班朋友欢聚一天。散席之后,黛玉还想留他,秋谷坚辞,定要回栈。黛玉苦留不住,只得由他。

  秋谷回到栈中歇了一夜,早间起来,就见双林房中的娘姨请他过去。秋谷梳洗过了,便走过来,见双林靓妆相待,一见秋谷进来,问他为什么这样忙法,一连两夜没有回来。秋谷一笑不答。双林就取出一封王云生的信来叫秋谷看,说是云生在家里寄的。秋谷抽出信来看时,也没有什么要紧说话,就说他夫人病虽好了,一时不能脱身,恐怕要直到下月中旬,方能到此,一切事情暂托秋谷照应等语。

  秋谷看了,明知是假,心中却暗暗好笑,自己想道:明是王云生等了多时,预备下手,所以故意发这一封信来,好叫我放心大胆的全不提防,主意倒也甚是恶毒。我虽然大胆,这样冒险的事情,也要打算一个对付的法儿方好,心下盘算,面上不露丝毫,对着双林笑道:“他迟到下月方到,却便宜了我们多聚几天。”双林瞑了他一眼,劈手把秋谷手中的信夺了过来,道:“你说得倒狠是要好,只怕你口不应心,一连两夜住在外边,还要在我面前虚情假意,装着幌子。我倒不领你这个情。

  ”说着,微微的冷笑一声。秋谷仔细打量双林,见他虽是年纪略大些儿,眉目之间饶有媚态,更兼身段轻盈,走起路来直欲随风飞去,心中倒有些替他可惜起来。暗想:“这样一个人材,可惜从了流氓,做这扎火囤的勾当。”

  自从这一天起,秋谷至陈文仙院中去了一趟,在栈内住了一夜,却并未到双林那边去。隔了一天,秋谷故意晚间回来,约摸不到十点钟的光景才到房中,娘姨已来相请。秋谷悄对娘姨说道:“此刻还有茶房在外,不便过来,停回等人静了,我来就是。”娘姨答应去了。那班茶房见秋谷与他们鬼鬼祟祟的,不免疑心,早已料着了七八分光景。只是上海地方视为常事,没有什么希奇,那有人来管你们的闲事?

  只说秋谷心中想道:今夜他叫人来请,大约事情的发作就在今天。若要谨慎些儿,从此同他一刀两断,凭他们再有通天本事,也是无可如何。只是我正要看那王云生怎样开场,那里肯就此不去?只要我自家小心防备,料想也不怕他,我倒偏要冒险一遭,看他们究竟如何做作。

  想定主意,又坐了一会,已敲过十二点钟,秋谷单穿一身纺绸衫裤,悄悄带上了自己房门,走将过去。见双林坐在灯下默默无言,见秋谷走进,立起身来,含笑拉他坐下。秋谷觉得双林今夜的神情甚是巴结,比平时大不相同,暗暗的说声”不好”,虽然胆大,倒底也不免拖着惊慌,只毫不放在面上。略坐一刻,双林先自睡了,秋谷也勉强登床,提心吊胆的听着外边。那时已有两点多钟,却没有一毫响动,略觉放心,或者今夜不来的了。那知心一放下,便觉得睡意朦胧。

  正在将睡未睡之际,忽听得房门上”嘡”的一声,把个章秋谷登时惊醒,在床上直跳出来,知道一定是事情发作,连忙下得床来穿好鞋子。原来秋谷本来有心防备,所以不脱衣裳。

  秋谷下床之后,把两边衣袖往上梢了一梢,侧耳再听时,只听得房门上连连敲了几下,外边高声叫道:“快些起来开门,你们都睡死了么?敲了半天的门,没有人来答应!”秋谷听得十分清楚,正是王云生的口音。双林本来没有睡着,假作惊醒的样儿,听了外边云生敲门的声音,只装着吓得浑身乱抖,在床上起来,拉住秋谷的衣裳不肯放手,身上只穿着一件汗衫,一条洋布睡裤,口中只低说”如何是好”,满眼中流下泪来。秋谷见双林紧紧的拉住了自己衣服,明晓得是要借着惊吓的样子,拉住了他,好叫他脱身不得的意思。外边王云生见叫门不开,便把那房门一连踢几脚。你想那客栈房子那得坚牢?不多两脚,已被他踢得门摇轴动,“吱吱”的响起来。秋谷见风势已急,便想走到门前,预备好脱身出去,怎奈双林抵死的两手吊住,那里肯放?秋谷大怒,不由分说,把右手轻轻一洒,把个双林早洒得头晕眼花,立脚不住,一交筋斗直跌到墙脚边去。

  头时迟,那时快,那两扇松木板门早被王云生用力一脚,“轰”的一声倒了一扇。秋谷在灯光之下,见王云生抢进来,门外还有三四个人,都是当差的打扮。王云生走进房内见了秋谷,假做吃惊道:“你为什么在这边房内,怪道我叫门不应,原来你们这班奸夫淫妇,干得好大的乾坤,真是混帐!”一面说着,抢步上前要扭秋谷,回头又叫门外的人道:“你们快些进来,与我把奸夫淫妇一齐捆了起来,明日送官究治。”门外一声答应,都拥进来。

  王云生揎拳掳袖的正要动手,不料被秋谷把他拦腰一掌,王云生不及提防,一声”阿呀”,早已滚在一旁。秋谷不待他们动手,两手略略向人丛里一拉,拉得众人让开一线。秋谷一个蹲身,噗的早穿出房门去了。王云生急急的从地下扒起,带着众人追出来,见秋谷立在自己房门首。

  此时茶房已经被王云生踢门惊醒,隔壁房门也还有未睡的客人,听见外边大闹起来,大家出来看视。只见王云生装做气得气喘呼呼的样子,指着秋谷骂道:“天下竟有这样的事情,我倒把你当作好人,托你招呼家口,你竟敢丧了良心,奸骗起人家的内眷来,难道世上没有王法的么?”正是:锦瑟华年之恨,绮阁春深;含沙射影之场,书生胆大。

  要知秋谷怎样脱身,但看下回分解。

  第二十八回

  吹大话满口牛屄露真情一箱石块

  且说章秋谷见云生追赶出来,不慌不忙,指着他微微冷笑道:“你这扎火囤的大胆奴才,你哄骗别人也还罢了,竟敢班门弄斧,在我面前做起这个勾当来!你未曾起意,也该打听姓名,我章秋谷可是这样人物,受你哄骗的么?我劝你快些息了念头,不要多开臭口,免得张扬,还是你的造化。你若再要扬威耀武,在这里混摆你的官腔,那时送到当官,追究羽党,莫怪我反面无情!”

  王云生正在乱嚷乱跳之际,忽然听见秋谷这番说话,正如当心一拳打个正着,劈头浇了一桶冷水下来,免不得心中大大的吃了一惊。回过头一想,就算章秋谷看破机关,终久拿不住他的凭据,况且今夜的奸情,又是当场捉破,有双林的活口为凭,不怕他有本事跳上天去。便做出那铁铮铮的面色,暴跳如雷,口中叫道:“真是反了,你奸了我的内眷,还要说我是个扎火困的流氓,这里也和你分辩不清,我也没有工夫同你费气,我只问那贱妇便了。”便一片声叫捆那贱人出来。两旁家人听了,故意都不动手。王云生自家抢进房内,一把头发把双林拖了出来。双林哭哭啼啼,装得真是十分相像。王云生把他拖至门外,问着他道:“你这不要脸的烂污货,我不在此间,你干得好事!你们两人是从几时起手?从实说来!”双林呜呜咽咽的泪流满面,一句话也说不出来。王云生连喝:“快说!”双林看着秋谷的面孔,半晌方说出一句话道:“我当初原是不肯的,被他勾引了多时,一时没了主意,只求老爷耽待这一次,留了我的脸面罢。”王云生不待说完,火星直冒,只听”噗”的一声,双林粉面上,早着了云生一掌,一面指着秋谷道:“你干了这样事情,倒像没事人儿一般模样,难道你假作痴呆,我就罢了不成?”又向旁边的人说道:“你们众位请看,可有这个道理么?”

  秋谷见王云生这般做作,觉得甚是可笑,却故意拿他开心道:“我便算骗了你的家眷,是我一时之错,却已经追悔不来。

  现在据你的意思,要怎么样呢?或者要我出几个钱,遮遮你们的脸面,也要好好的商量,那有一味恃强的道理?”这几句话,直把个王云生气得拍着胸膊,大骂道:“你们听听,他自己干了犯法的事,反要寻我开心,我也不怕你飞上天去,明日同你到上海县讲便了。”

  众人在旁听了,多替秋谷捏着一把冷汗,怪他既是干错了事,不应该一味蛮凶,暗暗的多在那里说他不知风色。秋谷却对着云生正色说道:“你还是当真到上海县去,还是说着大话吓人?若当真要到上海县去,认真究问起来,我倒没有什么虚心,只怕坏了你的钱树还在其次,并且出了名声,从此在上海地方做不得生意,岂不是我绝了你们的衣食么?我劝你不是趁收篷,彼此讲和的好。”

  众人听了秋谷这番说话,不觉大家都笑起来。笑他说的话儿好似孩子一般,到了这个时候,还这样定心,随口说这般希松的说话,那里晓得他们两下的机关?只有王云生听这几句话儿,入耳钻心,由不得心上扑扑的跳个不祝但是明知没有被他拿住什么破绽,料想也不怕他,只得扳着面皮,喝道:“我还有这样工夫和你蛮闹,你倚着自己有些拳棒,一味恃强,还要说出这般撒赖的话来,真是岂有此理!我只叫你好好的等着便了。”

  秋谷哈哈的笑道:“我倒留你些儿体面,不肯翻出你的证据,你到这样的猖獗起来,我也晓得你们这班光棍,不叫你们见些手段,你也不肯死心。”说着四边一望,见栈内的帐房先生,身上披着一件短褂也走了进来,便招呼他道:“他们这些光棍想要扎我的火囤,我去取出他们的凭据来,烦你作个证见,不要被他们跑了。”那帐房先生是个老于上海的人,见王云生半夜回来,并不是轮船到埠的时候,心上已是了然,但是章秋谷被他当场捉破,凭你再有通天的手段,一时也施展不来。这帐房先生向来同秋谷甚是要好,见秋谷这般说话,便走进一步,拉着秋谷,附耳说道:“你若拿不住真凭实据,万万不可出场,还是私下讲和的好。”秋谷也低声答道:“少停我自有证据给你们大家看视,你且不用心慌。”王云生听得分明,心上着急,想不出个落场的法儿,却还没有猜着秋谷已经开过了他的皮箱,急得只把眼看着双林,要想他出来硬证。

  恰好秋谷一回身,如飞的抢进云生房中,要想去开他的箱子,双林立在门外,一把拉住了他的手臂,道:“你把我害到这般地步,还说我们扎你的火囤,你的良心何在?”秋谷大怒,觉得火上加油,兜面呸了双林一口,道:“我看你年纪轻轻的人,又生了这般的容貌,那样事儿不好去做,却姘着这班光棍,干这忘廉丧耻的勾当。你自己想想,可有什么出头?我倒替你十分可惜,你还要硬作证见,说出这样的话来,岂不真是可羞可恨!”说得个双林满面羞惭,满心懊悔。暗想:“果然为什么错了主意,要干这样无耻的事情。”登时耳热面红,放了秋谷的手,随他进去。

  只见秋谷走进房中,两手提了两只箱子出来。众人不解其故。王云生一见,急得面色如灰,连忙指挥众人要夺秋谷手中的箱子,口中叫道:“你们众位请看,他破了奸情,还要硬抢我们的箱子,请你们众位发个公论何如?”秋谷见众人七手八脚想要夺还箱子,忙把手中箱子摔在地下,两手拦住众人,大声说道:“谁要你的箱子?我只把你箱子内装的东西给他们大家看看。”王云生听了虽然着急,口中却说不出来,只得嚷道:“你要开我的箱子,我也没有犯法的东西。但是我箱子里头都是要紧的物件,若走失了我一件,我们赔偿得起么?”一句话早恼了客栈的帐房先生,上前说道:“王先生,什么说话!

  大家多在此间看得明明白白,难道开了箱子就有人偷了你的物件么”况且你们两人现在各执一词,你便叫他奸骗,他却叫你们是扎他的火囤,大家都是一面之词,叫我们旁人何从捉摸?

  不如任他开了衣箱大家看看,他若拿不出你扎火囤的凭据,料想他也抵赖不来,那时任你将他官了私休,我们旁人自然也有个公论。”帐房先生这几句话儿方才出口,大家齐和一声,说这样办法方是平允。王云生到了此际,明知变化不来,急得他顿口无言,面青唇白,口里还想要硬挺几句,怎奈他受了惊吓的人,那一个舌头竟不肯由他做主,结结截截的说了半日,始终挣不出一句话来。

  大家看他急得这样情形,早已心中明白,只不好多开口儿。

  双林早已躲进屋中去了。秋谷便问王云生要那箱子上的钥匙,王云生那里答应得出?秋谷见他不肯,便对着众人说道:“他既拿不出钥匙,只好把他的锁扭开,请你们大家看看,不要回来又说遗失了什么紧要东西。”那旁边看热闹的客人以及栈内的茶房,初时虽然并不开言,却大家暗怪着章秋谷恃蛮无理;现在见王云生神色仓皇,已经露了马脚,又见章秋谷语言清朗,神采飞扬,不觉暗暗的心中称羡,便大家附和起来,七张八嘴的道:“你只顾把锁扭开,里头有什么东西,我们自然都是见证。”秋谷听了甚是欢喜,便把那两只衣箱的锁轻轻一扭,把锁硬扭成两断,打开箱盖。大家近前看时,只见箱面上都是些半新不旧的男女衣服,并没有贵重之物。翻到一半,早把那包好的砖石翻了出来,每箱约有十余包的光景。众人把那纸包放在手里顿了一顿,觉得沉甸甸的,大家倒吃一惊,面面相觑,做声不得。秋谷笑道:“你们不要心慌,且把这包儿打开看看,可是什么东西?”众人便大家去拆那纸包。

  王云生见了,真是急得汗流体战,魄荡魂摇,明知是难逃公道,看看手下的同党,早已乘空逃去了两人。还有这两个是向来扮作他的家人,脱身不得。正在着急之时,忽见众人一齐拥到前边去看他的箱子,他便想乘空脱逃,向那两个家人使了一个眼色,轻轻的绕到天井中间,一溜烟正待逃走。众人并不提防,秋谷却时刻留心防他弄鬼,忽地一回头不见了王云生,慌忙向外看时,见王云生的背影一闪,已到腰门。秋谷大怒,疾忙跳到窗外,就如燕子穿帘一般,只一步已扑到王云生背后,连肩夹背一把拖来,依旧把王云生扭了回去。大笑道:“你原来也只这点本领,一般害怕起来,刚才你的威风那里去了?”

  羞得王云生把头拜倒,不敢作声。

  说话之间,众人已将纸包拆开几个,仔细看时,那里有什么宝玉明珠?尽是那砖头石块。一齐大噪道:“怪不得他形迹可疑,原来果然是个骗子!”秋谷对着众人说道:“我的说话何如?若没有拿住他的实据真赃,也不敢说这般满话。如今既是破露出来,想他在上海地方,不知害了多少青年子弟。既然撞在我的手内,我却就要替那以前受害的报仇。明日我托人写信到新衙门去,把他们一同解案,重重的办他,也好警戒他的下次。但是要屈你们做一个公正的证人方好。”章秋谷的意思,原不过呼吓他们,并不要一定送官究治,因为自己同双林既有交情,免不得先落一层不是,也占不着什么便宜,就是赢了官司,于自己又无益处,倒同这班小人结了个不解之仇。

  只说众人听得秋谷要把他们送到当官,并且要旁人见证,不约而同一齐劝解。双林躲在房中,听见秋谷要将他们一起送官,更吓得涕泪俱下,只得老着面皮走出房去,望着秋谷扑地跪将下去,也不开口,只把抽于这着脸儿,泪流不止,几乎哭出声来。王云生正在为难,见双林出来跪下,便由不得也赶过来一同屈膝。正是:盲风怪雨浑闲事,舞袖弓腰妒莫愁。

  要知秋谷如何发放他们,下回分解。

  第二十九回

  写伏辩光棍无颜听良言名花有主

  且说王云生哀求秋谷道:“我们虽然丧了良心,章老爷却并没有落了我们的圈套,只求章老爷看破些儿,高抬贵手,免了送官究治,我们就感激万分了。不瞒章老爷说,我们凑了许多本钱,原想做着这注生意,现在弄得人财两空,还丢了这般脸面,我们当光棍的人落到这个下场,总算可怜的了,只求章老爷开个思典罢。”说着就叩了几个响头。双林更是羞容可掬,掩面欷歔。秋谷见了,心早软了一半,又听着云生的话虽然可笑,却也是句句真情,便一手先把双林扶起,又叫王云生起来。

  双林低头立在一旁,深锁蛾眉,半含珠泪,秋谷更觉得心中不忍起来,便向众人说道:“我本待把他送到当官,但既是你们众位同声相劝,我也不好意思扫了众位的面光。现在他们既然自家认错,我看着大家分上放过了他,免了他一场出丑。但还有一件,今夜的事情是你们当场共见,不要我转背之后,他倒同我说话起来,那时事过无凭,我也.奈何他不得。这须要叫他写张伏辩方好。”众人听了,都赞秋谷的见识不差。

  原来王云生虽做流氓,却上海不曾犯案,所以极怕见官。

  当下听见要叫他写张伏辩,虽是心中不愿,料想推托不来,只说:“这张伏辩,不知章老爷要叫我怎生写法。”秋谷道:“这个容易,我起个稿子,你誊就是了。”随叫家人取出笔墨,秋谷随意起了一个稿子,递给众人看了,便叫王云生用端楷誊好。王云生勉强写好了一张,秋谷取过,同众人看时,只见那伏辩上写道:立伏辩王云生,今因冒充官长,图诈未成,求免送官究治。

  此后如再有讹诈等情,听从惩治,立此伏辩是实。

  后面写着年月,并王云生亲笔的几个字儿。秋谷看罢,见他写得不差,又叫他在名字底下画了一个花押,收在身边。却向众人举手,谢道:“今天多有费神,改日再谢。”众人多称“好说”,见事已停当,渐渐的散去。

  一番扰攘,不觉天已大明,秋谷正要进房略睡片刻,见栈内帐房走了进来,手中拿了一篇单帐交给云生道:“你闹了这样事情,我们这里是不能再住的了,你快把栈帐算清,立刻就搬出去。并不是我们赶你动身,你可知这里是租界地方,捕房的规矩十分严紧,设或被包探查了出来,这容留匪类的名儿,我们却担当不起。”可怜王云生好容易花了无数本钱,结交了章秋谷,想要在他身上捞回一大注钱,不料章秋谷看破机关,弄得个人财两失。此时手中正是空空洞洞的时候,那里拿得出钱来,看一看那张单子,倒开着六十余元,心上万分着急,只得老着脸皮央求帐房道:“我此时手中实在无钱,请你们暂时宕欠,待我出去设法归还,两三内日决不误事便了。”那帐房见他没有钱,就变了面孔道:“这个不能!你说得倒狠是容易,我刚刚同你说过,你今天还想住在我们栈内么?我实对你说罢,我们的房饭帐是不能少的,你休想短了一毫。你若真没有钱,我只把你们的行李衣箱一齐留下,算个押头,你去取了钱来赎回行李,就是这两句说话,没有别的商量。并且结好了帐,还要快些请你出门,免得叫我们受累。”云生听了,无可如何,只得走进房去与双林说知。

  原来王云生的衣箱虽是空的,却还有几件单夹罗纱的时新衣服,连着双林的衣饰,并那床上的熟罗帐子以及烟盘烟枪各物,也还值得一二百块钱。云生和双林商量,要暂时当了他的首饰去付栈内的房饭钱。双林自从秋谷拉他起来,晓得秋谷还有些可怜他的意思,只懊悔自家打不定主意,上了他们的当,被他们包了出来,做着这无耻的勾当。眼看着章秋谷这样一个风流人物,反要去哄骗他,现在弄得破了机关当场出丑,从此回到苏州去有什么面目见人?愈悔愈惭,愈惭愈恨,不觉咬牙切齿的恨起王云生来。正在那里暗泣,忽见王云生进来,要将他的首饰去抵当栈帐,心中忍不住怒恨交并,便恨恨的道:“我上了你这般大当,弄到出丑当场,这还是我自家不好,不该听信你的言语跟你出来。亏你还说得出这般说话,问我要起首饰来。我的首饰是我自己带来,又不是你出钱置备,怎么要拿我的东西去抵你的栈帐!”说着,越想越是愧悔,止不住两行珠泪直流下来,那说话的声音早已岔了。

  秋谷在外,听得甚是明白,心中不忍,便把双林叫了出来,问道:“你还是打算跟他回到苏州,还是怎样?”双林拭泪应道:“我一时听了他们的哄骗跟了出来,现在弄得这般结局,叫我回去怎样的见人?”不觉呜咽起来。秋谷慨然道:“你既是不肯同他回去,不妨你在此间耽搁数天,等他们先自回去。

  至于你们的栈帐既然拿不出来,我同你总算认得一场,这几个钱我来出了就是。”双林听了,感激秋谷,真是重生父母一般。

  王云生也十分欢喜,谢了秋谷,自去收拾行李,立刻搬出栈去。

  这里秋谷向帐房说明,把他们所欠的房饭钱,一并归在秋谷帐上。双林归并了自己的物件,仍旧住在原旧房内。

  秋谷打发了他们,觉得畅满非常,便歪上床去,一觉直睡到日中时候方才起来。对面双林听得秋谷起身的声息,连忙走了过来,含羞带愧,双泪盈盈,对着秋谷又要行下礼去。秋谷看他态度惺讼,神情寂寞,低眉承睫,煞是可怜,老大的心中怜惜,急把他一把拉住道:“你好多礼呀,这件事情都是他们不好,与你有什么相干?你不过受他们的指使罢了。我方才放松他些,一半为的是你,只要从今改过,就是好人,倒不必把这件事儿放在心上。”双林听了,又谢了秋谷,含情凝照的说道:“我懊悔自家没有主意,冒冒失失的跟了这班光棍出来,非但受这一场羞辱,并且被他们拖累了名声,将来不知怎样的收场,真算得十分命苦的了。”说着,眼圈儿早又红了,不觉哽咽起来。

  秋谷见双林的情景实是真心懊悔,并不是那随口之言,便趁势劝他道:“你虽然从前错了念头,犹幸你现在回头甚早。

  只要你真心傀悔,自然不至于流落终身。但我替你想来,你有了这样的姿容,何苦要做着这般生意,何不留心物色,拣一个合意的客人嫁了他去。就是年纪比你略略大些,或者家中并不十分富足,只要大家中意,不妨成就姻缘。切不可倚着自家的容貌不肯嫁人,一年一年的耽搁下去,白白的辜负了自己的春青,岂不可惜!从来树高千丈,叶落归根。凭你有薛涛、苏小的清才,樊素、小蛮的丰调,若要仅着在枇杷花下做这卖笑的生涯,只怕不到几年,终久免不了车马稀疏,门前冷落。趁着自己妙龄之际不肯从良,到了那年华老大之时方才回过念头,急急的想要嫁人,那时更有谁来要你?再说起你们这般勾当,更不如堂子里做生意的倌人。赔了自家的身体冒险担惊,就使敲到了别人的竹杠,却是花了无数本钱,装出许多圈套,传扬开去,还不免坏了名头,在我替你想来已经不值。再要遇着那一班精明的人物,看破阴谋,将你们一起送官究治,那时问起供来,免不得受些刑罚。我看你这样的娇柔身体,那里受得起堂上的官刑?比如昨日的事情,若是换了别人,恐怕不见得把你轻轻放过,到了那懊悔嫌迟的时候,他们一班光棍可替得你么?”好个章秋谷,果然舌吐莲花,词霏金玉,随处苦心劝说,指点迷途。双林先前尚呆呆的听着,听到一半,已经止不住泪滚珍珠。及至秋谷说到后来,竟是不顾别人,滚在秋谷怀中低声掩泣,虽然不敢出声,却已涕泪汛澜,罗衣尽湿,连章秋谷也不知不觉的替他凄惋起来,倒着实温慰了他几句。当夜秋谷又细细的劝他一番,更把现在那一班嫁人复出的倌人,出来之后倚着有些金珠积蓄,贴戏子,姘马夫,闹得一塌糊涂,拖了许多亏空不算外,还带了一身的毒疮这些情事,和他详细演说,要想把他提醒痴迷。又道:“还有一个最近的倌人,因为不肯从良,弄得穷饿而死。二十年前的朱桂宝,大名鼎鼎,是个上海花榜的状元。当初时候真是缠头千万,车马如云,大家争着要娶他回去,他却恋着堂子里的风光,不肯答应。不多几年,年纪大了,渐渐的无人过问起来,穷到无可如何,只得在四马路巷堂一弄,捻着一只竹篮卖些瓜子花生度日,岂不可怜!”

  把个李双林说得毛骨悚然,通身是汗,感激秋谷的心念直透心脾。

  秋谷把他留了几天,给他一百块钱,叫家人送他回苏州去。

  双林千恩万谢,临走的时候依依不舍,望着秋谷,只顾把罗巾拭泪,点点滴滴的把一件纱衫上湿了好些,一步九回头的走了出来。秋谷也只得硬着心肠,任他去了。后来双林回到苏州,果然听了秋谷的话,留心择配,嫁了一个阊门内开绸缎庄的老板,居然生了一个儿子,齐眉到老。此是后话不提。

  只说秋谷在栈中方要出去,忽见茶房传了一张请客票进来,却是辛修甫请在西安坊龙蟾珠家,上写着”竹酒两叙,务请早光”的字样。秋谷看了,叫茶房回他就来。

  秋谷随穿好了衣服,先到林黛玉处。黛玉要留他晚饭,秋谷不肯,说在西安坊有应酬,黛玉便不好留他。秋谷略坐一刻,直到西安坊来。进了房间,只见主人之外,王小屏、葛怀民已经在座,还有一个四十上下的客人,并不认识。见章秋谷进来,便起身一揖道:“章秋翁,久仰久仰。”秋谷连忙还礼。问起姓名时,方知这人姓陈号海秋,是个广东南海县的拔贡,现在都中当一个七品小京官,是辛修甫的好友。新在京城出来,听得辛修甫极赞秋谷是个当今名士,肝胆照人,所以甚是仰慕。

  当下两人周旋了一会,陈海秋看着章秋谷,绮年玉貌,大雅不群;章秋谷看着陈海秋,气宇深沉,老成持重,彼此甚相爱敬。

  坐谈未久,已见娘姨进来排开桌子。派好筹码,议定章秋谷、陈海秋、王小屏与主人辛修甫四人一局,五十块底二四。秋谷道:“我们彼此朋友,不见得想要赢钱。五十块底二四不太大么?”修甫道:“我原没有什么一定,今天是陈海翁的意思,要略略碰得大些。”秋谷听是陈海秋要碰大些,就不开口。扳了位,轮该秋谷起庄,碰了两圈,台上甚是平稳,没有大牌。

  秋谷正在起牌之际,蓦地抬起头来往对面一看,只见辛修甫背后坐着蟾珠,正在那里同一个二十岁上下的女子咬着耳朵说话。秋谷留心看去,见这个人的神气打扮不像娘姨,不像大姐,随身衣服懒散梳妆,却生得体态娇娆,风姿艳丽,一眼瞅着秋谷,正与蟾珠说话。秋谷见了他的面貌吃了一惊,寻思他这付神气好似二年前在天津东阎乐的陆畹香,越看越像,不觉看得出了神去,把手内的牌乱发起来。恰好秋谷自己的庄,修甫坐在对面,已经碰出三张西风,手中做的是万子一色,三张二万,三张白板,一对中风,一对九万,已经等张。秋谷自己手中本有一对中风,一张白板,恰好碰了三张一索,打算要发去白板便好等张,说也可笑,秋谷往对面看得认真,正在心中摹拟那陆畹香的丰度,不觉忘其所以,有些模模糊糊起来,本来要抽出白板,一个不留心误抽了一张中风出去,辛修甫”扑“的把牌摊了出来。秋谷见他和了这样一副大牌,又有三张中风,诧异起来,连忙把自己的牌摊出一看,见白板依然不动,中风却少了一张,方才晓得误发了一张中风,致被辛修甫和了一副倒勒,忍不住哈哈大笑道:“我真是有些昏了,你们来看,喏,一对中风竟会打了一张出去,被他和了这样一副大牌,你说可笑不可笑!”正是:旧日之桃花无恙,小杜魂销;重来之人面依然,徐娘未老。

  欲知后事,请看下回。

  第三十回

  章秋谷乱叉麻雀陆畹香暗印灵犀

  且说章秋谷发错了一张中风,哈哈大笑。对面那人先前见秋谷看得诧异,已觉得有些好笑,及至见他翻出牌来,自家本有一对中风,不知怎的会误打了一张出去,忍不妆噗嗤”一声笑得扭过脸去,弯着腰,扶了修甫的椅背立不起来。秋谷见如此情形,更加狂笑。好容易大家收住笑声,方才算帐,秋谷自己的庄,要输一底多些码子,秋谷照数付讫。

  修甫方问他道:“你倒底为着何事这样的失神落智,连碰和都会错误起来?”秋谷指着对面道:“我看见了他甚是面熟,好像我从前在天津做过的陆畹香。”龙蟾珠不等秋谷说完,急叉口道:“俚耐就是陆畹香呀,到仔上海勿多两日勒。”那陆畹香连忙走过来,仔细把秋谷认了一认,方才认得,忙笑着道:“阿呀!真格是二少,倪隔仔两年,实头勿认得哉。”

  原来这陆畹香前两年在上海生意不好,所以到天津去看看情形。谁知刚到天津,便是哄然一声,名声大震,各处的堂子老板,大家拿着重金去罗致他。陆畹香就搭了东阎乐的班子,年纪又轻,品貌又好,更兼唱的梆子、京腔、昆曲、小调,无一不好,又弹得一手的好琵琶,应酬更不必说。天天的冠盖如云,甚是热闹,比在上海的光景大不相同。陆畹香高兴非常。

  那时,正值章秋谷进京路过,天津的同乡便同他去打茶围。

  秋谷一见畹香,甚是赏识,畹香也见章秋谷相貌堂堂,倾心结纳,正彼此有些意思。秋谷因家中有事打电报来催他回去,匆匆归棹,不免怅然。

  后来,拳匪闹事,联军破了天津,陆畹香逃到德州住了两月,因德州做不出生意,便折回天津,由天津进京,想要做些生意。那知兵乱之后景象萧条,那里支持得住?那时李文忠公已经同外国讲和,把天津地方退还中国,那侯家后的窑子,依旧的笙歌彻夜,灯火连云。这陆畹香只得重到天津,搭在宝华班内。那知他花运已退,生意大不如前,竟一节不如一节起来。

  没奈何离了天津,回到上海,要想做个住家,摆只碰和台子。

  他与龙蟾珠是旧时姊妹,所以到了上海,住在蟾珠院中,暂时帮他应酬照应。不想无意之中遇着了章秋谷,两年不见的旧交,重新相遇,自然欢喜,连忙极力的应酬。

  秋谷一面碰和,一面絮絮的问他别后的光景,畹香一一的告诉他,二人就谈个不祝那知秋谷一面同畹香说话,分了神思,早不觉又打错了几张牌。畹香在旁看得明白,恐怕他要输钱,叫秋谷不要和他说话,一心一意的碰和。秋谷那里肯听?

  还是口中杂七杂八的寻着说话问他,一个不留心,发了一张东风出去,又被下家王小屏和了一副一百二十和的筒子一色。恰恰的小屏又是庄家,秋谷差不多又要输他半底码子,急得陆畹香和他嚷道:“叫耐勿要说话,耐偏生勿旨,瞎碰一出,输得一塌糊涂,倪来替耐碰仔两副罢。”修甫也说秋谷心神乱了,不妨等畹香替你代碰两圈。秋谷不肯,笑道:“你们就把我看得这般无用,输了两副就要请起替身来?通共碰了不到四圈,就见得出什么输赢么?”大家听了,不好再说,于是重复掳牌。

  秋谷果然不替畹香说话,用心用意的碰起来。畹香坐在秋谷背后静静的看他。这一副却是秋谷和了一副,止有三十二和。

  接着陈海秋的庄,秋谷又和了一副五十六和的万子浑一色。

  轮到秋谷做庄,起出牌来。畹香看秋谷的牌时,只见一对东风,一对西风,一张南风,一张北风,还有三张万子,三张索子,两张筒子。秋谷把头摇了一摇,皱着眉头略略想了一想,不打南风,反打了一张索子出去。畹香见了,连忙把秋谷一拉道:“耐打错仔一只牌哉。”秋谷不语,只叫他不要多言。接着王小屏打了一张东风,秋谷连忙一碰,便又发了一张筒子,下家不要。辛修甫便发了一张南风,接着王小屏又摸出一张北风,随手打出。秋谷见南风北风已经见过,打算他打北风,便先打了北风出去,再去摸牌。不料刚刚凑巧,摸起的牌恰恰是张北风,秋谷连忙把前发的北风缩了进来,打去一张筒子。辛修甫发出一张西风,秋谷又是一碰,再发一张索子。陈海秋见了,忙招呼小屏同修甫道:“庄家东风西风一齐碰出,刚才又缩进一张北风,一定是手中做着四喜,我们须要小心。”秋谷微笑不语。

  过了一转,秋谷又摸起一只南风,发出了一只索子,已经等张,南北风对碰和倒。恰好王小屏摸起一张南风,放在手中,正要发时,被陈海秋拦住道:“南北风万发不得,庄家一定是等这两张。”小屏听了,只得扣住南风,拆了一张搭索子。轮到陈海秋摸牌时,刚正摸着一张北风,放在手中,向王小屏一扬道:“我又摸得一只北风,大约庄家的牌被我们扣住的了。

  ”秋谷看台上时,南北风已经有了两张,自家现有两对,他们两人每人扣了一张,死也不肯发出,这牌断断和不出来。看那牌时,已差不多将要到底,止有二十余张,秋谷猛然想出一个主意,要出奇制胜的冒险一回,正摸了一张九索,这九索是台上极熟的牌张。秋谷故意把九索翻了转来,明叫众人看见,却拆了北风对子,打出一张北风。畹香见了,急得连声咳嗽,拉着秋谷的衣裳,想叫他缩回重打。秋谷只作不知,凭你怎样,他只如无其事的样儿。气得个陆畹香走了开去,对龙蟾珠道:“我看二少今朝格碰和,实头有点昏哉,从来韵看见歇格号打法。”秋谷听见陆畹香的话只微微而笑。王小屏见秋谷打了一张北风,料想不是四喜,又明明看见他上了一张九索,便放心大胆的不怕他,把先前扣住的一张南风发了出去。秋谷急忙一碰,却故意装作懊悔道:“早晓得还有南风出来,刚刚不该把北风发掉。”王小屏道:“你通是说的痴话,你不把北风发掉,我肯放南风给你么?”秋谷又故作踌躇了一会,方才发了一张九索。

  大家那里留心?只有陆畹香听秋谷碰了南风,发去九索,方觉恍然大悟,他用的是那欲擒故纵的法儿,暗暗甚是佩服秋谷的心机圆活。陈海秋坐在秋谷的上家,见秋谷才打北风,料他不要,便也打了一张北风,道:“你刚刚不要北风,我且顶你一只北风何如?”扑的把牌打出。秋谷大笑一声,将牌摊出道:“你现顶北风,我就现领你的盛情。”三家见秋这副牌和得诧异,一个个目定口呆,只把一个陆畹香喜得心花怒开,满心奇痒,张开了一张樱桃小口,笑得“吱吱格格”的再合不拢来。大家看了秋谷的牌,方才明白他拆掉北风对子,是要骗出王小屏的南风,却又明知陈海秋手中还扣着一张北风,所以翻转身来,重吊北风和倒。算一算,四喜要加三倍,不消说已经倒勒。秋谷这一副牌,就赢了三底半筹码,除了前输一底半之外,恰好还赢着两底。大家便重新洗起牌来。

  正碰之际,忽见贡春树同着吕仰正一前一后,匆匆的走进来。大家招呼过了,修甫问他为什么到此刻才来。春树道:“我在路上遇见仰正,同去打了两处茶围,所以迟了。”秋谷便告诉他刚才和了一副四喜的缘故,春树也说秋谷这副牌和得十分巧妙,便也坐下看牌。

  直到八圈碰完,已有十点钟的光景,各人都觉得腹中有些雷响起来,修甫便一叠声叫:“快摆台面。”娘姨们早摆上四碟点心。秋谷等随意点饥,相将坐下,算起和帐来,秋谷恰恰的赢了一百五十块钱,海秋、小屏各输一半,修甫没有输赢。

  当下王小屏同陈海秋取出一叠钞票,点了数目,双手交与秋谷。

  秋谷不肯就接道:“这几个钱儿什么要紧,难道还一定要现钱交易么?”仍旧要送还他们,叫他们不妨以后碰和再算。二人那里肯依,道:“我们玩耍原为大家消遣,并不是一定要斗输赢,况且通共这点儿洋钱,你若一定不收,倒不是豪士的举动了。”秋谷只得收下。

  这一席酒,辛修甫做了主人,殷勤相劝,无不尽欢。龙蟾珠的应酬本来不错,又添了一个陆畹香帮着招呼,客人更是高兴。陆畹香应酬了一会台面,便来坐在秋谷背后,咬着耳朵,遮着面庞,密密切切的不知说些什么,直至陈文仙出局到来,方走了开去,又朝着秋谷横波微笑道:“耐绰仔倪格烂污,是倪勿成功格嗫。”秋谷只点点头,并不开口。贡春树见了,一把搀着畹香的手,要问他什么事情,却被陆畹香把手洒脱,跑了开去。春树一个没趣,面上竟红起来,却被秋谷看见,狂笑道:“你今天剪边,明天剪边,今夜遇着了他,可碰在顶子上了。”众人听了,不觉都笑起来。春树发急道:“你见我剪过谁的边?这般胡说,定要罚你一杯。”就取过一只大杯,斟了满满的一杯送到秋谷面前。秋谷也不推辞,却自家不饮,回过头来见陆畹香远远的立着,正在着衣镜内端详自己的形容,又侧过头去整理鬓发,便向他招招手儿,叫他走来。陆畹香见秋谷向他招于,微微含笑,却扭过身去,像个不肯来的样儿。秋谷见他不动,又连连招手。畹香方才忍着笑,趑趑趄趄、欲前不前的走了两步,又回身坐在榻上.背着脸笑个不祝秋谷见他娇痴可掬,又连叫了两声,畹香才立起来,慢慢的轻移莲步,慢款纤腰,袅袅婷婷,一步一步的走到秋谷身畔,好似蜻蜓点水,荷叶随风,轻回掌上之身,低蹴鞋尖之凤,更不数汉家飞燕,洛浦凌波,把合席的人都看得呆了,不由齐声喝起彩来。

  陆畹香听得众人喝彩,略略有些羞愧的意思,两颊微醉,秋波凝睇,一手弄着衣角,一手摸着云鬟,倚在秋谷椅背之上,问道:“哈格事体叫倪?”秋谷一手携着他一纤腕,一手端着那杯罚酒,道:“这一杯酒是你的作成,你代了我罢!”说着,把酒杯直送到他口边,陆畹香待要吃时,见众人的眼光多注在他一人身上,看得畹香面上越红起来,桃腮薄晕,杏脸含瞋,似怒非怒的瞅了秋谷一眼,道:“勿要实梗嗫,等倪自家慢慢里吃末哉。”秋谷见他被众人看得急了,恐怕他当真起来,便放了他的手。畹香接过酒杯一饮而尽,洋洋的走到那边去了。

  秋谷自同主人说话,又和众人搳了一通关,秋谷输了十余杯,陈文仙代了三杯,跟局娘姨代了三杯,秋谷自家连吃了七八杯,觉得头上蒸蒸汗出。陈文仙取出丝巾,替他拭汗。

  秋谷有了些酒意,兴会勃然,自家提起精神,笑语劝酬。

  风生四座。陆畹香在傍偷看见章秋谷丰姿灌灌,骨格珊珊,目比春星,神同秋水;李泌九仙之骨,何郎十日之香;坐在席上,就如玉山在座,清朗照人。再看别人时,虽然也都气度翩翩,却那里比得章秋谷?只有贡春树丰仪出众,同秋谷比起来似乎在伯仲之间。但是贡春树神情妩媚,就像个大家闺秀一般,靦靦覥覥的全没有一点昂藏体态。两下比较起来,毕竟还是章秋谷棱棱风骨,英气逼人。陆畹香暗暗称羡,觑首秋谷不觉看得出神。秋谷一面虽在那里敷衍着修甫等一班主客,却只是望着陆畹香,把眼光不住的飘来。可煞作怪,章秋谷的眼光飘到畹香头上,畹香便不知不觉的连忙去对着穿衣镜整理云鬓;章秋谷的眼光飘到畹香脚下,畹香便不因不由的连忙把三寸春纤搁在膝上,重加约束;徘徊弄影,跌宕生姿。那陆畹香的一笑一颦,竞和那章秋谷的一顾一盼互相关合,差不多就和无线电机一般,不期而然的两边相应。这一种灵犀暗逗的深情,就是吴道子的画工也万万描摹不出,叫作书的在下那里演说得来?列公中有温柔乡里的惯家,脂粉场中的老手,一定也晓得这种情形,须不是在下欺人之论。

  闲话休提,只说章秋谷与陆畹香眉来眼去,正在得意。众人都没有留意,只有贡春树最是留心,看得甚是亲切,看了一会,猛然对众人笑道:“我一向不知,秋谷吊膀子的本事,竟是绝顶工夫。你们来看他们吊膀的样儿,真是再要好看没有。

  ”众人听了一齐好笑,陆畹香被春树说得不好意思,面上一红道:“啥格叫吊膀子,倪是勿懂格。唔笃末总是实梗瞎三话四,说出闲话来阿有啥格淘成?”正是:西川公子,犹开东阁之樽;北地胭脂,重入南朝之眩直教:鞋凤暗钩南浦月,指尖亲掠楚山云。

  要知后事如何,且待下回分解。

  第三十一回

  西安坊名士讲嫖经高升栈优伶夸大口

  且说贡春树说得陆畹香面上一红,一扭身跑进后房去了。

  春树又道:“秋谷吊膀子的手段真个不差,就是他在堂子里头做的倌人,也是做一个要好一个,不晓得他到底是什么本事?

  看他也不过是随随便便的样儿,却把那些倌人一个个哄得死心塌地。我们同着他到堂子里来玩耍,真是吃亏。”秋谷笑道:“你只顾寻我的开心,你不自己去照照镜子,那付顾影自怜的态度,真个是我见犹怜,好像个有名的花旦,全没有一毫男子的神情。怪不得张书玉为了你,要同金小宝吃起醋来。”春树被他说着毛病,早不觉脸上生红,有些惭愧,却又回答不出,只瞟了秋谷一眼,并不开言。

  修甫便问秋谷究操何术,那些有名的红倌人个个倾心,人人要好。秋谷道:“天下的事情总不外’晴理’二字,我在堂子里头玩耍,也不过是依着情理而行,并不是有什么秘密的口诀。你们总说堂子里头的妓女待人没有真心,这一句话固然不错。然而仔细想来,倌人们做着这门生意,万不能纯用真心,不得不用些假情假意。譬如你做了一个倌人,面子上十分要好,但是堂子卫头人来客往,并不是单单做你一人,或者他昨夜留了别的客人住夜,今天却又留你住在院中,他可肯对你讲着真话,说他昨天接客的么?假使他果然纯用真心,竟对你说了真话,你可肯坦坦平平、不着一毫醋意么?总而言之,倌人见了客人,总有几分顾忌,到了那转弯不来的地处,左右为难,只好说些假话瞒过客人。原为恐怕客人动气,所以要两下遮瞒,卫顾客人的面子,这是他们倌人体贴客人的好心,凡事之中留着客人的地步。无奈那些瘟生、曲辫子的客人,不懂情形,不知规矩,动不动要发标吃醋,闹得一塌糊涂,岂不埋没了倌人的一片苦心、一腔好意?倌人遇着了这样不知甘苦的客人,那里还肯真心相待?自然就要坏着良心敲起他的竹杠来。你们试想,他们做了倌人,挂着牌子,无论什么家人皂隶都可以走进院中,不能把他们赶了出去。在倌人也是无可如何,怪他不得,何苦要争风吃醋,弄得那倌人进退两难,又有什么趣味?假使那倌人见客人这样歪缠,他也用些蛮派出来,不顾客人的面子,无论什么话儿竟是直言拜上,毫不遮瞒,那时你又将他怎样?

  难道他挂了牌子,你好不许他接第二个客人么?”

  修甫等秋谷说完,击节叹赏道:“你的说话,真是花柳场中千古不磨之论,比到那场面上的劝人说话更觉深进一层。但是你说了半天,还没有提到正文,究竟你用的是什么法儿呢?

  ”秋谷道:“要他们真心要好,却也不难,大约不外三层做法:第一不发标,第二不吃醋,第三不认真。久而久之,那些倌人就自然而然的同你要好起来。再用些体贴的工夫、温存的伎俩,神而明之,存乎其人,不怕他不一个个死心塌地。你想这班倌人,平日之间只有巴结别人,何曾受过别人的熨贴;忽然的客人倒反迁就起来,那有不喜欢的道理?所以我在堂子里头并不认真,把倌人当作孩子一般随口哄骗,把他们哄得喜欢,图个一时的快乐,再不去吃醋发标,自寻懊恼。这便是我章秋谷一生得力的地方。不知你们诸位的意思如何?”

  秋谷说到此处,王小屏猛然笑道:“如此说来,你不是同那一班马夫、戏子一样的主意么?”秋谷也笑道:“在外边看去,原也和他们差得不多;其实内里的情形,却是迥然各别。

  他们那一班马夫、戏子和倌人轧了姘头,非但不肯花钱,并且还专要倌人倒贴,自然就只好颠倒过来,倒反去奉承妓女了。

  我在堂子里头虽然不闹什么脾气,却也是一样花钱的客人,不过到了他们为难的时候体贴他些便了。到了后来,你越见体贴他的艰难,他越是感激你的情意,所以我做的倌人,起初的时候,两边要好原是假的;及至做到一年半载,渐渐的倒真心要好起来。可不是乐得这样的么?”三席话,说得席上的主客个个点头。

  席散之后,秋谷将要告辞,陆畹香从后房走出,和秋谷两人靠在烟榻之上,一面烧烟,不知悄悄的又说了些什么。秋谷临走,在怀中取了一卷钞票交与畹香。畹香笑迷迷的接了过来,秋谷就去了。

  你道陆畹香和章秋谷说了半晌,是什么事情?原来陆畹香到了上海,想暂时不做生意,先摆起一只碰和台子来,但是两手空空,就是碰和台子用不着什么垫场,却也不是空手做得的事。现在畹香遇见了章秋谷,是二年前在天津要好的客人,便悄悄的告诉他一番苦境,并要问秋谷借二百块钱,说得情词恳切。章秋谷本来是个慷慨丈夫,昂藏男子,况且前在天津又甚是同他要好,那有不肯的道理?便慨然应允。畹香大喜,又向他说:“只要一有了钱,诸事好办。明天我去看看房子,大约三五天内可以舒齐,那时搬进新居,再来请你过去。”秋谷就把刚才碰和赢的钞票,自家又添了五十元,一并交给畹香。

  果然隔了一天,畹香出去看了几处房子,看中了聚宝坊的一家房子,两楼两底,房租甚是便宜,便又置备了些木器,用了一个娘姨、两个大姐。不到一礼拜工夫,畹香已经搬了进去。

  章秋谷十分高兴,约了一班朋友替他碰了两场和。畹香因感激章秋谷备了二百块钱,当晚就留他住下。这一夜誓海盟山,两情缱绻。

  到了明日,秋谷去后,畹香直至午后起来,想到自己的身世飘零之恨,不觉呆了一回。又想章秋谷为人慷慨,性格温存,我见了无数客人,竟没有这般人物,心上盘算了一会,竟一心一意的想要嫁起章秋谷来,但一时不使出口,想随后再看秋谷的情形。

  到了晚间,章秋谷因听人传说张园的烟火甚好,便坐了马车到聚宝坊,要约畹香同去。畹香欣然,换了衣服一同登车。

  马车在泥城桥一带行来,晚风拂面,露气当空,甚是凉爽。到了张园,便同着畹香在草地上徘徊一刻,回身拣了一张桌子,离着那烟火架子远些,免得火星飞落。

  坐得不多一刻,烟火将要开场,秋谷忽见一个滑头滑脑的人,穿着一身极华丽的衣服,带一副金丝眼镜,头上边的刘海发竟有二寸多长,口中衔着一支吕宋烟,襟上插一个茉莉花球,香风触鼻,摇摇摆摆的晃了过来。走到桌子面前把秋谷仔细看了一会,忽然回头除下眼镜,叫了一声“章老爷”。秋谷听了大诧起来,立起身将那人认了一会,方才隐隐约约的想起来道:“你可是苏州丹桂戏园的赛飞珠么?”原来果然是他。这赛飞珠是苏州丹桂的著名旦脚,秋谷极是赏识他,曾在上海替他登报揄扬。后来秋谷到苏,赛飞珠亲到秋谷寓所称谢,所以彼此认得。

  当下赛飞珠答道:“果然章老爷的眼力不差。”秋谷便问他来此何干,赛飞珠道:“丹桂园主因生意清淡,恐怕开不下去,托我来到上海替他请人,住在高升栈内,隔几天就要回去。

  ”说话之间,赛飞珠就飞了陆畹香一眼。畹香微笑,也还飞一个眼风。秋谷何等留心,早已看见,只作不知。赛飞珠和秋谷立谈一会便走了开去,秋谷任其自便,不去留他。恰好烟火已经放起,流星满地,月炮横飞,火树银花,五光十色,做得甚是巧妙,大家喝彩如雷。一连放了八套方才放完,游客纷纷各散,秋谷也同畹香回去。

  又过两日,畹香对着秋谷渐渐的要露出嫁他的意思来。在畹香,料着秋谷以为不至推辞,那知秋谷听了,冷冷的并不接口,却对他笑道:“不瞒你说,我自从十七岁出来玩耍,花丛柳阵整整混了五年。这五年之中,同我要好的倌人一时也数他不荆那初落交情的时候,一个个都是盟山誓海,一定要跟我终身,那甜蜜蜜的话儿说得一连串的,好似漳州的百子炮一般,我也记不得许多。我当时狠是痴心,把他们说的都当作真话,认真的要娶起他来。那晓得那班倌人听得你真要娶他,便指西话东的和你白赖,不是说老鸨不从,就是说父母不肯,再不就说自己的亏空太多。闹了多时,许多要好的倌人终久没有娶成一个,反冤枉花了无数瘟钱,方晓得倌人们说要嫁人,是一句随口应酬的说话,并没有一点真心,客人们若要当起真来,就免不得要落他的圈套了。你自然不是那样的人,我也没有什么不信。但是我们要好在心,也不必一定要讲到嫁娶,万一你嫁我之后,将来有些不像意思地方,那就不妥当了。我看还是慢慢的再谈罢!”

  这几句话,秋谷也未免说得过分了些,把个陆畹香直气得呆了,花容失色,面罩浓霜,心头一股酸气透到顶门之上,一直酸到鼻尖上来,再也耐忍不住,两行珠泪直滚下来。也不言语,径自走到床边,面向里床睡下,暗暗流泪。秋谷见了,方觉得自己的话说得太急了些,懊悔不该这般老辣,便也走到床边来。叫了几声不应,坐在床沿上又温存劝解了一番,仍不见畹香开口。秋谷便一把挽着他的纤手,勉强扶起他来。宝髻横斜,花钿不整,容光渗淡,珠泪阑干,真似那雨打梨花,风吹菡萏。秋谷见他甚觉可怜,便自家认错道:“我说的并不是你,休得这样多心。如今也不必说了,总是我的说话太过了些,惹得你这般生气,只好你原谅些儿的了。”畹香听了,只是一言不发,听凭章秋谷怎样温存,如何劝解,只当没有听见一般,把秋谷的手推开,别转头去。把章秋谷磨得急了,欲待不去理他,觉得心上过意不去,只得说道:“我这样的认错,你还是不发一言,究竟你要怎样方好呢?”畹香方才说道:“耐勿答应末也只要回报一声,倪勿见得好自家挜上仔门格。倪又勿是林黛玉、陆兰芬,好借仔嫁自家淴裕耐拿倪说得实梗坏法,叫倪阿要动气?”秋谷又劝了一回,畹香只是紧锁双眉,全无喜色。秋谷没法,想道:“看他这种样儿,或者竟是真心也未可定。我不妨姑且答应了他,博得个大家欢喜,随后再想法儿回他便了。”便道:“你这个样儿真是叫人难过。只要你欢欢喜喜的不要动气,凡事总好商量。我方才的说话,是怕你将来有些过不惯的地方,并不是我不肯。只要你自家情愿,我岂有颠倒不肯的道理?”畹香两手齐摇道:“阿唷!倪呒拨格号福气,勿要折煞仔人,耐就是实梗仔罢,倪格闲话才是假格。耐豪燥当心点,勿要上仔倪格当。”秋谷倒笑起来,又着实安慰了一番,畹香方才有点笑容,道:“倪好好里勒浪天津,拨格断命格外国人打仔进来,吓末拨俚吓煞快,逃来逃去,吃仔几几化化格苦头,总算逃仔一条性命。故歇倪想起来,勿到天津去末,也吃勿着格个大吓头,阿是总是吃仔格碗堂子饭格勿好。

  倪想来想去,直头无啥趣势。譬如倪勒浪天津格辰光,拨外国人杀脱仔,故歇是随便啥格事体,倪才看穿哉。只想拣着一个客人,嫁拨仔俚完结,勿壳张倪刚刚说仔一句,就吃着耐格个钝杠,耐想耐格人阿要刁枭?”

  秋谷听他这几句话,像似真的一般,虽然含糊答应了他,不免也在心中思索,懊悔自家不该粘花惹草,到处留情,牵惹出这些枝节。虽然娶个侧室也不算什么希奇,无奈堂子出身的人,总是一般脾气:在堂子里的时候,终日应酬客人忙忙碌碌,不知不觉的把日子混了过去;一到嫁人之后,无事可做,英雄无用武之地,就不免有些懊闷起来。况且他们生长在堂子里头,耳濡目染的都是些无耻的行为,司空见惯,不以为奇,竟不知世界之间尚有廉耻。就使他们的嫁人果是真心,没有什么歹意,但是他们看惯了这些勾当,不晓得妇人名节是最重的事情,那里好做得良家妇女?万一他将来见了个风流子弟,保不住他不起邪心。做过妓女的人,看得这偶然轧个姘头更是希松的事,好似他平常出去坐回马车,吃顿大菜,借此消遣性情的一般,非但算不得背主通情,并且也不是昧良失节。你想那倌人可是娶得的么?方才看那陆畹香的情形,或者竟是真心也未可定,然而与其将来懊恼,不如眼下推开。但已经答应了他,说得结结实实的,怎样好无故反悔呢?章秋谷的心上左轮右转,一时就如辘轳一般转移不定。忽然想起一个人来,想道:何不如此这般试他一试,他若全然不动,便是个娶得的人,不妨竟把他娶回家去,料也不至龃龉;若是他中了机关,我就当他的面一口叫穿,只不要同他翻面,此后照旧往来,料他不好意思再提嫁我的一层说话,只要彼此暗中明白就是了。

  主意已定,过了一夜,明天一早起来,一直赶到赛飞珠的寓处高升栈内,寻着了赛飞珠。那赛飞珠正在和人说话,忽见章秋谷走了进来,出其不意,连忙迎出房中,笑道:“章老爷,什么风儿把你吹到此地?”秋谷笑道:“我因有一件事情同你商议,所以一早到来,你务必要帮我一个忙儿。”赛飞珠听了,诧异道:“章老爷有什么事情要托起我来,可是要定什么堂戏么?若是我办得到的,一定效劳。”秋谷微笑,叫赛飞珠走到面前,附着他的耳朵说了半晌。只见赛飞珠连连含笑摇头道:“这件事我却答应不来,请章老爷照顾别人罢。现在章老爷虽是这般说法,不过是一时高兴,说着玩罢了。设或将来懊悔,吃起醋来,我却担当不起。”正是:推出窗前之月,分付梅花;移来别岫之云,温存桃叶。

  不知秋谷怎生说法,请听下回。

  第三十二回

  吊膀子小丑帮忙掉枪花秋娘中计

  却说章秋谷见赛飞珠不肯答应,又附耳说了一回,又道:“这是我央你的事情,你若肯帮我的忙,我只有感激你的,那有反来怪你之理?你若果然办得成这件事儿,我一定重重的谢你。赛飞珠方才点头答应。又向秋谷道:“这件事情,不是我在章老爷面前夸句口儿:手到擒来,十分容易。但是办成了也没有什么凭据,他又万不肯说出口来,难道我好去和他当面质对么?”秋谷一想,果然不错,踌躇了一会,便向赛飞珠道:“这个不难,我教你给一个法子。”又低低的说了几句道:“你只消如此这般。到手之后便送到我栈内来,我自然从丰酬谢。

  但是你在外边千万谨言,切不可向人提起,万一被他得了风声,就莫想他肯来上钩了。”赛飞珠听了心领神会,连连点头。秋谷便回栈去了。

  一连过了几天,秋谷也常到陆畹香家走走,并不提起那天早起的事情,这一天下午,正在栈内会着客人,忽见茶房领着一个娘姨进来。秋谷认得是林黛玉的娘姨,便问他来此何事。

  那娘姨向秋谷道:“大小姐叫倪来请二少过去,有格苏州来格先生勒浪倪搭,说俚一径认得二少格,要请二少过去说两声闲话。”秋谷听了,摸不着头路,便问那娘姨道:“我在苏州虽然认得几个倌人,然而同你们大小姐都不认得,况且无缘无故也不见得到上海来寻我,你可晓得他的名字么?”娘姨道:“倪勿晓得俚叫啥格名字,像煞是姓金格。”秋谷想了一会,依然记不起来,便道:“你先回去,说我少停一刻就来。”娘姨答应而去。

  秋谷等得客人去了,急于要到惠福里去看看那来的究竟是个什么人儿,便忙忙的走出吉升栈,上了包车,飞一般的到惠福里来。不多几步,已到门前。秋谷下车进弄,直走进去,三脚两步的走上扶梯。进房一看,只见一个丽人正坐在窗前,和林黛玉低声说话。香肩琐琐,艳影亭亭。秋谷定睛看时,早吃了一惊,原来不是别人,正是那大金月兰。当下连忙问道:“你说到上海来的,为什么直到如今才到?在苏州有什么事情?

  ”月兰见了秋谷不免有些惭愧,答应不出来,转是林黛玉替他把来去的情事一一说明,又道:“俚耐现在人末到仔上海,事体弄得尴尬哉,俚耐心浪原要想跟耐转去,耐看那哼?”

  原来这金月兰自从在常熟和秋谷分手之后到了苏州,他却不到上海,仍在佛照楼住了两天。他自家打算上海去,又没有什么熟人,又不敢再做生意,只得且住苏州,耽搁几时再作道理。住了不多几日,早又姘了一个姓潘的,叫潘吉卿,住在闾门城内,却是个有名的败落乡绅。这潘吉卿平日之间专用那吊膀子的工夫,衣服一天要换三回,辫子一天要打两次,那引见皂、口香糖、嫩面粉、花露水,更是随身法宝,时刻不离。到了堂子里头不肯花一个大钱,专想倌人倒贴,真是一个花丛蟊贼,体面流氓。他在佛照楼客栈遇见了金月兰,便留心去吊他的膀子。那相貌的好歹,这潘吉卿倒出不论:无论再是半老秋娘,暮年名妓,鸠盘一般的面貌,夜叉一样的形容,只要肯倒贴银钱,他也肯欣然笑纳。只因打听得金月兰是在黄相国府中逃走出来,料想他手中必定有些积蓄,所以竭力的笼络他。不上两天,居然被他上手。住了两夜,竟明目张胆的把金月兰同转家中。

  这潘吉卿的正室久已病亡,家中止有几个家人、仆妇,那敢管他?潘吉卿的本意,原想要大大的骗月兰一注银钱,等到银钱骗到手中,再慢慢的想个法儿把他打发出去。这个主意,比那倌人淴寓光棍折梢还要恶毒了几倍。不料那金月兰在天津遇了兵乱,单单逃得一个空身,就连那箱子里头的二百块钱,还是章秋谷送他的。潘吉卿高高兴兴的把他骗到家中,想不到扑了一个空,大失所望,方晓得金月兰两手空空,一无所有,把他留在家中,反要赔贴饭食。潘吉卿气得发昏,便渐渐的寻着事端,与金月兰吵闹非止一次。

  月兰已经看破了潘吉卿的行为,心中也十分怨恨,便也要想一个绝户计儿,拿出那以前在黄府内的手段来,把他一捞一个罄净。便故意把自家的几件衣饰并秋谷送他的二百块钱,一齐交在潘吉卿手内,凡遇潘吉卿与他吵闹,月兰并不争执,一味的认错低头。

  潘吉卿并不防备他有什么歹意。不料金月兰有心算计着他,和带来的娘姨合成一路,趁着潘吉卿出去,把房间内的细软金珠,还有些古董字画,打了两个大包。乘着天色将晚,那娘姨挟着两个包,一溜烟走出后门,叫了一号小船,放在船上,把船一直放出城去,停在那丝厂码头,悄悄的等候月兰。这里月兰不慌不忙的叫家人去叫一乘轿子,说是要出城去看戏。那些家人见月兰平日常常出去看戏,不以为奇;又见他是个空身,那轿夫又是向来相熟的靠班,更加大意,梦里也想不到月兰逃走起来。那知月兰上了轿子,一直抬出盘门,到了戏园,便在包厢坐下,吩咐轿夫散戏场的时候再来相接。轿夫并不疑心,乐得自去。月兰略坐一会,看轿夫时,并不见他们的影子,心中大喜,霍地起身望外便走。戏园内人多于蚁,那有人来查问?他出了园门,雇了一部马车直到丝厂码头,寻着了小船,便叫那船家开到洋关左近的地方停了一夜。等到明天,三公司的小火轮验过了关开过来,半路叫住轮船,登时带缆拖在后边,径往上海而去。

  到了码头,月兰就寓在后马路晋升栈内。虽然走了出来,心上总有些儿鹘突,恐怕被那潘吉卿赶到上海寻访出来,那时两案齐发,不是玩的。虽然杭州的事情已经结案,却担不起再加一个卷逃的罪名。想来想去,无计可施,打听得林黛玉现在上海,更一直寻到黛玉院中,要同他商议一个安身的法儿。黛玉也是束手无策,便想到把秋谷请来,或者想得出什么主意,也未可知。

  月兰听得秋谷也在此间,惊喜交集。便向黛玉把他在苏州和秋谷相处的情形细说一遍,但是走的时候曾经说过即日回来,现在又闹了这样的事儿,未免有些惭愧。黛玉道:“格是说勿得格哉。耐既然居格辰光说过歇要嫁俚末,故歇正好跟仔俚耐转去避避风头啘。”月兰一想,真是顾不得许多,便点头称是。

  及至秋谷来了,听得金月兰又在苏州潘家逃了出来,暗想道:“这真是江山好改,本性难移。幸而我当初乖觉些儿,不然,几乎上了他圈套!”因鄙薄月兰的为人,不免微含怒意。

  又听黛玉说月兰想要同他回去,连忙摇手,微微的冷笑道:“这件事儿免劳照顾了罢!他刚刚在潘家走了出来,我却连忙把他同回家去,将来被人晓得风声,这不明明是我叫他逃走的么?况且他这样的性情,我也不敢领教,劝你少管些儿闲事罢!”

  月兰见秋谷回得斩钉截铁,好似钢刀削了他的面皮一般,红云满面,眦泪溶溶,满心的委屈。正待开口,忽见秋谷的家人闯了进来,道:“栈里有客人立等老爷说话,说有要紧的话儿。”秋谷趁此立起来,向黛玉、月兰说道:“我有事要回去,你们还有什么说话,明天再说罢!”说罢就走了出去。黛玉拉他不住,只得由他。

  秋谷疑疑惑惑的,不知那客人到底是谁,问那家人时,家人说向来不认得他,好像个外路的口音。秋谷听了心中一动,想外路口音的人,不要是赛飞珠来了?回得栈中看时,果然是赛飞珠坐在那里。秋谷大喜,问:“那事儿怎么样了?”赛飞珠微笑,走上一步,怀内取出一个黄澄澄的戒指来,递与秋谷。

  秋谷急看时,只见这戒指雕镂工细,花样时新,中间嵌着一粒小小的钻石,果然是自己在银楼定制、前几天被陆畹香要去的那只戒指,不觉呆了一呆。停了一刻,方向赛飞珠笑道:“果然你的本领不差,费心得狠,等我把这件事儿交涉清楚再行酬谢。”赛飞珠道:“章老爷笑话了!我是因为章老爷再三重托,碍着面情,不好意思不答应,难道我是贪这一点儿谢仪么?”

  秋谷见他说得认真,倒不便一定怎样,只得笑道:“既然如此,我们随后再说就是了。”赛飞珠方才欢喜,辞别去了。

  秋谷便把戒指藏在身边,匆匆的到聚宝坊去见了畹香。畹香满面堆下笑来,请坐下,说了几句闲话。秋谷忽问畹香道:“我前日给你的那个戒指,可在这里么?”畹香突然被秋谷这一问,不觉陡吃一惊,面上早红起来,顿了一顿,方说道:“耐问俚做啥?自然勒倪搭畹。耐阿是舍勿得哉?倪勿成功格!

  ”秋谷笑道:“那只戒指虽有一粒金刚钻在上面,也不值什么钱,不过花样打得好些罢了。前天有个朋友看见这个戒指,要照样去定一只,所以问我要个样儿。他只要拿去看一看,立刻还来,并不是我舍不得给你。你不要这般小气,快些去寻出来。

  ”畹香被秋谷逼住,腾挪不得,迟迟疑疑的不肯去寻。秋谷催了他几次,又逼他道:“你不肯寻,难道我要骗你一只戒指么?”畹香见秋谷将要动气,无可如何,只得走进后房,一步挪不了三寸,慢慢的进去,假装着寻了一回,故作惊诧之声道:“阿唷!格只戒指勿知拨倪弄到仔陆里去哉!”又叫娘姨来寻,那里有什么戒指的影儿?秋谷听他们装神做鬼,暗中甚是好笑。畹香乱了一会,又在后房和娘姨密密切切的讲了一会,不知说的什么。恰才走出来,面有愧色,吞吞吐吐的向秋谷说道:“格只戒指实头诧异!倪昨日仔还带格,今朝勿知放仔陆搭去哉!”秋谷尚未开口,旁边的娘姨接口道:“大小姐耐记记看,像煞昨日仔大阿姐来借仔两只戒指,勿知阿就是二少格一只?”畹香拍子道:“划一,大阿姐昨日仔拿仔两只戒指去,倪格记性实头坏得呒拨仔淘成哉!”又向秋谷道:“耐要做样子末,只好明朝到大阿姐搭去拿格哉。”秋谷微微笑道:“只怕这只戒指不是大阿姐借去,是高升栈的四阿哥来借去的罢!

  ”畹香一听,就如当头一个霹雳一般,慌忙说道:“啥格四阿哥,倪是勿晓得格。耐说说末咦要瞎三话四哉。”秋谷微笑,也不回言,向衣袋取出那只戒指来,向陆畹香面前一掷,道:“你看,这不是四阿哥借去的戒指被我要回来的么?”

  章秋谷这一来,真是出于意外,满房人众齐吃一惊,面面相觑,不敢开口,只把一个陆畹香羞得满面飞红,急得浑身香汗,一句话也回不出来,恨不得有个地洞钻了下去。正是:暗赠搔头之玉,绮梦缠绵;强追约指之银,萧郎薄幸。

  欲知章秋谷和赛飞珠商量的究竟是甚事情,陆畹香为什么见了一个戒指便要这般惭愧,编书的在下写到此间,笔秃不花,灯昏无焰.权且学些近日时下说书的习气,到了紧要之处把笔墨收束起来,直至三集书中再行分解。还有许多嫖界、官场的现状,卑鄙龃龊的情形;倒脱靴再行骗局,康中丞帷薄不修等诸般事实,请看三四续集,便知分晓。

  第三十三回

  姘戏子苦劝陆畹香扳差头驳倒花筱舫

  前回书中做到陆畹香见了戒指,满面羞惭,无言可答,恨不得当时有个地洞钻了下去。

  潇湘花侍做到此间,暂停笔墨,作个《九尾龟》二集的收场,正要续成三集,就有一位花丛的大涉猎家来批驳在下道:“你初、二集书中,记那四大金刚和大金月兰、陆畹香的事迹,虽然大半都是实情,但是他们出现的时代和那来去的行踪,却不免有些舛错。为什么呢?你说金月兰在杭州黄中堂府内逃走出来,一直径到天津去搭了东天保的班子。后来拳匪闹事,联军破了天津,金月兰同着林黛玉等一班名妓狼狈逃归,一无所有。这金月兰几年内的历史是不错的了,但是林黛玉嫁了邱八之后,重又闹了出来,上海议论纷纷,存身不住,方才无可如何的北上津沽,打算要作个孤注一掷。及至遇了拳匪之乱,一直由天津逃到山东,在山东再折回上海,这便是林黛玉在津沪来去的行踪。你却说他在邱八家中出来之后就在上海做了住家,并不提起天津一节,这不是老大的一个岔子么?况且那年庚子之乱,上海的倌人大家逃避,是在六七月内的事情,你的书中好像是二三月的样子,你何不将前二集书中这几段的舛误之处重新改正,把这一部书成了全璧呢?”

  潇湘花侍哑然一笑,回答他道:“在下做这部书,一半原是寓言醒世,所以上半部形容嫖界,下半部叫醒官场,处处都隐寓着劝惩的意思,好叫列位看官看看在下的这部小说,或者有回头警醒的人,这也总算是在下编书的一片苦心,一腔热血;并不是闲着笔墨,旷着功夫,去做那嫖界的指南、花丛的历史。

  若要把在下这部小说当作历代兴亡的史鉴、泰西各国的蓝皮书,那就差之毫厘,谬以千里了。”

  闲话休提,书归正传。只说前回的章秋谷和那赛飞珠鬼鬼祟祟,到底商量什么事情?章秋谷送给陆畹香的戒指,怎么又会到了赛飞珠的手中?真是一本算不清的糊涂帐目,在下不说明白,料想看官们有细心推究的,也有些想得出当日的情形。

  原来章秋谷因陆畹香定要嫁他,推辞不脱,堂子里头的规矩,若是那客人要娶倌人,倌人不肯;倌人要嫁客人,客人不要:这两件事真是那天字第一号的坍台,竟有不共戴天的光景。

  章秋谷被陆畹香缠住了不得开交,又不肯当面回绝叫畹香的面子下不来,左思右想甚是为难。忽被他想着了一个刁钻主意:他以前在苏州,晓得赛飞珠吊膀子的工夫甚好,便到高升栈去寻着了他说明原委,要他去吊陆畹香的膀子。料想堂子里的倌人,那里有什么定力?况且赛飞珠的身段甚好,相貌也在中上之间,就口馒头落得慨然领受。赛飞珠初时不肯应承,秋谷许了他的谢仪,方才答应。又怕没有凭据,秋谷便叫他上手之后问陆畹香要个戒指作为表记,又向他说了畹香手上戒指的样式,叫他诸事小心在意,切不可露了口风。赛飞珠欣然答应,便借着去探望秋谷,到聚宝坊来见了陆畹香。

  戏子们吊膀子的工夫果然利害,别有心传,不多几天,三言二语的,那陆畹香那里晓得是章秋谷叫来做弄他的,容容易易竟是被他吊上。过了两夜,便问畹香要个戒指。畹香正是同他打得火热的时候,自然情情愿愿的给他。赛飞珠却嫌着这一个戒指的样式不好,那个戒指的宝石不精。畹香拿了几个出来,换来换去都不中意,就赌气不要了。畹香急了,就拿章秋谷给他的那一个戒指拿出来,替他带在手上,方才欢喜。那知他刚得转身,就飞一般跑到吉升栈来找秋谷,把戒指给与秋谷,又将前后的情节述了一番。秋谷便把戒指带在身上,径到聚宝坊来,问畹香要取那一个戒指。畹香吃了一惊,暗想:“天下真有这般巧事,怎么一边刚才带去,一边就忽然的要起来?”只得假做寻了一回,支吾半晌,暗地和娘姨说明,说是被大阿姐借去。秋谷当时说道:“只怕是高升栈的四阿哥来借去的罢。”

  原来那赛飞珠排行第四,人人都赶着他叫“滑头阿四”,所以秋谷说这个影射的话儿,要叫他自家明白。陆畹香听了,当顶门就是一针,勉强装作不知,强颜为笑,还想要用言遮饰。

  不料章秋谷当时取出戒指,送到畹香面前。这一来,把个陆畹香逼得目定口呆,好似那深山樵子忽闻虎豹之声,弥月婴儿乍被雷霆之震。只见他低下头去,一言不发,那面上一阵阵的泛出红来。看他那惭愧的神情,真是万分难过。在章秋谷的意思,原不要和他翻面绝交,只因畹香定要嫁他,腾挪不得,所以想出这一个偷天换日的奇谋,拿住了他姘戏子的真赃实犯,那嫁的一层说话自然说不出来。却想不到自己这个主意虽然不错,却忒嫌刻毒了些儿。你想那陆畹香一副嫩郁郁吹弹得破的脸皮,那里禁得起这般砢碜?秋谷见了,觉得也有些懊悔起来,倒向畹香笑道:“我不过和你说了一句笑话,你何必这样的认真,我又不来怪你,只要你自家明白就是了。难道我们认得了这几年,你还没有晓得我的脾气,这些小事一定要和你过不去么?”

  陆畹见香秋谷非但并不翻面,倒如无其事的去安慰着他,心上狠是感激秋谷遇事含容,不肯出他的丑,又羞又喜,一个头低了下去,那头上好像有一座泰山压住的一般,羞怯怯的只是抬不起来。秋谷见了,点头暗赞畹香天良未泯,还有些羞耻之心,想来还可劝化得转,不免再费一番唇舌把他提醒一场,也算不枉了两年相识。便携着畹香纤手,把他拉到烟榻旁边,两下对面躺下。秋谷看着畹香面上还是两颊绯红,羞态可掬,正是:红上胭脂之颊,两涴桃花;春横却月之眉,羞颦杨柳。

  秋谷觉得有些怜惜起来,便低低的向他说道:“这件事儿,你也不过是一时之错。我虽然晓得,决不向人传说,坏你的名头,你只顾放心,不必放在心上。况且现在上海滩上,有些名气的倌人,那一个不要姘几个戏子?算不得什么希奇。”畹香听秋谷说到此处,越发羞得背过脸去,把一方白绸小手巾掩住两眼,几乎要哭出来。

  秋谷见了甚觉可怜,携着他的手温存一会,方又说道:“姘几个戏子虽然算不得希奇,但是你们堂子里的倌人犯了这个毛病,被外头传说出来,非但生意上头大有妨碍,而且从此露了名头,真是一件有损无益的事。为什么你这样一个聪明绝顶的人,这件事儿恰看他不透?你想,那戏子同倌人轧了姘头,不肯花钱,专要想倌人的倒贴。倌人们辛辛苦苦在客人身上敲了竹杠出来,去供那戏子的挥霍,好像不是戏子姘着倌人,倒是倌人嫖着戏子一般。到了倌人的银钱用劲供应不来的时候,他就立时立刻翻转面孔,和你断了交情。轧姘头轧到这个样儿,可还有什么趣味?从来妓女无情,优伶无义,你们做倌人的在客人身上虽然没有良心,独到和戏子轧了姘头,却是真心相待,偏偏遇着那班戏子,平时看待别人也还不到得这般刻毒,一到姘着了一个倌人,就出奇的天良尽丧起来。我也不懂这个里头到底是怎么的一个讲究。再说起那班爱姘戏子的倌人来,以前的周双林,现在的花玉笙,那一个不是姘了戏子弄得声名狼藉,车马稀疏,到后头拆姘头的时候,还免不了一场吵闹。从没有姘戏子的有个好好的收常你如今趁着外边没有风声,快快的回头改过,不要到了将来,和周双林、花玉笙一样起来,那时就懊悔嫌迟了。我劝你的一番说话,却是句句良言,你不要认错了我的意思,当作故意来坍你的台,那就埋没了我的一片真心了。”

  陆畹香听了章秋谷这一番提醒的良言,觉得无一句不体贴,无一字不婉转,不由得那感激秋谷的心念,就感激到二十四分。

  暗想:“如今世上那里还有这样好人,晓得我姘了赛飞珠,他不吃醋也罢了,还肯这样苦口劝人,说得这般真切;并且留着我的面子不肯高声,恐怕被娘姨们听见不好意思,真是个天字号的好客人!”这样一想,便慢慢的回过脸来,握着秋谷的手,含情带愧,相视无言。忽又自家懊悔不该姘了戏子,做出这样事儿,料想要嫁他的一层说话,是不消提起的了。眼看着章秋谷这样的一个风流名士,倜傥才人,自家做错了事情,消受不起,不觉由感生惭,由惭生悔,懊悔到极处,竟忍不住两行珠泪直滚下来。秋谷明晓得他的意思,安慰一番也就罢了。

  秋谷略坐一会,正欲起身,忽见辛修甫同陈海秋走了上来。

  大家相见过了,秋谷道:“我道客人是谁,原来是你们二位,想来有什么事情么?”修甫笑道:“也没有什么别事,今天是陈海翁专诚请你在东合兴花筱舫家吃酒,恐怕你有了应酬不到,所以我们特地自己过来相请,可好就此同行?”秋谷笑道:“既然陈海翁赏光请我,岂有不到之理?但是时候尚早,何必这样要紧,尽可在此宽坐一回再去,十分早去了,也没有什么道理。”修甫道:“在我多坐一回也不要紧,但陈海翁是个性急的人,我们还是就去的好,省得他发躁起来。”秋谷一笑,便也起身。

  三人一路同到东合兴来,秋谷走进弄堂,就看见第三家门左高高的挂着一块花筱舫的金字招牌。陈海秋当先走进,秋谷等跟着上了扶梯。进得房来,娘姨招呼坐定,却不见倌人出来。

  秋谷便问那娘姨道:“你家先生可是堂差出去了么?”娘姨陪笑道:“倪先生勒浪后房就出来哉。”秋谷听了,暗想:倌人既然没有出去,为什么不来应酬?心上就有些不然起来。

  坐不到一盏茶时,方见一个十八九岁的倌人从床后走将出来,五短身材,面貌也还秀丽,小花宝髻,石竹罗衣,虽无倾国之姿,大有回风之态。只是一张瘦骨脸儿,觉得露筋显骨的没有那妩媚的神情。走到面前,大落落的,慢慢的叫了一声“陈老!”也不招呼客人,便一屁股坐在凳上。忽回头见了章秋谷仙骨珊珊,五山朗朗,似有一道光华射将过去,吃了一惊,连忙又立起来走到秋谷身旁,问他尊姓。秋谷此时见花筱舫一面孔的时髦倌人,架子甚大,心上十分有气,不去理他。见他来请问姓名,勉强回称姓章。花筱舫倒着实应酬了他几句。修甫便向筱舫笑道:“怎么你不应酬我,单应酬他,可是见他面孔生得标致么?”筱舫被修甫说破心事,面上不免一红道:“格位章大少是今朝第一转来,耐是同仔陈老日日来格,倪自然要先应酬仔生客,再挨着耐格熟客,慢慢里来,耐勿要性急嗫。

  ”说着,便走了开去。

  陈海秋便问筱舫道:“请客的可曾回来?我们先摆起台面来罢!”花筱舫冷冷的答道:“耐请格客人倒有一半勿来,才勒浪搭耐客气,耐阿要再去请仔两个罢。”秋谷听了冷笑一声,向修甫道:“陈海翁请的客人有一半不到,是替他客气也还罢了,怎么他们这里的花头,今天也只有陈海翁一个,难道这样的红倌人,那班吃酒的客人也同他客气不成?”修甫听了一笑。

  筱舫听章秋谷的说话来得锋鋩,知道一定是个花丛老手,只把他说得连耳根满面通红,瞅了秋谷一眼,又不好发作,只得笑道:“倪是勿会应酬格,闲话说得勿好。章大少看陈老面浪包涵倪点,勿要扳倪格差头。”秋谷听了正要回答,听得楼下高叫“客人上来”,秋谷同陈海秋起身看时,却是贡春树来了,便打断了话头。略谈几句,先摆起台面来。随后客人陆陆续续的到了几个,原来王小屏等一班旧识。入席之后,陈海秋鼓起酒兴,叫相帮去大菜馆内拿了几瓶会司克来,开了瓶,斟在玻璃缸内,要合席和他照杯,众人只得勉强相陪。干了一杯,陈海秋还不肯歇,又自己干了两杯,不觉就有了七八分醉意。

  正是:

  银屏锦帐,缠绵杜牧之情;冶叶狂花,辜负韦郎之意。

  欲知陈海秋醉后如何,下回分解。

  第三十四回

  杀风景莽客醉飞觞意缠绵良宵花解语

  且说陈海秋多喝了几杯酒,醉眼朦胧,有些糊糊涂涂的,斟了一满杯酒,要和章秋谷对饮。秋谷不胜酒力,连忙摇手推辞。陈海秋见秋谷不饮,回过头来,见筱舫坐在身后,便把满满的一杯会司克递在花筱肪手中,要他代饮。筱舫接了酒,仍旧放在席间,冷笑道:“章大少勿肯吃酒末,阿关得倪啥事,那哼叫倪来代章大少格酒介?”陈海秋见他不饮,酒醉的人最易提动肝气,已有了几分怒意,也不开口,仍向席间取了酒杯,直送到花筱舫口边,一定要他和秋谷代饮。花筱舫袖着两手,不住的摇头,那里肯接?陈海秋一手拿着酒杯,伸了出去,竟缩不回来,就乘醉大声道:“你当真不喝,我灌也要灌你一杯。

  ”便踉踉跄跄的直立起来。花筱舫恐怕他真要硬灌起来,只得一手接过酒杯,一手推他坐下,道:“勿要来动手动脚,像啥格样式?等倪自家来吃末哉。”陈海秋见他肯吃,方才住手,却不肯坐下,要候花筱舫吃于了这一杯。花筱舫只得皱着眉头勉强吃了一口。那知这会司克的酒性燥烈非常,花筱舫又是向来不能吃酒的人,一口酒刚到喉咙,没有下咽,就觉得一股辣气直透入脑门里来,不由得连忙回过头去,把一口酒吐将出来,又急急的取过茶碗喝了两口茶,方才罢了。

  不料陈海秋见花筱舫刚刚接过酒杯吃得一口,仍旧一齐回了出来,认作他有心不吃,心上登时大怒。乘着酒兴,一手抢过那一杯满满的酒来,连酒连杯子望地下一摔,只听豁啷一声,杯子打得粉碎,把秋谷等大家都吃了一惊,齐声相劝。花筱舫却扳着面孔,冷笑道:“倪从来勿会吃酒,大家才晓得格,就是客人笃代酒末,也有娘姨勒浪啘。故歇格客人才有点阴阳怪气,倪勿做生意末,把势饭也吃仔两年哉,勿壳张今朝耐吃醉仔格酒,来瞎起倪格花头,阿要诧异!”

  秋谷听花筱肪的说话,夹七夹八的不知说的什么,便也动起气来,正色向筱舫道:“你刚才一番说话,还是有心说着我们这起客人,还是说的陈老?你若要说着我们,我们却并没有叫你吃酒;若是说的陈老,客人们要倌人吃酒,也是常有的事,算不得什么希奇。况且陈老今天已经醉了,你们既是多时相好,却不该说出这样的话儿,索性连我们客人也骂在一起。我倒要请教请教,你们堂子里头,可有这个规矩么?”

  花筱舫被秋谷扳住错处,开口不得,心上虽然暗恨,却不得不敷衍他们,勉强忍住了气,向秋谷道:“倪是一句无心闲话,章大少勿要动气,索性费耐章大少格心,劝劝陈老。倪也是一时之错,勿要作倪格过意。”秋谷听得花筱舫自家认错,方不开口。

  陈海秋掼碎了一只酒杯,不觉酒涌上来,口中却还在那里乱嚷道:“我不过叫他吃一杯酒,他一定不肯,有心坍我的台,难道我就罢了不成?”说着便立起来又去斟酒,一定要叫花筱舫和他照杯。王小屏在旁劝道:“他既然不能吃酒,你何必定要强他,不如让他喝了一杯绍酒,过过你的场罢。”陈海秋还不肯答应,当不得众人大家称是,又劝他:花柳场中本是寻欢取乐的地方,何必要斗这般闲气?陈海秋无奈,只得点头,自己取过酒壶,斟了满满的一杯绍酒递与筱舫,立逼着要他一气饮干。花筱舫见方才一番说话犯了众怒,明知不得开交,只得接过酒杯,在口边试了一试,蹙起双眉,把那一大杯酒慢慢的一口一口,刚刚吃得一半——原来不能吃酒的人,那里喝得下这许多酒——不觉喉中一呛,那酒直冲起来,把那刚才咽下的酒往外直冲,口内冲不迭,连鼻孔内也冲出酒来。花筱舫身上穿一件湖色闪光外国纱衫,吐得浑身湿透,就是陈海秋身上也沾着些儿。把个花筱舫直吐得粉黛霪霪,胭脂狼藉,更兼头痛眼花,说不出来的一种难过,不由心中大怒,把心肠横了一横,顾不得客人挑眼,把手内的酒杯竟是也往地下一掼,一言不发,立起身来,跑进后房去了。

  陈海秋这一气非同小可,连忙跳起来,要走进后房去追赶筱舫。秋谷等大家见此情形,十分诧怪;又见陈海秋要赶进后房,一把将他拉住道:“你不要这般性急,筱舫虽然可恶,你就是打掉他的房间,也没有什么道理。将来传说出去,终是一件杀风景的事情,反说是我们酒醉滋事。你且不要动气,且去叫他出来,看他有何理说。”

  陈海秋见秋谷说得不差,捺住了一股恶气,便和娘姨说道:“你们去叫了先生出来,他方才好好的,又没有人得罪了他,为什么无缘无故的跑了进去?娘姨听了,便向后房去叫筱舫。

  叫了半天,非但筱舫不来,连那娘姨也躲在后房不见出来。陈海秋等了一回,甚是焦躁,又直着喉咙叫了筱舫两声,竟不见后房答应。海秋冷笑道:“我倒从没有遇着上海滩上的倌人有这样大的牌子!既是这样,你又何必要出来做什么生意呢?”

  听得筱舫在里房高声说道:“倪人末吃仔格碗把势饭,倒也勿在乎此格。唔笃高兴末,赏赏倪格光,倪也无啥希奇;勿高兴末,随便唔笃未哉。”

  此时章秋谷见花筱舫这般说法,有心得罪客人,暗想:“这样的倌人无从与他讲理,只好想一个计较,也用野蛮手段去对待他。”眉头一皱,早已想了一个法儿。只见陈海秋气得喘吁吁的一句话也说不出来,秋谷一面劝他,一面附着陈海秋的耳朵说了几句,海秋大喜,连连点头。

  秋谷明知后房没有客人,只有花筱舫和娘姨两人在内,竟自走了进去。见花筱舫满面怒容,把一件纱衫卸去,单穿一件粉红汗衫,正在那里对着镜子,重施脂粉,再点铅黄。娘姨立在身后也不言语,见秋谷走进,并不招呼,口中说道:“阿呀!间搭是龌龊煞格,章大少请外势坐罢。”秋谷走近一步,含笑说道:“我特来请你出去,为什么要这般动气?就是陈老叫你吃杯酒儿,也不算得罪着你;况陈老已经醉了,你也须原谅他些,无论你再有天大的委屈,有我在这里一面招陪,快些出去应酬,不要冷了台面。”

  花筱舫见章秋谷满面春风进来相劝,把方才的气恼早已丢过一边,只不好意思当时出去,把秋谷瞟了一眼,微笑一笑。

  秋谷见他已经心肯,便趁势上前携着花筱舫的手,低低笑道:“就算陈老得罪了你,却与我们客人无涉。难道我自己进来请你,你还不肯赏光么?你若再要这般生气,不肯出去,就是有心坍我的台了。”说着不由分说,携着筱舫往外便走。说也奇怪,花筱舫的一个身体,不由软洋洋的跟着他立了起来,却瞋了秋谷一眼,道:“慢慢的叫看嗫,让倪着好仔衣裳看。”秋谷听了,暂时放手。娘姨另取了一件纱衫和他披上,钮好扣子,方才同着秋谷移步出来。

  只见陈海秋颓然座上,酒意醺人。花筱舫虽然走了出来,不免还有几分怒气,在海秋背后一坐,默默无言。秋谷向花筱舫使一个眼色,筱舫只得立起身来,在席上斟了一巡酒,算是自家赔个不是的样儿,向修甫等说道:“倪刚刚进去换件衣裳,各位包涵点,勿要动气。”大家见花筱舫这个样儿,颇觉气愤,却又不好发作,只好勉强点头。无心吃酒,大家草草终席,一齐立起身来。陈海秋醉到十分,立脚不住,向秋谷道:“你们要紧回去,我却今天醉得挣扎不来,只好在这里借个干铺的了。

  ”花筱舫听了,冷笑一声。秋谷见不是头路,便向海秋道:“我看你今天还是回去的好,借干铺是不便当的。”章秋谷一句话还未说完,陈海秋酒在肚里,事在心头。他本是个广东人,初入花丛,那里晓得堂子中的规矩?就大声说道:“我在他们这里摆了好几台酒,难道今天借个干铺都不行么?”花筱舫只是在旁冷笑。秋谷听陈海秋说的都是些曲辫子的话儿,不再去和他多讲,一手拉住他的衣袖往外就走。陈海秋那里拗得过他,被秋谷拉得七跌八铳的,跟着下楼。修甫等见了,甚是好笑。

  大家一哄而下,走到门前。秋谷道:“还是我寓内近些,我们且到吉升栈去坐一会儿再说。”大家称是。出了东合兴,便直到吉升栈来开了房门,大家坐下。

  陈海秋坐了一会,神气顿清。秋谷向海秋道:“你这个人真真的没有志气,闹到这般地位,还要在他们那里借起干铺来。

  要晓得我叫你不要发标,是卫顾你暂时的面子,是个好好的落常你若要和他闹些脾气,他肯来认错张罗还好;万一他横了心肠,听凭你们怎样,他只是一个不见不闻,不来敷衍,那时你又怎的一个落场?我们都是面子上人,又怎的坍台得起?所以我把你暂时劝住,遮过了当时的场面,然后慢慢的再想收拾他的法儿,你道可好?”

  陈海秋听了章秋谷的说话,一想果然不错,便道:“你的说话虽是不错,但想个什么计较去收拾他呢?”秋谷道:“我早已打定了一个主意。明天我邀你在陈文仙处碰和,却把花筱舫叫来代碰,那时我们如此这般,管教要把他气一个发昏。你们众位看来,我想的这个法儿怎样?”众人一齐称是。陈海秋道:“万一他不来呢?”秋谷道:“上海地方,熟客叫局那有不来之理?况且今天散的时候原是欢欢喜喜的,不露一毫马脚,他那里就看想得到有这一着棋子出来?这个你倒不必多虑。”

  陈海秋听了点头。坐了一会,大家告辞散了。秋谷却到陈文仙院中住了一夜。

  文仙因秋谷多日不来,颇形怨望,并且文仙发痧方好,脸上瘦了些儿,从前是荷粉露垂,杏花烟润,如今却是腰低弱柳,眉销湘烟,低回西子之颦,天袅落花之舞,大有六铢衣雹翠袖惊风的意态。秋谷便默然相对,细细的领略色香。文仙和他说话,竟不答应,只点头微笑。文仙道:“耐今朝啥格路道,跑得来口也勿开,阿是倪得罪仔耐哉,耐看见仔倪讨气?”秋谷依然不答,只是上上下下的看他,把个陈文仙呕得急了,走过来揪着秋谷的耳朵,道:“啥格倪搭耐讲章,耐一声勿响,耳朵到仔洛里去哉?”秋谷见文仙发起极来,方才立起来,哈哈一笑,便把陆畹香一节情事细细的告诉他。

  文仙听完,把秋谷打了一下,又把嘴一披道:“耐格心思倒直头刻毒笃啘,就是陆畹香要嫁拨耐末,也是俚格要好。耐心浪勿高兴末,啥勿爽爽快快回头仔俚,要俚去上格种恶当。

  俚耐上仔耐格当,耐也无啥好处啘。倒看耐勿出,做起事体来实梗格刁枭法子,真真少有出见格。难下转倪也要当心点哉!

  ”秋谷哈哈的笑道:“他是爱姘戏子,所以上了我的牢笼。你是向来不姘戏子的人,为什么要你当心,可是近来也有些……”秋谷说到此处口中顿了一顿,似笑不笑的看着文仙。文仙急了,板着面孔接下去问道:“有点啥末事介,说下去嗫。”秋谷道:“我不说了,若要直说出来,你岂不要生气?”文仙蛾眉半蹙,杏眼含瞋的,正色向秋谷说道:“二少,倪讲闲话是讲闲话,搂白相是搂白相,耐倒勿要勒浪随仔只嘴瞎说一泡,耐末是说格笑话,拨别人家当起真来,说仔出去,看耐那哼对倪得起!”

  秋谷见文仙将要动气,便过来携住他的纤腕,道:“我是一句无心笑话,你何必要这样认真?”文仙道:“耐末说说笑话呒啥希奇,阿晓得倪吃勿消?”秋谷打着苏白笑道:“倪也朆说啥格呀,先生勿要动气嗫。”说着,就向文仙打了一拱。

  文仙也忍不住笑道:“厚皮得来,才做得出格。”说罢,回过手去把秋谷膀子上拧了一把,道:“耐下转阿要瞎三话四哉?

  ”秋谷被他拧得叫了一声“阿呀”,道:“你这个人岂有此理!大家说说玩话,怎么用劲拧起来?”文仙道:“啥人叫耐瞎说一泡格介,耐阿是嫌比勿痛,等倪再来补两把阿好?”秋谷连忙跑开,彼此一笑。

  秋谷又向他说:“花筱舫有心得罪客人,十分可恶,明天要在你这里请客碰和,去叫花筱舫来代碰,好如此这般的翻他的本儿,当着众人的面,给他一个大大的下不来,也叫他以后自家晓得些儿难处。”正是:熨贴檀郎之意,玉软香温;安排花信之风,嗔莺叱燕。

  不知以后如何,请看下回交代。

  第三十五回

  暗提调碰和叫局现开销当面坍台

  且说陈文仙听了章秋谷的说话,瞋了他一眼,道:“别人家格事体,阿关得耐啥事,要耐去瞎起劲?就是花筱舫得罪仔客人末,耐也勿犯着来做格个冤家啘。”秋谷听了,微笑不言。

  一夜无话,不提。

  到了明日上灯时候,果然陈海秋拉着修甫同来。不多时,贡春树也来了。当下碰和脚色已齐,文仙亲手配了筹码,大家入座扳庄。秋谷道:“你们不要心慌,先发了局票再说。”修甫道:“果然,待我写起来就是了。”秋谷道:“今天碰和只有四人,我自己也叫一个,趁趁你们大家热闹。”文仙瞅了秋谷一眼,却不作声。秋谷便叫了陆兰芬,修甫叫的龙蟾珠,贡春树不消说自然是金小宝了。修甫提笔在手,一一写好。秋谷拿过来点一点不错,就把花筱舫的一张局票抽出来搁在旁边,还有那三张局票一并交在娘姨手中,叫他传下楼去。陈海秋见了,诧异道:“一样的四张局票,自然一起去发,为什么要留下一张,难道还恐怕他来得太早了么?”秋谷道:“不是这个讲究,少停你自然明白。”陈海秋不便开言,心上十分的疑惑。

  修甫同春树也有些不懂起来,同声问道:“到底你是个什么意思?不妨此刻说明。”秋谷笑道:“这是我的军机密事,岂能和你说明?你们不要开口,在旁看着就是了。”说罢不由分说,自家坐下,便去扳庄。

  陈海秋等见章秋谷不肯说出,也不晓得他葫芦里头卖的是什么药,又不好苦苦的追问,便只得归座扳庄。扳好了庄,转过坐位,碰不到两副,陆兰芬已经到了。湘帘启处,莲步移时,香风已到。眉画初三之月,绿锁横波;鬓挑巫峡之云,花欹宝髻。戴一头翡翠押发,穿一身浅色衣裳,轻启朱唇,低开檀口,笑盈盈的叫了一声“二少”。秋谷还不曾答应,这一声不打紧,早把个贡春树叫得直跳起来,逼紧喉咙打着苏白道:“阿呀!

  先生格喉咙脆得来格,一声‘二少’,叫得倪骨头才酥脱格哉!”兰芬听了,免不得粲然一笑,别过头去就坐在秋谷身旁。

  修甫等大家哄堂大笑起来,秋谷也忍不住笑了,却向贡春树道:“你的一身功架固然不错,但是见了一个倌人就要吊膀子,我看你也有些应酬不来。就如张书玉一般,到得大家吃醋闹出事来,你却又把一个头直缩到腔子里去,倒要卸到我旁人身上,替你们调停这一件醋海的官司。像你这样的人,真是那天字第一号的滑头码子。”说得陆兰芬好笑起来,抿着嘴笑个不祝春树无言可答,只得笑道:“你这般发急,敢是怕我割了你的靴腰么?我虽然是个滑头,朋友面上也未免有些不好意思,你只顾放心就是了。”

  秋谷狂笑道:“我向来不怕剪边,你只要看中了兰芬,尽管自家去做,我若有了一毫醋意,就罚我做一个万世的乌龟,与现在的康抚台一样。你道如何?”这一句话来得突兀,把辛修甫等三人又招得大笑不止。好一会,方才渐渐的止住笑声。

  修甫笑道:“现在有多少道台知府,翰林举人,拼着性命奴颜婢膝的在那里巴结着康抚台,惟恐不当其意。你却把他比作乌龟,还借着他来赌神发咒,若被那班大人先生们听见,直要把你当作个一生的切骨之仇。从来惟口兴戒,以后还是收敛些儿为是。”秋谷听到此处,不觉肃然拱手,对修甫道:“多谢良言,有逾金石。我章秋谷一生的吃亏之处,就是处处以狂态逼人,以致场屋文章不中主司的绳尺,清流议论每来朋辈之讥评,想起来真是有损无益。如今定当随处留心,学为谦退,庶几不负你劝我的一片热心。”说罢,大家嗟叹不已。

  陆兰芬见秋谷有些抑郁的神情,便提起了精神殷殷勤勤的和他说笑。秋谷一面应酬,一面碰和,把那一腔的豪情胜概登时又提了起来。刚才是拔剑斫地,搔首问天,大有四海无家,前路苍茫之恨;如今却又是俯观山海,高见风云,又有那斗酒十千,红绡买醉的神态。

  正碰着和,陆兰芬忽地问着秋谷道:“唔笃常州有一个姓方格客人,说俚是安徽格候补知府,耐阿认得俚格?”秋谷听了,初时想不起来,细细想了一会,方才想出是他。原来章秋谷原籍本是常州,后来因住在南京多年,所以入了金陵籍贯,直至秋谷丁了外艰之后,方才移到琴川。常州有几处祖坟,每年春、秋二季,秋谷必到常州祭扫一趟。前书中贡春树初到上海之时,也曾表过,按过不提。

  只说章秋谷猛然记起这个姓方的客人,同秋谷向来认识,家中也有二三十万家财。自家本是个目不识丁的人,你就是叫他写封平常通候的书信,他也写不出来。恰又有一样脾气,最怕人家说他不通,最喜要结交一班名士。从前章秋谷回来扫墓,住在贡春树家,不知怎样的被他打听着了,晓得章秋谷是个风流才子,当代名家,连忙自己先来拜会,又请秋谷吃过几次酒,算是和他接风。秋谷见他这样的屈意殷勤,情不可却,只是看着他的言谈卑鄙,举止仓皇,自头上看到脚边没有一根雅骨,真是个俗不可耐的人,无可奈何,只得勉强和他来往。现在听了陆兰芬问他的话,想起他来,便笑道:“不错,我认得这个人,可是一个瘦骨脸儿,长挑身材,名叫方子衡的么?你要问他作甚?”兰芬道:“照耐说起来一点勿错,一定就是格挡码子。倪前日仔有格姓方格客人,来叫倪格局,到金谷春去,勿然是倪本来勿去格,为仔有倪一格姓王格熟客替俚代叫,勿好意思坍俚格台。就是格日仔夜里向,格个方家里跟到倪搭,摆好一格双台,接下去碰仔两场和,直到仔两三点钟,天亮辰光走格。昨日仔又是双酒双和,今朝故歇辰光还朆来。倪看格客人瘟得利害,诧异起来哉,所以问问耐阿认得格个人,到底是那哼一个路道?”秋谷笑向兰芬道:“恭喜恭喜,又做着了一个绝好的户头客人。这个方子衡不比那个方幼恽,虽然也有些啬刻的性情,但他专要爱装场面。你若把他挤在面子上,叫他转不过脸来,就是一万八千也肯忍着心痛挥霍,可不是一个绝好的客人么?”陆兰芬听了,甚是欢喜。忽见金小宝和龙蟾珠两人一先一后走了进来,招呼了几句话儿,各自坐下。

  秋谷见他们局已到齐,止有花筱舫未曾去叫,便连忙把局条发将下去,却对兰芬、小宝说道:“今天我们这一席却不是专为碰和,其中另有一番缘故。”遂把昨夜在东合兴花筱舫家吃酒的情形说了一遍,“所以今天我想了一个主意:在此碰和,叫筱舫来代碰,要把他羞辱一场,出出胸中的闷气。特地把你们三个叫来,和花筱舫合成一局,恰好四人,候他动手之后,方才慢慢的问他为什么要得罪客人!看筱舫如何回答,然后将他的局帐当面开销,大大的给他一个没趣。但是还有一层说话,要先和你们说明,等回儿筱舫到了,你们大家不要睬他,若有人和他说了一句话儿,便是瞧我们众人不起。你们大家记着,千万不可理他。”

  陆兰芬和花筱舫向来相识,颇是要好,听得章秋谷这番说话,暗暗心惊,便想要劝他几句,叫他不要顶真,少停等筱舫到来,赔个不是也就过去了。正要开口,见小宝把舌头一吐道:“耐格主意倒直头来得刁枭,区得倪无啥差头拨耐扳着,要是一格勿当心得罪仔耐,是耐也要想仔法子来翻倪格本哉嗫。

  ”秋谷一笑,又道:“此刻花筱舫将近就来,你们快些坐下,不要耽误了工夫。”于是陆兰芬代了章秋谷,金小宝和龙蟾珠代了修甫、春树,合着陈海秋四人,慢慢的碰起来。

  陆兰芬还想着要解劝秋谷,便叫着秋谷道:“二少,耐过来嗫,倪有两句闲话要搭耐讲笃。”秋谷便走了过来,还未立定,已见花筱舫进来,淡淡的向陈海秋叫了一声“陈老”。陈海秋只当秋风过耳,没有听见的一般,一声不应。花筱舫见陈海秋竟不答应,已经气上心来,腮边现两朵红云,眉际起几分怒色。秋谷见了,恐筱舫不肯坐下碰和,连忙过来含笑招呼道:“今天我们碰和,陈老特叫你来代碰,快些下去替他代碰两副,好和他转转色头。陈老的一底筹码输得差不多了。”一面说着,陈海秋已经立起身来。秋谷捺着筱舫坐下,筱舫见秋谷等三人都是叫局代碰,推辞不得,只得就碰起来。又招呼了陆兰芬一声,觉得陆兰芬冷冷的神气,似理非理的应了一声,花筱舫心中不觉有些疑惑,偷眼再看秋谷等时,神情之内,都觉有些奇异,陈海秋更是双眉微竖,勃勃的现出怒气来。

  正在心中摹拟之际,只听得陈海秋对着陆兰芬等一班叫来的倌人高声说道:“你们大众都是上海滩上有名的红倌人,请你们替我评评道理。我昨日在花筱舫院中请客,闹了一肚子的闷气出来,你们堂子里头可有这样的规矩么?”便又把昨日要他吃酒的情节重说一遍。又道:“堂子里头的筋络,我虽然是个外行,但是比他再红的倌人,我曾见过无数,从没有见过这种样儿!难道他既然吃了这碗堂子里头的饭,还混摆他的什么架子不成?”花筱舫听了,方才心中明白,假说叫局,骗他来羞辱一场,明知他不能不去,想不到陈海秋有这样的挖掐心肠,只气得泪滚珍珠,花容失色,几乎要哭出来,这里陆兰芬便立起来,咬着秋谷的耳朵,说了两句不知什么话儿,秋谷点头不语。

  又听陈海秋盛气向花筱舫说道:“你这样的红倌人,我姓陈的也高攀不起。我们花了银子,原是到你们堂子里来寻个开心,想不到你们吃把势饭的,居然竟敢这样的放肆起来!不要说是你这样半红半黑的倌人,就是比你红了十倍的人,也不能这个样子。你也把我当作曲辫子的客人看待么?”此时陈文仙房内鸦雀无声,大家悄没声儿的寂然静听。花筱舫早气得呆在椅上,就如木偶一般,那眼内的泪珠只是滚个不祝陈海秋又冷笑道:“你的局帐料想不肯抄来,我自家倒还记得明白,共是二十三个局钱,三台菜钱,一共四十七块。”

  说到此处,向身边摸出一把洋钱,数了一数,望着花筱舫身边一掼,“豁啷啷”一声滚得满房都是,声音清脆,入耳异常。

  海秋又大声道:“我也没有这样的工夫和你生气,你拾了洋钱与我快些出去。你是个上海第一的红倌人,不要坐在此间沾了我一身霉气!”

  花筱舫听了,真是冤愤填胸,无门可告,要想发作,又怕陈海秋动起蛮来,吃了现亏。气到极处,索性把眼泪揩乾,霍地立起身,待要走出门去,早被陈海秋抢上一步,挡住房门,喝道:“你不把局钱带去,还要我叫人送到你的门上么?”直把个花筱舫急得坐又不是,立又不是,哭又不是,笑又不是,那一刻工夫的神景,一枝笔那里形容得出来!

  秋谷见花筱舫十分惭怒,暗想:“就是这样,总算翻了本儿,若再过分羞辱他,非但恐怕一时间逼出事来,心上也觉得有些不忍。”便向陆兰芬使个眼色。兰芬会意,走到筱舫身旁,软软的携住筱舫的手,道:“耐也勿要生气,倪同耐到后房去坐歇罢。”又回头向陈海秋道:“陈老勿要动气,等歇倪再叫俚出来,销陈老格气性。”说着,便同了花筱舫一径往后房便走。花筱舫正在又急又气之际,巴不得躲过他们,连忙同着陆兰芬进去。陈海秋还要开口时,秋谷急急止祝修甫朝着秋谷把大拇指伸了一伸,低低说道:“主意果然甚好,只是陈海翁说话过分了些。”秋谷也觉略略带些懊悔的意思,想等花筱舫定一定神,去安慰他几句。

  等了一会,只见陆兰芬移步出来,望着秋谷招手,叫他进去。秋谷便走进后房,见花筱舫满面泪痕,靠在一张榻上啼妆惨淡,鬓影蓬松,别有一副可怜的神态。兰芬见章秋谷进来,便低声向他说道:“倪刚刚问明白哉。耐也勿要怪俚一干仔,陈老自家格勿好。”秋谷诧问:“为什么倒是陈海秋不好?”

  兰芬对他告诉出来。正是:

  春掩胭脂之泪,绿怨红愁;风欺薄命之花,飘茵堕溷。

  欲知后事如何,请看下回分解。

  第三十六回

  说大话满口吹牛摆双台安心落局

  且说陆兰芬向着章秋谷细细的讲说,陈海秋初做花筱舫情形:陈海秋生长广东,平日最是性急,兼之初到上海,不懂堂子里的规矩,自从辛修甫将筱舫荐与海秋之后,刚叫了三四个局,就想住夜起来。筱舫的娘姨向他说道:“倪长三堂子里向格先生,比不得么二搭仔野鸡,总要碰几场和,吃几台酒,到仔是实梗模样格辰光,再好讲到住夜浪去。耐实梗性急,是勿成功格。”陈海秋听了娘姨的话,当夜就摆了一台花酒,连着碰了一场和,接连又吃了一台酒。陈海秋的心上,以为吃了两台花酒,筱舫一定留他。谁知花筱舫身价自高,非但没有留他,并且应酬之间也是随随便便的样儿,并不十分巴结。陈海秋见筱舫并没有留他住夜,心上就着实的不快活起来,说那娘姨有意哄他摆酒,又装着身分不肯留客。”难道你们做了这个生意,还要装什么千金小姐的身分么?”花筱舫听了又气又笑,晓得他是个外行,着实抢白了他儿句。陈海秋虽然听见,不甚懂得他们的口音,也就罢了。昨夜陈海秋又到筱舫院中请客,筱舫一肚子的不高兴,那有好气待他?又值海秋醉后一定要强他吃酒,所以闹出这一件花城香国的风波,也不能全怪倌人的不是。

  章秋谷听了方才明白,不住的点头,果然这件事儿做得过分了些。又见花筱舫泪涴罗衣,眉颦翠黛,倒可怜筱舫起来,又劝他道:“这件事儿陈老虽然性急,你也冒失了些。但陈老是个外路客人,不懂堂子里头的规矩,你何不将这些情节向我们朋友说明,等我们再去劝他,便没有今天这一场糟蹋了。如今事情已过,不必再谈,你看着我的面情,不消生气,我去向陈老说明,叫他进来陪你一个不是,只当没有这件事儿可好?”

  花筱舫明晓得今天这场冤屈是章秋谷暗中提调众人,却又无可如何,坐起来用手巾拭了泪痕,道:“谢谢耐,对勿住,总是倪自家勿好,得罪仔客人。难下转请耐二少照应点倪,陈老搭说句好话。”秋谷听了,暗道:“这两句双关话儿,倒也来得利害,竟像晓得是我的主意一般。”心中想着,口内胡乱答应一声便走了出去,附耳和陈海秋说了几句。海秋初时不肯,禁不得被秋谷一把衣袖拉住了,直到后房。

  花筱舫正和陆兰芬并肩坐着,不知口中低声悄语在那里说的什么。见章秋谷同了陈海秋进来,筱舫登时扳起面孔,别转头去,低头向壁不发一言。秋谷向陈海秋努一努嘴,海秋会意,抢到筱舫面前,搀着他的手,道:“刚刚二少已经和我说明,这件事情恰是大家不好。我虽然性急了些,你也不消动气。看着二少的面情,不要放在心上。”筱舫并不开口,夺过手来赌气避了开去。海秋只得又走过来向他央告道:“我方才也是一时性急,现在有章二少爷从中劝解,是再好没有的了,你何必定要这样认真?”筱舫听了就如没有听见的一般,低着头看自己手中的帕子。秋谷见了,晓得自家在此不便,碍了他们的眼睛,向陆兰芬把手招招,两人一齐退出房外,只有陈海秋同花筱舫两人在内。修甫等见秋谷出来,争问怎样,秋谷不语,只指着后房把手摇了二遥好一会,方见陈海秋走了出来。秋谷便仍旧同着兰芬进去,把筱舫拉了出来。花筱舫见了众人,不免面上红了一红,有些惭愧。兰芬见他不好意思,便把他拉到靠壁二张椅上坐下,二人哝哝唧唧的谈心。陈海秋取过一碗茶来,喝了半碗,把余下的半碗递在筱舫手中。筱舫正在说话,不及提防,只认是娘姨给他倒茶,顺手接了过去。及至回过头来一看,方知就是陈海秋,又见众人的目光一并注在他一人身上,不禁羞得他满面通红,把海秋啐了一口,自己也撑不住笑了。又道:“刚刚搭倪反末也是耐,故歇末也是耐,耐格人……”说到此处,顿了一顿道:“赛过是戏台浪格三花面,一时一样面孔,才做得出格。

  啥人来看耐呀!”说着又低头而笑。陈海秋见他笑了两声,心中方才快活,秋谷也是欣然。

  忽听得贡春树向秋谷笑道:“你自己常对人说,堂子里头玩耍万万不可认真,你为什么今天又认起真来?”秋谷笑道:“你这个人说出来的话儿真是不通情理!我说不要认真,是遇事将就,不必挑他们的眼儿。若是倌人把我们当作瘟生,任情得罪,自然也要认真起来,难道真是和那一班马夫、戏子一般,专想他们倌人的倒贴么?”一句话,早又把个花筱舫说得面红起来。秋谷觉得,连忙用别话混了开去。筱舫略坐一会,起身去了。陆兰芬等也陆续要走,秋谷叫住兰芬又说几句话,问到那方子衡身上来。兰芬道:“俚耐日日八九点钟辰光到倪搭来请客,一连请仔两日哉,今朝勿得知阿要来?”略谈几句,也就走了。

  陆兰芬回到院中,果然那方子衡已在房中高坐等了多时,见兰芬回来,大喜道:“今天什么人叫你的局,去了半天。我等了有一点多钟,为什么到此刻才来?”兰芬微笑道:“倪从前格熟客叫倪去替碰和,坐勒浪厌烦煞。刚刚今朝呒拨转局,只好替俚一直格碰下去。倪人末勒浪替俚笃碰和,心浪末勒浪牵记仔耐,晓得耐故歇辰光一定要来快哉。方大人,对勿住耐,等仔倪多化辰光。”说着横波展笑,眉黛生春,笑迷迷的朝方子衡瞟了一眼。这一个眼风,几乎把方子衡的三魂七魄都钩了出来。爱到极处,迷着两只眼睛看定了陆兰芬嘻嘻的傻笑。

  兰芬见了心中暗暗好笑,故意走到方子衡身边立定,把一只纤手搭着方子衡的肩膀,低低问道:“耐今朝阿要请客嗄?

  ”方子衡正在色授魂飞之际,见兰芬走至身旁,更加欢喜,张开两手想要趁势把陆兰芬搂入怀中。早被兰芬觉着,连忙把他的两手挡开,低声笑道:“勿要嗫!拨俚笃看见仔,算啥格样式介?”方子衡听了,只得暂时住手,虽然已是动情,却晓得陆兰芬是个金刚队里的出色人员,平日之间,将就些儿的客人绝不肯假借一些词色。

  方子衡不敢冒昧,恐怕兰芬要发那红倌人的标劲出来,只好规规矩矩的和他说话。又问他方才叫局究竟是什么客人,陆兰芬依实回答,又道:“姓章格客人说搭耐向来认得,耐倒底阿认得俚介?”方子衡听了,想起章秋谷来,跳起来道:“果然不错,我认得这个客人!原来他也在这里,巧极了。”便一叠连声,叫快拿笔砚来写请客票头,一面又叫先摆台面。方子衡早把请客票头写好,就到兆贵里陈文仙家去请秋谷,又请几个别处的客人。不一会,客人陆续到了。

  章秋谷在陈文仙院中尚未回栈,众人已经散去,接到了方子衡的票头,本想不去,回过念头一想,未免有些不好意思,便也随后到来。到得兰芬院内,方子衡直接到楼梯边来,呵呵大笑道:“章秋翁,幸会幸会。怎么你既到上海,竟不给我一个信儿?今天幸而兰芬向我说起,方晓得你在此间,为什么不肯通知朋友?停回却要罚你一杯。”秋谷无暇回答,只是含笑招呼。跨进房中,和那一班先到的客人彼此通了名姓,也有认得的,也有不认得的,恰好那金汉良也在座中,秋谷略道几句寒暄。方子衡最是性急,连声叫快起手巾,自家提起笔来替众人写好局票,交代娘姨,彼此相将入席。金汉良叫的金小宝却第一个先来,见秋谷也在席中,似有诧怪之状,叫了一声,方走至金汉良背,竞不招呼,只把头略略朝金汉良点了一点,便自坐下。金汉良见他叫的局第一个先来,他本来是个瘟生,只乐得他摆尾摇头,身子坐在椅上不住的摇晃,闭着眼睛口内咕噜咕噜的不知说的什么。猛然睁开眼睛,向席上众人说道:“这堂子里头的玩耍,虽然不算什么正经事情,然而也着实的有些讲究。不是我兄弟说句夸口的话儿,无论再是有些名气的倌人,但凡兄弟做的地方,比起别人来总要多占一分面子。你们众位请看,小宝这样的红倌人,兄弟去叫起局来,总是第一个先到。

  若不是他把我兄弟当做恩客,那里肯巴结到这个样儿?不瞒你众位老哥说,兄弟在此间堂子里头颇有些名气。”

  金汉良正要再说下去,金小宝坐在后面冷笑一声,止住汉良的话头道:“金大少,耐倒慢慢叫,闲话说清爽仔。倪啥辰光做耐格恩客,耐倒搭倪说说看?就是叫个把局,倪有转局末来得晏点,呒拨转局末来得早点,阿是倪来得早仔点,就算做仔耐格恩客哉?倪倒从来勿晓得做啥格恩客,那哼末叫恩客,那哼末叫勿恩,耐倒讲拨倪听听看。倪堂子里向格客人多多花花,象耐金大少一样格客人也多煞来浪,倪要碰碰就做恩客,是也好格哉。耐格只嘴说起闲话来,真真呒拨仔格淘成,阿要瞎三话四 !”

  金汉良正在高兴,被金小宝兜头拦住,说出一番冰冷的话来,把个金汉良说得又羞又气,顿口无言。章秋谷见他那一副可笑的神情,早想起前日在四马路中见他坐在小宝轿内的那种怪相,忍不住别转了头不住的暗笑。其时陈文仙出局已来,坐在秋谷背后,见秋谷这般好笑,悄问为甚,秋谷附耳和他说那金汉良的可笑情形,陈文仙也格格的笑个不住,又恐怕金汉良见了疑心,将一方手巾掩在嘴上,极力忍祝方子衡搳了两个通关,见客人的局已经到齐,便一个个细细的浑身打量。只见这一个是惊鸿顾影,那一个是飞燕惊风;这个是艳影凌波,那个是纤腰抱月。正是:绛辱珠袖,花飞一面之春;雾縠冰绡,红涴桃花之影。

  方子衡看看这个,看看那个,又回头看看兰芬,觉得他的姿态清丽绝人,脂粉不施,衣裳雅淡,丰神整洁,眉目清扬,那顾盼之间别有一种动人之态。方子衡看了一回,忽地向兰芬问道:“你为什么都是穿的素色衣裳,浑身上下没有一些红色,同他们那一班时髦倌人的装束大不相同,可是你平日间不爱浓妆,所以这般装束么?”兰芬听说,不觉长叹一声道:“倪格闲话说起来,三日两夜也说俚勿尽。”说着,早眼圈儿红了,桃腮挹露,眉黛含颦,似有许多幽怨说不出来。

  方子衡不知什么缘故,连连问他,兰芬方才叹口气道:“倪故歇吃格碗堂子饭真叫无法,说起来也是坍台。”就把他当初嫁了个姓张的客人,因他正妻妒忌,别租了一所小公馆和他同祝两下如何要好,怎样恩情。不料不到一年,姓张的生起病来,医治无灵,竟自死了,那时无可奈何。兰芬说到此间,那声音早呜咽起来,用手帕去揩那眼梢,好像要流下泪来的光景。停了一会,又说死了不多几日,正室天天吵闹,不容他住在家中,寻事生非,闹得翻天覆地,存身不住,只得出来重落风尘,再做这行生意。这也叫红颜薄命,无可如何。一面说,一面蹙额低头,盈盈欲涕,装得十分相像。又道:“倪故歇想起来,总是倪自家格命苦,张格勿死末,倪也勿会出来,所以倪格衣裳才是素格,头浪也勿扎红头绳,赛过搭俚穿孝,总算是倪心浪勿忘记俚格意思。”

  方子衡听了兰芬一番说话,暗想:“堂子里头竟有这样的多情妓女!若把他娶回家去,倒是一个好人,料想不至于闹什么笑话。”方子衡心上打了这个主意,便看着兰芬,竟越看越好起来。陆兰芬的面貌本自不差,方子衡看了他,竟是个吴王苑里的西施,汉帝宫中的合德,差不多把今来古往见于传载的那些倾城倾国的佳人合将拢来,也比不上陆兰芬的丰格。这真是情人眼里出西施了。

  且说章秋谷听了陆兰芬的说话,暗暗的赞他迷人的手段不差,看来这方子衡又免不得要入他的圈套,我们做朋友的人该应要把他提醒,免得他堕落迷途,方是道理。但是这方子衡一钱如命,也不是什么好人。平日间有些不得意的亲友要向他借贷些须,就如割了他身上的肉一般。凡是向他借贷过一次的人,从此他见了你的影儿望风远避,比那穷人见了债主还要惧怕几分。果然是“富人怕借,穷人怕债”,说得不差,章秋谷想到此间,那里还肯去管他的闲事?只预备着看他们的笑话罢了。

  正是:

  三千选佛,输他荀令之香;十斛明珠,难买罗敷之嫁。

  欲知后事如何,下回分解。

  第三十七回

  真急色春宵圆好梦假堂差黑夜渡陈仓

  且说章秋谷走后,众客人陆续告辞。依着方子衡意思,今夜就想要住在兰芬院中,怎奈陆兰芬身价甚高,等闲不敢开口,又不好意思露出那性急的样儿。俄延半晌,已有三点多钟,兰芬催他走了。自此之后,方子衡天天在兰芬院中吃酒碰和,竭力报效,有时也遇秋谷在座,却只是冷眼看他。

  光阴迅速,不觉一连已有十余天。方子衡见兰芬虽是待他甚好,却是落落大方,全没有一些儿女温柔的情态。方子衡忍耐不住,微微的露些仰慕的意思出来。兰芬听了只是微笑,并不回言。方子衡急了,捉个空儿私下向着兰芬再三央告。兰芬着实沉吟了一会,方向方子衡附耳说了几句。方子衡不懂,连忙问他说的什么。兰芬又向他说了一遍,方子衡虽已听得,但不晓得兰芬是个什么意思,仍是漠然。兰芬十分好笑,把方子衡推了一把,道:“耐格人啥实概介?”又拉着方子衡去坐在榻床上,两人对面躺下,兰芬方才低声说道:“耐心浪格事体,倪蛮明白来浪。就不过有一件,倪为仔格件事体,心浪向也转仔几化念头哉。”方子衡连忙追问他究竟为着何事,兰芬方才叹口气,道:“故歇倪格身体赛过是个讨人,说拨别人家听仔阿肯相信?倪来浪张家里出来格辰光,一榻刮仔带仔一个衣包,耐想呒拨洋钱,陆里好做啥生意?衣裳头面,搭仔房间里家生,样式才要拿仔洋钱去办,格末间架头哉啘。区得有两个娘姨相帮,搭倪掮仔三千洋钱带挡,难末总算将就过去。陆里晓得格两个娘姨掮仔带挡,格末叫讨气,拆仔利钱勿算,另外还要搭倪讲啥个拆头。做起客人来,倪自家一点点作勿来主。些少客人面浪推扳仔点末,俚笃就要咕噜哉,说倪做生意勿肯巴结。

  倪末一径是老老实实格人,勿会勒客人身浪敲俚格竹杠,俚笃又要说倪夹忙头里向做起恩客来哉。真真叫哑子吃黄连——有苦无处说。倪总想生意好点,多点洋钱下来,拿俚笃格带挡还脱仔末好哉。刚刚格两节格生意勿好,差勿多单做一个开消,格末也叫无说法。方大人耐想想看,叫倪陆里好做啥客人呀!”

  方子衡听了陆兰芬的一派花言巧语,竟自信了。暗想:“他自己不能作主,不过客人多费些银钱,也没有什么做不到的事。”便又欠起身来,偎着兰芬的粉面,问他道:“既然你这般说法,我便去把娘姨叫了进来,当面商议可好么?”兰芬不语,只点点头。方子衡又道:“虽然如此,但也要你自家斟酌一番,可有什么勉强之处?”兰芬听了,瞅了方子衡一眼,把一个指头指一指方子衡,又指一指自己的心口,然后斜溜秋波,嫣然微笑。方子衡见了大喜,连忙叫了娘姨进来。

  娘姨阿金走进房中,兰芬急朝他使个眼色。娘姨会意,不等方子衡开口,就拉着他坐到床上,咬着耳朵讲了一回。方子衡好像有些不肯的一般,微微的把头摇了一遥阿金出声笑道:“阿唷!方大人耐勿晓得,倪先生来浪上海滩浪总算有点名气,客人笃转起念头来,用脱仔三千二千直头无啥希奇,换仔推扳点格客人,俚就洋钱再用得多点,倪倒也勿放来心浪。勿瞒耐方大人说,用仔洋钱近勿到身体格客人,多煞来浪。倪刚刚说格闲话,不过绷绷倪自家格场面,勿是敲耐啥竹杠,耐方大人也蛮明白来浪。”几句话,已把方子衡说得暗暗点头。阿金又道:“耐方大人是有名格阔客,比勿得啥别人,倘忙就是实梗随随便便攀仔相好,勿要说倪先生坍勿落格个台,拨俚笃说起来,就是耐方大人面浪也无啥趣势啘。”方子衡听了点头称是。当夜无话,不提。

  只说陆兰芬自和方子衡有了相好,竟教他把行李搬到自己院中。兰芬的房间本来甚多,腾出一间房间叫他住下。方子衡被兰芬哄得终日昏昏沉沉的,也不去理会别的事情。兰芬要他代买了一付珍珠头面,又是一付金钏臂,差不多也化了二千开外。兰芬趁着没有客人的时候,便来陪着方子衡殷勤说笑;也有时客人连连络络的不断,直到天明之后方始回房,陪着方子衡睡觉。

  事有凑巧,忽一天来了两个住夜客人。一个叫陆小廷,是银行董事;一个叫余芹甫,是个当铺东家。同兰芬多是几年相好,性情极是豪奢,银钱更加挥霍,不约而同的先后都到兰芬院中。兰芬知道今夜推辞不得,权且把他们二人安顿在两处房中,一面应酬,一面要想打个两全其美的主意。想了一会,蓦然计上心来,走到亭子间,叫了娘姨阿金,附耳与他说了一回。

  阿金点头领会,兰芬走了出来。

  其时已有十二点钟,兰芬便走到方子衡和余芹甫二人房内,略略周旋了一会,却向余、方二人说道:“今朝来仔一个过路客人,格末叫来得讨气,一定要勒倪搭借一夜干铺,倪又勿好叫俚勿借,耐来浪房间里向坐歇,勿要走。倪去仔转来有闲话搭耐说。”二人听了,自然如奉着纶音恩旨一般,那敢违拗?

  果然静悄悄的坐在房中。兰芬安顿了他们二人,款步出房去了。

  约等有一点钟光景,忽然楼下相帮高声叫起出局来。楼上问什么地方,相帮说是后马路王家厍,楼上默然不应。余芹甫只道陆兰芬真要出局,甚是心焦。不料不多一会,兰芬走了进来,含笑说道:“格个断命客人来浪要困快哉,倪勿去管俚,阿要倪也困罢?”余芹甫道:“你不是要去出局么?”兰芬带笑低声道:“后马路倪勿去哉,脱仔局也无啥希奇,勿要倪去仔,耐一干仔勒浪等人心焦。”余芹甫听了,自然感激非常,相将就寝。那知睡不多时,楼下相帮又高喊起来道:“徐大人叫到老旗昌去。”兰芬故作嗔道:“深更半夜,来叫啥个断命堂差!惹厌得来。”余芹甫慌问他老旗昌叫局可去?兰芬道:“姓徐个是倪搭老客人。俚耐叫格局,倒勿好意思勿去。”余芹甫默然;又问他几时回来,兰芬道:“说勿定,耐勿去末,倪定规早点转来。”芹甫听了又欢喜起来,点头应允。

  兰芬略照一照镜子,急急的到方子衡房内来,故意对着方子衡抱怨道:“格碗断命饭,倪直头吃得来勿要吃格哉。倪刚刚堂差转来,老旗昌又来叫局,阿要讨气?”在方子衡房内约有一点余钟,也不知他做些什么,临走却叮嘱方子衡道:“倪出局去转来,长恐要天亮哉嗫,耐定心点困歇。”子衡答应,兰芬瞥然去了。

  到得将近天明,兰芬却仍到余芹甫房内。芹甫正在朦胧之际,被他惊醒,问道:“你可是刚刚回来?”兰芬点头,便又上床睡下。睡了一会,见芹甫已经睡熟,悄悄的踅下床来,不知何处去了。

  芹甫这一觉,直到十点余钟方醒,睁眼看时,不见兰芬在床上,房内静悄悄的,便叫了兰芬几声,不见答应。只见阿金急急的走进来,问芹甫道:“余老爷要啥?”余芹甫问他:“先生那里去了?”阿金道:“倪先生刚刚起来,勒浪梳头,阿要去喊俚来?”芹甫点头不语。阿金去了多时,方见兰芬云髻半偏,秋波饧涩。一面打着呵欠,慢慢的走进来。芹甫道:“时候尚早,你为什么要紧起来?”兰芬含笑道:“倪困勿着哉呀,难末起来去梳个头,听见耐来浪喊倪,倪头也朆梳,要紧奔得来看耐,啥勿困歇起来介?”芹甫道:“我店中有事,十二点钟一定要自家到店,现在已将近十一点钟,也差勿多了。

  ”兰芬见他要走,知道他向来如此,并不相留,但道:“格末耐吃仔点心去,勿要饿仔肚皮,叫俚笃去叫仔一碗鸡丝面来阿好?”芹甫点头。不多时叫来,娘姨送上,芹甫吃了匆匆而去。

  那边房内的陆小廷,七点钟已经回去。

  兰芬一时打发了两人,原到方子衡房内,殷殷勤勤的陪着他。方子衡那里晓得兰芬一夜之内接了两个客人,依旧欢天喜地的照常相待。陆兰芬见他瘟得利害,便把自己的全身伎俩施展出来,把个方子衡骗得伏伏贴贴的,竟把他当作世界之内有一无二的好人,渐渐露出要娶他回去的意思。

  兰芬听了,正中下怀,却故意不肯答应,向方子衡说道:“倪从前嫁仔格人,看看像煞蛮好,陆里想得到故歇再要出来做生意。倪吃格嫁人格苦,吃得足里足格哉,故歇倪想起来,再要去嫁人倒有点放心勿落。耐方大人肯讨倪转去,再要好也无拨。不过倪格两年生意勿好,亏空加二来得大哉,倪想再做两节下去,倘忙生意好点,还脱仔格亏空,格末再说到嫁人,阿是就容易哉。”

  方子衡听得陆兰芬的口风推托,心上有些不快活起来,便道:“如此说来,你是不肯嫁我的了?”兰芬听了,慌忙问道:“啥人说勿肯嗄?耐格人末,一句闲话缠夹仔大腿浪去。倪要嫁人,像耐方大人一样格人勿嫁末,再要去嫁啥人?不过倪心里来里想,倪格亏空,故歇好像拖得重点,再做仔两节下去,阿好拨轻点亏空就好哉。故歇倪总算是自家身体,只要无拨仔亏空,倪拍拍身体跟仔耐方大人就走,阿有啥人来要倪格身价洋钱?耐方大人故歇就要讨倪转去,刚刚正是尴尬格辰光,多花几千洋钱,耐方大人自然是呒啥希奇,不过倪自家像煞有点意勿过。”

  方子衡听了,沉吟一会,又问陆兰芬道:“你究竟有多少亏空,可有一万么?”兰芬道:“一万末勿到,也差勿多笃哩。

  ”方子衡道:“既是不到一万洋钱,料想我还开销得起,我来和你还清债务何如?”兰芬道:“耐方大人肯来搭倪开销,倪阿有啥勿要格道理?不过倪搭耐想起来,耐也勿犯着实梗破费啘。”方子衡听了不觉愕然,呆了一会,方问兰芬:“为什么犯不着这般破费?你这个话儿来得诧异,倒把我说得糊涂起来。”

  兰芬忍住了笑,走过来,袅袅婷婷的坐在方子衡身上。方子衡看兰芬时,见他双鬟滴翠,高髻盘云。梨涡颊上之痕,低偎檀口;杨柳怀中之玉,醉倚纤腰。真个是花月为神,琼瑶作骨,把个方子衡看得骨软筋酥,刚才和他说的什么话儿,早一齐忘在九霄云外去了。兰芬低声说道:“勿是呀,耐就是一定要讨倪转去,倪有一个阿哥来里,大家也要商量商量,故歇热煞格天气,也做勿出啥格事体,索性让倪做仔一节,下节脱仔牌子收场,倪外势格局帐,也好去收收,多少收点转来,贴补贴补。故歇倪搭仔耐赛过自家人哉,耐少用一个铜钱,倪心浪好像快活点。晓得耐有铜钱人勿在乎此,省仔洋钱下来搭倪多创点物事末哉,瞎用脱俚做啥?方大人阿对?”方子衡听了,心上十分欢喜。

  看官,方子衡虽然是个富家,但如今世上的情只有嫌少,那有嫌多的道理?况且他认定了陆兰芬是个有情的女子,兰芬的一番说话,又句句打到他心坎中间,那得不入他的罗网?有分教:吹箫引凤,凄凉秦女之台;金屋银屏,辜负高唐之梦。

  不知陆兰芬究竟肯嫁方子衡与否?请听下回分解。

  第三十八回

  还带挡做成圈套订白头再捉瘟生

  且说方子衡听了陆兰芬一番说话,非但不要他的身价,而且还替他打算省钱,心里喜欢得毛骨悚然,十分畅快。便问兰芬可要先付些洋钱,慢慢的还清债项。兰芬连连摇手道:“格末谢谢耐,勿要实概性急,就是娘姨笃面浪,耐也勿要说起,赛过无拨格件事体。倘忙一格勿当心,拨俚笃说仔出去,大家晓得仔,格是勿要说啥生意哉,连搭仔局帐一钱才收勿着,去便宜俚笃格排客人,也勿犯着啘。”

  方子衡听了,觉得甚是有理,心中自是喜欢,但不免还有些儿不满之处,便向兰芬道:“你既是一心嫁我,何必定要多做一节生意?就有些局帐收不下来,我也不是这般啬刻的人,那有不肯代还的道理?况且你的身子已经嫁我,这些局帐自然要我包场,你又何必一定要替我节省呢?”陆兰芬听了,把眉尖一皱,颦蹙道:“耐格人啥总归实概性急得来,格个嫁人格事体,勿是一句两句闲话说得清爽格。倪末也总算商量商量,耐末也自家想想,勿要就是实概妈妈虎虎,故歇倪格身体总归要嫁拨耐格哉,阿好再去接啥格客人?就是生意做到下节,不过场面浪实概说法,赛过嫁拨仔耐一样啘。”方子衡听了,方才放心。

  兰芬见方子衡已经受了牢笼,这件事儿便有了二十四分拿手,正要乘着这个机会,狠狠的砍他一下斧头,还要叫他情情愿愿的报效出来,一毫不觉得陆兰芬是个敲竹杠的都头,砍斧头的名手。正是:准备金笼关彩凤,安排香饵钓神鳎闲话休提,书归正传。忽一日陆兰芬院中来了一个客人,是阿金同来的熟客,兰芬却讪讪的不甚应酬,过去略坐了一回便走了出来,把那客人丢在房中,佯佯不睬。那客人坐了半天仍不见兰芬出来,心中未免也有些生气,起身要走,却被阿金拉住不放,急急的过来和兰芬说了,要他出去应酬。兰芬坐着不动,那里睬他?阿金见了这个样儿,不知何故,呆呆的立在旁边,见兰芬只当没有听见一般,忍不住又催一遍。兰芬冷笑一声,也不言语。阿金见连催了两三遍,兰芬只是不理,发起火来,也冷笑道:“做生意勿做生意,生来勿关倪娘姨啥事,倪阿好来管耐?不过耐挂仔牌子,客人来仔勿应酬末,做啥格生意介?”兰芬听了不觉面上一红,道:“个把客人,倪勿做末勿做哉啘,要耐生瞎巴结俚格啥?倪做仔生意,倒挨着耐格娘姨来管起倪来哉,阿要笑话!”阿金听了更加火冒,按捺不住,大声说道:“倪娘姨末娘姨,倒也三千洋钱笃哩,耐末是先生,倪末是娘姨,客人做勿做生来勿关倪事,只要耐拿格三千洋钱带挡还拨仔倪,格末随便那哼随耐格便,勿然末倪也有两句闲话勒浪说说。”陆兰芬听得阿金竟是顶撞起来,那说话的神情十分可恶,只气得蛾眉倒竖,粉面生红,把一双小脚在地下一跺道:“耐一塌刮仔三千洋钱带挡,啥格希奇勿煞,还仔耐格洋钱末,才完结哉啘,阿挨得着耐来瞎噪,嘤嘤喤喤,啥格样式!直头无拨仔淘成哉。”阿金冷冷的把手一摊道:“还仔倪格洋钱末顶好哉啘,倪有仔三千洋钱,阿怕无拨仔生意?勿要耐故歇末说得蛮好,停歇歇要起洋钱来原是无拨,格是定规勿成功格嗫。”

  兰芬怒极,转向方子衡说道:“耐听听俚格闲话,阿要气煞仔人,二三千洋钱才拿勿出仔末,直头拨耐钝光格哉。”阿金呵呵冷笑道:“耐实概格红倌人,阿怕拿勿出仔洋钱,就不过还有倪经手格店帐好像勿少,耐倒记记明白,一淘交代仔倪,等倪去还拨仔俚笃完结,明朝等耐舒齐好仔倪来拿。”说罢,竟自走了出去,头也不回,自去回覆那客人去了。只把个陆兰芬气得呆了多时,一言不发。

  方子衡婉婉转转的劝了兰芬一回,兰芬长叹说:“总归倪要仔俚笃格带挡勿好,耐看俚格样式,标得来,阿像啥格娘姨,赛过比仔本家再要利害,故歇倪也说得勿哉,想点法子还仔俚格洋钱,看俚阿再有啥格说话?”说到此处,便登时愁锁双眉,着实的踌躇起来。方子衡问他为什么这般着急?兰芬道:“阿金格带挡洋钱,倪答应末答应仔俚哉,故歇想起来,一时三刻,陆里拿得出几化洋钱?格件事体倒直头尴尬哉嗫。”方子衡笑道:“这些小事极是容易,何必要这般的着起急来,明天我就去打张票子来替你还了他的带挡可好?”兰芬摇头道:“耐勿要实概性急,等倪到别处借借看,倘忙无借处,再搭耐说。”

  方子衡诧异道:“前日我早已和你说明,替你代还债项,为什么忽然的不要起来?”兰芬道:“勿是呀,耐勿要缠错哩,耐搭倪还债末倪阿有啥勿要?耐搭格洋钱放来浪,总归一样格呀,等倪下节勿做好生意,再拨倪好哉。”方子衡听他说得有理,点头称是。

  隔了一天,兰芬说是出去借钱,去了半晌,方才愁眉不展的回来。方子衡急问他可曾借到?兰芬拍手道:“无借处嗫,啥人肯借拨倪呀!倪问格客人要借五千洋钱,俚勿借倒也罢哉,陆里晓得俚说出来格闲话,格末来得讨气,俚倒说耐借得忒多哉啘,一借就是五千,叫倪陆里来得及”勿比三百五百洋钱,倪还好应酬应酬。倪拨俚气婚哉,对俚说倪穷末穷,几百洋钱倒也勿在乎此,倪要老仔格面皮,问客人笃来借格三百五百洋钱,格是好煞格哉,难末倪一径跑仔转来,耐说阿要勿色头?

  ”方子衡道:“既然如此,我一准去划了票子来可好?”兰芬道:“难是生来只好问耐方大人借哉,不过耐方大人末,看仔几千洋钱无啥希奇,倪自家心浪意勿过煞来里。”

  方子衡果然去后马路汇划庄上,划了一张五千洋钱的汇票来,交与兰芬。兰芬接在手中,低声笑道:“谢谢耐,倪今朝拿仔耐格洋钱,赛过就是收仔耐格定洋,故歇耐搭倪两家头……“兰芬说了半句,觉得似乎有些不好意思,两颊微红,回头匿笑。方子衡看了这种含羞佯笑的情形,浅逗轻挑的言语,只把他喜得眉飞色舞,乐不可支。

  陆兰芬接了银票,便立刻唤了阿金上来,又从妆台抽屉内取出一叠发票,一一的算清。合起来连那三千带挡洋钱统通在内,竟有五千多些。兰芬又开了拜匣,取出几张钞票,一齐交与阿金,当面言明,从此两无交涉。又把阿金数说了一番,说他不该这样的全无义气,无缘无的和他吵闹起来。阿金银钱到手,并不计较,只冷笑两声,接过票子,收拾衣装,扬长去了。

  这里兰芬便问方子衡道:“倪收末收仔耐五千洋钱,阿要写张借票拨耐?”一句话,把个方子衡说得哈哈的笑起来道:“岂有此理!难道我不相信你么?”说得兰芬也一笑道:“勿是呀,常恐耐勿相信,说倪骗仔耐格洋钱。”

  自此以后,兰芬便和方子衡商量,要办红裙披风、珠花首饰,一切嫁人应用之物,估计起来也有三千开外。方子衡那里晓得兰芬不是真心,一味的拿出钱来任凭布置。兰芬因天气甚热,借着歇夏的名头不出堂差,夜间的和酒也就少了些儿。

  方子衡忽然想起要坐马车,便向兰芬说知,要他同去。兰芬道:“一淘去也无啥,就不过倪去末总要带个娘姨,一部车子坐勿落啘。”方子衡道:“一部坐不下就叫两部,什么大不了的事情?”兰芬方才欢喜,叫相帮去雇两部橡皮马车。相帮去不多时,马车已是来了。方子衡便催着兰芬,叫他快换衣裳。

  兰芬将就洗一把面,略施脂粉,重整云鬟,换了一套衣服,越显得娇如解语,弱不胜衣,扶在娘姨肩上向方子衡笑道:“价末倪去哩。”方子衡只是讪笑,要让兰芬先行,兰芬不肯,道:“倪勿要呀,耐豪燥点走嗫。”方子衡一面笑,一面同着兰芬出门,上了马车。马夫加上一鞭,跑开四蹄,径往大马路泥城桥一带跑来。

  此时正是六月初天气,新月在天,明河倒影,碧天如水,萧然无云,已觉得心旷神怡,烦恼尽去。再过了跑马厅一带,无数的重阴密树,接干交柯,树阴之内漏出一角月光,那树枝的影儿不住的往来弄影,风飘翠袖,露湿罗衣,好像到了清凉世界一般。到了张园,方子衡和陆兰芬下了马车,就在草地上拣一张桌子泡茶坐下。不多一刻,那班有些名气的倌人陆续到来,也有泡茶的,也有并不泡茶到各处去闲走的,内中有认得兰芬的倌人走过来招呼两句,兰芬含笑应酬。忽见随后又是一班少年客人蜂拥而来,在一班倌人的桌子面前走来走去,穿个不了,口内评头品足的恣意说笑。那班倌人也有背过脸儿不去理会的,也有打情骂俏兜揽生意的,更有和客人动手动脚扭作一团的。兰芬看不入眼,扭转身子向方子衡说道:“故歇格倌人真真笑话,耐看俚笃,当仔几几化化人做出实梗样式,阿要面孔?连搭仔倪格台才拨俚坍完格哉。”方子衡点头称是。

  兰芬正在说话,忽然背后伸过一双手来,两手交叉,把兰芬的眼睛紧紧掩祝兰芬不晓得什么人和他玩笑,待要发作,又恐是个熟人不好意思,发极喊道:“啥人介,勿要实梗噪嗫!”就这一声喊里,背后的人方才放手,哈哈的笑起来,兰芬急回头看时,原来不是别人,就是那章秋谷。兰芬见了,故意沉下脸来埋怨秋谷道:“耐末总是实梗无淘成,倪拨耐吓煞快,认仔是个流氓要拆倪格梢哉。”说着不禁也笑了,又反手摸摸头发,用豆蔻盒的镜子照了一照。秋谷随便坐下,招呼了方子衡。陈文仙随在秋谷身后,便也坐在一旁。

  秋谷向子衡道:“多时没有见你出来,怎么今天居然有空儿坐起马车来了。你们贵相知竟许你出来么?”方子衡一笑,尚未回言,陆兰芬面上早不知不觉的红起来,睄了秋谷一眼,道:“耐末总无拨好闲话说,狗嘴里阿会生得出象牙?方大人出去勿出去,阿关得倪啥事?随便啥格闲话,到仔耐格嘴里向末就无拨仔淘成哉。”秋谷正待再说,方子衡拦住道:“你们不要大家斗口,还是我们来谈谈罢。”就把椅子往前挪了一挪,低声诉说:要把兰芬娶回家去,可好托他做个现成媒人?秋谷听到此间,便把兰芬着实钉了一眼,兰芬低着头装着不见,自在那里和陈文仙交头接耳的密密谈心。秋谷等方子衡说完,方才笑道:“原来你就要纳宠,所以这样喜欢,我竟没有晓得风声,不曾和你道喜。但是你要我做个现成媒人,虽然极是容易的事情,这个媒人我却做不来的。”正是:画中爱宠,难销金谷之春;天上兰香,一现昙花之影。

  欲知后事,请看下回。

古典旧文(青楼小说):九尾龟 3 (清)张春帆著

  第三十九回

  陆兰芬雨后试新妆方子衡花前申旧约

  且说章秋谷向方子衡道:“你要我做个媒人,我却不能答应。为什么呢?一则我向来没有经手过这些事情;二则在堂子里头讨个把倌人回去,老实说也用不着什么媒人,你们自家早已两下言明,这个媒人岂不是个多余的饭桶。”说得方子衡同兰芬都笑起来。

  秋谷又道:“此时我不做媒人可担不着将来的干系,不要你们回来有了什么说话,又来寻起我来。”方子衡听得秋谷口风诧异,连忙问他将来好好的有什么说话?秋谷微笑,正要回答,那边兰芬咳嗽一声,向秋谷递个眼色,似乎教他不要多说。

  陈文仙坐在背后,更把秋谷的衣裳乱扯。秋谷不觉笑了一笑,转口说道:“不是别的,你们既然请了我做媒人,将来免不了有什么开销赏项,以及脱牌子的喜封等,狠是一件累赘的事情,你想我弄得来这个么?”几句话就把方才的情形遮掩过了,兰芬方觉放心。方子衡本来没有留心,那里估量得到他们的话中有话?便把这一层说话丢过一边。

  方子衡问秋谷道:“明天你可有应酬?若是没有什么应酬么,明天我就在兰芬那里摆个双台,请你们多吃杯喜酒。”秋谷攒眉道:“多谢盛情,我却未必能到。这样的热天,吃酒有什么味儿?我向来六月天气不去应酬,你还是另请了别人罢。

  ”方子衡听了直跳起来,嚷道:“岂有此理!我专诚请你,你竟不肯赏我的光,可是瞧我不起么?”秋谷尚在迟疑,经不得方子衡一定不肯,兰芬也在旁边说着,方才勉强点头。

  秋谷略坐了一会,不耐久坐,霍地立起身来向方子衡道:“亏你们都有这样的耐心,呆呆的坐在此间有什么趣味,我天天到此一趟,总不过打一个圈子,若不是遇见熟人,一刻也不能久坐。”兰芬道:“难倪也要去快哉。”秋谷便用手搭着凉篷,四围一望,见自己的马夫正在前面,连忙招手叫他。那马夫跑来问道:“阿是去哉?”秋谷更不言语,只点一点头。马夫去不多时,便拉了一部橡皮两轮快车过来,停在草地旁边。

  秋谷指挥陈文仙,叫他先上车去,然后向方子衡拱手告辞,撩衣摸裳,耸身一跃,早坐在马车上面,回头向着兰芬微微一笑,飞个眼风,一手顺过丝缰,一手拔出鞭子,把鞭梢扬了一扬,马背上加上一鞭,那马跑开四蹄,电卷风驰,径往园外而去。

  顷刻之间早已烟尘滚滚,不见影儿,只听得远远的马蹄声响。

  正是:

  草软沙平,十里春风之路;香车宝马,一鞭陌上之尘。

  陆兰芬看得出神,不由得口中喝一声彩,方子衡绝不理会,随后也叫娘姨去寻着了马车,一同回去。

  次日,直睡到午后方才起身。梳洗已毕,差不多有两点余钟。其时正是万里无云,一轮赤日热得十分利害,流金烁石,鸦雀无声。兰芬房间内一齐都装着风扇终日扇风,那里解得这天中的烦热!不但方子衡热得走头无路,连陆兰芬也热得微微娇喘,汗透罗衣。正在无可奈何之际,忽见西北角上推起一片黑云,方子衡道:“好了好了,天上堆起云来,像是要下雨的光景。”就拉了兰芬同他坐到窗前去看。果然那一堆云起,渐渐的移过来,移到天中,不知不觉的已把日光遮没。不多一会,就遮得满天都是乌沉沉的,就如晚间的天色一般,辨不出东西南北。兰芬看得有些害怕起来,拉着方子衡的手,道:“倪进去罢,怕煞个,看俚啥介。”

  两人手挽着手正要进去,大风起于西北,汹汹涌涌直卷过来,就像那钱塘江上的潮水一般,有千军万马、金戈铁马之声自远而近,把楼上的几扇玻璃窗吹得互相撞击,砰訇有声。只听”豁啷”一声,早打碎了两块玻璃,吓得兰芬拉着方子衡,三脚两步的跑了进去。再看那天上时,风声怒吼,云气迷漫,愈觉暗得异样,差不多像大米的泼墨山水,满纸淋漓,天低如盖,那云昏雾暗之中隐隐约约的现出万道金蛇,周回乱掣。兰芬慌忙叫娘姨们去关上纱窗,话犹未了,又是一阵凉风吹进,吹得人毛骨悚然,然后电光一闪,霹雳一声,大雨倾而降。一班娘姨七手八脚的关上窗棂。霎时间狂风骤雨,把房屋震得岌岌动遥兰芬素来胆小,最怕雷声,吓得伏在方子衡怀内,自己用两手紧紧掩住耳孔,又叫方子衡用衣袖遮护着他的头面,一动也不敢动。方子衡甚是好笑,只得两手揽住兰芬的粉颈,紧紧的抱着他。那窗外的雨一阵大似一阵,好似那匡庐瀑布,大海飞湍,白茫茫的一片,平空直泻下来。夹着那闪闪烁烁的电光四周飞舞,直射入屋子中间,照得人毫发肌肤纤毫毕见。

  雷声又隆隆而起,轰轰隐隐不绝于耳,震得大家心骇耳聋。兰芬靠紧了方子衡,浑身乱战。好一会,雷声渐止,檐溜仍淙淙不绝。停了一会,渐渐的也小了。兰芬方才放大了胆,放开子衡立起身来。已经揉擦得脂粉模糊,云鬟散乱,连身上的纱衫裤子,也皱得不像样儿。兰芬走到着衣镜内端详了一回,自己也不由好笑,忙忙的换了衣裳,重新梳洗。

  方子衡自己走到窗前,推开窗子向外看时,残雨未消,晚烛初散,尚兀自有些跳珠激浪的余势。再向天上看时,断虹明灭,霞彩满天,那天上的颜色就如用水洗过的一般,苍翠欲滴。

  约莫正是七点多钟时候,那林梢屋角之间,尚隐隐的有些薄雾,暝色四围,苍然欲合,早露出一钩新月,斜挂天中。这一阵急雨,把方才的暑气不知赶到何处去了。晚风吹袂,凉气袭人,当户披襟,开轩送爽,竟是深秋天气,那里像什么三伏炎天?

  方子衡心中大乐,便连声叫取笔砚过来,写了几张弯弯曲曲的请客票头。

  正要叫人去发,恰好陆兰芬晚妆初罢,缓步走来。换了一身白罗衫裤,拖着一双湖色拖鞋,淡扫蛾眉,不施朱粉,只淡淡的点了一点唇上的胭脂,秋波送媚,巧笑多姿,娇如解语之花,皎若中秋之月。眉如远黛,八字斜描;腰似垂杨,三眠初起。加以云鬟耀眼,凤翼低垂,梳得竟没有一根乱发,夺目争光,只带着一支全绿翡翠押发,鬓边髻上簪着一排茉莉珠兰,妖艳动人,香风扑鼻,又夹着一种花露水的香气,十分甜静。

  灯影迷离之下,竟是花香人气一例模糊,好像兰芬身上有一道光华射到面前,把方子衡的眼光罩住,越看越不得分明起来。

  看官听者,这样的一身妖艳,满面风流,就是那目中有妓、心中无妓的有名道学先生,到了此时也万万把持不祝何况这方子衡不过是一个公子哥儿,没有什么阅历,又是个头等瘟生,著名冤桶,那里逃得过这陆兰芬捉怪降妖的绳索、勾魂摄魄的兵符?

  当下方子衡见了陆兰芬这一身打扮,不由的三魂七魄一齐飞出顶门,不知去向,一口气放了出去,几乎收不转来。正在那飘飘荡荡的时候,忽然觉得有一个人把他的肩膀乱推,方才把他推醒。回转头来,见陆兰芬立在身后,一只手扶在自家肩上用力乱摇,却笑得面红耳赤,腰都立不起来,趁势伏在方子衡背上,笑作一团。方子衡不知何故,冒冒失失的问了一声,兰芬更加好笑,笑了半天,方说道:“耐心浪想着仔啥格老相好哉?倪问仔耐几声,一响勿响,阿是朆听见?”方子衡听见,不觉自家也笑起来。兰芬又问子衡道:“吃酒末,晏歇正好来啘,啥格要紧得来,阿嫌忒煞格早仔点。”方子衡道:“趁着这一场雨后暑气全消,正好趁此摆起台面,略早些却也不妨。

  ”兰芬听了,便叫相帮一面去发请客票头,一面摆好台面。

  请的客人却是章秋谷第一个先到,刚刚走进房门,便笑道:“好大的一天风雨,一会儿就凉快了许多,真是一雨成秋,绝不是六月间的天气了。”方子衡点头道是:“我见今日比昨天更热,还怕你不肯赏光,不料天公凑越,下了这一场大雨,好像代我邀客一般。”

  说话之间,兰芬也来应酬两句,不觉又谈起兰芬身上的事来。方子衡问秋谷道:“你看兰芬的为人何如?”秋谷听了,看着兰芬微微而笑,不发一言。兰芬正和秋谷并坐,连忙用金莲踹一踢秋谷的脚。秋谷忍着笑,答道:“兰芬的为人还有什么不好,待你也煞是多情,但是依我看来,吃惯了这碗堂子饭儿,恐怕做不来良家妇女,你道如何?”方子衡正在一团高兴的时候,巴不得要旁人帮衬,不料被章秋谷兜头浇了一桶冷水,心中大不为然,默然不答。陆兰芬却急了,叉口说道:“人家人末也是人,倪堂子里向末也是人,阿是吃仔堂子饭就勿好做人家人格哉?倪归格辰光,一班姊妹嫁人格多煞,故歇才是蛮好来浪,也朆出歇啥格花头啘!独剩仔倪一干仔运气勿好,嫁仔人再出来做格个断命生意,一径也朆碰着歇对劲格客人,故歇难得格方大人搭倪要好,说好仔要讨倪转去。耐二少是方大人格朋友,该应要照应倪点,方大人心浪有啥勿舒齐末搭倪说两声好话,勿壳张耐格二少爷好话勿说,倒说起倪格邱话来,耐阿对倪得起,也无拨该号道理啘,方大人阿对?”方子衡听了只是点头。陆兰芬说完了这一番说话,又暗暗的拉了秋谷一把,斜溜了他一眼送个眼风。秋谷料想方子衡已经堕落在情海中间,那里翻腾得起?此刻徒劳口舌,劝他也是枉然,便趁着兰芬拉他的机会,立起身来哈哈笑道:“算了算了.我通共讲了一句无心说话,把被你叽哩咕噜说了一大篇,难道我有心破败你们的好事么?”

  兰芬也笑道:“耐自家勿好啘,啥人叫耐瞎三话四介。”

  说着又使一个眼色,把秋谷调至外房,悄悄埋怨他道:“耐格人末,直头少有出见格。别人末只有帮帮倪格腔,耐倒来弄倪格嘴舌,阿要讨气!故歇倪搭耐说明白仔,勿要去多说多话,阿晓得?”秋谷也笑道:“姓方的是我的朋友,我不提醒他一句,好像不好意思。”兰芬嗔道:“耐再要说,姓方格又勿是耐同得来格客人,随便俚去那哼,勿关耐事,要耐去瞎说格多花啥?”秋谷听了也觉不差,只得点头答应,又笑道:“你要我不开口却也不难,我坐在这里,你朝我磕了一个响头,我便不露你的马脚。不然就要对你不起。”恨得个陆兰芬又气又笑,咬紧了牙齿,把他搡了一搡。秋谷趁势走进房去,回头望着兰芬咳嗽一声,急得兰芬远远的向他摇手,又合掌当胸朝他拜了几拜,似乎央告他的意思,章秋谷方才微微的点了一点头。兰芬放下了心,跟进房来。

  方子衡问道:“你们同到外房说些什么?”兰芬一笑不答。秋谷道:“你们贵相知将我调到外房,不过要打听打听你的家世,并没有什么别的事情。”正说着,只见金汉良也高高兴兴的走进房来。随后客人先后都到,写了局票,起过手巾,方子衡邀客入席,陆兰芬亲身斟酒,甚是殷勤。

  不多一会,相帮叫局回来,把金小宝的局票带回,放在台上,说:“金大少叫金小宝勿来,说谢谢哉。”众人相顾错愕,都看着金汉良的面色,看他说出什么来。正是:落花有意,犹开半面之妆;流水无情,不逐胡麻之饭。

  要知金小宝为甚不来,下回分解。

  第四十回

  蓝桥咫尺旧雨不来芳草天涯王孙归去

  且说金汉良叫了金小宝的局,小宝回说不来,方子衡也觉得十分诧异,多看着金汉良的面色,想着他下不来台,定要发作一场,重写局票去叫。不料金汉良不慌不忙,面上也没有一些愧色,竟是若无其事的一般,慢慢的说道:“我昨天在小宝院中,小宝这两日受了暑气,我就料他今日未必出来,果然今夜不能出局。这原是我自家不好,不应就去叫他。”众人不料金汉良说出这一番遮掩的话来,一个个十分好笑,却又不好说明,只含着笑看他的神色。

  金汉良见无人应接,自觉脸上也有些发起热来,只得又向方子衡说道:“小宝的为人却甚是和平,没有一些时下倌人的习气。兄弟深晓得他的性情,他却也不把兄弟一定当做客人看待,差不多就像自家人的一般。所以他偶然有些差错之处,兄弟也并不怪他。今天他一定是撑不起来,才回了兄弟的条子。

  若换了别的时候,只要他勉强得来,兄弟去叫他的局,万没有不来的道理。”

  方子衡虽然是个外行,然而毕竟是个世家子弟,终不像金汉良的草包,听了他这一派怯排场的说话也觉好笑。章秋谷更觉得胸胃中作恶起来,皱着眉头瞪了金汉良一个大大的白眼。

  暗想:这样的东西,怎么也到应酬场中现眼,亏他这般老脸,叫局不到,还说出这般混摆架子的话来!待要骂他几句,却想起来与自家无涉,不必去做这冤家,便忍住了,只在鼻子眼里笑了一声。

  那金汉良不知好歹,索性把喉咙提高了一调,高谈阔论起来道:“不瞒你们众位说,金小宝在上海滩上是一个有名气的倌人,排在四大金刚之内。你们请想,要不是他色艺兼全,那里数得着他呢?兄弟此番到了上海地方,也不过要闹些名气,所以就做了小宝,没有再去做过别人。小宝的看承兄弟,也是竭力张罗,十分巴结。论起小宝的为人来,虽然没有什么脾气,却总有些红倌人的性情,往往一个不高兴,免不得就要得罪客人。独有我做兄弟的到了小宝院中,无论如何烦恼,总是笑面相迎,从没有得罪过一句。”说到此处,又笑嘻嘻的低声说道:“就是攀相好的时候,也没有花费什么银钱,那许多要好的情形真是一言难荆想众位在这件事儿之内都是些过来人,也用不着兄弟细说的了。”这一席话尚未说完,台面上的一众客人早已笑声盈耳。金汉良全然不觉,还在那里手舞足蹈的数说金小宝如何要好,那样多情。

  章秋谷实在忍不住了,把桌子猛然一拍,哈哈大笑道:“金汉兄,你还认着金小宝和你真心要好,敢是在那里做梦么?

  你上了他一趟轿子,他就敲你四十块钱的竹杠,还说了你无数刁尖刻薄的话儿。这也还罢了,今天你好好的叫他的局,竟自谢了不来,上海地方可有这般规矩?你是小宝的恩客,尚且这般相待;那不是恩客的人,又当怎样?岂不更要受他的糟蹋么?他吃了堂子饭,要是这样的得罪客人,也不必什么生意了。

  金汉良兄,我倒有一言相劝,你既然不懂,不必满口胡吹,还是少说些儿为妙。这是我的金玉良言,你却不须动气。”

  这几句话儿,把一个惯吹牛屄的金汉良说得顿口无言,羞得面红耳赤,那头上的汗就如荷叶上的露水一般往下乱滴。众人见了金汉良这般局促的情形,又听了章秋谷这样发松的说话,一齐哈哈大笑起来。笑得金汉良愈加着急,拿出手巾来揩了头上的汗珠,又不住的用扇子乱扇,看他那个样儿,好生难过,脸上一阵红、一阵白,忽然又逼得面皮紫胀,口内发起喘来,一刻之间,就露出许多怪象,最苦的是白白的被章秋谷这般打趣,不敢认真。众人笑了一回,毕竟方子衡是个主人,见金汉良急到这般模样,有些过意不去,朝着众人连连摇手,止住笑声。

  金汉良过了老大一回,方才渐渐的回过两色,暗暗的切齿痛恨秋谷,却又无可如何,只得搭讪着向方子衡笑道:“既然小宝不来,我却没有别人可叫,台面上未免寂寞了些,只好借重方子翁和我代叫一个的了。”方子衡道:“也不必另外再叫别人,你看台面上的局已到齐,你自己拣个中意的倌人,转一个局过去不好么?”金汉良听了,便四围看了一遍,见倌人、大姐、娘姨等挤得密密层层,却仔细看来,没有什么好的。只有章秋谷背后坐着一个倌人,约有十八九岁光景,柳眉贴翠,檀口含朱,妙丽无双,容华绝代,正在那里遮着扇子和秋谷密谈。金汉良暗想:这一定就是什么陈文仙了。却为方才被秋谷无故骂了一顿,不好意思转他的局。对面方子衡看了,已知其意,便唤秋谷道:“章秋翁,有人要转一个文仙的局,不知可肯割爱么?”秋谷失笑道:“奇了!倌人挂着牌子,无论何人都好叫他的局,怎么问起我来?难道我有什么不肯么?”回头对陈文仙道:“你只管坐过去就是了。”方子衡和金汉良大喜。

  不料陈文仙听秋谷叫他转局,登时沉下脸来,把身子一扭道:“倪一帮里向客人勿做两个格,耐末无啥稀奇,倪倒呒拨格号规矩。”秋谷一笑,金汉良又碰了一个钉子,连方子衡都不好意思起来。金汉良气得呆呆的,半晌不言。还是方子衡怕他下不来台,叫兰芬去转个本堂局,坐在金汉良肩下。兰芬勉勉强强的去坐了一坐,仍旧回来。

  方子衡见台面甚是冷落,便鼓起兴来,要摆三十杯的庄。

  陆兰芬不许,瞅了方子衡一眼道:“勿要实梗嗫,晏歇吃醉仔,倪搭是无拨啥人来浪替耐吃酒。”方子衡道:“我就一人独吃,不用你们替代何如?”兰芬也笑道:“倪勿要嗄。”就把方子衡手内的酒壶夺去。方子衡再三央告,陆兰芬只是不许。合席的人都笑起来。章秋谷笑道:“我来同方大人讲个情儿,许他摆了十杯拳庄罢。”兰芬还不肯应,秋谷打着苏白笑道:“耐也就是实梗仔罢,勿要来浪做啥格生意经哉。”大家哄然又笑。

  兰芬听了,急把酒壶放下,瞪着眼睛,一手指着秋谷道:“耐格号人末,实头……”兰芬说到此处,自觉有些碍口,顿住不说。秋谷也忍笑无言。方子衡却不甚明白,只把酒壶取过来,先斟了五杯,便要和章秋谷搳拳。方子衡却却的连输五拳。兰芬咕噜道:“难生来等耐自家去吃,吃醉仔勿关倪事。”方子衡果然直着喉咙灌了五杯,便又去寻别人对搳。一时叫来出局的倌人,会搳拳的一齐出手。霎时间红飞翠舞,玉动珠摇,那手上带的金玉腕钏,互相摩击,铿锵作声。方子衡看了大乐,秋谷也微微而笑。丝哀竹急,履错钗横,红粉两行,金钗十二。

  方子衡左顾右盼,骇瞩流光。

  正在乐不可支之际,忽见留在栈内的一个家人满头大汗闯进房中,后面跟一个信差模样的人,手中拿的像是一封电报。

  方子衡不觉呆了一呆。果然那家人走近面前垂手回道:“家内来了一封电报,不晓得是什么事情,请老爷过目。”就向那信差手中接过电报,递在方子衡手中,两人便退了出去。方子衡拆开电封看时,那知都是洋码,并未翻出,涂鸦书蚓的就如天书一般,一个字也认不得。便又叫了家人进来,要叫他带到局里去翻。章秋谷向他摇手,问陆兰芬道:“你们可有官商便览的历本么?”兰芬应声道:“有。”即叫娘姨取来,送在秋谷手内。秋谷向方子衡要过电报,一字一字的翻了出来。不多时早已翻好,取笔写出。秋谷略略一看,皱皱眉头并不言语,即便交与方子衡。子衡接过看时,只见那一张报纸上写着道:上海名利栈方子衡,父病重,速回常,万勿迟误。铨。

  方子衡看了登时变色,半晌说不出话来。众人看他神色惨淡,知道家中有了变故,一齐拥上前来看了电报,一个个闭口无言,默然相对。还是章秋谷道:“既是你令尊病重,你自然该应连夜赶回,这里如有什么不了的事情,我尽可代你料理,你也不必心慌。”方子衡听了,方才立起来道:“这个自然,好在我在此间没有什么大事,可以立刻动身。但是今天苏州的轮船已经开了,我想只好到轮船局去和他商议,单雇一只小火轮,一直拖带回去,你道好么?”秋谷连声道是。

  陆兰芬听得方子衡的父亲病重,立时就要赶回,也吃了一惊,却一刻之间也想不出什么主意,只紧紧的拉了方子衡的手,看着他的面孔像要说话,却说不出什么来。章秋谷见他如此,料想他们一定还有什么体己的话儿要说,况且方子衡此时心思已乱,大家不好久坐,章秋谷第一个立起告辞,又淡淡的慰劝了几句,便先走了。

  秋谷走后,大家也一哄而散,单剩了方子衡和陆兰芬二人。

  陆兰芬拉着方子衡同向榻床躺下,悄悄问道:“阿是唔笃老太爷来浪生病,叫耐转去?”方子衡点一点头。兰芬又道:“价末耐明朝阿走介?”方子衡道:“我想明朝一早就走。”兰芬着急道:“耐阿好耽搁一日。”方子衡摇头。兰芬便欠身凑到方子衡一边枕上,推开烟盘,脸贴脸的问道:“耐就要转去末,倪先起头说个闲话,耐阿是勿记得哉。”方子衡又摇摇头。兰芬把一点朱唇凑着方子衡的耳朵,道:“耐倒底阿记得,说嗫?”方子衡停了半晌,方才开口道:“我此时心上实在不得主意。你想家内来了电报,叫我立时回去,我此刻的身体还在上海,不能飞到常州,家内的情形现在也不知道怎样,叫我的心上怎生好过,那里还想得出什么主意来?你的事情,只好我下次再来的了。”兰芬听了,假作发极道:“耐实梗说起来,是耐来浪想搳脱仔倪,再讨别人哉啘。倪一句闲话说出仔口,总归是耐格人,好好坏坏搭耐来浪一淘,故歇倪生意末也勿做哉,大家才晓得耐要讨倪转去,耐倒想要搪脱仔倪,要倪下节再做格断命生意。耐想想看,倪再有啥面孔来浪上海滩浪见人?耐要倪随便那哼,倪总无啥勿肯。耐要搳脱仔倪,叫倪再做生意末,倪就是死仔,倪格魂灵也要寻着耐格!”一句话尚未说完,已止不住泪流满面,宛转娇啼,春深眉黛之愁,红掩灵芸之泪,回眸掩面,悲不自胜,把个方子衡的心上搅得就如乱丝一般,又有些怜惜起来。究竟那老父的死生抵不得美人的情重,不知不觉的早把他父亲病重丢在一边,打叠起许多的软语深情,陪着笑面着实劝慰。兰芬一面把方子衡两手推开,一面还呜呜咽咽的掩面而哭,又道:“耐再要来骗倪,耐格闲话啥人来听耐嗄。”说罢又哭。

  方子衡被他哭得柔肠百结,凭你如何解劝,只当作没有听见的一般。方子衡急了,勾着兰芬的肩项轻轻问道:“依你要怎么样呢?只要你说出口来,我总依你就是了。”兰芬听了,方才趁势慢慢的收住了哭声,却还口中咕噜道:“耐搳脱仔倪,倪是不过死仔末哉,也无啥希奇,只要耐自家摸摸良心,阿对倪得起?”方子衡只是讪讪的笑了两声,又问他究竟打的什么主意。兰芬不答。经不得方子衡千求万告的,勉强把他拉了起来,又用手巾替他拭干眼泪,兰芬方才,隆慢的说道:“依仔倪格心浪末,故歇就跟耐转去,不过倪搭再有几化债户勿曾开销,耐明朝就要转去,总归勿成功,叫倪陆里来得及?耐去仔又勿见得就来。倪过仔该节,下节定归勿做生意格哉。勿做生意末,住来里上海做啥?生来只好跟耐转去哉啘。倪想起来,勿如耐先转去仔,留一个当差格住来里倪搭,等倪舒齐好仔,同俚一淘到常州来,耐说阿对?”方子衡听了,觉得果然不差,心上十分欢喜,把那家内的事情一时间就撇在九霄云外,竟自携着兰芬一同归寝。

  看官请想,方子衡起初接了家中电报,想要连夜赶回,总算他天良未泯;后来被陆兰芬两行珠泪、一片虚情,哄得他把一个病重的父亲也置之不顾,反和着陆兰芬两人同到温柔乡里,携云握雨起来。正是:多情神女,飘烟抱月之腰;无赖襄王,暮雨朝云之梦。

  欲知方子衡究竟何时回去,且听下回。

  第四十一回

  骂瘟生西楼惊好梦唱骊歌南浦黯销魂

  且说方子衡本来急欲回家,被兰芬灌了一阵迷汤,竟把一个病危的老父丢在家中,全没有一毫着急的念头,也不想赶回家去。他二人倒趁着雨后新凉,珍簟初铺,碧天如水,竟是鸳鸯并宿,翡翠双栖,春深玳瑁之床,香暖合欢之枕。陆兰芬更拿出全身手段,枕边软语,被底风情,说不尽的山盟海誓,倒风颠鸾,把一个方子衡哄得如入黄河之阵,如穿九曲之珠,千变万化,不可端倪,一个身子觉得飘飘荡荡的,说不出那心中的快乐来。

  良宵易度,一刻千金,早又是红日满窗,晓风入户,窗外有许多鸟雀在那里钩輈格磔的群噪弄晴。方子衡和陆兰芬香梦初回,模糊未醒。方子衡睡在枕上,见陆兰芬睡意惺忪,春情满面,酥胸半露,星眼微开,那一种娇憨的态度煞是可怜。方子衡待要起来,却又踌躇不忍,把枕头挪了一挪,重复并头睡下。陆兰芬正要收服方子衡的心,见他如此,正中下怀,自然的软语喁喁,殷勤相对。他二人一个是秋娘未老,一个是季子多金,果然似漆投胶,如鱼得水,不觉重又霍然睡去。

  看官试想,上海堂子里倌人,那一等勾魂摄魄的功夫可利害不利害?凭你有些主意的人,不落他的圈套便罢,若要落了他的圈套,就免不得被他们哄得个神志昏迷,梦魂颠倒,甚至败名失操,荡产倾家。古今来多少英雄才子,到了这一个色字关头,往往打他不破,英雄肝胆变做儿女心肠,辜负了万斛清才,耽误了一生事业,你道可怕不可怕?

  闲话休提,只说章秋谷昨夜辞别了方子衡,仍到陈文仙家住了一夜。午刻起身,梳洗已毕,想到方子衡昨日接了电报,今天不知曾否动身,有些放心不下,要到陆兰芬处去看看他。

  文仙叫他吃了饭去,秋谷不肯,文仙再三挽留,秋谷只得坐下。

  文仙知他爱吃雅叙园的京菜,便暗暗叫娘姨下去,令相帮去叫了几样菜、一壶酒来。不多时已是来了,娘姨便一样一样的搬了上来。秋谷看时,见是一盆生拌腰片,一盆糟鸭,一碗虾子扁尖,一大碗生川火腿汤。秋谷皱皱眉头道:“为什么要去叫这许多?”文仙忙笑道:“阿唷!二少勿要客气,倪搭就是请耐勿到,格两样菜勿中吃格。”秋谷也不禁笑了。文仙自己过来斟酒,就坐在下首相陪。秋谷要文仙同吃,文仙因章秋谷是个极熟的客人,并不推托,却因天热不敢吃酒。恐怕呛坏了喉咙,只陪着秋谷吃了半碗饭。秋谷因急于要到兰芬院内去探望方子衡,随便吃了几杯酒就不吃了。吃了饭,洗一把面,穿上长衫急急到兰芬家来。

  那知进了大门,一直走上扶梯,楼上相帮喊了一声,只有一个粗做娘姨走到楼梯边来招呼秋谷。秋谷一脚跨进穿堂,见两个大姐都靠在榻上打盹,静悄悄的不见一人。秋谷心中疑惑起来,想是方子衡已经走了。正要问时,两个大姐听得脚步声音走进客堂,晓得有客人来了,连忙揉一揉眼睛,一骨碌扒起身来,见是章秋谷,笑嘻嘻的低声说道:“二少!阿是看方大人格?方大人搭仔倪先生两家头才朆起来。二少房里去坐嗫。

  ”秋谷听了,更加诧异,随口问道:“方大人昨日没有走么?

  你们可晓得他几时动身回去?”一个大姐叫做巧宝的,抢先笑道:“方大人昨日来浪说今朝要动身转去,难末拨倪先生说仔一泡,方大人倒好格,听仔倪先生闲话,今朝勿转去哉。”

  章秋谷听了,真是没头没脑,摸不着究竟是怎么一回事儿,暗想:“定是兰芬放出功夫,把方子衡迷住,要叫他慢些回去,好趁着这个机会大大的敲他一下斧头。但是方子衡昨天说得明明白白的,要去单雇轮船连夜赶回家去,怎么忽然变起卦来?

  难道为了一个陆兰芬,就连他自己的生身老父病在垂危也置之不顾?这岂不竟是禽兽的行为么?天下竟有这般奇事!可谓天下之大,无奇不有的了。”又自己心中转一个念头道:“方子衡虽不是什么好人,何至于丧心病狂到这步田地?大约是大姐听错了说话,以讹传讹也未可知。”一面心中盘算,一面走进房去坐下,又以心问心的想道:“此刻也用不着胡思乱想,少停等方子衡起来之后问他一个明白。如方才大姐所说的话果是真情,我不免要把他正言戒责一番,叫他及早回头,免得众人唾骂。如若执迷不悟,须要把他痛骂一场,从此与他绝交也不为过。”

  正在心中思想,见一个大姐走进房来,巧宝随后踵至,揭开大床帐子低声叫唤。方子衡毕竟心中有事,叫了一声便已惊醒,张开两眼便问什么事情。巧宝道:“方大人,朋友来哉,阿要起来罢,一点钟刚刚敲过哉。”方子衡听说朋友来看,已经一点多钟,自家还在高卧,不免吃了一惊;又有些不好意思,连忙坐起穿好衣服,跨下床来,把陆兰芬也惊醒了,朦胧问道:“啥要紧起来介?”方子衡还未回言,巧宝接口道:“辰光勿早哉,方大人有朋友来里。”兰芬听说,便也坐起身来打了几个呵欠。

  这里方子衡跨到床下,见是章秋谷端端正正的坐在窗前,那面上的气色似乎有些不善,早又吃了一惊。原来方子衡许多朋友之中最是敬畏章秋谷,每每的方子衡有些错处,秋谷就要正言厉色教训起来,以此方子衡见了秋谷虽然十分爱重,却是如对师保一般。当下见了秋谷,自觉有些虚心,脸上讪讪的红了起来。彼此招呼过了,秋谷便问方子衡道:“你昨夜亲口向我说过,要连夜赶回,为什么直到今日还不动身,更兼睡到此时未起?你接了一封电报,倒也亏你放得下心。”说着就冷笑了一声。方子衡听了十分惭愧,口内支支吾吾的说道:“本要今日动身回去,但我身体之中着实有些不快,恐怕不得动身,大约要到明朝的了。”

  秋谷听了,方才大姐的一番说话竟是真的,不觉大怒起来。

  秋谷本来性急,一时怒发,激得他满面通红,怒气横飞,双眉倒竖,高声说道:“你家内令尊病重,发了电报来叫你立刻回去,你却恋着一个倌人,连自己的生身父母都不放在心上。你倒自家想想,天下可有这样的道理么?我与你虽然朋友,却不愿意认得你这样无父无君的人!我们从此讲明,彼此绝交,大家不认。我将来到了常州之后,还要把你们亲友请到当场,把你的荒唐地方和他们讲个明白,也好泄泄我一肚子的不平。”

  说着怒气冲冲的立起身来要走。

  方子衡虽然受了陆兰芬的骗局,毕竟天良难昧,自己心中也觉不安,如今被章秋谷突然骂了一场,却平空的把他提醒,羞惭满面,无地可容。又见秋谷立起身来往外就走,竟要与他绝交,连忙赶上前来,一把拉住衣袖道:“你的说话句句是金石之言!我如今自己深知愧悔,今天一定动身,只求你不要说绝交的话。”一头说着,想起他父亲病重,天良发现,止不住流下泪来。

  秋谷方才的一番言语原是一时的愤激之谈,现在看见方子衡赶来拉住,又见他流下泪来,知道他真心愧悔,心中也是欢喜,便立住了脚道:“你既知改悔,今日就可动身。遥想你们令尊既在病中,不知怎样的望你回去,你还忍心在此稽迟?万一你迟到一天,竟抱了终天之恨,你抚心自问,可不成了个名教中的罪人么?”方子衡听了,更加毛骨悚然,浑身汗下,也没有什么别的说话,只是诺诺连声。

  此时陆兰芬已在床上起身,不及与秋谷相见,掩至大床背后小遗。章秋谷责备子衡的话,也被他依稀听见,只是不甚清楚,大约是催他回去的意思。好在昨天晚上已经两面说明,方子衡答应留下五千洋钱和他还债,并留一个家人名叫刘贵的,住在兰芬院中。一过秋节,候陆兰芬把上海的事情料理清楚,便同着刘贵一起同到常州,为的是留下一个家人,一半好监押着他,叫他不能翻悔的意思。所以兰芬听得秋谷要催逼方子衡回去,并不十分着急。

  当下兰芬在床后走了出来,云鬟散乱,玉体慵抬。秋谷见兰芬出来,瞅了他一眼。兰芬便低下头去,叫了秋谷一声,问道:“二少,阿是催方大人转去?”秋谷点一点头,随口说道:“你可肯放他回去么?”兰芬面上一红道:“笑话哉,方大人屋里有仔病人,生来该应早点转去,阿有啥问起倪来哉?倪阿好叫俚勿要转去?”便把方子衡的衣袖一拉道:“耐自家说哩,阿是倪来浪叫耐勿要转去?”方子衡默然不言。秋谷一笑,便打断他的话头道:“现在长话短说,你既然今天要走,料想趁搭轮船是来不及的了。我却有个认得的人在船局内,我和你写张条子知会一声,叫他代备一号小火轮一直开到常州,立刻生起火来,上灯时候就可登舟。我同他向来认得,价钱里头料想不至吃亏,你道好么?”方子衡此刻被章秋谷数言提醒,想着他父亲的病不知怎么样了,心上边焦躁异常,归心如箭,听了秋谷的话,拱手致谢。

  秋谷果然立刻写了一张条子,叫了方子衡的家人上来,令他送去。兰芬却向方子衡说道:“章二少搭耐说格闲话句句才是好格,耐听仔俚格闲话早点转去。倪是早晏点总归是耐格人,勿要牵记仔倪,误仔耐格事体。倪事体舒齐好仔,马上就到常州,耐放心转去末哉。”方子衡听了也不言语,秋谷却甚是诧怪,正要问时,方子衡拉了秋谷过来,请他坐在炕上,把兰芬昨夜的言语告诉一番,又说现在留下一个家人同他回去,但终怕倚靠不住,要请秋谷代他料理一切,过节之后,把陆兰芬一直送到常州。秋谷连连摇手道:“这样事情,我向来不能料理,就是我自家的事也还要转托别人,那里办得来这样的肐瘩帐?

  你们既已两下言明,又有一个家人在此,料不至于有什么意外的事情,你难道信不过兰芬的话么?”方子衡听秋谷不肯担认,也只得罢了。转过身去,和陆兰芬轻轻悄悄的说了许多密语,又开了箱子取出一只洋漆嵌螺甸的拜匣,在拜匣内不知拿了些什么交与兰芬,兰芬欢天喜地的接了过去。章秋谷在榻上横着,远远看他,虽没有看见是什么东西,心中早已十猜八九。

  恰好刚刚到船局去的那个家人走了进来,呈上一封回信。

  秋谷拆开看时,大略说轮船已经代备,刻下正在生火,就泊在本局码头。价目一层,彼此至交,不能多要,照着自己的本钱核算,并不多赚一文,共合八十块洋钱,连轮船酒钱统通在内。

  后面又说令亲如有急事,八点钟即可开行的话。秋谷看了,把信递与子衡,叫于衡也看一遍,道:“八十块钱虽然并不吃亏,却也不见十分便宜。”方子衡看了拱手称谢,便叫家人先去收拾了行李衣箱发下船去。兰芬因方子衡尚未吃饭,便去叫了几样菜来。方子衡邀秋谷一同吃饭,秋谷因先已吃过,推辞不用。

  方子衡却草草的吃了些儿,只觉得心中好像有千头万绪,一时说不出口来,不知道腹中是饥是饱,将就吃了半碗饭,也辨不出什么味儿,只紧握着陆兰芬的手,你看着我,我看着你,说不尽的那一种缠绵宛转的神情。兰芬更是两只眼睛水汪汪的含着两眶眼泪,不则一声。秋谷看了暗中好笑,想他们堂子里头的妓女惯会做出一番的假意虚情,但是到那要紧时候居然迸得出一付急泪,也算亏他。便催促他道:“现在已经不早,你还是早些上船的为是。”方子衡听了,只得硬着心肠要走。兰芬把脚儿在地下一跺道:“慢慢交哩,倪还有闲话来里。”方子衡又立住了,眼睁睁的看他,兰芬低声叮嘱了几句,方子衡连声答应,兰芬方放了手。方子衡硬着头皮走了两步,又回过头来看看兰芬。兰芬直送下扶梯,秋谷也同到门口。方子衡一步一步的挨出大门,兰芬立在客堂门口,还说道:“倪格闲话耐勿要忘记脱仔嗫。”方子衡回头答应。秋谷也说了几句套活道:“论理我要送到船上,我们还可谈谈,但是你此番回去是急如风火的事情,就是到了船上也不得畅谈,还是出来再见罢。

  ”方子衡也谢了一声,彼此一拱而别。

  秋谷立在门前,看他坐上马车电卷风飞的去了。秋谷便回上楼来,想要和兰芬说话。走到房内,见兰芬刚刚坐下,见了秋谷进来,不觉向他一笑,展齿嫣然。正是:惆怅银屏之梦,青鸟难通;荒唐云雨之踪,玉人何处。

  欲知兰芬如何说法,但听下回。

  第四十二回

  吃大菜粲花生妙谑错房间无意遇名姝

  且说章秋谷见陆兰芬向他一笑,便也笑道:“你骗客人的功夫果然不错!偏偏两个姓方的都被你骗得死心塌地,吃了你的空心汤团。怪不得你说常州来的客人都是一班土地码子,这班人却也实在瘟得利害,竟是一些不懂的东西。若要换了我做你的客人,就要对你不起。”兰芬听了,嗤的笑了一声,把秋谷背上打了一下道:“难阿好谢谢耐,勿要去多说多话。倪一径待耐勿曾错歇,就算仔耐是老白相,也勿犯着替倪做个格冤家啘。倪做仔生意,生来才靠两个客人,像俚笃格档码子,敲仔俚格竹杠,俚笃也勿晓得啘。”秋谷倒被他说得无言可答,略坐了一会便回栈去了。兰芬这边按下不提。

  只说章秋谷走出陆兰芬家,觉得无事可做,信步掠去,意思要到新马路辛公馆去看看修甫,先到西安坊龙蟾珠家,去问辛老爷可在院中。刚刚凑巧,辛修甫竟在里面,却是方才走到,坐未多时。秋谷大喜,款步登楼,与修甫相见坐下。龙蟾珠也走过来应酬两句,穿着一身湖色洋纱衫裤,内衬妃色紧身,梳一个懒妆髻,发光可鉴,兰气袭人,簪着几朵珠兰,不施脂粉,不衫不履的样儿,打扮得甚是雅素。秋谷见了,喝一声:“好!直头出色。”龙蟾珠微笑说道:“倪是勿好格,就不过为仔天热,衣裳着得清爽点,有啥格好嗄?”

  秋谷却不理会他说的什么,转向辛修甫说话,又把昨天方子衡接着电报的一段故事,以及他自己今天责备的话儿,一一的向修甫说个明白。修甫又笑又叹道:“这方子衡被你骂了一场,居然还晓得自家惭愧,究竟还算是个好人。陆兰芬这番举动,大约又要借他淴一个裕但是我真不懂,如今世上那里来这许多痴子,情情愿愿的供给他们,难道这班人都是没有心肺的么?”大家笑了一会,秋谷道:“这些花柳场中逢场作戏的地方,自然免不得花费。但是另有一层道理,也不必一味奢华,凡是面子上的银钱,这是自家的场面,不妨多出些儿;若是塞狗洞的地方,你就是花了一万八千,好像丢在水里一般,响声也没有一点,这样的银钱却万不可出,非但闹不出名气,而且还被他们当作瘟生。总而言之,场面上的银钱不能不出,塞狗洞的花费尽可无须。这却要做客人的自家斟酌,只要看准了嫖界的方针,便不至误落倌人的圈套。若要一毛不拔,和他们斤斤的计较锱铢,那就还是不嫖的为是,免得闹出笑话来。”修甫听了,点头叹服。龙蟾珠也在旁边听着,默然不语,若有所思。忽然目不转睛的注视秋谷,两边颊上渐渐红晕起来。秋谷一眼瞧见,微笑一笑,倒反背过脸去。

  修甫便问秋谷:“今晚没有应酬,我们到一品香去可好么?”秋谷点头道好。便邀蟾珠同去,蟾珠也答应了。秋谷道:“我们两人先去,你随后坐了轿子就来。”蟾珠点头。章秋谷便和辛修甫出门先走。出了西安坊口,路上的马车、东洋车连络不断,那车声就如雷响一般,隆隆不绝。二人慢慢的沿着马路走到一品香,上了扶梯。因龙蟾珠尚未到来,恐怕他找寻不着,便就在扶梯旁边第五号房内坐下。侍者送上茶来,问可要请客。秋谷想本来人数太少,便取客票,写到迎春坊金小宝家去请贡春树,连小宝也请在里头,又写了龙蟾珠、陈文仙的两张客票,便叫细崽去发。那侍者刚刚出去,已另有一个人引着龙蟾珠进来,便叫回先前的细崽,把西安坊的一张抽去,一面便先点起菜来。秋谷点的是鲍鱼汤、铁牌鸡、炸虾球、牛奶冻四样,又点了一客樱桃梨。修甫也和秋谷一般,只换了一个鸡绒汤,添了一样咸牛舌。秋谷又叫蟾珠点菜,蟾珠只要了鲍鱼汤和樱桃梨两样,都是吃不饱的东西。秋谷不由分说,替他添了一样禾花雀,又叫侍者先开两瓶冰冻荷兰水上来,并拿了两瓶皮酒和两杯克力沙,一齐放在桌上。

  秋谷先举起一杯荷兰水来一口气吃个干净,觉得一股冷气直透心脾,其凉震齿。龙蟾珠在旁调笑他道:“二少,耐当心点格好,晏歇点吃勿消格嗫。”秋谷一笑,又取过一杯来向龙蟾珠说道:“你不要寻我的开心,且先顾着你自家再说。若是你昨夜没有这般如此,你就做个好汉,把这一杯冰水吃下腹中,不要推三阻四,我便佩服你是个好的。”蟾珠红着脸道:“啥格实梗?实梗倪是勿晓得格,耐倒泌拨倪听听看。”秋谷大笑道:“你一定要我演说出来,我却没有这般福气。”用手把辛修甫一指道:“只好你们两个试法试法,看是如何?”说得蟾珠脸上更加红了,啐了秋谷一口,别转了头,忍不住笑道:“二少爷,倪一径搭耐规规矩矩,今朝啥高兴得来,单单来浪寻倪格开心,阿作兴实梗格。”秋谷笑道:“你昨天晚上若是干干净净的,我说我的话儿不干你事,为什么要你这般着急?一定你有了虚心的毛病,我的说话刚刚枭着了你的痛疮,所以着急得这个样子。”一句话把龙蟾珠说得当真发起急来,把面孔胀得通红,十分腼腆,口中咕噜道:“好好里一句闲话,拨耐说得来加二无拨仔淘成哉。真真歪嘴吹嗽叭——一股邪气。耐说格闲话倪一塌刮仔勿懂,随便耐去说啥末哉。”

  秋谷见他急得面红头赤,更加狂笑起来。忽见贡春树携了金小宝同走进来,春树开口笑道:“你们为的什么事情这般好笑,可好分些给我笑笑么?”修甫也笑着把方才章秋谷和蟾珠斗口的话说了一遍,春树、小宝齐笑起来。正在笑得热闹,陈文仙也走了进来,笑道:“俉笃啥格事体来浪好笑,倒闹忙笃啘。”秋谷便叫他们坐下。贡春树也点了五样菜,又和小宝、文仙点了几样,都是大同小异的,差不多。把菜单交与侍者,一面先喝起酒来。

  这三人都是年少风流、倜傥自喜的人物,芝兰结契,金石同心,高见古人,俯视流辈,自然谈得十分契合,水乳交融。

  更兼各人带了相好坐在一起,一个个明眸皓齿,粉颈纤腰,媚态旁生,妍容侧聚,更是心上快然,毫无拘束。

  正在豪饮雄谈之际,忽听见一个绝清脆的喉音,呖呖莺声在门外问道:“啥人叫格嗄?阿是该搭介?”秋谷等方在诧异,已见一个倌人扶着一个大姐,约有十七八岁光景,轻移莲步走进门来。秋谷举目看时,只见他腰肢纤小,态度安详,面如春晓之花,眉画初三之月,明眸善睐,一顾倾城,暖玉凌波,双弯贴地,云光外露,秀气内含,浑身上下竟有一道宝光射将过来,不由得心迷目眩。那倌人走进来见一个也不认得,知道认错了房间,回头一笑便欲退出。秋谷见陈文仙朝他点了点头,想是向来认得。又听见那倌人问道:“该搭阿是六号嗄?”文仙道:“该搭是五号,六号来浪隔壁。”那倌人便回转身来,又向着众人一笑,方才走了出去。

  秋谷看他走出房门,连背影都不看见了,方回过头来说道:“不意风尘中竟有这般人物,我们为什么竟没有看见过他?

  ”便问陈文仙道:“他和你说话,想是你认得他么?”文仙掩着嘴格格的笑道:“阿是耐看中仔俚哉,等倪来替耐做媒人阿好?勿要连耐格眼睛带仔隔壁房间里去。”说得大家都笑起来。

  秋谷问叫什么名字?文仙道:“俚叫王佩兰,就勒浪兆贵里,本底仔倪也勿认得俚,有转把台面浪碰着仔,难末认得起格,头俚搭倪讲讲说说,倒蛮要好。俚自家说一径来浪苏州仓桥滨做生意,为仔苏州生意勿好,难末到上海来,故歇到仔勿多两节,还是该节调到仔倪兆贵里来。耐看看俚阿中意嗄?”秋谷听了笑而不答,便取过客票写了一张请吃大菜的票头,叫侍者送到隔壁房间请王佩兰。

  不多时,王佩兰竟是姗姗其来,笑道:“洛里一位大少姓章?”秋谷尚未回答,文仙朝着王佩兰将秋谷指了一指,又将秋谷身旁一把椅子拖开,王佩兰会意,便走向秋谷身旁坐下,含笑不言。秋谷却打着苏州白,向着王佩兰笑道:“阿唷!先生时髦得来,跑进来赛过一只电气灯。”王佩兰也笑道:“阿唷,章大少客气得势!倪是勿好格呀,陆里说得着时髦倌人?

  章大少来浪寻倪格开心哉!”秋谷连说勿要客气,口中在那里随口应酬,眼内却仔仔细细的把他自头至足看个尽情,果然是比玉生香,如花有韵,丰姿婀娜,骨格轻盈,心上十分欢喜。

  回头再看陈文仙时,珠光照彩,艳影惊鸿,太真出浴之妆,西子捧心之态,和王佩兰比较起来,却也不相上下。但细细评论两人的丰格,又觉得各不相同:陈文仙是一身的爱好天然,清华都丽;王佩兰是一派的妖娆荡逸,意气飞扬。看起来还是陈文仙较胜一筹,绝不是王佩兰那一种专取轻佻的模样。章秋谷在这边细看佩兰,王佩兰也在那边细看秋谷,见他丰神跌宕,气宇端凝,眉目之间别有一种英爽之气,回眸顾盼,丰彩动人,潘安仁逸世之姿,卫叔宝羊车之度,就是旁座的两个客人也觉得气概非常,仪容出众。王佩兰看了多时,满心欢喜。秋谷叫他点菜,佩兰推道:“倪刚刚吃过夜饭,吃勿落来里,章大少请慢慢交用末哉。”秋谷见他不吃,也不相强,只寻些话说来引动他,又问他儿时到的上海,生意可好,王佩兰见秋谷问得殷勤,也不觉亲热起来,一一回答,也回秋谷几句,竟密密的谈起来。陈文仙见了免不得有些醋意,但是不好意思放在面上,只神色之间默然不悦。

  秋谷和王佩兰谈得正是投机,那里去理会到陈文仙身上?

  倒是辛修甫寻些话与文仙兜搭兜搭,文仙也只得含笑应酬。贡春树忽问秋谷道:“我有一个手卷要你做一篇序文,随便什么体格,四六骈体不拘,就是散体也好,你可有工夫么?”秋谷皱眉头道:“我于文字一道,荒疏已久,你偏要和我歪缠,放着辛修翁这样有名的一个古文大家不去请教,可不是有心要我献丑么?”春树道:“就是辛修翁我也放他不过,明日我把手卷取来你看,笔意狠是工致,就请你们二位赐题。”辛修甫谦让了几句。秋谷问春树是什么手卷?春树道:“就是苏州那一个的小照,我新近托人钩了下来,另外补些花木,我自己的小照也一同画在上边。”

  秋谷听了,方才想起春树初到上海时托他的一番说话,便道:“你一定要我和你做篇序文,也未始不可。但我平日的性情,向来不肯题诗跋画,学那班斗方名士的行为,或者我替你做一篇四六,仿着《玉台新咏》的体裁,直叙你们的事迹不好么?”春树道:“你肯做篇四六,是再好没有的了。我多时没有请教你的骈文,觉得数日不见珠玉,顿令胸中鄙念复生。别人的四六骈文未尝不清华绮丽,但是看起来好像总没有你的来得熨贴,虽然外面看去平淡无奇,却是格律谨严,一字不能移动,也不知是个什么缘故。或者我的见解与近时的名士不同,所以看了他们的文字,终觉得格格不入。何以我看了古人的文字,那见解又和别人差不多呢?这我就想不明白了。”说得章秋谷狂笑起来道:“这是他们的文情古奥,你看了,一时间解说不来,你要将来中了进士,点了词林,就懂得他们的文字了。

  ”修甫和春树都不觉好笑。

  金小宝等一班倌人在旁听着,一些不懂,见他们大家好笑,认是说笑他们,小宝把一张樱桃小口撅得高高的,口中说道:“唔笃来浪说啥?阿是笑倪?倪勿来格?”说得三人重新又笑起来。这一笑不知不觉的菜已陆续完了,侍者呈上一篇帐来,夹着一张鉴字纸。秋谷看帐时,只得五元几角,甚是便宜,当下照着数目签好了字,大家起身。

  秋谷又向王佩兰说了几句套话,佩兰乘机要约秋谷去院中小坐,秋谷应允,说少刻就来,佩兰便先走了。这里辛修甫同着贡春树先下楼来,见门前有一堆人在那里嚷闹。听不出是什么事情。两人连忙走到门口看时,见门外停着一部极精致三湾头的包车,漆得十分光亮,点着一对药水车灯,闪闪烁烁的耀得人眼都睁不开来,车上外国纱绣花围垫一色簇新,那轴上车沿包的都是银錾起花的什件。正是:忽遇玉台之选,名士倾心;惊逢狐兔之成,小人得志。

  欲知后事如何,但听下回分解。

  第四十三回

  章秋谷痛骂无耻奴王佩兰暗吃山西醋

  且说贡春树同辛修甫走到一品香门口,见停着一辆包车,却不晓得是何人吵闹,便急急的走出门外看时,只见一个年少车夫,十分精壮,头上戴着一顶极细的外国窄边草帽,身上穿一件玄色拷绸号衣,四围用湖色金阊纱滚着灵芝如意,品蓝生丝裤子,玄色夹纱快靴,靴上也用绿皮镶成如意头的样子,那样儿甚是时髦。春树暗想:不知是那里的车夫,打扮得这般邪气。又见那车夫揎拳掳背的,揪着一个衣裳破碎的老头儿,白须白发,已有七十多岁光景。只听得那车夫口中骂道:“我把你这个瞎眼的乌龟!好好的自家走路,怎么撞到别人身上?几乎把我撞了一交,还把我的衣裳扯破。你好好的赔了我的衣裳便罢,若说一声不肯,我就请出我们的老爷来,一张名片,把你送到巡捕房锁押起来,看你走路还撞人不撞?”

  那老头儿听了这一派利害的话儿,早把他吓得浑身乱抖,面容失色,没口子的求告那个车夫道:“我一时自不留心,把你撞了一撞,可怜我是个穷人,那里赔得起你的衣服?只求你行个方便,放我去罢。”那车夫那里肯听,圆睁两眼,大声说道:“你这个老死囚,谁叫你走路这般乱撞,你赔不起难道就算了么?”那老头儿听了更加着急,再三哀告,车夫只是不依,拉住不放,却看着他自己身上穿的一身衣服,扬扬得意的样儿,摇头晃脑的向旁边看的人说道:“我这一身号衣穿了还不多几次,偏偏今天遇着这老乌龟,走路就如逃命一般,没命的撞过来,把我簇新的衣裳拉了一道口子,你想可恼不可恼?”说着,便提起那拉破的地方给众人瞧看。

  春树看时,原来是那衣裳叉口里头,少微脱了些儿线缝,并不是要紧地方,明是这车夫倚着主人的势焰,狐假虎威,在那里欺压良善。春树见车夫满面得意的样儿,挺胸凸肚指手划脚的揪着那老头儿的衣领,定要赔了衣裳才罢,气势汹汹,像要打他的样子。这老头儿本来是个老实乡愚,又不会说话,被那车夫讹住,急得他无可如何,看他那个样子,像要哭出来的光景,不住口的认错,说:“我是个苦人,那里赔偿得起,只算放了一个生罢。”旁观的人听了,都甚可怜那老头儿,争着上前劝解。那车夫那里肯听,不觉心中焦躁起来,顺手把那老头儿着力一拖,听得”哈”的一声,早把那老头子领口撕破,直豁到背脊上来。老头子没有防备,站立不稳,扑地跌了一交,扒起来不敢开口,还在那里央求。

  春树见此光景,心中十分忿恨,打算要替那老头儿抱个不平,便抢步上前,分开众人,向那车夫说道:“你的衣服虽然破了些儿,却是脱了线缝,算不得什么损伤!你一定要他赔你的衣服,你看这老头儿的样儿可是赔得起衣服的人么?况且他不过撞你一下,你就要他赔还衣服,你把他的衣裳撕破,难道是不要赔的么?据我看来,还是两边扯直,放他去罢,你就是和他闹到明天,他也赔不出你的衣服,何必要这般的倚势横行?”

  贡春树说这一番话儿,自以为是极和平的了,那车夫料无不听之理。不料那车夫听了把脸一沉,睁着一双贼眼冷笑一声道:“先生,你走你的路儿,不要来多管我们的闲事!你不晓得我家老爷的利害,一身新做的号衣给我穿了出来,如今破了一块,给他看见他肯答应么?这个老乌龟如若定不肯赔,管教他到巡捕房里坐上几天,吃些眼前的苦楚,他才晓得利害呢!

  ”几句话,把一个贡春树气得发昏。

  辛修甫在后边听得也是心中不忍,走上来向车夫说道:“这老头儿虽然穷苦,却总是我们四万万国民内的同胞,你不能照应他些,已经不能尽同类的义务了,为什么倒反施着野蛮的手段,用压力去禁制他,你难道没有一些儿国民思想的么?”

  那车夫听了,那里懂得他讲的是什么东西,满口叽哩咕噜的说不清楚,只认辛修甫说的是外国话,倒也不敢得罪他,只向修甫摇了摇头,似乎是不懂得他话说的意思。修甫自家也觉好笑,便向他讲了一句平话道:“你放那老头儿去罢,他穷到这个样儿,你难道没有一些恻隐之心么?”那车夫听得明白,方知他刚才的说并不是外国话儿,又翻起那一张势利面孔恶狠狠的瞪了修甫一眼,竟不理会于他,却只顾朝着老头儿暴跳如雷的道:“怎么样,你延捱一会子就不要你赔不成?我没有多大的工夫在这里等你,我可要喊巡捕去了。”气得个辛修甫走了开去,不忍看他,向着贡春树叹口气道:“你看他穿着一身奴隶的衣服,不晓得一些惭愧,反觉得一面孔的得意非常,靠着他主人的势力,糟蹋自己的同胞。就和现在的一班朝廷大老一般,见了外国人侧目而视,侧耳而听,你就叫他出妻献子,他还觉得荣幸非常,仗着外国人的势头,拼命的欺凌同种,你道可气不可气?怪不得外国人把我们中国的人种比作南非洲的黑人,这真是天地生成的奴隶性质,无可挽回。你想我们中国,上自中堂督抚,下至皂隶车夫,都是这般性质,那里还讲得到什么变法自强?只好同三两岁的孩子一般,说几句梦话罢了。”

  春树道:“这个车夫实在的可恶,怪不得激出你平日的牢骚。但不知这个时候秋谷恰恰走到那里去了,若得他来解劝,这车夫若是不知风色,不免就要吃亏。偏偏我们两人都是个弄笔书生,没有一些气力,到了这些地方,可见平日懂些拳棒也有用处。刚才只要我有些气力,我便不管他什么捕房的规矩、租界的章程,且先将这车夫痛打一顿,出出这一口不平的恶气,只当做陈琳的一篇草檄,祢衡的三挝渔阳。”

  贡春树正还要说将下去,不料章秋谷早已随后下来,见门口有人吵闹,不知何事,便也挤出来。看时,见贡春树正在和那车夫说话,秋谷暗笑春树这样斯斯文文的话儿,这班山精野兽一般的人,那里肯听他的说话?果然那车夫非但不听,反把贡春树抢白了两句。又见辛修甫抢上前去,和车夫背了一大套的新名词,秋谷更加好笑,跟在二人的后面,听他们再说什么。

  那车夫闹事,他们两人劝解的情形,一一被他看得明白,听得分明,此刻再忍不住,在他们二人背后直跳出来,大笑道:“你用这些说话去劝这种绝无意识的畜生,真真是对牛弹琴,枉费了多少功夫,他却一毫不懂。你想一个拉包车的蠢物,他有这样高的人格么?”修甫听了,也不觉自家好笑起来。秋谷又道:“要打发他们这些禽兽一点不难,自然另有一番说法,不信你看我来。”

  说时迟,那时快,只见那车夫扭着老头儿的衣服,高声叫起巡捕来。那老头儿急得战抖抖的涕泪俱下。幸而叫了一声,巡捕尚未听见,秋谷急忙走上前去,两手一拦,说一声:“且慢!”就这一拦里,早把那车夫的手松开,两人一齐倒退了几步。车夫见秋谷的手势来的利害,不觉吃了一惊,又见秋谷人才轩爽,衣服鲜华,凤眼含瞋,双眉微竖,带着一团怒气,未曾开口,先觉得有些怕他。秋谷拦开了他们两个,向那车夫喝道:“你的主人是何等样人?现做什么生意?与我叫他出来!

  你不过是他的一个车夫,连个奴才也不如的脚色,居然就敢在马路之上这样的欺人。你可知租界的章程,相打相骂都是犯规。

  你在马路上边和他揪扭,你自己先犯了捕房的规矩,还要呼吓别人,满口混说。我劝你赶紧放他去了,还是你的便宜,否则我叫巡捕到来,把你们两人一同送到捕房,有话明天再说。只怕问明白了,你还要赔他的衣服呢!你当巡捕房内的捕头,就是你主人做的么?好个不要脸的奴才,还不与我快滚!”那车夫听章秋谷的话头利害,想一想果是不差,摸不着秋谷是何等人物,想着要叫他的主人出来说话,一定是个大大的来头,那敢得罪?被秋谷骂得诺诺连声,低头倒退。那老头儿正是着急,无意之中倒遇着了章秋谷这个救星,千恩万谢的走了。

  秋谷回过头来,向着修甫和春树二人笑道:“何如?”修甫道:“这却实在亏你,装得真像。”春树忽诧问道:“小宝他们那里去了?”秋谷道:“还等得你来查问,你们劝架的时候,他们早已回去的了。我们也快些走罢!”说着,便邀二人同到王佩兰家去打个茶围。二人应允,便从四马路穿过石路,径进兆贵里来。春树问他陈文仙处可去,秋谷摇头。

  三人联步行来,寻着了王佩兰的牌子,走进客堂,问王佩兰房间。相帮说在楼上。秋谷当先走上楼去,早有王佩兰的大姐走出来招呼进去。佩兰刚刚出局回来,含笑叫了一声:“章大少!”秋谷笑道:“我排行第二,堂子里头都赶着我叫老二,你以后也不必叫什么大少爷、二少爷,竟直直捷捷的叫我一声老二就完了。”佩兰把眼一瞟,笑道:“阿唷!格末倪叫差哉,二少勿要动气。”秋谷拍手道:“刚刚一句说话,叫你不要叫我什么大少爷、二少爷,你又叫我二少。”佩兰带笑说道:“别人家勿叫二少爷,叫耐老二,格是有道理格啘,像倪该搭二少难得赏赏倪格光,生来总要客气点,倪阿好去跟仔别人叫耐啥格老二?倪也无拨格号交情啘。”说罢,又向秋谷飞了一眼,道:“二少爷阿对?”修甫、春树见了,不约而同齐齐的叫一声”好”。秋谷笑道:“我同别人家有什么交情?你倒要说说我听。”佩兰又笑道:“阿唷!格是倪勿晓得格啘。耐二少爷搭俚笃格交情,倪陆里会晓得?不过倪想起来,拿仔客人格排行当仔称呼,实梗格窝心,还说无拨交情,说拨随便啥人听听看,阿肯相信?”秋谷走上一步,低声说道:“如今说来,定要有了交情,方好把排行当作称呼的了。”佩兰道:“格是自然嗫,无拨交情也办勿到啘。”秋谷道:“自此以后,你就叫我老二何如?”王佩兰把嘴—披,道:“倪阿有格好福气?拨陈文仙晓得仔,是反得来好白相煞哉。”秋谷道:“陈文仙倒向来不是这样的人,你不要混冤枉他。”王佩兰道:“阿唷!

  倒会帮笃啘,阿是说仔耐格相好,耐来浪帮俚哉。”说得大家笑了。秋谷暗想:王佩兰面貌虽然不错,说起话来着实有点醋意,只怕性情不好,比不上陈文仙的阔大和平。这种人做了他,恐怕没有什么趣味,便觉得心上冷了好些。又转一个念头想道:虽然如此,但是做个把倌人,不过是逢场作戏的勾当,合着脾气的多走两次,性情不好的少去两趟,又不是要娶他回去,何必拣得这样顶真?这般一想,便决计想要做他,要想把陈文仙和王佩兰做个一箭双雕,方才满意。

  闲话休提。只说秋谷等三人随意坐下,见房间甚是宽阔,陈设极精,房内一个娘姨、一个大姐也甚是伶俐,应酬得颇为周到。秋谷坐了一会,因修甫有事要走,便也走了。自此秋谷在王佩兰院中连吃了几台酒,接连碰了两场和,倒着实的报效了几天。秋谷和佩兰两人,差不多都有些意思。

  有一天,秋谷独自一人到佩兰家来打茶围,佩兰恰好在家,亲手替他脱了长衫挂在衣架上,请他坐下。自己坐在旁边,用一把雕翎扇轻轻的与他扇风,笑道:“今朝一干仔来,清清爽爽倒无啥。”又低声说道:“耐要来末一干仔来好哉,啥事体同仔几花朋友闹得一塌糊涂,倪要说两声闲话才无拨空,格末叫讨气。”秋谷听了甚喜,问他有什么说话?佩兰笑道:“倪想仔闲话,要问耐末耐倒勿来;故歇耐来仔,倪格闲话倒又忘记脱格哉。”秋谷一笑,明知他是一句随口应酬的话,也不追问。佩兰忽问秋谷道:“格两日耐陈文仙搭阿去?”秋谷道:“不去。”佩兰把指头在秋谷额上推了一下,道:“耐末再要瞒倪,唔笃老相好阿有勿去格道理?耐格鬼话也说得勿像啘。

  ”秋谷也笑了,两人谈了一回,无意之中谈到如今堂子里的倌人,做起客人来也有许多难处。王佩兰道:“故歇格客人划一来得讨气,做起倌人来,东边做这一个,西边再做一个,呒拨一定格地方,做到仔后来,做来做去,总归呒拨要好格倌人。

  耐想客人脾气勿好,东做做,西做做,倌人阿会搭俚要好?”

  正是:

  消受莺花之妒,梅子含酸;欲争邢尹之妍,蛾眉暗画。

  欲知后来何事,请看下回,便知分解。

  第四十四回

  有情人都成新眷属懊恼记重仿玉台文

  且说章秋谷听了王佩兰的说话,不觉对他笑道:“你的说话虽是不差,也看倌人的脾气。碰着个会吃醋的倌人,就要把客人吃住,不放他到别处去再做别人;也有性气好些的,做了客人,却也并不是这个样儿。就如陈文仙,我做他将及两年,虽不见得十分要好,却是大家客客气气的,从没有看见他和人吃醋。不像你这般脾气,就和山西老表一般,一身儿都是酸气。

  ”王佩兰听了,不好意思起来,洋洋的走了开去,道:“耐格两声闲话倒诧异笃啘。倪啥辰光搭陈文仙吃醋?耐倒说拨倪听听看。耐欢喜陈文仙末,只顾到俚搭去末哉,倪阿好叫耐勿去?为啥要牵牵连连,拿倪一淘说?倪末搭俚吃啥格醋?耐自家想想看,勿要缠错仔人。”秋谷晓得堂子里倌人最犯忌的是说他吃醋,况秋谷和王佩兰没有落过相好,自然更加避讳的了,因此笑了一笑,便也不提。

  两人谈了一会,秋谷叫娘姨取过长衫要着,王佩兰一把拦住道:“耐着仔长衫,要紧到啥场化去?”秋谷佯笑道:“我不到别处去,要回栈去睡了。”王佩兰鼻子里哼了一声,似笑非笑的道:“耐末要紧到陈文仙搭去,阿怕倪勿晓得,今朝倪定规勿许耐去,看你有啥格法子?”秋谷却故意笑道:“你不许我去,把我留在此间做甚?”佩兰面上一红,假作没有听见,口中说道:“勿然是倪也勿来叫耐勿去,故歇耐再要瞒倪末,倪定规勿成功。”说着,半真半假的趁势往秋谷身上一坐,撒娇道:“倪勿来,耐下转阿要实梗?”秋谷也随随便便的和佩兰鬼混一回。看看钟上已经两点多钟,秋谷故意立起身来像个要走的样子,佩兰嗔道:“耐阿是咦要去哉?”秋谷低声笑着学他的话道:“勿去末无啥事体啘,倪两家头来碰对对和阿好?”佩兰呸的啐了秋谷一口,羞得别转头去,面上发起烧来。

  秋谷兀自假意要起,佩兰一手拉着秋谷的衣袖,道:“勿要来浪假痴假呆哉,搭我去坐来浪。”秋谷问他可有什么话说?佩兰说不出来,只把秋谷瞪了半日,不声不响。娘姨在旁说道:“二少爷勿要去哉,倪先生从来朆自家留过歇客人,挨着耐格二少爷还是头一转来啘。”秋谷方才一笑无言。

  娘姨开上稀饭来吃了,伏侍佩兰卸过头面,掩上房门,大家退出。这里章秋谷和王佩兰,一个是敷粉欺朱,平叔莲花之面。一个是飘烟抱雨,小蛮杨柳之腰。自然是人面田田,脂香满满,不消说是一双两好的了。

  只说秋谷一连在王佩兰家住了几天,陈文仙院中竟绝迹不去。王佩兰又说陈文仙的品行如何不好,娘姨门的应酬更不讲究,叫秋谷不要再去做他。秋谷口中含糊答应,心上虽然不信,却就此陈文仙家的踪迹疏了好些。

  忽一日,王佩兰竟敲起章秋谷的竹杠来,要他打一支十五两重的金水烟袋。秋谷大为诧异。欲待不答应他,恐怕当面受他的奚落;若要当真去和他打造,不但对不住陈文仙,连自己也对不祝回想自家在花城香界之内整整混了五年,也颇颇的有些名气,就是一等再时髦的倌人从没有这样的大敲竹杠,所以挥霍的都是面子上的银钱,自家其实所费不多。旁人看了他的豪华气概,差不多就像个有名的阔客一般。每每见那一班曲辫子的客人和倌人去买这样办那样,鞠躬尽瘁的一种光景,笑他是个大大的瘟生。不料如今轮到自家身上,也被王佩兰当作瘟生看待,敲起大注的竹杠来。懊悔当初不该钻头觅缝的去做他,如今却弄得这般结局,觉得王佩兰这个人势利异常,全没有一些情义。便又想着陈文仙,做了多时,从没有敲过他的竹杠,可见如今世上都是王佩兰一路的人;要如陈文仙这个样儿,已经难得的了。当下笼笼统统的答应了他一声。王佩兰便正色道:“耐答应仔是要去拿得来格捏,勿要故歇末答应,歇仔两日绰倪格烂污,是倪勿来格嗫。”秋谷见王佩兰惟利是图,含着一腔怒意,面上却不露出来,故意笑道:“我既然答应了,停两日自然拿来,难道我是哄你的么?”王佩兰听了,见秋谷说得斩钉截铁,料想不是假的,方才满心欢喜,喜孜孜的放出满面春风。又问他几时打好。秋谷道:“这却我也不知,要去问那银楼里头方得明白。大约一礼拜,只怕也差不多了。”佩兰屈着指头算道:“今朝是礼拜一,耐礼拜日仔拿得来阿好?

  ”秋谷勉强点一点头。坐了一会,觉得没有什么意思,起身要走。佩兰送到楼门,又千叮万嘱的叫秋谷不要忘了。

  秋谷出了王佩兰家,心想王佩兰这般可恶,想要把他处置一番,一时又想不出什么主意,只好到了礼拜日慢慢的耽搁他,叫他自家晓得,不来开这口儿,也就罢了。一面想着,脚下随便乱走,低着头只往前撞,不知不觉早出兆贵里的弄堂。只听得迎面有人叫了他一声,秋谷抬起头来一看,却是贡春树,手中拿着一卷不知是什么东西,正要举步进弄,恰见秋谷低头急走出来,故而叫了一声。秋谷立住了脚,含笑问道:“你到兆贵里,可是去寻我的么?”春树笑着点头。秋谷又问他手内是什么东西?春树道:“就是要给你看的那个手卷。我一连几天不得工夫看你,今天特地带着手卷前来看你一趟,一来要请教你的珠玉,二来请你看看这个手卷的笔意画得如何?”秋谷道:“我刚在王佩兰家出来,要想回去,此间立谈不便,还是回栈去坐一回儿罢。”春树应允,两人同到吉升栈来。

  到了栈内,走进房坐下,秋谷就把贡春树手内的手卷取了过来打开细看。只见那一幅纸儿约有二尺余长,绫锦装潢,十分华丽。上面画着一座工细楼台,纱窗半掩,青琐横斜,高高的吊起一挂湘帘,栏杆屈曲,映衬着楼外边几树垂杨,随风飘拂。重杨之下便是一湾流水,停泊着几只画船。那楼窗内倚着一个美人,露着半身,凭栏凝睇,春山敛恨,秋水含颦,微微的带着病容,丰神酸楚,那一双眼光紧紧的注在楼下一只船上。

  船头上也立着一个少年,玉立亭亭,丰仪整洁,和春树甚是相像,呆呆的仰望高楼,四目相视,神气之间画得甚是活泼,发纹衣褐,工细异常,大有赵子昂的笔意。

  秋谷看了一回,赞道:“这一个手卷居然画得不差,却像个近时名家的手笔,可是吴友如画的么?”春树道:“不是,吴友如听说已经死了几年,这个手卷是我们常州一个画家名叫黄松寿画的。”秋谷不语,只点点头。春树便接过手卷,把后面放开,见后面空着丈余长的素纸,摊在台上,道:“就请你的大笔一挥何如?”秋谷摇头道:“这些事儿我素来没有弄过,我还是和你做一篇四六序文,这题的一层,你赶紧去请教别人,我却不能破例。”春树见他不肯,也只得罢了。把手卷收起,向秋谷笑道:“你既然一定不肯,我也不能勉强,只把那一篇序文快快做来,好待我开开眼界。”秋谷笑道:“你还是这般性急,待我慢慢的想起来,你却不要在旁打岔。”说着,便立起来在房内走了几步,不到一刻钟,腹稿已经打好,却笑向春树道:“我想做一篇短短的四六,题目就叫《懊恼记》;你那一个手卷,索性也叫他做《懊恼图》,何如?”春树拍手叫好。

  当下秋谷取了一张冷金笺铺在案上,提起笔来飕飕的便写。

  一笔赵松雪的行草就如兔起鹘落的一般,写得满纸上龙蛇飞舞。

  春树见他写得神速,差不多就是个再生的曹子建,转世的温八叉,暗暗的心中佩服。不一会,秋谷已是写完,把笔一掷,立起身笑道:“虽然潦草文成,幸而还没有什么不通之处,你来看看,如有不妥的地方,我们大家酌改。”春树笑道:“你又来说违心之论了。老实说,我们做出来的文字,无论再是不通,总还比近来名士文章高了几倍。况且你的四六也极好的了,我们一班同辈之中,那里赶你得上?”秋谷一笑无言。

  春树便走近案前看时,只见写着道:

  琵琶沦落,商妇工愁,小玉多情,十郎薄幸。所以情天不老,韩寿圆割臂之盟;密约难忘,徐令合惊闺之镜。彩鸾已嫁,嗟绿叶之成阴;飞燕重来,笑花枝之独照。未还珠于合浦,先种玉于蓝田。扬州杜牧之狂,太白西川之痛。桃花易老,银汉难通,此《懊恼记》之所由作也。则有门承通德,家庆弹冠。

  刘晏七龄,能为正字;邺侯四岁,解赋方圆。少登北海之堂,长有羊车之誉。而且何郎怀袖,春留十日之香;李泌丰神,夜抱九仙之骨。长卿善病,叔宝多愁。未逢绿绮于临邛,先得倾城于吴会。罗敷相见,遗玉佩以归来;卓氏私奔,脱貂裘而换酒。天上双星之会,碧落团圆;人间倩女之魂,红绡惆怅。盖飘萧华发,依然卫玠之姿;落拓江湖,未改潘安之度。三生慧业,一见倾心。蚌已含珠,人难化鹤。海天蜃气,辨幻影于楼台;情海生波,更惊心于风雨。匆匆归去,歌残白练之裙;好好题诗,剔破桃花之纸。花开造次,心未死而先灰;莺苦丁宁,泪将流而未敢。公河莫渡,指白水以为盟;比翼相期,愿青天之作证。从此相思刻骨,远梦惊心。丁香之眉结难开,莲子之心期终苦。押衙已死,叱拨何来;碧血招魂,黄衫安在?使君打鸭,可怜花底之鸳鸯;公子思乡,谁解笼中之鹦鹉?愁如春水,不解西流;泪似大江,还期东去。嗟乎!冯京宅里,何来金带之招?温峤堂前,未有玉台之聘。当年相遇,愿为连理之枝;他日重逢,长作相思之树。

  春树看了又看,爱不释手,朗吟了几遍方才放下,向秋谷道:“这一篇四六做得香云缭绕,花雨缤纷,词意缠绵,文情宛转,真个是鹿锦风绫之艳,珊瑚玉树之珍。我们实在望尘不及,甘拜下风。但是一样,把我却抬举的过分了些。虽然一字之褒,荣于华衮。我自家心上却总觉有些过意不去,当不起这样的揄扬。”秋谷大笑道:“文字中的褒贬,扬之可使上天,抑之可使入地,有什么一定的讲究?你果然自家过意不去,只把我这一篇文字当作是说的别人,何必要这般呆实?”说得春树也笑了。春树又道:“我把你这一篇草稿带去给修甫他们大家看看,明天在密采里请你们吃顿大菜,你可有工夫到么?秋谷道:“你请我吃大菜,那怕再没有功夫也要到的。”春树大喜,丁宁而别。

  到了明天晚上,春树果然亲到栈中,邀着秋谷到密采里。

  坐了不多一会,修甫等大家都已到来,又有几个常州乡亲,秋谷素不认识,一一的招呼过了。末后又走进一个人来,一进房间就向主人作了一个大揖,众人觉得甚是好笑。原来不是别人,就是那有名饭桶,第一瘟生的金汉良。秋谷不觉格声一笑。金汉良抬头一看,见是章秋谷,心上就吃了一惊,暗想今天真是倒运,恰恰又遇着了这个冤家。勉强大家入座。这一席是章秋谷倡议不要叫局,为的是大家好细细的谈心,若一叫了局来,众人个心,便一齐移到倌人身上,没有说话的功夫。

  当下坐定之后,贡春树便取出秋谷做的那一篇《懊恼记》来,给修甫、小屏等大家传看。修甫等看了一遍,一个个极口称扬,秋谷不免谦让几句。春树又把那一个手卷交与修甫,要请他们大家题些什么。修甫、小屏齐声说道:“我们构思颇差,那里赶得上你们的这般神速,万不能即席挥毫。你一定要我们当场献丑,只好把这个手卷我们带了回去,慢慢的构思起来可好?”春树拱手应允。

  这一席因没有叫局,大家谈得十分热闹。只有金汉良一人坐在席上,没有人去理他,呆呆的听着众人讲话,却又不懂他们说的是什么东西,自家觉得没趣起来。四边一看,见章秋谷的那一张草稿,众人看过之后没有收起,还在那桌子中间。金汉良伸手取了过来,约略看了一遍,也有懂的,也有不懂的,因要卖弄他自家的才情,假充通品,便闭着眼睛,摇头拍手的做出许多丑态,竟高声朗诵起来,不知不觉的念出多少骑马句子,还有无数的白字。这一来,早把众人的话头打断,都看着金汉良暗暗的好笑。金汉良还是一毫不觉。正是:浣花笺纸,凄凉金缕之歌;杨柳楼台,懊恼王钩之梦。

  欲知后事,请听下回。

  第四十五回

  说官话小子无知困春悉萧娘多病

  且说章秋谷等听得金汉良念出许多白字,甚是好笑。章秋谷便埋怨贡春树道:“今天我们一班朋友都是性命之交,正好趁此良宵快谈风月,为什么偏要带着这一个蠢货,被他搅得满坐不欢?难道这样的一身俗骨的畜生,你还要和他来往么?”

  春树听了,也觉有些懊悔,忽又笑道:“他这样混混沌沌的人物,正好给你做一味下酒的佳肴,比到用《汉书》下酒,还胜强百倍呢!”秋谷听了,忍不住狂笑起来。修甫等在旁听得分明,一个个放声大笑。

  金汉良正在那里念得出神,那里去管他们是笑的什么?也万想不到笑的就是自家,还在那里提起了毛竹一般的喉咙,念得十分得意。众人虽然惹厌,也只得由他。好容易一会儿的工夫才算念毕,方才咳嗽一声,吐了一口浓浓的涎沫,抬起眼睛打量众人时,见秋谷等还是笑容满面,心中暗想:幸而我今天显了一显才情,他们就登时瞧得起我起来。又见章秋谷今天没有开口取笑着他,心上更是欢喜。不料这一阵欢喜,顿时忘了平时的顾忌,不觉露了他的本来面目出来,便张牙舞爪的立起来,打着那不三不四的官话,对着众人说道:“像这样的文章,兄弟小时也曾读过。记得还是十九岁的时候,先生叫兄弟念了一部古文。后来又出了几个什么论题,要兄弟做什么策论,兄弟却也狠费了些工夫。可惜现在荒了多年,只怕做出来没有这般的顺口了。”

  众人听他打着一口京腔,南腔北调的十分可笑。章秋谷忍不住问金汉良道:“金汉兄是什么贵班?想就要到省的了。果然你们官场中人毕竟有些儿气派,不要说是别,就是你这一口京腔,也说得十分圆熟,比那戏子唱的京调,倌人说的苏白,觉得还要好听些。”

  金汉良听章秋谷问到他的功名,这是他生平第一件快心得意的事情,正要逢人卖弄,只把他得意的身子摇子两摇,好像一个身体都没有放处的一般。只见他满面精神的说道:“兄弟是个尽先候选的知县,现在已经指了直隶的省分。不瞒你老哥说,兄弟报捐这个知县,倒也狠费了一笔大钱,如今打算就要到省去,领了制台的咨文,再进京去引见,早些到省,或者当个什么差使,也好捞转两个本钱。到底这做官的赚起钱来,比到那做生意容易多子。”说罢,哈哈大笑。

  章秋谷听到此际,实在忍不住,便驳他道:“你既然是个候选班,该应归部铨选,怎么又平空的指起省来?况且向来的章程,大凡各省报捐的候补人员,都要先行引见,领了部里的文凭方能到剩你金汉兄才说要先去领了制台的咨文再去引见,请问这制台的咨文可是给皇上的么?”金汉良听了,知道自家说错了,面上红了一阵,老着面皮说道:“这是他们引见过的人员出来说的。他们是过来的人,说的话儿料想不错,只怕还是你章秋翁记错了罢。”秋谷忍住了笑。又道:“想必是你金汉兄做了吏部,和他们改了章程。我本来没有捐过什么功名,那里晓得这里头的规矩?”说得金汉良面上一红一白好不难过,还亏得他的脸皮甚厚,挨了一回也就罢了,便不和秋谷说话,又同贡春树谈心起来。

  秋谷见他不知羞耻,真是天下无难事,只怕老画皮,竟奈何他不得。想了一会,便又向众人笑道:“我有一个笑话,讲给你们大家听听何如?”众人估料一定又是骂着金汉良的笑话,都要听他又编出什么故事来,大众齐声说好。秋谷含笑说道:“那公冶长不是会听鸟语的么?你们却不晓得公冶长还有一个兄弟,叫作公冶短。”春树等听了公冶短的名字,已忍不住先笑起来。秋谷又道:“那公冶长能解禽言,不料这公冶短也有一般绝技,能通兽语。公冶短的住房间壁,是个磨豆腐的磨房,养着一个驴子,每天四更起来,把这驴子上了笼头叫他磨麦。不想有一天,这驴子忽然带着笼头乱进乱跳,高声大叫起来,叫得驴主人恼了,把鞭子狠狠的打他。谁知打者自打,叫者自叫,凭你怎样的乱抽,他还是叫个不祝这驴主人诧异得了不得,连忙过隔壁去请了公冶短来,和他说了,要他听听这驴子说的是什么话儿。公冶短走到驴子身边仔细听了一会,驴子还在那里昂头掉尾的嘶鸣,似有得意之状。公冶短听了,把头摇了一摇,侧耳再听一回,依然不懂。公冶短焦躁起来,抢过一根鞭子。”秋谷说到这里,走过来把手在金汉良肩上一拍,道:“把那驴子狠狠抽了一鞭,口中骂道:‘你这个不要脸的畜生,放着好好的话儿不说,偏要学起蓝青官话来。你这样的畜生,人格还没有完全,配说什么官话,难道你也想学着他们一班捐官的人,报捐了什么州县,去到省候补么?’”众人听了,这一阵笑声就如那春雷震耳,一个个笑得话都说不出来。贡春树笑到极处,一个不留神,竟连人连椅望后一仰,滚在地下,还在那里大笑。众人正在笑得有趣,猛然听见”扑通“一声,急急的看时,见贡春树跌在地下,一张椅子也倒在一旁。众人更加好笑,秋谷连忙过去把春树拉了起来。

  金汉良被章秋谷的一场笑话说得他满面通红,又被众人这一阵笑声笑得浑身汗出。待他认真发作起来,料想他们口众人多,那里说他得过?只得勉强忍住了,觉得自家面上一阵阵的热气直升上来,直把他气得坐立不安,好生难过,坐在席上如坐针毡一般。巴得他们吃完了,立起身来,金汉良急急的穿好长衫,就如那笼中鸟雀,网内鱼虾,连忙别了主人飞一般的逃了出去。这里众人说说笑笑,一路回去,又去打了几个茶围,方才分手。

  到了礼拜的那一天,王佩兰因秋谷几天不去,晓得事情有些不妙,起了一个绝早,梳好了头,竟到吉升栈内来看秋谷。

  其时约有十点多钟光景,秋谷尚未起来。当差的进来叫醒秋谷,睁眼一看,见王佩兰扶着一个小大姐,婷婷袅袅的进来,就坐在秋谷床上,向秋谷嫣然一笑,说道:“耐到好格,几日天勿到倪搭去,倪牵记得来!”秋谷也作苏白答道:“好哉好哉,勿要来浪生意经哉。”佩兰”嗤”的一笑,把秋谷拧了一把。

  秋谷披衣坐起,问他为什么来得这般早法,佩兰道:“为仔耐几日勿去,常恐耐有啥格勿舒齐,所以倪来看看耐呀!”秋谷含笑道:“多谢多谢,看是不敢当的。你有什么事情,只顾请说。”佩兰道:“倪也无啥别样事体,就是格支烟筒,耐今朝好去拿得来哉啘?”秋谷假作失惊道:“该死该死,我竟忘了,没有到银楼去定,只好等回儿再去的了。”王佩兰见说,不依道:“耐前日仔搭倪说得明明白白,今朝啥格假痴假呆,说忘记脱哉。耐吃饭困觉阿会忘记?倪勿要,耐豪燥点去搭倪拿得来!”秋谷只是笑,也不说拿,也不说不拿。王佩兰见秋谷不肯,焦躁起来,拉着秋谷的手着紧问道:“耐到底阿去搭倪拿介?”连问几声,秋谷并不开口。王佩兰更加着急,把秋谷乱推,道:“耐说哩,啥一声勿响哉呀?”秋谷方开口笑道:“你也不要去拿什么烟筒了,倒是我去拿一把斧头来送你用用罢。

  ”王佩兰听了,跳起来嚷道:“唔笃听听看,说出来格闲话,阿要气煞仔人!耐自家绰仔倪格烂污,倒说倪敲耐格竹杠。耐格人阿有良心?”秋谷笑道:“有了良心,还肯敲客人的竹杠么?”王佩兰听秋谷的话一句紧似一句,更觉生气,冷笑一声,一言不发。秋谷也不理会,跨下床来洗脸嗽口。诸事完毕,回身仍旧坐在床沿,向佩兰笑道:“为什么半天并不开口,可是没有和你去拿烟袋,所以生了气么?”佩兰冷冷的答道:“倪末陆里敢生气?只要耐二少爷勿生仔气末是哉。”停了一停,又道:“倪要耐拿一只烟筒,也勿算敲耐格竹杠啘。耐勿情愿末,好好里说末哉,倪也无啥希奇。勿壳张耐当时末来浪答应,骗得倪欢喜煞,到仔故歇原是放仔倪个生,还要说倪敲耐格竹杠,耐倒直头好意思格。”说着就低下头去,眼波溶溶,好像要流下泪来的样子。又道:“故歇倪房间里格排娘姨,才晓得耐来浪搭倪打金烟筒,连搭仔楼下底格本家才晓得哉,停歇歇俚笃问起倪来,耐是生来无啥要紧,倪阿好意思说得出?”

  秋谷听他说到此间,不觉已是几分怒意,又听他说道:“耐故歇歇就是拿拨仔倪,一塌刮了几百洋钱格事体,耐二少爷实梗格场面,也勿在乎此啘。老实说,推板点格客人,送仔倪两付金钏臂,倪理也勿去理俚,勿要说落啥格相好哉,耐末……“说到此,口中顿了一顿道:“再要说倪敲竹杠?”秋谷不觉笑道:“如此说来,反是我得了便宜了。”王佩兰面上也红了一红,星眼流波,蛾眉半锁,瞅了秋谷一眼,又道:“耐是有名气格客人啘,故歇为仔一只烟筒放倪格生,倪是就不过坍仔点台末哉。耐为仔格点点小事体,倒卖脱仔自家格牌子。倪搭耐想起来啥犯着嗄?”

  秋谷听王佩兰说得十分尖刻,不觉勃然大怒,面上已经红了,勉强捺住了怒气,冷笑道:“我不过和你说句玩话罢了,难道真要绰你的烂污么?此刻我就同你一同到银楼去何如?”

  佩兰听了方才大喜,顿时眼笑眉开的道:“倪也晓得耐勿是格排滑头码子,推扳点客人,倪也勿肯做俚啘。”秋谷不待说完,截住了道:“不用说了,我叫人去雇部马车,我们一同就去。

  ”

  恰好那一天,阴阴沉沉的没有日光,甚是凉爽。佩兰此时心满意足,再不多言。一会儿马车放在门前,佩兰叫跟来的大姐先自回去,同着秋谷坐上马车。马夫问明去向,加上一鞭,直向杨庆和门前停下。秋谷因和那杨庆和的老班杨宝宝素来相识,向有往来,便同着佩兰下车进内,和那柜内管帐的先生说明,要打一只金水烟筒,大约十四五两的光景,明天就要来拿。

  管帐的听说明天就要,踌躇道:“明天恐怕打造不来,可好略停两日?”秋谷和那管帐的再三商量,央他连夜赶做。管帐的却情不过,只得点头。秋谷略坐一会,拱手辞别。王佩兰不肯放他回栈,便直到兆贵里来。王佩兰欢天喜地的同着秋谷进去,那一种要好巴结的情形竟比往常时加了几倍,难以尽述。

  留秋谷吃过了饭,王佩兰要坐马车到张园去,秋谷也同王佩兰坐在一马车上。到张园泡了一碗茶,坐得不多一刻,只见一个倌人从上首转了过来,态度温存,风姿淡雅,走到秋谷面前朝他点一点头,停住脚步微微含笑,似欲有言。秋谷看时,见是陈文仙同院住的倌人金湘娥,也朝他笑了一笑。湘娥悄问秋谷道:“耐阿晓得文仙来浪生病呀?”秋谷吃了一惊道:“我几天不去,不晓得院内的事情,他为什么又生起病来?”湘娥道:“为仔耐几日勿去,认仔耐动气勿来哉,难末心浪一径勿舒齐。格两日局才勿出,才是倪搭俚代格。耐今朝阿去看看俚呀?”秋谷点了一点头道:“我停回晚间就去,托你回去和他先说一声。”湘娥应允,也不坐下,姗姗的去了。

  王佩兰虽坐在秋谷对面,却并未留神,不去理会,只认做金湘娥也是秋谷做的相好。候他去了,方向秋谷笑道:“耐格相好倒多笃啘?”秋谷笑而不辨,心上却狠记忆着陈文仙,要想张园出来就去看他,王佩兰死命的拉住,那肯放松?撒娇撒痴的定要秋谷送他回来。秋谷摆脱不来,只得把佩兰送到院中,一同进去。佩兰提起了全副的精神应酬秋谷,无如秋谷心上想着陈文仙,总有些无精打采的样子。佩兰也猜不着他有什么心事,只是伴住了不肯放他。

  到得差不多十二点钟,秋谷立起身来,一定要走。佩兰拦阻不住,发起急来,喊道:“唔笃豪燥点来嗫,二少爷要去哉!”就这一声喊里,后房房外跑进四五个大姐娘姨,一齐拥上,竟是打了一个拷拷圈儿,把一个章秋谷团团围住,好像那杨国忠的肉屏风,石季伦的锦步障,一些儿水泄不通,七张八嘴的挽留,七手八脚的乱扯。秋谷见此光景暗中好笑,料想走不脱身,只好安心住下。

  这一夜,王佩兰尽力应酬,倾心巴结;双钩抱月,半面偎云;花飞锦帐之春,水满蓝桥之路。若换了差不多些的客人,早已被他迷得丧心失志,当不得章秋谷歌场酒阵阅历多年,那一样事儿没有见过?近数年来,更是结束铅华,屏除丝竹,差不多就有些杜司勋梦觉扬州、王摩诘西风禅榻的光景,不过是借着这载酒看花,消遣那牢骚郁勃,所以凭着那王佩兰如何做作,只是淡淡的勉强应酬。看看佩兰的一片虚情假意,反觉得有些惹厌起来,越发把一个陈文仙深深的印入脑筋,竟有些儿丢撇不下。正是:疑云怨雨,缠绵宋玉之情;金枕银环,辜负丁娘之索。

  不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四十六回

  争闲气怒掷缠头恶跳槽气伤名妓

  却说章秋谷在王佩兰院中住了一夜,明天不到九点钟时候,秋谷已自起来,佩兰也便惊醒,见秋谷起身,连忙也揉一揉眼睛,跨下床来,不肯再睡。秋谷暗暗的好笑,便披上长衣匆匆要走。王佩兰一手拉住,道:“故歇辰光,耐要紧到啥场化去“就是要去看唔笃格相好,晏歇点也正好勒啘。耐看耐格辫子,啥格毛得来实梗样式,阿要倪来搭耐打条辫子,吃仔点心,慢慢交去末哉。”

  秋谷本要径到陈文仙院内去看他的病,看看钟上还不到十点钟,也觉得似乎太早,料想他们还没有起来,便点头应允,就在窗口藤椅上坐下。王佩兰取了牙梳发篦过来。立在秋谷身后,替他慢慢的拆开,先梳通了头发,又用发篦编了一会,然后编起辫子来。编好之后,又用刨花水刷了又刷,直把秋谷的一条辫发刷得没有一根乱丝,黑漆漆的宝光如镜,方才完事。

  又问秋谷要吃什么点心。秋谷道:“还是去叫碗面来的好。”

  佩兰晓得他平日爱吃九华楼鸡丝面,便叫相帮到九华楼去,叫了一碗钱六分的生川鸡丝面来。秋谷吃了,王佩兰便坐在秋谷旁边,对镜梳洗,却把一个身子斜倚在秋谷身上,低声笑道:“倪搭耐打格辫子阿好?勿是倪来里说,别人阿肯实梗呀?”

  秋谷见王佩兰睡态未消,余香犹腻,娇波流慧,顾盼生妍,不由的心中一动,暗想:“王佩兰这般姿态,也算蛾眉队里一个出色的人材,可惜他看待客人没有一些儿良心,只晓得一味的混敲竹杠,将来一定没有好好的收成。”想了一会,方才立起身来。王佩兰挽留不住,又咬着耳朵叮嘱了一番,叫他晚间务必要把金水烟筒带来。秋谷微笑答应,出了王佩兰家门口,径到陈文仙家来。

  走上扶梯,相帮高叫一声,只见陈文仙的娘姨宝珠姐蓬着头走了出来,正和秋谷打个照面,登时满面上堆下笑来,道:“咦,二少爷多日勿来哉啘,倪先生牵记得耐来勒浪生病,房里向去坐嗫。”推着秋谷的背,进房坐下。

  陈文仙本来尚未起身,被宝珠姐在外间说话惊醒,听得秋谷到来,心中大喜,便坐起身来。秋谷见文仙已经坐起,一直到床沿坐下,握着文仙的手正要问时,只听得文仙先说道:“二少爷,耐一径勿来,倒好意思格?”说到此际便顿住了,不说下去。秋谷看他云鬓忪惺,不施脂粉,果然消瘦了好些,心上好生怜惜;要想几句安慰他的说话,却急切里一时想不出来,只紧紧握住他的手,彼此默然。文仙又道:“倪是一径朆待差歇耐,耐别地方去做仔相好,倪搭勿来末,只要凭耐格良心末哉。倪做客人总不过实梗样式,呒拨啥格别样花头,勿像别人有多花迷人格功架。”说着又低下头去,玉容寂寞,眉黛含颦,大有凄凉之态。秋谷觉得甚是过意不去,只得着意温存了一会,文仙方才有点笑容。

  秋谷问他可有什么不快,文仙道:“倪人是倒也无啥,就是心浪向勿舒齐,勿晓得啥格道理。”一面说着,便走下床来。

  秋谷直候他梳洗完了,方把王佩兰敲竹杠的一层情事,细细的告诉了陈文仙。文仙听了,心上自是畅快,面上却冷冷的道:“晤笃两家头实梗格要好,耐去搭俚打一支金水烟筒也无啥要紧啘。”章秋谷知他醋意未消,便抱着文仙坐在膝上,密密的说了一回。文仙面有喜色,故意说道:“格是耐自家情愿格,勿半得倪啥事,勿要隔仔两日,再要说倪敲耐格竹杠。”秋谷连连摇手道:“你只管放心,我难道肯说这样的话么?”文仙方才不说。

  秋谷到得天晚,便到杨庆和银楼去了一趟,把那昨天定打的金水烟筒取了回来,共是十四两金子,连工钱在内,合要七百三十块钱。秋谷带了金水烟筒,却不到兆贵里去,一直到吉升栈来,把烟筒交代当差的,又教了几句说话,方到兆贵里来。

  王佩兰见秋谷进来,仍是一双空手,不觉登时变了面色,连忙问道:“金水烟筒啥勿搭倪拿得来?”秋谷道:“我刚刚去了一趟,要停一会儿方有,我叫当差的在那里坐等,一直拿到你这里来。今天决不绰你的烂污,你放心就是了。”佩兰听了,方才转过面皮,笑逐颜开,春风满面。这一刻时候,王佩兰恨不得要把章秋谷心坎温存,眼皮供养,要哄他这一支金水烟筒。秋谷坐了一会,向佩兰道:“我今天本想要请几个客人,就此刻吃了一台罢。”佩兰更是欢喜,连忙关照下去。秋谷一面写票请客,一面叫摆起台面来。不多时,请客已经来了,写好局票交与相帮,大家入席。秋谷却添叫了一个陈文仙。王佩兰看见,连忙伸手过去,把那一张局票抢了过来,撕得粉碎,口中咕噜道:“耐说陈文仙搭勿去哉,故歇为啥要去叫俚格局?”秋谷笑道:“你不用这般着急,我为今天客人太少,叫的局又不多,所以多叫一个,台面上热闹些儿,并不是要再去做他。”王佩兰嗔道:“倪勿要呀,耐末总是实梗。”秋谷暗暗好笑,便把王佩兰拉了过来,低低的说了几句,佩兰方才依了。

  秋谷又重写一张局票交代下去。不多时,陈文仙已经来了,走进房内叫了一声,便默然坐下,一言不发。秋谷只顾应酬客人,并不理会。王佩兰见此光景,心中暗喜,倒与陈文仙问答几句。

  秋谷摆了二十杯庄,要人代酒,方回头过去,将两杯酒递与陈文仙。文仙一气饮干,王佩兰也代了几杯。

  这一席酒,不觉已吃到十点多钟,将近散席。王佩兰等来等去,候了多时,不见当差的到来,便伏在秋谷肩上,悄悄的问他:“为什么金水烟筒还不送来?”秋谷故意诧异道:“这奴才真是没要紧,为什么还不赶紧送来?此刻已经十点多钟,大约也差不多了。”说着,早搬上干稀饭来,大家随意吃了些儿,起身散座。其时叫来的局已经散尽,惟有陈文仙催了几趟转局,兀自坐着不走。王佩兰看看陈文仙的面孔,着实诧异,连那班客人也奇怪起来。

  王佩兰正和秋谷在那里附耳密谈,陈文仙立起身来要走,秋谷一把拦住道:“慢些儿,我还有话说。”文仙佯嗔道:“台面也散哉,独剩仔倪一干仔,坐来浪算啥嗄?”秋谷道:“你为什么这般性急,难道说一句话的功夫都没有么?”文仙方立住了脚,问道:“有啥格闲话,豪燥点说嗫。”秋谷尚未开口,只见门帘一起,当差的高福走了进来,手中拿着一支金水烟筒,黄澄澄的辉煌夺目。王佩兰一见,喜得娇含杏靥,笑晕梨涡,那搓酥捏粉的脸上,喜孜孜现出两朵红云,粉融融添了一团春色。轻移莲步,走近前来正要伸手去接,高福把身子往后一退,载过身来交在秋谷手中。王佩兰觉得有些没趣,见秋谷把金水烟筒接在手中,王佩兰的一双俊眼,就跟着秋谷的金水烟筒周围乱转,心上早突突的跳起来,眼花撩乱的看不清楚。

  定了一定心神,方才看见秋谷手内的那一支金水烟筒,打造得十分工细,雕镂精巧,光彩照人。修甫等也走近前来一同观看,都说果然打得不差,大家心上都觉得章秋谷此举有些瘟气。只有贡春树心中暗想:“秋谷平日时常说别人是个瘟生,如今轮到自家身上,也做起瘟生来了。可见得’色’之一字最易迷人,章秋谷这样的花丛老手,都受了他的圈套,其余的人可想而知,更不必说的了。

  正在彼此疑惑之际,只见秋谷笑问王佩兰道:“你看这一支烟筒何如?”王佩兰此际得意已极,并不言语,只笑着点点头。秋谷又回过脸来问陈文仙,陈文仙道:“打工倒无啥,倪看也无啥希奇。”秋谷一笑。王佩兰却瞅了陈文仙一眼,微微冷笑,大有看不起他的样子。不提防秋谷把那一支水烟筒,竟自递在文仙手内,向他说道:“我自从做你,将及两年,从来没有敲过我的竹杠。我如今送你一支金水烟筒,好等那一班专爱银钱、死敲竹杠的倌人看个样儿,我姓章的并不是不肯出钱的客人。”文仙把金水烟筒接在手中,笑迷迷的道:“谢谢耐,晏歇请过来。”说罢也不作别,往外便走,三脚两步的去了。

  王佩兰万料不到章秋谷使出这一着棋子来,见了这般光景,这一来,就是那石破天惊,云垂海立,也没有这样的惊奇。这一气非同小可,真似那冷水淋头,闷雷击顶一般,直把一个王佩兰气得来脸泛秋霜,眼流珠泪,面青唇白,半晌言。到了这个时候,方才懊悔自家差了主意,不该一味的混敲竹杠,做出那一付神情,恰恰的钉头碰着铁头,遇着了个花柳惯家、温柔名手的章秋谷。竹杠没有敲成还在其次,偏偏的章秋谷把陈文仙叫了过来,千不给,万不给,单单的给了陈文仙,还带着把王佩兰骂了几句,燥燥他的脾胃,叫他在房看着,心上已自难过,当着这大庭广众之中,彼此相形之下,你叫那王佩兰的面上怎生的下得来?

  辛修甫等大家看了章秋谷这样的作为,一个个方才心服,未免众人的视线一齐逼到王佩兰身上,看得佩兰愈加惭愧,满面飞红。待要和秋谷不依,却又不好怎样。那一时的神景实在好看。秋谷本意原要待陈文仙走后,对着众人尽情把他数落一番,好叫他自家懊悔;现在见王佩兰这般模样,面红头胀,珠泪双垂,又觉得有些不忍起来。想着那定情之顷,山盟海誓,何等缠绵,毕竟有些怜惜,便也不去合他多话,把手招招众人,起身便走。又似笑非笑的向王佩兰道:“但愿你以后多做几个阔客,不要像我一般。我留心看你就是了。”佩兰正在气得发昏,听了也没有什么说话。秋谷便同着一班朋友走了出来,一直就走到陈文仙院内。文仙接进房中,自是欢喜。

  贡春树说:“秋谷这件事情未免太过些儿。王佩兰虽是不该混敲竹杠,你也不应这样的反面无情,究竟你和他总算有过交情。凡事须要将就些儿,为什么这般刻薄?”秋谷听了也有些自悔孟浪,便道:“我生平作事,无论什么事情,专要取那一时的快意,过后也觉得过分了些。”众人谈了一会各自散去,按下这边。

  且说方子衡回去之后,留下家人刘贵住在陆兰芬院中,痴心妄想陆兰芬过了中秋,还清债项,便好和刘贵同到常州,一心一意的嫁他了。那晓得上海的红倌人,不是轻易招惹得的,何况是金刚队里坐第一把交椅的陆兰芬。枇杷花下,车马如云,三千选佛之场,十万缠头之锦,那一班坠鞭公子、走马王孙,落了他的圈套,要娶他回去的人,也不知多多少少,那里把一个方子衡这样的曲辫子客人放在心上?大凡上海倌人的外交政策,差不多都是一般,无论见了什么客人,只要一有交情,就满口的山盟海誓,定要嫁他。及至客人被他灌了迷汤,入了他的圈套,他却只要银钱到手,就登时翻转面皮,把那以前的被底风情、枕边盟誓一笔勾销,好似素不相识的一般,也不管客人的死活。其实倌人见了客人,起初也不是有意奉承,后来也不是负心背约,总而言之,都是堂子里头照例的事儿,算不得什么丧心负义。你想他做了妓女,吃的本来就是这碗饭儿,不骗客人的钱,却骗那个的钱,难道要他自己赔钱不成?所以堂子里的倌人做了客人,那倌人的说话行为千篇一律,就如一个模子里头印出来的一般,跳不出这个圈子。

  依着在下的意见想来,倌人们哄骗客人,却也怪他不得。

  为什么呢?他们既做了这行生意,自然就要指着生意开销,若要对着客人说起真话来,那里还有什么生意?这哄骗客人,岂不是他们应尽的义务么?最可恶的是那一种嫁人之后,复又出来重做生意的人。你想既已嫁人,便是良家妇女,如何又要下堂求去,重新做起生意来?这便是他生成贱骨,爱落风尘,拔超不出的了。在下这一番议论,原是凭着自家的意见,一时拟议之谈,未知看官们以为然否?

  闲话休提,书归正传。只说方子衡把刘贵留在上海,住在兰芬院中,一天到晚没有一些事情,正是两餐老米饭,一枕黑甜乡。不觉过了几天,那刘贵实在无聊到极处,便和那些相帮随口闲谈,说到他主人方子衡要娶陆兰芬,两下已经说定,所以主人把他留在此间,好同兰芬回去的一层说话。那班相帮听了,你看着我我看着你,大家冷笑一声不来理会。刘贵看见这般光景,免不得疑惑起来,便向那班相帮迫问。相帮等那肯说明,只是不住的冷笑。刘贵打听不出,晓得事有蹊跷,暗想方子衡临走的时候曾经分付过他,要他一过中秋便把陆兰芬同回家去。现在这个样儿看着有些不像,心中着实慌忙。正是:惆怅温郎之镜,天上人间;重寻渔父之津,落花流水。

  未知陆兰芬后来究竟肯嫁方子衡与否,试听下回。

  第四十七回

  负心郎黄衫求作合薄命女紫玉竟成姻

  却说刘贵见兰芬的样儿不像,未见得肯嫁人,心上不免着急起来,只得候陆兰芬起来之后,正在对镜梳头,一步步的踅上楼梯,走到房内,立在一旁。正要开口,兰芬早已看见,故作不知,问他道:“耐是啥场化来格?倒倪搭阿有啥格事体?

  耐有啥闲话,到帐房里去说嗫,啥格一直跑到仔房间里向来?

  ”刘贵听了兰芬的话,不觉呆了一呆,心上明知不好,只得说道:“我就是方大人留在这里的家人,怎么又不认得起来?”

  兰芬听了,方才笑道:“噢,原来耐就是方大人搭格管家,倪倒像煞勿认得哉。”娘姨在旁边插口道:“俚耐住来浪倪搭呀,住仔好几日哉。”兰芬听了点一点头。又向如贵道:“唔笃大人阿要几时出来,倪倒牵记煞来里?”刘贵听兰芬的话不是头路,更加慌了,便道:“我们大人临走的时候把我留在此间,叫我过了中秋就要把先生送回家去,难道他没有说明么?”兰芬故意摇头道:“倪陆里有功夫到常州去?俚耐走格辰光,也朆搭倪说过歇啘,就是实梗妈妈虎虎要叫耐同倪转去?”说得这一句,就鼻子里哼了一声,回头向背后梳头的娘姨道:“阿要一厢情愿?”刘贵听陆兰芬说出来的话愈加不对起来,把一个刘贵说得急了,便直说出来道:“我们大人没有动身的时候,你自家亲口答应定要嫁他,还要我们大人替你还债,所以才把我留在上海,要把你同转常州。说得明明白白的,怎么现在又忽然变卦起来?”兰芬听了,“嗤”的笑了一声道:“阿是我陆兰芬嫁拨唔笃大人实梗容易?老实对耐说仔罢,倪堂子里向见仔客人,生来才是实梗样式,无啥稀奇。倪吃仔格碗把势饭,碰碰就要嫁起人来,也呒拨几化客人来浪嫁啘。唔笃格大人阿,勿是倪勒浪说俚,直头是格伉大,一句闲话就要当倪格真。耐想倪堂子里说出来格应酬闲话,阿好作准?倪就是要嫁人,也呒拨实梗容易啘!”兰芬说毕,不觉又好笑起来。

  刘贵听了这一番言语,好似顶门上浇了一桶雪水下来,方知果然是自己主人入了陆兰芬的圈套,无可奈何,又勉强争道:“你既然不肯,为什么要满口应承,有心哄骗?何不早些回复了他?”兰芬又冷笑道:“倪做仔生意,生来要应酬客人。

  俚一团高兴,要付倪转去,倪阿好勿答应,坍俚格台?老实说,倪嫁起人来,像唔笃大人格号客人,勿见得靠得祝耐去想哩,唔笃大人一塌刮仔几十万银子格家当,也勿算啥格大家私。再说起功名来,一个候补知府,加二挨俚勿着。倪搭格客人,比仔唔笃大人再要阔点,想讨倪转去格多煞来浪,倪眼睛角落里向稍也朆稍着,勿要说啥唔笃格大人哉。”

  这几句,把刘贵说得哑口无言,又急又气,只得说道:“我原是奉上差遣,没有我的事情。但是你既已当面应承,现在又是这般变卦,叫我们当家人的回去怎样的销差?你也要替我想想才是。”兰芬道:“格号事体啥格销差勿销差?希奇勿煞!耐转去搭俚说,有啥闲话末,叫俚自家来搭倪说好哉,勿关得耐啥事,倪总勿见得怕仔俚勒逃走,耐只顾放心转去末哉。

  ”说着,又叫娘姨去衣橱内搬出一只小拜匣来。兰芬开了盒盖,检出六张十元的银行钱票,递与刘贵道:“格点小意思,请耐吃顿点心,耐转去就拿倪格闲话搭唔笃大人说末哉。”刘贵待要不接,明知无奈他何,只得伸手过来接了钞票,快怏的走下楼去,心中暗想:住在此间无益,只可赶早动身回去,禀了主人再作道理。又想:方子衡平日最敬重的是章秋谷,姑且去和他商议,或者有什么法儿也未可定。主意已定,便急急的走到吉升栈来寻章秋谷。

  不料秋谷已经两夜不回,寻了几处地方,直到陈文仙院中方才寻着,见秋谷在房中正与陈文仙说笑。刘贵走进房去,请了一个安,垂手侍立。秋谷见刘贵进来,似乎有些认识,却模模糊糊的记不清,问道:“你可是在方大人那里当差的么?”

  刘贵走上一步,答应了一声:“是。”秋谷问他可有什么事情,刘贵就把方子衡留他在此,并陆兰芬忽然变卦的缘由诉说了一遍。又道:“主人把家人留在此间,原叫家人要同着陆兰芬回去。现在他忽然变了口风,家人回去怎好销差?可好请章老爷想个法儿,家人实在不得主意。”说着又请了一个安。

  秋谷听了,大笑道:“我早就料到这件事儿定有一番口舌。

  你们贵上那时正在迷惑之际,劝他一定不依,反要失了我们的和气。依我看去,陆兰芬忽然改悔起来,还是你们贵上的运气。

  他们堂子出身的人,那里受得人家的规矩?与其将来闹出什么笑话,坏了你们贵上名声,不如现在听他反悔的为是。你回去同你贵上请安,就说我劝他不必放在心上,痴心妄想的还想娶他。上海的倌人,不是轻轻易易的就可以娶回家去,万一将来闹出事来,那时就懊悔嫌迟了。你住在上海,也没有什么事情,莫若早些回去,免得你贵上等得心焦。”刘贵听了不敢多言,只好连声答应。辞了秋谷,出得门来,想着章秋谷的话儿实在不错,只得到陆兰芬家取了铺盖,急急的回常州告诉方子衡去了。

  闲话休提。只说章秋谷见刘贵去了,向陈文仙笑道:“天下竟有这般痴子,上了陆兰芬的恶当,花掉了银钱不算,还要把自己一个家人留在上海,想要把陆兰芬同到常州。在上海滩上要讨一个堂子里的倌人,那有这般容易?真是个世界之上有一无二的瘟生!”陈文仙也笑了一会。

  不觉又过了几日,其时已是七月中旬,桂魄初生,金风未动,已经凉快了好些。秋谷因离家已久,家中又连次信来催他回去。穷年索寞,旅舍萧条,虽然酒阵歌场,尽有温柔之梦,却是十年一觉,偏多落魄之悲,前路苍茫,华年似水,不免便有些张季鹰秋风莼菜之思。想要暂时回去一趟,随后再来上海,却又有些迟迟疑疑的自家作不定主意。

  这一天正在栈内检点朋友往来的信札,已经聚了一大堆来信,多没有写回书,便拣那要紧的先写了几封。正要叫人去送,忽见贡春树闯了进来,形景仓惶,面有忧色,走进来一屁股坐下,也不言语,皱着双眉,好像有什么心事一般。秋谷觉得有些诧异,便追问贡春树到底为着什么事情这般着急,春树叹了一口气,走至秋谷身旁,附耳朵说了几句。秋谷笑道:“这也不算什么大事,我早已知道了,何用急得这个样儿?”春树顿足道:“在你看来,原没有什么希奇,只在旁边说两句现成话儿,可有什么用外?你不晓得这件事儿的关系,万一闹了出来,我怎的对人得起?你以前答应我的话儿到底怎样,可有什么法子么?”秋谷冷笑道:“你既晓得对人不起,为什么一到上海,就拚命的乱吊膀子,混轧姘头?难道你这般胡闹,就对得起人么?”春树听了哑口无言,想秋谷的话果然不错,一时脸上红红的竟说不出话来。呆了半晌,见秋谷装着冷面不去理他,只得立起来走到秋谷面前,深深的打了一拱,道:“你向来是个极有血性的人,这件事儿总得替我想个法子,除了你,别人也没有这样的担当。”

  秋谷起初推托不肯,当不起贡春树再三再四苦苦的求告,推辞不得,只得应了。便道:“这件事儿我虽然应了下来,却又鲁莽不得,须得我自己赶到苏州方有把握。但是你自己闹了乱子,却无缘无故的要我来替你张罗。你的朋友甚多,为什么单要寻我,不去照顾别人,这是什么讲究?”春树怕他又要改口,再三央告,急得几乎要流下泪来。秋谷方笑道:“论起理来,我们读书子弟不应去做这样事情。但是据你说来,若不趁早想个法儿,一定要闹乱子,这也只好急则治标,从权些儿的了。”春树听了大喜,举手称谢。秋谷又道:“我既然应了,也不必耽误日期,明天就好动身同你一同前去。但想个什么主意,也要预先商量方好。”

  正在打算,见茶房又传了一封信进来。秋谷看封面时,见是方子衡在常州寄来的。拆开封袋看,倒是方子衡的亲笔,写得歪歪斜斜的,白字连篇,那文理又似通非通的十分费解。秋谷甚是好笑,仔细摹拟了一回,方才略略懂得他的大意。

  原来方子衡赶到家中,他父亲的病居然好了些儿。这方子衡虽然是勉强在家,却一心一意的记念着陆兰芬,一刻也放他不下,觉得那陆兰芬声容笑貌没有一天不在他心目之中,差不多竟是害了单思病,恨不能一刻儿飞到上海来,好和那意中人会面。无奈他父亲有病,不得脱身,只把个方子衡恨得咬着牙齿,咒骂不已。正在那梦魂颠倒、胡思乱想的时候,不料那刘贵赶了回来,一五一十的把陆兰芬的说话直言拜上,不曾掉了一些,说到高兴的地方还要添些枝叶。这一下不打紧,把方子衡气了一个发昏,想来想去没有什么法儿,叹了几口冷气,只得罢了。却又痴心不断,自己写一封信给章秋谷,要请他去问那陆兰芬为什么无故变卦。

  章秋谷看了他的来信,微笑一笑,把信递与贡春树道:“你看竟有这样到死不悟的瘟生,我那有功夫去碰陆兰芬的钉子?”春树把信接在手中,还没有到眼,听见秋谷说到陆兰芬三字,不及看信,连忙向秋谷道:“说到陆兰芬,你可晓得陆兰芬已经死了么?”秋谷吃了一惊,急问道:“那有这般奇事,可是真的么?不要是外头的瞎话,为什么我这里没有风声?”

  春树道:“确而又确,还是昨天半夜的事情,我今天早上听小宝家的相帮传说,方才知道,断断不是传来的谣言。并且我还听见相帮们自家议论,说兰芬身上的亏空倒有两万多些,听得兰芬死了,一齐赶到,有的还去投报捕房,现在不知怎么样了。

  ”秋谷听了,料想是真,因子日间兰芬和他虽然没有交情,却是相待甚好,现在听他死了,不觉有些心中酸酸的不忍起来,便又问春树道:“你可晓得他是什么毛病,就死得这般快当?

  ”春树道:“我也弄不清楚。好像听他们说发痧刚好,夜间留了一个客人,登时反复,霍乱吐泻的发作起来,不到一天功夫便断了气,却不晓得究竟如何?”

  秋谷听了,便拉贡春树作伴,要同到兰芬院内去看看那班债主怎样的开销。春树应允,立刻同出栈门,到兰芬住的大洋房来。走到门口,只见有一个印度巡捕立在门内,那出进的人纷纷不绝。秋谷便同着春树纵步登楼。往日间走上楼梯,便有娘姨应客,雏婢呼茶,青琐回灯,湘帘卷月,真个是桃花门巷,杨柳楼台。如今章秋谷走上楼来,那些旧日的娘姨大姐一个不见,鼻观之中,只闻得一股纸钱灰气直逼进来,那里还有什么花香人气?正是:风月依然,倾城何处?惆怅昙花之影,燕子楼空;凄凉倩女之魂,华清梦醒。

  秋谷忍不住一阵心酸,勉强忍住了,走到房内,见大床上的帐子已经卸去,直挺挺的躺着陆兰芬,那生前如花如玉的丰神,宜喜宜嗔的态度,不知往那里去了,只觉得口开目闭,形状怕人,身上直穿着一身半旧的竹布衫裤。秋谷别转头去不忍再看。房内的衣橱、箱子一齐贴着封皮,客堂内有一簇人在那里纷纷议论。有一个人把一本账簿摊在桌上,在那里不知写的什么,想就是兰芬生前的债户了。

  秋谷正在徘徊感慨之际,忽见人丛内挤出一个人来,把秋谷一把拉住,大哭道:“二少,耐看看难末叫我那哼?”秋谷吃了一惊,急看时,原来就是陆兰芬的亲生娘,泪流满面,头发蓬松。秋谷见了也不禁恻然,只好将就安慰他几句。兰芬的娘哭道:“俚耐刚刚死得勿多辰光,就有几化格债户同仔巡捕房里向格人赶得来,一塌刮仔格物事,才上仔封皮,动也勿许倪动,说是要拍卖仔洋钱替俚还债。故歇洋钱末呒拨,借也无借处,叫我那哼弄法?”说罢又大哭起来。秋谷心上十分酸楚,只得对他说道:“兰芬生前虽有许多亏空,要拿他的衣裳首饰拍卖抵偿,却照例要另外留出一分作为治丧的费用。事已如此,你也不必这样伤心,我们一班和兰芬素来要好的人,只要可以帮忙的地方,没有不尽力的。”说着便向身边取出一卷钞票,点了一点;又问贡春树身边可有钞票,春树连声说:“有。”

  便也取出一卷来递与秋谷。秋谷接过来看一看,检了几张,和自己的合成一百块钱,把余多的仍旧还了春树。正是:红颜薄命,伤心天宝之歌;黄土埋香,肠断真娘之墓。

  要知后事如何,但听下回分解。

  第四十八回

  章秋谷惊散野鸳鸯霍春荣排演花蝴蝶

  却说章秋谷闻得兰芬病死,甚是凄然,拉着贡春树同去看他。遇见了陆兰芬的亲生娘,拉住秋谷放声大哭,秋谷十分不忍,给了他一百块钞票,叫他凑着使用。兰芬的娘千恩万谢的接了,又道:“倪囡仵活浪格辰光,客人笃来来去去,格末叫忙;故歇俚死仔是,格排勿要面孔格客人,勿要说啥帮倪格忙,连搭仔欠来浪格局账,一塌刮仔漂脱。像耐二少实梗好人,故歇陆里再有呀!”秋谷听了,转觉心酸,痛紫玉之成烟,感华年之似水,彩云易散,情海难填。再想起自家的际遇来,身世飘零,江湖落拓,阮步兵驱车痛哭,李谪仙酒肆逃名,登广武而欷歔,望中原而叹息,易求骏足,难遇孙阳,把自己的一腔抑塞一齐都提上心来,再也存身不住,急急的同着春树下楼。

  兰芬的娘还想挽留,秋谷那里肯住,一路出了大门,对着春树叹口气道:“这就是他们名妓的下场,真是不堪回首。想那陆兰芬在生时节何等锋鋩,差不多些的客人倒反要仰承他的颜色。他的枇杷门巷差不多竟像个督抚衙门,车马如云,往来不绝。只为他吃惯了堂子饭儿,做不来良家妇女,倚仗自家的色技不肯嫁人。这般的一个有名妓女,今日之下却弄得这等的收场,真是可怕!”说着不觉得言下怆然,春树也叹息不已。

  一面走着,顺路到迎春坊金小宝家,和他说明要去苏州的缘故,一礼拜就可回来。金小宝初时不肯,后来经秋谷帮着解说,方勉强应了,但向春树道:“耐去仔要豪燥点来格嗫。倪也无啥闲话,来勿来听耐自家格良心。”春树连连答应。

  秋谷又讲到兰芬死后的情形。金小宝兔死狐悲,物伤其类,免不得挥下几点泪来。秋谷又道:“他若趁着方子衡没有回去的时候,安安稳稳的嫁了他,不要一味地乱敲竹杠,如今死了倒也博得些儿死后的风光,不至于弄到这般地位。可见你们吃堂子饭的人总以嫁人为是,只看陆兰芬这样的收场,也该觉悟回头,惊心动魄。你想做男人的沉迷不醒,尚且每每弄得荡产倾家、身名扫地,何况你们是个倌人?”金小宝不等说完,便截住道:“耐格闲话自然勿错,不过倪想起来,各人有各人格打算,倒勿在乎嫁人勿嫁人,只要自家有点主意好哉。倪格排人要嫁起人来,格末叫讨气。唔笃去想哩,好好交格人家,啥人肯讨格倌人转去做大老母?推扳点格人家,倪又勿肯嫁俚。

  就算嫁仔一格好好里格人家,也不过一个小老母,总归有多化勿称心格地方,阿是也呒啥趣势?”

  秋谷听了,觉得他的道理倒也不差,便问他道:“依着你的意见,不嫁人便怎么样呢?”小宝道:“倪从小头里吃仔格碗堂子饭,身体散淡惯哉,再要去做格人家人,像煞受勿来俚笃格规矩。只要自家有点主意,生意浪多点洋钱下来,勿要去贴啥格马夫、戏子,像俚笃实梗欠得一塌糊涂,自家阿有啥格好处?现在格世界,只要有仔铜钱,样式才办得到。倪有仔钱铜,就是勿做生意也无啥希奇啘。再要做起客人来,老老实实点,勿要去拨俚笃吃啥格空心汤团,到仔着末完结,总归原要出来,拨别人叫声老枪,也无啥好听啘。二少耐说阿对?”章秋谷听了不住的点头,道:“你这个主意倒也不差,真是有些阅历,并不是同他们一样一味的哄骗客人。想不到你竟有这般见识,也算是庸中佼佼的了。”

  秋谷说罢又向春树道:“你既要同去,赶紧去雇一只中号快船,好叫轮船拖带;到了苏州便好住在船上,省得住在岸上,露了风声不是玩的。”春树诺诺连声。

  秋谷便到兆贵里去坐了一回。陈文仙出局未回,觉得无趣。

  起身出院,想到新马路辛修甫公馆内去看他,并和他说一声要暂去苏州耽搁。因修甫这几日有些小恙,知他在家养病,并不出门,便坐上包车径到新马路昌寿里来。

  修甫在家正是独坐无聊,见秋谷来了心中甚喜,留他吃了晚饭,又谈了一回。秋谷把要去苏州的话向他说了,修甫问几时回来,秋谷道:“说不定,或者一礼拜内就可回头。”说着,听见自鸣钟当当的已敲了十二下,便辞了修甫坐车回去。

  那车夫因时已不早,拉着车子飞一般的向前直走。刚到新马路转弯之处,秋谷坐在车上,见有两三个人在跑马厅迎面走来。一个个不着长衫,都是官纱短衫裤,也有生丝裤衫,一齐散着裤腿,走起路来摇摇摆摆,凸肚挺胸。秋谷看得明白,晓得定是一班流氓,不去理会。那车夫拉着包车,腾云驾雾的一般跑过头去。秋谷忽听得背后那班流氓,口中高高的打了一个哨子,又把掌心击了一下。秋谷分明听见,疑惑起来,低低的叫车夫停下车子,从黑影里绕过头去看时,只见那几个流氓正立在转弯角上,对着一座洋楼。那洋楼本是个姓王的铁路委员租的公馆,沿着马路,两间楼面,湘帘不卷,隐隐的露出灯光。

  秋谷看了,恍然大悟,晓得那班流氓方才的哨子是个吊膀子的暗号。秋谷平日本来爱管闲事,索性立住了看他究竟如何。又见那班流氓等了一会不见动静,悄悄的说道:“咦,倒诧异笃啘。”便又打了一声哨子,比先前高了好些。秋谷一声不响,隐在黑影里偷看他们。这班流氓那里晓得有人窥探,只眼睁睁的看着楼上,目不转睛。

  不多一会,果然那湘帘里面影影绰绰的映着灯光,露出一个人影,揭起帘缝,倚着栏杆,往下张看。秋谷在暗处看得真切,是个二十余岁的妇人,那身材态度,觉得甚是苗条,面目虽不甚清楚,却也红腻桃腮,绿堆云鬓。约略看去,不是什么粗蠢的人材。秋谷正在细看,又听得呀的一声,那两扇大门轻轻的开了一扇,走出一个小大姐来,看来只有十三四岁的样子,低低的说道:“里向去哩。”那流氓之内便有一个正要举步进门。秋谷看了多时,早已心中忿忿,暗想这班流氓引诱良家妇女,真是死有余辜。便忍不住咳嗽一声,在黑影里急抢出来,喝一声:“且慢!”那班流氓出其不意,大吃一惊。那个开门的小大姐更是吃吓,急急的把大门关上,也顾不得那班流氓,七跌八铳的逃了进去,连那楼上的妇人,也吓得回身进去,连忙把两盏点着自来火的灯一齐集灭。一霎时玉钩全下,帘影沉沉。秋谷看了十分畅快。

  那班流氓见破了他的道儿,心中大怒,一齐回过身来要与秋谷寻事;及见秋谷身上衣裳穿得甚是齐整,不觉呆了一呆。

  一个流氓便开口喝道:“你是什么人,为什么鬼头鬼脑的掩在黑影里头?”秋谷未及答应,又一个流氓插口道:“看他这个样儿,深更半夜不声不响的掩在这里,一定不是个好人。”说着七手八脚的齐赶上来。看着秋谷的一身衣服华丽非常,又有金边眼镜,钻石戒指,着实值几个钱,众流氓看得垂涎起来,倚着新马路地方冷静,大有攫取的意思。还未动手,早听得章秋谷哈哈冷笑道:“你们这班不知进退的流氓,我还没有盘问你们的来历,你倒反来问我起来。我正要问你,你们这班不三不四的人,半夜三更在人家公馆门前探头探脑,口内还打暗号,做的什么事儿?你们可懂得租界的章程么?况且我走我的路,与你们什么相干,要你们来多嘴?你们趁早的与我走开便罢,不然,把你们送到捕房,问你们一个引诱妇女的罪名,看你们可吃得起吃不起?”

  众流氓不听犹可,一听章秋谷这番说话,一个个顿时大怒起来,嚷道:“你倒说得这般容易,要把我们送到捕房,真是你自己不知进退。你既说这般大话,我们且叫你吃些眼下的现亏,先打你一顿再说。”说着不由分说,两三个人一齐拥上。

  一个身材高大的流氓抢上前来,先把秋谷劈胸一拳,秋谷不慌不忙,霍地闪过,扑的一个箭步早已跳在旁边。那流氓那里肯舍,当先赶上,照着秋谷的脑袋又是一拳下来。秋谷把左手轻轻一格,觉得也似乎有些力量,便顺着他的来势,右手劈胸一拳。这一下来得势猛,那流氓站脚不住,踉踉跄跄的直跌出去。

  又有一个流氓上来,想要扭住秋谷的胸前衣服。秋谷也不躲闪,趁势把他胁下一掌,也便滚在一旁。这一来,把后面第三个流氓吓得不敢动手,眼睁睁的看着他。秋谷甚是好笑,正拔步要走时,不防那抢先动手的流氓却也懂得些儿拳棒,见秋谷手势伶俐,知是惯家,便在地下一溜烟爬起身来,趁着秋谷走过身旁不及提防之际,把身子一伏,俯身下去,就想要挤秋谷的肾囊。果然秋谷轻看他们,毫不防备,见他来挤肾囊,吃了一惊,招架不及,把左足腾开一步,就地飞起右腿,正踢在那流氓肩窠之上。用得力猛,把那流氓踢得直掼开去有四五步远近,觉得好似踢折了肩骨一般,这一痛直钻入心窝里去,那里挣扎得住?由不得高声喊叫起来。

  秋谷见他喊叫,倒吃了一惊,恐怕巡捕到来。马路上的规矩,同人相打,两造都要同入捕房,岂不失了体面?急急的四边一看,幸而还好,正是十二下钟巡捕换班的时候,落班的已经去了,接班的尚未到来。暗暗的叫了一声“惭愧”,急忙三脚两步跳上车去。那班流氓已经被他打怕了的,谁敢上前拦阻?眼睁睁的看着秋谷车子飞也似的跑了,转眼之间不见踪影,也是这些流氓的一个小小报应,只好自认晦气,被他白打了一场罢了。

  且说章秋谷坐在车上,沿路喝叫车夫快走,一直到陈文仙家,心上甚是高兴。陈文仙见他这般快活,问他为什么事情。

  秋谷把方才的事告诉了他一遍,倒把个陈文仙吓得粉面通红,埋怨他道:“耐末总是实梗,呒拨仔格清头。俚笃来浪吊膀子,关耐啥事?要耐去管俚笃格闲帐。结仔冤家还勿算数。倘忙真格拨巡捕拉仔巡捕房里去,阿要坍台?”咕咕噜噜的埋怨一个不祝秋谷始而大笑,笑他的胆子忒小;后来仔细一想,他的说话倒也不差,倘然真被巡捕拉到捕房,等到问明白了,连忙释放出来,已是失了自家的体统,何苦把自家的名气去拚那班不要脸的流氓?如此一想,便觉有些后悔起来。又兼陈文仙坐在秋谷身上,挽着他的手,不住的揉搓,口内埋怨道:“倪勿来格,难下转勿要实梗,闯仔穷祸,呒啥人来替耐,阿晓得?

  ”秋谷见陈文仙一片天真,深情缱绻,转着实安慰了他一番,又答应他此后不去闹事,文仙方才罢了。一夜无话。

  明日秋谷起来,要回栈去检点行李。文仙叮嘱他早去早回,秋谷答应。刚刚起身要走,文仙叫住道:“慢点去看嗫,倪有闲话说呀。”秋谷又回来坐下,问他有什么说话,文仙看着秋谷的面孔,看了半晌却说不出什么话来。彼此相对了一刻,文仙道:“倪像煞有几几化化格闲话来浪心浪,要搭耐说,不过好像心浪横七竖八格勿好过,勿知说仔陆里一句格好,故歇直头一句也说不出,耐总归豪燥点转来就是哉。”秋谷听了,似觉得也有些儿惆怅,又吩咐了文仙几句,方才走了。

  秋谷回到栈内收拾带去的行李,因为天热,只带一个皮包,装着几件替换的衣服,一条番席,一个气枕,都塞在皮包里头;又带一只考篮,放些笔墨书本。又恐人多口杂,把两个当差的高福、顾升都留在栈中,叫他们小心照应。刚刚收拾停妥,贡春树早已到来,把物件发下船去。二人随后登舟,径往苏州去了。

  看官且慢,贡春树要求秋谷和他设法同到苏州,到底是什么事情?自《九尾龟》初集之内,就是一个闷葫芦,直到如今尚未打破,这是什么体格呢?看官们且休性急,只把那《九尾龟》第三集第三卷内的一篇《懊恼记》细细的追寻,便有了七八分影子。且待在下做到四集,把这件事情的下落演说出来,好叫看官们心中明白,如今且说些时下编书的俗套,待看官们自家慢慢的揣模闲话休提。且说章秋谷和贡春树二人到了苏州,把船便开到南壕,紧靠着一家水阁下边停泊。秋谷进城去访方小松。小松见了,故友相逢,十分欢喜,便一起同出阊门,到船上去见了春树。小松和春树都是一般的裙屐少年,见面自然投合。小松便邀秋谷、春树一同上岸,到新开的一家堂子高桂宝家小坐。

  原来章秋谷自在苏州回去,不到半年,阊门开了马路,渐渐的热闹起来,那盘门青阳地的生意就登时冷落,所有的戏园堂子一齐搬到阊门外来。那先前的丹桂戏园因为折了本钱关了,现在新开了一家丽华。那盘门外的马路依然是景象荒凉,人烟冷落,只有上海轮船到了埠头,还有些儿市面,真个是盛衰一瞬,沧海桑田。秋谷打听分明,心上不由的顿生感慨;又问花云香、许宝琴的踪迹,方知许宝琴早已嫁人,花云香也回无锡,更觉怅然。

  小松见他不乐,便请他就在桂宝家吃酒,好让他提些兴会出来。秋谷看高桂宝时,姿容娇小,态度玲珑,颇觉得动人怜爱,便欣然应允。小松又道:“你既到苏州,可晓得丽华园内新到了一个武小生霍春荣么?”秋谷喜道:“原来霍春荣到了苏州。此人我前在上海看见过他的戏,相貌既好,武功更是讲究,恰算是武行内一个出色的人材,但不知他今天唱什么戏。

  现在天已不早,我们先去看戏,再来吃酒何如?”小松道:“先去看戏也好,我们略坐一回便去。”桂宝听了,也要同去看戏。小松应了,叫他快些打扮。等得桂宝换了衣裳,重施脂粉,便一同坐了马车,同到戏园门口。下车进去,检一张正桌坐下,案目送上戏单。秋谷看时,恰好是霍春荣的《花蝴蝶》。小松也看了戏单,向秋谷道:“你可晓得这霍春荣的来历么?他还是中堂的门婿呢!”有分教:多情蝴蝶,春留枕上之香;懊恼鸳鸯,惊起花间之梦。

  还有下文贝小姐包厢、霍春荣被捉、章秋谷夜盗红绡、王云生再拖骗局等许多节目,都在四集书中,请看续回,便知分解。

  第四十九回

  方小松演说风流案贝夫人看戏丽华园

  且说前回书中章秋谷同着贡春树、方小松,并带了高桂宝,同到丽华戏馆,要看霍春荣的戏。章秋谷坐定之后,检看戏单,见今天霍春荣排的恰好是《花蝴蝶》。方小松向章秋谷说道:“你可晓得霍春荣的历史么?他还是中堂的门婿呢!”章秋谷和贡春树听了不觉大为诧异,章秋谷便问小松道:“怎么说霍春荣是中堂的门婿?这句话儿我却有些不信,那里有这样的事儿?他既是中堂的门婿,为什么不去做官?只要拿了他丈人的一封八行,那一省不好去当差署缺,还肯在苏州唱戏,做这种卑贱的勾当么?”方小松听了哈哈的笑道:“你这个人怎么这般老实,难道真个中堂的门婿肯来唱戏么?”秋谷也笑道:“既然如此,为什么你又要这样说呢?”

  刘、松道:“这件事儿,说也话长,真是江苏省内唯一无二的新闻。待我慢慢儿的和你细说。”一面说着,就回过眼光两旁一看,把手指着一间包厢内道:“你看这里头坐的却是的的真真中堂的小姐、翰苑的夫人,这个新闻就出在他们府上,你在上海难道没有一点风声?”秋谷听了,不及回答小松,连忙转过眼光,跟着方小松手指的包厢里面仔细看去,只见包厢内坐着一位服御辉煌的中年妇人,旁边还坐着一个少妇。那中年妇人约莫有四十余岁,面上却还不甚看得出来,看着只像个三十多岁的样子。徐娘年纪,未褪娇红;中妇风情,犹传眉妩。

  那两只秋波水汪汪的十分活泼,就像那秋月无尘,春星照彩,明显着一付娇娆的态度出来。这样的妇人,若在少年时可想而知一定是个尤物。再看那旁坐的少妇时,更是冰雪为肌,琼瑶作骨,芙蓉如面,杨柳为腰。太真红玉之香,洛浦凌波之影,低鬟顾影,媚态横生。真是宝月祥云,明珠仙露,把个章秋谷竟看得呆了多时。又见他珠翠满头,纱罗被体,那头上的簪饰映着保险灯的光彩,珠光宝气,晔晔照人,背后更有许多俊俏青衣成群围列。那包厢之外,立着几个家人垂手侍立,肃然无声。

  章秋谷看罢:方才向方小松道:“看他们这个样儿,一定是个贵家内眷。不过那神情意态,觉得甚是飞扬,眉目之间隐隐有些荡意。你怎么说他们府内出的什么新闻,快些把这件新闻的原委细细讲来,好待我们静听。”春树也异口同声的叫小松快讲。方小松微笑一笑,方才附耳低声,把这件故事细细的讲说出来。

  看官,在下做到此间,只好把章秋谷一边按下,且把这件新闻一一的演说出来,好叫看官们不至茫无头绪。

  闲话休提,书归正传。你道那厢房内的妇女究竟是何等人家的内眷?说将起来,来历却也不校原来这中年妇人的母家姓余,他父亲名叫余颂南,翰苑出身,历任京秩,后来熬炼得资格深了,辈数老了,就荐升了刑部尚书,并在军机处赞画枢务,居然就是一位中堂。这余中堂生平只有一个女儿,十分溺爱。嫁与苏州贝太史为室,丰姿虽是娇娆,情性却甚为悍戾。

  偏偏这位贝太史又是个惧内庸夫,到了外边天不怕地不怕的人儿,一到进了自己的房门,看见了床头的这尊菩萨,便由不得神魂飞越,毛骨悚然。久而久之,这位贝太史便不知不觉的做了重生的陈季堂,再世的裴御史。贝太史自从点了庶常,也放了一任主考,不知怎的,外间物议沸腾,声名甚是狼籍,都说他出卖举人。至于这件事儿的有无,在下做书的当时并不在场,隔着一个省分,究竟是怎么一回事情,在下没有亲知灼见,却也不敢一定下什么断语。

  只说贝太史的口碑传入都中,就被一个御史参了一本。那班京城里头的都老爷照例是这个样儿。若遇着那势焰薰天、威权炙手的人,凭着他怎样的卖官纳贿、枉法徇私,这班都老爷在一旁看着听着,都是袖手旁观,罚咒也不敢去动他一动。若有一个御史参动了头,还要窥测天颜的喜怒,要是皇上看了御史的参本果然震怒起来,免不得要传旨查办,这班都老爷得着了这个消息,一个个都发起狠来,你参一本,我参一本,大家都去射那死老虎。称想这个人既经参奏,已属是个待罪人员,何苦趁别人的热闹再去参他?这位贝太史就吃了这个苦头,给这班都老爷横参一本,竖参一本。那本上说的话儿,什么“似此败坏科场,贿通关节,若不从严查办,何以正士气而肃官方“。皇上看了这许多参本,从来说众口成城,自然也要震怒起来,便将原折发交浙江巡抚认真查办。

  幸亏这位余中堂晓得这件事儿,心上虽然恨着女婿不该做出这样事儿,削他的颜面,却又看着女儿面上,不得不替他嘱托弥缝。这科场贿通关节的事儿,闹了出来不是顽的,就是从轻办理,也要问一个边远充军。余中堂无可奈何,只得替他上上嘱托,安顿了那几个原参的御史,又自己亲笔切切实实的写了一封信,托那浙江抚台替他辩护,方才把这一桩天字第一号的风波平了下来。浙江巡抚果然上了一个折子,替贝太史竭力辩护,无非是查无实据、合无仰恳天恩、免其议处的这些话头。

  这个折子到了军机,又有余中堂在里头照应,方得从轻发落,把贝太史议了一个回籍闲住的处分。

  贝太史回得苏州,刚刚进门,就被这位夫人指着脸儿痛骂了一顿,说:“你这样不要脸的东西,怎么竟敢这般大胆,连举人也卖起来?若不亏我父亲在京城里头同你竭力想法,这个时候只怕你这个狗头早已滚下来了。像你这样不争气的人儿受了王法,让我做了寡妇,到也干净些儿,省得你活在世上现眼!”把这位贝太史骂得满面羞惭,满心惶恐,低着头屏息而立,连哼都不敢哼一声。贝夫人骂了多时,见他不敢开口,也就消了几分怒气,到了晚间,贝太史少不得也要奴颜婢膝,陪着无数小心,方才哄得夫人欢喜。

  自此之后,贝太史时常想起丈人的救命之恩,见了夫人越发怕得神出鬼入。更兼贝太史本来是个寒士出身,他封翁虽曾做过几年道台,家中却没有什么积蓄。你想一个当穷翰林的人,那里挣得起家产?刚刚巴得放了一任试差,又被那班不近人情的御史参了回来,依旧是两袖清风、一肩行李,渐渐的就有些支持不住起来。幸亏这位余中堂的小姐嫁过门来奁资丰富,足足的二三十万;他又善于居积,数年之内又赚了无数的利钱出来。他见贝太史手中竭蹶,金尽囊空,不免又要将他谩骂一场;骂过之后,索性不要他管了,自己拿出钱来供给贝太史的用度。

  贝太史乐得坐享其成,随意挥霍。但是贝太史现在的身家性命都是从老婆身上得来,家庭之内不得不曲意承颜,格外又加了二十四分恭顺。贝夫人的性气一天狠是一天,贝太史的惧内却一日甚于一日,怕老婆怕到极处。这贝夫人自然就趾高气扬、飞扬跋扈起来。

  贝夫人将近中年,止生了一个女儿,却生得似玉如花,千娇百媚。贝夫人溺爱这个女儿,一言难尽,总而言之,也和余中堂的溺爱贝夫人差不多。

  贝小姐到十九岁上,就嫁了一个常熟人姓彭的,也是一位太史公,家道十分寒素,相貌又甚不扬,更兼生性不羁,疏狂放荡,骄态逼人。贝夫人听了贝太史的话儿,又被媒人撺掇,便把一个心爱的女儿轻轻易易的许了这位彭太史,说定招赘进门,择了吉期,就把彭太史赘了进来。

  贝夫人只道彭太史少年翰苑,定是个风流佳婿,蕴藉才郎。

  不料新郎官进得门来,贝夫人见他面目不扬,身材短校说也奇怪,贝小姐倒还没有什么,把一个做丈母的贝夫人气得个发昏,默默无言。当夜就使出他那一种野蛮手段,硬硬的把贝小姐叫了进来,和自己同床睡觉,不许他出去和彭太史成婚。一连三天都是如此,把彭太史气得目瞪口呆。待要和他讲个明白,却又是已觉得有些碍口,说不出来,只得放在心中隐忍不发。

  那贝小姐年幼娇痴,毕竟和彭太史有些夫妻的情愫,也只好偷寒送暖,暗地关情。见贝夫人这样作为,不晓得他究竟是怎么一个意见,又不好意思去问他。久而久之,这贝小姐受了专制的压力,不知不觉把从前心上的夫妇爱情都消入东洋大海去了。

  看官且住,从来男大当婚,女大当嫁。做父母的见那女儿出阁,自然要指望他“琴瑟和鸣,夫妻好合”才是道理,怎么这位贝夫人用着野蛮手段禁制了自己的女儿,不许他夫妇合婚成礼,天地之内那有这样诧怪的事情?若果然竟有这样人儿,那也可算得宇宙之大,无所不有的了。你们试想,贝夫人究竟是怎样一个心思?原来他仗着自己是中堂之女、翰苑之妻,更兼门第清华,家财百万,女儿的面貌又生得珠圆玉润,柳媚花娇,算计自家这样的女儿,那般的声势,一定要配一个风流熨贴的如意郎君,方不辜负他女儿的才貌。见了彭太史这般模样,气到极处,便想出一个极糊涂的主见来,忘了那“嫁鸡随鸡,嫁狗随狗”的两句俗语,倚着那一往无前的气势,竟想替贝小姐于正门之外另辟一个便门,好任他拣选入才,评量面目,差不多有那山阴公主面首三十人的样子。你想这贝夫人的意见,糊涂到怎么一个田地!而且贝夫人虽然将近中年,却是意气飞扬,神情荡越,绝不像贵家命妇的规模。贝太史虽然晓得,心中也有些不以为然,却那里敢来问他一问?随着这贝夫人带领了小姐各处烧香随喜,看戏游园,渐渐的风声不雅起来。贝太史也只好眼开眼闭,装作痴聋。贝小姐更是个少年女子,有什么定见?近朱者赤,近墨者黑,跟着贝夫人这样的一个尤物,今天看戏,明日烧香,到处卖弄风骚,招蜂引蝶。贝小姐看了这种样子,慢慢也便乐此不疲。那苏州城内,贝家太太的名声,却是通国皆知的了。

  有一天,贝夫人带了贝小姐到城外丽华戏馆包了一个包厢,一同看戏。恰恰的霍春荣新自上海到苏,演得不多几日。那一天霍春荣排的戏正是《白水滩》。霍春荣的面貌本来不错,加以浑身结束伶俏非常,衣服鲜明,声情激越。那几步抬步的身段,更觉得气概高华,丰仪出众。刚刚出得场门,只听得一片喝彩之声轰然震耳。到得打翻青面虎的一场,霍春荣本来武功纯熟,一路棍法,使得旋转如风,虽然傀儡登场,却也有些惊心动目。

  贝夫人仔细看那霍春荣时,只见他蜂腰猿臂,英武过人,而眼媚横波,眉含黛色,眉目之间却又有些媚态。贝夫人看得出神,贝小姐也眼波澄澄,只注在霍春荣一人身上。那霍春荣是个著名吊膀子的都头,一见了标致些儿的女人,便要百计千方钻头觅缝的谋他到手,何况今夜是送上门的买卖?又见贝夫人等衣装炫耀,仆从如云,料想是个大家内眷,吊上了他们的膀子一定有些好处,不比寻常,便也越发的在台上卖弄精神,把眼光注定在贝夫人包厢之内,一连飞了他们几个眼风,把贝夫人母女二人看得心旌摇摇,六神无主。

  贝夫人忽然想出一个主意,叫了包厢的案目上来,指名要点霍春荣的戏,点了一出《义旗令》。霍春荣见他们点戏,晓得已经入彀,甚是欢喜,便进去换了衣服,重扮了黄天霸出来。

  这一出戏唱得更是认真。贝夫人叫家人放了一封赏洋,只听得“锵啷啷”一声,那雪白的洋钱就如雨点一般在台上四周乱滚。

  霍春荣见了十分得意,做到吃紧之际,贝夫人放出那绝娇必脆的喉咙高叫一声:“好呀!”这一声喝彩,惊动了合园看戏的人,一个个回头张望。有分教:狼腰猿臂,惊回蝴蝶之魂;燕颔虎头,飞入鸳鸯之队。

  欲知后事如何,请听下回分解。

  第五十回

  巧姻缘良夜渡银河杀风景三更飞黑索

  且说贝夫人看到得意之时,不觉一声喝彩,早惊动了合园看戏的人。大家回过头看时,早看见贝夫人母女二人坐在包厢看戏,看得眉飞色舞,壹志凝神,如承丈人之蜩,如射大夫之雉。看的人也有认得的,也有不认得的,见了这个样儿,免不得一个个暗中好笑,却也不去管他。

  这贝夫人坐在包厢,只顾和台上的霍春荣眉来眼去,及至《义旗令》做完之后,霍春荣换了一身簇新的纱罗衣服,故意走到包厢,向着贝夫人请安谢赏。贝夫人眉花眼笑,慌忙叫他不要多礼,便搭讪着和霍春荣问答起来,那一对眼光就如电光石火一般,忽来忽往,飘疾如风。贝小姐坐在贝夫人背后,羞怯怯的低下头去,再也抬不起来,红晕腮痕,绿凝眉妩,却时时在暗中飞过眼风,偷看霍春荣的面貌,一汪秋水,漠漠含情。

  一班仆婢侍立在旁,虽然也都看见,只是素来畏惧这位夫人,连贝太史尚且怕他,不敢去管他的帐,何况这班小人?可想而知是怕他的了。当下贝夫人和霍春荣缠绵情话,直到散了戏场,方才回去。

  自这一天之后,贝夫人每夜带着小姐出来看戏,又时常把霍春荣叫到公馆中去。每每晚上十二点钟进去,直至明天午后方才出来,也不晓得他们在内干的什么事儿,这却在下没有看见,不敢乱说。但是霍春荣有时拿出绝精致的扇袋荷包给旁人观看,说是贝夫人母女亲手制造送给他的。这样去看起来,只怕霍春荣在贝府中一箭双雕,恩情美满,也未可知。只苦了两位太史公,担了惧内的名头,还要受这般的糟蹋,在下虽然是个旁人,却也免不得有些气愤。

  这一件事儿,苏州省内把他当作新闻,茶坊酒肆,三三两两,谈的都是贝府的新闻。方小松久在苏州,那有不知之理?

  恰值章秋谷同贡春树到了苏州,要到丽华去看霍春荣的戏,方小松同着秋谷、春树走进戏园,一眼先看见了贝夫人母女二人早已端端正正的坐在包厢里面,不觉暗中好笑,方向秋谷说出一句顽话儿来,说:“你不要轻看了霍春荣,他还是中堂的门婿呢!”章秋谷听了十分疑怪,似信不信的追问他,究竟这里头怎么一回事儿,方小松方才把贝夫人和霍春荣的故事一一的演说出来。

  秋谷听了甚是气愤,道:“不信天下竟有这般奇事,这贝太史难道是没有血气的么?怎么任着老婆这样的出来胡闹!”

  小松大笑道:“岂敢。他果然有了血气,也不至于怕老婆怕到这种样儿。我们多是旁人,何必去管他们的闲事?落得看看他们的情形。”正在说话,台上早换了筱荣祥的《文昭关》上来。

  这筱荣祥台容甚好,嗓音也还不差,唱过了《文昭关》,就是霍春荣的《花蝴蝶》了。

  霍春荣出得台来,秋谷定睛凝视,只见他穿一件织金云缎玄色夹衣,内衬绣花短袄,绣花叉裤,浑身钉着水钻,行动时光华照目,映着那台上保险灯的影儿,分外精莹。品貌果然甚好,丰姿不减当年,更兼口白清亮,身段圆融,煞是可爱。只见包厢内的贝夫人母女,两双眼睛钉在霍春荣身上,目不转睛只顾呆呆的观看。到了交手的一场,霍春荣的一把单刀旋转如飞,满身围绕,但觉得刀光闪烁,灯影迷离,浑身上下,但见一线寒光,丝毫不漏。连秋谷在台下看着,也不觉高声喝起彩来。再做到《水战鸳鸯桥》的一场,霍春荣扑那两交斤斗,更是十分快捷。台下看戏诸人,叫好之声哄然不绝。

  秋谷暗想:霍春荣的面貌着实不差,又有这一身本领,也算得梨园角色之内一个出色的人材,怪不得这班妇女见了他就要把持不定。正在心中转念,霍春荣早已走进戏房,换了衣服走下台来,竟到贝夫人坐的包厢里面,坐在贝夫人背后,贝夫人和他说说笑笑,甚是亲热。章秋谷看了,气愤非常,向方小松道:“怎么如今世上竟有这样无耻的妇人!”小松笑道:“你真是少见多怪,可晓得如今风气不比从前,还有什么讲究么?”秋谷听了不觉一声太息,默默无言。又坐了一会,因看不惯贝夫人和霍春荣那种肉麻样子,便拉了方小松和贡春树先自走了出来,高桂宝也同出戏园,方小松同着秋谷、春树仍到桂宝院中。

  方小松摆酒接风,荐了两个倌人给秋谷、春树二人,一个叫金媛媛,一个叫朱素卿。秋谷便叫了金媛媛,春树便叫了朱素卿。不多时,两人一齐到了。秋谷看金媛媛时,身材袅娜,骨格轻盈,虽然赶不上陈文仙,也还罢了。再看朱素卿,面貌也和金媛媛仿佛,都是中上之材。秋谷虽叫了金媛媛的局,却并不在意,倒是金媛媛和朱素卿见他们举止豪华,风仪秀美,格外的巴结起来,秋谷也只得略略应酬。这一席直到了三点多钟方才散席。秋谷同春树一起回到船上歇息,方小松不必说起,自然就是住在高桂宝家的了。

  按下秋谷一边,只说丽华戏园。那一天章秋谷等走后,闹了一场风波,你道是什么事情?原来贝夫人在丽华看戏,恰好包厢对面另有一个看戏客人,这人姓郭,是个广东的候补道,苏州人氏,和贝太史狠有交情,为人任侠,喜抱不平,气概高华,性情慷爽。只是有一桩坏处,性如烈火,急躁非常,向和贝太史诗酒往来,互相爱敬。这贝太史原是一个诗酒名家,风流才子,若单看他的表面,那里晓得他是个惧内的都头、怕老婆的领袖!这位郭观察虽是和他要好,却一向不晓得他的家事,只道贝夫人是个名门闺秀,自然是贝太史的内助,三从俱备、四德兼全的了。

  有一天,郭观察在亲戚家中听见了贝夫人这些笑话,郭观察那里肯信!反说那亲戚不该污蔑闺门。那亲戚向他力辨道:“这件事儿并不是我一人知道,苏州城内到处皆知,你只顾去细加察访就是了。我和贝府上又没有什么仇恨,为什么要捏造这些说话呢!”郭道台听了,觉得他亲戚的话甚是有理,然而终是半疑半信的,不肯当真。隔了几天,郭道台自家出去细细的打听了一回,果然众口相同,大家都把贝夫人姘戏子的事儿当作新闻传说。

  郭道台打听得实,直气得他气涌心头,双眉倒竖,一时忍耐不住,一口气直走到贝太史家来,要见了贝太史和他当面说明,叫他以后当心防范。那知事有凑巧,贝太史刚刚不知为了什么事情,两天之前往上海去了。郭道台见不着贝太史,恨得他擦掌摩拳,气无可出。暗想:“贝太史这样一个人,也算有些名气,怎么娶着这般妇女?怎不叫人和他代抱不平?”气了一会,忽又转一个念头,想道:“天下的事情,眼见是实,耳闻是虚。虽然众口一辞,我却究竟没有看见,难保不是他人捏造的话儿。我何不到丽华去看几天戏,一则解了自家的疑惑,二则看看他们情形,岂不是好?”主意已定,便到丽华戏馆一连看了几天,把贝夫人和霍春荣的情事一齐看在心上,十分愤恨,无计可施。

  这郭道台和江苏臬台朱竹君交情极好,并且是结拜弟兄。

  这一天见了朱臬台,偶然提起这件事情,还气得咬牙切齿的,问朱臬台可有什么法儿?朱臬台也诧异道:“天下竟有这般恶棍,难道贝太史竟是丝毫不觉,也不约束约束的么?”郭道台又把贝太史家事,怎样的惧内,如何的情形,把近来听见的话儿和盘托出。朱臬台想了一回道:“这件事儿,要办他也甚容易,只要办他个外来流棍,把贝府的这些事情隐过不提,料想贝夫人也没有什么法子庇护着他,你道这个办法如何?”郭道台听了大喜,道:“这样办法果然甚好。像这样的淫棍,把他留在苏州,真是害人不浅的东西,办掉了他,也是你的一件德政。”说着,立起来打了一躬,朱臬台笑道:“究竟你和他有什么冤仇,要你这般着急?”当下又谈了一回,定了主意,郭道台就走了。

  朱臬台次日上院,把这件事细细的禀了抚台,抚台勃然大怒,便叫他下去立刻饬县提人,从严究办。朱臬台答应下来,恐怕饬县提人漏了信息,被他逃走;或者霍春荣得了这个消息,竟去躲在贝府里头,又不好去派人搜捉,岂不便宜了这个棍徒?当下不露风声,密密的下了一个密札给那马路工程局的委员李兰生,札内还附了一个访牌,话头说得十分利害,叫他立刻会同捕房连夜拿人。

  原来苏州马路止有一个捕房,没有会审公廨。凡有马路讼案以及华洋交涉这些事情,都是工程局委员兼管,所以工程局在马路极是有权。李兰生接到这角公文,不敢怠慢,连忙叫上四个能干差役吩咐一番,又去知照捕房,派了两个巡捕协同拿捉。这班差捕到得戏园,霍春荣正在台上唱戏,不便去拿;及至唱完了戏下台,又在贝夫人包厢里面谈谈说说,甚是开心。

  此时丽华园主已经知道,再三央恳廨差巡捕不要在园内拿人,待他出了戏园再行拿捉。差人等初时不肯,又送了他们一笔差钱,方才答应守在戏园门口,等他出去顺手擒拿,不怕他飞上天去。那贝夫人等到戏场将散,便上轿进城,霍春荣慢吞吞跟在轿子后头,想要跟进城内。不提防刚刚一脚跨出园门,早有一个差人走上前来,就是劈胸一把。霍春荣梦里也不晓得朱臬台叫人捉他,只认做或者是他的仇家,要想同他拚命;那时止不住心头火发,用了一个解手法儿,左手把廨差的手托开,霍地将身子闪过,右手向廨差的额下随手一叉。这个廨差不曾防备他要动手,招架不及,早被他叉得仰面一交,直跌得有四五步远近。两旁的人一齐吃惊。还有三个差人、两个巡捕见了这般光景,一个个心中大怒,便一拥上前,高声喊道:“我们是臬台朱大人派来拿你。你这个东西,好生大胆,竟敢动手殴差!

  你还不好好的跟了我们前去,直要自讨苦吃么?”霍春荣听得臬台拿他,这一惊却也非同小可,那里还敢动手?又见巡捕把号叫放在手中,预备着要吹的样子,越发不敢怎样。凭着他们四五人把他横拖倒曳,扭辫子的扭辫子,揪胸脯的揪胸脯。差人又在身边取出铁链来,哗啷一声将他锁上。

  正拖着要走,前面贝夫人坐在轿中听得后边喧嚷,不晓得什么事情,叫一个家人回来打听。那家人见霍春荣被他们一班差人、巡捕锁了起来,连忙走到贝夫人轿前说知备细。贝夫人大惊失色,急急的又叫两个家人回去问那差人:霍春荣犯的是什么案情;可好暂时交保,到了过堂的时候不妨竟到贝府提人。

  又大大的许他们重酬差费。在贝夫人的意思,想着如今世上只重银钱,凭你再是天大的官司,只要用银钱承抵,料想没有办不到的事情,万想不到霍春荣的案情就是为他自己。那些差人听得贝府许他银子,心上虽然欢喜--从来公门中人,见了银钱就似苍蝇见血一般,那肯轻轻的放过?无奈霍春荣的案情甚重,怎敢受他们的贿赂?正是:三更怪雨,摧残并蒂之花;--夜罡风,惊散同心之鸟。

  欲知后事,请看下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