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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十六回

  假温柔瘟生中计真淴浴名妓私奔

  且说李子霄在张书玉院中一连病了几天,张书玉服侍得十分周到,真是要长便长,要短便短,千依百顺的奉承得李子霄好不欢喜。李子霄本来原没有什么毛病,不知怎样突出其来的泄泻起来,接连泻了十几遍,就也着实的有些支撑不住,却又不知怎的,吃了张书玉在虹庙求来的一服仙方,就是这样容容易易的好了。来也来得神速,去也去得稀奇,连李子霄自己也不晓得是什么道理,只当是偶然受了风寒,腹中作怪。见张书玉这样的殷勤服侍,着急非常,好像恨不得自己替他的样儿,更兼趁着夜深人静没有人在面前的时候,把李子霄灌了无数迷汤,说了许多好话。真是:宛转枕屏之上,海誓山盟;缠绵五夜之情,怜声倚影。

  直把个李子霄骗得心花怒开,看着书玉就是天下第一个好人,再没有第二个人赶得上他的了。心上这般一想,便觉得李子霄般般多好,色色俱佳;乱头粗服随处增妍,浅笔轻颦无时不媚。再加张书玉到了晚间总是目不交睫,打起精神,彻夜伺候,凭着李子霄怎样的叫他安息,他只是不肯,反向李子霄说道:“耐格病故歇总算好点,真真还是倪格运气,倪故歇来浪服侍耐,心浪倒蛮快活,辛苦点无啥希奇。耐一定要叫倪去困,丢仔耐一干仔来浪,倪倒有点勿放心。耐故歇自家格身体还朆复元,勿要来管倪格事体,养好仔身体再说。”这几句说话,就是那春蚕自缚的情丝,大海钓鳌的香饵,把李子霄的心钩得牢牢结实,那里还撒手得开,果然心中快活,病也好得快些。

  李子霄病好之后,心中暗想张书玉待我这般要好,服侍得这般殷勤,自己家中正少这样一个贴身伏伺的人,决计打算要娶他回去。料想他这般相爱,将来不至于闹什么笑话出来。想定了主意,便和书玉说知,问他可肯嫁人,要多少身价,可有什么债项。张书玉见李子霄果然中了计策,甚是欢喜。暗想这个主意使得真是不差,凭你李子霄这般的主意坚牢,也跳不出我的圈子,还要乖乖的自己送上门来。

  看官,你道张书玉使的什么计策,就把李子霄骗到这般?

  原来张书玉在上海滩上专爱姘那一班不要脸的马夫、戏子,情愿倒贴银钱,只要马夫、戏子姘上了他,向他开口,他就大把的洋钱钞票拿出来供给他们的挥霍,左右用的是那些曲辫子客人不心痛的银钱,那里放在心上?就是刚刚遇着他没有钱的时候,也要千方百计的敲了客人们的竹杠,拿来送给他们。近来张书玉姘了两个戏子,拿着整千整百的洋钱倒贴,贴到后来为数大了,客人们也渐渐的晓得风声,一个个绝脚不去。书玉的用度又大,收敛不来,一节下来竟欠了五千多些的债,张书玉不免也有些着急起来。不期事有凑巧,刚刚做着了李子霄,晓得他是个虞山富户,在倌人身上花费一万八千、三千五千银子不算什么,便有心要大大的敲他一下竹杠。

  倌人们要敲客人的大注竹杠,除了说要嫁他,更无别法。

  那知李子霄虽然是个富翁,在堂子里头也着实的有些阅历,任凭张书玉怎生打动,他却只是一口咬定,不放一点儿口风,张书玉急了,便想了一个极恶毒的主意出来。你想李子霄好好的可有什么毛病?他却忍心害理的买了些巴豆夹和在莲子里头,一同煎好,大着胆子给李子霄吃了。果然就一霎时大泻起来,书玉趁着李子霄生病,做出那一心关切、着急万分的样子。到得隔了一天,书玉到虹庙去烧香,求了仙方回来。他那里真去求什么仙方,只在虹庙里头问香火要了一张吃不坏的仙方回来,装了恭恭敬敬的样儿把仙方煎好,却暗暗把糯米饮搀在里头,这糯米饮是专解巴豆毒的,所以李子霄吃了,居然一天好似一天。他又不惜工本,殷殷勤勤的服侍了他几天,把李子霄骗得伏伏贴贴,那里想得到他做出这般恶毒的事情?看官,你想倌人们的心思可刻毒不刻毒?

  当下张书玉听得李子霄问他,心中暗喜,却又故意沉吟了一回,方才说道:“耐李大人格闲话,倪阿好勿答应?不过倪有一句闲话,故歇搭耐说明白仔,勿要等两日大家心浪勿高兴。

  ”李子霄听了倒觉一呆,急问他有什么话说,书玉却正正经经的说道:“耐要讨倪转去,格是倪想也想勿到格事体,陆里再有啥格勿肯?不过唔笃格排男人才是无拨良心格多,倪人末做仔倌人,倒是老老实实格脾气,比勿得格排时髦倌人,今朝接仔姓张,明朝再接姓李,无啥希奇。再说起唔笃客人来,加二讨气,一个勿高兴,扳仔倪点差头,就要跳槽,说起来总是倪做倌人格勿好。耐勿要故歇一时辰光高兴头上说得蛮好,拿倪讨好转去,歇格一年两年勿高兴哉,丢脱仔倪再要去讨别人,格是倪勿成功格(口虐),耐去想(口虐),唔笃男人讨仔一格再讨一格无啥要紧,像倪嫁仔人阿好再要出来?”

  李子霄听了,越发觉得张书玉身分比别人不同,更是一心一意的要娶他回去。便托了一个朋友出来做媒,一切讲得明明白白。身价共是八千,先付一半,张书玉欢天喜地的一口允许。

  李子霄便在大马路赁了一处公馆,三楼三底的洋房,甚是齐整,拣了一个吉日,清音彩轿的把张书玉娶进门来。李子霄的一班朋友,也有送髦儿戏的,也有送酒席的,说不尽的筵开玳瑁,镜掩芙蓉,炉焚百和之香,春照双星之影。整整的闹了三天,方才安静。

  张书玉自从嫁了过来,一心一意的装出人家人的样儿,没有一些不高兴的神气,在李子霄面上更是事事尽心,般般周到,李子霄冷眼看他,心中甚喜。有时倒是李子霄恐怕书玉在家气闷,要同他出去看看戏,或是坐坐马车,书玉反不肯天天出去,只对着李子霄道:“故歇倪嫁拨仔耐,总算是人家人,比勿得做倌人格辰光,总归还是少出去格好,”李子霄听了更是放心,但终久怕他不惯,勉强拉他出去散心。书玉嫁了李子霄半月有余,一共只出去了两次。

  这一天李子霄没有应酬,便坐在家中和书玉说说笑笑,甚是开心,觉得另有一种趣味。李子霄和张书玉商量道:“我到了下月想要回去一趟,不知你可肯跟我回去?你若是心中不愿,就住在上海也好,我在常熟、上海两边走走却也无妨。”书玉含笑答道:“倪靠仔耐格福气,嫁拨仔耐,总算无啥,故歇耐要转去末,倪自然跟耐转去,倪既然嫁耐,就算是耐格人,嫁鸡跟鸡,嫁狗跟狗,阿有啥耐转去仔。倪一干仔住来浪上海,也无拨格号道理啘。”李子霄听了心中暗喜,又道:“不是这般说法,你若是跟我回去,我家内却现有正妻,况且我家老太太的规矩甚严,恐怕你回去了过不来这般拘束的日子,所以我要和你商量一声。”书玉笑道:“耐格闲话倒直头来得稀奇,勿知说到仔啥格地方去哉,倪既然嫁拨仔耐,早晏点总要转去,阿有啥一直勿转去格道理?就是唔笃老太太凶点,倪只要规规矩矩,无拨啥格坏处,勿见得老太太有心来寻倪格事,倘忙有点啥格闲话出来,倪总归打定主意,骂仔勿开口,打仔勿动手,也才完结哉啘。”李子霄大喜道:“原来你竟有这般见识,真算是观德无双,但是要你回去,这般的陪着小心,我终久有些过意不去。”书玉笑着,把头一扭道:“倪搭耐两家头再有啥格客气?只要耐将来勿要有仔别人,忘记脱仔倪好哉。

  自此李子霄和张书玉又加了几分爱情,心上十分相信书玉是天-下有一无二的好人,把自己的要紧物件、钞票、银洋、帐簿、珠宝,都交与张书玉收管。书玉起先还假意推辞不肯,李子霄再三的叫代收管,方才一一的收了下来,细细的查点了一番。李子霄因在客边,没有什么重大的物件,却还差不多有两万多的光景。张书玉心中暗喜。李子霄住在上海,打算一月满月,便同着书玉一同回去,不想平空的闹了一桩笑话来。

  这一天晚上李子霄出去应酬,回来得迟了些儿,约有十二点钟的光景。走到房内,见书玉不在房中,并连书玉贴身伏侍、在堂子里带过来的两个娘姨大姐也都一个不见。李子霄见了,这一惊非同小可,晓得事情不妙,中了张书玉的苦肉计儿。一时又惊又气,大声叫喊当差的上来,问他姨太太那里去了。当差的回说:“老爷刚刚出去不多时,姨太太说心中气闷,要到丹桂去看戏,套了马车,带了两个娘姨一同前去,叫家人等散戏场的时候套车去接。现在李升已经去了,家人因家内人少,所以没有同去,此刻差不多戏场已散,想来也好回来了。”李子霄听了,明知不妥,只得自宽自解,想书玉或者是真去看戏也未可知。又问家人:“为什么姨太太要一人出去,你们不来报我一声?”当差的回道:“平日间老爷尚且信他,家人们怎敢拦阻?”李子霄听了顿口无言。

  等了一会,竟是石沉大海,那有什么人影儿回来?李子霄暴跳如雷,急叫当差的再到戏园去看,自己一面开了铁箱查点物件。巧巧的不见了张书玉的一张婚书,三千多洋钱的钞票,还有些翡翠玉器珠子也不见了,约摸着也值六七千银子,连自己帽子上的一个玻璃绿翎管也带了去。再开书玉的衣橱箱子看时,只有一只首饰匣被他带去,其余的衣服,整整齐齐一件不少。只把一个李子霄气得就如死人一般,坐在床上,两眼睁睁的看着保险灯一言不发。暗想:“我自从二十多岁在花柳场中混了十年,从没有上过倌人的这般恶当,不想如今上了张书玉的一场大当,把我好像三岁的孩子一般,由着他性儿撮弄。这本来是我自家不好,他们做倌人的那有什么良心,我却着了他的道儿,把他娶了回来。如今只叫作人财两空,还落了一肚皮的腌臜闷气。想起这堂子里头顽耍,真真的没有什么味儿!”

  想了一会,忽然又想起当初的一场病来得甚是蹊跷,不要是张书玉在饮食里头和了什么泻药,所以一时间拼命的大泻起来。他却假做出那一付关切的样儿,好叫我看了他这般要好,感激他的深情。那时吃了他的迷汤,真把一个张书玉轻怜痛惜,百种温存,感激他尚且来不及,那里想得到这步田地。想来想去,越想越是不差。又想:“那张书玉竟是下得这般辣手,幸而我自家本元还好,不至于弄出性命之忧。倘换了一个身体虚弱的人,那里禁得起他一服泻药?就是这般容容易易的一条性命送在他的手中,却向何处去伸冤理枉?”越想越恨,恨得他咬牙切齿,恨不得立刻把张书玉拿来打死。

  正在无可奈何,只听得楼梯上一阵脚步声音,当差的已经回来,和那先去的李升一同走了进来,神色张皇,满头流汗,失张落智的回道:“家人们到丹桂门口候了多时,又到厢楼各处去寻了一遍,不见姨太太的影儿,现在戏场已经散了多时,家人们只得回来,请老爷的示下。”李子霄呆呆的半晌,长叹一声,又听家人还叫他是姨太太,不觉怒气直冲,一声喝住道:“还叫什么姨太太,都是你们这班混帐东西不肯留心,闹出这样的事,你们还有脸来见我么?”两个当差的不敢开口,诺诺连声的垂着手侍立一旁。李子霄又想了一会,方向当差的道:“我开一张失单出来,你们立刻去报捕房,叫他派个包打听来,明天我再去拜上海县,存一个案,再想追缉的法儿。”当差的答应了一声,李子霄就在保险灯下草草的开了一张失单出来,约莫已有一万开外,正要交给家人拿去,忽又转念想道:“这样的事情,就是报了捕房查缉出来,也没有什么好看;若是查缉不着,岂不是白白的坏了名声?”这样的一想,便有些踌躇不决起来,向当差的道:“今天已有两点多钟,捕房里头就明天去报也好。你们明天早上赶紧到沈仲思沈大人那里,说我有事和他商议,请他立刻过来。沈大人在上海住了多年,料想一定有个主意。”当差的又连连的应了几声是,见李子霄没有什么话说,便退了下去。李子霄见时候不早,只得走到大床上,和衣略睡片时。正是:一夜高唐之梦,神女成虹;十年杜牧之狂,青楼薄幸。

  不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七十七回

  楼空燕子神女成虹帘卷西风檀郎懊恼

  且说李子霄因张书玉忽然不见,懊恼万分,要等明天请了沈仲思来,和他商议一个办法。看看表上已是指到三点钟,只得就在床上和衣少睡。那知睡到床上,翻来复去,眼睁睁的再也睡不着。往日间是好梦易醒,春宵苦短。金钗暗堕,香融被底之春;玉体横陈,软试怀中之玉。如今张书玉走了,只剩了李子霄一个人住在楼上,冷冷清清的,鸳鸯瓦冷,翡悴衾寒;宝鸭不温,银釭无焰。辜负高唐之梦,商妇归来;凄凉锦瑟之歌,玉人何处?这一种的孤凄情况,李子霄那里销受得来?心上边万转千回的,就如蜘蛛结网,膏火自煎,不知怎样的才好。

  张着两眼,看着那一盏孤灯摇摇不定,更觉得窗外远远的一阵一阵的风声,夹着些秋虫的声响,玻璃窗上好像有隐隐的一股凉气,直透到床上来。李子霄暗觉诧异道:“往日间书玉没有逃走的时候,只觉得睡到床上,一会儿天就明了,从来没有这样的孤凄,真是那俗语说的‘欢娱夜短,寂寞更长’了。”一直躺在床上,直到四点多钟还没有睡着。

  渐渐的窗上透进微微的亮光来,好容易盼到天色大明,李子霄方有些朦朦胧胧有睡着。正在神魂颠倒的时候,猛然又听得晓鸟“呀”的一声,便霍然惊醒,开眼一看,窗上已经有了日光,便也懒懒的起来洗面。当差的上来伺候,李子霄问:“沈大人可曾去请?”当差的回 :“已经去了。”李子霄便眼巴巴的等着沈仲思来,好告诉他这件事儿。

  那知李子霄这边张书玉夜间逃走,出了这件事情。沈仲思也在洪月娥那边受了他的骗局。这两个人,一个是李子霄的欢喜冤家,一个是沈仲思的风流孽障。你道沈仲思怎样受了洪月娥的骗局?在下做书的一枝笔儿提不得两家的事,只好撇了李子霄这边的事,先把沈仲思的事一一的演说出来。闲话休提,书归正传。

  只说沈仲思做了洪月娥,彼此十分要好。洪月娥因为沈仲思是个狠肯花钱的人,面子上不能不巴结,其实还是把他当作瘟生,沈仲思那里晓得。恰恰的到了礼拜那一天,沈仲思要同洪月娥去坐马车,洪月娥虽然口中答应,却不肯和沈仲思坐在一车,便向沈仲思掉了一个枪花道:“倪今朝有点头里痛,坐仔皮篷马车只怕勿局,耐另外叫一部轿车阿好?”沈仲思听了,心上自然有些不快,便赌气说道:“你不去也没有什么,我就一个人去也好。”洪月娥见沈仲思动了气,便把口风翻了过来,连忙分辩道:“啥人说勿去呀?耐格闲话,倪阿曾勿听过歇?

  今朝耐勿要倪去,倪倒定规要跟牢仔耐一淘去,省得耐来浪瞎三话四,说倪勿肯。”沈仲思听了,回嗔作喜的道:“你不过怕和我坐在一车,有人说你做了我的恩客,这怕什么,你就是做了恩客,只要那客人不要你们倒贴,这也算不得什么。老实说,你若把我当作客人,我们便坐在一处同去;若要把我当作瘟生,你也不必客气,竟是我自己一个人去。”洪月娥听了着急起来,赶过去拉了他的手道:“耐格闲话倒来得调皮笃啘!

  倪几时当耐瘟生,耐倒说拨倪听听看。”沈仲思笑道:“你既然没有把我当作瘟生,为什么不肯和我坐在一起子”洪月娥被他驳住了,没有话说,眉头一皱计上心来,向沈仲思道:“勿瞒耐说,倪勿肯同耐坐勒一淘,也有一格讲究,格辰光一排做倪格客人,才要倪同仔俚笃一淘坐马车,倪心浪勿高兴,回报仔俚两转,说倪从来朆搭仔客人一淘坐歇马车,格挡码子勿肯相信,搭倪反仔一泡,实梗格故歇有啥格客人叫倪坐马车,倪总归回报俚笃勿去。今朝耐沈大人搭倪说仔,倪勿好勿答应,不过倪想起来,勿要拨俚笃看见仔瞎三话四放倪格谣言,倪堂子里向名气要紧,耐沈大人是蛮明白格人,阿有啥勿晓得倪格苦。”说着就蹙着双眉,做出那一付幽怨可怜的样子。

  沈仲思听了,想一想倒也不差,忽又问道:“你既然有这一层缘故,为什么不早些和我说明?却定要藏头露尾的说什么头痛,可见你们的说话,真真的有些儿不老成。”洪月娥听了,一时回答不出来,顿了一顿方转口说道:“勿是呀,倪说仔真话,怕耐沈大人要生气,耐高高兴兴要倪一淘去坐马车,倘忙为仔倪勿去洛,光火起来,阿是无啥趣势,叫倪心浪也过意勿落啘。”好个洪月娥,一时间就捏出这许多说话,把沈仲思先前的盛气不知说到那里去了。当下沈仲思听他说得婉转可听,又十分的情义动人,反连连的点头称是。洪月娥见沈仲思已经被他说动,反撒娇撒痴的和他不依道:“倪倒是一片格真心,耐再要说倪无拨真闲话,耐自家去想想看,耐来浪倪搭做仔一节光景,阿曾有啥洛里一句闲话勿替耐说,耐末再要当倪坏人,说起来真真讨气。”说着便滚在沈仲思怀中,口内咕噜道:“倪勿来格,耐下转阿要实梗?”沈仲思被他一阵胡闹,心上也有些浑淘淘起来,觉得自家好像真有些对他不起,倒安慰了洪月娥一番,月娥方才顺水推船的罢了。沈仲思听了洪月娥的说话,果然多雇了一部马车,沈仲思自己独坐一车,洪月娥带着一个大姐同坐一车。到了张园下车,进去泡了一碗茶,也有些认得沈仲思的朋友,彼此招呼。坐了一会,又到四马路去兜了一转,便也回来了。这一夜沈仲思自然住在洪月娥院内,不消说起。看官须要晓得这边的沈仲思,这几天夜拥名花,销尽温柔之福。那边的李子霄,便也是这几天春融金屋,新成鹣鲽之盟。

  沈仲思见了李子霄的请酒帖子,方才晓得这件事儿,又是羡慕,又是眼热,便鼓起兴来约了许多朋友,大家出个公分,足足的在李子霄的新公馆里头热闹了三天。沈仲思天天被他们灌得大醉,过了一天还觉得头目之中森然作晕。却为见了李子霄把张书玉娶到家中,玉暖香温,一双两好,更兼那一天晚上的情景,真是艳锦裁云,新绫织凤,画屏无睡,银烛摇红,把个沈仲思在旁看了,由不得自家心上也跃跃欲试起来。暗想他娶得张书玉,难道我就娶不得洪月娥?便把这个意思和洪月娥商量。

  须知洪月娥的巴结沈仲思,全是巴结他的钱,并不是看中他的人品,那些面子上的应酬本来原是假的,在洪月娥心上原不把沈仲思放在眼中。无奈月娥虽是自家身体,房间里娘姨的带挡洋钱却欠到三千开外。娘姨有了带挡,自然倌人面上也作得来几分主意。从前沈仲思初做月娥的时候,月娥不肯留他,房间里娘姨为着生意起见,勉强着月娥把他留下。月娥又说不出一定要做恩客的这一句话,被娘姨们逼住了,只得委委屈屈的留下了他,娘姨们见沈仲思狠肯花钱,大家都二十四分的巴结。洪月娥面子上也只好敷衍着他,不敢得罪。其实月娥心上没有一点真心。现在见沈仲思自家开口说要娶他,月娥心上自然不愿,却心中暗想道:他既自这般说法,我不妨应许了他,叫他和我将这些娘姨的带挡一概还清,省得他们有了些儿带挡,便要碍手碍脚的混出主意。只要把带挡还了,以后的事便好想个法儿,再作脱身之计,料想姓沈的决计防不到这一层。想定主意,便一口应允,并向沈仲思道:“倪吃格碗把势饭,也叫无说法,只要耐肯讨倪转去,是再好无拨格事体啘,阿有啥倪倒勿肯格道理?轧实搭耐说仔,倪刚刚做耐格辰光,就转格条念头,只怕倪末一心一意看中仔耐,耐倒看倪勿中,翻转面孔来说声勿要,倪阿有啥格趣势?唔笃做客人格要讨倌人,倌人勿肯倒无啥希奇;倪做仔倌人挨拨客人,客人勿要,耐想倪阿坍得落格个台?”沈仲思听了更是欢喜,便叫了房间里人上来,细细的和他们说了。一班娘姨听得洪月娥竟肯嫁他,觉得诧异,都有些支支吾吾的不肯答应,一个个都看着月娥,听他怎样。

  月娥暗暗的和他们递了一个眼风,方才一口应许,并不作难。

  沈仲思大喜,也不用别人打话,竟是和着洪月娥等三面言明。月娥口口声声不要沈仲思的身价,只要替他还清了债务,就好跟他回去。沈仲思问他一共有多少债?月娥说:“有六千洋钱。”其实月娥身上只有三千多债,衣裳首饰差不多也值四五千,沈仲思那里晓得?当下讲得明明白白,还债六千,开销二千,说明叫沈仲思先付六千,还有二千等轿子到门再付,沈仲思一一答应。洪月娥欢欢喜喜的叮嘱沈仲思道:“故歇倪两家头格事体总算说定格哉。依仔倪心浪,巴勿得明朝就跟耐转去,省得倪勿做仔生意住来浪该搭地方,拨别人家说起来好像无啥好听。耐豪燥点去看好仔房子,等倪早点过去,也算完结仔一桩事体。”沈仲思本来性急,又被洪月娥这般一说,便急如星火的先托人去看好了房子,瞒着家里的人悄悄的在外边布置。

  不几天,已经布置得十分妥贴,又看了一个吉期,便先打了一张六千洋钱的即期庄票,亲手交与洪月娥。还算沈仲思有些见识,付了定洋,要问洪月娥取张婚据,洪月娥故作猛然省悟道:“勿错勿错,格样物事倒是要紧格。”说着,又想-想道:“故歇倪搭无拨人来里,只好明朝写好仔再交拨耐,勿然末,就是耐搭倪写仔一张也无啥。”沈仲思笑道:“别的东西我都可以代写,独有这个婚书,却一定要你们这边的人写的,我怎的好代你写起婚书来?”洪月娥笑道:“倪是才勿懂格,洛里晓得格当中有实梗格几花讲究。要末耐只好明朝来拿仔罢,勿得知耐阿放心勿放心末?刚刚格张票子耐原带仔转去。”沈仲思道:“你真是说笑话了,我自从做你以来,直到如今却差不多也有两个月的光景,何曾有什么不信你的地方?不要说这一张票子。”洪月娥听了,也便收了。沈仲思梦里也想不到洪月娥要骗他的六千银子,心上还在那里打算,到了那一天怎样的风光,如何的热闹。正是:准备着银屏金屋,销受他楚雨巫云;星娥七宝之妆,神女洛川之佩。这沈仲思的高兴,是不言可知的了。

  那知隔了一天,沈仲思又到洪月娥院中,要问他取那一张婚据。走到洪月娥房内,见情形不好,先就吃了一惊。只见房内坐着一个少年男子,月娥的本家坐在旁边,正在那里不知说些什么,却不见洪月娥的影儿。房间里也撇得乱七八糟的不像了样儿,连台上摆的自鸣钟和台花都不见了。沈仲思看了这般模样,心上晓得不好,只得怀着鬼胎,举步进房。本家见沈仲思进来,立起身叫了一声:“沈大人来得刚好,格件事体勿关得倪啥事。倪开仔堂子,洛得担得起格号风火?”沈仲思听了本家的说话,真是夹七夹八的一句也不懂。便先问一声:“月娥到那里去了,为什么不见出来?”本家未及答应,早见那少年男子立起身来,睁开两只龟眼,一脸的怒气,迎着沈仲思说道:“你可就是姓沈的么?来得正好,我正要问你要人。”沈仲思抬头一看,并不认得他是谁,听他这般说法,不觉怒气直冲,高声答道:“我和你并不认得,你是个什么东西,却来问我要人,真是诧异!”那少年男子听了,冷笑一声,说出一番话来。正是:万金买笑,空余宝枕之香;七夕苍茫,望断银河之影。

  欲知后事如何,请听下回分解。

  第七十八回

  洪月娥有心讹曲辫沈仲思同病劝瘟生

  且说沈仲思在洪月娥家见一个少年男子向他发话。沈仲思出身豪富,从来只有别人巴结着他,那里受过别人的糟蹋?这一气非同小可,便也回骂了几声。不料那少年男子反是冷笑一声,对他说道:“你自己干得好事,还要推说不知。老实对你说了罢,只我就是洪月娥的本夫。你鬼鬼祟祟的把月娥藏到那里去了?我好好的一个人,如今被你弄得踪迹全无,我不问你要人,却叫我再去问那一个?”沈仲思听了摸头不着,好似当头打了一个闷雷;又听那少年男子的说话,没一句不是诬赖着他,口口声声的叫他把人交出,万事全休,不然便要把他扭到捕房,告他拐骗。沈仲思此时真是一盆烈火直透顶门,须发皆张,双眉倒竖,大叫道:“反了,反了!你们做的好事,骗了我整整的六千洋钱,如今把他藏了起来,反来问我要人。难道我六千块钱就是这般轻轻易易被他骗去,世上没有王法的么?

  ”此刻沈仲思方才心中明白,澈底澄清,晓得是洪月娥有心哄骗着他,骗得银钱到手,自家却躲在一边,串通了娘姨本家和他白赖,只恨得咬牙顿足,恨不得一时跳破了天。

  只见那少年男子听了沈仲思的说话,不慌不忙,微微冷笑道:“据你口中的话,月娥骗了你六千洋钱,但是你和月娥也不过寻常的相好,并没有什么格外的交情,为什么无缘无故的给他六千洋钱?这句话儿凭你说到随便什么地方,我也不来信你。你不说自家拐了他的身体,还要随口讹人,你未曾开口,也该打听打听我是个什么样人,可是讹得动的么?”沈仲思听了,更加大怒道:“你是什么东西!不过是个乌龟罢了,也要来吓什么人?若要问我为什么无缘无故的给他六千洋钱,你那里晓得我们的道理。前两天月娥说明嫁我,讲定一共八千身价洋钱,六千还债,二千开销,要我先付六千给他还债,所以我昨天付了他一张庄票。当时原要叫他写个婚书,他却托故推辞,说什么无人会写,骗我今日来拿。我倒把月娥当作好人,并不疑心。谁知他骗了我的银子,自家背地私逃,还串出你们这一班人来通同图赖,难道他躲过了就好白白的胡赖不成?”那少年男子听他这般说法,那里肯听,只冷洋洋的问道:“你倒说得好一篇道理,吹得好一口牛厌,我且问你,你付了六千洋钱可有什么凭据,或当时有什么在旁看见的证人?”

  沈仲思听了倒呆了一呆,这件事儿明明是自己过于托大了些,所以坏事。这六千洋钱的票子委实是自己亲手交在洪月娥手中,如今洪月娥躲了起来,给你个无人对证,既没有托人经手,又没有取得收条,这样的事就是到官司也是无凭无据的事情。明晓得有些尴尬,口中却不肯服输,高声嚷道:“这件事情,房间里的娘姨和本家们大家晓得。我当着月娥的面和他们三面言明,你只要问他们就是了。”那人听了回过头来正要问时,本家立在旁边听得明白,连忙抢先说道:“沈大人,勿是倪勿肯帮耐,就是月娥先生要嫁耐沈大人,倪本底子也勿晓得。

  原是耐沈大人叫倪上来讲啥格身价,难末倪刚刚晓得。勿瞒耐沈大人说,俚耐是自家身体,亦勿是倪个讨人。俚耐说要嫁人,倪也勿好说闲话。故歇耐沈大人说付过歇六千洋钱,倪轧实朆看见;再加仔故歇月娥格人勿知到仔陆里去哉,赛过死人无对证格事体,倪也朆看见啥格六千洋钱,连搭仔月娥到仔啥场化去倪也勿晓得。倪开仔堂子,陆里耽得起实梗格风火?真真前世倒仔霉,碰着格号事体。”沈仲思见那本家的口风,明明的袒护着那少年男子和自己为难,心上虽然愤恨,却又驳不倒他,只得说道:“照你这般说法,倒是我没有付钱,有心图赖你们的了?”本家急忙分剖道:“勿是呀,沈大人付俚洋钱格辰光,倪轧实朆看见,阿好瞎说瞎说。”

  那本家正要说下去,被那少年男子一声喝住道:“不要多讲,且待我来问他。”便从从容容向沈仲思说道:“你说你付过六千洋钱,又拿不出付钱的凭据。你想,六千洋钱的事情虽然说大不大,说小却也不小,比不得六百六十不算什么希奇,那有付了六千块钱没有一个凭据的道理?况且本家们既然晓得这件事情,你付钱的时候,为什么不把他们听上楼来当面交代一个明白,却要鬼鬼祟祟的私相授受?你们大家听听,天下可爱这样的痴子么?老实和你说,月娥这里,这一个月里头除了你天天来往之外,没有什么别处的客人,现在无缘无故的月娥不知走到那里去了,不是你干的事儿还有那一个?若说这件事儿不干你事,为什么他别的时候不走,偏偏拣了这个时候逃走呢?你好好的还我人来便罢,如若不然,哼哼,恐怕你难逃公道!”沈仲思听了这般无赖的说话,只气得面泛沈霜,满身乱抖,明知自己失于检点,被洪月娥骗去了六千洋钱,却怕的沈仲思不肯干休,又想了这个极毒的主意出来,反客为主的一口咬定问他要人。看那少年男子的样儿,挺胸凸肚,怒气冲冲,只想寻事,晓得没有理讲。那班本家娘姨们又都是帮他说话,最苦的自己手中没有证据,说不出来,只得想暂时避过锋头,再想翻本的计较,便忍着一口气立起身来道:“你们这一班人真真的没有理讲,明明是你们通同一路,把月娥藏了起来,却还要这般说法。我今天也没有工夫和你讲理,明天再和你们说话就是了。”说着,匆匆的起身就走。不料那少年男子听他这样说法,又见他立起来便走,不觉勃然大怒,跳起身来两手一横,把沈仲思去路拦住道:“你倒说得这般轻可,容容易易的就想要走么?今天你不好好的交出人来,我便和你同到巡捕房去,凭你是什么大人老爷我也不怕。从来王子犯法,庶民同罪。做官的人杀了人,就好不要抵命么?”一面说着,揎拳掳袖的竟想要扭沈仲思的衣裳。

  沈仲思见他真要动手,不觉慌了,大叫:“岂……岂……岂有此理,这……这是那……那……那里说……说起,方……方才你……你说我……我……我付过六千块钱,没有什么凭据,难……难道我……我……我指使月娥逃走,又……又……又有什么凭据么?”那人冷笑道:“我那管你有凭据没有凭据,只要问他们本家就是了。你天天贼形怪状的不知来说些什么,偏偏的这几天里头就会不见了人,你还想要赖到那里去了?今天我们的官司是打定了。老实说,我是个无名小卒,就是官司输了,也算不得什么,你却是个场面上人,看你怎样的坍台得起?”一面说,一面眼睁睁的就有个动手的意思。沈仲思见了势头不妙,要走又不能,不走又不好,竟十分的着急起来。暗想:“他们的说话虽然可恨,情理却是不差,丢掉了六千块钱还在其次,倘然真个的拉拉扯扯动起手来,被他们扭到捕房,虽然真者自真,假者自假,自然有一个水落石出的收场,但受了这般的糟蹋,以后还有什么脸面再在上海见人?”这样一想,便心中只想脱身。无奈那个乌龟怒目横眉的迎头拦住,心上正在忐忑,幸而那班本家和娘姨做好做歹的上来解劝说:“沈大人不是这样的人物,你不要瞎疑心,月娥虽然不见,我们慢慢的在外边访问,料想寻得出来。”那乌龟还是装腔做势的不肯。

  本家和哄着,又劝了一回,又把他拥出房去,那本家回头过来,向沈仲思飞了一个眼风,似乎叫他走的意思。沈仲思正在着急,巴不得立时就走,便三脚两步的走了出来,一路垂头丧气的回去。想了一夜,气得发昏。隔了一天,沈仲思还是昏昏闷闷的无精打采,只恨着洪月娥没有良心。

  这一天沈仲思睡在床上还没有起来,忽地传进一个李子霄的名片,说要请他立刻过去。沈仲思不晓得是什么事情,想着这几天受了一肚子的闷气,正想要到子霄那里和他谈谈,便在床上起身,梳洗过了,吃过点心,直到李子霄新赁的公馆里来。

  李子霄听得沈仲思来了,叫请楼上去坐,沈仲思就觉得有些诧异,暗想:楼上是他和张书玉两个的卧房,怎么叫我楼上去坐?心上这般想着,就跟着家人走到楼上,径进卧房。

  沈仲思留心一看,见对面一间房门关着,这边房内却不见张书玉的影儿,连娘姨、大姐都一个不见。沈仲思见了十分诧怪。刚刚走进房门,李子霄起身迎着,彼此招呼了一声,沈仲思见他面上一付无精打采的样儿,正要动问,李子霄早一团盛气的,迎着仲思,把张书玉忽然逃走并拐去许多的东西的事说了一遍,并问沈仲思可有什么法儿,还是径去投报捕房,还是另想别法。沈仲思听了,方晓得书玉不见的缘故,原来也是落了他的圈套,和自家正是同病相怜,不觉哑然笑道:“原来你也上了书玉的当,怪不得要这个样儿。但是你还没有晓得我的事儿,我被洪月娥骗去了六千洋钱,如今躲得人影也不见一个,反串同了一个什么流氓,说得洪月娥的本夫,翻过来吃住了我,要我还他的人,我竟一时被他们逼住了,无言可答,幸得本家娘姨等大家相劝,才得脱身出来,你想想可是笑话不是?我为了这件事整整的气了一天,正要赶到你这里来和你商议,不想事有凑巧,你这里也闹了这么一个乱儿。”

  李子霄听了大怒,不待沈仲思说完,抢着说道:“你为什么这般无用,竟被他们吃住了,一句口也不开?洪月娥既然逃走,就该问兆富里的本家要人,你花了六千块钱,难道就这样的罢了么?你既是这般胆小,待我来和你出头,若不把这件事儿追一个澈底澄清,我这‘李’字也不姓了。”说着立起身来要邀着沈仲思同走,沈仲思连忙止住他道:“你不要这般性急,我的话还没有说完,且等我说完了,我们再商议。”李子霄听了,方重新气愤愤的坐下,倒把自己张书玉逃走的事情放在一边,且听沈仲思的说话。只见沈仲思向他说道:“这件事儿实是我自家不好,过于大意了些,虽然付了他六千洋钱,却是我亲手交与月娥,此处交没一人知道。现在月娥的人不知那里去了,不见我的面儿,却串出本家娘姨等一班人来,咬定口风和我白赖,倒反问我要人。你想就是要打官司,也要有付钱的凭据,或者有什么证人,只是空口说白话,没有着实的收据婚书,这样的官司,凭你什么利害的人也想不出个万全之策。何必为了一个倌人,惊天动地的坏了自家的名气?好在我们也不是吃亏不起的人,虽然花了几千洋钱,却也总算长了一番见识,自家认个晦气,叹口气儿,譬如自家病了一场也就罢了。”

  李于霄听了细细想了一回,觉得沈仲思的话儿句句有理,便道:“你的事情总算就是这般罢了,我的事情你可有什么法儿替我想想?”沈仲思沉吟了一刻道:“这件事儿据我想来,倒也狠有些棘手。你的婚书已经被他带走,当初又没有什么保人,就算报了捕房,把他退了回来,堂上的官员也不见得肯将他十分严办。但是在你这边想来,你娶了他不到半月,便被他卷物私逃,别人晓得了,显见得你是个瘟生,上了他的圈套。

  况且他已经逃走,就算追寻得着,也是没有真心,那时还是听凭他发堂择配,还是你自家仍旧收回?依我看来,这件事儿闹将起来,非但你没有什么好处,反是闹得通国皆知,还落了一个瘟生的名气,这又何苦呢?”李子霄听了,呆呆的瘫在椅子,长叹一声道:“罢了罢了,听你这般说法,果然闹将起来没有什么味儿,只得也和你一般认个晦气便了。”说着,还长吁短叹的十分不乐。沈仲思也想着了自家的心事,彼此默然,停一回方说道:“青楼妓女,本来十个倒有十一个没有良心。我们经过了这样的一番阅历,以后须要看破些儿,只好逢场作戏,随便应酬,断不可再上他们的当,那就明知故犯,一误再误了。

  ”李子霄听了不住的点头称是,两人又彼此互相劝慰了一番。

  从此李子霄、沈仲思两人看破了倌人的伎俩,把那寻花问柳的念头淡了许多,就是做个把倌人,也不过叫几个局。吃几台酒,应酬朋友,从不去转他的念头,倒成了败子回头,悬崖勒马。正是:结束铅华之梦,禅榻西风;屏除丝竹之情,电光石火。

  欲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七十九回

  论嫖界新小说收场结全书九尾龟出现

  且说沈仲思和李子霄自从受了张书玉、洪月娥的骗局,居然的甚破痴情,忏除绮业,这也总算难得的了。看官听着:从来泡影无常,昙花一瞬;兰因絮果,一切茫茫。金尊檀板,销磨儿女之情;秋月春花,短尽英雄之气。或有五陵豪客,裘马轻狂;湖海词人,风情旖旎。貂裘夜走,桃叶朝迎。十年歌舞之场,一万缠头之锦。送客留髡之夜,誓海盟山;酒阑香烬之宵,飘烟抱雨。这样的风流艳福,自然是见者侧目,闻者倾心。

  但是上海滩上的倌人,覆雨翻云,朝张暮李,心术既坏,伎俩更多。将就些儿的人,入了他的迷魂阵那里跳得出来?没有一个不是荡产倾家,身败名裂。

  在下做这部书的本旨,原是要唤醒诸公,同登觉岸,并不是闲着工夫,形容嫖界。所以在下这部书中,把一班有名的倌人一个个形容尽致,怎样的把客人当作瘟生,如何敲客人的竹杠,各人有各人的面目,各人有各人的口风。总而言之,都是哄骗了嫖客的银钱来供给自家的挥霍,那些千奇百怪的情形一时也说他不荆看准了那客人的脾气,便专用那一种手段去笼络他,定要把这个客人迷得他意乱神昏,敲得他倾囊倒箧,方才罢手。在下这部小说,把他们那牛鬼蛇神的形状,一样一样的曲笔描摹,要叫看官们看了在下的书,一个个回头猛省,打破情关,也算是在下著书劝世的一番好意。在下书中的这些说话,虽不免有些过分的地方,却这些事纪一大半都是真情,并不是在下自家杜撰。做书的做到此处,便算是一部《四大金刚外传》的收场,如今且把这些闲话一齐收起。就是那章秋谷也暂且不提。先要提起那《九尾龟》的正文来,免不得要把他的出身来历一一的补叙一番,好作个全书的结束。

  且说无锡城内有一家暴发的乡绅,姓康,官名汝楫,表字己生。由附生出身捐了一个候补道,署了两任事,又放过一任关道,慢慢的升到了江西抚台。他老太爷倒是个进士出身,做过一任知府,在知府任上不知怎的就弄了十几万银子回来。这位康太守有了钱就不做官了,一直回到无锡,就着这几个钱收些利息,也运用不了,倒也无拘无束的,十分自在。康太守中年无子,直到五十岁上方才生了这康己生,因为他是己年生的,所以就叫他己生。

  康太守得了这个儿子,欢天喜地,把这康己生好像明珠异宝一般的擎在手中,一口大气也不敢呵他。康己生长到五六岁上,便请了一个有名的孝廉公来做先生。无如这位康公子的心性,若明若昧的不甚明白,又不肯用心读书。先生见他不肯用功,晓得这个学生是东家溺爱的,便也不十分去做那空头冤家,首尾教了十二年,把这康己生也教了个半瓶醋的学问。己生自六岁上学读书,到了十八岁上,那先生辞了馆地,这位康太守也糊里糊涂的不去考查儿子的学问。己生见康太守这般,乐得说些大话,满口胡吹,自以为自家的学问数一数二的了,看的那些举人、进士就如在手心里一般。

  这年适遇督学按临,己生也要打算去考。这督学公是十科前辈,现任刑部左侍郎,姓王号佩兰,名体仁。性情甚是古怪,每到考的那一天,他却一天到晚顶冠束带的坐在大堂暖阁里头,把这些童生拘管得十分苦楚,背地里无不咒骂这位宗师。

  且说康己生要去应考,府、县两试倒也不前不后的取在二圈里头。府、县考过了,便去钻头觅缝的打听了一位王大宗师的同年陆太史,放过一任福建学台,现在恰好丁忧在籍,平日间与王侍郎相与得十分稠密。原来王侍郎和陆太史都是现在余大军机的得意门生,所以他们两人的交情格外比众不同。不知怎样被康己生打听着了,花了五百两银子托人去求了陆太史一封书信。到了江阴,谁知去得迟了两天,童生正场已经考过,后来的人一概不准补考。康己生急得没法,在寓中咒天骂地的,把带来的一班家人、厨子一个个骂得垂头丧气,胆战心惊。

  有一个得用家人,叫做石升,素来十分伶俐,最得这位少爷的喜欢,见己生甚是焦急,便悄悄的对己生道:“据家人看来,少爷且把陆大人的信送进去试他一试,看这位大人如何打发。虽说不准补考,从来打官话的都是这般说法,那里就一定的不准补考了吗?就是学台当真的不肯通融,我们这里有的是银子,再花上些银子,什么大不了的事情。”己生听了心上大喜,高兴得直跳起来,笑道:“我原说我带来的几个家人,就是你一个人靠得住,还能干些事儿,只是为什么不早替我说,害得我直急了半天。我们此刻马上送信进去,看他如何。”说着,就叫石升带了红缨大帽,穿了马褂,登上快靴,飞也似的赶到学院衙门投信。到了学院,直进号房,把陆太史的信交在号房手内,请他送进,自己便坐在号房候信。

  且说号房投进书去,这位王侍郎拆书看了,心中狠有些儿委决不下,暗想道:这陆太史也狠糊涂。我向来规矩极严,从不受一些请托。况且正场已过,这康汝楫有意迟到几天,落得回覆他去。忽又转念想道:“若是叫他回去,却又碍着同年的脸面不好看相,就是余老师分上也有些不好意思。”想来想去想了多时,究竟那皇上家的关防,抵不过同年的情分。正在踌躇未决之际,恰恰的事有凑巧,门上传了几个禀帖进来,原来是十几个外县童生,也为到迟了两天不能补考。这班童生慌了,联名具禀,要求王侍郎补考大收,禀帖上说得十分恳切。王侍郎看了,暗想:“既然如此,我也乐得听了陆太史的来信,做个顺水推船的人情。”想定主意,便吩咐出去,叫康汝楫在外候着,号房传出话去,那石升得了这一声,便飞跑出来,一路跑着一路又打算主意,要想撒一个谎骗他主人的钱。

  一口气跑至寓所,走进大门,看见这位少爷正在房内踱来踱去,低着头不住的搓手,约摸着是心中在那里打算念头。猛一抬头,见石升气急败坏的跑进来,急问事情怎样。石升方才在路上的时候已经打算得停停当当,此刻不慌不忙对着康己生指手划脚的说道:“家人到了学院衙门,送信进去,王大人把家人叫进去当面问了一回,便道:‘我这里的规矩,向来不准补考,你回去对你主人说,叫他下次来罢。’那时家人也不敢多说,只得退了出来。”石升还没有说完,康己生早急得瞪着眼睛,连说:“这怎么好,这怎么好!”石升又接下去说道:“家人退了下来,后来一想,要真是这样不是少爷白白的来了一趟了么?家人便去寻着了文巡捕吴大老爷,再三的求他想法,这位巡捕老爷答应是答应了,只是有一句话家人不敢说,要求少爷宽恕了家人,家人才敢说呢。”说罢把两手逼在背后,又请了一个安,直挺挺的站在一旁一声不响。康己生以前听得学院不准补考,已急得满头流汗,遍体生津,好容易听得巡捕肯替他想法,甚是欢喜,正在扯长了耳朵听他说下去,见他说了一半就不说了,心上十分焦躁,连连的跺脚道:“糊涂东西,你不看见我在这里着急,怎么说了一半就不说了?”石升见他急得头红面胀,心中暗暗好笑,便凑上一步,又说道:“那吴大老爷开口定要五百银子,一些也不肯短少。家人好容易从一百两银子说起,一直添到三百银子,是再少不来的了。家人大胆,竟应允了他。现在他还在巡捕厅等家人的回信,不晓得少爷心上如何?”己生听了,呸的啐了石升一口,又骂道:“这点小事,你去办了不结了么?三百银子什么大事!还在我这里蝎蝎螫螫的,滚你妈的蛋罢。”骂得石升又羞又喜,口内连声应是。又立了一回,见己生不开口了,便侧着身子退出来,便走到同他主人来往的钱庄上,取了三百银子的洋钱,到待上各处去空走了一趟,便跑了回来。又把方才的银子藏得严严密密,方向己生说道:“银子三百两,家人已经当面交与吴大老爷的了,吴大老爷答应明后两天便有信息。”己生听了欢喜非常,便磨拳擦掌的在寓中等候。

  到了明日绝早,果然学院衙门高高的挂出了一扇牌来,一共补出十七个童生,康汝楫自然也在其内。到了补考的这一天,己生收拾考具,坐了轿子,几个家人前呼后拥的到学院衙门等候。不多一刻,里头升炮开门,王侍郎升坐大堂,点名给卷,康己生领了卷子,归号作文。原来这一回补考一共止有十七个人,王侍郎叫承差在大堂旁边安设桌椅,叫他们坐在两旁,封门之后,承差掮出一扇高脚牌来。上写着题目,首题是“生生以利说秦楚之王”,二题是“其至尔力也”。这原是王侍郎调侃康己生的意思,头题是明知那陆太史的一封书信,是花了重价得来,二题是说这来到江阴,是你的力量,下文明明的含着其中非尔力也的两句意思。虽然如此,这康己生原是个富贵公子出身,那里晓得题目的命意,但是腹内空空的,要做这二文一诗甚是吃力,倒也亏他居然勉强做得出来。这正是破题儿第一次,当下勉强交卷去。

  隔了几天贴出酌覆的案来。康汝楫居然补在里头。康己生随众进覆,依然草草的敷衍完常出场之后,随着出案,把康汝楫高高的取了第五名。己生喜欢得拍手打脚的笑个不了好像痴子一般,拜了教谕,见过宗师,便收拾行李回到常州。得了一个秀才,便如天塌下来的一场富贵,那些亲戚朋友为他有钱,便一个个都去奉承他。奉承得这位新秀才十分欢喜,浑身骨节都觉得痒飕飕的,连自己也有些不相信起来,竟是自己的文章换来的一般,把自己的本来面目通通忘了。见了别人,把一个脸儿仰得高高的,一付得意的样儿,这可合着了一句骂人的俗语,叫做“龙门未折三秋桂,狗脸先飞六月霜”了。

  闲话休提,只说康己生兴兴头头的,专等明年乡试,预备着乡会连科。却自从得了这领青衿,便把文章书籍一概丢去,不是寻花问柳,便是引类呼朋,却像这进士、举人毕竟会自己飞到家里来的一般。康太守以前虽把这儿子看如珍宝,有时还拘束拘束他,现在看见他儿子得了功名,虽然不过是个小小的秀才,常言秀才是宰相的根苗,便也自譬自解的不去管他,竟等封翁做了。

  春来秋往,早已过了一年。到了秋间,又早是乡试的时候,康己生带了许多仆役,雇了一只大船,门枪旗灯,十分煊赫,就像是什么现任官员赴任的样儿。到了南京,寻了一所精致河房,他一人住下,那录科领卷的这些照例事儿,总不必去提他。

  只说录科已过,康己生专等人闱,却心上忐忑忐忑的,恐怕万一不中举人,如何是好,就打发家人四出寻访门路,自己却只在钓鱼巷堂子里头住宿,整天整夜的也不回寓。

  就这般糊糊涂涂的过了两天,己生正住在钓鱼巷还未起来,石升同了一个长随打扮的人来找他,等了一会,已经午后,方见己生睡得铺眉蒙眼的,披着衣裳,趿着鞋子,口中不住的打着呵欠,走了出来,问道:“有什么事,这时候就来寻我?”

  石升抢步上前,附耳说道:“家人寻着了一家门路,是最稳当不过的,请少爷回寓去说罢。”己生一听大喜,便连忙走进去,穿好衣服又走出来,那轿子是石升带来接的,便坐轿回寓。还未坐定,石升上来说道:“这同小的来的,是桃源县郑大老爷的签押房家人,名叫陈贵,郑大老爷是翰林散馆出来,就放了甘泉县,现在又调到桃源县来。”正是:生公说法,欲点顽石之头;阿堵无灵,销尽豪华之气。

  欲知后事如何,请看下回交代。

  第八十回

  通关节花钱遭巨骗捐道员拜客出风头

  且说石升低低的向康己生说道:“这郑大老爷今年点了第一房房官,又和副主考汪大人是同年,方才这个家人对小的说道,只要有银子,拿得定就是一个举人,并且还可以同着去见郑大老爷当面交代。家人想这条道路倒还稳当,所以同他来见少爷的。”己生听了,便说叫他进来。

  当下石升便去同了那陈贵进来。向着己生也把腿略弯一弯,算是请安,便站在旁首。己生看陈贵时,面目清秀,举动伶便,却像一个现任州县的亲随,当时问道:“你同我家人说的那件事儿,你要多少银子?倒底稳当不稳当呢?”陈贵走上一步,轻轻的说道:“这银子原不是家人要的,就是讲定了数目,交银子的时候也得你少爷自己交给敝上,省得要经别人的手儿,只是这数目敝上说一定要三千银子,如或短少是不必去说的。

  ”己生道:“三千银子,我不好去捐个知县,不比买这个举人好的多么?”陈贵道:“这是你少爷自己的名气,中了举人,体面却好得多了,即如少爷今年中了举人,明年还要中进士,点翰林,将来一样也好放得学台主考,这是不能说的,你少年自己打主意就是了,我们当家人的还能勉强着办么?”己生听陈贵这一番说话讲得十分中听,便道:“只要一定靠得住,我就出三千银子也不算什么,但只能先付一半,放榜之后,再行找足如何?”陈贵道:“这一半的说话,家人却不敢答应,请你少爷到我们公馆里头去当面说就是了。”己生道:“也可以,我立刻和你同去。”便换了衣冠,坐着轿子,因为恐怕招摇耳目,只带了石升一人,陈贵也跟在轿后。

  轿子走到武定轿左首,说是到了,只见陈贵抢先一步赶进大门。石升便拿着治晚生的名帖,跟着陈贵走了进去,那轿子就在大门外暂时站祝己生在轿中看时,见这门楼高大,彩画辉煌,大门上贴着一张朱笺,上写着“特授淮安府桃源县正堂郑公馆”几个大字,又有两张朱笺贴在两旁,写着“回避”,那字写得铁画银钩,十分的端丽,却像个玉堂中人写的。正在观看,忽听得远远的喊了一声“请”,便有十来个人接接连连的喊出来,早听“吱”的一声,两扇中门分开左右,陈贵立在门内,手中举着名帖高声道“请”。己生的轿子便由中门进去,到了大门下轿,陈贵在前侧身引道,到了花厅便又退出去了。

  己生坐在花厅等了好一刻,才见陈贵又来把帘子高高打起。那位郑大老爷顶冠束带的走了进来,背后跟着四五个当差的,己生连忙恭恭敬敬的行下礼去,郑公却止还半礼,起来让坐,早送上茶来,彼此又打一恭,方才坐下。

  郑公先开口道:“尊帖本不敢当,只因小价来说,吾兄有事来此商量,将来不免有个师生之谊,兄弟却有僭了些。”说轻呵呵的笑了。己生又着实谦逊了一番,方才抬头看时,只见郑公花白胡须,方面丰卧,眉目清朗,举止凝重,言语安详,称得起个官场的品格,便又把要买关节的意思说了一番。说到先付一半的话,郑公便截住道:“这件事儿,原是大家取信,不必勉强。况且兄弟的意思不过想要多收几个门生,并不是于中取利。既是我兄尊意不甚相信,竟请吾兄别寻道路,兄弟倒并不介怀的。”己生碰了这个钉子,便慌了道:“既是公祖这般说法,治晚何敢有违?立刻就将该项当面交割,省得另日叫人送来。不知公祖的心上怎样?”郑公听了道:“这个也悉凭尊便,兄弟不便撺掇的。”

  当下己生主意已定,使叫石升进来,叫他到钱庄去开银票,石升飞一般的去了。不多时已经回来,把一张银票双手递上,己生看了不错,立起身来,双手又送与郑公。那郑公却不自己用手去接,只向着背后的家人把嘴努了一努,就有一个俊俏跟班上来接去。己生见话已说妥,便起身告辞。走出花厅,又说了两句叮嘱的话,大约是怕他落空的意思。不料这位郑大老爷却拂然不悦,冷笑一声道:“老兄看得人太不值钱了,难道我这桃源县知县,止值这三千银子么?”己生吃了一惊,连声“不敢”,打拱告辞。他送到滴水檐前,就不往外送,遂把身子躬了一躬,大摇大摆的踱进去了。己生上轿回寓,虽然花了三千银子,心上却说不出的得意。

  在寓中休息了几天,早已场期到了,石升便料理考篮、风炉、书本、茶食、油布、号帘,一一停当,初八日五更就叫了己生起来,五六个家人前后簇拥的出门而去。

  到了贡院,领了卷子,石升是来过几次的,便当先引路,掮着书箱,依着卷面上刻的字号寻着了号子,替他解了考篮,钉好号帘,铺好号板,又把风炉拿出来烧了炭,炖好茶水,方才一齐出去。己生到了号内,只见通共只有一张方桌的地方,吃,喝、睡觉都在里头。己生是在家受用惯了的人,何曾受过这般苦楚?觉得坐立不是起来,焦躁了一回,也是没法,只得捺住了心,勉强睡下,却倒睡着了。直睡到午后方醒,已经听得明远楼上的号筒不住的呜呜价吹,吹手不住的吹打,远远的又听得炮声,想是已经封门了。腹内却觉得有些饿起来,便叫号军取开水来,将带的风米泡了两碗,又取出路菜火腿、薰鱼等胡乱吃了一顿,便又呆呆的坐在号中。听得外面的一班考生呼朋唤友高谈阔论的十分热闹,己生也不去管他,到晚间又随便吃了些茶食,便自睡了。

  约莫四更时分,己生正在睡熟,忽觉有人在他身上连连的推了几下。己生糊里糊涂的还认是在自己寓中,不知何人把他推醒,心中大怒,坐起身来方欲骂时,头上“鼙冬”的一声,早把自己的头撞了一下。这一下,直撞出一个疙瘩来,方才记得是在场内,自己不觉好笑。连忙看时,却是号军送了题纸来了,便手接题纸,点起火来看时,只见头题是“大哉圣人之道”,二题是“此之谓大丈夫”,三题是“西子蒙不洁,则人皆掩鼻而过之”;诗题是“诸君何以答升平,得平字五言八韵”。

  己生看了,却呆了一会,觉得这几个题目不知从何处做起,只得铺下草稿,定心做去。

  早过了一天,已是初十日午后了,己生刚做了头次二题,第三题尚未做完,早见邻号的人纷纷交卷,外面已放二牌。己生惟恐来不及抄写,便急忙忙的把一文一诗凑完,连忙取出卷子誊真。好容易誊到第二篇,正在闷着头写,忽见几个人掀起号帘来,抬头一看,见这一班人都戴着红缨大帽,又有一个拿着一个大号筒照着他的面孔,呜呜的吹。己不知何故,倒着实的吃了一惊,急问时,方知是净场催缴卷的,心中越急,越写不上来,勉强潦潦草草的乱了一阵,抄完了去交卷时,场中早已静悄悄的不多几个人了。连忙收拾了考具,叫号军掮着到龙门口,自有人接出大门。大门之外,石升带着众人等得不耐烦,见主人出来,急抢上来接过考具。坐上轿子,回寓便睡了。

  有话即长,无话即短,二三场一样的进场,草草完事。十六日出场,己生累得狠了,足足睡了两日,方才起来。又过了四五天,便收拾行李回到常州。到家之后,把那似通非通的文摘,抄了几篇送给亲友观看,自以为花了三千银子,这个举人是稳稳的飞不到别处去了。那各亲友中也有有些见识的,见己生的文稿都暗暗的摇头,却当面不肯说出,只是一味的奉承。

  说时迟,那时快,早已过了九月十五,差不多要放榜了。

  到了放榜的前一天,算计五更可以得信,康己生便约了各家亲友,治了酒肴,大家欢呼畅饮的在那里等榜。已生做了主人,高谈阔论的只在那里背他的场作,又摇头摆尾的道:“若说这样的文章试官不中,今年常州府内就没有可中的人了。”各亲友听了免不得附和一番。大家饮酒至三更光景,又叫了几个土娼来陪酒,弹起琵琶唱了几支京调小曲,说说笑笑的不知不觉已有五更。只见石升飞跑进来道:“外面报房已经开报,我们还没有报来,只怕少爷中在五名之内呢。”说犹未了,早听得远远的锣声自北而南,镗镗的敲过来,己生不觉直立起身,竟向门外迎去,各亲友也随后跟来,到了大门之内,眼睁睁的看着那一班敲锣的报子走了过去,竟是头也不回。己生便觉得心上有些把不稳起来,却还倚着走过门路,不至落空,或者竟中在前面也未可定,便又大胆起来,重新进去,再邀亲友们饮酒。

  众人见报人不来,心上都道是没分的了,面上还不肯露出来,依旧在那里敷衍着他,乐得开怀畅饮。只有己生等了一会还没有信息,身子虽坐在席中,那心上就如十五个吊桶打水一般--七上八落的,面色青黄不定,看他那个样儿,煞是难过。

  延挨了一会,早已天色大明,东方日出,众亲友见此光景,料难再留,各自起身告别。免不得说几句套话,安慰己生道:“功名迟早有定,下科一定高魁,那时再叨喜酒。”己生没精打采的送出大门,彼此一拱而别。己生回到书房,心上越想越气,便把石升叫来大骂了一顿,吓得石升诺诺连声,跪在地下自家认罪。原来这件事儿,却是南京的一班骗子做的圈套,石升并不得知。康己生又是个寻常纨绔,那里看得出什么人情世故,所以刚刚的着了道儿。当下己生把石升骂了一顿,也无可奈何,只得罢了,闷闷的坐在家里。

  坐了几天,就有一班朋友劝他不必应试,越着现在捐例大开的时候,不如竟去捐一个官,你又不是捐不起的人,就是捐个道台也不是什么难事。己生听了如梦方醒,恍然大悟,便和他父亲康太守说了,想要捐个道台。这位康太守素来溺爱己生,那有不听?果然拿出钱来交给己生,托人上兑。己生要图体面,索性加了一个二品顶戴,差不多也花到一万三四千银子的样儿。

  从附生上一直报捐道员,却是从来没有的,也算得一件奇闻。

  更兼康己生自从捐官之后,自己想想不过花了一万多银子,居然就是惶惶的一个大员,十分得意,整天的带着珊瑚顶,拖着孔雀翎,大摇大摆的坐着轿子,在街上拜客。却想着自己现在是个道台,照例要坐绿呢轿子,方合大员的体制。无奈这绿呢轿子无锡城内竟是借不出来。己生的性儿又是今天等不到明天的,十分性急,只得到丧衣店里头,赁了一乘绿呢四轿,坐着拜客,别人看见他这般怪相,没有一个不是掩口葫芦。康己生那里晓得?还是扬扬自得,荣幸非常,一连拜了几天客,便要打算进京,去办引见到省的事情。

  那时已经有了轮船,甚是快当,不多几日已到北京,暂住在一个同乡家内。这同乡也是一个京官,叫马申甫,少年点了探花,不多两年就用了军机章京,推升了达拉密,那一班军机处的王爷、中堂们多器重他。康己生住在他家,晓得他是中堂们的红人儿,竭力拉拢,又把自己的女儿许给他的亲侄儿,后来又不知怎的,康己生居然走着了章凤藻章中堂的门路,送了一分厚礼,把章中堂拜作老师。章中堂倒甚是器重这个门生,给他一个明保,康己生就顿时的显赫起来。不多几时,放了一任天津道,章中堂又在里面照应着他,便又调了江苏上海道。

  十多年的光景,康己生熬炼资格,论俸推升,竞直做到江西巡抚,这真是“孤始愿不及此,今及此,岂非天乎”了。康己生在天津道任上的时候,还有许多帷薄不修的丑事,传播官场,没有一个不晓得这位康观察的笑话。料想列位看官也有些晓得,用不着做书的在下替他一一宣扬,这一回书却就是《九尾龟》的全书结局,诸公若一定还要打听这位中丞的历史,或者待在下费些笔墨,再续他一部出来,现在却是限于篇幅,只得就着这些事迹,作个《九尾龟》五集的收常本来在下这部小说虽然名叫《九尾龟》,不过是借着他作个楔子,究竟并不是嫖界醒世小说的正文。看官们不要认错了在下作书的宗旨,正是:一把辛酸之泪,回首销魂;十年风月之场,现身说法。

  第八十一回

  演前文重见九尾龟醒迷途续成新小说

  上回第五集书中,正说着那位康己生康观察乡试不中,便捐了个河南候补道到省候补,后来居然暑了一任开归陈许道,又调补丁直隶天津道,不到一年的工夫,升授了河南按察使,得了直隶总督陆制军一个密保,便升补了江西布政司。到任不及两个月,刚刚的江西抚台德中丞调了热河都统,这位康方伯便升授了江西巡抚。这也算得是一帆风顺,宦运亨通了。如今在下且把康中丞的一面按下不题,再把章秋谷的事实演说一番,诸公静听,待在下慢慢的说来。

  只说章秋谷自从娶了陈文仙之后,两个人自然是似漆投胶,如鱼得水,频伽共命,鹣鲽同心。凌华十五之年,初逢韩寿;碧玉小家之女,来嫁王昌。地久天长,一双两好。秋谷也怕文仙散淡惯了,坐在家里头要气闷,便也时常同他出去跑跑马车,看看夜戏。在上海约有住了三个月,忽然接了家里头太夫人的一封来信,叫秋谷快些回去。依着秋谷的意思,要想把陈文仙留在上海,自己回去省亲,倒是文仙不肯道:“我既然嫁了你,嫁鸡随鸡,嫁狗随狗。你如今回去,我自然应该跟你回去,那有我一个人住在上海的道理?”秋谷忽地哈哈的笑道:“好呀,你索性把我比起畜生来了。”文仙听了一面笑着瞪了秋谷一个白眼道:“你这个人实在的难说话,一句无心的话儿,你又要挑起眼来,难道我和你两个人还要这些过节儿不成?”秋谷笑道:“我们两个人自然用不着讲什么过节,我也不过是说说罢了。但是你既然要跟我回去,我现有老母在堂,家中又有正室,虽然没有什么别的,那礼数关节是不能错的。你是向来散淡惯了的人,那里受得起这般拘束?到了那个时候,万一有什么委屈你的地方,叫我心上怎样的对你得起?”文仙听了把头一别道:“怎么你这样的明白人,也会说出这样的糊涂话来?你家里有老太太,有正室少奶奶,我是向来知道的。如今既然嫁了你,不跟你回去和老太太、少奶奶住在一起,难道倒要另外一个人住在上海,叫你身心两地不成?再说起什么老太太、少奶奶面上的礼数关节来,那更是我分内的事情,算不得什么,你只顾放心同我回去,不要这般七上八下的拿不定主意。”

  章秋谷听了陈文仙的一番说话,低着头沉吟了一回,方才说道:“你的说话自然不错,但是我心上好像总觉得有些不妥当,万一到了那个时候你受了什么委曲,或是闹了什么口舌,心上抱怨起来,那就懊悔嫌迟了。”文仙道:“这是我自己愿意跟你回去的,那有懊悔的道理?况且我们两个人住在上海,你的家眷又不在这里,不尴不尬的,究竟不是个长久的法儿,如今跟你回去是再好没有的了。”秋谷听了心中暗暗的欢喜,故意再逼他一逼道:“你果然情愿跟我回去么?不要是一时高兴头上讲的顽话罢。”文仙正色道:“顽是顽,笑是笑,这样的事儿那里好和你顽笑?”秋谷听了笑道:“既然如此,是再好没有的了。”

  当下便和陈文仙商议了一回,把那些家具动用的东西,本来有一半是租的,便都退还了店家,自己的家具拣好的带了回去,粗笨些的便都丢掉了不要。商议定了,文仙倒忙忙碌碌的收拾了两天。到了动身的隔晚,文仙把自己的东西和秋谷的行李都收拾得妥妥贴贴。陈文仙本来身体娇弱,又是一双凌波三寸的金莲,忙了一回,只把她累得娇喘微微,浑身香汗。章秋谷在旁边看着只是微微的笑,也不开口,也不动手。文仙喘息了一回便对着章秋谷道:“你不来帮助我也还罢了,只顾看着我笑些什么?”秋谷一面嘻嘻哈哈的笑着,一面问道:“你这两天忙些什么,无缘无故的为什么要忙到这般模样?”文仙听了诧异道:“原是你自己和我讲的,收拾了东西好同你回去,怎么你倒反来问起我来?难道你贵人忘事,已经忘了不成?”

  秋谷又笑道:“看你这个样儿,真要收拾了东西同我一起回去么?”文仙听了摸不着一些头脑,只得说道:“不是真的倒是假的不成?你怎么平空又说出这样的话来?”秋谷听了抢步过去,走到文仙面前深深的打了一拱道:“多谢多谢。”陈文仙见了章秋谷这般张智,更觉摸头不着,只得说道:“你这个人不要是发了痴罢,怎么无缘无故又打恭作揖起来?”秋谷慨然说道:“我章秋谷半生落拓,百事殢邅,天壤茫茫,竟没有遇着一个知己。不料如今居然娶着了你这样的一个人,既不贪我的钱,又不图我的势,却这样的和我一心一意,没有些儿势利的心肠,你叫我怎样的不感激,怎样的不欢喜?”说着不觉言下黯然,大有独立苍茫,四海无家之恨。

  陈文仙本来是个情种,听了章秋谷这一番说话,不觉打动了他的情肠,流出两行珠泪,紧紧握了章秋谷的手,四目相视,脉脉含情,觉得心上千头万绪的不知有多少话儿要说,却一句也说不出。停了一回,陈文仙方才笑道:“我既然已经嫁你,我这个人就是你的,自然该应跟你回去,自己人还用得着这般么客气么?”秋谷在袖子里头取出一方丝巾来,和文仙拭干了面上的眼泪,口中说道:“你还没有看见上海地方,多少有钱有势的客人,娶了个倌人不肯回去,住在上海的多得狠在那里,那里能一个个都像你这般贤德。”文仙道:“说起‘贤德’两个字来,我也不敢当。不过自己还保得定不至于闹什么笑话罢了。老实和你讲罢,那些嫁了人不肯回去、一定要住在上海的倌人,都是有心淴浴,不是真要嫁人。若果然真要嫁这个人,自然要和他想个安稳法儿,那有不肯住在一起的道理?”秋谷听了微微一笑,便搀着陈文仙在榻上并肩坐下,恳恳切切的对他说道:“既然如此,我却有几句推心置腹的话儿和你讲个明白,你却不要生气。”

  看官,你道章秋谷是当真要同着陈文仙一同回去么?原来秋谷的太夫人陈氏性情严厉,不许秋谷在外边娶妾,在下做书的在初集书中已经提过。如今秋谷在上海娶了陈文仙,原是瞒着他那位太夫人的,那里敢就是这般的同他回去?只因陈文仙自从嫁了章秋谷以来,虽然是倚影怜声,双心一袜;鸳鸯比翼,蛱蝶同心,但秋谷心上毕竟还有些儿疑惑。想着文仙虽是一心嫁我,没有什么别样的心肠,但是如今是把他放在上海,吃的、穿的、用的虽然不见得怎样的奢华豪侈,却也般般不缺,样样现成,既没有一些儿愁烦,又没有一些儿拘束,过着这样的日子,那里现得出什么真心?不如我假意和他说明,要把他留在上海,看他怎样的一个说法。章秋谷想定了主意,便常常的对着陈文仙说,家里头的太夫人家教怎样的方严,规矩又怎样的利害。陈文仙听了,只微微笑着并不开口,秋谷一时也看不出他心上的意思来。刚刚这个时候,太夫人写信叫他回去,秋谷便趁着这个当儿,假意去和陈文仙商量,要把他留在上海。那知陈文仙自家不肯,一定要跟着章秋谷一同回去,秋谷听了心上自然欢喜,便细细的把自己家里头的事情和陈文仙说了一遍,又说明不能同他回去的缘故,叫文仙仍旧住在上海等他。

  陈文仙听了不觉俊眼横睃,蛾眉微蹙,哨了秋谷一眼道:“你这个人的心不知是怎么生的?凭着别人向你呕出了心肝,你依旧是指东画西的不肯说一句真话。幸而我的嫁你还是真心,你试不出什么马脚,万一我心上存了一丝一毫的假意,被你试了出来,那还了得么?我平日待你究竟怎么样,可得罪过你没有,你自己去想想!如今无缘无故的又要这般鬼鬼祟祟起来,你怎样的对人得起?”说着便别转头去,洒脱了秋谷的手,一言不发,不觉有些烦恼起来。眉锁湘烟,眸回秋水,那一付含怨含颦的丰态,直似那雨中菡萏,霜里幽兰。章秋谷少不得深深的抚慰一番,又对着文仙说道:“不是我这样的一番做作,也显不出你的一片真心,你又何必这样的动气呢?”文仙听了方才破涕为笑,当下走到窗下一张梳妆桌上,对着镜子重掠乌云。秋谷便站在陈文仙背后,细细的打量那镜子里头的陈文仙,只见他宝靥偎霞,蛾眉却月,西子捧心之态,太真倾国之姿。

  觉得真个是国色天香,一时无两,把一个章秋谷看得呆了。陈文仙在镜子里头,看着秋谷这般呆看,便在镜子里头对他笑道:“你看些什么,难道到了如今,你还没有看够么?”说着那两边颊上,不觉升起两朵红云,越显得十分媚妩。这一晚桥填乌鹊,水溢银河;雨殢阳台,云迷巫峡。檀奴归去,匆匆唱南浦之歌;凤女相思,缓缓结芳兰之佩。

  过了一天,章秋谷安顿了陈文仙,把自己在上海经手首尾的事情料理了一番,又到辛修甫、王小屏、陈海秋等几个要好朋友那里去辞了一回行。大家都不知道他要回去,如今听得秋谷说立刻就要动身,辛修甫怪他为什么早些不讲。秋谷道:“我此番回去省亲,不多时就要出来的,你们不必挂念。”依着陈海秋,还要和他饯行,王小屏拦住道:“你不听见他说立刻就要动身么?那里还来得及饯什么行。”秋谷也向陈海秋拱一拱手道:“我们知己弟兄,相交在心,本来不必拘什么形迹,我心领盛情就是了。”说着,便匆匆要走。辛修甫等都要到船上送他,秋谷拦阻不住,只得自己先回去,嘱付了陈文仙几句话儿。陈文仙也要送到船上,秋谷便同陈文仙同坐一辆马车,星飞电转的赶到常熟轮船码头上。秋谷是自己雇的一号快船,兼雇轮船拖带。当下秋谷同陈文仙上船坐下,刚刚讲得几句话儿,早见岸上远远的两辆马车,风一般的赶到秋谷船边焦下。

  正是:

  将离赠别,佳人南国之思;寸草春晖,游子天涯之感。

  不知章秋谷此去何日再来,请看下回便知分晓。

古典旧文(青楼小说):九尾龟 5 (清)张春帆著

  第八十二回

  送萧郎南浦赠将离返故乡天涯留别恨

  且说章秋谷刚刚同着陈文仙上得船去,早见岸上两辆马车飞也似的赶来,秋谷知道是辛修甫等赶来送行,便自己跨出船头拱手相迎。辛修甫和陈海秋、王小屏上得船来,秋谷便让他们进舱坐下。陈文仙见了,想要回避进去,秋御叫道:“我们都是知己朋友,你过来见见不妨。”陈文仙听了,便回过身来,慢款湘裙,轻移莲步,低着头向辛修甫等三人一连道了三个万福,辛修甫也作揖相还。陈文仙道过万福,便低头立在一旁。

  辛修甫等偷眼看时,只见他体态依然,丰姿如昔,只身上穿着一身玄色衣服,曳着一条玄色长裙,淡扫蛾眉,薄施脂粉,铅华不御,芳泽无加;头上只带着一支珍珠押发,一个珠骑心簪,千干净净的没有一些儿珠翠,低眉敛袖的立在那里,不笑不言,竟没有一些儿荡逸轻扬,全是一派的大家丰范。辛修甫见了,暗暗地十分赞叹。陈文仙略略的站了一回,便也转身进去。王小屏料想章秋谷和陈文仙一定还要说几句体己的话儿,我们不要在这里讨他的厌,便和辛修甫、陈海秋使一个眼色,大家立起身来告辞,彼此打了一拱,辛修甫等三个人便自上岸去了。

  这里章秋谷和陈文仙两个人你看着我,我看着你,一言不发。陈文仙只觉得各种酸甜苦辣的滋味一古脑儿都并到心上来。

  正在这个时候,猛然听得船上“呜呜”的两声汽笛,秋谷便道:“轮船将要开行,你上岸回去罢。”陈文仙听了勉强点一点头。章秋谷便扶着陈文仙上了码头,说一声:“你自家保重。

  ”踊身一跃,早已跳上船头。船家把缆绳带在拖船的后面,“呜”的一声,轮船已经开动。章秋谷立在船头上,眼睁睁的看着陈文仙;陈文仙坐在马车里头,也眼睁睁的看着章秋谷,直看到烟波浩渺,人影模糊,陈文仙方才懒懒的回去。这且按下不题。只说章秋谷立在船头上,直至望不见文仙的影儿,方才叹了一口气进舱坐下。真个是风情遐思,凄凉南浦之歌;别恨离愁,辜负高唐之梦。那上海到常熟本来水路不多,不到五更已经到了。

  章秋谷离家已久,也觉得要紧回去看看家里头的情形,便把船上的行李都交给那两个家人,自己便跳上岸去,赶到家中,见了太夫人,又见了他夫人张氏。秋谷见太夫人身体十分康健,心中自然欢喜。太夫人见秋谷回来,心中也十分欢喜,问问这样,问问那样,又把自己家里头几个月里头的事情,夹七夹八的告诉了秋谷一遍。秋谷在家里头休息了两天,不免出去到各亲友那里去应酬一番,一班亲友也有上门来探望的,也有备酒和他接风的,倒把个章秋谷忙了好几天。秋谷自回之后,也没有什么事情,只陪着太夫人讲讲闲话,叙叙家常。他夫人张氏,秋谷本来原是因他才貌平常,所以和他不合。幸而他这位夫人性情极是平和,脾气也还柔顺,倒深得太夫人的欢心。章秋谷听了太夫人的解劝,便也渐渐的两下和睦起来,所以秋谷在家,倒也狠不寂寞。

  一连过了十余日,太夫人对秋谷讲起佃户的抗租不完来,秋谷道:“这班种田的人,虽然种了几亩田,却往往穷得衣不遮身,食不充腹,想起来也狠可怜。若是欠得不多,不如听他去罢。”太夫人道:“若是穷佃户欠租不完,自然不必去问他追讨。这个欠户,听说狠有钱的,靠着他儿子的丈人是县里头的差役,作威作福的狠不安分。种了我们五十几亩田,三年的工夫一个大钱都不肯完,你想世上那有这般道理?要是一班佃户,大家都学着他的样儿不肯完租起来,叫田主人怎么样呢?

  ”秋谷听了勃然大怒道:“原来就是黄阿润这个混帐东西,去年他没有还租,我就要把他送县押追,一向只道他是个贫户,那晓得他竟敢倚着一个差役的靠山,抗不完租,这还了得!明天待我自己去拜常熟县刘大令,托他立刻提了黄阿润,押追欠租就是了。”太夫人道:“只要他好好的把租还了出来,或者先还一半,也就罢了,不必一定要把他送官押追,他们乡里人究竟吃不起惊吓。”秋谷听了答应一声,便把收租的帐目查了一查,见欠租不完的,十个里头差不多倒有四五个,不觉怒道:“这都是大家看了黄阿润的样儿不肯完租,要不好好的办他一下子,明年的租就不用收了。”想着,便把几个欠户的名儿都开了下来。

  到了明天,章秋谷换了衣冠,坐着轿子去拜那位常熟县刘大老爷。投进帖子等不多时,只听得“吱喽喽”的一声中门大开,一个执帖家人手中举着帖子,说一声“请”。秋谷的轿子便直进二堂歇下。执帖家人斜着身子,把帖子举得高高的在前引道,把秋谷让到花厅坐下。等不多时,这位刘大老爷便在里面走了出来,秋谷和他行过了礼,叙了几句寒温,便提起佃户欠租的事来,要请他出票提人。刘大老爷听了,一口应允,并不作难。秋谷不免和他说了几句客气的话儿,便端起茶碗来喝了一口,起身告辞。刘大老爷送到轿旁,打过一拱,便走了进去。

  章秋谷的轿子便一直抬出大堂来。刚刚抬出暖阁,早看见对面飞也似的来了一乘青布小轿,一直抬到大堂上,便停下来。

  轿子里头走出一个少妇,不先不后,刚刚和章秋谷打了一个照面。章秋谷早吃了一惊,只见这个少妇风目凝波,蛾眉锁翠,衣裳缟素,举止端详,狠像个大家命妇的风范,却是眼中含着一泡珠泪,面上又显着一派怒容,低着了头直走出来。章秋谷看了心上不由的疑惑起来。暗想这样的一个人,狠像一个贵家命妇,怎么会无缘无故的跑到这个地方来,难道和人家打什么官司不成?看他脸上的那付形容,明摆着一腔冤愤,也不知他究竟是什么事情,不如在这里略等一回,看看他的情形,若是可以相助的地方,我也不妨帮他一下子。想着,便叫轿夫略停一停。秋谷坐在轿内也不出来,只仔仔细细看那少妇的举动。

  只见那少妇后面还跟着两个差役,慢慢的走过来。那少妇回过头来问那两个差役道:“县大老爷在那里,快些儿请他出来。”那两个差役听了微微冷笑道:“你说得好容易的话儿,县大老爷是一方之主,也是轻易见得的么?你既然来了,且到官媒那里等候一回再说。”那少妇听了着急道:“既然县大老爷没有坐堂,为什么你们又把我撮弄到这个地方来呢?”一个差役又冷笑道:“大老爷既然提你,自然有坐堂的日子,你只好好的等着就是了。”那少妇听了更力着急道:“依着你们这般说法,要等到什么时候呢?”一个差役又道:“那我们也不知道,大老爷高兴几时坐堂理事,就是几时坐堂理事,我们当差役的那一个敢去催他?你只到官媒那里去好好候着,自然有你一个快活。”那少妇听了差役的口风不对,不觉心中大怒,只见他抬起头来厉声说道:“你们两个嘴里头放的都是什么屁儿,我一个寡妇,你们无缘无故的平空把我叫到这个地方,如今县大老爷又不肯坐堂,倒反要把我押起官媒来。那官媒家里是好好的人可以住的么?你们瞎了眼睛,难道把我也当作那班没骨气的人不成?”一面说着,虽然声色俱厉,却止不住两行珠泪直挂下来。连忙别转头去,自己拭干了眼泪,蛾眉倒竖,凤目圆睁,又高声对着那两个差役道:“到底怎么样,你们只请县大老爷出来就是了,若要把我押到官媒那里去,你们不要想昏了头,我是死也不去的。”两个差役听了,你看着我,我看着你,彼此做了一个眼色,一个差役便呵呵的笑道:“伙计,你听听,好大的口气。老实对你说了罢,大老爷的吩咐,去不去由不得你。你愿意去也是要去,你不愿意去也是要去。我劝你还是好好的走罢。”

  章秋谷看了这样的一种情形,又听了那般的一番言语,虽然还没有知道是怎么一回事情,心上早瞧料了五六分,不由得怒从心起,便自己走出轿来,一直走到那少妇身旁站定,睁开两眼看着那两个差役。那两个差役抬起头来,见平空来了这样的一个人,心上虽然有些诧怪,却也还不在心上,只恶狠狠的对着少妇说道:“怎么样,大老爷的话儿难道你竟敢不听么?

  怪不得祁乡绅对着大老爷说你是个泼妇呢。”那少妇听了不慌不忙,冷笑一声道:“原来就是祁八这个畜生干出来的事情。

  好,好!”那两个差役道:“好也罢,歹也罢,只请你快快的走罢,在这里挨一会儿也当不了事,”那少妇听了忽然把眉头一皱,大声说道:“你们真要把我押到官媒那里去么?”那两个差役冷冷的说道:“岂敢,难道是和你取笑的不成?”那少妇忽地咬一咬牙齿,顿一顿金莲,“飕”的一声从衣袖里头掣出一把明晃晃的小刀,望着自己喉咙便刺。两个差役见了,只吓得灵魂出窍,毛骨皆酥,口中一个字儿都喊不出来,两个人四只脚儿就如钉在地下生了根的一般,一步也走不上去。大堂上一班家人、差役见了这般形景,一个个也都大吃一惊,连忙七手八脚的赶过来想要去夺,那里来得及。说时迟,那时快,章秋谷这个时候已经立在那少妇身旁,见他一转眼的工夫掣出刀来望着自己颈中便刺。饶你章秋谷这般胆大,由不得也吓出一身冷汗来。到了这个间不容发的当儿,那里还顾得什么男女的嫌疑,疾忙抢进一步,轻舒猿臂,只一把把那小刀夺了过来,凭我章秋谷这样的眼明手快,那刀锋已经刺入喉咙约有一寸多深,血花飞溅,一个身体软瘫下来,坐在地上动弹不得。幸而还是章秋谷抢得快了些儿,那刀锋虽然刺进喉咙,没有割破食气两管,不至于有伤性命,却一时间怒气攻心,刀疮迸裂,鲜血直喷出来,晕了过去。正是:邹衍下狱。天飞六月之霜;齐妇含冤,泪迸三年之血。

  欲知这位少妇究竟是什么样人,性命如何,且看下回便知分解。

  第八十三回

  风凄繐帐泣凤悲麟月冷空房鸾孤鹄寡

  上回书中正说着那位少妇在大堂上晕了过去,但是这位少妇究竟是个何等样人,为着什么事儿,要弄到一时短见,慷慨轻生?在下做书的都没有讲得明白,就是这样糊里糊涂,没头没脑的一来,看官们一时间那里弄得清楚,如今列位看官且休性急,待在下做书的一一说来。

  只说那个时候,常熟县有一位致仕的乡绅,姓钱,叫做钱韬叔,是一个榜举人的大挑知县,做过几任州县,倒也狠有政声。无奈读书人出来做官,总带着那一点儿先天的书毒,一心想做好官,不肯巴结上司,上司因此和他不对,借着公事上的一些不合,便把他撤任察看,把这位钱大老爷只气得一个发昏章第十一,索性告了个假不做官了。回到常熟地方,自己修一个小小的花园,种竹养鱼,栽花莳药,一天到晚的只在自己的花园里头吟风啸月,饮酒赋诗。虽然地方不大,却也房廊曲折,花木萧疏,榆柳两行,梨桃百树,布置得狠有些儿丘壑。

  钱大老爷夫人黄氏早年就死了,钱大老爷伉俪情深,不肯续娶。黄夫人生了一子一女,儿子名叫康寿,女儿名叫纫秋,都生得目秀眉清,唇红齿白,真是两株玉树,一对璧人。这钱纫秋长到十七岁上,更长得如花如玉,倾国倾城,冰雪为肌,琼瑶作骨;更兼性情和顺,资质聪明,对着钱大老爷真是千依百顺的,从不肯叫钱大老爷生气。钱大老爷钟爱的这个女儿,真个也像是掌珠拱璧一般,自己教他读书识字,又请了一个绣娘教他女工刺绣。这位儿小姐一学就会,一会就精,不上五六年的工夫,钱小姐早已女工针刺无一般不会,诗词歌赋无一样不精。到了十七岁上,钱大老爷便和他对了一头亲事,是个本城贡生的儿子,名叫王芝宇,家况甚是贫寒。这王芝宇却生得白面长身,一表非俗,更兼天资卓越,学问渊深。钱小姐嫁了过去,自然意合情投,一双两好,闺房之乐,甚于画眉。这也不必去提他。那知钱小姐嫁了王芝宇不及一年,钱大老爷忽然生起病来,医治不好,呜呼哀哉死了。钱小姐姊弟两个的哀痛迫切,也不必去说他。

  又过了几年,常熟县城内忽然倒了一家有名的钱庄,钱大老爷本来是个清官,一生所积的宦囊,一古脑儿都存放在这爿钱庄里头,如今被他倒得干干净净,那钱庄上的经理也逃得无影无踪,一个大钱也要不回来。钱康寿和钱小姐也无可如何,只好由他。从此之后,钱康寿便有些度日艰难起来,勉强敷衍了几年,越发支不住,只得把自己住的房屋和花园典给本城的祁彦文祁侍郎家,典了几千银子,钱康寿便捐了一个功名,到湖北去候补。王芝宇本来是个寒士,家无担石之储,囊无一钱之蓄的,以前钱家有钱的时候,还可以常常的通融借贷;如今钱家穷了,王芝宇不免也更加拮据起来。若单是穷苦些儿也还罢了,谁知道祸不单行,福无双至,大凡天心最妒忌的是男子一个“才”字,女子一个“色”字。所以古今来往往才士坎坷,红颜薄命。如花美眷,消不得似水流年;绮思风情,辜负了良辰美景。十个里头倒有九个都是这个样儿。这还不必去说他,更有一件最犯忌的事情,便是那倾国名妹,嫁着了个风流才子;江南名土,娶着了个燕赵佳人。像这样的一班人物,上天却断不肯轻轻易易的放过了他,一定要千万百计的想着法儿把他磨折得九死一生,方才肯罢。

  看官,你想王芝宇和钱小姐这样一对才貌相当的夫妇,一个具着这样的清才,一个生着那般的丰貌,那里能够就是这样安安稳稳的过去?平空的王芝宇又害起病来,急得钱小姐烧香拜佛,问卜求医,没有一件法儿没有想过,那里有什么用处?

  不上半个月,把一个王芝宇又送到阎王家去了。钱小姐呼天抢地,泣血捶心,几次三番的哭晕了去。家里头的人见了慌作一团,连忙七手八脚的把他救醒。

  看官,可知道这一边王芝宇地下修文之日,正是那一边钱康寿玉楼赴召之时。原来钱康寿到了湖北候补了几年,没有得着一个差使,心中十分懊闷,得了病又没有好好的医生调治,不上几时,也跟着王芝宇一起儿往阎王家去了。钱小姐得了这个信息,更加痛不欲生,屡次的想要自尽,都被一班人看守得牢牢的,展不得手脚,也是无可如何。刚刚事有凑巧,正在这个当儿,又接得钱康寿夫人一封来信,说钱康寿的棺木现在还停在湖北省城一个古庙里头:要想扶柩回来,却一个大钱也没有。钱小姐看了这封来信,心上更加悲痛,不免又赶到王芝宇灵前去痛哭了一常哭过之后,钱小姐定一定神,心中暗想:“兄弟的棺木现在停在湖北,路远迢迢的又没有盘费,一时那里搬得回来?虽然有几家族中叔伯可以托他们料理,但是如今世上的人都是势利不过的,听得钱康寿死在湖北,身后萧条,一个个早巳躲得远远的,恐怕过了穷气,那里还肯来帮你们的忙?想想姓钱的一家,如今只剩了自己一个,自己不去料理他的灵柩回来,还有那一个肯来多管这般的闲事?”想着便把殉节的念头撇过一边。盘算了一回,想着钱康寿没有儿子,少不得要把族中的子侄承嗣,这是第一件大事,更兼搬取灵柩办理丧葬,免不得大大的要一笔经费,这一笔钱,一时又从那里去打算呢?呆呆的想了一回,忽然想起自己家里头的房子现在典给祁彦文住着,这祁彦文祁侍郎向来为人狠好,不如我自己亲去见他一趟,问他借几百银子,一起并在典价上算,料想他没有什么不肯的。况且靠屋借钱,向来就有这个规矩,不是我一个人闹出来的新样儿。想着,定了主意,便换了一身素服,雇一乘轿子,竟到祁侍郎大门上来。这个时候,王芝宇已经死了三个多月,一切丧葬的事情已经办妥,所以钱小姐一心一意要办兄弟的事儿。

  轿子到了门外,门上人问明来意,便放他进去,见了祁侍郎的夫人,含着眼泪把钱康寿死在湖北、棺木不得回来的情形细细的说了一遍,要问祁侍郎借五百银子。祁夫人见他神色凄凉,言词宛转,心上也不觉侧然,便请了祁侍郎进来见了钱小姐,和他说了。那知这位祁郎本来是个财迷,一个大钱在他手里头拿出来也要惦个分两,如今听得钱小姐一开口就是五百两银子,倒把他吓了一跳,口中支支吾吾的不肯答应。钱小姐便对他说道:“这所宅子连着后面的花园,当初有人估价原是值一万银子,如今府上典价止有六千银子,再加上五百银子,也不过六千五百银子,有房屋在这里作低,料想没有什么不妥当,请只顾放心就是了。”祁侍郎听了沉吟一回道:“五百银子的事情似乎数目大了些儿,一时也不能决定,请隔几天再来问信罢。”钱小姐听了便起身告辞,先自回去。

  祁侍郎见他走了,一个人坐在书房里头以心问口,以口问心的足足踌躇了大半天的工夫,方才打定了主意道:“他虽然向我借钱,这所房子却不止这个价钱,我只管借给他就是了。

  ”想着便走出来,叫帐房先生先去打五百银子的银票。那位帐房先生答应一声,正要走出去,忽听得外面有人说道:“要五百银子做什么?”祁侍郎抬头一看,只见一个獐头鼠目的人在外面大摇大摆的走了进来。不是别人,原来就是祁侍郎的族侄,叫做祁祖元。做过一任福建道台,到任的时候,正碰着要和外国人划定地界,办起事来左右为难。要是帮着外国人和百姓为难罢,百姓大家不服,万一个聚众闹事,闹了个什么乱子出来,不是顽的;要是帮着百姓和外国人过不去罢,如今的世界都是外国人的势力圈,不但外国人不答应,做官的人担当不起,就是上司也要不答应的。祁观察到任之后,看了这样的一个情形,好像个猴儿抓着了一把屎的一般,那里摆布得来?更兼外国人天天的朝着他絮聒,只说着他不肯出力,纵容百姓们和他为难,意思里头十分嗔怪着他,只把个祁观察急得手足无措,想不出一个两全其美的法儿。就有一个他自己幕府里头的人和他出了一个主意道:“这件事情,横来竖去总是不讨好的。要帮了他们外国人办事,不但坏了功名,而且还要受那万人的唾骂,不如索性转过头来,一味的帮着百姓和外国人硬挺,外国人一定不肯答应的。上司见外国人和我们不对,自然要想个法子把我们调到别处去,那时既躲过了这一场棘手的事情,又可保全了自己的声誉。人家说起来,只说是为着硬帮百姓和外国人不合,方才调到别处去的,这样一来岂不是名利双收么?”

  祁观察听了,觉得他这一番话儿倒也狠是不错,仔细想了一想,连连的自己点头。暗想这件事儿果然是办不好的,与其帮着外国人。弄到后来仍旧是一个丢官,不如还是咬着牙齿帮着百姓和外国人为难,丢掉了这个功名,也觉得荣耀些儿。想罢,心上究竟还有些舍不得这个功名,又问着那个幕府道:“我们这样的办法,可以保得不至于丢官么?”那幕府大声说道:“你要我保着你一定不丢官,那是我保不来的。不过依着我的意见想起来,做上司的碰着了这样的事情,要顾全外国人的面子,无非是一个调省察看,至多也不过是一个撤任罢了。只要等这件事情冷了些儿,那时仍旧可以出来的,虽然暂时蹉跌了一下子,却得了个天字第一号上好的名声,你道我这个主意可好不好?”祁观察听了心上十分欢喜,便依着他的主意,处处帮着百姓和外国人为难。果然外国人心中不对,一个电报打到福建省城去给闽浙总督周制军,要请周制军参他的官。周制军便上了一个摺子,把祁观察参了个实降两级,不准抵销,立时挂出牌来,把祁观察先行撤任,派员接印,赶算交代,倒忙碌了一番。这一来,只把这位祁观察气得个脑胀头昏,要死不活拍着桌子,把周制军大骂了一顿,又要找那位幕府和他拚命。

  正是:

  孤鸾寡鹄,结幻梦于三生;玉碎珠沉,子浮生于一瞬。

  不知后事如何,且看下回分解。

  第八十四回

  办交涉庸奴降秩谄大官观察欺贫

  且说祁观察得了周制军参他降级的信息,只把他气得一个发昏。在祁观察本来的意思,原是听着那位幕府的话儿,有心取巧,明晓得个这当儿事情十分难办,所以故意充个好汉,帮着百姓和外国人为难,外国人不答应起来,预备着上头把他调任别处,或者把他调省察看;就是再顶真些,也不过一个撤任罢了,只要等这件事儿的风头过了,上头一定要大大的把他调剂一番。那知人有千算,天有一算,偏偏碰着了这位周制军也不把他调任别处,也不把他调省察看,单单的把他降了两级,好好的一个道台,降了一个通判,你叫他如何的不气?

  闲话休提,只说祁观察自从降官之后,便和那位幕府吵闹,说他出错了主意,那位幕府朝着他呵呵冷笑道:“你不要这般模样,幸而我教了你这样的一个主意,方才落得这样的一个收常若凭着你的主意拼命的巴结外国人,做他的奴才,只怕百姓们大家不服,鼓噪起来闹了个大大的乱子,那时你又怎么样呢?如今你虽然降了官,却得了个绝好的声名,将来总可以找个出路,你不感激我教你的主意也还罢了,还要平空的和我吵闹起来,这不是笑话么?”祁观察听了这一番说话,哑口无言,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只得收拾收拾回到常熟,做起绅士来。

  这常熟县分本来是个小地方,没有什么大绅士,祁彦文虽然是个侍郎,却向来不肯干预公事的。这位祁观察回到常熟,便干预起地方上的公事来。不但民间词讼争论的事情他要插进去帮个忙儿,就是地方上的公款,常平仓里头的积谷,他也要千方百计的想着法儿出来混闹。地方上有了这般一个无耻的绅士,就有许多卑鄙龌龊的刁生劣监,挺身出来做他的走狗,在外面招揽词讼,把持衙门,无事生风,招摇撞骗,把常熟一县的人弄得一个个叫苦连天,恨入骨髓。刚刚这个当儿,两江总督刘制军和两广总督寿制军连衔保奏祁祖云老成练达,才识兼优,便开复了原职。祁观察到了这个时候,当了几年绅士得着了滋味,觉得当这个绅土,比出去做官的进款还要多些,便立定主意不出去做官,也不进京引见,只拼命的在本地想着法儿搜括银钱。这个时候,正碰着各省举行新政,房屋田地都要加捐,祁观察借着这个名色,假公济私,行出许多新法,把这班百姓捐了又捐。捐出钱来,开办地方上的新政,又都是祁观察一个人经手,凭着他怎样中饱私囊,敛钱肥己,那一个敢道一个字儿?

  这位常熟县刘大老爷又是一位不理民事的糊涂虫,他衙门里头有个通房的丫环,年纪止得十八岁,却生得山眉水眼,皓腕纤腰,刘大老爷收他做了通房,便想把他升做姨太太。不想刘大老爷在家乡带来一个侄儿,到了任上就叫他管理帐房。这位侄少爷年纪止有二十三四岁,翩翩年少,顾影自怜,不知怎样的一刮两刮,和这个丫环竟刮上了。偏偏的事情不巧,那一天两个人正掩在书房里面轻轻悄悄的说话,不料刘大老爷正在外面走过,听得书房里面有男女嬉笑的声音,便掩着身子从门缝里张了一张,不觉心中大怒,那一把无明业火从脚心底下焰腾腾的直冲到顶门上来,按捺不住,当时就要发作。忽然转一个念头,想道家丑不可外扬,这件事情要是闹了出来,别人只说我没有家教,所以闹出这样的事来,我的面上怎么下得去?

  想到这里便勉强忍住了。悄悄的走了进去,一个人坐在签押房里,想那处置的法儿。想着:“这个贱人我何等的抬举他!想是他嫌我年纪大了,不愿意跟我,所以做出这样的事来。这个小畜生尤甚可恶,他明晓得这个人是我收过房的,竟近起禁脔来。”心上这般想着,越想越气,立刻把那位侄少爷叫了进来。

  反转脸皮,叫他收拾行李立时回去。这位侄少爷见了这般声势,明知道是那件事儿发作,不敢多讲,只说帐房里头还有许多经手的事情,恐怕一时不能就走,要等料理明白了方才好交代别人。刘大老爷大声说道:“不用你这般小心,帐房里头不是你一个人,你只顾回去就是了,给我立刻动身,不许耽搁。”这位侄少爷听了无可如何,只得拜别了刘大老爷,垂头丧气的自家回去。

  刘大老爷撵走了侄儿,把这个丫环叫到面前痛打了一顿,叫了一个家人、一个仆妇进来,叫他们带着这个丫环,到上海去卖给堂子里头。大家听了面面相觑,不晓得这位老爷是什么意思,这个仆妇便上前说道:“禀老爷的话,仆妇的儿子高福已经三十岁了,还没有成过家,可否求老爷的恩典,抬一抬手,不要卖他到堂子里去,赏给仆妇做了儿媳妇罢,老爷要卖多少钱,仆妇情愿照数缴上来。”刘大老爷听了,心中大怒,拍着桌子大声说道:“你晓得什么,我正为这个贱人没有良心,所以要把他卖到堂子里头去,有意叫他受些磨折,吃些苦头,你们不准多话!”这个丫环听得要卖他到堂子里去,只吓得芳魂飞散,珠泪纵横,跪在地上哭哭啼啼的苦苦哀求。刘大老爷铁青了脸,一言不发。这一闹,闹得里头那位夫人也走了出来,也劝着刘大老爷道:“你心上不喜欢这个人,好好打发他嫁人就是了,何必一定要把他卖到堂子里头去呢?这样的事情不是我们做官人家做的,譬如做个好事,把他放了出去罢。”刘大老爷冷笑道:“你不要来多管闲事,这件事情我主意已经打定,凭你什么人来说也是不中用的。”这位刘夫人本来性情懦弱,衙门里头的事情做不得主,听了刘大老爷说得这样的斩钉截铁,便也不敢多口,凭着他去胡闹。当下刘大老爷立刻打发这一班男女动身出门,临出门的时候,还再三再四的吩咐他们一定要卖到野鸡堂子里去,卖了二百五十块钱,刘大老爷方才出了这一口恶气。

  看官,你想这个卖良为娼、买良为娼,是照例禁止的,做地方官的人碰着了这般的案子,一定要把犯罪的人重重的惩办他一下,以儆后来。如今这位刘大老爷非但不能禁止,倒反自己把好好的良家女子卖到堂子里去为娼,你想如今做官的人还有什么交代?

  闲话休提,只说刘大老爷到了常熟县任上,不到一年就闹了一起诬良为盗的案子。本地的绅士大家联名出了公呈,到江苏巡抚丞中丞那里去告他。朱中丞想要把他撤任,刘大老爷听得这个消息十分着急,便求了祁观察和他设法。刚刚祁侍郎的朱中丞是同年,祁观察便不顾死活的求了祁侍郎的一封信给朱中丞,着实和刘大老爷讲了几句好话,朱中丞接了祁侍郎的信,便把这件事情搁了下来,只当没有这件事儿,刘大老爷方才放下心来。白此以后,感激这位祁观察就如亲生父母一般,差不多常熟一县的公事,都要听着这位祁观察的指挥。以前祁观察在地方上把持公事,刘大老爷心上还有些不以为然,自从经过了这一番,祁观察做起事来越发顺手,没有一些儿阻碍的地方。

  祁侍郎见他在地方上作威作福,也着实劝过他几番,见他不听,也只得罢了。

  这一天也是合当有事,祁侍郎正要叫帐房先生反打银票,恰恰碰着了祁观察进来,问起为什么要打银票,祁侍郎把钱小姐的事情和他说了。只见他把眉头一皱道:“天下的事情那有这般容易!他家里头死了人,与我们什么相干?要是典房子的人大家都要找起价来,那里找得尽许多?”祁侍郎听了这一番说话,心上又舍不得那五百银子起来,便道:“你的话儿虽也不差,但是我叫他隔几天来听信的,倘若他一定要在房屋上靠借五百银子,却叫我怎样的回覆他呢?”祁观察听了拍着胸脯道:“不要紧,这件事情交给我就是了。就是靠屋借钱,也要两下情愿,难道好硬借不成?”祁侍郎听了,虽然觉得不甚妥当,但究竟心上蝎蝎螫螫的想要省这五百银子,便依着祁观察的话儿。

  等钱小姐来了,祁侍郎也不请他进去,自己也不出来,只请他在厅上坐着,叫人请了祁观察来,见了钱小姐,一口回绝。

  钱小姐见了祁观察那般神气,大模大样的目中无人,心上早有了三分不快,便问他道:“靠屋借钱是我们这里的常事,府上又不是拿不出钱人家,为什么不肯通融一二?”祁观察道:“靠屋借钱也要两家愿意,我们不愿意借,便怎么样呢?”钱小姐听了,怫然不悦道:“既然府上不愿意,这个房屋却是姓钱的产业,如今我要请府上外加五百银子的典价,那也算不得什么。”祁观察冷笑道:“当初典屋的时候说明六千银子典价,原是两下愿意的,如今为什么平空的又要加起价来?”钱小姐道:“我也不是无故加价,这里头也有一个不得已的苦衷……“说到这里,正还要说下去,不料祁观察早立起身来,脸上现出一付不耐烦的神色,口中说道:“不必多讲,我也没有工夫和你讲话。我只晓得出了钱典你们的房子,并没有一些儿亏负你们的地方,至于什么借钱不借钱,加价不加价,我一概不管。

  你还是快些回去罢,年纪轻轻的妇人,来去出头露面,也狠不便的。”钱小姐听得祁观察这一番说话一味的不讲道理,只气得面罩浓霜,花容失色,不由得冷笑一声道:“怎么平空的说出这般不讲理的话来,可不是奇事么?”祁观察听了也怒道:“我好好的和你讲话,是赏你的脸,你倒连我都冲撞起来,你说我不讲理,我就不讲理,看你可有什么法儿?劝你趁此早些回去,还好保全面上的光辉,如若不然,那就莫怪得罪了。”

  钱小姐听了,这一气非同小可,一时怒发起来顾不得什么,立起身来大声说道:“天下的人讲天下的理,难道你们做官的人就好不讲理的么?枉了你们还算都是世家子弟,原来一个个都是些不成材料的草包!”祁观察听他骂得尖利,也不由得心中大怒,高声喝道:“你是什么东西,还不给我快些滚出去,这个地方是容你放肆的么?”钱小姐听了,转觉得有些好笑。便又冷笑一声道:“这个地方是我们姓钱的产业,你既然住了我们的房子,我和你便是宾东,难道你这个地方是皇上的紫禁城,我们到不得的么?”正是:盲风怪雨,摧残上苑之春;叱燕嗔莺,惆怅金铃之使。

  不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八十五回

  负奇冤烈女骂奸雄溅热血公堂飞白刃

  且说钱小姐在祁侍郎家厅上,把祁观察着实抢白了一番,祁观察只气得白瞪着两只眼睛,一句话都讲不出来,只一叠连声的叫道:“来,来,来,来,来!”就这几声里头,早有五六个家人在外面走进来,垂着手站在一旁。祁观察把手指着钱小姐道:“快给我把这个泼妇撵出去!”众家人听了,面面相看,不敢动手。钱小姐听了直气得浑身发抖,心肺俱伤,对着那一班家人道:“你们既然住了我的房子,我就是你们的房东,你们那一个敢动手?”说着顺手取过一个茶碗来,咬牙切齿的,对着祁观察劈头就掼过去。祁观察不及防备,吃了一惊,疾忙把头一侧,只听得“飕”的一声,一个茶碗从耳朵旁边飞了过去;又是“豁啷啷”的一声,茶碗落在地上打得粉碎。祁观察头上身上,却淋淋漓漓的泼得一身的茶。钱小姐不等他开口,赶过去把天然几上的一个大磁瓶用力一推,推在地下,也打得粉碎。祁观察急得双脚乱跳,对着那班家人大骂道:“你们这班没用的奴才,叫你们撵一个人都撵不掉,倒反容他这般放肆起来,你们到底当的什么差使?”说着,便自己抢步上去,揎拳掳袖的想要动手。

  那位祁侍郎本来是躲在里面听他们讲话的,如今见闹得不成体统,连连顿足道:“糟了,糟了!”急急的走出来对着祁观察把手乱摇道:“不要动手,有话好好的讲。”这个时候,钱小姐气到无可如何,已经把天然几上的东西,一古脑儿推在地下。见了祁侍郎出来和他讲话,便道:“前天我们当面讲得好好的,为什么今天又要变起卦来?”祁侍郎道:“如今事已如此,不必说他。你只顾先请回去,我自然有个安顿的法儿。

  ”钱小姐听了,头也不回一直走了。这里祁观察见他走了,也气得目瞪口呆,拍着胸脯道:“好一个利害的泼妇,我有生以来没有见过这样的人。”祁侍郎见一个花瓶和两个帽架都跌在地下跌得粉碎,觉得十分心痛,口中却说不出来。大家呆了一回,方才商议这件事儿,依着祁侍郎的意思,就依着他借给五百银子,并在房价上头核算。祁观察那里肯依,道:“我们平空的被他这般糟塌,把厅上陈设的东西都打一个稀烂,难道罢了不成?若不好好的给他一个利害,我这个‘祁’字也不姓了。

  ”祁侍郎起先还劝他不要多事,祁观察不肯,只说:“闹了什么事情出来,有我一个人承当,决不牵到二叔身上。二叔只顾放心就是了。”祁侍郎听了也只得由他,暗想:“凭着他去胡闹,我乐得省下五百银子。”想着便不去管他。

  祁观察立刻坐了轿子去拜常熟县刘大老爷,只说这个王钱氏是个女光棍,要想平空讹诈银钱,要他出签提人,提到了也不要坐堂审问,只把他押在官媒那里吓唬他一下子,叫他以后不敢再来讹诈。这位刘大老爷听了祁观察的话儿,糊里糊涂的不问情由,便派了两名差役去立提王钱氏到案审问。那两名差役便跑到钱小姐那里去,大呼小叫的逼着钱小姐要走。钱小姐不慌不忙,问他们究竟为的什么事情。两个差役又不肯和他说,只逼着钱小姐立刻就走。钱小姐虽然心上不怕什么,却明晓得祁观察不是个好惹的人,如今自己得罪了他,恐怕他串通了常熟县,有心和自己为难。便暗暗的取了一把小刀放在袖子里头,预备见了刘大老爷,把自己的苦衷对他哭诉一番。那里晓得到了常熟县堂上,既见不着刘大老爷,又要把他押到官媒那里去,一时急气攻心,便拔出小刀想要寻个自荆幸而遇着了章秋谷,把他手中的刀夺了下来。

  当下章秋谷见钱小姐晕了过去,连忙指挥众人取过一方白布,先扎了他颈上的刀伤,又叫取过热水来灌了一回,渐渐的醒转来。一面又叫自己的家人赶回去取了刀伤药来,替他敷治;一面指着那两个差役冷笑道:“你们这两个奴才,几乎闹出人命交关的事来,好得狠,这才算会当差使呢!”那两个差役本来已经吓得昏了,如今被章秋谷骂了几句,看看章秋谷这般气派,料想是有些来历的,不敢开口。章秋谷回过头来,问着那大堂上的一班人役道:“这个人姓什么,为的什么事情,怎么无缘无故的要寻起自尽来?”那些人役还没有开口,早有秋谷自己的轿夫抢步过来,指手画脚的说道:“这件事儿,我都知道得明明白白,待我细细的讲给老爷听就是了。”说着,便把这件事儿的始末根由,一一的说了一遍。秋谷听了不觉大怒,一言不发,回过身来叫过号房,叫快去请刘大老爷出来,我有话说。号房答应一声,转身进去。不多时便走出来,把秋谷请到花厅。

  只见那位刘大老爷慌慌张张的问道:“那王钱氏的刀伤怎么样,可要紧不要紧?”秋谷微笑道:“方才要不是治弟手快,赶紧把刀夺了过来,等到这个时候,再有一百个也死了。”刘大老爷连连向着秋谷打拱道:“有劳得狠,有劳得狠。”秋谷又微笑一笑,连忙回礼道:“不敢当,不敢当。但是这件事儿,老公祖打算怎样的一个办法呢?”刘大老爷呆了一呆道:“只有且先把他送回家去,随后再讲别的事儿。”秋谷冷笑道:“这件事儿,本来是祁绅不是,倚着乡绅的势力,在外面鱼肉乡里,欺负平民。老公祖不该听了祁绅的一面之词,冒冒失失的出差提人,几乎闹了个大大的乱子,老公祖以后还要小心些儿才是。”几句话把一个常熟县刘大老爷说得面红过耳,只得答应一声:“老哥的高论不差。”秋谷又说:“那两个差役,作威作福的十分可恶,方才这件事情,就是他们两个威逼出来的,要请刘大老爷惩办他们一下子,也好叫后来的人不敢效尤。”

  刘大老爷听了一口应允,立刻坐出堂去,传了那两名差役上来,不问情由,每人打了一千板子。秋谷眼见这两个差役打得皮开肉绽,鲜血迸流,心上十分痛快,便也辞了出来。

  这个时候钱小姐虽然已经醒转,还有些昏昏沉沉的讲不出话来,刘大老爷已经叫人把他送回家去。章秋谷一路回来,心上甚是不忿,想着要和钱小姐帮个忙儿。过了几天,秋谷派了一个家人出去打听钱小姐的事情,这个家人出去打听了一回,走回来便一一告诉了秋谷。

  原来祁侍郎听得这个消息心上也慌了,便托了人出来和解。

  钱小姐的刀伤本来不重,这几天的工夫已经平复了五六分,便对着祁侍郎的来人说道:“我知道这件事儿不是他的主意,统通是祁八这个畜生一个人闹出来的事情,将来冤各有头,债各有主,叫他只管放心。但是我的事情,是我的事情;我兄弟的事情,是我兄弟的事情。如今他死在他乡,没有搬柩回籍的盘费,我不给他料理,还有那一个给他料理呢?我以前开口就说要借五百银子,如今仍旧还止要五百银子,把我兄弟的丧葬事情办妥,就算我身上的责成完了,别的事情一概不必说起。”

  那来人听了,便如一如二的把这一番说话告诉了祁侍郎。祁侍郎倒有心要照数给他,无奈那祁观察手下的一班走狗要讨祁侍郎的好,便七张八嘴的纷纷议论。这个说五百银子是白花掉的,那个又说这房子是钱家的产业,钱小姐虽然是钱家的女儿,却算不得钱家的人,不能听他的说话。祁侍郎本来有些色抖抖的心痛这五百银子,听了众人的说话心上也作不定主意起来。一连议了几天,还没有议决。

  章秋谷听了这个信息,心中大怒,便亲自赶到祁侍郎那里打听情形。祁侍郎本来原是认得章秋谷的,如今见了章秋谷的面,觉得有些不好意思起来,口中支支吾吾的说不出一句话儿。

  秋谷开口便问钱小姐的事情,祁侍郎还没有开口,早有个走狗叫做康长龄的抢着说道:“据晚生看来,这一笔钱老先生可以不必拿出来。就是老先生格外体恤他们,给些丧葬银两,也用不着许多,至多给他一百两银子罢了。”说着,又有一个走狗叫做经伯成的也插口说道:“清平世界,朗朗乾坤,要都像他们家里死了人就来讹诈起来,那还了得!”一句话还没有说完,早见章秋谷霍地立起身来,剔起双眉,睁开两眼,大声说道:“你们两位这般巴结,替祁府上省了银子,这银子可送给你们两位么?人家家里死了人,没奈何,靠屋借些银子,原是不得已的事情,又不是无故借贷。你们不知道帮衬些儿也还罢了,为什么还要这个一句,那个一句,打他们的破坏?你们的良心何在,天理何在?”几句话说得这两个走狗满面通红,一言不发。

  章秋谷又接着说道:“你们可知道祁府上多出几百银子不算什么事情,姓钱的得了这几百银子,却可以大大的办些事情,你们何苦一定要这般的无端拦阻,这是个什么缘故?”说罢,越发把这两个走狗说得无缝可钻,十分难过。祁侍郎见了他们两个这般模样,便插口说道:“他们两位也不过这般讲讲罢了,兄弟今天已经打好了五百银子的银票,正要叫人送过去,老哥请不必生气。”章秋谷道:“并不是晚生善于生气,这件事儿地方上的公论狠有些儿不平,想来老先生也该知道。”说着便起身告辞。祁侍郎送出大门,便拱一拱手,自家进去。

  章秋谷走出大门,正要举步,忽见祁观察远远的大踏步从对面走来,章秋谷一见了祁观察的面,就觉得怒从心起,恶向胆生,心上想要过去骂他几句。忽然转了一个念头,暗想不如如此如此,叫他小小的吃些苦头。想着便低着个头,一直走将过去,看看至近,故意把身子一横,一个箭步抢过去,正和祁观察扑个满怀。章秋谷用力一撞,祁观察不曾防备,那里当得住?只听得祁观察口中“阿哟”一声,一个身体就如个皮球一般,直跌出去有七八步远近,仰面一交躺在地下,只把个祁观察跌得浑身酸痛,骨节酥麻,口中哼哼的哼一个不祝章秋谷见了,心上暗暗的好笑,急忙抢步过去,把祁观察在地上扶将起来,口中连连的说道:“得罪,得罪!对不起得狠。”祁观察被这一跌,只跌得头晕眼花,也看不清楚扶他的是什么人,直至定一定神,回过一口气来,睁开两眼,把章秋谷看了一看。

  正是:

  瑶琴照夜,何来变徵之声;剑气凌云,谁是黄衫之客?

  不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八十六回

  归故里堂上奉慈亲泛轻舟姑苏逢旧友

  却说祁观察被章秋谷撞了一交,撞得昏头搭脑的,一时那里扒得起来?直至章秋谷抢步过去把他扶起,祁观察定了一定神,方才抬起头来看时,认得是章秋谷,知道自己方才跌这一交,是章秋谷把他撞倒的,不觉心中大怒。待要发作几句,却又觉得脊梁上的几根骨头一根根都像跌折了的一般,痛不可当,痛得他弯着个腰,嘴里头哼哼的哼成一片。更兼章秋谷赔着笑脸再三认错,只说:“方才实在没有留心,把尊驾撞了一交,不知跌痛了那里没有?”说着,又连连的自己说道:“实在荒唐得狠,实在荒唐得狠。”祁观察见了章秋谷这样的赔着小心,一时发作不出,更兼背上实在痛得利害,说不出什么话来,只恶狠狠的瞪了秋谷一个白眼。秋谷假意在祁观察背上抚摩几下,口中说道:“可是跌痛了背上么?这都是晚生不好,老先生千万不要生气。”祁观察被他灌了一大饱的米汤,有话也说不出来,只得熬着痛勉强说道:“多承老哥费心,幸而还没有跌伤致命的所在,大约还不要紧。”章秋谷听了,几乎要笑出来,连忙别转了脸,对着祁观察拱一拱手道:“得罪,得罪!晚生先走一步。”说着,便头也不回的一直走了回去。

  祁观察吃了这个苦头,明知道章秋谷是有心撞倒他的,面子上却讲不出来。见章秋谷走得远了,方才一步一步挨了进来,气喘吁吁的一屁股就在椅子上坐下,张开了口说不出话来。祁侍郎和经伯成、康长龄见了祁观察这般模样,大家都吃一惊,问他为什么事儿。祁观察坐着喘了一回,方才把章秋谷把他撞了一交的事情和祁侍郎等说了。又道:“这个小畜生十分可恶,无缘无故的平空把我撞这一交,究竟我和他虽然认得,向来又没有什么冤仇,也不知他为了什么事情。”两个走狗正在恨着章秋谷无故把他们骂了一顿,想要翻他的本,出口气儿,便也把方才的事情和祁观察说了一遍,道:“照这样的看起来,他竟是为着王钱氏的事儿出来打抱不平的。所以今天跑到这里来先把晚生们骂了一顿,又有意撞了八大人一交。像这样的混帐东西,不给他一个下马威,他也不知道八大人的利害!”祁观察听了连连点头。

  自此以后,祁观察和经、康两个人把个章秋谷恨得咬牙切齿,好似那不共戴天的仇恨一般,便千方百计的想要借着别的事儿陷害章秋谷。无奈章秋谷素来安分,又是个有名的旧家,那里想得出陷害他的法儿?依着祁观察的意思,还要叫祁侍郎不要出这五百银子,幸而祁侍郎究竟做人明白,不肯听他的话儿。这是后话,按下不提。

  只说章秋谷在家里头住了几时,又有些静极思动起来。刚刚这个时候,贡春树在苏州写了一封信来,要请他到苏州去,说有房屋的事情和他商议。章秋谷见了这封来信,心中大喜,便拿着这封信给太夫人看了一看,说有个朋友请他到苏州去。

  太夫人看了觉得心上有些不愿意,便问着秋谷道:“如今已经差不多将要过年,大大小小的人家总有些儿事情要料理料理,难道你要在外面过年不成?”秋谷见太夫人的意思有些不以为然,便慌忙解说道:“就是到苏州去上一趟,也不过几天的工夫,自然要回家过年的。”太夫人听了也不说什么。秋谷又说贡春树和自己的交情怎样怎样的要好,贡春树的看待自己,又怎样怎样的真诚;如今他特地写信相招,一定有什么正事,常熟到苏州又止八九十里路程,若一定不去,恐怕他心上见怪。

  几句话把太夫人心上说得活动起来,便点头应允,只叮嘱他早些回来。秋谷大喜,走到自己房中,便叫他夫人张氏和他收拾行李。他夫人听得秋谷又要出门,心上未免有些不高兴,却又不好怎样的拦他,只得把秋谷的衣服行李一古脑儿收拾得停停当当。秋谷叫家人押着行李先上轮船,自己高高兴兴的别了太夫人,坐着轿子出城上船。

  常熟到苏州的轮船本来止消半日,差不多一点钟的时候已经到了阊门。秋谷见轮船已到码头,便自己先跳上岸去,寻着了贡春树,旧友相逢,大家自然都十分欢喜。秋谷和春树讲了一回闲话,便问他什么房屋的事情,贡春树和他说了。原来贡春树在苏州有几处房屋,都是租给别人的,有一所护龙街的房子租给一个候补人员做公馆,那知这位候补老爷穷得要死,住了三年工夫,只付了一个月租钱。贡春树知道了这件事情,便自己上门去讨,讨得这位候补老爷急了,便假意对贡春树道:“你不要着急,今天和你算结就是了,你带了房租摺子来没有?”贡春树道:“房租摺子自然带来的。”说着,掏出摺子来,交给这位候补老爷拿了进去。贡春树在外面等不多时,只见这位候补老爷怒气冲冲的走了出来,大声说道:“我的房租都是按月给付的,不欠你们一个钱,怎么你无缘无故的来讨起三年的房租来,这不是个笑话么?”贡春树听了摸不着一些头脑,也大声说道:“怎么,怎么?我这所房屋自从租给你们府上以来,除了收过一个月房租之外,一个大钱也没有见你付过,怎么这会儿说出这样的话来?你不信,只看这房租摺就是了。”

  那位候补老爷听了,一声冷笑,把一个摺子一直送到贡春树的面前道:“你看,你看!摺子上写得明明白白的,怎么你还是这般说法?”贡春树听了心上十分诧异,便接过摺子来看时,不觉吃了一惊,只见这个摺子果然写得明明白白的,某时付房租若干,某时付房租若干,一个摺子上写得满满的,刚刚付到本年本月为止。照着这个摺子上看起来,果然一个大钱也不欠。

  贡春树见了,心上恍然大悟,知道自己大意,上了他的当了,却也料不到世界之上竟会有这样奇奇怪怪的事情。要想和他们争论几句,料想无凭无据的事也争不出什么来,倒不觉哈哈的笑道:“算了,算了!我一时冒失,上了你们的当,如今也不必去说他,但是你们府上既然困乏到这般田地,只该和我好好的商量,我也不见得不肯,为什么要做出这般的张智来。”说着也不再去和他们争论,一路哈哈的笑着出来。回到自己寓所,要想一个对付他的法儿,一时竟想不出来。忽然想着章秋谷现在常熟,何不写封信去请他到来,一则借此和他畅叙一番,二则也好叫他出个主意。

  当下贡春树把这件事儿和章秋谷说了,要他想个法儿,秋谷呸了他一口道:“这样的小事情,也要来劳动起我来!”正说着,忽然春树的家人走进来回道:“护龙街的韩老爷现在已经委了浏河厘局总办,不日就要到差了。”秋谷听了,便对春树道:“恰好他委了厘差,你的房租可以去向他索取的了。”

  春树拍着手道:“你不要说得这般容易,收房租是要凭着房租摺子的,如今我的房租摺子被他这样的一来,那里还好去向他要钱?”秋谷道:“你这个人怎么笨到这般田地,难道除了死法,没有活法的么?”春树笑道:“你不要张口就骂我,且请问你这个活法是怎么一个法儿?”秋谷道:“像这样的人也不是有心要赖你的钱,无非到那实在没有法儿的时候,只得老着脸皮和你混赖,究竟并不是他的本心,如今他既然得了差使,料想不至于要赖这一笔钱。但是以前既然有了这样的一层情节,你若要彰明较著的问他追讨房租,恐怕他老羞成怒,脸上不好意思,你只要核计一下,三年的房租统计若干,写封信去问他借一笔钱,不必提起以前的事情,叫他心上自家明白,又彼此不伤和气,你道我这个主意何如?”贡春树想了一想,点头微笑道:“主意呢,果然不错,只是我为什么无缘无故的要落一个问他借钱的名气呢?”秋谷也笑道:“这件事儿只怪你自家不好,一时上了人家的圈套,到了如今还有什么法儿!你可晓得如今世界上的事情只要有钱,怕什么名气不名气?人家千方百计的想着法儿要借钱,借不到的还多得狠呢!”贡春树听了点头称是,便当时提起笔来写了一张条子,加上一个封套,叫自己的家人送去。隔了一天,果然这位韩老爷叫个家人送了一封回信来,里头装着一张四百块钱的瑞昌庄票,并把贡春树的原信附回。贡春树核计起来,每月十块钱的房租,三年的房租合起来三百几十块钱,他却送了四百块钱过来,算起来还多几十块钱,春树便和秋谷商量,买了些官礼送他,又送了他一桌官席。这且不必提他。

  只说章秋谷在苏州住了一天,便想到上海去看陈文仙,春树苦苦的留他再住一天,秋谷起先不肯,还是春树和他说道:“这里庙堂巷有一个私货,生得曼丽非常,名字叫做阿娟,年纪止得十九岁。那一双眼睛更生得十分秀媚,真个是回眸一笑,百媚横生,直是那勾魂摄魄的兵符,拨雨撩云的照会。你既然来此,不可不去赏鉴一番。”秋谷听了贡春树说得这般好法,心中未免有些不信,便一口答应下来,要看看这个阿娟究竟是怎样的一个人物。

  当下章秋谷在贡春树那里吃过了午膳,猛然想起那位东方小松来,便一个人走到小松家里头去,指望要和小松两个人畅叙一番。那知半个月之前,两广总督李制军把他聘请去了,秋谷不觉惘然,只得回过身来,到抚台衙门里头去看那几位亲戚。

  原来秋谷有两位亲戚都是太史公,一个姓曾,叫做曾祖述;一个姓邓,叫做邓振邦,现在都在江苏巡抚幕府里头管理摺奏事件。两个人见章秋谷来了,大家谈了一回,就把秋谷留住在衙门里头吃了一顿夜膳。这一来有分教:韦郎未老,香留白袷之衣;倩女多情,春满流苏之帐。

  不知后事如何,且听下文分解。

  第八十七回

  卖风情陌路遇萧郎感华年高楼圆好梦

  只说章秋谷被那两位太史公留着吃了晚饭,忽然想起贡春树约他在阿娟那边吃酒,便苦苦的辞了出来,两位太史公留他不住,只得由他。章秋谷大踏步走将出来,出了抚署头门,恨不得一步就跨到贡春树寓所。一路慌慌张张的走过来,到了道前街,想着抄小路走近些,便回过头来抄入南面一条巷内。

  这个时候已经八点多钟,路上十分黑暗,章秋谷心中性急,便不顾好走不好走,低着头,放开脚步飞一般的向前直冲。猛然听得对面马蹄声响,耳边有个人吆喝一声,章秋谷抬起头来,不觉大吃一惊。只见对面一个人骑着一匹快马,也是飞一般的直冲过来,那马把头一昂,早已碰着章秋谷的肩项。说时迟,那时快,章秋谷躲避不及,退让不来,这个骑马的人一时又收勒不住,这匹马正在放开四蹄,腾云驾雾的一般向前跑去,那里收得祝眼看着十分危险,两下都急出一身冷汗来。好个章秋谷,真是“忙者不会,会者不忙”,把身体往后一仰,伸出右手来霍地把马口内的嚼环揪住,轻轻的一个转身,早已转到马头的左道,把手内的嚼环用力一凝,那马便停住四蹄,屹然不动。秋谷睁开双眼看那马上的人时,只见也是一个二十多岁的少年,穿着一身时式的衣服,面上显着一付油滑样儿。秋谷伸过左手,抓住他的衣服往下一拉,这个少年身体一歪,坐不住鞍鞯,扑的跌下马来。秋谷正要骂他几句,忽听得对面一家人家的门内,发出一种轻清婉妙的声音,低低的一声“好”。

  章秋谷听了这一声脆生娇生滴滴的声音,好似那乳燕呢喃,春莺宛转,不由得心中一动。闪过眼光往对面仔仔细细的看时,恰好这个地方有一个路灯闪闪烁烁的照着,只见门内立着一个二十余岁的女子,朱唇半启,香辅微开,眼波莹莹的正对着秋谷细看,却生得不长不短的身材,不瘦不肥的态度,云鬟宝髻,皓腕纤腰,润脸呈花,圆姿替月。比赵家之飞燕,宜喜宜嗔;方洛浦之灵妃,倾城倾国。掩着半个脸儿,立在门内,后面还立着一个十三四岁的丫鬟。

  章秋谷不看犹可,一看了这个女子的样儿,觉得眼光一闪,好似一道电光射将过来,闪闪烁烁的耀得眼光都有些模糊起来。

  一时间章秋谷的眼睛里头,好像有十百千万个美人的影儿,前后左右的耀着他的视线,登时一个心上七上八下的在腔子里头乱跳,觉得有一种说不出的情感从心窝里头发越出来,把那方才的一团烈火都不知化到那里去了。只得勉强定一定神,对着那骑马的人正色说道:“你跑马有跑马的地方,怎么跑到这个地方来?马项上又不带响铃,就是这样的横冲直撞,你难道不懂规矩的么?今天幸而遇见了我,没有受伤;要是撞着了别人,那里有这般急智?闹了人命出来,你又怎么样呢?”秋谷口中虽然在那里和人说话,一双眼睛却不住的望着门内溜过来。那女子见了,知道秋谷已经有意,对着章秋谷低鬟一笑,飞了秋谷一个眼风,却故意别转头去,举起一双纤手把头上这云鬟慢慢的整理一番。这个时候,章秋谷心中的快活,在下做书的也形容他不出来,只觉得心花怒开,心窝奇痒,浑身的四肢百体无一处不畅快,四万八千毛孔无一孔不熨贴。比那寒士登科,穷人暴富,觉得还要快活些儿,那里还顾得和那骑马的人说话。

  那骑马的人在旁边看了这个情形,也觉得十分好笑,便对着章秋谷说道:“我的马上虽然没有响铃,你的走路却也太慌迫了些,我们两下都有不是,也不必再去提他。”依着这个骑马的人的意思,无故被章秋谷在马上揪了一交,心上好生不伏,还要想和他理论几句,但看着章秋谷这样的身材灵便,手脚玲珑,晓得他一定是个精通拳棒的惯家,便也不敢去惹他。说了这几句话儿,便不问情由,腾身上马,把缰绳一拎,这马放开四蹄向前便走,口中高声说道:“得罪,得罪!我要先走了。

  今天这一撞倒便宜了你,你一个人在这里吊膀子罢!”

  章秋谷心上糊里糊涂的也不知这个骑马的人和他说的是些什么话儿,只呆呆的看着那门内这女子,两下眉来眼去,卖弄风情。直至那骑马的人上马走了,说了几句取笑他的话儿,方才抬起头来看时,听得马蹄得得,只看见一个影儿早已走了一大段路。秋谷自己也觉得心中好笑,只见那门内的女子也用手帕掩着樱唇,对着他嫣然巧笑。章秋谷到了这个时候,知道大事将成,心上要想一个和他说话的法儿,却一时想不出来。只见那女子对着秋谷瓠犀微露,媚眼横斜,举起手来做了一个手势。章秋谷猛然心生一计,竟大踏步进门来,对着那女子笑道:“对不起,请问一声,刚才我不见了一点儿小东西,给那马平空的一冲,不知落到那里去了,可好容我在这里找一找么?

  ”说着便抢步过去,深深的一拱到地。那女子也不回礼,只微微一笑背转脸去,红上桃腮,春生宝靥,口中说道:“这个不妨,只顾请便就是了。”那丫环在背后插口说道:“倒客气得狠。”那女子举起手来,轻轻的打了丫环一下道:“不话多说。

  ”章秋谷见了这般模样,便故意蹲下身去,两手在地上乱摸,渐渐的一步一步直接过来,一直摸到那女子的脚下。章秋谷趁势撩起他的裙来,把一只左手在他脚上碰了一下,那女子格的一笑,口中说道:“在这个地方规矩些儿,不要这般啰唣。”

  秋谷也笑道:“在这个地方要规矩些儿,在什么地方就可以不规矩呢?”那女子听了一言不发,瞪了秋谷一个白眼,回转身来往里便走。章秋谷到了这个时候色胆如天,竟是不分好歹,跟在女子的后面闯将进去。那女子虽然觉得章秋谷跟在他的后面,却头也不回,带着丫环一直的走进去。章秋谷跟进门内,仔细看时,原来不是大门,好像人家的后门的样儿。那女子放轻了脚步走过一层院子,转一个弯便是一个扶梯。那女子走上扶梯,秋谷大着胆子也跟上去。

  到了楼上,章秋谷举目看时,见是一并三间的屋子,上首一间垂着门帘。那女子掀开门帘走了进去,章秋谷也走进来,又是深深一躬。那女子到了这个时候,倒觉得有些不好意思起来,低着头还了个万福,背着保险灯远远的坐下。秋谷到了房内,先看屋内的样儿。只见一张楠木大床朝外摆着,不多的几张桌椅,疏疏落落的排着。梳妆台上却排着几部小书、笔砚瓶花,位置得十分济楚。上首一带略略的有几件箱笼陈设。当门排着一张小小的条桌,上面还摆两盆梅花,疏影横斜,暗香骀荡。衬着这个灯下的美人,名花倾国,相映生辉。

  章秋谷到了这个时候,觉得一个身体有些虚飘飘的样儿,如入天台,如登仙府,便不分好歹,走过去拉了他的纤手,拉他立起身来,向灯下并肩立着。再从头至脚的看时,只见他头上低低的挽着一个髻儿,插着不多的几件簪饰,穿一件蜜色皮袄,衬一条玄缎长裙,一双尖尖瘦瘦的金莲,一捻凌波纤不容握,穿着一双宝蓝绣花的弓鞋,都丽非常,丰神绝世。真个是说不尽的千般婀娜,写不出这万种风流。章秋谷见他羞怯怯的低着头不肯开口,便先问他的名姓,方才知道他姓楚,小字叫做芳兰。秋谷自己也通了名姓,嘲他又打-拱道:“我章秋谷的一双眼睛阅人多矣,从没有遇见你这样的一个人,真是天上神仙,人间珠玉。”芳兰听得秋谷这样的赞他,便回眸一笑,对着秋谷低低的说道:“你不要只管打拱作揖的做这许多怪相,人家要说你是痴子的。”秋谷紧紧的一把搀住了他的手,觉得兜罗一握,入手如绵,口中还对他说道:“别人叫我痴子,我一定的不答应,惟有你就是叫我痴子,我也狠高兴的,还恐怕我没有这般的福分呢!”

  正说着,忽听得下面人声喧嚷起来,好像有三五人的脚步声音望着楼下直走进来。章秋谷吃这一惊非同小可,只认着又是什么仙人跳,有意诱他进去的,便推开了芳兰的手,揎拳掳袖的,要想打下楼来。芳兰一把把他拉住道:“不要紧,你不用着急,这是我父亲在外面回来,他们都不到这间房里的,你只坐在这里,不要声张就是了。”秋谷听了他的话儿,便悄没声儿的坐在那里,不敢开口,心上却还狠有些儿疑惑,侧着耳朵往下面听时,果然听得下面的人喧嚷了一回,却没有一个人上来。只听得有人说道:“老爷回来了,给老爷预备点心。”

  听得有个人答应一声,又听得有个人叫“来,来”的声音,又有几个人答应“嗻嗻”的声音。闹了一回,渐渐的没有声息,章秋谷方才放下了心,暗想这个样儿,一定是个本省的候补官,所以有这般势派,但是他女儿为什么又是这样呢?想着便问着芳兰道:“方才回来的可是令尊么?”芳兰点一点头,秋谷道:“你们令尊是什么班次?想来是这里苏州的候补人员了。”

  不料章秋谷一句话儿刚刚出口,芳兰早急地变了脸儿烦恼起来,一霎时粉面生红,蛾眉紧蹙,对着秋谷把手摇了两摇,默然不语,眼波溶溶的好像要流下泪来。秋谷见了他这般模样,便也不好再去问他,两个人默然相对。

  秋谷又放出眼力,细细的注视他的面庞,只见他虽然皓齿明眸,雪肤花貌,却眉目之间明显着有一段牢骚,十分幽怨,好像有什么不得已的苦衷。暗想方才问他父亲是什么功名,便顿时心上这般不高兴起来,一定有什么说不出的心事,等会儿待我来把他好好的盘问一番,看他究竟是怎么的一回事情。想到这个地方,觉得芳兰这般模样狠有些儿可怜,更兼见他含情带恨,脉脉无言,眼眶中擎着两行珠泪,好似那风吹杨柳,雨打芙蓉,便深深款款的安慰了一番。正是:三生慧业,一见倾心;刘郎之丰度依然,凤女之深情如许。

  琛钗暗堕,春融翡翠之衾;宝髻宵慵,香暖珊瑚之枕。

  有分教:

  巫云楚雨,十年小杜之狂;玉软香温,一枕高唐之梦。

  要知后如何,请听下回,便知分解。

  第八十八回

  章秋谷意外得奇逢贡春树开筵宴良友

  且说章秋谷和楚芳兰邂逅相逢,良缘偶会,这一夜的恩情美满,鱼水和谐,海誓山盟,缠绵缱绻,也就可想而知的了。

  这些故事在下做书的也不必去提他,只讲章秋谷过了一宵,早是红日东升,鸡人报晓。秋谷恐怕迟了不能出去。便急急的起身,芳兰也不留他,只握着秋谷的手说一声:“后会有期,前途保重。”说到这里,那声音早有些哽咽起来,咽住了喉咙,说不下去。秋谷见了,不觉牵动了自家的万斛愁肠,半生心事,也陪着他凄楚起来,便安慰他道:“我们以后还可以想着法儿大家见面,你不必这个样儿。”芳兰也不开口,只对着秋谷摇一摇头。秋谷摸不着头脑,便在身上取出一张仁和的庄票,刚刚五十块钱,放在芳兰手内,口中说道:“这一点儿算不得什么,你留着赏人用罢。”芳兰一见了秋谷手内的一张银票,不知又是怎样的平空凄楚起来,眼圈儿红了一红,止不住泪珠滚滚,就如断线珍珠一般往下乱滴,呜呜咽咽的对着秋谷说道:“你若把我还当个人,请你不要把我这般糟蹋,我这般命苦,难道你还忍心糟蹋我么?”说着,几乎要放声哭将出来,这一下把个章秋谷也说得十分难过起来,想着:天壤茫茫,置身无地;青衫落拓,红粉飘零。扬意不逢,知音难得;才名画饼,忧患如山。就也不知不觉的洒了几点英雄眼泪。

  停了一回,芳兰含着一汪珠泪,把那一张庄票仍旧塞在章秋谷衣袋里头,对着秋谷说道:“你还是走罢,在这里挨一会儿也不中用,倒弄得两下心中难过。”秋谷听了,觉得还有些依依不舍的样儿,又恳恳切切的对着芳兰说道:“你究竟是怎么的一回事情?为什么我昨夜这般问你,你咬定牙齿不肯露出一个字儿的风来?我们两个人一番相遇,也算是个意外的姻缘,你有什么心事什么话儿,何不讲出来?我们两个人商量商量,或者我有什么可以出力的地方也未可知。不是我自家夸口,我章秋谷一身侠骨,万斛奇才,无论你身上再有什么天大的事儿,也要和你想一个万全的方法。”芳兰听了叹一口气道:“多谢你的盛情肯和我这般的出力,但是我的事儿是苦在我自己的心里,叫做哑子吃黄连,说不出的苦,就是和你说了,也没有什么法儿。我只恨着我自家命苦,两年以前没有遇着你这样的一个人,到了如今也是无从说起的了。”说着只见他把牙关一咬,毅然决然的对着秋谷说道:“你去罢,我不留你了。”

  秋谷听了芳兰的一番说话,觉得一字一句里头都含着无限的辛酸,迸着许多的血泪,心上已经明白了几分,知道他自家心上,一定有天大的冤苦说不出来。想着他不肯要钱,又不便勉强他,要想送他一个戒指罢,秋谷向来又是不带戒指的。想了一想,便从身旁取出一个金表来,表上还带着一条黄澄澄的金链,递在芳兰手内道:“你好好的收着,算个我们的纪念罢!”芳兰看也不看,口中说道:“你方才送我五十块钱我尚且不收,如今又送起金表来,你把我当作什么样人?难道我也是那班堂子里头的倌人,只晓得问你要钱不成?”这几句话倒把章秋谷说得闭口无言,只得转口说道:“这是我错了,这是我错了,如今依你的意思便怎么样呢?”芳兰听了,便把秋谷手内用的一方全白丝巾拿了过来,放在自家袖里,把自己日常用的一方湖色丝巾换给了秋谷,又在自己手上脱下一个赤金嵌宝的戒指,也替秋谷带在左手小指上,叮嘱他不要送给别人。秋谷见了,只得在表链上解下一个全绿的翡翠猴儿来,放在芳兰手内,芳兰方才收了。又催着秋谷快走,秋谷看看表上已经将近八点钟,没奈何只得一步懒一步的要走。

  芳兰握着秋谷的手送到扶梯旁道:“但愿上天保佑我们两个人后来再得相逢。我们两个人要好一场,我只有一句话儿相劝,你是个读书人,家里头只要有一碗粥吃,千万不要出去做官;就是连粥都没得吃,情愿在家里头饿死,也千万不要出去做官。你若是记得我这个人,务必把我这几句话儿到处劝人,叫人知道这个官是万万做不得的,我也不白白的糟蹋了……”说到这个地方,说了半句,再也说不下去,眼中又流下泪来。

  秋谷看了实在代他凄惨,却又找不出什么话儿劝他,见那丫鬟立在旁边,眼圈儿也揉得红红的,秋谷便从袋内取出十块钱给他,口中说道:“昨天辛苦了你,你拿去买些花戴罢。”一面说着,一面把手内的丝巾和芳兰揩拭泪痕,芳兰珠泪纵横,玉容惨淡,停了一回方才长叹一声道:“咳,苦呀!”这一声好似那巫峡哀猿,衡阳孤雁。章秋谷听得十分酸鼻,不由的又落下泪来。芳兰一言不发,放开了秋谷的手,把手指着扶梯叫他下去。章秋谷一步一回头的走下楼来,那丫鬟在前引路,喜得静悄悄的没有一个人影儿,章秋谷悄悄的走出后门,那丫鬟便自掩门进去。

  章秋谷走到街上,回过头来看时,楼阁依然,玉容深掩,倾城何处,梦境都非。心上觉得十分怅惘,低着头往前走去,走了几步,又抬起头来看时,只见六扇黑漆大门和那昨夜的后门也隔得不多几步,大门上贴着一张朱笺,写着“楚公馆”的几个字儿,上面还写着许多官衔,秋谷见了把舌头一吐,心上已经明白了五六分,便急急的走回贡春树寓所来。

  贡春树刚刚起来,洗脸漱口,见了章秋谷便嚷道:“你昨天晚上往那里去了一夜?害得我在阿娟那里直等了大半夜,一班客人都空着肚子等你一个人,究竟是个什么缘故?”秋谷听了微微的一笑道:“这件事儿说起来话长得狠,你且不要乱嚷,等一回儿和你慢慢的说。”贡春树听了,走近身来把秋谷脸上仔仔细细的打量一回,笑道:“我看你的样儿,一脸的不尴尬,既带着一团高兴,却又有些牢骚郁勃的样儿,一定是昨天晚上到仓桥滨去寻你的老相好,吃了败仗回来了。”秋谷笑道:“你不要这般混说,难道我也像你常常的打汇票不成?”春树听了呆了一呆,不晓得秋谷讲的是那一路的话儿,一时顿住了口说不出什么来,只眼睁睁的看着章秋谷的脸儿。章秋谷见了他这个样儿,只笑得拍手打脚的,口中说道:“何如今天你也居然有给我难倒的时候?”贡春树实在不懂什么叫做“打汇票”,只得也笑道:“今天算我输了,你且把这‘打汇票’的三个字儿细细的给我讲一讲。”秋谷哈哈的笑道:“你也总算是个上海的老白相,怎么‘打汇票’的这句话儿都不懂是什么讲究?真是个不中用的饭桶,怪不得金小宝要说你中看不中吃呢。

  ”春树听了不觉脸上红了一红,道:“这句话儿是从那里来的,难道是金小宝自己告诉你的不成?”秋谷把一个右手的大拇指在自己鼻子上一指,口中说道:“岂敢,不是小宝自己朝我说的,难道是我说谎的不成?”贡春树不听这句话儿犹可,一听了这句话,脸上越发的红起来,把秋谷呸了一口道:“你这个人真不是个好人。”秋谷见春树有些当真着急起来,不由哈哈大笑道:“算了算了,你不用这等疑心,虽然小宝对我实在有这句话儿,却是我和他两下取笑的时候说出来的话儿。我和你这样的交情,决不剪你的边。方才你自己说我到老相好那里去打了败仗,如今我不过回敬了几句,你就要急得这个样儿,难道只许你和我取笑,不许我和你取笑的不成?”贡春树听了,自己也不觉好笑起来,对着章秋谷说道:“算了,不用说了,就算我说你不过,怕了你如何?”秋谷道:“你本来说我不过,为什么要就算?”春树道:“你这个人,怎么一个字眼儿上都不肯将就些儿,吃一点亏,一定要自己占了便宜才罢?”秋谷道:“这是如今世界上优胜劣败的公理,没有,什么说的。”

  春树道:“优胜也罢,劣败也罢,你且把昨天晚上的事情细细的和我说来。”

  秋谷方才把昨天遇着芳兰的情节,一字不遗的和贡春树说了一遍。贡春树方才明白道:“原来你果然有了这般奇遇,今天罚你在阿娟那里吃一台酒,罚你的无故爽约,你道如何?”

  秋谷道:“罚我吃台把酒,算不得什么事情,但是我心上有一件不明白的事情。”说着,便把自己如何的心中疑惑,如何的盘问他,芳兰如何的死不肯说,临走的时候芳兰又是怎样的依依不舍,好像以后不能见面的一般,一一的和贡春树说了。又道:“看他的丰姿体态,绝没有一丝一毫的轻贱样儿,不知他心上究竟有什么不得已的苦衷,没奈何方才把他逼到这般田地。

  但是既然如此,要和我再图相会,也是狠容易的事情,为什么听他的口气又像有什么阻碍的一般。难道第一次没有阻碍,第二次倒有了阻碍么?你和我想一想,这里头究竟是个什么缘故?”贡春树听了,心上也觉得狠是诧异,大家猜想了一回,终久猜想不出来,便也只得由他。章秋谷的心上究竟还觉得有些依恋,一时撒不下来,好像心上忘了一件最紧要的大事一般,狠有些儿闷闷不乐,连午饭都不高兴吃,只略略的吃了些儿便放下了。

  到了晚上,依着秋谷的意思,还要到芳兰那里去候他,希冀他和昨日一样的出来。贡春树因为已经约好了一班朋友,再三的不肯,硬拉着他望庙堂巷阿娟家里来。秋谷一面走着一面口中说道:“这个地方都是些候补人员的公馆,怎么会住着这样的人家?”春树道:“苏州地方,那些半开门的私窝子门口贴着个公馆条子,假充候补官公馆的多得狠呢。”说着,已经走到一家门首,看看大门上倒也贴着一张公馆条子,上面写着“余杭马公馆”的几个字儿。贡春树便当先走进,秋谷和着春树的几个朋友也跟在后面走进来,走过了小小的三间花厅,便是三间上房。春树不分好歹,领着众人直闯进,只见房间里头空空的不见一个人。春树高声叫道:“客人来了,怎么人都没有,快给我滚一个人出来。”一句话还没有说得完,早听得房后莺声呖呖转出一个丽人。正是:春风无恙,可怜白贮之歌;旧雨不来,辜负蓝桥之约。

  不知出来的是什么人,下文交代。

  第八十九回

  闯房间流氓横索诈惩无理名士怒挥拳

  且说贡春树正在嚷着,叫滚出一个人来,早听得房后莺声呖呖,转出一个二十岁上下的丽人。未曾走到,早有一股香水的味儿,和着那一阵的脂香粉气芬芳馥郁的直透入众人鼻观中来。秋谷见了,知道一定就是阿娟。只见他轻移莲步,慢拢湘裙,直走到贡春树的面前,故意嗔道:“阿贡,耐勿要勒浪瞎三话四,啥格滚出来勿滚出来,倪倒一径(曾忽)滚过歇,勿晓得那哼格滚法,请耐滚拨倪看看。”说罢回过头来,把一双俊眼前后左右的四围的飞了一转,方才把手掠一掠头上的鬓发,对着众人笑道:“各位老爷请坐捏。”

  章秋谷听了,便先叫一声“好”,阿娟又飞了章秋谷一眼道:“倪是勿好格,请唔笃各位包涵点。”章秋谷也打着苏州白讲道:“阿呀,耐勿要客气嗫,依仔倪看起来,是样样好式式好,格末叫好得来呒淘成。”阿娟听了把头一扭道:“好哉好哉,勿要勒浪钝哉,耐格位老爷啥实梗格介。”秋谷也不再说,只是上上下下的细细的看他,只见他穿一件铁青色摹本锻的皮袄,下面衬着一条品蓝绉纱的裤子,湖色缎子的弓鞋不盈四寸。蛾眉掠月,宝髻堆云;丰彩惊鸿,佩环回雪、那一双俊眼就如一泓秋水的一般,秋剪双瞳,横波欲活,一颦一笑,顾盼生姿,虽然算不得什么倾城倾国的丰神,却也态度鲜妍,容光飞舞。暗想贡春树的眼力总算不差,但是和昨日的芳兰比较起来,却还觉得差了些儿,赶他不上。正想着,忽听得阿娟开口对他说道:“格位老爷尊姓,阿就是章老爷?”秋谷还没有开口,春树在旁边接下去说道:“不错,这位就是章老爷。”

  阿娟道:“阿呀,章老爷昨日仔啥勒勿来介,阿贡搭仔几化客人等得来大家格肚皮才要饿杀快,阿是倪间搭小场化,章老爷勿肯过来?”秋谷不等他说完,便指着他的脸道:“你这个人,真有些岂有此理!”阿娟听了不懂道:“啥格岂有此理,岂有此外介,倪才勿懂啘!”秋谷道:“姓贡的和我们一样的客人,为什么你见了他口口声声的叫他阿贡,难道我们就不是客人么?”阿娟听了,对着章秋谷把嘴一披道:“阿呀,章老爷,勿要扳倪格差头嗫。”

  刚刚说到这里,忽听得外面许多脚步的声音直拥进来,不由分说竟一直闯进房内。贡春树和那几个人早吃了一惊,章秋谷不慌不忙,举目看时,只见七八个短衣窄袖的流氓从外面乱闯进来,都是身上单穿着一件皮马褂,敞着了怀,把一条腰带系在外面,一个个揎拳掳袖、怒目横眉,好像要寻人打架的样儿。为首的一个约有三十来岁,身材高大,面目凶横,对着章秋谷一班人点点头道:“对不起,你们已经来了多时,如今请你们到外面去坐一坐,这个地方让我们来开个心儿。你们要是懂事的,快快的给我出去,万事全休;如若不然,哼哼,那时却莫怪我们粗鲁。”有几个客人听了那班流氓的口风,明晓得他是有心寻事,一个个心上都怕起来,立起来站在地下,你看我,我看你的要想逃走出去。

  早听得秋谷大声说道:“你们不要害怕,有我在这里一面承当。”说着,便向众人喝道:“你们这班奴才,平空闯进来做什么?还不给我快些滚出去!你们睁开狗眼认认我是个什么样人,不要想昏了你们的头。”章秋谷这几句话儿方才出口,那个为首的流氓早勃然大怒,高声叫道:“你们看看他倒骂起人来,不给他一个利害他也不知道。”说着便俯身下去,在快靴统里头掣出一把冷森森明晃晃的尖刀拿在手内,大踏步走近章秋谷的身旁,睁开两眼,厉声说道:“老实和你说,这个地方是大家可以来的,你们通共出了一块钱来打个茶围,你们打算要坐到什么时候?老子们有的是钱,今天也要来打个茶围,你们好好的出去,是你们的便宜。”说罢把手内的小刀用力往桌子上一插,只听得“铮”的一声,那把小刀插进桌子约有一寸深。这一来,把那几个贡春树的朋友吓得魂飞魄散,骨软筋麻,觉得一股冷气从脚底下直透起来,一个个只吓得浑身乱抖,一句话也不敢说。更兼那一班流氓耀武扬威七张八嘴的嚷道:“老大,还有这样的工夫去和他讲话?只拖了他们出去就是了。

  ”

  章秋谷坐在那里动也不动,只自己一个人在那里微微的冷笑。那为首的流氓见了秋谷这般模样,心上焦躁起来,便刘着秋谷喝道:“出去不出去?”秋谷微微的冷笑道:“我正要看看你们这班奴才有什么本领。我不出去,看你们这些奴才可有什么法儿。”那为首的流氓听了章秋谷这般说法,由不得心头火发,鼻孔烟生,抢过来一把抓住了秋谷胸前的衣服,想要撵他出去。早被章秋谷伸出右手,接住了他的手臂轻轻的一拧,这班流氓本来都是些鸦片烟鬼,大风都吹得倒的,那里当得起秋谷的神力?被他轻轻的把手臂一拧,拧得他“阿呀”一声,身不由己的跪在地上。秋谷顺手一送,早把他跌了一个狗吃屎,倒在地下扒不起来。那同来的一班流氓见了,一齐怒道:“什么东西竟也这般可恶!我们大家上去打他一顿。”说着便七手八脚的拥上来。章秋谷见了,觉得实在好笑,慢慢的立起身来,把两手一拦,当头的两个流氓立脚不住,跌倒在地,后面的人看了,就立住了不敢上来。秋谷哈哈的笑道:“像你们这般没用的东西也敢出来讹诈?你们胆大的只顾上来。”一班流氓听亏,面面相看不敢动手。那起先跌倒的三个也都扒起身来,呆呆的站在一旁,秋谷对他们说道:“你们怎么样?怎么七八个人,一个都不敢上来?你们这班没用的奴才,不要在这里现世,快些给我滚你妈的蛋罢!”那一班流氓听了,不敢开口,只得垂头丧气的出来,连那方才插在桌子上一把小刀都不敢拿,一哄的都走了。

  秋谷见他们走了,回过头来看那几位贡春树的朋友时,一个个都吓得屁滚尿流,唇青面白。贡春树站在秋谷背后,虽然也有心上惊慌,却向来知道章秋谷的本事,料想这几个人不是章秋谷的对手,所以也还不至于十分胆怯。只有阿娟一个人见那班流氓拥进门来,早吓得他香汗淋漓,花容失色,不顾三七二十一、四七二十八,连忙趁着大家扰乱的当儿,躲进床背后小房里去,和两个小大姐紧紧的把房门关上,不敢出来。直至章秋谷打退了一班流氓,他在里面听得明白,心中大喜,便开了门出来,对着众人说道:“格排杀千万格强盗坯,也勿知啥格路道,倪拨俚吓得来人野吓杀快。”又对着秋谷说道:“谢谢耐帮仔倪格忙。今朝区得耐勒浪倪搭,赛过救仔倪格性命。

  ”秋谷笑道:“不要说是这两个人,就是来得再多些儿,也不放在我的心上。”贡春树是见惯的,不以为奇,只有那几个人在旁边看着秋谷的样儿气宇安闲,丰神潇洒,好像个手无缚鸡之力的一般;如今见他三拳两脚的打退了一班流氓,觉得心上十分诧异,大家都对着秋谷说道:“今天幸而秋翁先生和我们同在一起,没有吃他们的亏。如若不然,今天就不可问了。”

  秋谷也随意谦逊了几句,趁便走过去拉着阿娟的手道:“你以后不要叫我章老爷,只要叫我一声二少就是了,不信你问阿贡,我在上海,那些堂子里头的人都是叫我二少的。”阿娟听了,斜着眼把秋谷一看,只见他朱唇粉面,猿臂蜂腰,举止安详,丰神俊雅,眉宇之间觉得另有一种英气,奕奕照人。不觉面上一红,别转头去,口中说道:“晓得哉,格末就是二少。”秋谷又低声和他讲道:“我今天和你打退了这班流氓,你该应怎样的谢我?”阿娟听了也不开口,只慢转秋波,暗中飞了秋谷一眼,横波一转,脉脉含情。秋谷见了,倒把头低了一低,放开了阿娟的手。

  回转身来刚刚同贡春树打了一个照面,春树对着他微微一笑道:“你这个人真有些岂有此理,剪别人的边也还罢了,怎么剪起我的边来?”秋谷听了也笑道:“我和你两个人认得了多年,你几时见我剪过朋友的边?难道我章秋谷也和你姓贡的一般,不顾朋友的交情一味的混闹不成?”贡春树还没有开口,早被阿娟走过来拉着他的手不依道:“啥格剪边勿剪边,耐勿要勒浪瞎三话四,倪勿来格。”说着,便坐在春树身上,扯着他一个耳朵,口中咕噜道:“倪勿要,耐下转阿要实梗?”春树被他扯住了一个耳朵,扯得他口中叫道:“你有话好好的说,不要这般动手动脚。”秋谷对着阿娟笑道:“你好好的扯他一下,问他以后还瞎说不瞎说?”阿娟果然听了章秋谷的话儿,用着气力把他的耳朵扯了一下,扯得个贡春树抱着头直跳起来,口中乱叫道:“耳朵耳朵,扯掉了耳朵是没有价钱的。”阿娟一面格格的笑着,一面口中说道:“啥人叫耐实梗呀,耐下转阿要实梗瞎三话四哉?”春树脱了阿娟的手,连忙走过一边道:“你吊膀子只管吊膀子,我又不来管你的闲帐,你何必就要这般着急。”阿娟听了不由的着起急来,红着脸赶过去要和春树不依。春树见了连忙抱着头逃过这一面来,对着阿娟把双手乱摇道:“算了算了,总算我的不是,讲错了一句话儿,我还要留着耳朵摆个样儿呢。”一句话把大家都说得笑起来,阿娟也笑道:“耐自家勿好啘,耐下转阿敢哉?”春树朝着阿娟恭恭敬敬的打了一拱道:“千不是,万不是,总是小生不是。”

  说得秋谷哈哈大笑,对着阿娟道:“他既然这样的自家认错,你就饶了他罢。”阿娟听了方才一笑走开。春树见了又拍着手道:“到底章二少说的话儿比我灵应得多。”阿娟瞅了春树一眼道:“狗嘴里勿会出象牙,啥人来理耐呀。”春树正要开口,秋谷扯住他道:“时候已经不早,叫他们摆起台面来罢。”春树听了,便和阿娟说了几句,两个大姐走过来调开桌椅,摆上菜来。原来苏州的规矩,私窠子是没有什么摆酒不摆酒的,有时候客人要摆酒请客,便自己去叫菜。今天这一席菜是贡春树在三雅园叫来的,肴馔十分精致。正是:桃花春水,谁家有蛱蝶之图?珠箔银屏,何处是天台之路?

  要知后事,请听下回分解。

  第九十回

  银汉仙槎刘郎惆怅秋风莼菜张翰归来

  上回书中说着章秋谷和贡春树在阿娟那边晚膳,一时间觥筹交错,履舄纵横。那几个客人也每人叫了一个和阿娟一样的开门的私娼,只有秋谷不认得这些人,无从叫起。贡春树要和他代叫一个,秋谷执意不要,也就罢了。当下开筵坐花,飞觞醉月,直闹到三更左右方才散席。大家都辞了主人先走,只有秋谷和春树两个人已经微微的有些醉意,还坐在那里。只见阿娟走过来和春树咬了一回耳朵,春树沉吟一回道:“一时找不出地方,搬到那里去呢?”秋谷听了,不晓得他们说的什么,便问着春树道:“什么搬不搬的,你们那一个要想搬家?”春树听了,便把这里头的情形和秋谷讲了一遍。

  原来苏州地方的规矩,一班堂子里头的倌人开着一个门面,每每有许多地方的流氓跑到堂子里头去想他们的好处。一班倌人见了这一班流氓,一定要送他几块钱,还要对着他们说上许多好话,方才肯好好的出去。如若不然,这班流氓就要糟蹋他们的房间,得罪他们的客人。这班客人都是一班有身家的,见了这班流氓如何不怕?自然大家都吓得不敢再来。这些流氓一味的拼命混闹,闹得一个天翻地覆,一定要拿着了钱才罢。除了租界上的堂子,这班流氓吃巡捕官司不敢去闹,其余城里城外的那些开堂子的人家都是他们的衣食饭碗。这些倌人见了那班流氓,没有一个不是怕得心惊胆战,非但一毫不敢得罪,而且还要好好的敷衍他们。若是那一班半开门的私娼,本来没有多少客人走动,这班流氓要是不知道也就没有法儿,万一个给他们打听了出来,一定也要带着几个人进来啰唣,想要讹诈客人们的钱。阿娟住在这个地方还不到一年,所以起先他们还不知道阿娟是个私娼,如今被他们晓得了风声,便大家闯进来想些好处。不料刚刚碰着了章秋谷,非但想不着好处,倒反吃了一个大亏;但是一时间虽然有个章秋谷挺身出来把他们打退,慢慢的他们一定要来翻本。到了那个时候,章秋谷不能常常的在这里保护他们,只剩了阿娟一个人,那里受得他们的糟蹋,所以阿娟和春树计议要想搬到阊门马路上去,做个么二住家。

  春树想着,一时找不出这样的一处房子,有些踌躇起来。

  当下春树和秋谷说了这个缘故,秋谷想了一想道:“也不必搬到城外去,你不是有几间房子在胥门里头么?现在正还空着没有人住,你何不就借给他住了,将来有起事来,你是个房主人,也可以出来讲话的。”春树想了一回,点一点头道:“这个主意倒也不差,只得暂时搬去,避过他们的耳目也就是了。

  但是这班流氓地痞是到处有的,万一搬了过去又有人去吵闹起来,这便怎么样呢?”秋谷道:“那倒不要紧,只要客人们出进的时候自己小心些儿就是了,那里顾得许多?就使再有流氓闹事,你如今是他的房东,也可以出来说几句话的。”春树听了。觉得秋谷的话不差,便打定了主意,又和阿娟说了些体己的话儿。秋谷要催着他回去,春树道:“时候已经不早,我们大家在这里借个干铺罢。”秋谷听了,拿出表来看时,果然已经三下多钟,便依着春树在阿娟那边借了一夜干铺。

  到了明天,贡春树要请章秋谷到仓桥浜高桂林家吃酒,曾太史和邓太史两个人又写了一封信出来,约秋谷进城吃饭,秋谷一概都回了不去,写了一封回信给那两位太史公,只说已经动身回去。秋谷自己一个人却走到道前街巷内楚公馆的大门外面,来来往往的走了数十余次,要想候着芳兰出来见他一面,再续前缘。那里知道呆呆的等了多时,只看见有几个家人出入,连芳兰的影儿也看不见,一直等到二更以后方才无精打彩的回来。

  到了第二天又去那里候他,刚刚走到楚公馆的门口,心上吃了一惊,只见大门上挂着红绸,中间的屏门开着,大厅上点着灯烛辉煌的,却静悄悄的不见什么人。秋谷在门外踱了一回,想不出什么缘故,见门口没有人,便轻轻的蹑步走进,早听得有几个人的声音在门房里头谈论得十分热闹。秋谷侧耳听时,只听得一个人的声音说道:“我们老爷做起事来总有些鬼头鬼脑的,不知道是个什么缘故。你们想,今天小姐出嫁总算一件喜事,为什么要这般藏头露尾的不叫同寅们知道,好像把小姐送给人做姨太太的一般,你想可奇怪不奇怪?”秋谷听了这几句说话,心上好似触着了电气的一般。再仔细的听下去时,又听一个人说道:“我们老爷真是瞎了眼睛,把一个如花似玉的小姐去配给这样一个姑爷,又黑又丑,还是一脸的大麻子,走起路来一只脚又有些拐的,老爷不知怎样的平空拣中了他,不知小姐看了这样的姑爷,心上怎样的烦恼呢。”说着,又听得一个人接下去大声说道:“你们讲的都是些隔壁帐的话儿,我们老爷拣中这个姑爷,难道是拣他的才貌么?我们老爷的性情本来是势利不过的,见了他有财有势,所以连忙把女儿嫁他。

  将来一则好问他借几个钱,二则还好靠着他的势力自己弄个差使。只可惜我们小姐这样的才貌,却嫁着了这样的人,真是好块肥羊肉掉到狗口里去了。”众人听了,哈哈的笑起来。

  章秋谷听到这里,心上早明白了八信分,觉得一股酸气从丹田底下直冲到鼻子里来,一个心乱七八糟的也不知是什么味儿,也不再听下去,大踏步走了回来。真个是:银汉仙槎,桃花人面;牵牛西北,孔雀东南。凄凉巫峡之云,懊恼高唐之梦。红楼隔雨,魂销婪尾之春;珠箔飘灯,肠断相思之字。

  章秋谷当下一个人垂头丧气的回来。春树见了问他为什么这般模样,秋谷懒懒的也不开口,便上床睡了。这一夜的千般别恨,万种离愁,螺肠九回,珠丝百结,思佳人而不见,望秋水兮潆洄,这些情思也不必去提他。

  只说章秋谷在家里头动身的时候,预先和太夫人说明,说到苏州去一两天就回来的,如今在苏州一连耽搁了五天,还要想到上海陈文仙那边去打个转身,算起日子来已经十分急促,便别了贡春树立刻上了轮船往上海去。轮船走了一夜,天还没有亮就到了上海。秋谷在大餐间里头直睡到八点钟方才起来,一直赶到文仙那里。文仙迎着笑道:“我只道你今年不来的了,你倒居然没有失信,你们府上太夫人和少奶奶怎么倒都肯放你出来?”秋谷把别后的事情,约略告诉了陈文仙一遍,只瞒了苏州的事情没有提起。

  秋谷坐了一回,便问起陈文仙年底有多少开销,陈文仙屈着指头算了一算道:“这里倒没有什么开销,就是年底下要用几个钱也看得见的,倒是那些店家的店帐,以及你堂子里头的酒帐局帐,只怕通算起来,倒也不少呢。”秋谷故意假作吃惊的样儿,口中说道:“我这一次来一个大钱都没有带,这便怎么样呢?”陈文仙瞪了秋谷一眼道:“你看你看,又来了,这样的假话只好对着人说上一次两次,人家或者还有些相信你的话儿。到了后来听得惯了,耳朵里头的老茧都听了出来,那里还有人相信?我劝你不要这样的装腔作势罢。”秋谷听了,自己也好笑起来,便在衣袋里头取出一张一千块钱的银票,交给陈文仙道:“我今天就要动身回去,一班朋友那里我也不去惊动他们,还有那些店帐和堂子里头的帐,我核算起来大约差不多也要七八百块钱,你等他们来了发票,便一一的和他们算清了,省得拖欠他们的钱。堂子里头这一节本来不多,只有公阳里的陆丽娟、西鼎丰的梁绿珠,有几台酒几个局,你叫车夫去抄了局帐来,就叫车夫送去。我今年自从娶你进门以后,堂子里头没有去住过夜,所以没有欠什么钱。”陈文仙看着秋谷微微一笑道:“只怕不见得这样的克己罢。”秋谷也笑道:“看你这个样儿,难道要我跪下来赌一个咒不成?”陈文仙道:“你们男人差不多大家都是这个样儿:见了家里头妻妾的面,一味的甜蜜语,拼命哄骗;等到转过身来,便把方才的话儿都忘到九霄云外去了。”秋谷道:“我向来不会骗人的,你看我平日之间可曾骗过什么人?况且你又不是一味吃醋不通道理的女人,我又何必骗你呢?”陈文仙听了笑了一笑,也不开口。

  秋谷又问他新年里头要钱用不要钱用,陈文仙道:“我一个人住在上海,要用什么钱?自从你回去以后,我通共止出了一回门,是出去买洋货的,连马车都没有坐过一趟,你不信,只看那马车行的帐单就是了。”秋谷听了心上十分欢喜,却故意说道:“新年上没有什么事儿,虽然我不在上海,你一个人也好出去坐坐马车,吃吃大菜,或者戏园子里头去听听戏,借此消遣消遣开个心儿,不要呆呆的坐在家里,闷出病来倒不是顽的。”陈文仙道:“我本来不喜欢这些顽耍的事情,况且你不在这里,我一个人出去有什么兴趣。”

  秋谷听了陈文仙这般说法,自然甚是放心,匆匆忙忙的叮嘱了陈文仙几句,便上了原来的轮船,赶回苏州。又趁上常熟的轮船,回到家里已经是十二月二十五了。太夫人见秋谷回来,不免还要埋怨他几句,问他为什么到这个时候才来,秋谷随口掩饰了几句,便过去了。秋谷到了家里,少不得要料理些年事,到了新年上又要出去拜年,还有许多亲戚请秋谷去吃年酒,一连应酬了半个月,方才清静些儿。

  光阴如驶,日月如飞。早又过了一个二月,这位章秋谷在家里住得腻烦起来,勉强过了一个三月,实在忍不住,便又告禀了太夫人要到上海去散散心,顺便算些帐目。太夫人心上本来不愿意章秋谷出去,但是眼见他恹恹悒悒的过了一春,提不起一些高兴,恐怕他闷出病来,便轻轻易易的一口应允。秋谷大喜,便急急的赶到上海来。正是:桓司马重来灞水,风景依然,习凿齿再到襄阳,山河无恙。

  不知章秋谷到了上海,又有什么事情,下文交代。

  第九十一回

  开花榜名妓占鳌头掷金钱瘟生游北里

  且说章秋谷得了太夫人的允许,再到申江。崔护重来,觉得殊有些人面桃花之感。章秋谷这边的事,权且按过一边。在下做书的再提起一个人来,把他的事情讲给看官们听听。

  只说东方小松自从到了广东之后,两广总督李制军狠是器重他,请他办理摺奏。刚刚李制军衙门里头有一位总文案,却是个广东候补道,姓陶,单名一个继字,表字伯瑰,本来是浙江山阴人,和方小松是亲戚,这一回李制军下了一个札子,委他到上海去采办军装。这位陶观察也久慕上海是个有一无二的繁华世界,满心想要去见识见识,但是陶观察这个人也是个没有阅历的土老儿,上海地方从来没有到过;知道方小松是久住上海的人,便托他介绍几个本地的朋友。方小松便写了两封信给他:一封是给章秋谷的,一封是给辛修甫的。信里头的话儿,无非是说陶观察现在到上海采办军装,托他们两个推情照拂。

  陶观察收好了信,便禀辞了李制军,上了轮船。不一日,早到了上海,在三洋泾桥泰安栈占了一间官房,便带了小松的信来找辛修甫和章秋谷,刚刚章秋谷已经回去,只有辛修甫还在上海。

  在下做书的做到这里,便忽然又有一位爱说话的朋友来扳驳在下道:“你前集书中的东方小松,明明是复姓东方,为什么你的书中,有时候叫他东方小松,有时候叫他方小松,难道一个人有两个姓不成?”在下哑然笑道:“你这位老先生光景没有吃过花酒到过堂子罢?”那位宝贝听了不懂道:“我和你讲的方小松,怎么牵到吃花酒上去了?堂子里头的花酒我虽然没有吃过,我还记得几年之前有人同着我去打过一个茶围的。

  ”在下听了止不住哈哈的笑道:“原来如此,那就怪不得了,你不晓得上海堂子里头的规矩,譬如这一个客人姓方,那班倌人自然是叫他方老爷,或者叫方大少;若是这个客人的姓有两个字儿,那班倌人嫌着两个字儿的姓叫得不顺口,便和他截掉一个字儿。比如这个客人双姓东方,倌人们有些事儿就叫他方大少;或者这个客人双姓欧阳,倌人便叫他阳大少。这位东方小松在堂子里头的时候,一班倌人大家都叫他方大少,所以在下做书的也就省一个字,把他写作方小松。古今来中国、外国都有省文的一条规例,并不是在下做书的自相矛盾、前后不同,算不得什么漏缝,你老先生不必费心。”那位朋友听了,方才闭口无言的去了。

  如今闲话休提。只说这位陶观察到了上海,虽然没有什么熟人,却是大家都知道这位陶观察大人是从广东来采办军装的,就有一班洋行里头的滑头买办想要招揽生意,便大家都去拜他。

  又大家请他吃花酒,吃大菜,看戏游园,开口大人、闭口大人的拼命恭维,百般巴结。把这位陶大人巴结得十分欢喜,一个身体虚飘飘的好似在云雾里头一般。这班人又荐了两个倌人给他,一个叫做姚红玉,住在东荟芳;一个叫做薛金莲,住在福致里。姚红玉听了别人的说话,说这位陶大人是广东来办军装的,只要巴结上了他,一定有些好处,姚红玉便尽心竭力的巴结这位陶大人,不上几天就落了相好。只有薛金莲虽然做着陶观察的生意,却只是冷冷淡淡的样儿,并不十分巴结。偏偏这位陶观察又有些厌故喜新的脾气,虽然和姚红玉有了相好,却嫌他过于迁就了些,不上一个月,早已有些厌了,一心一意的要转薛金莲的念头。

  说起这个薛金莲的出身来,本来是个大兴里的野鸡妓女出身,模样儿既不见得十分俊俏,身段儿也不见得怎样轻盈;既不会应客飞觞,又不会调丝度曲;却不知怎样的交了花运,做了几年野鸡妓女,却生意十分兴旺,慢慢的倒也积了些钱。这薛金莲既有了钱,便居移声,养移体,无缘无故的平空想升起长三来。好在薛金莲有的是钱,便在福致里租了一处三楼三底的房子,铺起房间,拣了一个日子烧路头进场,邀了那一班做野鸡时候的老客人来吃了几台酒,倒也十分热闹。无奈那一班老客人都是些上不得台盘的,也有机器厂里头的机匠,也有马车行的马夫,那里有什么钱常常的吃花酒?一时又找不着什么别的客人。只有一个恩客,是广东香山人,姓郑,叫做郑小麻子,薛金莲和这个郑小麻子虽然十分要好,无奈郑小麻子也是个穷光蛋,拿不出一个钱的。薛金莲见生意清淡,面子上实在过不去,便异想天开的想出一个主意来。

  这个时候,正有一家小报馆里头要出花榜,薛金莲便去请了那一家报馆里头的主笔来,和他密密切切的商议了一回。那主笔点头应允,临走的时候,薛金莲又在首饰匣里头拣了几张钞票出来,往那主笔袖子里头一塞。那主笔接了,一张一张的看了一回,笑嘻嘻的对着薛金莲道:“请高升些,请高升些。

  ”薛金莲听了,便又拣出几张来给了他。那主笔接了过来,满心欢喜,把那几张钞票翻来覆去的数了一遍,这才郑重其事的放在衣袋里头。立起身来辞了薛金莲往外便走,口中说道:“你只顾放心,这件事儿交给我,我给你格外说得好看些儿就是了。”薛金莲听了点一点头,连送也不送,由他自己去了。

  隔了不多几天,果然这一家报馆里头出了一张花榜,把这个薛金莲高高的取了个一甲第一名状元,那几句评语里头说得十分热闹,什么说“藐姑仙子,无比清扬;越国西施,逊其都丽”。上海的一班人看见了这张报纸。觉得狠有些儿诧异。上海的事情,就是取一个花榜状元,也是论些资格的。如今这张报上平空把薛金莲取做状元,大家都不晓得这个人,便哄然一声,你也去叫,他也去叫。也是薛金莲的花运当阳,财星发达。

  这一班叫他的客人,大家都十分赏识他,不说他不会应酬,却说他狠有些儿大家丰范;不说他不能唱曲,只赞他还带着些闺阁娇羞。这样的一来,就一传十,十传百的把一个薛金莲高高的抬到天上去了,连薛金莲自己的心上也有些不相信起来。

  说也奇怪,讲起这薛金莲和郑小麻子两个人的历史来,真真不知道是怎么一个缘故。看着薛金莲这样的一个人才,上海滩上不要说是长三书寓,就是野鸡幺二,面貌比他好的也不知多少,却不知怎样的,一班客人都把他当作天仙化人一般。只要和他有过相好的,一个个都是魄荡魂迷,心输意伏,也不知究竟是怎样的一回事情。再说起这个郑小麻子来更加奇怪,大凡上海滩上的倌人,只要是风头十足有些积蓄的人,那一个不要做个把恩客,自己寻寻开心,但是倌人们不做思客便罢,要是做起恩客来,自然总要拣个把少年貌美的客人,方才合着他们的意思。这个郑小麻子生得一个五短身材,两个眼睛抠了进去,一个鼻子高了起来,一脸漆黑的麻子。这样的一付尊容,却又不知怎样的偏偏对了薛金莲的胃口,把他当做天字第一号的恩客,并且还讲明以后嫁他。这个郑小麻子非但一个大钱没有,而且还要常管着薛金莲,不准他接客。偏偏的薛金莲看看这个不对,看看那个不对,单单的看中了这样的一个郑小麻子,无论什么事情,都肯听他的话儿。这个里头,也不晓得究竟是怎么的一回事情。依着在下做书的摹拟起来,这两个人虽然外才不足,或者内才有余;一个就是那鸡皮三少的夏姬,一个就是那大阴专车的嫪毒,也未可知。

  闲话休提,只说薛金莲的应酬功夫虽然不见得怎样的周到,却当了几年的野鸡妓女,阅历的客人多了。一见了陶观察的面,便料定了陶观察的性情:你越是待他冷淡,他越是转你的念头。

  更兼薛金莲这个时候已经狠有几个钱,虽然知道陶观察有钱,也不去想他什么念头。偏偏这个当儿,郑小麻子要想娶他回去,拼命的和一班客人吃醋,不许他留一个客人。所以陶观察死命的要想和薛金莲攀相好,薛金莲只是含含糊糊的,也不答应,也不回绝。弄得个陶观察好似鼻子上敷了糖的一般,枉是着急非常,不得到口。若是换了别个人呢,也就丢开了他,再去想别个的念头了。偏偏这位陶观察又是十分拙性,只说薛金莲的骨气不差,一定要想弄他到手,一连吃了十几台花酒,碰了七八场和,又送了他一个金刚钻戒指。薛金莲虽然受了他的戒指,谢也不谢一声,还只是这般冷冷的样儿。

  陶观察没有法儿,只得来托辛修甫,请他在薛金莲那边做个说客。辛修甫那里肯答应?只对他说道:“我看你的相待薛金莲,也算得尽心竭力的了,怎么薛金莲的待你总是这样受理不理的样儿?看起来,一定是他心上不愿意和你要好。你有了钱,那里不好做个相好,何必一定要做他呢?”陶观察听了,呆了一回方才说道:“据我看来,他的待我也不见得怎样的冷淡,或者你的心上不欢喜这个人,所以觉得他有些不合,也未可知。”辛修甫听了暗暗的好笑,却当着面又不好十分的驳他,只得含含糊糊的说道:“照你这样说来,或者是我一时看错也是讲不定的。”陶观察又道:“今天我想在薛金莲那里吃个双台,再约几个人碰两场和,和他绷绷场面,但是我在这里不认得什么人,要请你和我转请几个客人。”修甫听了道:“转请几个客人是狠容易的事情,但是你要我去牵马拉皮条,那是我一生一世没有学过这个行业,这个生意还是请你照应了别人罢。

  ”陶观察听了也觉得好笑,只得对他说道:“你不肯便罢,我也不敢勉强,但是等会儿晚上的局,你自己一定要到的,还有王小屏和陈海秋请他们一起过来。”修甫听了点头答应,陶观察便先去了。原来小屏、海秋都是辛修甫介绍和陶观察相见的,相见之后大家倒十分投合,所以陶观察在薛金莲那里吃酒,也把他们请在一起。正是:桃花轻薄,才开半面之妆;柳絮颠狂,又作漫天之舞。

  要知后事如何,但听下回交代。

  第九十二回

  红倌人安心施巧计曲辫子拼命害相思

  且说陶观察在薛金莲那边请客,辛修甫和他代请了几个客人,一同走到福致里薛金莲家,只见陶观察和着几个人正在那里碰和;见了辛修甫进去,连忙立起身来招呼,有几个和陶观察不认得的人,都是辛修甫邀来的,彼此通过了名姓,便又凑了一场和,两边打得十分热闹。

  辛修甫素来不爱碰和,便随便坐下,留心四面一看,只见房间里头只有几个娘姨大姐在那里应酬,却不见薛金莲的影儿。

  修甫暗想:“这个时候还早得狠,难道已经出了堂唱么?”心上想着,口中也不去问他。坐了一回,一个人觉得无聊得狠,便对陶观察说道:“你们在这里碰和想来还有一会儿,我到西安坊去去就来。”陶观察听了他要走,连忙立起身来一把拉住了,再三留他坐下。辛修甫走不脱身,只得转过身来看着他们碰和。看了一回,八圈渐渐的碰完。辛修甫留心看那薛金莲时,依旧不见出来应酬,心上就觉得狠有些诧异。暗想:那有客人来碰了八圈麻雀,倌人还不出来应酬的道理?忍不住便悄悄的问陶观察道:“怎么我们来了多时,八圈牌都完了,倌人还不出来应酬,是个什么缘故?”陶观察听了呆了一呆,方才说道:“或者是他出局去了也未可知。”辛修甫笑道:“堂子里头那有这般规矩?就是出去应局,也要到客人面前招呼一下,打个转身,那有一声儿不响就去出局的理!”陶观察想了一想道:“或者他没有出去,在里面有什么事情罢。”辛修甫道:“那越发岂有此理!倌人们挂着牌子做生意,应酬客人就是天字第一号的要紧事情,要是客人来了不肯应酬,又做什么生意呢?”陶观察一时听了说不出什么,只搭讪着叫娘姨们摆起台面来,一面请辛修甫和众人写好局票,发了出去,一面起过手巾,请那一班客人入席。

  那一班客人,连着陶观察自己算上去,通共十一个人,今天的酒本来是个双台,十一个人坐着还是十分宽绰。辛修甫见大家已经定坐,薛金莲依然不见出来,那班娘姨连一句客气话儿也不说,径自上来斟酒。陶观察倒还没有什么,辛修甫和陈海秋等一班客人见了他们这般怠慢,一个个心上不快活起来。

  辛修甫实在熬不住了,便冷笑一声,对着那一班娘姨道:“你们先生究竟到那里去了?我们来了半天,没有见着你们先生的面,只怕上海地方的堂子,没有这个规矩罢?”那班娘姨听了辛修甫发起话来,大家都呆呆的你看着我,我看着你,说不出一句话来。停了一回,一个娘姨方才开口说道:“对勿住,陶大人搭仔各位大人,倪先生来浪吃饭。”修甫听了又冷笑一声道:“我们来了这大半天的时候,难道你们先生一径在那里吃饭的么?一顿饭要吃到这个时候,你们先生真真是个饭桶了。

  ”几句话把大家听得都笑起来。一个大姐听着辛修甫的口风来得利害,便回转身来,一直跑下楼去。

  直等到客人叫的倌人一个个都到齐了,还是不见薛金莲的影儿。一班客人个个都觉得有些气忿,有几个不好意思发作出来,只有陈海秋十分性急,便嚷着说道:“客人们差不多都要散了,怎么倌人还不见出来,这是什么缘故?”陈海秋叫的东尚仁范彩霞坐在陈海秋后面,把陈海秋拉了一把道:“勿要嗫,别人家格事体,阿关得耐啥事,嘤嘤喤喤,吵勿清爽,用勿着耐实梗格起劲啘!”陈海秋道:“你不晓得,我们已经来了半天,连倌人的影儿都没有见着,要不和他顶真一下,他还把我们这班客人都当作一些儿不懂的曲辫子呢。”范彩霞听了,把嘴一披道:“好哉好哉,勿要勒浪像煞有介事哉。”

  正说着,薛金莲从外面走了进来,见了陶观察和辛修甫等一班客人也不开口,扬着个脸儿待理不理的,把个嘴唇皮略略的动了一动,也算打过了招呼。辛修甫见了薛金莲出来,以为他一定要说几句“对不起”的客气话儿,或者在众人面前斟一巡酒,胡弄局儿的过了场面,也就过去了。那知他坐在陶观察背后,还没有坐到五分钟的工夫,霍的立起身来;对着陶观察只说得一声:“倪出堂唱去。”竟自头也不回,转身便走。满台的客人,见了薛金莲对着陶观察这般模样,不知道到底是怎么的一回事儿,一个个都眼睁睁的看着陶观察,又不好意思问他。陶观察见薛金莲走了,倒一些儿没有怪他的意思,好像没有这件事的一般。

  辛修甫本来在那里和龙蟾珠讲话,见了薛金莲这样情形,实在气他不过,冷笑道:“好大架子的倌人,我倒从来没有见过,等会儿等他来了,我倒要来问他一下,吃把势饭的人懂规矩不懂规矩?”陶观察起先听了陈海秋的一番话儿,心上已经有些不狠高兴,又被辛修甫这样的一说,心上更不舒服,只得对辛修甫道:“我们当客人的人,逢场作戏,原是出来寻开心的,倌人们应酬不到,做客人的只要原谅些儿也就是了,何必这样的顶真呢?况且我们赏识的是他的人,不是赏识他的应酬,就是应酬差些却也不妨,我劝你将就些儿,不要挑他的眼罢。

  一,对着他说道:“我原是和你代抱不平,和你争这一口气儿,你既然自家愿意这般,那也不必说起。本来人家捉你的瘟生,与我什么相干?”陶观察听了,自己也觉得有些不好意思,只支支吾吾的说道:“你们不要只顾一味的说他不好,其实他也有他的好处。据我看来,他那一派的形容举止,狠有些儿良家女子的样儿……”辛修甫不等他说完,早哈哈大笑道:“罢了罢了,我也不来管你们的闲帐,你也不必这样的掩耳盗铃。”

  正还要说下去,忽然一阵香风,早见姚红玉急急忙忙的走进来。宝髻垂云,蛾眉掠月,不施脂粉,只淡淡的在嘴唇上点一点胭脂,走进来就坐在陶观察背后,玉容寂寞,半晌无言。

  陶观察正在一肚子的不快活,见他来了,就盛气对他说道:“客都散了一半,你还来做什么?”姚红玉抬起头来,把两个批头在陶观察头上一推,咬着牙齿说道:“耐格个人……”说了一句,就咽住不说,眼中早掉下泪来。停了一停,方才说道:“耐自家想想,良心到仔陆里去哉?”陶观察听了他这般说法,究竟抚心自问有些对他不起的地方,便也淡淡的安慰了他几句,姚红玉便起身去了。辛修甫见时候不早,便同着他的相好龙蟾珠一同到西安坊去,大家一哄而散。

  陈海秋新做了个范彩霞,也在那里想转范彩霞的念头。这个范彩霞更比不得薛金莲,是个大名鼎鼎的倌人,和那四大金刚的名气差不多,那里看得上陈海秋这样的一个人!但是范彩霞平日之间最爱的是姘马夫、姘戏子,在客人那里千方百计弄来的昧心钱,依旧给那一班马夫、戏子骗得干干净净;更兼他向来服御奢华,用钱挥霍,一连的进款那里够他的用度?拖了一身的亏空再也弥补不来。这个陈海秋是范彩霞那里用钱最多的客人,所以范彩霞当着他的面儿,却也不肯得罪他,只不叫他近着自家的身体。凭着陈海秋怎样的用钱,总不肯露出一个字儿留他住夜。陈海秋想来想去想了无数的法儿,报效了许多的和酒,只指望范彩霞留他住夜,那里知道闹了几个月,依然还是一个不成功。

  陈海秋焦躁起来,便也去寻着了辛修甫和他商议。辛修甫也想不出什么法儿,想了一回方才对陈海秋说道:“只有这一个法儿,却不知用起来中用不中用。这个范彩霞是著名倒贴的宝贝,现在差不多将近过年,这个宝贝一定是过不去的,你趁着这个当儿,除了还帐之外,格外借给他几百块钱,这件事儿一定到得手来。你说我这个主意可好不好?”陈海秋听了大喜,便拍着手道:“你的主意果然不差,我就照你这个法儿做去,一定没有不成的。”修甫道:“虽然如此,但是我保是保不来的,只好碰你自家的运气罢了。”陈海秋听了辛修甫的话儿,高高兴兴的竟到东尚仁范彩霞家来。

  走进房间,见范彩霞一个人无精打彩的坐在那里,房间里头连娘姨大姐也不见一个。范彩霞见陈海秋走了进来,勉强陪着笑脸,立起身来,自家动手和陈海秋宽了马褂,拉着他坐下。

  陈海秋刚要开口,早见娘姨阿金、大姐阿玉两个人勾肩搭背,一路嘻嘻哈哈的笑进来。见了陈海秋,阿金便道:“咦,陈老几时来格?”陈海秋道:“我刚刚来的。你们什么事儿这般高兴?”阿玉听了,又掩着口“吱吱格格”的笑起来。范彩霞皱着眉头道:“勿得知啥格事体,实梗格高兴。”说着便拿过一支金水烟筒,袅袅婷婷的走过去,和陈海秋并肩坐下,亲自和他装了几筒烟。陈海秋见范彩霞忽然这般的要好起来,心上十分欢喜,觉得浑身的骨头都有些痒飕飕的,便顺手把范彩霞抱了过来,坐在自己的身上。范彩霞趁势把纤腰一扭,一个身体便倒在陈海秋的怀中。陈海秋鼻中闻着范彩霞头上的一股头油香气,不觉色心大动,低下头来,脸贴脸的揉了一揉。范彩霞故意嗔道:“勿要实梗哩。”海秋也不理他,只仔仔细细的眯着一双眼睛,看着范彩霞的脸儿,目不转睛的只顾呆看。范彩霞被他看得别过头去,口中说道:“啥格好看呀,阿是勿认得倪?”说着便又格格的笑。阿金在旁边说道:“勿要实梗高兴哉。今年年底下格开销,耐阿曾自家转转念头,勿要到仔格格辰光弄勿落。”范彩霞听了叹了一口气道:“横竖总归弄勿落,叫倪也呒说法。”阿金道:“陈老搭耐一径要好煞格,耐还是搭陈老商量商量罢。”范彩霞听了也不言语,只把一个脂香粉腻的脸儿紧紧的贴在陈海秋肩上,瞟了阿金一眼道:“耐倒说得实梗容易,只怕陈老勿见得相信倪呀。”说着横波斜溜,宝靥生春,向着陈海秋嫣然一笑。陈海秋被他一阵揉搓,心上早糊里糊涂的没有了主意;又被他这般一逼,更加心荡神迷,捉摸不定,不因不由的说出几句话来。正是:风情霞思,莺花南国之诗;纸醉金迷,云雨巫山之梦。

  不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九十三回

  花低月亚虚度春宵凤去台空可怜良夜

  且说陈海秋被范彩霞一阵巴结,巴结得十分欢喜,便不因不由的问道:“你今年的生意怎么样?核算起来够开销不够开销?”范彩霞听了便长叹一声道:“勿要说起,房饭钿搭仔菜钿,才欠得一塌糊涂,外势格帐收煞收勿下,格两日倪也呒啥念头转,只好弄到陆里是陆里格哉。”海秋道:“你的客人有钱的也多得狠,为什么不去问他借几百块钱来开销一下,也就过去了,难道他们还会不答应么?”彩霞听了,把头-扭道:“阿呀,耐倒说得实梗容易,耐阿晓得故歇格班客人,用起铜钿来才要称称斤两,格末叫来得精明。俚只要勿漂仔倪格帐,已经算俚好格哉。耐还要去问俚借啥格铜钿,格末勿客气,两个去换俚一个,陆俚有啥个个客人才像耐陈老实便介。”陈海秋听了这几句话儿满心欢喜,口中却对他说道:“我也不见得一定就怎样的大量,你不要在这里灌我的米汤。”范彩霞道:“倪是勿会灌啥格米汤格,要末耐……”说到这个地方,把脸一红,飞了陈海秋一眼,低着头微微一笑。这一笑,就把陈海秋的一个身体酥了半边,动弹不得。

  又听得范彩霞郎然说道:“格号闲话,啥人高兴去搭俚笃说呀,洋钿拿勿着,白白俚坍仔自家格台,想起来啥犯着呀,勿比耐洛勒浪倪搭,赛过搭倪自家人一样,搭耐讲仔也无啥希奇”说着更把一个身体紧紧的往陈海秋怀中贴了一贴,附着陈海秋的耳朵低低说道:“耐一径啥洛勿来介,倪有几几化化心浪向格闲话要搭耐说。”这一来,更把陈海秋弄得遍身瘫软,好似雪狮子向火--融化了半边,张开了一张大口再也合不拢来。停了一回,方才向范彩霞道:“你有什么话儿,何不趁着这个当儿和我讲个明白。”

  彩霞听了暗暗的好笑,本来是随口讲的一句话儿,那里真有什么说话,只得瞪了陈海秋一个白眼道:“耐格人啥实梗性急呀,晏歇点慢慢里搭耐说。”陈海秋听了,这一刻儿的心上高兴,在下做书的也形容他不来,只对着范彩霞呵呵的痴笑,笑了一回,方才问着范彩霞道:“你过年要借多少钱,只顾问我拿就是了。”范彩霞听了,便道:“勿瞒耐说,倪间搭过年格开销,一塌刮仔总要五百洋钿。”陈海秋不等他说完,便接下去说道:“五百块钱,什么大不了的事,也值得急到这个样儿。”说着,便叫阿金去抄局帐。

  阿金走了出去不多时,拿着一篇局帐走进来,陈海秋接过去看一看,只见通共三十几台酒,一百几十个局,差不多也有四百块钱的光景。陈海秋看了,便从身边取出一张一千块钱的汇票来,交在范彩霞手内,口中说道:“这一千块钱除了你借的五百块钱,还有四百块钱局帐,这余下来的一百块钱,就算了手巾送礼的开销罢。”范彩霞见了,登时满面天花的伸手过去,把票子接了过来,口中却还说道:“谢谢耐,借仔几化洋钿拨倪,总算耐搭倪帮仔一个忙,勿然是今年底下倪直头一塌糊涂哉。”陈海秋听了,便低低的问着范彩霞道:“今天晚上你打算怎么样呢?”范彩霞听了,不由得春压肩梢,红生宝靥,一言不发的只看着海秋笑。陈海秋又问了一声,范彩霞嗔道:“晓得哉,耐格人啥是实梗格介,晏歇点……”说了这三个字儿,便顿住了口不说下去。

  正在这个时候,忽然下面相帮高声叫道:“姓王格叫到一品香,姓陆格叫到金谷春,姓洪格叫到谦吉里。”范彩霞听了,故意眉头一皱,立起身来口中咕哝道:“格排断命客人,格末叫来得讨厌,倪格碗把势饭也吃得恨尽恨绝格哉。”说着,便又去陈海秋耳边说了几句,不知说的是些什么,见陈海秋连连点头。范彩霞换好了衣服,对着陈海秋道:“陈老,对勿住,倪出堂差去,耐勿许去格哩。”陈海秋道:“你出去应局,料想不是一刻儿的工夫,我去一去再来罢。”范彩霞听了不依道:“倪勿要,耐搭我好好里坐来浪。”说着回过头叫阿玉道:“耐搭倪看好仔俚,勿要放俚出去。”陈海秋哈哈的笑道:“好得狠,索性把我当起犯人来了。”范彩霞又分付了阿玉几句,自己同着阿金走了。

  陈海秋坐着等了多时,范彩霞还没有回来,这个时候已经将近年底,堂子里头没有什么客人。陈海秋一个人坐在那里,呆呆的等了又等,等得陈海秋焦躁起来,跳起身来要走,又被阿玉死命拦住,不放他走。正在扭结固结,忽见阿金气喘吁吁的走了进来,陈海秋以为范彩霞回来了,登时又坐了下来。只见阿金走过来对着他说道:“先生勒浪谦吉里洪公馆里向代碰和,格格客人格末叫气数,碰仔八圈倒说再碰八圈,定规要倪先生搭俚代碰,倪先生恐怕陈老勒浪等仔心焦,叫倪赶转来搭陈老说一声,先生说请陈老勿要性急,俚就要转来快哉。”说着又叫了阿玉,两个人到后房去嘁嘁喳喳的讲了几句不知什么话儿,阿金便要要紧紧的走了。陈海秋本来等得十分焦躁,一定跳起来要走,却听了阿金的几句话儿,不知不觉又软绵绵的坐了下来。又等了一点多钟,看看身边的表时,差不多将近两点钟了,直把一个陈海秋等得意懒心灰,神疲气索,要想不管三七二十一毅然决然的走了罢,眼看着这样的到口馒头觉得有些舍不得,想了一回,心上转一个念头道:“他既然特地叫阿金回来把我留在这里,自然就要回来的,如若不然,他又何必这样的骗我呢?”正想着,阿玉端了一个茶碗进来递给海秋道:“陈老吃一点点杏仁露。”陈海秋正在口渴,接过来一口气就喝了一个干净,歪在炕上觉得有些睡意,朦胧的上眼皮找不起下眼皮来,便不觉和懵腾睡去。

  这一觉不知怎样的直睡到红日三竿,方才觉得有个人在他身上乱推乱搡的。搡了一回,海秋猛然惊醒,睁眼看时,只见范彩霞和娘姨阿金、大姐阿玉一班人都立在面前。范彩霞一面推着,一面叫道:“陈老,辰光勿早哉,啥洛实梗好困介?”

  陈海秋擦了一擦眼睛坐起身来,心上还有些模模糊糊的,把昨天晚上的事情早忘记了一半。看着范彩霞,呆了一回方才仿佛有些记起昨天的事来,却不知道范彩霞什么时候回来,自己又怎样的会一觉直睡到这般时候,想来想去不得明白,只得问着范彩霞道:“你是什么时候回来的?我昨天晚上直等你到四更时候,你还没有回来,不知怎样的我自己也困倦起来,直睡到这个时候。”范彩霞听了几乎要笑出来,恐怕被陈海秋觉着,连忙别转头去忍住了笑,打了两个呵欠,方才开口说道:“倪拨格个断命客人一径要拉牢仔搭俚碰和,煞死格勿肯放,倪心浪向牵记仔耐,几乎急杀快,一直搭俚碰到仔天亮,刚刚完结,倪转来仔也呒拨几化辰光。”

  陈海秋见了范彩霞这样的一个人,婷婷袅袅的立在面前,两鬓惺忪,春情满面,那两边颊上隐隐的透出两朵桃花,越显得皓齿明眸,丰神绝世。想起昨日的事情来,自己觉得十分懊恼。暗想好容易得着了这个机会,看着一个大肥的河鸭盖在锅子里头的,梦想不到会出了这样的岔儿,到了这个时候已经是红日满窗,料想是不能的了,便似笑非笑的对彩霞说道:“我昨天晚上了你的当了。”彩霞听了不觉面上一红,春色横眉,娇羞上脸,走过来附着海秋的耳朵道:“耐勿要噪嗫,教倪阿要难为情!”陈海秋听了便不开口,立起身来胡乱洗了一把脸,便走了回去。

  到得晚上,陈海秋一个人又跑到范彩霞那边来,一团高兴的要想在他那里请客。那知到得范彩霞大房间里头,范彩霞的影也不见,只有大姐阿玉一个人坐在那里。问他先生那里去了,阿玉把嘴往后面一努道:“倪先生来浪生病,耐进去看看俚(口虐)。”陈海秋听了十分怪诧,刚才自己走的时候,明明的范彩霞还是有说有笑的并没有什么毛病,怎么一会儿的工夫就会生起病来。想着,便自己走到后面房间里去看他。只见范彩霞拥着一条湖色绉纱的绵被,和衣睡在铁床上;娘姨阿金正坐在床沿,和他密密切切的讲话。见阿玉同了陈海秋来进来,便道:“阿呀,格搭地方龌龊煞格,耐还是外势去坐歇罢。”陈海秋道:“不要紧,我听见你无缘无故的生病,所以来看你一下,你们何必同我这般客气。”彩霞听了,瞅了阿玉一眼道:“倪呒啥病呀,耐末总要实梗瞎说瞎说。”阿玉道:“耐自家昨日仔夜里向出堂差受仔风寒,一径勒浪吵肚里痛,倒要叫倪瞎说,倪倒一点点才(曾忽)瞎说(口虐)。”陈海秋听了,便问:“为什么肚子痛,大约是昨天晚上受了寒罢?”范彩霞摇摇头道:“倪格肚里痛是老毛病呀,日常格辰光一径要发格,到仔一个月……”范彩霞说到这里,看着海秋一笑,顿住了口不说下去。海秋看了,不懂他是什么意思,正待问时,阿金从旁边接口说道:“陈老耐勿晓得,倪先生一径有个痛经格毛病,一个月里向到仔归格辰光,就要发一转肚里痛格毛病,郎中先生勿知请仔几几化化,总归医勿好。”阿金说到这里,范彩霞伸过手来他打一下道:“耐格号人,总归欢喜实梗瞎三话四 。”阿金道:“陈老亦勿是啥别人,搭俚讲讲也无啥希奇啘。”陈海搂听了,心上大大的不高兴,明晓得自己的事儿又是不成功的了,却又不便说出什么来,只得嘿嘿无言,闷在心里。范彩霞见了陈海秋一言不发,知道他心中不乐,便把纤手对他招招,叫他走过来坐在自己身旁,和他低低的讲了几句,又对着他笑道:“对勿住,只好屁股里吃人参--后补格哉。”陈海秋听了只得点一点头。又坐了一回,范彩霞催他回去了。

  在陈海秋的意思,还只当着范彩霞不是有心骗他,不过自家的运气不通,所以刚刚碰得这般凑巧,指望以后还要和范彩霞怎样的蛱蝶双飞,鸳鸯颠倒。那里晓得上海堂子里头倌人的伎俩,真真的好似那九尾神狐,通天魑魅。那些哄骗客人的方法千变万化,层出不穷。这些做嫖客的人,又一大半都是些曲辫子、土老儿,那里是他们的对手?正是:碧城十二,苍茫情海之波;弱水三千,缥渺蓬莱之路。

  不知后事如何,且看下回交代。

  第九十四回

  陈海秋痛恨范彩霞章秋谷重游安垲第

  且说陈海秋要想转那范彩霞的念头,白白的借了五百块钱给他,只指望要得些好处,那里知道受了范彩霞的圈套,花了无数的钱,毛也没有捞着一根。起先还只说彩霞当病好之后自然相就,还天天跑到东尚仁去看他,范彩霞的病本来原是假的,一天一天只得含含糊糊的搪塞他。

  一直到了二十八的这一天,陈海秋也有些觉着范彩霞对着他不是真心,心上十分气愤,一口气跑到辛修甫那边,气呼呼的把范彩骗他的事情告诉了修甫一遍,又埋怨修甫道:“总是你和我出的主意,如今弄得羊肉吃不着,惹得一身骚,倒上了他的恶当。”辛修甫笑道:“主意虽然是我出的,我本来和你说明保是保不定的,况且这件事儿是你自家不好,所以上了他的当,与我什么相干?”陈海秋听了跳起来嚷道:“原是你出的主意,怎么倒说是我自家不好呢?”辛修甫道:“如今世界上的事情,第一贵重的就是金钱,只要有了钱,无论什么事情都是做得到的。他们一班堂子里头的倌人喜欢的是钱,他银钱没有到手的时候要想骗你的钱,不得不好好的巴结你,等到银钱已经到了他的手中,就是你吃了他的空心汤团,你也没有什么法儿。那个叫你急急的先把五百块钱送到他的手中,他不哄骗你难道哄骗我不成?他们吃把势饭的好容易遇见了你这样的瘟生,不好好的敲你一下竹杠,专靠着几个叫局吃酒的钱来开销这个门户,那他们就都要喝西北风过日子了。”陈海秋听了,觉得辛修甫的话实在不差,便道:“这件事情果然是我一时大意,上了他的当,但是我平空吃了这个亏,难道罢了不成?毕竟要想个法子,把他弄得伏伏贴贴的自己降心相就,方才出得我这一口气儿。你可有什么主意没有?”

  修甫想了一回想不出来,便道:“我在这个里头究竟还是个外行,可惜章秋谷不在这里,他便想得出那些千奇百怪的法儿。他常常对人说道:‘天下的事情,除了穷苦的人没有钱用,害病的人医治不好,这两件事实在没有法儿,别的事情,凭你再是天大地大,无大不大的事,也有法儿好想的。兵来将挡,水来土掩。一个人只要有了思想,那有做不来的事情?’若是他在上海的时候,只要和他商议一下,一定想得出一个主意。

  如今他既然不在这里,我又实在想不出什么法儿,只好随后再说的了。”陈海秋听了道:“你的说话不差,从前我做花筱舫的时候,花筱舫有心和我过不去,就是章秋谷在里头提兵调将,出了个主意在陈文仙那里碰和,把花筱舫叫了来大大的责备了他一顿。这件事儿是我平生第一件畅快的事情。如今可惜章秋谷已经回去,若是他在这里,一定要和我出个主意的。”

  辛修甫忽然失声笑道:“天下的事情真是无独有偶的,你们两个人真算得一对大大的瘟生。”陈海秋听了觉得好笑道:“好好的和你说话,你又要取笑起来,像我这样的客人那里算得什么瘟生?那位陶观察才是个有一无二的瘟生呢!”辛修甫听了更哈哈的大笑道:“岂敢岂敢,我说的本来就是那位陶观察的事儿。你们两个人,一个要转范彩霞的念头,一个就要想充薛金莲的恩客;一个受了薛金莲的怠慢,一个就入了范彩霞的牢笼。有你们这样的一对客人,便有他们那般的两个妓女,你们两个人岂不是同病相怜,无独有偶么?”陈海秋听了,实在自己解说不来,只得笑道:“好了好了,不用说下去了,就算我们两个都是大大的瘟生,你只把陶观察的事儿讲给我听罢。

  ”辛修甫听了,便把陶观察那一天同着他一同到福致里去送帐的情形,和陈海秋一一的说了。

  看官,你道陶观察什么事儿?原来陶观察也和陈海秋一般,要想和薛金莲攀相好,薛金莲那里肯依。陶观察想去想不到手,便也想着趁着这个年底的当儿,送一笔钱给他,或者薛金莲感激涕零,竟肯以身图报也未可知。陶观察定了主意,便邀了辛修甫同去开销局帐,辛修甫听说“薛金莲”的三个字儿,心上便有些不大高兴,却又不好意思不去,只得同着陶观察往福致里来。到了那里,陶观察和辛修甫两个人坐在房间里头,足足的坐了两个时辰,把个辛修甫等得火星直冒,薛金莲方才走了出来。陶观察便从衣袋里头取出两卷钞票,先拣了一卷,递给薛金莲道:“我的局帐菜帐大约不过三百几十块钱,这里头六百块钱的钞票,你且收了。”薛金莲谢也不谢一声,大模大样的接了过去。把那一卷钞票看了一看,又瞅了陶观察一眼,便把那一卷钞票一张一张的抖了开来,在那里一五一十的点。陶观察见了倒不觉得怎样,辛修甫心上不由的动气起来,冷笑一声道:“你当心点儿仔细看一看,陶大人的钞票都是假的,你不要上了陶大人的当。”薛金莲听了辛修甫的这几句话儿,也有些觉得辛修甫是有心骂他的,便抬起头来看了辛修甫一眼,把钞票放了下来。陶观察又把另外的一卷钞票递过去道:“这是四百块钱,给你留着新年上用罢。”薛金莲见了,也不伸手来接,只把嘴望着烟盘里头一努道:“耐放勒浪末哉。”陶观察见他不肯来接,只得依着他的话放在烟盘里头。

  薛金莲停了一回方才冷洋洋的道:“格个钞票拿得来做啥,阿是算送拨倪格?”辛修甫听了,不待陶观察开口,早接过去说道:“这个自然。不是送给你的,难道是送给我的不成?”薛金莲微微一笑,口中说道:“格末陶大人请耐勿要实梗费心,留仔自家用用罢。倪穷末穷,过年格开销还开销得转勒里,用勿着耐陶大人实梗要好。”陶观察听了心上愕然,不懂薛金莲是什么意思,便道:“你为什么不肯受,可是嫌少么?

  ”薛金莲道:“勿瞒耐说,倪是用俚勿着,唔笃格贵相好姚红玉极煞勒浪,耐还是拿得去送拨仔俚罢。”陶观察听了,只道他还在那里和姚红玉吃醋,便笑着说道:“你的器量怎么这般的狭窄,你自己想想,我待姚红玉是什么样儿,待你是什么样儿,你何必还要同他吃醋?”薛金莲听了把嘴披了一披,鼻子眼里“哼”的笑了一声,立起身来,他右手的一个中指一直送到陶观察嘴边,大声说道:“阿是倪要搭姚红玉吃醋,阿唷阿唷,耐勿要勒浪瞎三话四哉,倪搭姚红玉末吃啥格醋?啥格叫吃醋,耐倒搭倪讲讲看,倪搭耐亦(曾忽)攀啥格相好,为仔啥格事体要搭姚红玉吃醋介?格号闲话讲出来,赛过放屁,唔笃听听看,阿要像煞有介事。”陶观察平空被薛金莲教训了一顿,并不生气,还是笑嘻嘻的对薛金莲说道:“不要生气,不要生气,总算是我错了何如?”薛金莲听了,又瞪了他一眼道:“生来是耐错啘,啥格吃醋勿吃醋,瞎说瞎话。”陶观察听了,又把那烟盘里头的一卷钞票取过来,塞在薛金莲手内,口中说道:“吃醋不吃醋,不必再去提他,但是这个钱是我送给你的,你为什么一定不收,可是瞧我不起么?”

  看官听着,世上的人,只有嫌着钱少的心肠,那有倒反嫌着钱多的道理。何况薛金莲是个堂子里头的人,见了白花花的四百块钱,又是自己送上门来的,那肯不受?不过平日之间摸着了陶观察的脾气,是个吃硬不吃软的人,明晓得这四百块钱是飞也飞不到那里去的,落得摆些身分不要他的,也好装装自己的腔。如今见陶观察这般说法,便趁势说道:“格末谢谢耐,送仔倪实梗几几化化格洋钿,不过倪有句闲话要搭耐讲明白仔,格个洋钿是耐自家情愿送拨倪格,倪是从来(曾忽)问耐借过歇啥洋钿,耐歇歇点跑出去搭别人家讲起来,只说薛金莲过年过勿落,要问耐借洋钿,格是倪定规勿成功格嗫。”陶观察道:“这个自然,我又不是个小孩子,那里会这样糊涂。”辛修甫在旁边听着薛金莲这些说话,已经气满胸膛,更兼看着陶观察这般模样,越发气得不可开口。暗想:“天下怎么竟会有这种人,糊涂到这般田地。”待要发作几句,忽然心上转一个念头道:他自己情愿受他们的怠慢,与我什么相干?更兼这位陶观察是个糊涂蛋,对着他说了薛金莲待他不好,他非但不知感激,而且倒反还要生起气来,我何必白寻烦恼,去管他们的闲事呢。想到这里,气早消了一半,立起身来对着薛金莲冷笑道:“陶大人有了钱,怕没有地方去用,特地恭恭敬敬的送到你这里来,你何必和他客气,不是落得受用的么?”说着,又向陶观察道:“你请一个人在这里坐一回儿,我有些小事要先走一步,不得奉陪。”说罢往外就走。陶观察还想留他,辛修甫回过头来道:“我要再在这里坐一回儿,胀破了肚子叫那一个和我抵命呢?”说着急急的走了出去。这且按下不提。

  只说章秋谷到了上海,便先去看陈文仙,两个人别后重逢,自然是欢畅非常,互相慰问,春云乍展,玉镜刚圆;宝扣亲除,银钩暗荡。证相思于此夜,人面依然;问洞口之桃花,渔郎无恙。秋谷在家过了一夜,直到明日十点多钟方才起来。

  这个时候正是四月初的天气,春归南浦,绿满林皋。大家都换了单罗夹纱的衣服,秋谷便对陈文仙说道:“今天礼拜六,我也懒得出去,我们雇一辆马车到张园里看看如何?”文仙听了便也点一点头。吃过了饭,秋谷早叫人到善钟马房去雇了一辆橡皮亨斯美快车来,放在门首。秋谷换了衣服,看着陈文仙装饰好了,穿一件白罗夹袄,戴一头翡翠簪环,淡淡蛾眉,弯如新月;盈盈媚眼,静若澄波。慢慢的移步出来,同着秋谷一同坐上车去。秋谷拔出鞭子,理顺丝缰,只把右手的鞭子一扬,左手的丝缰一抖,那马早放开四蹄,泼喇喇的向前跑去。新马路到张园,本来没有多少路,风和日丽,草软沙平,秋谷的马车一路如飞跑去。

  到了张园,秋谷循着曩例,把马加上一鞭,抢到安垲第门前停祝秋谷在车上轻轻的一跃而下,陈文仙也跟着下来。秋谷站在安垲第门首,抬起头来四面一望,只见绿阴遍地,碧草如茵,一阵白兰花的香气,夹着晚风直送到鼻管里来。

  不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九十五回

  当冤桶观察开心吊膀子张园受辱

  只说章秋谷同着陈文仙到了张园,两个人一同走进安垲第去,四周看了一看,见那些男男女女来吃茶的人倒也狠多,男的一个个都是画扇轻衫,女的一个个都是纤腰皓腕,来来往往的十分热闹。秋谷同着陈文现拣一张桌子坐下,泡了一碗茶坐了一回,觉得没有趣味,便招呼堂倌把茶留下。那几个堂倌本来都认得秋谷的,便诺诺连声的答应,秋谷便同着陈文仙走出来四面闲逛。

  到了外面觉得空气清新,神气为之一爽。秋谷因为自己半年不到这个地方,便抬起头来细细的四面观看,只见还是那几处的亭台楼阁花木池塘,并没有添出什么来。秋谷同着陈文仙一面讲话,一面慢慢的向前走去,只见板桥几曲,流水一弯,树底残红,春魂狼藉,枝头新绿,生意扶疏,已经换了一派初夏的景候。各处走了一回,陈文仙只累得香汗淋漓,微微娇喘,秋谷见陈文仙有些走不动,便搀着他的手一路走回来。已经日色西沉,归鸦噪晚,安垲第门外却马龙车水的拥挤非常,都是那些堂子里头的倌人,一个个敷粉涂脂,争娇斗艳。那天上斜阳的光线一丝一缕的直射过来,飐着这些倌人头上的珠翠,便觉得光华飞舞,耀得人眼睛都有些花花绿绿的看不清楚。

  秋谷同着文仙正走到安垲第门外将要进去的时候,只见滔滔滚滚的一连来了两辆马车。前一辆车内坐着一个四十多岁、方颐大耳、乌须白面的人,看他脸上的气派好像是个当道贵官的样儿。只见这个人跳下车来,立在门首且不进来,等着后面一辆马车过来。马车里头走出一个满头珠翠的倌人,这个人连忙要上前去搀他,那倌人把眉头一皱,嗔道:“勿要嗫,算啥介,耐搭倪先跑进去。”这个人听了,恭恭敬敬的答应一声,便依着那倌人的话儿先走进去。这个倌人在外面略略的站了一站,等着那前面的人已经走了几步,方才慢慢的走进来。秋谷见了,对着陈文仙道:“这个倌人分明就是那濂溪坊的薛金莲,怎么对着客人这般模样?”说着,便同着陈文仙跟在那薛金莲的后面也走进去。见他走进安垲第四面走了一转,那男子也跟在他的后头,薛金莲在前走着头也不回,径自拣了一张桌子坐下,刚刚紧靠着章秋谷、陈文仙的那张桌儿,正在章秋谷的对面。那个男子见薛金莲坐了下来,便也想在薛金莲旁边坐下。

  薛金莲登时变转脸来,把手在桌上一拍道:“耐勿要坐勒倪搭,坐勒格面去末哉啘。”那男子听了也不动气,连忙就走到旁边一张桌子上坐下。堂倌泡上茶来,那个男子又跑到薛金莲面前,问他要吃什么点心不要。薛金莲皱着眉头道:“耐格人总归实梗鸭矢臭,一日到夜吵勿清爽,吵得倪头脑子也涨杀快。”那男子听了,便又跑到那边坐了,还只顾目不转睛,看着薛金莲的脸儿。

  这些情形都被秋谷、陈文仙看在眼里,文仙悄悄的对秋谷说道:“耐看格个曲辫子曲得来。”秋谷看了薛金莲看待客人这般模样,心上狠觉得有些愤愤不平,便对陈文仙说道:“天下真有这般的奇事,做嫖客出了钱到堂子里头去顽,原是要寻开心的,都照着这个宝贝的样儿,那就是自寻苦恼了。最可怪的,倌人们吃这碗饭原不过是为两个钱,怎么薛金莲的看待客人竟是这般模样,岂不是笑话么?”陈文仙道:“他怠慢他自己的客人,与我们什么相干,何必去管他的闲事。”秋谷道:“那个去管他们的闲事,不过我在旁边看着,心上气愤不过,这般讲讲罢了。”

  正说着,忽见一个倌人从秋谷后面转将过来,丰态清扬,妆梳雅淡,山眉水眼,雾鬓风鬟,一步一步的慢慢向前走去,忽然回过头来把秋谷看了一眼,不觉失声叫道:“阿呀,二少啘,啥辰光来格呀。”秋谷听了连忙仔细看时,认得他不是别人,就是辛修甫的相好西安坊龙蟾珠,连忙微微含笑的立起身来,招呼他坐下。龙蟾珠又回过头来和陈文仙打了一个招呼,方才就向上首一张椅子上坐下。龙蟾珠向来因为章秋谷是辛修甫最知己的朋友,每逢秋谷同着辛修甫到他院中的时候,龙蟾珠应酬秋谷格外尽心。秋谷在朋友的一班相好中间,最赏识的就是龙蟾珠。说他沉静过人,丰姿出众。如今龙蟾珠殷殷勤勤的和他讲话,便也随意应酬了几句,又问他这几天可见辛修甫?龙蟾珠道:“辛老有一礼拜勿到倪搭来哉,耐看见仔俚,请俚到倪搭来。”秋谷随口答应了一声。龙蟾珠又道:“二少,耐格贵相知,今年才调仔头哉,一个来浪久安里,一个勒浪迎春坊,看见仔倪一径勒浪问耐呀。”秋谷笑道:“我如今还有什么相好,你说的是什么人?”龙蟾珠笑道:“陆丽娟搭仔梁绿珠,勿是耐格相好,是啥人格相好呀?”秋谷道:“那算不得相好,不过应酬朋友,随便叫几个局罢了。”

  正在这个时候,忽听得陈文仙在对面咳嗽一声,秋谷不知道什么事情,连忙抬起头来看时,只见陈文仙把嘴往那边一指,秋谷顺着他指的一方面看过去。只见那边台上的薛金莲对着自己目不转睛的只顾呆看,两只眼睛水汪汪的,腮边颊上早现出两朵红云。秋谷见了,知道他在那里吊自己的膀子,但方才见他待那同来的客人那般怠慢,觉得自己也是个嫖客,兔死狐悲,物伤其类,心上很有些恨他,凭着他在那里弄眉挤眼的卖弄风情,只当作没有看见的一般,由着他一个人去做作。陈文仙和龙蟾珠看了,把手巾掩着嘴,格格的只是要笑。龙蟾珠忽地对着秋谷悄悄的把手往对面一指,低声问道:“耐阿认得俚呀?

  ”秋谷也低低的说道:“濂溪坊的薛金莲。”龙蟾珠摇一摇头道:“倪勿是说俚呀,格个坐勒薛金莲左首格客人,耐阿认得俚,搭辛老一淘格朋友呀。”秋谷摇头道:“修甫的朋友我一个个都认得的,却从没有见过他,或者是修甫近来结交的朋友也未可知。”看官,你道这个寿头码子的客人,究竟是个什么人?在下做书的就是不说出来,看官们也一定知道,自然就是那位广东来的陶观察了。

  当下龙蟾珠又把薛金莲和陶观察两下事情细细的和章秋谷低说一遍,章秋谷听了越发心上有些不伏,看着对面的薛金莲眉花眼笑,把眼风只顾望着秋谷溜来。秋谷只是洋洋不睬,不去理他,却故意对着陈文仙、龙蟾珠两个人大声说道:“我最恨的是那班野鸡妓女出身的倌人,凭你怎样的花运亨通,香名鼎盛,那一言一笑,一举一动,总还都带着野鸡妓女的下贱样儿。他自己虽然不觉,旁人的眼睛却看得狠清楚。”几句话把陈文仙和龙蟾珠说得都格格的笑起来,明晓得是有心骂薛金莲的。薛金莲正在那里吊膀子吊得出神,忽然听了章秋谷这般的一番说话,一句一字好像是有心骂他,枭他的痛疮。这一气非同小可,只气得他目瞪口呆,心窝冰冷,一天的高兴都不知那里去了。赌气立起身来往外便走,陶观察见了,连忙也跟了出来,两个人上了马车,一直回到濂溪坊去。薛金莲碰了章秋谷一个大大的钉子,无可奈何,便把陶观察来出他的气。只说出去坐了一趟马车有些头痛,埋怨着陶观察道:“倪原说格两日子探仔牌子勿出去哉,耐定规拖牢仔倪一淘出去,故歇害得别人家头脑子里向痛煞快。”陶观察见他生气,那敢多嘴,只低声下声的安慰他。

  看官,你道薛金莲为什么平空除了牌子不做生意?原来薛金莲和那郑小麻子两个人搅在一起,搅得火一般的热,盟山誓海的说要嫁他,好在金莲的娘是亲生娘,薛金莲总算是自家身体,做了五六年野鸡,升了书寓;又做了两年,倒也和他挣了不少的钱。金莲一年以前早已和他的娘说明,将来嫁人不要他的身价。如今见金莲要嫁人,也不好一定怎样的阻格他,心上却嫌着郑小麻子是个穷光蛋,便和薛金莲说明了不要身价,只要郑小麻子自己拿出一千银子来,做院中的下脚开销,犒赏经费。薛金莲听了,明晓得郑小麻子是一个大钱没有的宝贝,平日的零用都是自己给他的,那里拿得出这一千银子?自己虽然有钱,究竟一千银子数目大子,白花花的拿出来,也觉得有些心痛。想了一回,便想出一个主意来,立刻叫娘姨金珠到泰安栈去请陶观察,请他即刻就来。陶观察听得薛金莲忽然来请他过去,好似奉着九重纶綍的一般,连忙飞一般的赶过去。正是:落花有意,空留金谷之春;流水无情,不逐胡麻之饭。

  欲知后事如何,下文再表。

  第九十六回

  借洋钱硬捉瘟生呼将伯欣逢故友

  旦说陶观察听得薛金莲叫人请他,心中大喜,便立时立刻的赶到福致里来。薛金莲见了,殷殷勤勤的亲手和陶观察脱了马褂,推他在炕上坐下。这是陶观察自做薛金莲以来从来没有的事情,这一阵巴结,只把一个陶观察巴结得坐立不安起来。

  薛金莲等他坐了一回,方才对他说道:“陶大人,倪今朝请耐来,有句闲话搭耐说,勿得知耐阿肯答应勿肯答应?”陶观察听了,连忙说道:“有什么事情,怕我不答应,你只顾讲就是了。”薛金莲便走过来,和陶观察并肩坐下,一只手搭在陶观察的肩上,口中说道:“倪格两日要嫁人哉,耐阿晓得?”陶观察吃了一惊,连忙问嫁什么人?薛金莲道:“就是归格姓郑格广东人,来浪倪搭,也是五六年格老客人,故歇夹忙头里倒说要讨起倪来哉。依仔倪自家心浪,老实说有点勿高兴,吃着倪格呒姆已经去答应仔俚哉,故歇也叫呒说法。不过倪来浪间搭欠仔几几化化的格债,故歇一塌刮仔才要还。倪呒拨洋钿来浪,格陆请仔耐陶大人来搭耐商量商量,勿得知耐阿肯搭倪想想法子?”

  看官且住,陶观察虽然糊涂,究竟也是个人,天下那有倌人将要嫁人的时候,还要和客人借钱的道理?况且这位陶观察在二月里头的时候,想要把薛金莲娶回家去,无奈这件事儿觉得自己不好出口,特地到浙江原藉去接了太太出来,在大餐馆里头叫了薛金莲的局,这位太太就当面和他说明,说陶观察要娶他做姨太太,身价银子不论多少。那知薛金莲一口回绝,咬得斩钉截铁,不肯答应,陶观察也无可如何。以前既然有过这样的一重过节,如今薛金莲要嫁别人,怎么竟会和陶观察当面锣对面鼓的这般明讲,可不是在下做书的有心掉谎么?但是这件事儿实在是真真实实,的的确确,在下做书的不敢掉一个字儿的谎,这叫做理所必无,情所或有。看官们,莫提闲话,且听正文。

  只说陶观察听了薛金莲的话儿,凭你再是怎么天字第一号的瘟生,心上究竟有些儿不快,低着头只在那里沉吟。薛金莲见了,知道陶观察心中不悦,便拉着他的手低低说道:“耐阿是听见仔倪要嫁人来浪动气?二月里向格事体勿关倪事,是倪格呒姆勿肯答应呀!陶大人,耐勿要来浪瞎转啥念头。老实搭耐说,倌人嫁人陆里肯告诉别人?倪为仔耐陶大人比勿得别人,一径待倪要好煞,赛过是倪自家人,告诉仔耐也呒啥要紧,陶大人阿对?”陶观察被他一阵米汤灌得满心欢喜,觉得自从薛金莲院中走动以来,薛金莲总是板起了一付吃生葱的脸儿,耳朵里头从没有听过这样的一番委婉温柔的好话,不知不觉的脱口答应出来道:“你要多少银子,只顾向我拿就是了。”当下陶观察立刻拿出一千五百块钱的银票给了薛金莲,又和他亲热了一回,方才被薛金莲催了回去。

  隔了一天,薛金莲已经除了牌子,陶观察又跑了来,要和他同坐马车到张园去。起先薛金莲不肯,只说除了牌子不便出去。倒是他的娘在旁边看不过,催着薛金莲同他出去。薛金莲没奈何,只得同着陶观察坐了两乘马车,到张园去坐了一坐。

  恰恰的章秋谷同着陈文仙也到张园,他们两个人的情形被章秋谷看得明明白白。薛金莲无意之间抬起头来,猛然看见了章秋谷,觉得这个少年意气非常,风华出众,长眉挹秀,凤目含威,好像眼睛里头从来没有见过这般人物,由不得心中一动,想要吊起章秋谷的膀子来。那里知道章秋谷心上正在恨他,那里还肯和他要好。薛金莲落了一场没趣,口里头又说不出来。这且按下不题。

  再说起张园里头的章秋谷来,见薛金莲老羞变怒的起身去了,不觉回过头来对着陈文仙和龙蟾珠哈哈一笑,陈文仙和龙蟾珠也笑了一回。章秋谷坐了一会觉得没有什么趣味,见大家都纷纷的上车去了,便也别了龙蟾珠,同着陈文仙上车回来,到了新马路公馆里头,早已是夜气沉山,灯光照夜。坐了不多一刻,忽然听得外面雷鼓也似的敲门,当差的走出去把门开了,早听得陈海秋的声音一路大叫进来道:“秋谷兄,怎么你到了上海不来看看我们朋友,却先去逛起园来,这是什么道理?”

  秋谷听了是陈海秋,便在楼上急急的走下来,彼此相见,打了一拱,知己重逢,故人相见,自然心上都十分欢喜。

  陈海秋还没有坐下,便道:“你怎么回去了这许多时候,把我们这一班旧时的朋友都撇到脑后去了,是不是?”秋谷道:“那里有这个话,我回去之后家里有些家事,外面又有些应酬,忙得不得分身,并不是忘了旧时朋友。你有什么话坐下来讲,怎么尽着站在这里。”陈海秋听了方才一屁股坐下道:“成天的望你不来,连我的眼睛都几乎望穿,肚子都几乎气破。

  ”秋谷听了诧异道:“怎么,你望我不来,眼睛几乎望穿也还罢了,怎么好好的会几乎气破肚子,这是个什么缘故?”陈海秋摩着肚子,口中说道:“不要说起,说起来就气死人。我吃了人家许多的亏苦,一向闷在心里说不出来,专等着你来了,好和我想个法儿。”秋谷听了,心上已经猜着了几分,知道他一定是在堂子里头吃了亏了,便问道:“究竟什么事儿,你且先和我讲个明白。我章秋谷虽然赶不上那黄衫客、古押衙,却也自负满腹经纶,一身侠骨,只要可以和你出力的地方,凭你什么天大的事儿也不在我的心上。”陈海秋听了,便把自己和范彩霞的事情和他讲了一遍:怎样的想他的念头,怎样的想不到手,怎样的辛修甫和他出主意,怎样的被他借去了五百块钱,到得后来终久还是不成功,详详细细,本本原原说得十分明白。

  秋谷听了,低着头沉吟一回道:“这件事儿来得十分奇怪,缶么早不出局,迟不出局,偏偏到他留你住夜那一天,就有人要他代碰起和来,这还说是他们做成的圈套,不必说了。但是你平日之间并不一定怎样的贪睡,怎么刚刚的那天晚上你就会糊里糊涂的睡了一夜,直到明天早上才醒呢?况且你那个时候一个心正在那里七上八落的,预备着怎样的偎红倚翠,又是如何如何的惜玉怜香,那里就会睡得着?不要是他们叫你睡的罢!”陈海秋听了,一时听不出秋谷话中的意思,便道:“你这个话儿错了,我不是个孩子,那里能由着他们指拨。”秋谷道:“不是这般说法,只问你未睡之前,吃过他们的什么东西没有?”陈秋海猛然醒悟,拍着手说道:“是了是了,我未上之前,吃了他们一碗杏仁露。我正心上诧怪,怎么无缘无故凭空这般的死睡起来。这样看起来,是他们有心在杏仁露里头放了什么东西,把我吃得这般沉睡,方才圆得过他们的谎来,你说他们可是这个主意不是?”秋谷道:“这个自然,何消说得?

  但是他们这个主意也只好暂时骗你一下,长久下去是不行的,难道你就不会另外想一个法子,上他的手不成?”陈海秋道:“不瞒你说,法子也不知想尽了多少,到得归根完结还是一个不成功。”章秋谷道:“你这个人真真是个大大的饭桶。你在范彩霞那里的资格也算得狠老的了,就是想他的念头也是分内的事情。你只要装着吃醉了酒的样儿,睡在那里不走,或者趁着狂风大雨的晚上,赶到他那里去借个干铺,难道他好把你推了出来么?”陈海秋道:“岂敢,这些事儿我都一一做过的了,我跑去借干铺,他叫我睡在大床里面,叫个大姐睡在中间,他自己和衣睡在床外,要想动他一动都不能的。我有一天又装着吃得烂醉,睡在那里不肯回去,他却叫个大姐把我扶到大床上去睡了,他自己却坐着不睡,拿出一付牙牌来过五关。娘姨劝他上床来睡,他也不肯,一直等到五更鸡唱,红日东升。我没奈何只得起来,问他为什么不睡,他只说为着我吃醉了睡在床上,恐怕上床来睡惊醒了我。我听了也无可如何,又扳不着他什么错处,一时发作不来,你想叫我有什么法儿呢?”

  秋谷听了低着头沉吟一会,便道:“法子是有一个在这里,但这个时候也不必和你说明,等我会见了修甫他们一班人,再说给你听不迟。但是我昨天到此,并没有出去拜客,你怎么会知道我已经来了,并且还知道我昨天到张园去的呢?你今天可看见修甫没有?”海秋听了便道:“我正忘了,修甫在龙蟾珠家请你吃酒,我正为着这件事儿要和你商量,等会儿在稠人广众的地方讲起来,我面上未免有些不好意思,所以在修甫那里讨了这个差,特地自己赶来请你。现在客人已经齐了,你就赶快同着我一起去罢。”秋谷听了便走上楼去,换了衣服。陈海秋本来是坐了马车来的,秋谷便坐了他的马车同到西安坊来。

  原来这一天正是礼拜,修甫在龙蟾珠家摆酒请客,王小屏、刘仰正、陈海秋、陶观察等一班人统通都请在里头。龙蟾珠见修甫来了,便告诉他在张园遇见秋谷的事情。修甫听说秋谷来了,不觉大喜,便要写请客票叫相帮到新马路来请。陈海秋听得章秋谷已经到了,格外起劲,便对修甫说了自己赶到新马路来请章秋谷。当下陈海秋同着秋谷到了龙蟾珠院中,走进房间,见了辛修甫等,大家执手欢然,十分喜慰。秋谷略略招呼了一回,一眼见了陶观察也在这里,想起昨天张园里头的事情,不觉几乎要笑起来,连忙别过头去忍住了笑,和他打了一拱。辛修甫上前介绍说:“这位就是陶伯瑰陶观察,去年在广东来,有东方小松的信给我们两上人介绍,刚刚那个时候你已经回去多时,不在这里。”辛修甫说着,陶观察便在身边取出东方小松的信来递给秋谷,秋谷接过来看了一遍,大家都说了几句客气话儿,方才一同坐下。正是:瘟生无用,浪挥曲院之金;名士多情,又入笙歌之队。

  以后还有许多事实,章秋谷初到天津,范采霞降心相就,味莼园名妓争风等,都在下集书中再行交代,如今却要暂时搁笔了。

  第九十七回

  莺飞草长望断萧郎添酒回灯重开夜宴

  上回书中正说到章秋谷在西安坊龙蟾珠家与陶伯瑰陶观察相见,陶观察取出东方小松的信来,递在章秋谷手内,章秋谷顺手拆开看了一遍,大家又客气了一回。

  辛修甫见客人已经到齐,便和众人代写局票,一个一个的写过来,到了陶观察面前,辛修甫问道:“你是不是还叫薛金莲?”陶观察听了叹一口气道:“薛金莲已经嫁了人,我就叫三马路的胡玉兰罢。”章秋谷听了跳起来问道:“怎么,薛金莲已经嫁了人么?”陶观察听了只点一点头,并不开口,章秋谷诧异道:“我昨天下午还看见你同着他在张园安垲第吃茶的,怎么会嫁起人来,不要你上了人家的当罢?”陶观察听了又叹一口气道:“我亲眼见他嫁人的,怎么会上人家的当!”

  秋谷听了十分诧异,不懂这个里头究竟是怎样的一件事情,便细细问了陶观察一遍。陶观察也把薛金莲如何问他借钱、如何前天已除了牌子、如何今天嫁人的事情,一一的都告诉了章秋谷。秋谷听了哈哈的笑道:“如此说来,总算便宜了他。”陶观察听了,不懂秋谷的话是什么意思,只眼睁睁的看着秋谷的脸儿。秋谷正要开口,忽地里陈海秋接过来说道:“算了算了,你要想替人出气,也要看着各人的自家情愿。万一这个人不愿意要你和他出力,你又怎么样呢?”说着不由也哈哈的笑起来。

  秋谷听了也笑道:“你又不是人家肚子里头的蛔虫,怎么知道人家不愿意呢?”

  正说着,辛修甫走过来对着秋谷说道:“你还是那去年的两个旧相好的么?”秋谷道:“我到了上海统共只有一天,那里又有什么新相好。”辛修甫点一点头,又问陈海秋道:“你呢,叫什么人?”陈海秋道:“叫西鼎丰林媛媛……”一句话还没有说完,章秋谷早拦住他道:“好好的范彩霞不叫,叫什么林媛媛。”说着又对辛修甫道:“你不要管他,只顾写范彩霞就是了。”陈海秋连忙说道:“你这个人岂有此理,我刚才和你说的话儿,你难道没有听见么?”章秋谷微微的笑了一笑道:“你不要多问,只依着我的话儿去做就是了,到了那个时候,我自然有个法儿。”陈海秋听了,便逼着章秋谷要问他是个什么法儿。章秋谷一言不发,只看着陈海秋微微冷笑,陈海秋一连问了几声,章秋谷只是不答。陈海秋急了,走过来把秋谷推了一把道:“怎么样,你今天变了哑子么?怎么这般问你,总是一个不开口。”秋谷听了方才对他笑道:“你要我帮你的忙,就是这个样儿,须要听着我的指挥命令,并且不准你无故多言。如若不然,就烦你另请高明,我也没有工夫来管你的这些闲事。”陈海秋听了,没奈何只得谷都着一张嘴走了过去,口中咕噜道:“好好的讲明白了不好,一定要把这样的闷葫芦给人打,不知道是个什么意思。”秋谷见陈海秋一个人在那里自言自语,觉得狠有些儿好笑,便也立起身来,走过去附着陈海秋的耳朵低低的说了几句。陈海秋听了心中大喜,回过身来深深的向秋谷打了一拱,口中说道:“多谢费神。”但是陈海来还没有说出来,秋谷朝着他把手摇了一摇,叫他不要说穿,陈海秋点头会意。正在这个时候,辛修甫来请他们入席,打断了他们的话头,大家依次坐下。龙蟾珠过来斟了一巡酒,唱了一段《文昭关》,便立起身来对着大家说声:“对勿住,请宽用点,倪出堂差去。”便扶着大姐阿小妹的肩头姗姗而去。

  这里龙蟾珠刚刚出去,那边范彩霞恰恰进来,莲步未移,香风已到。章秋谷的坐位刚刚对着房门,恰好和范彩霞打了一个照面。只见他穿一件闪光纱湖色夹袄,下面衬一条淡蜜色春纱裤子;髻云高拥,鬟凤低垂,檀口含朱,蛾眉挹翠,身材夭娜,骨格轻盈。走进门来,先抬起那一对秋波四周围飞了一转。

  刚刚转到章秋谷面前,忽然呆了一呆,不觉出声叫道:“阿唷,二少啘,几时来格呀?”秋谷也笑着朝他点一点头道:“我们一年不见,你竟居然记得我这么的一个人。”范彩霞听了不觉面上一红,别过头去见了陈海秋,待理不理的叫了一声“陈老”,一屁股就坐在陈海秋背后,回转头来再看章秋谷时,只见章秋谷的一双眼睛正在上上下下的打量着他。范彩霞见了“嗤”的一笑,不因不由的飞了章秋谷一个眼风,两个人便密密切切的谈起来。

  正谈得高兴,早听得门外弓鞋细碎的声音,门帘一起,走进两个丽人,手搀着手的并肩进来。秋谷连忙举目看时,原来就是自己叫的两个倌人,一个久安里的陆丽娟,一个迎春坊的梁绿珠,婷婷袅袅的走到面前。只见陆丽娟身上着一件玄色外国纱夹袄,衬一条淡淡的浅蓝闪光纱裤;蛾眉欲蹙,皓齿微呈;丰彩惊鸿,佩环回雪。再看那梁绿珠时,只见他着一件本色春纱夹袄,衬着一条湖色裤子;秋水横波,春山敛黛;风鬟雾鬓,皓腕纤腰。两个人手搀手儿立在一处,恰好两个人的长短都差不多。当下梁绿珠和陆丽娟两个人走进门来,一眼早看见了章秋谷,两个人齐叫一声“二少”,便轻移莲步的走过来,坐在章秋谷身后。梁绿珠先开口道:“二少,耐倒好格,啥勒倪搭一径勿来介?”秋谷笑道:“我刚刚昨天到的上海,忙了一天,那里有工夫到你们那里去!”梁绿珠听了把嘴一披道:“耐呒拨工夫到倪搭去,吃花酒倒有工夫格?”秋谷道:“这是应酬朋友,算不得吃花酒。”梁绿珠听了,飞了秋谷一个白眼道:“应酬朋友未有工夫格,到倪搭去末呒拨工夫,阿对?”秋谷听了,一时竟回答不出什么来,只得哈哈一笑道:“算了算了,不用挑眼了,就算是我的不是何如?”陆丽娟听了,对着秋谷微微一笑,梁绿珠还在那里自己低低的说道:“生来是耐勿是啘。”陆丽娟趁着这个当儿,握着秋谷的手低低的问道:“耐阿是昨日来格,倪搭仔耐长远勿看见哉,耐身体浪向阿仔?啥勒一径勿到上海来价,倪末一径心浪向牵记煞。”秋谷听了,对着陆丽娟笑道:“多谢多谢,承情得狠。”说着,把手紧紧的握住了陆丽娟的纤手,四目相视,脉脉含情。秋谷正在出神,恰被梁绿珠扭过身来,附在秋谷耳朵上悄悄的说道:“恩得来,阿要窝心。”秋谷出其不意,倒被他吓了一跳,便也回过头来,一把握着梁绿珠的手,左顾右盼,心花大开。

  正在这个时候,忽然觉得肩头上有人一拍,抬起头来看时,只见范彩霞睁着一对水汪汪的眼睛,对着自己的脸儿似笑非笑的说道:“二少,倪去哉,晏点有功夫末,请到倪搭去坐歇,不过倪搭小地方,怠慢煞格,勿得知耐二少阿肯赏光勿肯赏光?”说着,又对着秋谷飞了一个眼风。秋谷听了,便也打着苏白回答他道:“阿唷,先生勿要客气,啥人勿晓得范彩霞先生是上海滩浪天字第一号格红倌人。”范彩霞不等他说完,把眼一瞟道:“好哉好哉,勿要钝哉!”一面说着,一面往外便走,走到房门回过头来,对着章秋谷嫣然一笑,急急的走了出去。

  章秋谷见了不由得叫一声“好”。梁绿珠接着说道:“勿要瞎拍马屁哉,阿是刚刚格马屁还朆拍足?”秋谷听了也觉得好笑,正要开口,恰恰的陶观察要和他搳拳,便把这句话儿岔了过去。

  秋谷和陶观察搳了五拳,秋谷输了三拳,秋谷自己吃了两杯,梁绿珠吃了一杯。陶观察打了一转通关,便立起身来对辛修甫说,别处还有应酬,匆匆的要走。辛修甫见他要去别处应酬,不便留他,由着他一个人去了。

  秋谷等梁绿珠和陆丽娟走了之后,便也起身要走。辛修甫道:“你今天还有什么事情没有?”秋谷道:“事情是没有什么,但是等会儿要去看两个人。”辛修甫笑道:“你无非要到陆丽娟和梁绿珠处打两个茶围,等一回散席之后,我们一同去就是了,这个时候你就是去也是碰不着的。”秋谷听了觉得不差,便也依着辛修甫的话儿坐了一回。

  大家散席之后,同着辛修甫、陈海秋、王小屏等一班人到陆丽娟院中坐了一回。丽娟有心要拉拢章秋谷,竭力应酬,尽心巴结,奉承得章秋谷十分欢喜,在他那里坐了一点多钟的工夫,又同着众人到范彩霞那里去坐了一回。

  范彩霞对着陈海秋还是那般冷冷落落的样儿,却打起精神来应酬秋谷。秋谷被他殷勤不过,也只得略略的领略些儿。陈海秋在旁边看了十分难过,口中又说不出什么来,只得催着秋谷叫他快走。秋谷也无可不可的出了院门,便别了众人自家回去。

  到了明天,秋谷还没有起来,陈海秋已经来了,坐在楼下书房里头等了一回,章秋谷方才下来。陈海秋一见了章秋谷的面,便嚷道:“你这个人真真的岂有此理!我托你的事儿你不肯和我想个法儿也还罢了,你自己倒和他吊起膀子来,天下那有这般道理?”秋谷听了笑道:“你不要这般性急。我既然答应了和你设法,自然总有一个好好的安排。至于吊膀子的一层,并不是我去吊他,却是他来吊我的,这样的就口馒头,我也落得寻寻他的开心,难道我当真要去吊他的膀子么?你若怕我剪了你的边,在旁边吃起醋来,这件事情就办不来的了。”陈海秋听了也笑道:“我也不过是这样说说罢了,我和他又没有什么交情,那里会吃什么醋?不过你既然答应了同我设法,何不把这个法儿和我讲个明白,也好等我心上喜欢一下,何必一定要叫我打这样的闷葫芦呢?”秋谷听了低着头想了一想,方才对陈海秋说道:“这件事情有个绝好的法儿在这里,管教大大的糟蹋他一下,出出你的闷气,但不知道你自己的意思怎么样?”当下章秋谷对着陈海秋说出一番话来。有分教:望断蓝桥之路,无那萧郎;强寻巫峡之云,难为神女。

  不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九十八回

  范彩霞安心慢客东尚仁叫局碰和

  且说章秋谷对着陈海秋说道:“这件事儿,虽然我和你做个军师,究竟要你自家定个目的,你的意思到底怎么样呢?”

  陈海秋道:“我也没有什么一定的目的,只要你和我出了这口闷气也就是了。”章秋谷道:“就是你要翻他的本,出口气儿,也有几等几样的法儿,你老实说,你究竟心上怎么样?”陈海秋道:“我一时也想不出什么主意,你的意思又怎么样呢?”

  秋谷道:“依着我的心上想起来,你不过因为范彩霞看你不起,有心骗了你的钱,又不肯留你住夜,只要好好的想个主意,把他大大的糟蹋一下,出出你的气儿,你说可好不好?”陈海秋听了沉吟一回,把头摇了一摇道:“这个主意虽然不错,未免便宜了他,据我的意思想起来,他既然不肯留我住夜,我如今偏要……”陈海秋说到这里,觉得有些说不下去,便顿了一顿,说不出来。

  章秋谷听了心上早已明白,故意问道:“偏要什么?说下去。”陈海秋面上一红,觉得有些不好意思,道:“算了罢,你不用假装糊涂了。”秋谷听了哈哈笑道:“照你这样说起来,无非还是想要他留你住夜。上海的倌人也狠多,就是面貌比他好的也还不至于找不出来,何必一定要看中这个范彩霞呢?”

  陈海秋听了面上红了一红,一时间回答不出来。停了一停方才慢慢的答道:“我也并不是一定要和他怎样,不过我在他面上花了无数的钱,他竟把我当作个天字第一号的瘟生,好像是理应孝敬他的一般,你想可恨不可恨呢?如今我的意思,要你和我想个法儿,叫他自家俯就。一则出了我的一腔恶气,二则也好借此坍坍他的台,只不知可做得到做不到?”秋谷听了道:“有什么做不到?你只要依着我的话儿行事,我叫你怎么样你便怎么样,到了那个水到渠成的时候,自然有一个叫他不得不如此的法儿,你只好好的等着就是了。”

  陈海秋听了心上甚是喜欢,却故意做着不相信的样儿道:“你不要这样的拿得千稳万稳的。范彩霞这个混帐东西比不得别人,我不信你就有这般手段。”秋谷听了冷笑道:“你不信就罢,请你自家去另想法儿,与我不相干。”陈海秋一听秋谷推托,心上又着急起来,再三的央求秋谷和他想法。秋谷到了这个时候,方才把自己的主意细细的和他说了一遍,喜得个陈海秋直跳起来道:“这个主意,拿得定他一定上钩的么?”秋谷道:“这个自然。若是换了别人,我不敢说他一定怎样;至于范彩霞这个东西,我久已知道他的历史,还你百发百中,手到拿来。”陈海秋听了十分欢喜,又坐了一回,说了些天南地北的闲话,方才告辞去了。

  章秋谷从这一天起,接连拜了几天客,应酬了几天。这一天下午,刚刚在金谷春大菜馆里头走出来,劈面又撞着了陈海秋,便拉着秋谷一同到东尚仁去。秋谷一路走着,同陈海秋讲道:“你拉我到东尚仁去,你不怕我要剪你的边和范彩霞吊膀子么?”陈海秋也笑道:“凭你去怎样吊法,我总不吃你们的醋就是了。”两个人说说笑笑,一路到东尚仁来。到了范彩霞院中,两人走进房内,范彩霞刚刚起来,正在那里梳洗,见了陈海秋进去,只微微的朝他点一点头,忽然抬起头来见了章秋谷在陈海秋的后面,登时满面添花,立起身来口中说道:“阿唷,二少,今朝陆里一阵好风,吹仔耐来哉,几日天勿见哉,唔笃格位姨太太阿好?”章秋谷含笑点头道:“多谢多谢,托福托福。”一面说着,一面走到范彩霞后面,把一只手轻轻的在他肩上搭道:“请坐请坐,你只管办你的公事,不要客气。

  ”范彩霞回头一笑,两颊生红,对着秋谷笑道:“倪无啥事体呀,耐二少是难得请过来格客人,今朝赏倪格光,到倪间搭小地方来坐歇,总要客气客气格啘,二少爷阿对?”范彩霞一面说着,一面自己坐了下来,指着靠窗的一张椅子对章秋谷道:“二少坐嗫。”

  章秋谷听了,也随随便便的坐下,却细细的抬起眼睛来打量范彩霞时,只见他身上穿着一件半旧的熟罗短袄,春生宝靥,红上眉梢,一缕漆黑的头发,一个娘姨替他解开了直拖下来,差不多直垂到地,透出一股冰桂兰麝的味儿。胸前两颗钮扣儿没有扣好,微微的露出里面杨妃色的抹胸,扣着一条黄澄澄的金练,衬着那纤腰婀娜,云鬓惺忪,觉得无限娇娆,十分妖艳。

  章秋谷看了这般的一付样儿,也不知不觉的心上怦怦欲动。范彩霞一面梳头,一面偷眼见了章秋谷这般模样,越发的眉梢眼角卖弄精神。秋谷到了这个时候,免不得也要略略应酬,只把一个陈海秋丢在那里,既没有人和他讲话,也没有人去理他,好似老僧入定一般,坐在那里无声无息。

  章秋谷始终意不在此,便立起身来对陈海秋道:“我们没有什么事情,还是约几个人来碰和罢。”陈海秋听了道:“也好,我们就去约了陶伯瑰和辛修甫来碰一场和,但不知他们来不来?”范彩霞听了接口道:“耐写仔请客票,叫相帮去请请看末哉,今朝辰光勿晏,陶大人搭仔辛老勿见得出去格。”说着又飞了秋谷一眼,好像打个照会一般。陈海秋写了两张请客条子,叫相帮去请辛修甫和陶伯瑰。相帮去不多时,早听得楼下相帮高叫客人上来,陈海秋和章秋谷方才立起身来,辛修甫已经匆匆走进。秋谷笑道:“请客的还没有回来,客人倒已经来了。”辛修甫见了陈海秋和章秋谷,也略略的讲了几句套话。

  这个时候,范彩霞的头已经梳好,便立起身来应酬了修甫几句。等了一回,陶观察也来了。范彩霞便叫娘姨大姐调开桌椅,取出一付乌木牌并一付筹码来,问陈海秋筹码怎生配法?

  陈海秋还没有开口,陶观察抢着说道:“自然打现的,那个来打什么筹码。”秋谷微笑不言,范彩霞听了,便把筹码拿了过去,把那一付牌倒在桌子上,拣出东南西北四张放在中间。秋谷顺手拿过一张牌来看时,原来是象牙牌面,雕得甚是精致,不觉顺口赞道:“好讲究的牌,果然这个地方和别处不同。”

  范彩霞听了,只道有意赞他,便抬起头来又对着秋谷一笑。秋谷却没有留心,见范彩霞对他一笑,心上方才明白,心上倒觉得有些儿不得劲儿,便搭讪着问辛修甫叫局不叫。辛修甫道:“我们四个人碰和,我看不必叫局罢。”秋谷道:“叫几个人来,觉得热闹些。”辛修甫听了便也答应。秋谷便代他们写起局票来,辛修甫叫龙蟾珠,陶伯瑰叫胡玉兰,陈海秋也叫了一个西鼎丰的林媛媛。章秋谷不消说,自然就是梁绿珠和陆丽娟了。

  当下大家讲明打五十块钱一底的二四,大家扳了坐位便碰起来。碰了几副,叫的局已经来了,梁绿珠和陆丽娟坐在秋谷身后,默默的看他发牌,起先的几付牌,平平的都没有什么输赢。陈海秋碰了两圈,便叫林媛媛和他代碰,刚刚遇着他的庄,一起手便是中风开了个暗杠。陶观察又打了一张东风,林媛媛又碰了出来,转了几转,秋谷见林媛媛的牌只打了一张万子,便和陶观察同修甫道:“庄家是万子一色,你们留神一点。”

  一句还没有说完,陶观察忽然打了一张发风出来,林嫒媛见了把牌摊出,计算起来四百和牌,给他和了一个倒勒。辛修甫等大家算清了帐,便问陶观察为什么无缘无故的打出一张发风,陶观察道:“我自己要和,怎么不要打这张发风呢?”秋谷听了,心上觉得狠有些好笑,狠想问他,你自己想和,如今可想到了没有?却又为着和他认识没有许多时候,恐怕他动气,便也微微一笑,并不言语。

  那知自此以后,林媛媛的牌风大旺起来,一连庄上和了几付,接着辛修甫和了一付两翻的索子一色,不到四圈牌,章秋谷已经输了一百四五十块钱。陆丽娟见了,便要和秋谷代碰,秋谷便立起身来让他去碰。陆丽娟碰了两圈,输得比秋谷更多,秋谷诧异道:“我平日碰和,从来没有输得这般利害,今天什么缘故,忽然这个样儿?”便叫陆丽娟立起来,原是自己坐下去碰。范彩霞见秋谷一霎时的功夫,已经差不多输了三百块钱,便走过来站在秋谷身后,指手画脚的指点他。只见秋谷起出牌来,都是七不搭八的,没有一张好牌。范彩霞见了皱着眉头,把头连连的摇了几摇,忽然上家陶观察发出一张二索不。范彩霞说一声“吃”,秋谷只当没有听见的一般,范彩霞不懂秋谷的意思。转了一转,陶观察又打出一张九万,范彩霞道:“碰。

  ”秋谷还是只当没有听见,径去摸牌。范彩霞在旁边看了,忍不住问道:“二少耐碰错哉,碰和勿是实梗碰法,蛮好格九万,啥格道理勿碰呀。刚刚只要听仔倪格闲话,吃仔二索,碰仔九万,故歇和也和脱格哉。”秋谷道:“我有我的道理在里头,用不着你和我着急。”范彩霞听了,那里肯信,口中只在那里咕哝道:“阿有啥碰和勿碰九万格道理,唔笃大家听听看。”

  秋谷听了道:“等一回儿碰完了,再和你细细的讲这个里头的道理,这个时候没有工夫。”说着,又历乱掳牌,范彩霞仍旧立在秋谷后面看他。对面辛修甫打了一张七万,秋谷说一声“碰”。便打出一张八万。范彩霞见了,嚷道:“格只七万随便那哼,呒拨碰格道理,豪燥点勿要碰。”秋谷微笑道:“这个道理你不懂的,不要来和我混闹。”范彩霞听了愈加不服,把身躯一扭,走到烟榻上一屁股坐下,对着梁绿珠、陆丽娟两个说道:“倪看今朝格二少有点输昏仔头哉。”正是:樗蒱陆博,偏多制胜之方;蹴鞠弹棋,亦有神明之化。

  不知后事如何,且看下文便知分晓。

  第九十九回

  叉麻雀名士讲牌经卖风情倌人吊膀子

  且说范彩霞见章秋谷碰和这般碰法,心上大大的不以为然,口中咕噜着说道:“倪从来朆看见碰和实梗样式。”秋谷听得范彩霞这样的替他着急,心上也觉得有些好笑,便对他说道:“我的碰和和别人不同,另外有我的法儿,你不信你只走过来好好的看一下子,就知道里头的道理了。”范彩霞听了便又走过来,站在秋谷后面细细的看着。

  这番秋谷的庄,恰和了一付,又接着连了一付七十二和的筒子一色。接着,辛修甫和了一付,轮着林媛媛的庄。范彩霞在秋谷背后看着他起出牌来,也是平平常常的,不见得怎样好法。碰了两转,上家陶观察发出一张五索,秋谷不吃,顺手去摸一张东风来,打出一张四索。范彩霞看了也不开口,只把秋谷的衣服一拉,秋谷微笑摇头,一转过来,秋谷去起出一张三万,成了三四五万的一搭,便又打出一张六索。辛修甫见了诧异道:“你与其拆掉四索六索,为什么不吃他的五索呢?”秋谷笑道:“照这样的一付牌,就是和了也不过一个平和,有什么希罕。”等了一回,辛修甫发出一张南风,秋谷碰了出来,发出一张九索。这个时候,林媛媛早已碰了三张白板放在桌上,一转过来轮到陶观察发牌,陶观察却顺手发出一张东风来。林媛媛见了大喜,扑的把牌摊出,口中说道:“难末咦敲着仔唔笃一记哉。”大家举目看时,原来是东风和一索对碰和出,是一付索子一色,里头还有三张八索,三张七索,又是个对对和。

  林媛媛屈指一算道:“对对和要外加一翻,刚刚咦是一付倒勒。

  ”林媛媛正在高兴,不提防章秋谷伸过手去,把那一张东风抢了过来。林媛媛嚷道:“作啥呀,拿倪一张东风抢得去。”

  秋谷不慌不忙,把自己的牌摊在桌子上,口中说道:“请你们看看,我的牌怎么样?”辛修甫和陶观察大举眼看时,只见齐齐正正的三张八筒,三张一万,三张三四五万,一张东风,还有三张南风已经碰在桌上。修甫见了,诧异道:“你是独等东风么?”秋谷不答,只点一点头,把陶观察方才打的那张东风和自己的东风放在一起,只把一个背后的范彩霞喜欢得笑得“吱吱格格”的,一张樱桃小口再也合不拢来。辛修甫和陶观察见章秋谷拦了林媛媛的和,心上自然高兴。只有林媛媛谷都着一张嘴,十分扫兴,瞪了秋谷一眼道:“倪勿来,勿作兴实梗格。耐要拦倪格和,为啥勿早点说呀。”秋谷笑道:“你的手脚十分神速,对面的一张东风,刚刚打出,你已经飞一般的抢了过去,叫我那里来得及?”林媛媛听了也觉好笑,便把自己的牌一推,历历碌碌的掳起牌来。

  秋谷方才对着范彩霞讲道:“何如?这一下子你有些明白了么?你刚才看着我不吃二索不碰九万以为错了,你不知碰和这样东西,虽然是一件游戏的事情,里头也有些儿反败为胜的道理。大约上家的牌风狠旺,便不当吃的吃他一下,把上家的牌落到自己手里头来,或者下家的牌风狠旺,便当吃的不吃,把下家的牌提到自己手里头来。我刚才看见下家的牌风好得狠,所以故意不碰不吃,有心揽他一下,果然给我一下子揽过来。

  你想方才要是吃了上家的一张五索,自己三六万等张,这一张东风岂不是给下家拿了去么?下家要是拿着了东风,早已和出来的了,那里还等得到这个时候。”章秋谷一面说着,林媛媛和辛修甫、陶观察都停了手呆呆的听。范彩霞听了秋谷的一番说话,不觉连连点头,想了一想便又问道:“既然耐说勿碰勿吃,为啥好好里有仔八万九万,要碰对家格七万呀?”秋谷道:“今天的牌只有他们两家的好些,所以对面打了一张七万,我拆掉了自家的八万九万,去碰他那张七万,本来是不应该碰的,如今我碰他一下,或者可以把对面的好牌碰过这一面来,这也是一个反败为胜的法子。”

  辛修甫和陶观察听了秋谷这一番说话,觉得甚是津津有味。

  辛修甫便问秋谷道:“据你说来,碰和里头也有这许多奥妙,但是除了这几个法儿,还有什么别的方法没有?”秋谷道:“碰和的方法,第一不要让下家多要自己的牌,看着给他吃一下子没有什么要紧,就是和了出来,无非是十和二十和的牌,也算不得什么。人家往往在这个里头不狠留心,随随便便的混打,却不知道虽然人家和一付小小的牌不算什么,你要是一连给他和了几付,牌风一顺,他的牌就忽然间大好起来,真是拉朽摧枯,势如破竹,到了那个时候,你就是再要扣他的牌,凭你怎样也扣不住的了。那班碰和的饭桶,自己输了钱还要抱怨自己的牌风不好,那里想得到别人的牌风为什么这般好法,就是自己不肯留神闹出来的。大凡碰和的人,虽然要顾自己手里头的牌,却也要顾着台面上的牌风怎样,到了那差不多大家等张的时候,只要留神看着台面上的牌,已经打出去的是几张什么,合着自己手里的牌算计起来,别人等张是等的什么牌大约总有几分拿手。总之,不论自己的牌风好与不好,只要少发生张,不开大炮,一定不至于出什么乱子的。至于讲起自己的发牌来,那是碰和里头最要紧的一件事情,在自己牌风不好的时候,自然不好混打;就使自己的牌风狠好,也要自己留神些儿,不好乱发。一个不小心给人家和了去,凭你自己的牌再大些儿,也不值一个大钱,倒反把牌风弄得大坏起来。如今那些碰和的人都是这个样儿,倚仗着自己的牌风狠好,便不管三七二一随手乱打,打到后来总是输得他一个要死,这几句话儿虽然没有许多窍妙,碰和里头的方法也就差不多了。”

  辛修甫、陈海秋和范彩霞等听了,都是心领神会,只有陶观察听了有些不以为然,便道:“据我看起来,碰和一道原不过是我们借他消遣的事儿,何必要这样的在里头讲究?况且我们一班人大家聚在一起顽顽,输赢都不算什么,用不着这样认真,你们看我的话可是不是?”秋谷接着说道:“这个话儿自然不差,但是这个‘赌’字的字义,本来就是彼此争胜的意思。

  无论什么人,你不沾到这个‘赌’字便罢,要是沾到了这个‘赌’字,凭你亲戚、朋友、父子、兄弟都没有一些儿退让的心肠,一定要自己胜了,人家输了,心上方才快活。至于我们的打牌本来算不得赌钱,不过是个消遣的法儿罢了。但是虽然消遣,大家心上未免总有些争胜的意思,断没有一个人上了赌场,只想输不想赢的道理。不过我们的赌钱与别人不同,没有那些死想赢钱的期望,赢了固然狠好,就是输了也没有什么希奇。

  至于说起我们大家赌起钱来,一定的希望着自己输钱,那也不过是这么一句话儿讲讲罢了。”陶观察听了,和辛牙甫都点头称是。陈海秋一个人在炕上躺了一回,觉得有些困倦,便立起身来叫林媛媛让他坐下,几个人又碰起来。等到完了八圈,差不多时候已经六七点钟,叫来的倌人一个个都走了。大家算起帐来,陶观察一个人大输,输了一百三十多块钱。辛修甫也输五十块钱,陈海秋只赢了二十块钱,章秋谷非但把方才输的都捞了回来,还透赢了一百六十几块钱。秋谷对着范彩霞道:“何如?你说我打错了牌,如今你相信不相信?”范彩霞听了嫣然一笑,也不开口,只对着秋谷微微的朱唇一动。

  秋谷一笑,别过头去对陈海秋说道:“这个时候,差不多就要上灯,我看你就在这里吃一台酒罢。”陈海秋听了点头答应,便和范彩霞说了,叫他预备一台菜。范彩霞听了自然欢喜,连忙叫娘姨下去招呼。不多时,早已摆得齐齐整整,陈海秋又请了两个招商局里头的朋友,大家闹了一回,这一台酒差不多直吃到十点钟的光景,方才大家回去。范彩霞趁着陈海秋送客的时候,一把拉住了秋谷的手,低低的问道:“耐明朝几点钟来?倪有两句闲话要搭耐说。”秋谷微微笑着,答应他道:“明天我一定同了陈老爷过来就是了。”范彩霞听了把头一扭,把一个指头轻轻的在秋谷头上点了一点道:“耐格人啥实梗介……”正还要说下去,刚刚陈海秋送了客进来,酒气冲冲的口中说道:“彩霞到那里去了,为什么不来送送客人?”范彩霞把双眉一皱,连忙扭过身来答道:“倪勒浪啘,刚刚章二少搭倪说两声闲话,夹忙头里向客人去哉。”秋谷趁着这个时候对陈海秋说道:“我们回去罢,明天就是我们原班四个人,在这里再碰一场和可好不好?”陶观察和辛修甫自然答应,秋谷便别了众人,自己回新马路去了。

  自从这一天章秋谷在范彩霞那里碰过了一场和之后,陈海秋天天约着他们三个在范彩霞院中碰和,又天天请客,在范彩霞院中吃酒。秋谷也有时约着他们几个到梁绿珠、陆丽娟家去碰和吃酒。陆丽娟自从认得了这位章秋谷以来,觉得章秋谷华彩非常,丰仪出众,好像自己相与的客人里头没有一个赶得上章秋谷的,便十分巴结起来。章秋谷也爱着陆丽娟的性格温柔,风情旖旎,几天工夫便有了相好。一个是江南名士,倜傥非常;一个是越国佳人,深情如许。自然的十分恩爱,格外缠绵。在下做书的也不必去提他。

  不多时,早到了五月初三,转瞬之间已经是端午佳节,榴花照眼,暑气迎人。那班堂子里头的娘姨、大姐,一个个都在四马路上穿梭一般的来往不绝;更有那起抬轿子的乌龟,挑着送礼的东西,满街上乱走。有些漂帐的客人,到了这个时候都躲得个无影无踪,累得那班娘姨、大姐寻得一个发昏。章秋谷恰早早的把那些堂子里头的酒局帐和那些店帐,都开销得清清楚楚。到了初三那一天,为着陆丽娟叫他去吃司菜,便约了辛修甫和陈海秋两个人同去。到了陆丽娟那里,只见陆丽娟梳好了头,正和个大姐在那里说笑,见秋谷进来,便笑微微的叫一声“二少”。正是:倾城名士,重翻子夜之歌;暮雨朝云,又入高唐之梦。

  欲知此后如何,且看下回交代。

  第一百回

  打茶围乌龟送礼出奇谋嫖客施威

  且说陆丽娟见章秋谷同了辛修甫、陈海秋三个人一起走进来,便立起身来含笑招呼。秋谷同着辛修甫、陈海秋进房坐下,房间里头的人见章秋谷狠肯花钱,便十分巴结。一个娘姨叫做金宝的,便叫相帮拿进四样节礼,放在章秋谷面前,笑道:“送到二少公馆里向去,长恐唔笃姨太太心浪勿舒齐;就来浪间搭送仔罢。二少勿要客气,一塌刮仔受仔末哉。”秋谷看那四色礼时,见无非是些火腿、粽子、鲜藕、枇杷之类,便也对着金宝笑道:“别人的姨太太要吃醋,我的姨太太是从不吃醋的,你只顾放心送去就是了。”

  秋谷的话还没有说完,早见陆丽娟瞅了秋谷一眼道:“唔笃勿要听俚格瞎三话四,俚笃姨太太凶得野笃。”秋谷听了诧异道:“我章秋谷自从有生以来,从来没有怕过妻妾,你这句话儿是那里来的?倒要讲给我听听。”丽娟“嗤”的一笑道:“勿工勒浪海外哉,故歇末说得像煞有介事,晏歇点距起踏板来吃勿消格,阿晓得?”秋谷听了,实在不懂丽娟是什么意思,只呆呆的看着他。丽娟看着秋谷的脸,忍不住又笑道:“昨日仔阿记得,极得来呒淘成?”秋谷听了这两句话儿,心上方才恍然大悟,哈哈一笑道:“原来你为昨天晚上的那件事儿,所以好端端的平空说出这许多的怪话来,你却不知道昨天所以一定要回去的缘故,是我在家里头出去的时候和他们讲明白了一定回去的,恐怕他们在那里呆等,所以定要回家,并不是不肯陪你。”陆丽娟听到这里,不由得面上一红,啐了秋谷一口道:“啥人要耐陪呀,说说末就是实梗瞎三话四。耐怕勿怕距踏板勿距踏板,才勿关倪啥事!”说到这里,秋谷大笑道:“我倒从没有跪过什么踏板,或者看你面上给你跪一下子,也不可知。”陆丽娟道:“倪是呒拨格号福气,唔笃听听看,说得阿要诧异!”说着,也忍不住笑起来。

  秋谷一面笑着,一面在衣袋里头取出一卷钞票来,随手拣了三张十元的,放在烟盘里头道:“送礼手巾和司菜的钱都在里头。”金宝接了过去,谢了一声,又向秋谷道:“格末格个节盘,阿要送到二少公馆里去呀。”秋谷连连摇头道:“算了算了,我不过这样的说,那个要你们送去。”说着,相帮送上手巾,口中说了一声“多谢二少”。秋谷只略略点头。一会儿金宝走了出去,陆丽娟走到秋谷身旁悄悄的说道:“刚刚耐啥事体要拨俚笃几化洋钿呀?”秋谷道:“连司菜的钱在内一共三十块钱,也不算什么。”陆丽娟嗔道:“一塌刮仔出仔廿块洋钿好哉,耐就是多拨点俚笃,俚笃也勿见得见耐格情,推扳点再要说耐曾生,格号铜钱冤冤枉枉出俚做啥?老实搭耐说,该应用格辰光自然搳脱两钿,无啥要紧,勿该应用格辰光,耐也勿必摆啥格架子,难下转勿要实梗,阿晓得?”秋谷听了陆丽娟的这一番说话来得十分诚切,知道他倒是一片真心,心上狠觉得有些感动,便也悄悄的附着他的耳朵道:“你的话自然不错,但是我在你身上不要说是这几个钱,就是再多些儿我心上也高兴的。”陆丽娟听了心上自然十分欢喜,却故意说道:“倪勿要,耐下转阿要实梗勒。”

  秋谷还没有开口,早听得陈海秋嚷道:“你们这两个人真真岂有此理。到了这个地方,便两个人密密切切的讲话,把我们两个客人干搁起来,理也没有人理;就是有什么说不尽的话儿,等会儿到了床上,凭着你们去怎样讲法就是了。为什么偏偏要在这个时候,当作我们的面做出这种样儿,难道故意做给我们看的么?”陆丽娟听了陈海秋取笑他的话儿,不觉涨得满面通红。秋谷回过头来对陈海秋道:“海秋不要胡说,人家在这里好好的讲话,你又要取笑起来。”说着,见陆丽娟低着个头口中咕噜道:“随便唔笃去说啥末哉。”秋谷便握着他的手道:“我们老夫老妻那里还怕人取笑,凭他去讲些什么,我们不要管他就是了。”陆丽娟听了更觉不好意思,挣脱了手,把秋谷背上打了一下道:“耐格个人,实头呒拨仔淘成哉,说出格号闲来,阿要气数!”说着自己也不由得“嗤”的一声笑起来。秋谷正要和他讲话,只见大姐阿金妹走进房来,向陆丽娟使个眼色,丽娟见了,就走过去低低的分付了他几句,阿金妹走了出去。

  一会儿相帮早端上菜来,本来堂子里头的司菜,照例是一碗鱼翅,一碗整鸭,一碗鸡,一碗蹄子。秋谷一眼看去,见那四样例菜之外。又另外加了一大盆鲥鱼,一贫白汁排翅,一碗清燉火腿,一碗鲍鱼汤。还有四个碟子:一样凉拌腰片,一样凉拌鸡丝,一样凉拌猪肝,一样虾米煮黄瓜。这几样菜都是章秋谷平日最爱吃的。另外两把酒壶,装着满满的两壶花雕,还有一瓶薄荷酒,一齐都放在桌子上。秋谷见了,把头一皱道:“今天你怎么忽然和我客气起来,平空的添这许多的菜做什么。

  ”陆丽娟笑道:“倪为仔格两样菜无啥吃头,所以另外点仔几样,总算是倪一点点意思,耐勿要客气哩。”说着,便取过一个玻璃小酒杯,倒了一杯薄荷酒放在秋谷面前,又问辛修甫、陈海秋道:“辛老、陈老,唔笃两位吃啥格酒?”陈海秋本来酒量狠大,要了薄荷酒,辛修甫不会吃酒,便要了花雕。陆丽娟斟了辛修甫、陈海秋两个人的酒,口中说道:“怠慢唔笃,请宽用一杯。”章秋谷便叫他过来陪着同吃,陆丽娟便也坐在秋谷下首,自己斟了一杯酒,四个人浅斟低酌起来。这一席虽然没有什么别的客人,却大家都十分高兴,说说笑笑,不觉已是下午三点多钟。秋谷便对着陈海秋说道:“我们回去罢,那个家伙只怕差不多要去的时候了。”陈海秋听了会意,便同着章秋谷、辛修甫出了陆丽娟的院中,一路回去。

  这个时候,陈海秋正在后马路一家谦泰土栈里头,这个土栈,就是陈海秋一个人开的。当下陈海秋邀了辛修甫、章秋谷一同到得谦泰土栈,坐在陈海秋的卧室里头,陈海秋叫家人泡上茶来。坐不多时,果然见范彩霞那里的大姐阿小妹同着两个相帮,拖拖带带的送进四样节礼来。见了陈海秋,春风满面的叫了一声“陈老”,陈海秋只点一点头,阿小妹道:“陈老,今朝啥勿到倪搭去呀,倪先生勒浪牵记耐呀。”陈海秋听了冷笑一声,道:“用不着这般的客气,只要我到你们先生那里去的时候不要做出那付阴阳怪气的样儿,已经是好的了,什么牵记不牵记,像我这样的惹厌客人,那里配你们先生牵记。”阿小妹听了呆了一呆,笑道:“陈老末咦要实梗瞎三话四哉,倪先生搭耐蛮要好,啥辰光搭耐阴阳怪气呀!像陈老格号好客人,再要说惹厌,是真真天理良心呒拨仔淘成格哉。”说着回过头来对着秋谷和修甫道:“二少搭仔辛老想想看,倪格两声闲话阿对?”辛修甫和章秋谷听了,只好点一点头。海秋又道:“算了算了,不用多讲了。你今天无非是送礼和讨帐的两件事情。

  ”说着,便开了保险箱,取出一大卷钞票放在桌子上,随手取出两张十块钱的钞票,交在阿小妹手里头,口中说道:“这几件礼物,我也用他不着,就烦你们和我带了回去。这二十块钱,连节盘和手巾的钱都在里头,今天交给你,省得我又要叫人送来。”阿小妹接了钞票口中说道:“陈老啥实梗客气,一样物事才勿受呀。”陈海秋对着他连连的摇头,只说:“你不要和我客气,我这里委实用他不着。”阿小妹道:“格末谢谢耐。

  ”相帮也跟着谢了一声。

  陈海秋又问阿小妹道:“我的酒局帐抄好没有?”阿小妹听了,便从身旁衣袋里头取出一篇开现成的酒局帐来,还有一张范彩霞的大字名片,一齐交给陈海秋,口中还在那里说道:“陈老慢慢交末哉呀,啥洛实梗要紧介。”陈海秋接过来一看,见通共二十六台菜钱,十九场和钱,一百二十多个局钱,还有那一天陈海秋在他们那里碰和,没有带钱,就同范彩霞借了一百块钱做本钱,后来没有还他,一古脑儿合算起来,差不多要六百多块钱。陈海秋看了一看,把那一篇帐单放在桌子上,正色对阿小妹道:“你今是想来要钱的是不是?”阿小妹道:“陈老末总归实梗瞎疑心,洋钿勒浪陈老格搭,阿怕会少……”阿小妹正还待说下去,陈海秋接着说道:“如今不必空费这些口舌,总之一句话儿,我今天欠你们先生的局帐,一个大钱也不能给他。”阿小妹听了呆了一呆,还只认是陈海秋和他取笑,却见陈海秋正颜厉色的对他讲道:“我姓陈的并不是没有钱,钱狠多在这里,但是凭着你们先生这样的一个人,要想用我姓陈的钱,只怕还嫌太早些儿。”说着便把桌子上的那一大卷钞票,一张一张的摊了开来,给阿小妹看,一古脑儿统统是五十块的,只有几张十块的在里头,合计起来,这一大卷钞票至少也有二三千块钱在里头。把一个阿小妹只看得目定口呆,眼花撩乱,觉得自己的一双眼睛花碌碌的,只顾随着桌子上的一卷钞票前后左右四周乱转,直等得陈海秋把那些钞票仍旧放在保险箱里头去,方才把心定了一定,一时说不出一句话来。只听得陈海秋又对他讲道:“你回去只把我这几句话儿,讲给你们先生听就是了。”阿小妹呆了一回,心上不知道陈海秋究竟为着什么,转了一回念头,只得开口说道:“阿呀,陈老为仔啥格事体实梗动气呀,阿是倪先生得罪仔耐哉,阿好讲拨倪听听看,到底那哼格一件事体?”陈海秋听了,便睁着眼睛对阿小妹说出几句话来,正是:落花堕劫,魂销南浦之歌;飞絮沾泥,肠断西楼之梦。

  要知后事如何,且看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