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一回
扣局帐陈海秋发标留夜厢范彩霞中计
却说阿小妹听了陈海秋这一番说话,那里摸得着一些头脑?只眼睁睁的看着陈海秋,满心疑惑。只听得陈海秋朗朗的对着自己说道:“这件事儿与你不相干,我也并不怪你;都是你们先生一个人的不好。但是今天你既来收帐,不得不和你讲个明白。我只问你,你们先生既然挂着牌子在上海滩上做生意,吃了这碗把势饭,可懂得把势上的规矩不懂?”
阿小妹听得陈海秋的话风利害,心上也有几分明白,却也不便和范彩霞分辨什么,只得陪着笑脸道:“倪先生有啥勿好格地方末,请耐陈老包涵点……”陈海秋不等他说下去,接着说道:“包涵不包涵的话儿如今不必提他,只讲现在的话。讲起你们先生来,在上海滩上做生意,拼着自家的身体给客人糟蹋,为的是些什么?无非为一个‘钱’字罢了!自从我和你们先生认得以来差不多将近一年光景,酒也不知吃了多少次,和也不知碰了多少场,一古脑儿合算起来,差不多也花了二三千块钱。像我这样的客人,老实说,上海地方虽然不少,却也不多!为什么你们先生见了我的面总是那一付爱理不理的样儿,连好好的一句应酬话儿都没有讲过?不要说什么住夜不住夜了!像我这样的一个人,又在他身上花了这许多的钱,难道和他攀个相好都够他不上么?老实和你讲,既然吃到了这碗把势饭,就有把势上的规矩。你们先生在我面上这般模样,简直是不讲情理,硬欺我是个瘟生!他既然把我当作瘟生,不讲情理,我倒今天也要回敬他一下。你们先生要想向我要钱,钱有在这里,六百多块钱的帐,一个大钱也不少他的。不要说是六百,就是六千也现成在这里。但是要想拿我姓陈的钱,也要有些本领!
看他有什么本领来拿我的钱!”
阿小妹听了这一大篇说话,心上不由得吃了一惊。要是别个人的帐,几十块钱的事情,或者一百八十块钱,也还不算什么。偏偏陈海秋这一节的帐,比别节格外多些。明知道范彩霞平日十分挥霍,到了节边狠有些接济不上来,专望着陈海秋这一笔钱来抵挡节底下的开销,那里经得起这样一来!呆了一回,只得立起身来走近陈海秋身边,拍着他的肩膀笑道:“陈老勿要动气,倪先生一径搭倪说,客人里向只有陈老末是个好人。
耐勿要缠错,倪先生搭耐一径蛮要好,不过面孔浪像煞有点难为情,说勿出留耐住夜格句闲话。陈老耐也总算是倪搭格老客人哉,勿要实梗瞎想心思哩。倪先生吃仔格碗把势饭,要真真实梗样式,洛里好做啥生意呀?”
陈海秋听了阿小妹的一番说话,要是换了别的时候,早已被他说得心动的了。这个时候却心上拿定了主意,不肯听他的话儿,只对着阿小妹冷笑道:“不是这般说法。我以前的时候已经和他说过几次,要在他那里住夜,他只是装聋做哑的不肯答应。我又不是白住不出钱的,为什么要受这般的怠慢呢?你回去和他讲,叫他只顾放心,六百块钱暂时放在这个地方,到了那个时候自然给他;这会儿叫他不用心焦,就心焦也不中用!”阿小妹听了,一时也讲不出什么来,只得说道:“依仔陈老格心浪末,要倪先生那哼呢?”陈海秋道:“依着我的心上么,也不是什么难事。我从前再三的迁就他,他却装腔做势的把我这般冷落。如今只要和他转一个身,叫他收了那以前的架子,到我这里来自家俯就,也就罢了。你快些回去,把我这番说话和你们先生讲个明白,叫他自家斟酌。”阿小妹听了陈海秋这般说法,知道无可再说,只得怏怏走了回去。
去了不多一回,阿小妹忽然又赶到谦泰土栈里头来,见了陈海秋便道:“倪先生请耐到倪搭去,有闲话搭耐说。”陈海秋道:“这会儿我有公事,没有工夫。你们先生请我去,料想也没有什么要紧话说;如若真有什么要紧的话儿要和我讲,请你们先生自己到我这里来就是了。”阿小妹见陈海秋一定不肯去,便匆匆忙忙的往外便走。
陈海秋见阿小妹走了,对着章秋谷伸出一个大指,口中说道:“你的主意果然不差,这样的一逼,等会儿一定自己要来的了。但是他来了,我又怎么样的对待他呢?”章秋谷听了,又细细的教了他许多的法儿,陈海秋大喜,磨拳擦掌的专等着范彩霞来。等了一回,早听得辛修甫口中说道:“来了,来了。
”陈海秋立起身来举目看时,只见范彩霞扶着阿小妹的肩膀,从对面屏门外面冉冉的转将过来,那几步路儿就如风吹杨柳一般,走得十分圆稳。陈海秋见了,故意别转了头,装作没有看见。当下范彩霞走进房来,先招呼了辛修甫和章秋谷,又半嗔半喜的瞅了秋谷一眼,方才走近陈海秋身旁,低低的叫了一声:“陈老。”陈海秋回过头来,把范彩霞打量一番:只见他穿着一身玄色外国纱衫裤,下面衬着一双品蓝缎子挑绣的弓鞋,头上只挽着一个懒妆髻,春山淡淡,秋水盈盈,脂粉慵施,铅华不御,低着一双俊眼,好像有些不快的样儿,娇怯怯的站在一旁,把手扶着陈海秋的椅背,口中说道:“耐啥事体实梗动气?就是倪有啥勿好末,耐好好里搭倪讲末哉。倪是无啥要紧,耐气坏仔身体啥犯着呀!”陈海秋听了这几句软软款款的话儿不觉心中一动,连忙忍住了,淡淡的答道:“你不要和我客气,像我这样惹厌的客人,你那里看在眼里!”范彩霞听了,把一双纤手握着陈海秋的手,说道:“耐勿要实梗嗫,冤枉仔倪,作业格嗫。倪一径搭耐蛮要好,耐勿要听仔别人格闲话,扳倪格差头。耐自家赛过像格哑子,一声勿响,倒说倪……”范彩霞说到这个地方,不觉面上一红,低眸一笑。又说道:“故歇勿要说哉,一塌刮子才是倪勿好;今朝请耐到倪搭吃酒,总算倪得罪仔耐,赔耐格礼。故歇就请过去末哉。”
陈海秋被范彩霞自己赶过来轻轻的三言两语,已经心上岌岌欲动;现在听得范彩霞邀他过去,便抬起头来看秋谷的眼色。
只见秋谷微微的把头一点,陈海秋便也答应。范彩霞本来是马车来的,便拉着陈海秋同车回去。秋谷也有马车,同着辛修甫同坐一车。一路风驰电掣的到东尚仁来。一刻儿的工夫,早到东尚仁门口。大家下车进去。这番不比别的时候,范彩霞竭力巴结,拼命张罗,就是房间里头的人也换了一付样儿。秋谷见了由不得心中暗笑。当下范彩霞和陈海秋并肩坐在炕上,咬着耳朵说了一回。早见一班娘姨、大姐七手八脚的调开桌椅摆上菜来。原来今天这一席酒,是范彩霞和陈海秋赔礼,专请陈海秋的。范彩霞见碟子排了上来,便问海秋还有什么朋友。陈海秋还没有开口,秋谷在旁说道:“我看今天这一席不便请什么外人,只请了王小屏和陶伯瑰两人,何如?”陈海秋听了点头称是,当下写了请客票叫相帮送去。请客的去不多时,客人来了,大家入席畅饮。这一席酒,因是范彩霞专请陈海秋和他赔礼的;肴馔十分精致。范彩霞殷勤相劝,满场飞舞,八面张罗,打起了全副的精神,竭力应酬。陈海秋高兴非常,大家也都开怀痛饮。
到得酒阑人散的时候,已经差不多有十一点钟。辛修甫和章秋谷略坐一回,便都立起来要走。陈海秋也跟着往外就跑,却被范彩霞赶上来一把拉住道:“勿许走,倪还有几几化化闲话要搭耐说。”陈海秋故意笑道:“你留我在这里做什么事儿?我们先讲明白了再说别的话儿。要我再像前一次的一般吃你的空心汤团,那是再不上当的了!”说着便又要走。急得范彩霞一手拉住陈海秋的衣服不肯放手,面上却一阵阵的红起来。
陈海秋故意逼着问他道:“留我在这里,究竟怎么样?我上了一次恶当,再不上第二次的了。”范彩霞听了,口中实在说不出来,顿了一顿方才说道:“耐格个人,啥格实梗假痴假呆介。
”说着,阿小妹也赶过来帮着挽留。陈海秋道:“你讲的话不中用,我信不过你的话儿,一定要叫你们先生自己和我讲个明白。”范彩霞到了这个时候,明晓得陈海秋有意作难,无奈生刺刺的讲不出口来。又见章秋谷和辛修甫两个人都望着他嘻嘻的笑,越发不好意思。没奈何只得把金莲一顿,对着章秋谷道:“二少帮仔倪留留陈老嗫!”秋谷笑道:“我和你把陈老留在这里是狠容易的事情,但是你留住了他在这里干什么呢?”范彩霞听了又羞又怒,又不敢发作,只瞪了秋谷一个白眼道:“耐也装起妈虎来哉!故歇倪想起来,总归是吃仔把势饭格勿好,真真叫呒说法。”说着别过头去,眼圈儿一红。
章秋谷见了这般模样,知道作弄得他够了,便对陈海秋道:“他既然这般留你,你就今天住在这里也没有什么。”陈海秋道:“你不要弄错了夹壁帐。他那里是当真留我,不过当着你们的面儿,讲句好看话儿罢了。”这一句话说得范彩霞发起急来,对着陈海秋道:“天理良心!耐再要讲出实格梗话闲来,只好随耐去说啥格哉!倪闲话说到实梗样式,耐勿听末,倪也呒啥法子想!只要耐自家想想,阿对倪得起?”说着扭过头去,不觉流下泪来。章秋谷见了,不由得哈哈的笑道:“算算,算了。”一面对着陈海秋道:“我们先走一步,明天来看你罢。
但是你要小心些儿,不要打了败仗,给他赶到地板上去睡,是与别人不相干的。”陈海秋听了忍不住也笑道:“不要混说。
看你这个样儿,光景是长给人赶到地板上去睡的。”范彩霞听了也笑起来,拭了眼泪道:“说说末,就要瞎说一泡,真真歪嘴吹喇叭--一团邪气。”正是:酒柬灯炧,缠绵午夜之情;送客留髡,宛转中宵之语。
不知以后如何,请看下回便知分晓。
第一百二回
酒阑人散软语缠绵送客留髡深情缱绻
却说陈海秋见章秋谷同着辛修甫要走,想着这样的一来,居然坍了范彩霞的台,出了自己的多时闷气,大功告成,心上十分得意;更兼范彩霞紧紧的拉着他两只手不肯放松,把一个身体差不多全个儿都扑在陈海秋身上,一个脸儿就紧紧的贴着他的肩膀,面粉口脂,暗香发越。陈海秋鼻子中间,觉得有一阵阵的香气直透进来,更觉踌躇满志,却做意再说一句道:“你虽然殷勤留我,但是这件事情是要各人自己愿意的。你要是不愿意,勉勉强强的敷衍一下,我也没有什么味儿。你心上究竟怎样?倒是讲明白了的好。”范彩霞听了,不由得皓齿微呈,蛾眉欲蹙,含怨含颦的说道:“谢谢耐,阿好推扳点,就是实梗仔罢。”说着眼圈儿又是一红,眼眶里头水洋洋的含着一汪珠泪,好似那梨花带雨,芍药当风。陈海秋见了范彩霞这般模样,觉得自己心里头也有些七上八下的不得劲儿。那以前的旧恨,早不知丢到那里去了。看看范彩霞这样的赔着小心,觉得他又是可怜,又是可爱,不由的微微含笑,看着范彩霞的脸儿。
这个时候,陈海秋心上的那一番得意,在下做书的一时也形容不出来。
只说章秋谷看了他们两个人的一番情景,知道这个时候的陈海秋,已经入了范彩霞的温柔圈套,便趁势对陈海秋道:“我们两个人走了。你们两口儿好好的装枪备马,预备登常我们要少陪了。”说得大家都笑起来。连范彩霞也忍不住笑,只用衣袖掩着嘴,格格的要笑出来。秋谷也不等陈海秋再说什么,便拉着辛修甫一同走了。
这边范彩霞好容易把陈海秋留了下来,自然也拿出浑身本事来笼络他。只见锦帏半掩,罗帐四垂;街鼓沉沉,清宵细细。
杨柳怀中之玉,软语温存;梨花颊上之痕,风情熨贴。这一夜陈海秋的满心得意,范彩霞的格外牢笼,说不尽的万种绸缪,千般旖旎。一直睡到明天十二点钟,两个人还是春梦迷离,睡得十分甜蜜。
陈海秋正睡得恍恍惚惚的,好像耳朵里头有个人在那里叫他。睁开两眼看时,原来就是章秋谷,满面春风的站在床侧,一手撩起帐子,哈哈的笑道:“怎么睡到这个时候还不起来?
想是昨天晚上辛苦了,所以这般困倦。”陈海秋见了章秋谷的面,打了一个呵欠,自己也觉得有些不好意思。看那范彩霞时,枕着自己一只手臂,还微微的睡着,星眸双合,香梦沉酣。陈海秋见了觉得十分可爱,顾不得章秋谷在旁看着,不由得把自己的脸去贴着范彩霞的脸儿,紧紧的揉了一揉。秋谷看着,不觉叫一声“好”!这一下子,早把个范彩霞惊醒。睁开俊眼,早见了章秋谷笑迷迷的站在那里。羞得个范彩霞脸涨通红,无地可避,连忙没头没脑的把头缩进夹纱被窝里面去。听得章秋谷笑道:“你不要不好意思。上海地方的倌人,那一个不是这个样儿?为什么见了我就急到这般模样?”范彩霞听了也不开口,只把被窝兜着自己的头,好像没有听见的一般。
陈海秋坐起身来穿好衣服,跨下床去,往床后转了一转,便向章秋谷说道:“你怎么今天这个时候就来了?”秋谷笑道:“这个时候还早么!差不多已经将近十二点,你们两个人还在这里睡觉,未免太舒服了!”陈海秋听了一笑,也不言语。
接着范彩霞遮遮掩掩的从床上溜下来。秋谷走过去,拉着他的手道:“恭喜,恭喜!”范彩霞红着个脸,头也不抬,洒脱了手,一溜烟逃到床后去了。停了好一回,才慢慢的走出来。见了章秋谷觉得有些羞怯怯的,再也不抬起头来。挨了一会儿,范彩霞方才问章秋谷道:“耐阿曾吃点心?阿要叫俚笃去叫得来,搭陈老一淘吃?”秋谷笑道:“我是吃过的了。多谢盛情,不必这般客气。你还是料理你们的陈老爷罢!”范彩霞听了,把眼一瞟道:“耐格个人,总归呒拨好闲话说出来格。陈老末陈老哉啘,啥格是倪格介。”秋谷哈哈一笑道:“你们昨天晚上恩到这般地步,今天早上睡到这个时候还不起来,恨不得两个人挤作一团,并作一块,还说不是你的?难道不是你的,倒是我的不成?”说得陈海秋好笑起来。
范彩霞委实不好意思,只得说道:“随便耐去说啥末哉!
”说着,便低低的问海秋要吃什么点心。陈海秋道:“叫他们去叫一碗一钱六分的生炒鸡丝面罢。”不一会,相帮端上面来。
陈海秋吃了,便同着章秋谷起身想走。范彩霞那里肯放,道:“耐格辫子毛哉,搭耐打好仔辫子去。”说罢,取过梳篦,自己和陈海秋拆开辫发,慢慢的梳。秋谷在旁看着。只见范彩霞把陈海秋的几根头发梳得通了,用刨花水刷了又刷,刷得没有一根松的,方才顺着头发,一路一路的编起来。一面编着,又用刨花水刷那松出来的头发。一根辫子,直打了半点钟的工夫,果然亮油油的十分好看。秋谷在旁看着,不觉说一声:“打辫子的本事!果然不差!”范彩霞回过头来,把手在自己头上打个手势,微微的对着秋谷一笑。秋谷见了,连忙把头摇了一遥陈海秋打完了辫子,要和秋谷同走。范彩霞一把拉住问道:“晏歇点阿来?”陈海秋道:“自然来的。”范彩霞道:“晏歇点要来格啘,绰仔倪格烂污是,倪勿来。”陈海秋道:“等会儿晚半天一定来就是了。”范彩霞听了,方才放手。
陈海秋刚才举步,忽然想起一件事来,停止脚步笑道:“几乎忘了一件最要紧的事情。”说着,便从衣袋里头取出几张庄票,对范彩霞说道:“我的酒局帐,合算起来,通共六百几十块钱,如今统通给你。”说着顿了一顿,又道:“节底下你的开销怎么样?”范彩霞沉吟一会,方才说道:“倪间搭节底下也呒拨几化开销,有限煞的。收下来格局帐,拿得来开销开销,刚刚正好。”陈第秋听了,便拣出一张一千块钱的一张即期庄票,放在范彩霞手中道:“你和我给他们四十块钱下脚,多下来的,送你买几件衣服罢。”范彩霞欢欢喜喜的接了过来,口中说道:“陈老再要实梗客气,放来浪陈老搭末一样格啘。
”陈海秋摇摇手道:“节底下比不得平时,大家都要开销的,你也不用和我客气。”范彩霞听了方才接了过来,谢了一声。
陈海秋便同着章秋谷走了出去,两个人一前一后的到了马路上。
章秋谷对着陈海秋笑道:“好贵的打辫!打一条辫子足足的一千块钱!”陈海秋听了也笑个不祝当下章秋谷同陈海秋两个人坐上马车,一路讲着闲话,一同到辛修甫公馆里头坐了一回,辛修甫他们两个吃饭。吃过了饭又谈一会,秋谷取出表来看时,见刚刚正指三点,想着昨天约着陆丽娟坐马车到张园去的,便辞了辛修甫,说要和陆丽娟去坐马车。辛修甫道:“我也要到西安坊去,我们一同出去罢。
”章秋谷道:“既然如此,我们何不大家到张园顽顽?”辛修甫道:“也好,我们大家到张园会罢。”说罢便换了衣服,就趁了章秋谷、陈海秋的马车先到了西安坊,辛修甫便下车进去。
秋谷候马车到了久安里门口。因陈海秋要到东尚仁,秋谷便跳下马车,自家进去。
到了陆丽娟院中,只见陆丽娟早已梳好了头,换了衣服在那里等候。见了秋谷进来,便笑吟吟的迎上前来,搀着秋谷的手笑道:“耐倒好格,昨日仔讲明白仔三点钟同倪去坐马车,故歇三点钟敲过哉!”秋谷微微笑着坐下来,叫相帮到善钟马房去叫一辆自拉缰的亨斯美来;一面和陆丽娟道:“你还是一个人坐,还是和我一起坐?”陆丽娟道:“生来一淘坐哉啘!
”秋谷道:“和我坐在一起虽然没有什么希奇,但是万一个给人看见了,说你做我的恩客,便怎么样呢?”陆丽娟听了把秋谷一推道:“随俚笃去说末哉!倪是勿怕格。就算倪做仔耐格恩客末,也勿关俚笃啥事啘!”秋谷笑道:“你当真不怕人家说我是你的恩客么?”陆丽娟嗔道:“耐格人啥烦得来,阿是勒浪讨厌倪?勿要倪搭耐一淘坐?”
秋谷听了正还要和他取笑,只见马夫阿荣跟着一个相帮走上楼来,对着秋谷说道:“二少爷,马车来哉。”秋谷听了便立起身来,同着陆丽娟一同下去。走到久安里门口,只见一匹小小的川马浑身漆黑,神骏非常,驾着一辆双轮马车停在弄口。
秋谷先叫丽娟坐上车去,自己也跳上车来。阿荣递过丝缰,秋谷顺手接过,轻轻的一提,那马已跑开四蹄,向前便走。秋谷见四马路一带人来人往的十分热闹,便带住丝缰,慢慢的走;到了大马路一带,地方宽阔,秋谷把缰绳紧了一紧,拔出鞭子来只轻轻的在马背上一掠。那马见了鞭子的影儿,便电掣风驰,飞一般的向前直驶。一会儿早已过了泥城桥,直到张园门首。
秋谷的马车一直放到安垲第门前停祝
秋谷和陆丽娟下得车来,走进安垲第,四面兜了一转,却不见一个熟人。正要回身出来到老洋房去,早见迎面走进两个人来。一个男的,穿着一件湖色单纱长衫,玄色外国纱马褂,带着一顶极细的草帽,眉清目秀,齿白唇红,却有些滑头滑脑的样儿;一个女的,倌人打扮,一身银灰色闪光纱衣服,长挑身材,鹅蛋脸儿,皓齿明眸,丰容盛翦。两个人一前一后的走进来。秋谷猛然见了这个倌人,觉得他十分面熟,好像在那里见过的一般,一时却想不起来。这个倌人和秋谷擦肩过去,眼波澄澄的,正和秋谷的眼光碰个正着,登时也呆了一呆。秋谷这个时候,身不由己的跟着这个倌人缩进安垲第来。陆丽娟不知为的什么事儿,只得也跟着进来。正是:飘零红粉,偏多迟暮之悲;落拓青衫,谁有穷途之泪?
要知后事,且听下回分解。
第一百三回
味莼园遇旧感前游金小宝寻春逢浪子
且说章秋谷看着那个倌人的模样,觉得面熟得狠,却想不出他叫什么名字来。见那倌人同着那个男子走进安垲第,四面看了一看,便拣一张桌子坐下。秋谷便也拣了对面的一张桌子坐了下来,目不转睛的看着那个倌人。那个倌人也秋波澄澄的看着章秋谷。两下正看之间,忽见辛修甫同着龙蟾珠款款行来。
龙蟾珠一直走到面前,含笑招呼道:“二少,耐阿是来仔一歇哉?”秋谷也含笑让坐。那知龙蟾珠这一声“二少”,猛然把那对面的倌人提醒,不觉失声道:“阿唷!勿壳张是二少!多时勿见哉啘。刚刚倪碰着仔耐,像煞有点面熟蓦生,肚皮里向想来想去,总归想勿出是陆里搭看见歇格。故歇想仔出来哉,实头是二少。”秋谷听得那倌人和他讲话,说话的声音十分熟溜,不觉也恍然想起道:“原来是你!差不多一年勿见,几乎大家都认不出来。”
看官,你道这个倌人是谁,原来叫做祝小春,也是上海滩上一位大名鼎鼎的人物。以前秋谷做陈文仙的时候,祝小春和陈文仙狠是要好,两下常常来往;和章秋谷言来语去的,狠有些儿意思。陈文仙见了,虽然不怪秋谷,但未免总有些儿吃醋的意思。对着祝小春总是淡淡的,不狠应酬他。后来祝小春做着了一户好客人,包了他一节,又在苏州做了差不多半年。如今回到上海来再筑香巢,芳名大震。就在清和一包了楼上三间房间。章秋谷和他一年不见,两下见面都模模糊糊的想不出来。
当下章秋谷见了祝小春,便也和他讲些闲话,又说说陈文仙的话儿。小春道:“文仙阿姊跟着仔耐,总算是俚格福气。
故歇辰光,倌人要嫁格好好里客人,倒勿容易哩!”秋谷听了正要回答,忽然一眼看去,见那个和小春同来的男子满面怒容,眼睁睁的看着自己。秋谷见了,知道是和他吃醋,便微微一笑,对着祝小春道:“我们改天再谈罢!”小春听了还没有开口,早见那个男子恨恨的催着小春道:“这里没有什么味儿,我们还是到弹子房去罢!”祝小春还不知道什么意思,随口答道:“刚刚来得勿多一歇,等倪坐歇再去末哉!”那个男子听了那里肯依,只在那里死命的催促。祝小春还在那里延延挨挨的不肯走,忽然看见章秋谷对着他微微含笑,把嘴往那边一努,祝小春方才回过头来看了一看,只见那个男子已经气得满面通红,恶狠狠的催着他要走。祝小春心上方才明白,冷笑一声,只得跟着他一同出去。章秋谷这边的事,权且按下不提。
只说那四大金刚里头的金小宝,自从贡春树回去之后,心上觉得好生眷恋,便天天坐着马车到张园去兜个圈子,借此消遣。这一天金小宝正坐着马车从四马路兜转泥城桥,望着张园、静安寺一路跑去。将近张园门口,忽然见一个西洋装束的少年,年纪不过二十多岁,穿着一身极细的黑呢衣服,身材伶俐,举止轻扬,坐着一辆自行车,好似星飞电转的一般,从背后直赶过来,抢出金小宝马车的上首。见了小宝,飞了一个眼风,微微一笑,把身体往前一伏,两脚用力向前一送,只见那一辆脚踏车,就如箭一般的直赶过去。金小宝看了,不知怎样的觉得心上微微一动。一转眼的工夫,马车早到了张园门口。小宝一眼看去,早又看见那方才的少年男子站在道旁,把那一辆脚踏车倚在一棵树上。见了小宝的马车过去,对着小宝微微的又笑一笑,接着跳上脚踏车,飞也似的又赶过金小宝前面,直到安垲第门口方才一跃而下。等金小宝的马车停住,下了马车,轻移莲步往内便走,这个少年男子便也在后跟来。
金小宝见了,明知道是有心吊他的膀子,便偷着回过头来细细的打量这少年男子。只觉得他细腰窄背,骨格风华,面貌倒也不俗。小宝看了,便也对着他嫣然一笑。这一笑不打紧,只把这个少年男子喜欢得眉飞色舞,手舞足蹈,越发的紧紧跟着一步不离。见小宝拣一张桌子坐下泡茶,他也在隔壁桌子上坐下泡茶。四目相对,你来我往就好像空中的流电一般,渐渐的两下都有些意思了。等了一回,只见那少年男子叫过堂倌来,说了几句不知什么,堂倌走过来对小宝说道:“这里的花钱有了。”小宝回头一笑,尚未开口,早见那少年男子抢步过来,对着小宝点一点头道:“小宝先生,今天怎么有空到这里来?
”金小宝听了,觉得好像有些不好意思,却又没本事不答应他,只得把那一点朱唇略略的动了一动,就算答应过了。那少年男子又对着金小宝道:“我姓牛,堂子里头的人大家都叫我小牛。
”小宝听他说到这里,禁不装嗤”的一笑。那少年也不理会,接着说道:“我们老太爷放过美国的参赞大臣,如今已经故了。
我久仰小宝先生的大名,本来想要去看你,如今刚刚我们两个人在这里遇见了,也是三生有幸!”金小宝听得他说出来的话儿十分巴结,心上早有几分欢喜,横波一转,笑口微开,便对着那小牛说道:“牛大少,请间搭坐歇。”小牛巴不得小宝有这一句话儿,诺诺连声的坐了下来。金小宝和他谈了一会,觉得这个人狠是知趣,便存了个和他款洽的念头。
看官,你道这个人究竟是谁?原来果然是出使美国大臣牛康伯的儿子,叫做牛幼康。牛康伯放了一任美国钦差就死了,止有牛幼康一个儿子。差不多也有二三十万银子的家产。牛幼康从牛康伯死后,隔了几年,渐渐长成,却生得十分清秀,读书也甚是聪明。只有一件毛病不好,见了一个女人,就如苍蝇见了血的一般。瞒着家里头的人,在外头死命的嫖。偏偏的牛康伯那位夫人治家整肃,严厉非常。牛幼康除了问他母亲要几个钱零用之外,捞不着一个大钱。没有法子,便只好靠着自己的年轻貌美做个幌子,到处去哄骗那些倌人,只说他还没有娶过正室,要娶他去做正室夫人。从来鸨儿爱钞,姐儿爱俏。这班倌人见了这样的一个标致少年,那有不爱的道理!更兼倌人们最不愿意的,是嫁给人家做姨太太;最喜欢的,是有人娶他去做正妻。牛幼康对着这班倌人,便把这些说话来哄骗他们,骗得那些倌人一个个都随手而转,大家都要想做牛幼康的结发夫人,把个牛幼康就当作天字第一号的恩客,非但不要他用钱,而且还肯倒贴他两个。无奈上海的倌人十个里头倒有九个是穷的。牛幼康虽然不要化什么钱,却也弄不着什么大好处。也是金小宝合当晦气,偏偏撞见了这个宝贝!
闲话休提。只说金小宝和牛幼康谈了一回,金小宝掏出一个打簧金表来看时,已经五点一刻,便立起身来要走。对牛幼康说道:“倪先去哉,牛大少晏歇点请到倪搭来。”牛幼康恭恭敬敬的答应一声道:“我就立刻过去和你请安。”金小宝笑道:“阿唷!请安是勿敢当格。牛大少啥实梗客气呀!”牛幼康道:“小宝先生那里比不得别处,只要肯赏我的脸,容我到那边去坐一回儿,就是我的福气了!”小宝听得牛幼康这般说法,自然高兴。从来世上的事情,千穿万穿,马屁不穿。何况牛幼康又是个堂堂一表的青年,自然的更加有效。金小宝便对牛幼康说道:“牛大少勿要客气,搭倪一同转去阿好?”牛幼康听了大喜,便同着金小宝一起出来。金小宝坐上马车,牛幼康坐着脚踏车跟在后面。一路上牛幼康卖弄精神,故意把脚踏车放得慢慢的,和马车同走。一霎时早已到了惠秀里门口,金小宝同着牛幼康进去。
牛幼康到了金小宝房间里头,便四面看了一看,口中啧喷叹羡道:“好精致的房间!不是小宝先生,也配不上这样的房间!”金小宝笑道:“倪间搭是勿好格,小地方龌龊煞,请牛大少包涵点。”牛幼康看了一回,向小宝说道:“这样精致的房间,我想要借你这里请几个朋友,不知你答应不答应?”小宝道:“牛大少要请客末蛮好,只怕耐牛大少勿来照应,阿有啥倪倒勿肯格道理?”牛幼康听了十分欢喜,走到小宝面前深深的打了一拱道:“多谢小宝先生赏我的脸。”正是:高唐云雨,谁偷韩椽之香;醋海风波,妒煞宓妃之枕。
不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一百四回
跳空槽滑头得志翻醋罐名妓争风
却说牛幼康走到金小宝面前深深的打上一拱,金小宝见了,连忙把身体扭了过去,格格的笑道:“牛大少,勿要嗫。拨别人看见仔,阿要难为情!”牛幼康笑着说道:“老实说,若是换了别人,不要说叫我给他打拱,就是翻过来他给我打拱,我还有些不高兴呢!如今在小宝先生这里,不要说打个把拱,就是叫我天天给你叩一个头,我也没有什么不情愿!”小宝掩着口笑道:“倪陆里有格号福气呀!”牛幼康道:“我没有这般福气是真的,怎么你倒说起这样的笑话!”金小宝对着一班娘姨大姐笑道:“唔笃大家听听看,说得阿要好听!”小宝口中虽是这般说法,心上却着实高兴,便也应酬了牛幼康一番。牛幼康更加得意,两个人谈了一回,牛幼康写起请客票来,叫相帮送去。不多一刻的工夫,请的客人陆续到来。这一席酒,直闹到二更天气,一班客人方才散去。
自此以后一连几天,牛幼康在金小宝院中请客,拼命的奉承金小宝,把个金小宝奉承的心上迷迷糊糊起来,不多两天的工夫,竟落了牛幼康的圈套,留他住夜。牛幼康便又把那一套骗人的话儿说给金小宝听,只说自己尚未娶妻,要把金小宝娶为正室。金小宝听了他的一番谎话,心上虽然欢喜,却又有几分疑惑的意思,不敢相信。暗想牛幼康这般家世,家里头又有太夫人在堂,那里肯娶个倌人回去做媳妇?金小宝心上有了这个意思,对着牛幼康却不便说出来。无奈这牛幼康哄骗倌人的本领实在不差,慢慢的骗来骗去,竟把金小宝骗得个死心塌地,一心一意的想嫁起牛幼康来。
看官,你想四大金刚里的金小宝是何等的人物!本来打定主意不想嫁人的,就是贡春树和他这样的深情缱绻,恩爱缠绵,也没有要嫁他的意思。这样一个阅历深沉的人,却给牛幼康一阵鬼混,鬼混得活动起来,这牛幼康骗人的本领,可想而知的了。%闲话休提。只说金小宝自从和牛幼康落过相好以后,便不肯要牛幼康花一个钱,就是牛幼康自己身上的开支,都是小宝和他代付。一班娘姨、大姐见了牛幼康这般模样,没有一些儿好处到他们身上,一个个心上都觉得十分不快,渐渐的都放到脸上来,见了牛幼康的面,大家都不狠理他。小宝的生意本来是狠好的,小宝为着一心一意想嫁牛幼康,见了别的客人都冷冷的不狠应酬。客人里头也有知道这件事情的,讲出去给人听了,登时一传十、十传百,大家都知道了这件事儿。小宝身上的一班熟客,慢慢的都裹足不前起来。依着小宝的意思,叫牛幼康立刻娶他回去,无奈牛幼康讲的本是一片谎话,那里有个影儿?便一天一天的支吾过去。
这一天牛幼康正和小宝坐着讲话,忽见小宝的梳头娘姨、绰号叫做强盗阿金的,满面怒容走进房来,对着牛幼康瞪了一眼,便一屁股坐下。小宝觉得诧异,还没有开口,早听得阿金大声讲到:“倪间搭故歇里鬼也呒拨一个来格哉!格扇招牌挂俚做啥?探探脱末拉倒哉啘!”小宝听了心上早已有些明白,便皱着眉头道:“呒拨客人来勿关耐事,用勿着耐来嘤嘤喤喤,算啥格样式介,规矩也呒拨格哉!”阿金冷笑道:“耐有客人呒客人,生来勿关倪事。不过倪刚刚来格辰光,讲明白生意浪有拆头格。故歇勿要说到拆头,连拆脚才勿着杠。屋里向几几化化人,才靠仔倪一干仔吃饭,一塌刮子拿仔三块洋钿一月,陆里开销得转?倪要去哉!梳头娘姨末,耐自家另外去寻,勿关倪事!”
金小宝猛然听了这一番没情没理的话儿,只气得气满胸膛,花容失色,一时倒也说不出什么话来。停了一回方才咬着牙齿,把金莲一顿道:“耐要去末,去末哉啘!阿有啥人来留耐呀?
说出格号放屁格闲话来,阿要气熬仔人!”阿金立起身来淡淡的说道:“倪是娘姨,生来勿好管耐格事体,只要耐勿要上别人家格当好哉!”小宝越发生气道:“就算倪上仔别人家格当末,也勿关得耐啥事。耐搭倪滚出去!勿要勒浪吵勿清爽。”
阿金道:“去末去末哉,呒啥希奇;耐勿要反嗫。倪倒要张开仔眼睛,看看耐格位牛府浪格少太太笃!”小宝听了气得浑身乱抖,拍着桌子口中乱骂。阿金口中也有些不干不净的话骂出来。小宝气到极处,叫进相帮来,立时立刻的把他撵了出去。
又把他的东西铺盖一古脑儿都丢出门外,方才气平了些。想着这场口舌,是为着要嫁牛幼康起的,便叫相帮立刻把牌子除了下来。相帮心中虽然不愿意,却又不敢不听,只得除下牌子,送进房间。
金小宝见牌子已经除了,便催着牛幼康央媒择日,讲明不要他一个钱身价。牛幼康还想支吾,金小宝那里肯听?牛幼康只得暂时答应,心上却在那里打算脱身的主意。过了一天,问小宝借了两付金镯子,只说有人要照样打造,要借去看个样儿。
金小宝绝不疑心,慨然交付。那知这一下子就如断线风筝,出笼黄鹄,一连去了几天,连个影儿也不见来。
小宝自从和牛幼康认得以来,两个人没有一天不见面的,如今忽然几天不来,小宝还十分记挂,只道病了,狠觉得不放心。叫个人到牛幼康家里头去问信,又问不出来。细细的在外面打听了几天,方才知道牛幼康有一天同着朋友在戏园里头看戏,遇见了祝小春也在包厢听戏,两个人眉来眼去的吊膀子,竟吊上了。牛幼康当时跟着祝小春回去,只摆了一台的酒,轻轻易易的就有了相好。从来男子的性情,都是得新忘故的。牛幼康看了祝小春的一颦一笑、一举一动,觉得都比金小宝高些,便把以前哄骗金小宝的那一番手段,都移到祝小春身上来,一连在祝小春院中住了几天,金小宝那边竟是绝迹不去。
这个信息传到金小宝耳中,金小宝不听犹可,听了这句话儿,这一气非同小可,觉得眼迸金花,耳鸣钟鼓,登时地转天旋的,心上就有些恍恍荡荡起来。想着他骗了两付金镯子去还没有什么希奇的,最可恨的,拿了自己的金镯子倒反去送给祝小春,真是有生以来从没有上过这般恶当!呆呆的气了一回,要想就是这样的割断了罢,毕竟心中有些割舍不得。便叫手下的娘姨大姐,到祝小春那边去请。无奈到了那里,小春院中的人总回说不在这里,一连去了七八次都是这般。小宝气得无可如何,只得忍着,再叫人细细探听。想着牛幼康躲在祝小春院中不便去找,只好趁着他们两个人一同出门的时候再去找到了他,和他理论。小宝为了这件事儿,心上二十四分的抑郁,也不梳头,也不出门,恹恹闷闷的过了几天。
这一天下午,小宝吃过了饭,一个人坐在那里,捧着一支金水烟袋,呆呆的只顾出神。只见一个大姐阿囡匆匆的走进来,对着小宝说道:“今朝牛家里搭仔祝小春两家头一淘坐仔马车到张园去哉。”小宝听了跳起来问道:“阿是真格呀?”阿囡道:“自然是真格啘。刚刚一大里向马夫阿龙来搭倪说格,阿有啥假格呀!”小宝道:“耐豪燥点,叫阿龙拉一部马车来,倪两家头一淘去。”阿囡答应着去了。不一刻,马车早已放到门口,小宝把头略略的拢了一拢,薄施脂粉,换了一件衣服,立刻同着阿囡坐上马车,赶到张园。先到安垲第内略略的看了一看,便到老洋房照相馆去兜了一趟,不见牛幼康的影儿。小宝见找不到,心上甚是懊恼,只得又到弹子房来。刚刚走进门口,就看见牛幼康正高高兴兴的同着几个人在那里打弹子。祝小春立在牛幼康一起,两个人指指点点的不知道在那里说些什么。
金小宝走进门来,一眼看见了牛幼康,不觉怒从心起,蛾眉紧皱,粉面通红,抢步上去冷冷的对着牛幼康说道:“耐倒好格,几日天勿到倪搭去,倒一干仔勒浪舒齐!”牛幼康猛然见了金小宝进来,由不得心上大吃一惊,带耳根连脖子都胀得通红。听了金小宝的几句话儿,一个字儿都回不出,就如一个木偶一般呆呆的站在那里。金小宝又冷笑道:“请耐同仔倪一淘转去,倪有两声闲话要问问耐。”牛幼康听了好像没有听得的一般,站在那里动也不动一动。金小宝道:“去嗫,阿曾听见呀!”牛幼康听了,还是一个不动。气得个金小宝赶过去,伸出右手,拉住牛幼康一只耳朵,拉着便走。拉得牛幼康抱着头,叫声“阿唷坏”。
金小宝正拉着牛幼康的耳朵要走,忽然祝小春抢上前来,一手拉住牛幼康,一手拦住金小宝,高声说道:“耐是啥人介,拉仔牛大少到啥地方去?有啥闲话,好讲出来拨大家听格啘。
拉拉扯扯,算啥样式介!”金小宝正一肚子的没好气,也大声说道:“倪末就是金小宝。牛大少是倪搭格客人,倪同俚转去,有闲话搭俚说,勿关耐事。用勿着耐来多管!”祝小春冷笑道:“啥人说勿关倪事介。牛大少末是倪格客人,耐要搭俚说闲话末,到俚府上去请末哉!故歇勒浪归搭末,就叫勿成功!”
说着,又对着旁边的众人说道:“唔笃大家看看,也呒拨实梗样式格啘!勒浪归搭地方,几几化化格人,动手动脚,真真面孔才勿要格哉!”金小宝听了气得大骂道:“耐格(毛乍)千人格烂污婊子!倪搭格客人做得好好里来浪,拨耐个烂污婊子拉仔过去,再有面孔搭倪瞎吵!”祝小春听也了大怒道:“倪是烂污婊子,耐阿是人家人呀?大家才是一样路,呒啥海外!
耐说倪拉仔耐格客人,阿是倪到耐屋里去拉客呀?上海滩浪客人末,也勿是做一个倌人;倌人末,也勿是做一个客人!挂仔牌子末,只要是客人末,大家好做格。耐格客人末那哼呢?阿是耐格客人,就勿许倪做格?老实说,勿要说倪朆拉耐啥格客人,就算倪拉仔耐格客人末,耐也只好两只眼睛望望倪!耐有本事末拉牢仔客人,勿要放俚出来。故歇自家做勿牢客人,客人跳仔槽,再要说出实梗格闲话来,阿要鸭屎臭!”
金小宝听了祝小春这番说话,一时竟想不出什么话来回他,只得也骂道:“耐自家勿要面孔!拉牢仔客人勿放,再要说别人鸭屎臭!”祝小春微微冷笑道:“唔笃大家听听看,到底是啥人勿要面孔?耐是勿挂牌子格住家呀,倒有面孔到归搭来拉客人格,就是四马路浪格野鸡末,也勿糙至于实梗样式啘!”
这几句骂得十分刻毒,金小宝怒气冲天,放了牛幼康,伸出手来把祝小春劈面一掌。祝小春不提防他要动手,出其不意“拍”的一声,左边脸上着了一下,只打得祝小春粉面生烟,星眸出火,大声骂道:“勿要面孔格烂污婊子!再有面孔打人!”说着便也伸出手来,一把扭住金小宝胸前衣服,还他一掌。
小宝急忙一闪,立脚不定,身体向前一晃,扑倒在地下。祝小春扭住了金小宝衣服不肯放手,一同跌下地去。两个人就在地下滚作一团。阿囡立在旁边,见小宝倒在地下,想要抢过去帮时,早被祝小春跟来的一个娘姨拦祝就这个一转眼的时候,人丛里早转出一个人来。正是:嗔莺叱燕,何来娘子之军;绿舞红飞,不数鸳鸯之队。
不知这个出来的究竟是什么人?下回交代。
第一百五回
祝小春得意占情郎章秋谷正言讥浪子
却说金小宝和祝小春两个人正滚在地下,人丛里早挤出一个人来。这个人究竟是谁,料想列位看官也不用在下做书的饶舌,一定知道是章秋谷了。
只说章秋谷走上前来,轻轻的把金小宝同祝小春两个人在地下扶了起来,一手拉着一个,口中说道:“你们有话好说,何必动手动脚,失了体统!”祝小春还没有开口,金小宝早听得章秋谷的声音,心上就吃一惊。抬起头来看时,果然就是章秋谷,只羞得个金小宝满面通红,心头乱跳,几乎要急出泪来,恨不得有个地洞让他钻了进去。低着个头,再也不敢抬起来。
只听得章秋谷朗然说道:“你们为什么这般争闹?把这件事儿讲出来给我听听,或者可以和你们说句话儿。”祝小春听了,便抢着把自己和金小宝的事情对秋谷讲了一遍。秋谷点一点头。
又问小宝道:“你这般生气,究竟什么原故?”小宝没奈何,只得也把这件事儿略略述了一遍。秋谷听了,便正色向牛幼康道:“尊姓是牛,想来是牛钦使的少君了?还没有请教台甫,是那两个字儿?”
牛幼康见章秋谷两只手两边挽着金小宝和祝小春,心上狠不愿意,却又说不出来;如今见秋谷问他的号,没本事不答应,只得顺口答道:“不敢,贱字幼康。”章秋谷正颜厉色的对他说道:“牛幼翁,不是兄弟大胆,说句放肆的话儿,这件事儿,他们两个人都没有错处,都是你老兄一个人不好。你既然借了小宝的两付镯子,不该应一连几天不去,怪不得小宝动了疑心,出来找你。小春见自己的客人平空被别人拉了去,不晓得这里头还有这样的一回事情,出来讲话,却也不能怪他的不是。如今事情既然已经闹到这个地步,你老兄打算怎么样呢?”说着,便回向祝小春、金小宝两个人说道:“据我看来,你们两个人平日之间又没有什么仇恨,何必为着这点儿小事大家吵闹!况且说起来,无非为着客人身上的事情,传说出去也没有什么好听。不如你们两下都看在我的面上,讲了和罢。”祝小春听了抢着说道:“倪好好里搭俚讲闲话,俚倒勿问三七廿一,四七廿八,拔出手来就打。格是啥格道理?倪倒要问问俚笃!”秋谷笑道:“不必说了,你们相骂无好言,相打无好手。他虽然平空打你一下,你也把他拉了一交,大家只算得一个扯直。依着我的话儿,大家只当没有这件事儿也就算了。”
这个时候的金小宝,心上觉得好生惶愧。偏偏这样的事儿又给章秋谷来撞见了,又羞又悔,一句话也讲不出来,恨不得立刻跑了开去。无奈一只手被章秋谷紧紧拉住,无可如何。听了章秋谷的一番说话,巴不得两下讲和,便抬起头来含羞说道:“二少格闲话蛮准,大家只当呒拨格件事体末,拉倒哉啘。
”祝小春起先的意思还有些装腔作势的不肯答应,如今见金小宝先答应了,觉得自己占了上风,便也高高兴兴的点头应允。
秋谷见两下都答应了,心中自是欢喜。回过头来对着牛幼康说道:“老兄还借了小宝的两付镯子没有还他是不是?”牛幼康蓦然之间听了这一句话儿,不觉面上一红道:“那是有的。
兄弟连日有事,没有工夫,所以直到如今还没有带去给他。”
秋谷微笑道:“小宝那里,你老兄的去与不去,我们旁人不能一定要你怎样;至于这个镯子的事情,似乎该应赶紧还他方才是个道理。如若不然,给别人传说起来,不说你老兄一时匆促没有工夫;只说你老兄这般家世,还要吞没倌人的东西,未免有些不好听。”牛幼康听了心上十分不快,待要发作几句,又发作不出来,只得红着脸说道:“这是那里说起。我兄弟也何至于做这样没出息的事儿!如今明天就叫人送去就是了。”秋谷听了,知道他心上不快,便又对他说道:“论起理来,这件事儿与旁边人不相干。不过照理上看起来,该应是这般办法就是了。”说着便放了祝小春,携着金小宝的手说道:“我们还到那边安垲第去坐一回儿。”金小宝答应一声,轻移莲步跟在秋谷后面。陆丽娟和辛修甫、龙蟾珠等也一起跟来。
秋谷临出弹子房门口的时候,回过头来和祝小春打了一个照会,笑微微的说道:“我们隔天再见。”祝小春见章秋谷携着金小宝的手和他同走,那样儿甚是亲热,不觉心上也有些酸溜溜的起来,对着秋谷把嘴披了一披,也不言语。秋谷会意,只是微微的笑,也不去理会牛幼康,同着金小宝一干人竟转到大洋房来,重新拣了一张桌子,五个人团团坐下。
金小宝虽然坐在桌子上,只是面红耳热的不好意思。秋谷见了,便对小宝说道:“坐在这里也没有什么道理,我们出去走走好不好?”金小宝听了,巴不得这样,便立起身来和辛修甫、陆丽娟等打了一个招呼,同着秋谷一直的走到草地上去。
秋谷恐怕小宝走不上来,便慢慢的走。走了一段,小宝已经觉得有些娇喘微微。秋谷搀着他的手,在树阴里头歇了一回。小宝忽然抬起头来,朱唇微动,好像要和秋谷说话的样儿,却又脸上一红,低下头去。秋谷见了,已经猜料了七八分,问他有什么话说。小宝延挨了一回,方才吞吞吐吐的说道:“谢谢耐。
今朝格件事体,阿好……”金小宝说到这两个字儿,顿了一顿说不下去。秋谷接着说道:“你只顾放心,贡春树那边,我决不提起就是了。其实这件事儿,也没有什么希奇,吃了把势饭,没有法儿,就是春树知道了,也不能怪你。”小宝听了,抬起头来望了秋谷一望,樱唇红绽,笑口微开,低低的对秋谷说道:“格末谢谢耐。倪吃仔格碗把势饭,也叫呒说法。”秋谷和他取笑道:“我记得那一回,你和张书玉两个人吃醋,也在这个地方。一班马夫七手八脚的把你团团围住,还是我挺身出来和你们两个人讲和,方才了事。”说到这里,金小宝脸又一红,顺手把秋谷拉了一把道:“耐闲话讲明白仔哩,格是张书玉来搭倪吃醋呀!倪几时搭俚吃过啥格醋介?”秋谷笑道:“就算我说错了,是张书玉和你吃醋。如今又在这里和你同祝小春讲和,一连和你当了两次苦差,你该应怎样的谢谢我呢?”
金小宝听了,不觉低头一笑,也不开口,把手去掠着头上的云鬟。秋谷再问一遍,小宝方才格格的笑道:“耐搭贡大少是好朋友呀!”秋谷笑道:“我和春树虽然是要好朋友,但是春树是我荐给你的。两下比较起来,我的资格又要比春树老些。
”小宝沉吟了一回方才说道:“只怕呒拨实梗格规矩嗫。”秋谷道:“堂子里头什么规矩不规矩。真讲规矩的人,不到堂子里头去顽了。”小宝没有话说,只看着秋谷微笑。秋谷见小宝薄施脂粉,丰韵天然,不觉心上狠有些眷恋的意思。忽然转过念头来想道:小宝是春树的相好,我和春树的交情比不得别人,到底有些不便。正想着,忽听得小宝讲道:“倪转去罢,辰光勿早哉。”秋谷听了,抬起头来看时,果然霞彩满天,斜阳欲没,四围螟色,一片苍烟。便也同着金小宝转进安垲第来。
只见范彩霞同着陈海秋也来了,坐在辛修甫一班人一起。
秋谷见了范彩霞,朝他点一点头,便问陈海秋道:“你们为什么到这个时候才来?”陈海秋道:“我正要来的时候,刚刚有个朋友找到东尚仁去和我讲话,直到这个时候方得脱身。”说罢,陆丽娟已经立起身来,对着秋谷说道:“倪去罢。”这个时候,金小宝悄悄的拉一拉秋谷的衣服,附耳说道:“耐一淘到倪搭去。”秋谷便对陆丽娟说了,叫他自己坐车回去。陆丽娟听了,未免有些不愿意,勉强答应。秋谷便同着金小宝要走。
辛修甫叫住他道:“等回儿请你在西安坊吃酒。你有别处应酬没有?”陈海秋也要请秋谷和修甫在范彩霞院中吃酒。秋谷想了一想道:“今天虽然有两个人约我吃酒,但这两个人也不是什么知己朋友,就不去也不要紧。或者我跑到那里,略略的坐一回儿,就到你们那边也好。”辛修甫、陈海秋听了,都点头答应。秋谷便同着金小宝走出大洋房门口,叫马夫把马车放过来。
秋谷因为自己坐的是亨斯美两轮车,便叫金小宝把马车换给陆丽娟坐。金小宝的大姐阿囡,便和陆丽娟一车。秋谷自己拉缰,和小宝同坐。陆丽娟满心委屈,却又不便说什么,只着着实实的钉了秋谷一眼。秋谷见了,觉得今天的事情有些对他不起,想着也顾不得许多,只得由他。正是:双星无那,银河七夕之槎;一笑相逢,洛浦飞仙之影。
不知后事如何,且看下回交代。
第一百六回
危崖勒马虚度清宵宝镜孤鸾枉辜良夜
且说章秋谷同着金小宝上了马车,秋谷把丝缰一带,从老洋房弹子房那一面大宽转兜过来,马车路过老洋房门外,只见老洋房门口站着一个淡妆素服的丽人,头上打着一条油松大辫,发光可鉴,膏沐照人。身上一身本色单罗衫裤,胸前簪着一朵红花;下面的裤管高高吊起,露出一双尖尖瘦瘦的金莲,穿着一双大红缎绣花弓鞋,真个是一搦凌波不盈三寸。那一身打扮好像是个髦儿戏班里头的人。见了章秋谷自己拉缰过去,便嫣然微笑,送了一个眼风。秋谷的马车飞一般的过去,只觉得两下的眼睛一错,眼睛里头霍的电光一闪,秋谷的马车早已过去了三五丈远的地方。
依着秋谷的心上,要想把马车再兜转老洋房门口,细细的认他一认,怎奈那匹马四蹄飞动,就像星飞电卷的一般,一时勒他不祝更兼那边的地方不大,马车一时间转不过身来。又有一个金小宝同在车上,似乎觉得不好意思,只得由着那匹马的性儿望前跑去。心上却十分惆怅,不由得问着金小宝道:“方才老洋房门口站着的一个女子,好像也是个倌人,你认得这个人不认得?”金小宝听了微微含笑,对着秋谷摇一摇头。秋谷不知不觉的说出一句道:“可惜。”小宝含笑问道:“耐可惜啥物事呀?”秋谷道:“方才那个女子,模样儿长得狠不错。
可惜你又不认得他。”金小宝斜着一双俊眼笑问道:“耐格人阿,真真是苏州人打话,叫声化子吃死蟹--只只好。”秋谷听了不觉也好笑起来。
两个人一路说着话儿,不知不觉的马车已经到了惠秀里门口,秋谷扶着金小宝跨下车来。小宝要留秋谷进去坐一回儿,秋谷也无可不可的,跟着小宝进房,坐下谈了一回。秋谷要走,小宝不肯放他道:“倪两家头难得碰头,刚刚坐得一歇,啥咦要去哉呀?”
秋谷本来心上是狠爱小宝的,但是秋谷的性情,喜欢这个倌人,却不是一定要和他落水,不过大家有些意思罢了。如今见了金小宝这样苦留。便道:“既然如此,我这会儿还要到别处去应酬一下,回来我到西安坊和东尚仁的时候,我们同去何如?”金小宝道:“俚笃咦朆请倪,同仔耐去,算啥样式呀!
”秋谷道:“那怕什么。你和辛修甫、陈海秋认得也不是一天了,就算个闯席的客人何妨。”金小宝想了一想,方才应允。
又叮嘱秋谷道:“耐去仔要就来格嗫。”秋谷道:“这个自然。
”说着便立起身来,走出门外,跳上马车,赶到东荟芳黄菊英家,是一个什么吴淞钓捐局委员姓郑的朋友请他的。秋谷只略略的坐了一回,又到别处去应酬了一转,惦记着小宝等他,便辞了主人,径到小宝院中来。
只见小宝换了一身男妆衣服,穿着一件湖色单罗长衫,单纱一字襟半臂,胸前一个花球香风扑鼻,面上的脂粉一齐洗掉,梳了一条大辫,脚下也换了一双夹纱衬金的小靴,越显得水眼山眉,雪肤花貌。见了秋谷便笑道:“耐看倪改仔男妆阿好?
”秋谷自头至脚细细打量了一番,口中赞道:“真个是巫山神女、姑射仙人,可惜我没有这般福分。”小宝听了,把秋谷打了一下道:“勿要瞎三话四哉,倪去罢。”说着便移步下楼,同着秋谷坐上马车,只转一个弯,便到了西安坊门口。秋谷同着小宝一同进去。
辛修甫一眼见秋谷同了一个男子进来,没有看得清楚,只道是秋谷同来的朋友。立起身来一看,方才知道就是金小宝改的男妆。金小宝见了修甫,却恭恭敬敬的打了一个拱。修甫大笑起来,口中说道:“今天小宝先生居然肯赏我的光,实在意想不到!”秋谷坐下来,便问局票写了没有。修甫道:“都写好了,只等你一个人。”秋谷拿过来看了一看,见自家名下,仍旧是写的陆丽娟和梁绿珠,便点一点头,交给娘姨发出去。
修甫见客已齐了,便叫起手巾,大家入席。依着辛修甫,要请金小宝坐首席,小宝不肯,和章秋谷并肩坐了。不一会,叫的局一个个陆续到来,别人都没有什么,只有陆丽娟见金小宝和秋谷并肩执手,密密切切的讲话,心上有些醋意,低头不语。
梁绿珠和秋谷没有落过相好,心上倒没有什么。这一席大家因为还要翻台到东尚仁去,便略略吃些,都不尽量。上过了头四道,大家一哄的都到东尚仁范彩霞院中来,又闹了一回,已经十二点钟了。陆丽娟走的时候,悄悄的问秋谷道:“耐晏歇点阿来?”秋谷沉吟道:“来的。”陆丽娟道:“格末倪来浪等耐,勿要绰烂污嗫!”秋谷点一点头。
等着席散之后,秋谷同金小宝依旧双双回去。到了小宝院中,小宝见秋谷有些醉意,便自己开了一瓶荷兰水给秋谷吃了,方才两个人促膝深谈。小宝便把自己本来不愿嫁人的意思和这一番上了牛幼康圈套的原因,细细的和秋谷讲了一遍,叹一口气道:“上海格客人总归靠勿祝就像贡大少末,故歇看看好像呒啥,慢慢里也勿知到底那哼。”说着不觉有些凄楚起来,眼角里头盈盈的含着一汪珠泪。秋谷深深款款的安慰一番,看着小宝的样儿似离似合,眉目含情,便握着小宝的手道:“我们两个人……”说到这里停了一停,又叹一口气道:“只好做个朋友罢!”小宝听了,眼波溶溶的看着秋谷,看了一回不觉也长叹一声,低下头去。秋谷见了这般模样,觉得一个心七上八下的不妥当,好像要直跳出腔子外来。暗想:若是小宝一定不肯放我走时,我也只得应酬一遭的了。小宝挨了一会,抬起头来对着秋谷说道:“二少格闲话勿错,倪也勿好……”说到这里,那下半句竟说不出来。秋谷咬一咬牙齿,硬着心肠道:“时候不早,我要回去了。”小宝也不开口,只点一点头。秋谷正要走时,小宝又道:“耐慢慢交走。”秋谷便立定了,等他说出什么来。小宝停了一停道:“耐身上阿冷?”秋谷摇一摇头,就走出房门。小宝也送出来。秋谷对他摆手,叫他进去。
小宝不语,一直送下扶梯,走到门口,看着秋谷上了马车,方才进去。
秋谷回到新马路公馆里头,差不多已经天亮。陈文仙还一个人坐着等他,见秋谷回来,便立起来打了一个呵欠,笑着说道:“我晓得你今天晚上一定回家,所以没有睡觉。”秋谷见桌子上排着一本牙牌神数,又有一付牙牌放在桌上,便道:“你在这里起牙牌数么?”文仙笑道:“等了你半天,你不回来,一时气闷,借着这个消遣,也不知灵与不灵。”秋谷道:“这些事情本来是骗骗小孩子的,那里会灵?”文仙道:“你不要不信。世上鬼神的事情都是有的。”秋谷听了,知道文仙妇女性质,迷信甚深,一时劝化不过来,便也只得由他。只问一句道:“我不在家,你冷静不冷静?”文仙笑道:“你回来就不冷静了。”秋谷道:“却是对你不起。我在外面这样的打茶围、吃花酒,却要累着你深更半夜守在这里。其实我们如今是自己人,可以不必这个样儿。”文仙道:“你既然知道我们是自己人,你又何必和我这般的客气呢?”秋谷听了,没有话说,便也微微一笑,相携就寝。一夜无话,不提。
过了一晚,章秋谷到九点钟方才起来,便有许多朋友都来贺节。秋谷倒应酬了一回,免不得也坐着马车到各处去走了一转。猛然想起昨天答应陆丽娟到他院中去的,便吩咐马夫一直放到久安里门口。秋谷下了车,径到陆丽娟院中来。
陆丽娟见了秋谷,似笑非笑的说道:“阿呀,章二少贵人勿踏贱地,那哼跑到仔倪搭小地方来哉?勿要踏错仔门堂子哩!”说着便别过头去。秋谷见丽娟脂粉不施,玉容寂寞,知道他为着昨天金小宝的事情不快,便抢步上去,拉着陆丽娟的手道:“昨天晚上对不起,累你空等一回。不知怎样的,糊里糊涂就忘了这件事儿。”丽娟冷笑道:“本来倪自家勿好,倪搭实梗格小地方,陆里请得动耐格位二少!”秋谷道:“你不要生气,我和你陪个礼儿好不好?”说着就对着陆丽娟打了一拱。
陆丽娟别转了头,只当没有看见的一般,口中说道:“勿敢当。
倪也朆生着格付骨头。”说罢,停了一停又道:“倪看耐昨日仔直头有点浑淘淘哉!拨别人家迷昏仔,陆里还记得到倪搭来!”秋谷道:“你不要疑心小宝和我有什么相好。我和他两个人都是干干净净的。那里有什么别的事情!况且小宝的相好客人姓贡的,是我最要好的朋友。我也不肯做这样的事儿。”陆丽娟听了那里肯信,冷笑道:“耐格号闲话只好去骗骗三岁小干仵。耐去搭金小宝那哼那哼,勿关得倪啥事;倪也勿好来管仔耐,叫耐勿要做哩!不过,耐就搭倪讲明白仔,也呒啥希奇。
啥事体定规要瞒牢仔倪,勿搭倪说?耐倒搭倪讲讲格个道理看。
”秋谷看了陆丽娟娇嗔满面,情不自禁,便婉婉曲曲的对他说道:“老实说,我就是和金小宝落了相好,我也不必瞒你。但是的没有这件事儿。你只想我和你认得了差不多也有一年,那一件事儿是瞒过你的?你不信,只顾去问辛修甫、陈海秋他们一班人,究竟可有这件事情?”陆丽娟听了,还有些似信不信的。秋谷又去安慰了他一番。
坐了一回,忽然又想起昨日在张园老洋房门口遇见的那个人来,想要想个法子去找他。盘算了一回,想着那一身打扮,一定是个髦儿戏班里头的人。只要今天再到张园去一趟,到楼上去看髦儿戏,一定找得着的。想罢,便对陆丽娟道:“我还有些事情,去一去就来。”陆丽娟道:“格末耐格双台几点钟来吃呀?”秋谷想了一想道:“今天端午,朋友们的台面很多,就晚上十点钟罢。”陆丽娟听了点一点头。秋谷便回到自家公馆里头,和陈文仙说了,要同他到张园去,文仙欣然答应。略略的梳掠一回,换了衣服,同着秋谷直到张园来。正是:看花载酒,十年杜牧之狂;对影闻声,一枕西楼之梦。
未知章秋谷到了张园,如何去找寻那个女子,且看下回交代。
古典旧文(青楼小说):九尾龟 6 (清)张春帆著
第一百七回
游张园初看髦儿戏访萧郎又遇意中人
只说章秋谷同着陈文仙到了张园,只到安垲第去转了一转,便要到海天胜处去看髦儿戏。陈文仙道:“这个地方的髦儿戏没有什么看头的,我们何必去看他?”秋谷也不瞒他,竟是直言拜上的,把昨天的事儿和陈文仙说了一遍。文仙听了只是微笑,也不言语。两个人同到海天胜处,走进戏场,拣了一张桌子,并肩坐下。
秋谷刚刚坐定,便抬起头往那戏场上看时,只见场上正在那里做《探亲相骂》的一出,那扮城里亲家的花旦,叫做玉兰花,却也生得眉目玲珑,身材娇小,狠有几分可爱,却不是昨天见过的那一个。秋谷留心看了多时,总不见他的影儿。秋谷心上有些疑惑道:昨天看他的打扮,明明是髦儿戏班里头的人,怎么今天竟没有这个人的影儿?正想着,忽然觉得陈文仙把自己衣服轻轻一扯。秋谷回过头来问时,文仙对着秋谷把嘴往东边一努,悄悄的说道:“你看那边一个,是不是你昨天遇见的?”秋谷顺着文仙指的一方面看将过去,只见离自己的坐位不远,坐着一个丽人,明眸皓齿,宝靥云鬟;小蛮杨柳之腰,攀素樱桃之口。正在那里和同坐的一个少妇交头接耳的,不知说些什么。虽然不是昨日的那一个人,却也彼此相衡,不相上下。
秋谷见了一回,把一双眼睛不住的周围上下仔仔细细的打量他。
正看得高兴,忽然那女子回过头来,和章秋谷正打了一个照面。
见了秋谷这般模样,不觉有些不好意思起来,红上眉梢,春融眼角,低下头去微微一笑。章秋谷见了,虽然明知道这一笑不见得就是有什么吊膀子的意思,却由不得心上的一缕情丝便有些摇曳起来。
这个时候,刚刚一个人在外面大踏步走进来,见了章秋谷呆呆的坐在那里,便抢步上去,伸出一只手来在秋谷肩头上一拍。秋谷正在那里出神,被他这一拍,猛然吃了一惊。直立起来看时,原来就是张园的总经理人,姓李号伯惠。秋谷同他向来认得,却没有什么大交情,便随意和他谈了几句。李伯惠就在秋谷后面一张凳子上坐了下来。秋谷问他髦儿戏班里头的花旦是那一个?李伯惠道:“就是方才做《探亲相骂》的玉兰花。
还有一个叫做月月仙,却面貌生得狠平常,只好算个配角罢了。
”章秋谷听了,便把昨日在老洋房门口遇见那个女子的事情一一和李伯惠说了。又把他的面貌打扮,细细的和李伯惠讲过一遍,问李伯惠可认得这样的一个人?李伯惠听了想了一想,也说不认得。%秋谷听了,心上十分惆怅起来,觉得咫尺山河,玉人何处。正低着个头,细细的心上在那里摹拟那个女子的体态,忽地听得那坐在左首的女子对着同坐的少妇口中说道:“我们回去罢!这个戏没有什么看头。”这两句话儿莺声呖呖,直送到章秋谷耳朵里头来。章秋谷听了不觉心中一动,早见这个女子款款的立起身来,同着那个少妇香飘拂的一步一步走过来,恰恰在章秋谷面前经过。起先隔着一张桌子,秋谷看得还未十分清楚,又不好意思走过去打量他,如今见他从自己身边走过,自然要细细的领略他的丰神。只见他俊眼流波,长眉却月;春云作态,秋水为神。那一种清华秀曼的丰姿,隐隐的都在眉目中间现出。更兼秾纤合度,修短得中,步步金莲,亭亭倩影,慢慢的走过来。走到章秋谷面前,不由得偷转秋波,把章秋谷看了一眼。那里知道章秋谷正在那里目不转睛的看他,两下的眼光刚刚的碰一个着。那女子见了章秋谷也在看他,连忙别过头去,装作没有理会的样儿,急急走了过去。
章秋谷到了这个时候,好像被那女子眼睛里头的电气吸了过去的一般,不管三七二十一,立起身来把陈文仙拉了一拉,立时立刻的跟在那女子后面往外便走。那女子一面在前走着,却也频频回过头来看看后面。一直走到安垲第门外,那女子便立定了脚步,觉得已经有些娇喘微微的样儿,把手掠着头上的鬓发,略略的立了一回,便叫了一声:“我们的马车在那里?
”叫着,早见一个马夫跑过去说了几句话儿,便飞一般的向前跑去。不多时早拉过一辆皮篷车来,那个女子和着那个少妇两个人手挽手儿的一同上去。
这个当儿,章秋谷站在一旁,早已将自己的马车叫了过来,同着陈文仙坐上马车,把丝缰一抖,紧紧的跟着前面的皮篷马车跑出张园外。只见前面那辆马车走不多时,忽地带转马头,把丝缰略略一偏,竟望刺斜里爱文义路一带直跑过去。秋谷也拉马车紧紧相随。前后两辆马车,八个马蹄,好似追风逐电一般。
秋谷见这一条路上地人甚少,便使一个手段,把手内的丝缰的往前提了一提,拔出鞭子来,在马背上微微的一掠,那马放开四蹄,好似那羽箭离弦,弹丸脱手,一霎时早赶过皮篷的马车的前面。跑不上二三十丈地方,又把马头带转来,在皮篷马车的右边直擦过去。只见那女子坐在马车里面,对着秋谷微微展笑,后启嫣然。两下的马车霍的电光一闪,早已两边错过。
章秋谷等他的马车已经过去,依旧勒转马车,缓缓的跟在后面,一直钉到新马路人寿里门外,前面的马车方才停祝章秋谷也把马车停在一旁,吩咐陈文仙在车上暂坐一回,自己跳下车来,看那女子同着那少妇一同下了马车,走进弄内第三家,门口贴着个“平江伍公馆”的几个字儿。那女子走到大门里面方才回过头来,看着章秋谷还一个人跟在后面,不觉“嗤”的一笑。
听得“呀”的一声,两扇大门已经关上,把一个章秋谷关在门外。真个是阳台春杳,巫峡云封;苍茫银汉之波,惆怅蓝桥之路。一个人立在大门外面,细细的认了一认,便回转身来,同着陈文仙一同回去。
陈文仙见了秋谷这般模样,心上未免有些醋意,却不便说出来。秋谷只在自己公馆里头坐了一坐,想着今天端午,不但有许多朋友请他吃酒,就是自己也有两处台面,恐怕迟了来不及,忙忙的又跑了出来,各处应酬了一回,方才到陆丽娟院中吃了一个双台,直闹到两点多种方才散席。
陆丽娟要留秋谷住在院中,秋谷执意不肯。陆丽娟见留不住,心上就不愿意起来,把秋谷打了一下道:“耐要去末,去末哉!呒啥人来浪拉牢仔耐。倪格搭小地方,陆里放得落耐格位大人!”秋谷听了,还没有说出什么来,阿金妹早接过来说道:“今朝节浪,唔笃两家头自然要双双对对、团团圆圆末好畹。”秋谷笑道:“不瞒你们说,今天端午,我们姨太太一定在公馆里头等我回去,所以我不肯住在这里。”一句话还没有说完,陆丽娟抢步过来,推着秋谷的背道:“耐豪燥点搭倪请出去,好去陪唔笃格姨太太!晏歇点姨太太动起气来,勿要害耐吃生活!”
章秋谷见陆丽娟粉面生红,蛾眉微竖,认真动起气来,只得回转身来,拉着陆丽娟的手并肩坐下,对他笑道:“你不要生气。我讲一个道理给你听,你就明白了。我章秋谷顶天立地,自然不是个怕姨太太的人。但是既然把他娶到家中,自然要处处和他同心合意方才是个道理。我今天出门的时候已经和他说过,今天一定回来。如今不回去,自然没有什么要紧,但何苦哄他一个人在家里冷冷清清的坐等一夜呢!我今天不肯冷落了姨太太,住在你的院中;到了别的时候就也不肯冷落了你,住在别人院内。如今我不肯辜负姨太太,别的时候就不肯辜负你!要是今天我听了你的话,住在这里,丢掉了姨太太;难保到了那个时候,也听了别人的话儿住在别处,丢掉了你。你只要细细想一想我的话儿,自然气就平了。”这一席话,说得陆丽娟一场烈火不知化到那里去了,低着头一言不发。秋谷见了,便又和他并倚香肩,低偎檀口的问道:“我的话儿可是不是?
”陆丽娟听了一时转不过口来,只冷冷的回答道:“算耐会说。
一只嘴翻来覆去,总归耐一干仔格闲话。”说着不觉横波一笑,立起身来把秋谷推开,口中说道:“耐转去罢,明朝要来格(口虐)!”秋谷见了,知道他已经心平气和的了,便也趁势说了几句闲话,搭讪着走了。
回到公馆,见陈文仙一个人在灯下支颐独坐,好像心上在那里想什么事儿。秋谷笑着问他想些什么。文仙道:“我在这里想今天张园里头的情景。”秋谷听了,心上已经有几分明白他的意思,便拥着陈文仙在大床沿上坐下,默然相对;文仙也不开口。停了一回,秋谷忽然问道:“我遇着的妇女,也不知多多少少,没有一个不爱吃醋的人。怎么你在我身上,竟没有一些儿吃醋的意思,这是什么缘故?”文仙听了微微笑道:“老实和你说,天下但凡是个女子,没有个不吃醋的人。就是我自从嫁你之后,见你还是那般沾花惹草的性情,我心上也不免有些不快。但是我和你相处几年,狠知道你的性情;虽然外面这般模样,心上却还有些把握;不是那般不分好歹、不知黑白的人。只要你有了别人,不要得新忘故也就是了。”说着不觉微微的叹一口气。秋谷听着陈文仙这几句话儿说得楚楚可怜,觉得心上好生抱歉,跳起身来对着陈文仙打了一拱道:“总算我一生幸福,娶着了你这样的一个人!”正是:夜阑灯炮,罗帏之私语轻轻;倚影怜声,卧后之清宵细细。
不知后事如何,且看下回交代。
第一百八回
情切切密意慰檀郎意绵绵深情回倩女
却说章秋谷对陈文仙打了一拱,陈文仙连忙立起身来,背过脸去,口中说道:“为什么平空的又要打起拱来?”秋谷笑道:“我自从把你娶到家中之后,还是这样的沾花惹草,到处留情,你却从没有和我闹过一回,争过一句。仔细想起来,觉得狠有些对你不起。所以今天朝你打一个拱,总算和你陪个不是。”文仙听了也笑道:“自己人,何必还要这般客气?打拱作揖的,不要折了我的福分。”章秋谷道:“若要论起理来,你的嫁我,既没有要我的钱,又不是贪我的势。我娶着了你这样的一个人,总算心满意足,没有什么不合,不应该再在外面这般胡闹。但是我天生成是这般的性情,实在无可如何,你也只好将就一点的了。”陈文仙道:“我也知道你性情如此,和你争论也是不中用的,倒反大家存了意见。只要你把我这个人长长的放在心上,不要到了那个时候忽然反面无情起来,也就是了。”秋谷道:“这个你只顾放心。我也不是这样负心薄幸的人物。难道我们认得了这几年,你还不知道我的为人不成?
”文仙听了,斜着一双俊眼微微笑道:“我也知道不会这般薄幸,所以凭你在外面这样混闹,没有什么不放心。如若不然,老实说我也不至于这般冒失!蔽南伤档秸饫锒倭艘欢伲锕冉幼潘档溃骸翱墒遣患尬颐矗俊蔽南珊Φ阋坏阃贰?
秋谷又道:“我家里虽然现有正室,我待他却很平常,没有和你这般熨贴。但是我在你面上,虽然别的没有什么,却免不得东去吊个膀子,西去做个倌人,自己想起来狠觉得有些过意不去。”陈文仙“嗤”的一笑道:“算了罢,不用灌米汤了。
”秋谷正色道:“我向来不说假话的。况且在你面前说假话做什么?不过我想起来,你当初嫁我,我没有出一个大钱的身价,一古脑儿只和你付了几百块钱的帐,又委屈你做我的姨太太……”秋谷正还要说下去,文仙秋波澄澄的看着秋谷说道:“你当真的过意不去么?”秋谷道:“自然当真过意不去。”
文仙道:“你既然心上过意不去,天长地久,以后的日子多得狠。只要你放在心里头,慢慢的来就是了。”秋谷听了,拉着他的手笑道:“不用慢慢的来,今天就要给你赔礼。”文仙面上不觉红了一红道:“赔礼是不敢当的,你去和陆丽娟赔礼罢。
”秋谷哈哈的笑道:“你好没良心!刚才在陆丽娟那里,费了无数的唇舌,方才肯放我回来。你还要说这样的话儿!”文仙听了,不懂秋谷说的什么,连忙问时,秋谷便把方才陆丽娟留他在院中住夜的事情,同着自己开导的话儿,细细的告诉了陈文仙。文仙听了,虽然不说什么,心上却十分感激。
正在这个时候,章秋谷忽然觉得窗外一阵凉风直逼进来,打了一个寒噤。抬起头来看时,只见那几扇玻璃窗上已经隐隐的透出晓光来。秋谷道:“我们只顾讲话,连天明都不知道。
”文仙到了这个时候,身上也觉得有些翠袖生凉,罗衣风冷,便也同着秋谷上床就寝。这两个人一个是离支侧挺,栽成婪尾之春;一个是桃李无言,嫁得金龟之婿。镜盟衫誓,玉软香温;帏中之小玉频呼,枕上之深钗欲堕。十分欢乐,十分熨贴,就十分的恩爱缠绵。这些琐事,在下做书的也不必去讲他。
只说章秋谷自从在张园见过那个女子之后,心上觉得十分的放他不下,自己亲自到人寿里去打听了好几回,方才知道那天看见的就是平江伍公馆里头的小姐,那同他坐在一起的少妇便是这位小姐的舅母。这位小姐的父亲叫做伍圭甫,本来是苏州人,在上海南市开了一家糖栈。娶妻周氏,生了一男一女,得病死了。伍圭甫有一个内弟,死的时候年纪很轻,遗下一个寡妻,无儿无女,便住在伍圭甫家里,靠着这位姑奶奶度日。
自从周氏死了之后,伍圭甫不知怎样的勾勾搭搭,竟和这位舅太太勾搭上了,隔了一两年,伍圭甫又在堂子里头娶了一个倌人做姨太太。娶到家头没有一个月,就和这位舅太太吃起醋来,两下闹了个天翻地覆。伍圭甫恐怕传出去风声不雅,便把姨太太搬到南市去祝把自己的一个女儿、一个儿子,托给舅太太照应,另外在人寿里租了几幢房子,用了一个厨子,一个梳头娘姨,还有小姐的妈妈也跟着住在一处。伍圭甫一个月里头也回来住十多天,把这位舅太太竟作了他的外室。
这位小姐长到十七岁上便出落得态度清华,丰神婀娜皎若中秋之月,娇如解语之花。一班少年子弟见了伍小姐这般丰貌,一个个好像失了魂魄的一般,免不得一个个都要和他挤眉弄眼,卖些弄吊膀子的手段。无奈这位伍小姐虽然破瓜年纪,情窦已开,却向来不大出门的,那里知道什么吊膀子不吊膀子。更兼看着这一班油头滑脑的少年,眼睛里头也看他们不上。
这位舅太太虽然已经年过三旬,却还狠喜欢抹粉涂脂,画眉掠鬓;衣妆时世,体格风流,看上去也不过像个二十三四的样儿。时常也同着这位伍小姐出去坐坐马车,游游张园。也有时到戏馆里看看夜戏。这位舅太太十分高兴,伍小姐却是随随便便的。
这一日也是天缘凑巧,刚刚在张园遇着了章秋谷。伍小姐见了秋谷长身玉立,白面丰颐,顾盼非常,风华出众。觉得平日之间眼中从没有见过这般人物,不觉肚子里头暗暗的喝彩。
又见秋谷同着陈文仙两个人在一起,好似那珊瑚连理,玉树交枝;一个丰彩照人,一个容光飞舞,合起来恰是一对儿,不相上下。伍小姐心上暗想道:这一对少年男女,也不知是那里来的?心上就也略略的动了一动,不免偷转秋波,着实的多看几眼。及至秋谷自己拉着马车,在他马车的前后左右兜了一个圈子,又连连的朝着伍小姐飞几个眼风,伍小姐是个绝世聪明的人,那有不领会的道理?不由得对着秋谷一笑。直到马车已经到了人寿里门口,伍小姐同舅太太差不多将要走进大门,回过头来,还看见章秋谷远远的跟在后面。伍小姐心上虽然明白,只说这个人有些痴气,却没有什么什么歪念。倒是这位舅太太见了章秋谷这样的一个人物,未免动了个怜才爱貌的心肠,心上觉得好生眷恋,对着伍小姐又说不出来。这边的话权且按过一边。只说章秋谷自从知道了这些消息,便一心一意要想做个跳粉墙的张君瑞,把一个好好的伍小姐就当做西厢待月的崔莺莺。
无奈这里头没有个传书递柬的红娘,这件事儿那里弄得成功?
一连在伍小姐家门外徘徊了几天,不要说没有见着伍小姐的面,就是伍小姐的声气也没有一些儿听见,找不出一个空儿。想要发一个狠丢掉了他,只当没有看见这一个人,无奈千思万想的,心上总放不下来。觉得自己的前后左右都有无数伍小姐的影儿团团围住,那里撇得开!自己心上诧异道:天下竟有这般奇事!我章秋谷平生看见的妇人女子也不知多少,就是和他一个样儿的也狠多,怎么我在别人面上从没有这样的痴心眷恋,独独的遇着了他就是这般模样,这是个什么道理?想了一回,也想不出个缘故来。又是这样的去守了几日,依然找不到一些门路,没奈何只得放过一边,无精打彩的在公馆里头过了几天,也不出去。向来章秋谷到了夏间,差不多天天要坐马车到花园里头去顽的,如今心上有了这件事儿,只成日的坐在公馆里头,连大门都不出。陈海秋同陶观察等一班人也时时来邀他一同出去,秋谷心上不耐烦,只推有病不能出门。恹恹闷闷的过了几天,当真发寒发热的生起病来。陈文仙着了忙,又不便怎样苦苦的劝他,只得尽心服侍。过了两三天,秋谷觉得好些,早上起来吃过一碗荷叶粥,和陈文仙讲些闲话。文仙趁势劝他道:“你一个男子汉,何苦为着这样没要紧的事情自己生起病来?你想老太太通共止生你一个儿子,要是知道你在这里生病,不知要怎样的着急呢!”秋谷听了悚然道:“你的说话委实不差,我也知道我这个单相思害得无谓,却不知怎样的心上总是放他不下,连我自己都不明白。”
正说着,只见一个十七八岁的女子走上楼来,穿着一身淡湖色洋纱衫裤,上身却衬着一件杨妃色汗衫。梳着一条乌光漆黑的油松大辫,一双天然脚穿着一双皮鞋,好像个女学生的打扮。倒生得眉清目秀,齿白唇红,一张圆圆的脸儿,不施脂粉,素净非常。手里头拿着一个筠篮,篮里头装着无数的鲜花,香风扑鼻。原来是卖花的苏州阿七。阿七走进房来,见了章秋谷,笑微微的叫了一声:“二少爷。”对着文仙道:“奶奶,今天要买些花不要?”文仙素性最爱花的,便拣了一个茉莉花球和一条茉莉花条,又拣了几剪珠兰,几剪白兰花。阿七便坐下来七搭八搭的和文仙扳谈,文仙却不甚理他。忽然蛾眉一皱,颊上的两个酒涡微微一动,便走近秋谷身旁附耳说了几句。秋谷登时喜上眉梢,连连点首。
文仙便走过去坐在一张美人榻上,招手叫阿七过来,问他道:“你在这里卖花,新马路一带公馆里头的花,一古脑儿都是你的是不是?”阿七道:“不错。这里新马路左近几个有名的大公馆,什么姨太太、少奶奶、小姐头上戴的花,都是我一个人送去的。有时自己园里出的花还不够分派。”这一来有分教:蜂媒蝶使,偷来御苑之春;倚玉偎香,销尽温柔之福。
不知陈文仙和阿七说些什么,且看下回便知分晓。
第一百九回
梦巫山良宵圆好事忆倾城名士苦相思
却说陈文仙听了那卖花阿七的话儿心中大喜,便又问道:“人寿里有一家伍公馆,你可知道么?”阿七笑道:“他家大小姐,是我买花的长主客,天天带的花都是我送去的。”文仙听了再要问时,章秋谷坐在床上连忙和他递个眼风,陈文仙便不开口,故意做着无心的样儿,和阿七说了一阵闲话,方才付了一花钱,打发他去了。
文仙见阿七已经走了,便向秋谷笑道:“如今走内线的人倒弄了一个在这里了。但不知这条内线怎样的一个走法?”秋谷听了默然不语。文仙忽然笑道:“那个时候,你常常自家夸口说:兵来将挡,水来土掩,天下没有做不到的事情。只有人生了笪病要死,和穷人没有钱用,这两件事儿想不出法儿。除此之外,凭你再有天大的事情,你也有对付的法儿。怎么遇着了这样的一件小事,就把你难到这般田地,甚至生起病来?今天这个主意,还是我和你想出来的,这是个什么道理呢?”秋谷听了也笑道:“这个里头另外有个道理,并不是我想不出法儿。我自从那一天和他相见以后,想来想去只有买通婢仆的一个法儿。无奈我又有一般脾气,那一班低三下四的人我又不肯陪着小心和他讲话;心上总想凭着我的一身本事、全套工夫,或者不用别人帮衬,竟夫成就也未可知。那里知道提心吊胆的候了好几天,钻不着一些门路。如今说不得,只好请个帮手帮帮忙的了。”说罢自己心上算计了一回,又和文仙商量一会,定了主意。
等了一天,等得阿七来了,秋谷便和他夹七夹八的讲些闲话,问他家里头还有什么人。阿七叹一口气道:“我家里还有一个父亲,一个哥哥。母亲是早已死掉了。父亲同哥哥两个人都是坐在家里不会挣钱的,一天倒要吃半块钱鸦片烟,只靠着我一个人卖花度日。”秋谷又问他卖花的钱可够用不够用,阿七道:“平常的时候也还勉强敷衍得过。若是天气不好,没有什么人要买花,就要过不去了。”秋谷笑道:“卖花的利息是狠好的,你何不租些空地,开一个大大的花局子呢?”阿七也笑道:“二少爷说得这般容易。我们做这个卖花的生意,连自己的用度还有时候顾不来,那里有这许多钱来开什么花局子!
”秋谷道:“这个不妨。我有一件事情要托你和我帮一个忙,只要你肯答应,我借一百块钱给你做本钱好不好?”阿七只认得是秋谷有心和他取笑,面上红道:“二少爷不要取笑,我们这样的人,那里会和二少爷帮忙?”秋谷趁势抢步过去,握住他的手道:“我不是和你取笑,实在有件事儿要和你商量。”
阿七见秋谷握他的手,发了急道:“二少爷不要这样,给奶奶看了,什么意思!”秋谷笑道:“奶奶早已走到楼下去了,你不用这般胆小。”要七听了,抬起头来看时,果然陈文仙不知走到那里去了,房里头只剩下他和秋谷两个人。阿七不觉满面通红,心中乱跳,想要洒脱了手跑下楼去。怎奈章秋谷天生神力,紧紧的握住了他的手怎肯放松?阿七挣了一回,不得脱身,只得红着脸央告秋谷道:“二少爷,多谢你放我下去罢。
等一回有人走进来,看了这般模样,叫我这个脸放到那里去?
”秋谷道:“你只顾放心,包管没有一个人进来。”阿七和秋谷扭了一回,心旌大动,面上一阵一阵的红云直升起来。秋谷是个花丛老手,这些门径那有不知道的理?霎时间并蒂花开,鸳鸯梦稳。云痴雨殢,未妨瑶岛之春;李代桃僵,且疗相如之渴。
过了一回,秋谷正和阿七款款深深的讲话,忽见门帘一启,陈文仙笑盈盈的移步进来,对着秋谷和阿七笑道:“恭喜,恭喜!”这一下只把个阿七羞得红云满面,坐立不安;背过脸去,恨不得地上生个大洞好让他钻了下去。文仙款步过去,挽了他的手,拉他一同坐下,笑道:“你不要这般怕羞。上海滩上这样的事情狠多,不是你一个,算不得什么希奇。”秋谷也道:“我们这位奶奶不比别人,不要说是醋,连酱油都不吃的。”
文仙瞅了秋谷一眼,又宛宛转转的把阿七安慰一番。阿七只是低着个头,再也抬不起来。
原来这个阿七本来是个有名的私货,借着卖花做个名目,在几家公馆里头直出直人,带着勾搭些少年子弟,做那不要本钱的生意。这一班少年见阿七生得体态轻盈,性情流动,便起了他一个绰号,叫做“桃花阿七”。秋谷素来知道他的名气,狠有些想拉拢他。如今借着这件伍小姐的事儿,一举两得,把这个卖花女子当作个窃玉偷香的青鸟、传消递息的红娘。阿七虽然入了秋谷的网罗,却那里知道秋谷的这一般意思?
闲话休提,只说章秋谷和陈文仙两个人,你吹我唱的把阿七哄了一番,好似骗小孩子的一般,渐渐的把个阿七哄得抬起头来,却依然还是满面含羞,一言不发。停了一回,方才羞羞涩涩的对着文仙讲道:“奶奶刚才到那里去的?我上了二少爷的当了!”一句话刚刚说出,面上又红起来。陈文仙又百般的寻着话儿去应酬他。阿七到了这个时候,也只得老着面皮,讪讪的和文仙坐在一起。坐了一回,阿七起身要走。秋谷拿出一张五十块钱的钞票来给他,阿七假意不受。文仙勉强和他放在衣袋里头。看着他下楼去了,回过身来蛾眉半蹙,星眼横斜,似笑非笑的看着章秋谷说道:“别的且不必说他,这床枕席便怎么样?”秋谷笑道:“我知道你这般性格,没有糟蹋你的大床。”文仙摇着头道:“我不信,那有这般干净。”秋谷道:“你为我这般迁就,我心上已经二十四分的感激,那里还忍心哄你!”说着便对文仙做了一个手势,文仙方才信了。
自此以后,阿七一连两天不来。急得个章秋谷叫了自己的包车夫去寻他。去了多时,方才寻着了,一同回来。阿七走上楼来,觉得有些不好意思,趑趑趄趄的走进房门,见了章秋谷和陈文仙两个都笑哈哈的看着他,登时脸上又红起来。秋谷叫他坐下,和他讲些闲话,趁势问问伍小姐家里头的事情。阿七道:“伍小姐家我有二十多天不去了。听说他家老爷病重得狠,伍小姐和舅太太都到南市去看他,就住在那边公馆里。这个时候还不知他们老爷的病怎么样呢。”秋谷听了,心上恍然,方才明白那几天影响不见的缘故。便对阿七说道:“据你说来,伍小姐和你狠熟落的。我要托你想个法儿到伍小姐那里通个信息,不知你办得到办不到。如若事情成就,一定重重的谢你。
”阿七听了连忙摇头道:“这个办不到的。这位伍小姐向来安分,从没有和人勾勾搭搭的事情。这个生意,免劳照顾了罢!
”秋谷道:“你不要这样有心推托,我自然有个绝好的法儿在这里。”说着,便如此这般细细的教导了阿七一遍。阿七沉吟了一回方才说道:“我只好和你去误打误撞的。撞了一回,闹出事来却不与我相干的!”秋谷道:“这个自然。”便又取出几张钞票来交给他。阿七接了钞票,欢欢喜喜的去了。
去了好半天,笑嘻嘻的回来对秋谷说道:“真正是你的运气!伍小姐刚刚由南市回来不多几天。我已经暗暗的和他奶娘王姆姆通了线索。你交给我的钞票,我止给他一张十块钱的,他已经千恩万谢的甚是喜欢。说他一个人不敢答应,要和舅太太商量,叫你好好的配一分礼去送给舅太太,只要他收了你的礼,这件事儿就有七八分指望。你今天赶紧去配好了礼物,交给我明天送去。”秋谷听了心中大喜,跳起身来,朝着阿七就是深深一揖。慌得阿七连忙躲开,却把一个纤指在自己脸上一连划了几划,做个羞他的样儿。
秋谷微微一笑,也不理会,只向陈文仙说道:“我想这一付入门的礼物,太重了恐怕事情办不到白花了钱,太轻了又不好看。我想去剪一件外国纱衣料,再搭一个嵌宝的戒指,且送去试他一试,看他怎样的一个说法。”文仙道:“衣料、戒指,我这里都有现成的,你拿去就是了,不必再去花什么钱。”秋谷摇一摇头道:“别的事儿拿你的东西还不必讲他,今天为着这件事情要拿你的东西,那有这般道理!我自己心上也觉得过不去。还是花几个钱,到外边去买的为是。”陈文仙说道:“你说的通是痴话。我和你是什么人?你和我又是什么人?我的东西就是你的。你说出这样的话来,可不是笑话么!”说着不由分说,拿了一个首饰匣子出来,叫秋谷自家去拣。
阿七在旁边看了匣子里头的首饰,金珠照耀,翠玉玲珑,一样一样的光华四射,烨烨照人,不觉口中啧啧叹赏,心上却十分羡慕。只说:“奶奶真是福气!有了这许多首饰,就带一世也带不尽!”文仙听得他这般说法,便随手取了一个三钱重的金戒指替他带在手上。阿七还假意不肯受,谦逊了几句,也便谢了一声收了。
秋谷见文仙决意这样,也就拣了一个嵌红宝石的,约摸着也值四五十块钱。文仙还要叫秋谷拣一个嵌钻石的拿去,秋谷不肯道:“就是这一个已经够了,那里用得着这般贵华。”文仙方才把首饰匣子收了起来。秋谷又拣了一件玄色外国铁线纱的衣料,用红纸包得端端正正的,连着戒指匣子交给阿七。
阿七拿在手内,竟往伍公馆来。找着了王姆姆,暗暗的把这两件或西交给他。王姆姆走到小姐房里,见这位小姐正横在一张大理榻上睡着,舅太太正在窗前闲坐。王姆姆走近舅太太身旁低低的说道:“请舅太太到外面去说句话儿。”正是:灵犀一点,未通鸩鸟之媒;彩凤双飞,讵有鸳鸯之翼?
未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一百十回
传眉语喜遇秋娘托微波暗通青鸟
只说舅太太听了王姆姆的话儿,不知什么事情,便跟着王姆姆走出房来,低低的问他什么事情。原来,这位舅太太少年守寡,独宿空房,每当那花朝月夕的良辰,不免总有些倒凤颠鸾的情思。更兼性情活泼,态度风流,到了那消遣不来的时候,也就不因不由的做些尴尬事情出来。这个奶妈,从小的时候便是舅太太娘家的丫环,后来荐到伍家做了奶妈,和舅太太十分合式。这些风流孽障的事情,也都是他一个人和舅太太传递消息。伍公馆里头,上上下下大大小小的人,没有一个人知道这些事情。如今阿七恰恰的找着了他,要他去走舅太太的门路,真正是合着了油瓶盖,刚刚正好。
闲话不提,只说王姆姆见了舅太太,把一件衣料和一个戒指都拿出来给舅太太看了一看,悄悄的说道:“这两件东西,有个姓章的送给舅太太的。”舅太太听了错会了意,只道是人家看上了他自己,要和他攀个相好。先把两件东西看了一看,觉得十分可爱,便道:“我和他向不相识,他为什么平空的送这两件东西?”王姆姆道:“自然他有事情要求你和他设法。
你不要管他三七二十一,收了下来再说。”舅太太故意说道:“他要求我有什么事情?要是办不到,怎么好混收人家的礼呢?”王姆姆道:“自然是办得到的事情,你只顾收就是了。”
舅太太听了,低着头想了一回,便点一点头。又问王姆娟道:“这个人是何等样人,有多少年纪,你认得认不得?”王姆姆道:“我不认得这个人。只听说今年二十二岁,是个乡宦人家的少爷。据他自己说,端午那一天,在张园老洋房里头见过舅太太和大小姐的。”舅太太听了,知道就是那一天跟在后面的人,登时两颊生红,芳心暗动,对着王姆姆道:“不错,见是在张园见过一次的;但是他为什么无缘无故的、平空又会想到我的身上呢?”。
王姆姆听了这两句话儿,知道舅太太缠到隔壁去了,连忙说道:“他的意思想着我们这里大小姐,要请舅太太和他想个主意。”舅太太到了这个时候,方才知道他不是想的自己,一场欢喜扑了个空,不觉一团醋意直上心头,啐了王姆姆一口道:“你的讲话总是这样模模糊糊的,不分个皂白出来,叫人那里听得清楚!”王姆姆听了心中暗笑,也不去和他分辨,只问他一句道:“这件事儿舅太太看怎么样?”舅太太皱着眉头道:“大小姐的性情你是向来知道的,那里肯做这样的事情!况且他父亲把他重托我们照应,我们怎么好把这些事儿来引诱他?情理上也讲不过去。快些把这两件东西去送还了他,叫他不要胡闹。”
王姆姆听了默然不语。停了一回方才说道:“据我看来,上海这样事情也多得狠。舅太太有什么主意,和他想个法儿也好,乐得收他两件东西,连我也好得些好处。”舅太太方才的这番做作,原是和伍小姐吃寡醋吃出来的,其实自家心上也狠想见见这个人。如今听得王姆姆这般说法,正中下怀,便道:“收了他的东西,就要和他设法;得人钱财,与人销灾。但是想不出一个好好的法儿,便怎么样呢?”王姆姆道:“这倒不要紧,他说只要舅太太同着大小姐再到张园去顽上一趟,他见了舅太太,大家慢慢的再想法子。”舅太太听了大喜,便问:“这个带信的是什么人?”王姆姆道:“是卖花的阿七 。”舅太太道:“你叫他回去和那姓章的讲,明天在张园相会就是了。
”王姆姆听了,便出去和阿七说了。阿七十分高兴,连忙回去报信,不必提他。
这里舅太太走进房来,见伍小姐横在榻上已经微微睡去。
把一弯玉臂当作枕头,星眼矓眬咙,云鬟不整,额上略略的有些香汗,好似那梨花挹露,杨柳涵烟。那一种娇柔婀娜的丰姿,真个是倾国倾城,无双绝世。舅太太看了,未免有些自惭形秽起来。暗想这般风态,我见犹怜,怪不得姓章的要这般钻头觅缝的转他的念头。便叫了一声道:“起来罢!这个地方有风,睡不得的。”伍小姐被舅太太唤醒,便坐起身来道:“这几天十分困倦,心上总觉得有些不畅快,也不知道是什么缘故。”
舅太太道:“那几天你父亲病重的时候,你连日连夜的伏侍,辛苦了些,所以这几天这般困倦。”说着,伍小姐便叹了一口气。
原来伍小姐到了这般年纪,情窦已开,自从那一天见过章秋谷以后,虽然没有什么邪念,却总觉得心上有些不快。横也不好,竖也不好,也不知心里头想些什么,连伍小姐自己都讲不出来。如今听得舅太太提起父亲病重的事情,觉得自己一个身体没有一些着落,虽说倚着父亲做个靠山,但是一个人是说不定的;万一个父亲死了,叫自己去倚靠着那一个?想到这里,便不知不觉的长叹一声。舅太太趁势说道:“这两天,我看你总是这般闷闷的,好像有了什么心事的一般。明天我们还是到外面去散散心罢。尽着这般恹恹闷闷的,不要弄出病来,不是顽的。”伍小姐听了也无可不可的,点头应允。
隔了一天,果然舅太太哄着伍小姐梳洗停当,叫了一辆马车在门口等着。依着伍小姐的意思,要同着兄弟同去顽顽,舅太太道:“他好好的在书房读书,何必又去叫他出来?小孩子分了读书的心,将来要不肯用心读书的。”伍小姐听了觉得不错,便也不说什么,同着舅太太坐上马车,径往张园来。
到了大洋房,舅太太一眼早看见了章秋谷端端正正坐在进门左首的一张桌子上,眼睁睁的向外看着。舅太太见了,笑吟吟的送了一个眼风。章秋谷到了这个时候,方才觉得这位舅太太也在那里转他的念头,不觉心中暗笑。没奈何,只得也还他一个眼风,却细细的打量伍小姐今天的妆饰。只见他跟在舅太太后面,低着头款款行来,脸上觉得瘦了些儿。略施粉黛,淡淡的点一点胭脂,越觉得光彩照人,丰神绝世。秋谷见了伍小姐的面,不因不由的心上觉得发出一种说不出的感情来。
伍小姐刚刚走进,抬起头来已经看见了章秋谷,也不觉秋波一转,两颊微红。暗想今天怎么这般凑巧,刚刚遇着了他。
正想着,只见舅太太已经拣了秋谷身旁的一张桌子轻轻坐下,伍小姐便也一同坐了下来。凭着章秋谷目不转睛的呆看,伍小姐只是有意无意的,不狠兜搭。章秋谷无可如何,只得和舅太太眉来眼去了一回。舅太太却十分高兴,卖弄精神,忽地立起身来,对着秋谷把嘴微微一动,又向伍小姐道:“你在这里坐一坐,我去一会儿就来。”说着往外便走。秋谷会意,也慢慢的跟出来。
舅太太走到门口,秋谷疾行几步,和舅太太擦肩过去。秋谷口内只低低的说“一品香”三个字儿。舅太太微微的把头一点。秋谷一直走出安垲第,假意四面望了一回,回身走进又坐了一刻。只见伍小姐无精打彩的立起身来,对着舅太太道:“我们到别处去顽顽罢。尽着坐在这里,气闷得狠。”舅太太听了点头称是,两个人一同走出安垲第,到老洋房弹子房去打了一个转身,又在照相馆拍了一个小影。章秋谷在后面紧紧的跟着。伍小姐一面走着,也不免回过头来偷窥秋谷。伍小姐心上只觉得这个人跟前跟后,狠觉得有些痴气。
秋谷直等得伍小姐和舅太太两个人坐上马车,自己方才跳上车去,加上一鞭,在后面紧紧的跟着。到了分路的地方,秋谷把丝缰一带,霍地调过马头,回头过来,又和舅太太打个照会,便先到一品香去了。舅太太见了这般光景,连忙把伍小姐送回公馆,打发马车回去。一面重匀粉黛,再画蛾眉,对着伍小姐只说去看个亲戚。伍小姐因他向来是这般惯的,也不疑惑,只说一句:“舅母既然还要出去,为什么打发马车回去?”舅太太支吾了伍小姐几句,一溜烟竟到一品香来。刚刚走上扶梯,便看见第六号门口牌上写着一个大大的章字。舅太太走到门口,探进半个身体望时,恰恰和章秋谷打个照面。秋谷见了,连忙立起来笑道:“恭候多时,请里面坐罢。”舅太太觉得有些不好意思,红着脸一笑。秋谷又让一遍,舅太太方才轻移莲步,走进房来。
还没有坐下,秋谷迎着舅太太兜头就是一拱。舅太太也手捧胸膛还了一福。秋谷请他坐下,先开口道:“对不起,劳动得狠,今天总算赏光。”舅太太也道:“昨日多谢章少爷送的戒指、衣料,平空的怎么这般客气?”秋谷道:“那一点儿东西算不得什么。如今正有一件事情要仰仗大力,不知周奶奶肯答应不肯答应?”舅太太故意问:“什么事情?”秋谷趁势走近舅太太身旁,把一张椅子移了一移,竟挨着舅太太并肩坐下。
舅太太只把身体略略的侧了一侧,口中也不作声。秋谷低低说道:“这件事儿若换了别一个人,我也不便和他直说;如今,既然承周奶奶赏我的光,将来总是一条路上的人。”秋谷说到这里看着舅太太一笑,舅太太不觉把头一低。秋谷便伸手过去,挽着他的纤手。舅太太只不开口。秋谷附着舅太太的耳朵,把自己的意思细细讲了一遍。舅太太起初只是摇头不肯答应。秋谷又把这件事儿该应如何布置,怎样调度,说得井井有条。舅太太听了只得点一点头,口中说道:“我且去探一探他的口风,再想法儿。”说着只见细崽进来,请舅太太点菜。舅太太随意点了几样,细崽便走了出去。正是:思想永夜,文君绿绮之琴;刻意伤春,杜牧青楼之恨!
不知后事如何,请看下回交代。
第一百十一回
赋高唐东墙窥宋玉隔巫峰云雨恼襄王
却说章秋谷心上暗想:“要想转这位伍小姐的念头,一定要把这位舅太太巴结好了,方才好借着他做个昆仑奴。”更兼看着这位舅太太虽然已经年过三旬,却也生得身段玲珑,丰神俊俏;心上虽然有些勉强,面上却做出十分欢喜的样儿,只说舅太太面貌怎样的纤秾,肌肤又是怎样的娇嫩,看上去还只像个二十多岁的人一般。
看官听者,大凡天下的妇女最喜欢别人恭维他的美貌。那一班妙龄已过的半老徐娘,又最喜欢别人说他年少。就是他不共戴天的杀父仇人,只要讲了这般一句话儿,泼天的仇恨也要消去一半!如今这位舅太太看着章秋谷这样一个唇红面白的美少年,讲的话儿又刚刚搔着他的痒处,自然十分喜欢,百倍缠绵。两个人谈谈说说,甚是投机。一直吃到差不多九点钟,方才吃毕。
舅太太立起身来要走,秋谷一把拉住道:“今天周奶奶既然来了,说不得只好委屈些儿,我们到虹口礼查去罢,他那里衾枕都有现成的。”舅太太面上一红,打了秋谷一下。秋谷笑道:“这一下打得十分爽快,等会儿请你多打几下何如?”说得舅太太嫣然一笑,瞟了秋谷一眼道:“我向来不住客栈的,况且我今天还有些事情,要回小房子去。”秋谷喜道:“原来你有小房子,在那里?何不早些和我讲个明白?”舅太太道:“我有小房子也不与你相干,为什么要和你说?”秋谷呵呵笑道:“就算我讲错了,何如?”舅太太似笑非笑的瞅了一眼,也不言语,往外便走。秋谷急忙忙拿过帐单来签了个字,同着舅太太一同走了。
他们两个人,一个是半老徐娘,一个是江南名士。鸳鸯颠倒,春风半面之妆;云雨荒唐,锦帐三生之梦。掩灯遮雾,对影闻声;轻躯昵抱之时,玉体横陈之夜。这一番情事,好像天外飞来的一般,章秋谷做梦也不曾想到!
一宵已过,舅太太回到伍公馆去,要想寻闲话打动伍小姐的春心,便对着伍小姐提起章秋谷来。只说:“这个少年好像疯子一般,只要一见了你的面,就跟前跟后的,不肯放松一步,不知他转的什么念头。”舅太太半真半假的说着,只指望要打动伍小姐,那知伍小姐听了这些说话只当没有听见的一般。舅太太说了几次说不上,只得暗中回覆章秋谷,叫他另想法儿。
章秋谷听了,心上十分烦闷。暗想这样一个人天香国色的佳人,那有不知情爱的道理?大约一向在家里头,从来没有经过这样的事情,所以还有些糊里糊涂的不明白。想来想去又想了一个主意出来,自己口中自言自语的说道:“事情已经到了这般田地,就不得大胆子试他一试的了。”章秋谷这边的事,按过一边。
只说伍小姐坐在家里过了几天。刚刚这几天的天气十分酷热,一轮烈日,万里无云,只把个伍小姐热得娇喘微微,浑身香汗,心上觉得烦躁。到了晚上还是这般酷热,院子里头没有一些儿风。舅太太便道:“今天热到这般田地,我们还是到张园去坐一会儿看看焰火罢。”伍小姐听了便也答应。舅太太登时妆束,立刻叫到一辆马车,两人坐了径到张园。在草地上拣了一张桌子坐定,就觉得微风吹袂,凉气入怀,一天暑气不知销到那里去了。
舅太太和伍小姐坐得不多一刻,忽然天上起了几阵大风,西北角上一阵阵的乌云直推上来。伍小姐见了有些害怕起来。
催着舅太太回去。舅太太心中暗喜,坐着马车一同回来。马车走了一回忽然停住不走,说车轮坏了。两个马夫跳下来修了一回,还没有修好。舅太太忽然皱着眉头,双手捧了肚子,叫声“阿呀”。伍小姐忙问为什么,舅太太道:“一时腹痛起来,要找个地方解手。”伍小姐道:“这个地方,到那里去解手?
舅母只好忍一回儿,回去再说。”舅太太道:“刚刚凑巧,有一个亲戚在这里,我去一去就来。”说着便跨下车来,又道:“你一个人坐在马车里头不便,不如你也同我一起进去坐一回儿,等他们修好了马车再走。”伍小姐听了,心上有些不愿意;还没有开口,早被舅太太不由分说,扶下车来。
伍小姐抬起头来,只见天上电光乱闪,四面的乌云都拢在一起,黑漆漆的好不怕人!伍小姐最怕雷响的,恐怕一个人坐在车上打起雷来无从躲闪,只得跟着舅太太走进弄内,又走进一家人家。只见一个十八九岁的少年女子笑吟吟的迎下楼来,便让伍小姐和舅太太楼上去坐。伍小姐见了这个女子,倒生得十分秀丽。当下舅太太同伍小姐跟着这个女子上楼坐下,刚刚走进房间,舅太太一个转身,走到大床后面去了。这个少年女子也对着伍小姐笑道:“请在这里坐一坐,我去去就来。”说着飘然去了。
伍小姐刚才进来的时候,也没有留心楼下房屋是个什么样儿,如今到了楼上,仔细看时,只见一并两间楼屋,一间便是客堂,左首一间卧室,却铺设得十分精致。点着保险纱罩灯,一张红木大床,挂着湖色秋罗帐子。壁上也挂着许多字画。伍小姐正看间,忽然耳朵里头听得房门一响,连忙回头看时,见房门已经闭了,又听得门外落锁的声音。伍小姐摸不着头脑,心上十分诧异,暗想这个地方不像个好好的人家,为什么平空把我锁在这里?想着,不由得着急起来,连忙叫道:“舅母快来!”那里晓得一句话儿方才出口,早听得床后脚步的声音,一个少年男子三脚两步的抢出来,对着伍小姐深深一揖。
伍小姐这一惊非同小可,连忙问道:“你是什么人?快些放我出去!”章秋谷不慌不忙,慢慢的说道:“小姐不必惊慌。
我也断不敢在小姐面前放肆。自从那一天在张园见过小姐之后,已经眠思梦想的想了多时,也不知费了多少心血,方才把小姐请到这个地方。小姐请坐,有话慢慢的讲。”章秋谷虽然这般说着,伍小姐那里肯听?只急得香汗直流,芳心乱跳,口中只叫:“舅母那里去了?”几乎要哭出声来。秋谷见伍小姐急得这般模样,心上老大的不忍,只得又道:“小姐不要这般胆校我说过不敢放肆,小姐只顾放心。只有几句话儿,和小姐说明白了,自然好好的送你回去。”
伍小姐方才见章秋谷突然在床后走了出来,急得眼花撩乱,那里还敢抬起头来看他!如今听得章秋谷言语温柔,没有一毫强暴的模样,方才略略放下了一二分心。暗暗的偷看时,原来是两次在张园相遇的人,不觉心中又是一惊,只得腼腼腆腆的说道:“我和你向不相识,你把我关在这里做什么事情?我是好好的人家人,你不要弄错了。快把我舅母请出来,和我一同回去。”秋谷道:“小姐请先坐下,令舅母一会儿就来。”伍小姐那里肯坐!禁不得秋谷再三央告,只得勉勉强强的坐下道:“你有什么话说,快讲了放我出去。”章秋谷也坐下来,慢慢的把自己的思慕的情怀、相思的苦况,自头至尾说了个一字不遗;又道:“不瞒你说,我眼睛里头的女子也不知见过多少,从没有见过像你这般一个人。今天特地把你骗到这个地方,和你见一见面,就是立时死了,也不枉我章秋谷为人一世!”说着便立起身来,一步步走近伍小姐身畔。
伍小姐起先听了章秋谷的一番话儿说得十分诚恳,心上倒也有些感动,如今见了章秋谷走近身来,不知他要做什么,吓得连忙立起来,口中叫道:“舅母在那里?快来同我回去!”
秋谷摇手道:“小姐不必乱叫,叫也没有人来的。况且我已经讲明不敢得罪小姐,只求小姐赏一个光,和我讲一句话儿,我也不敢再想什么别的念头。”说罢,便伸手想要去握伍小姐的纤手;伍小姐吓得金莲倒退,脚步踉跄,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秋谷见了伍小姐这般模样,不敢去勉强他,只得退后一步道:“小姐心上不愿意,我也不敢一定怎样。但是我为了你也不知费了多少的机谋,呕了许多的心血,已经成了个痰中带血的症候。小姐一定不肯,我又有什么法儿!”说着咳,嗽一声,吐出一口痰来,秋谷把手巾接着,直送到伍小姐面前。伍小姐偷眼看时,果然那一口痰沫里头丝丝缕缕带着许多鲜血,不由得心中大动。登时两颊生红,低头不语。秋谷见了伍小姐这般模样,知道事情有些指望,索性立着不动。伍小姐低了一回头,又抬起头来看了秋谷一眼。只见他丰度端凝,仪容俊爽,玉山朗朗,琪树亭亭,不由的叹了一口气。
秋谷趁着这个机会,抢步过来,一把携着伍小姐的手。伍小姐又叹一口气道:“我和你又没有什么冤仇,你何苦这般害我!”秋谷朗然说道:“这个怪不得我,是你自家不好。”伍小姐勃然变色道:“怎样是我自家不好!难道我叫你这般的么?”秋谷道:“不是这般说法。谁叫你面貌生得这般都丽,方才惹出这般的事情来。若是生得将就些儿,就没有这些波折了。
”伍小姐听了也不觉回头一笑,脉脉含情。
秋谷趁着这个当儿,便要放肆起来。伍小姐那里肯依?凭着章秋谷千方百计的哄他,伍小姐只是不肯,口中只说:“你要和我想想,教我将来怎么样呢!听你方才的口气,已经娶过正室的了,那里好这般一厢情愿的混闹!你们做男子的都是这般性格,把我们女子不知当作什么东西!难道只有你们是人,我们就不是人么?”说罢不由的流下泪来。正是:金堂夜永,三年心字之香;宝幄春温,一枕西楼之梦。
欲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一百十二回
度良宵名花开并蒂歌白紵病渴过三秋
且说章秋谷见伍小姐流下泪来,心上好生怜惜,替他拭了眼泪,口中说道:“我章秋谷平生忠厚待人,断不是负心的人物。你想,你和我素不相识,你又不知道我家里头的情形,我就是花言巧语的哄你一场,你也没有地方去问,何必一定和你讲真话呢!但是我想起来,我想着法儿,用了诡计,把你骗到这个地方,心上已经觉得二十四分的对你不起;若再要有心哄你,我自己心上实在过不去。你只要听这两句话儿,就晓得我不是有心哄你的了。只恨我自己没有这般福气,销受不起你这样的一个人。若是五年之前遇见了你,那就不是这般说法了!
”伍小姐听了章秋谷这番说话,不知不觉的心软起来,沉吟了一回,只是摇头不语。
秋谷见伍小姐始终还是不肯,心中着急,暗想:“天下竟有这样的铁心石肠女子,凭着我的这般才貌,全付的工夫,竟是打他不动!这便想个什么法儿呢?”想了一想,只得又对伍小姐道:“小姐但请放心,这件事儿,将来没有什么乱子出来便罢,万一个闹了什么乱子出来,我章秋谷情愿与你同死同生,决不辜负你的一番情谊!”章秋谷说到这个地方,由不得心上一酸,便也长叹一声,眦泪欲滴。伍小姐听了,还在那里沉吟不决。正在这个时候,猛然间一阵大风从窗外透进来,吹得人透体生凉,毫毛欲竖。接着一个雪亮的闪电,白光一闪,直照得满室光明。这一下子,只吓得伍小姐四体皆酥,芳心乱跳,“阿呀”一声,连忙夺了手,把自己的耳朵紧紧掩住,口中乱叫:“舅母快来!”一霎时的工夫,那天上的雷声早排山震地的响起来,砰硼訇訇,震得人两耳欲聋。秋谷看伍小姐时,只见他吓得缩在椅子上,缩作一团,两手掩着耳朵,还在那里浑身乱战。秋谷见了心上十分怜惜,趁空儿走过去,轻舒两臂把伍小姐搂入怀中,口中说道:“小姐不要害怕,有我在这里,不妨事的。”说着不觉的斜倚香肩,低偎檀口,轻轻款款的安慰一番。伍小姐到了这个时候,心上害怕还来不及,那里还有什么工夫去和他拒却?自己的两只手儿又紧紧的按着耳朵,不敢放松,只得把头低垂,纤腰紧贴,伏伏贴贴的一动也不敢动。
章秋谷心满意足,公然把伍小姐拥在怀中。这一阵的疾雷闪电,到像和章秋谷做了个媒人的一般,你道凑巧不凑巧?
当下过了一回,雷电已过,雨也渐渐的止了。伍小姐方才放了两手。抬起头来,见自己的一个身体竟坐在秋谷身上,不觉面上通红,挣着要走下地来。章秋谷那里肯放,不免渐渐的就要得步进步起来。私语温存,香肌熨贴;春情欲荡,欢意初融。伍小姐到了这个时候,无可如何,只得半推半就的,默然不语。但见玉钩乍放,罗帐四垂;宝扣初松,明珰代解。汗湿梨花之颊,风回杨柳之腰。娇喘微微,清宵细细。半含雀舌,春融檀口之枚;低照云鬟,暗度麝兰之气。臂上之蛇医早褪,心中之凤卜初谐。宝髻惺忪,蛾眉罗转。东风羯鼓,催开上苑之花;瓜字年华,落尽深红之色。
过了一回,章秋谷走到门口,递了一个暗号,早听得门外“呀”的一声,房门开了,舅太太轻轻走进。伍小姐正对着镜子整整云鬟,见了舅太太进来,又羞又气,满心委屈,口中又说不出来,只说了一声:“舅母到那里去的?”一面说着,不知不觉的两行珠泪直挂下来。章秋谷深深的劝慰一番,舅太太也解说了几句。伍小姐心上总觉得有些忽忽不乐,临走的时候,委委屈屈的看了秋谷一眼道:“我上了你的当!”便咽住了说不下去。秋谷见了,没奈何只得自家引咎,说了许多好话。伍小姐方才同着舅太太一同回去。章秋谷也同着陈文仙回到新马路公馆来。
看官,你道伍小姐的马车为什么坏得这般凑巧?原来是章秋谷做成的圈套,和舅太太商量定了,故意叫舅太太这船做作。
这个地方,就是舅太太的小房子。又怕伍小姐心上疑心,故意叫陈文仙充个屋主人。等得伍小姐登楼坐定,舅太太在后面偷偷的转了出去,陈文仙在外面锁了房门。章秋谷预先躯在床后,到了这个时候方才直跳出来。章秋谷因为傻小姐的事情费尽了心机,总是不能到手,便千方百计的想出这个法儿,果然伍小姐落了他的圈套。其实这件事情还是伍圭甫自家不好,平空的和这位舅太太勾搭上了,把女儿托他照应,又糊里糊涂的娶了个倌人做姨太太,两下泼起醋缸来,把好好的一家人家分作两起,糟蹋了一个冰清玉洁的女儿。这也总算伍圭甫的晦气了。
在下做书的写到这里,忽然有一位前辈先生来和在下说道:“你这部小说,名目叫做‘醒世小说’,自然是唤醒迷途,惊回春梦的意思。那些嫖界里头妓女骗人的事情,只说是唤醒那班嫖客,不要安心沉溺,拼命挥金,说说也还罢了;至于这位伍小姐和章秋谷的这件事儿,不过是一件伤风败俗的事情,窃玉偷香的公案,何必也要编在这部小说里头?还讲的这般详细,难道演说这些轧姘头、吊膀子的事情,也算改良风俗的么?你倒把这个道理讲给我听听。”在下做书的听了那位老先生这般说法,不慌不忙的对他说道:“老先生不消疑惑,请听在下一言。你老先生责备在下的一番说话虽然说得不差,但可惜没有把这件事儿的始末根由细细的推求一下。你只想一想,这件事儿的原因是从那里来的?只要伍圭甫有些主意,不去和那位舅太太兜兜搭搭,也不至于把一家人口平空的分作两家;伍圭甫和舅太太没有牵连,章秋谷又那里走得这条门路?这叫做水腐而后蠛蠓生,酒酸而后醢鸡集。在下做书的所以把这件事情细细的演说出来,也好叫这班住在上海的大人先生看个样儿。
从来欲齐其家,先修其身,先要整束了自家的品行,方才可以保得家里头没有暖昧的事情。这正是在下做书的劝人为善的意思。怎么你老先生倒反是这般说法?只怕错会了在下的意思罢!”那位前辈先生听了在下做书的一番说话,方才顿口无言,颠头播脑的走了开去。
闲话不提。只说章秋谷自从和伍小姐有了相好,章秋谷自己心上自然十分欢喜。又为这件事儿,陈文仙非但没有吃醋的心肠,并且也帮着章秋谷在里头出力,章秋谷甚是感激。自此以后,在陈文仙面上不免也加了几分恩爱。依着章秋谷的意思,要想和舅太太讲明白了,买通了伍小姐家里的佣人,到伍公馆里头去和伍小姐重寻旧好。伍小姐恐怕泄漏出来不是顽的,再三的不肯;章秋谷只得约着伍小姐仍旧到舅太太的小房子里头相会。伍小姐一个月里头只肯出来一两次,只说时常出来恐怕给人晓得。好在伍小姐家里用的一个梳头娘姨晚上回家去的,这件事情影也不知。王姆姆受了秋谷的贿赂,同他们打成一路,还有一个粗做娘姨和一个灶下的厨子,都是牛一般的蠢货,那里会知道这些事情?所以,这件事儿外面竟没有一毫消息。
只有章秋谷一个人,近几时来艳情深溺,香梦沉酣,好像个穿花蛱蝶一般,应酬了这一边,还要应酬那一面,不知不觉的,相如病渴,沈令衣宽,面上的丰彩竟销减了好些。陈文仙十分着急,婉婉转转的劝了几回。秋谷自己也觉得有些精神不济,向文仙要镜子来一看,不觉吃了一惊,暗想:“我章秋谷上有老亲,下有少妇,一个身体关系非轻,以后须要自家留意些儿。”想着,便依着文仙的话儿,在家里安息了几天。不觉金风乍起,玉露初零;凉生枕簟之秋,露冷屏风之影;早又是初秋时节。暑气潜消。正是:西风昨夜,凄凉团扇之歌;秋雨茂陵,惆怅相如之玻以后的书中情节,章秋谷初到珠江,安垲第大开胜会,康中丞挂冠归隐,赵娘姨看戏轧姘头。许多笑话,无数新闻,都在第八集书中出现。在下做书的到了这个时候却要歇息一回,和你们列位看官暂时告别了。
第一百十三回
久安里旧雨续新欢春申浦高朋宴良夜
上回书中说起章秋谷在家养病,养了十多天,觉得精神好些。坐在公馆里头,又觉得气闷起来。想着陆丽娟那里差不多有两个月不去了,便出了门,径到久安里陆丽娟家来。
陆丽娟本来和秋谷狠要好的,见秋谷多时不去,叫娘姨到秋谷公馆里头请了几次,秋谷只说有病不能出门。如今见秋谷来了,十分欢喜。一个大姐正在客堂里和相帮说话,见秋谷走进门来,连忙迎上来挽着秋谷的手道:“二少多时勿来哉。今朝啥格好风,吹到仔倪搭来介?”一面说着,拉着秋谷走上扶梯,口中叫道:“先生,二少来哉。”陆丽娟听了连忙走出来,接着秋谷笑道:“恭喜恭喜,耐格毛病好哉!倪一径来浪牵记煞。”说罢,同着秋谷进房坐下。陆丽娟见秋谷的面貌比以前消瘦了好些,便道:“耐面浪瘦仔几几化化哉,啥自家勿保重点呀!”秋谷笑道:“这个生病是没有躲闪的事情,叫我何从保重起呢?”陆丽娟瞅了秋谷一眼道:“只要少赶点正经好哉!”秋谷听了一笑,也不开口。
陆丽娟见秋谷坐在炕上,自己便也挨着秋谷身旁坐下道:“耐勒浪生病格辰光,倪心浪一径勒浪搭耐发极,叫金宝搭仔阿金妹去看看耐末,总归说得勿清勿爽。倪想自家到耐公馆里向来末,怕唔笃姨太太心浪勿舒齐。真真牵挂得来!难故歇阿好哉介?”秋谷听了微微一笑道:“算了罢,不用灌米汤了。
你们当倌人的,做的客人也多得狠;要是客人病了,你就要急到这个样儿,你一个人那里来得及?”陆丽娟听了嗔道:“唔笃大家听听看,说出格号闲话来,阿要讨气!倪好好里搭耐讲闲话,耐咦是格付架形,真真良心才呒拨格!耐勿要勒浪勿相信,倪拨点末事耐看看。”说着便走过去,在妆台抽屉里头拿出几张纸来,放在章秋谷手中。
章秋谷不知道是什么东西,接过来看时,只见几张纸上都批得花花绿绿的,原来是问病的课单。什么三马路吴鉴光、城隍庙知机子,批的病情都是十分危险,说了许多罗罗唆唆的话儿:什么冲犯家宅六神,故而致病;头昏心痛,寝食不安;又是什么幸有青龙星化解,转危为安,一派都是这些梦话。秋谷看了十分好笑,心上却也有些感动。又被陆丽娟撅了嘴咕噜了一阵,只得安慰了他一番方才罢了。
当下秋谷便在陆丽娟家摆了一台酒,请的客人无非是辛修甫、陶伯槐、王小屏、陈海秋等五六个人。大家因为秋谷多时不见,这一席酒吃得十分欢畅。陈海秋叫的范彩霞,到了席上见秋谷虽然瘦了好些,却还是那般的神彩飞扬,丰姿秀发,一顾一盼,卓荦不群,更觉得格外倾心,十分属意。也不知递了许多暗号,飞了多少眼风。秋谷却不过情面,只好将就应酬。
陈海秋坐在席上,连影儿都不知道。范彩霞直到走的时候,还和秋谷咬了一个耳朵,方才走了。
这一夜章秋谷自然住在陆丽娟院中,不回去了。碧天如水,珍簟新铺。沉沉锦帐之云,闪闪银珰之焰。檀奴久别,夭娇非常;凤女多情,轻盈如许。这些闲事,都不必去管他。
只说章秋谷住在陆丽娟院中,一宵已过,起来的时候已经十一点钟。秋谷正在梳洗,忽听得楼下相帮高叫:“客人上来。
”秋谷听了,心中甚是诧异,暗想怎么这个时候就有打茶围的客人?正想着,只听得那来的客人已经一步一步的走上楼来,口中问道:“有个姓章的章二少爷在这里不在?”秋谷在里面听得清楚,知道是贡春树的声音,不觉心中大喜,连忙抢步出房,叫道:“春树从那里来?我在这里!”贡春树见了秋谷,也连忙走过来执手问讯。两个人知己相逢,心上自然高兴。
秋谷同着春树进房坐下。陆丽娟刚刚起来,见了贡春树丰神濯濯,仪表亭亭,不由心上吃了一惊。秋谷对他说道:“这位便是我平日和你讲过的贡春树贡大少。”陆丽娟听了,知道是秋谷的要好朋友,便也殷殷勤勤的应酬一番,却偷转眼睛,细细的把章秋谷和贡春树打量一回,觉得两个人立在一起,还是章秋谷的气概胜些。
这里秋谷和春树谈了一回,便问贡春树到上海来有什么事情。春树道:“一则和你多时不见,特地来看你一趟;二则顺道看看小宝。却没有什么别的事情。”秋谷又问春树,怎么会找到这个地方来。春树道:“我先到你公馆里头,你们姨太太叫个大姐下来和我说的。”春树一面说着,一面细细的打量陆丽娟,看了一会,向着秋谷笑道:“你这位贵相好着实不差。
你几时认得起的,我怎么不知道这么一个人?”秋谷道:“还是去年娶了文仙之后做起的。你看长得怎么样?”春树道:“真是天仙化人。也不知你几生修到的福分!”陆丽娟听得春树赞他,心上自然欢喜,微微一笑,也不开口。春树又道:“我看起来,和文仙也差不多。”秋谷道:“这两个人里头却有一个分别:一边是一味的丰彩清华,一边是一派的风神流丽。两下比较起来,似乎还是文仙胜些。”春树听了,点一点头。
陆丽娟在旁听得秋谷这般说法,心上有些不快活,便道:“倪是勿好格,陆里比得上唔笃姨太太!”秋谷听了,一时说不出什么来,只得笑道:“你不用听错我的话儿,我说的是你们两个人各有各的好处。你话都没有听得明白,就要泼起醋瓶来。你这个吃醋似乎觉得过分些。”说得春树一笑。陆丽娟不好意思,便赶过来和秋谷不依,口中说道:“耐格人直头呒拨仔淘成哉!啥格吃醋勿吃醋,瞎说一泡!只要唔笃姨太太勿吃别人格醋好哉!”秋谷笑道:“你只要心上不吃醋,我讲我的话儿,用不着你这般着急。一定这句话儿说着你的心病,所以要急到这般模样。”陆丽娟听了,趁势往秋谷怀中一坐,想要伸手去拧他的腿;见贡春树对着他微微的笑,丽娟面上一红,连忙缩住了手;把秋谷打了两下,便立起来自去梳洗。
贡春树坐了一刻,忽然对秋谷道:“我正有一句话儿要问你一个明白。”秋谷便问:“什么话?”春树道:“去年你在苏州的时候,和我说什么打汇票不打汇票,我不懂是什么意思;正要问你时,被你一阵议论打断了话头,你也始终没确讲出来。
究竟是什么一句的话呢?”陆丽娟听了,在那里掩着嘴“格格“的笑。秋谷也笑道:“你这样一个聪明的人又是个老上海,怎么竟不懂这句话儿?这原是苏州人的一句俗语,男女对垒交锋,男人打了败仗,就叫做打汇票。你久在苏州,难道这句话儿都没有听人说过么?”春树听了心上方才明白,不觉也笑起来。笑了一回又问道:“我究竟不懂这句话是什么的一个意思,打败仗就直捷痛快的说打败仗就是了,为什么要叫做打汇票,这又是个什么道理呢?”秋谷道:“那些钱庄里头,每逢要用钱的时候,一时没有现银,便打一张汇票出去,叫他明天来拿。
好像男女交锋,男人打了败仗,说句好听话儿,说明天再来,就是这个意思。”春树想了一想道:“这句话儿也没有什么意思。”秋谷道:“本来不过是句俗语,又不是什么通人大儒的格言,何必去考究他的意思呢!”
春树听了忽然想起一件事情来道:“你住在常熟,可知道钱纫秋的事情么?”秋谷道:“这件事儿,差不多通省都传遍了,那一个不晓得?我去年不是和你讲过的么?”春树道:“他近来在南京自尽,你可知道不知道?”秋谷惊道:“有这样的事情么?不要你听了谣言罢!”春树道:“那里是谣言?我还带着金星精给你的信在这里。”说着,便在衣袋里头取出来递给秋谷。秋谷连忙接过来拆开封皮,看了一遍,叹一口气道:“这也总算个奇女子,可惜我们须眉男子都不能和他出来打个不平!讲起来也实在有些惭愧。”
看官,你道这位钱小姐,如何的会在南京自尽?这个写信给秋谷的金星精,又是一个什么人?原来钱小姐自从办过他哥哥的丧事以后,心中只恨着祁祖云祁观察一个人,平空叫阳湖县县尊出差提他到案,在大堂上出头露面,羞愤非常,心上早存了一个必死的念头,一心一意的想要报仇。知道本地的那些亲友都怕祁家势焰熏天,不敢惹他,便自己带了一个钱家的老家人,到湖北去寻族弟钱子瑶。见了面哭诉一番,要叫钱子瑶和他告状。钱子瑶本来是个胆小怕事的人,如今听得平空的要叫他去和别人作对,心上已经害怕;更兼祁祖云是个观察公,又把祁侍郎牵在里面,吓得把颈项一缩,舌头一伸,那里敢答应?钱小姐没奈何,只得自己做了一张冤单,要想到南京总督衙门去告。钱子瑶再三央求他,叫他不要惹事;又派了两个老妈,不由分说竟把钱小姐送到长江船上,要他回去。钱小姐心上本来想要到南京去告状,便上了船,直到南京,在城里一家客栈里头住下。正要自己坐着轿子到制台衙门去击鼓,忽然回心一想,如今的打官司有句俗话,叫做“八字公门荡荡开,有理无钱莫进来”。在地方官衙门里头尚且如此,何况制台衙门!自己身边又没有钱,这个官司那里打得赢?更兼世上的人情自然是官官相护,那一个来肯帮着我一个民妇和我出力?与其抛头露面、忍气吞声的受了许多委屈,依然还是扳他不倒,又何必多此一举呢!这一来有分教:花残月缺,三年嫠妇之哀;烈魄贞魂,一夜西风之恨!
不知以后如何,请待后文交代。
第一百十四回
弃尘寰烈妇捐躯征挽联豪绅仗义
且说钱小姐想了一回,想不出个报仇的法儿。想着难道白白的受他一场羞辱不成?越想越气,越气越恨,不由的叹一口气。又心中自己打量道:“我本来是拼着一条性命和他打官司的,如今事势如此,没有法儿,不如趁个空儿决意自尽,或者我死之后,有那些热肠侠骨的人出来和我报仇也不可知。”想定主意,便预先偷着空儿,细细的写了一篇遗嘱,和那一张冤单一并放在一处。觑了一个便,竟自关起房门,悬梁自缢。真是:彩云易散,皓月难圆。三尺青绫,泪洒杜鹃之血;一场春梦,灰飞蛱蝶之魂。
那同去的老家人和那钱子瑶派来的两个仆妇,到得明天十二点钟的时候,见钱小姐的房门还是紧紧的关着,叫着也不答应,知道事情不好,打开了房门进去看时,已经高高的挂在梁上。老家人和仆妇猛然看见,吓得魂魄齐飞,六神无主。三个人六条腿好像钉住了的一般,连喊叫都喊叫不出。
这件事儿,霎时间已经传得大家知道,都赶来探听什么事情。依着店主人的意思,要去报官相验。幸而有几个明白事理的客人,把那老家人叫出来,问明了前后情节,知道是个烈妇,十分叹息;连忙拦住了店主,叫他不要报官;只叫老家人出名进个呈子,把这里头的情节略说几句,只说气忿自尽,恳求免验。那班做地方官的天天伺候上司还来不及,那里有工夫来管这些闲事!看了这个呈子,自然照例批准,不必提他。
只说老家人递呈回来,就在店里头草草的买棺装殓,扶着灵柩回来。常熟地方的一班绅士,除掉了祁观察手下的那几个走狗以外,都一个个嗟讶不已。也有几个热血的人,想要出头设法和钱小姐报仇。无奈钱小姐是自家自尽的,没有凌辱威逼的实迹;这位祁观察又是个有名的绅士,势焰熏天,炙手可热的,大家都不敢去惹他,只得叹恨一回,也就罢了。
只有一位绅士叫做金星精的,听了这件事儿心上十分痛恨。
想出一个法子来,自己恳恳切切的做了一篇《钱烈妇行述》,刻了几千本各处分送;又发了许多传单,请了本地的绅士大家商议,要和钱烈妇设祭开丧。那些绅土里头,有几个狠有热血的人,自然大家赞成;有几个唯唯否否没有宗旨的人,一则却不过金星精的情面,二则心上也有些感动,便也都点头答应。只有那几个向来做祁观察走狗的人,一个都不来。金星精也不管他,便叫众人具了一个公呈,自己到常熟县知县莫大令那里和他说知,请他到开丧那一天去拈香致祭。原来金星精是个二甲进士出身,由刑部主事推升了刑部郎中,向来声名狠好,又是个江苏有名的才子。莫大令不好不答应,只得依他。金星精又各处去和他征祭文、征挽联,拣了一个日子和他开丧。
章秋谷在家的时候,和金星精时常往来,也是最要好的朋友。金星精此番做了这件事儿,心上十分得意,便写了一封信给章秋谷,细讲一番。正还没有寄,刚刚这个时候贡春树到常熟来游虞山,就住在金星精家里。住了几天,贡春树要到上海去看秋谷,金星精便把这封信交给春树,托他转致秋谷。
秋谷看了这封来信,又看了那本行述,心上也甚是不平。
春树便对他说道:“金星精要叫你做挽联,你做不做?”秋谷道:“挽联自然做的。但是这个挽联,虽然没有什么难做的地方,却措词狠不容易得体。”春树道:“我看见兵部主事姚小知的一副对子,倒讲得狠痛快。”秋谷问是什么联语。春树念道:凭天道断不令凶人漏网,愧吾辈未能为匹妇复仇。
春树念毕又道:“你看这付挽联怎样?”秋谷道:“痛快是痛快得狠,但是这‘匹妇’两个字儿用得欠斟酌些。这样一个贞烈的人,不该应竞称他‘匹妇’。你细细想一想我的话可是不是?”春树听了连连点头道:“不错,不错。毕竟你的心比我来得细些。”
秋谷细细沉吟了一回,取过一枝秃笔,随手拉过一张局票来,兔起鹘落的写出一付挽联道:一死等鸿毛百万同胞齐俯首,双星圆碧落两行清泪奠贞魂。
写着便说道:“这里没有纸笔,只好明天写好再寄去的了。
”说罢,递在春树手中。春树看了一看,点头叫好道:“你的笔墨,实在超脱非凡!”秋谷笑道:“又来了,又来了。我们知己朋友,怎么总是这般谬赞。”春树道:“并不是什么谬赞,好的自然是说好,坏的自然说不好。难道知己朋友就该应作违心之论的么?”秋谷听了一笑。
春树问道:“听说新到一班马戏,你去看过没有?”秋谷道:“我差不多病了一个月,如今方才全愈,没有去看过。”
春树问秋谷什么玻秋谷一时讲不出来,顿了一顿。春树笑道:“不是害的相思病罢?”秋谷也笑道:“什么相思病不相思病,不过是受了暑气,又带着感受新凉,所以有些不爽快罢了。
”春树道:“今天晚上我们就去看好不好?”秋谷还没有答应,陆丽娟抢着说道:“蛮好,倪几家头一淘去。”秋谷也便答应。陆丽娟问秋谷吃什么点心,秋谷摇一摇头。早有娘姨金宝端上一碗煨好的莲子来。秋谷也不推让,随意吃了些,便对春树道:“你还没有午膳,我们同到一品香去好不好?”春树道:“雅叙园的菜就狠好,我们何不往雅叙园去。”秋谷道:“雅叙园的菜虽然不差,却没有大菜馆的精洁。”正说着,陆丽娟接口道:“贡大少勿嫌怠慢末,就勒浪倪搭用仔便饭罢。故歇格大菜也呒啥吃头。”秋谷听了便问春树道:“你的意思怎么样?”春树道:“我无可无不可的,就在这里吃也好;但是叨扰了丽娟先生,心上未免有些抱歉。”丽娟‘忙笑道:“贡大少勿要客气,倪搭不过怠慢点,呒啥好莱。”贡春树道:“丽娟先生也不必这般客气,我就老老实实的叨扰了。”丽娟听了,便和娘姨金宝附耳说了几句,金宝便走出去;停了一回,早摆上四个碟子来。丽娟亲手去取一瓶巴德温来,取过两个玻璃小酒杯,斟了两杯酒,请秋谷和春树坐下吃酒。
秋谷看那四个碟子时,见是一样凉拌虾仁、一样粉皮鸡丝、一样醉虾、一样糟鸭,收拾得十分精致。春树见了道:“多谢盛情。你们何必这般费事?”丽娟笑道:“呒啥物事,请唔笃随便用点。”秋谷便邀着春树随意坐下,两人对酌。
秋谷教丽娟同吃,丽娟便也坐在旁边陪着他们。等会儿相帮又端上菜来,虽然不多几样,却甚是精洁。秋谷因自己咯血还没有全好,便不敢多吃酒,只吃了两杯就不吃了。贡春树酒量甚好,一连干了几杯方才吃饭。饭后春树略坐一回,要同着秋谷去看金小宝,秋谷自然答应,两个同到惠秀里来。
金小宝见了贡春树的面,自然十分欢喜,携着春树的手道:“耐倒好格,一径搭倪说去仔就来、去仔就来。倪末一径勒浪牵记耐。”贡春树见了金小宝丰姿不减,华彩依然,也觉得眉飞色舞。两个人四目相视,倒说不出什么话来。金小宝见了章秋谷,想起那一天张园的事情,觉得狠有些儿惭愧,面上红红的也不开口。秋谷会意,便立起身来说:“我还有事情,等回儿我来同你们到马戏场去。”贡春树和金小宝两个人小玉重逢,韦郎久别,自然说不尽的相思况味,讲不完的别后情怀。
见秋谷起身要走,也不相留。
秋谷从惠秀里出来,到自己公馆里头打了一个转身,又到久安里陆丽娟院中坐了一回。有两个朋友写条子请秋谷吃酒。
秋谷因日间吃了两杯酒,觉得有些头晕,便辞了不去;叫陆丽娟熬了些荷叶粥略略吃了些,便同陆丽娟两个人坐着马车先到惠秀里去看贡春树和金小宝。
金小宝再三再四的邀着秋谷和丽娟进去坐一回儿。秋谷推却不得,只得略坐一会,催着贡春树和金小宝上了马车,直到跑马厅对面马戏场门口。秋谷先跳下车来,买了四张头等票,同着众人进去,拣了四个座位,大家坐下。那马戏场里头的一班看客,见了他们四个人进来,两个男子都是丰彩清华,衫裳倜傥,好似那琼树当风;两个女子,又都是容光焕发,态度娉婷,好似那花枝照夜。大家的眼光都不知不觉的注在他们身上,把他们细细的打量一番。秋谷和春树都没有留心,不去理会。
这个时候,刚刚一个十四五岁的少女,骑着一辆自行车登场献艺。空中绷着一条绳索,这个女子坐着白行车竟在绳上飞一般来来往往的行走,那一辆自行车好像贴在身上一般。满场的人都大家拍手。那女子献了一回技艺便进去了。里面又走出一个涂着花脸的洋人来,一面拍着手歌唱,一面哈哈大笑,口中叽哩咕噜的讲了一回。秋谷虽然略略懂些英文,却苦不甚精,听不出他说的什么,大约都是自己讥诮自己,引人发笑的话儿。
停了一停,里面又走出一个洋人来,和这个涂脸的洋人互相问答了一会,这后来的洋人,就去伏在地上。正是:春风良夜,勿惊虎豹之威;灯火深宵,曼衍鱼龙之戏。
不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一百十五回
看马戏忽逢荡妇闻狮吼惊散鸳鸯
且说那个后来的洋人和那涂脸的洋人讲了几句话,就去扒在地上,扒得伏伏贴贴的,四平八稳好像个乌龟一般。那个涂着花脸的洋人便抢步过来,一个斤斗在他背上打了过去,接着又是一个斤斗打过来,跳来跳去的跳得十分高兴。忽然地上的洋人跳起身来,照着翻斤斗的脸上就是一掌;只听得“拍”的一声,翻斤斗的“扑”的跌倒,睡在地上不肯起来。秋谷看了十分好笑,一班看客也都拍手。
等了好一回,那涂脸的洋人方才在地上扒起来,不知从那里取出一枝点着的纸烟,放在口中慢慢的吃。里面又赶出一个洋人来,对他连连摇手,叫他不要吃烟,不由分说把他手中的纸烟抢了过去,往地下一掼。那涂脸的洋人候他走了,又取出一支出来放在口中;又赶出一个洋人来夺了过去。一连夺掉了七八支,也不知他在那里拿出来的。到得后来,四五个洋人都走出来,把他身上藏的纸烟一古脑儿都搜了出来,长长短短的,也有一二十支。那里知道这几个洋人刚刚转身,这个涂脸的洋人不知怎样的又取了一支出来,一面吸着,摇头晃脑的甚是得意。那几个洋人正要抢时,不料他在腰间取出一根三节棍,随手乱打。大家被他打得急了,跑进去拿了许多军器出来,什么腰刀、铁叉等类,混打一场,把他赶了进去。
随后又有一个少女骑着一匹黄马出来,身上止穿一层绝薄的紧身衣裤,都连在一起,远远望去,好像不穿衣服的一般;马背上也没有鞍辔,四围绕着戏场乱跑。那女子在马上或坐或立,或睡或跳,颠颠倒倒的做出许多身段。只听得四围一片拍手的声音。
一套做完,只见推出一个虎笼来,就在场上用铁栏四围护住,两个洋人开了笼门,把个老虎放出笼来。两个洋人便百般的和他顽耍,一会儿把头放在他的唇边,一会儿又把手伸进他的口内,看的人都替他捏一把汗。
这个时候,章秋谷觉得这个顽意儿没有什么趣味,便抬起头来细细的打量那些座中的妇女。打量了一回,见虽然有几个面貌还好,却都不过平平常常的,算不得什么倾国倾城。看到西北角上的一面,忽然见两个俊俏大姐拥着一个少妇,头上戴着满头珠翠,只觉得珠光夺目,宝气照人,虽然相貌平常,却生得体格风骚,神情流荡,眉梢眼角大有风情。秋谷见了,未免回过头来多看几眼。那少妇见秋谷看他,便也卖弄精神,把一对水汪汪的秋波只顾望秋谷这边溜来。
秋谷正呆呆的看,忽然被陆丽娟用力在身上拧了一把。秋谷被他拧了一下,猛吃一惊。回过头来还没有开口,陆丽娟早附着秋谷的耳朵低低的说道:“耐格个人实头少有出见格,搭别人吊吊膀子还勿要去管俚,啥格戏子格姘头,耐也吊起膀子来哉!”秋谷听了,只说是陆丽娟有心吃醋,方才说出这样话儿,便也悄悄的回答他道:“你又不认得他是什么人,怎么知道他是戏子的姘头?”陆丽娟又低说道:“耐格眼睛到仔陆俚去哉?耐自家看哩!”
秋谷听了,连忙再往对面细看,果然见斜刺里头还坐着一个少年男子,也在那里和那少妇眉来眼去。那少妇一面对着章秋谷笑盈盈的飞个眼风,一面又喜孜孜的和这个少年男子打个照会,竟有些左顾右盼、应接不暇的样儿。那少年男子坐在那边,见了章秋谷这般模样,心上十分不快活,睁起眼睛望着秋谷。秋谷仔细看那少年男子的样儿,分明是桂仙戏园的武小生柳飞云。见他朝自己怒目而视,心上自然明白,不觉甚是好笑,却又自己心上暗想:“世上竟有这样风流放诞的妇人,双管齐下的吊膀子,未免有些过分了!”想着,便别转头去不去理他。
在身边拿出表来看了一看,对陆丽娟道:“差不多已有十一下钟,我们大家回去罢。”
陆丽娟还没有答应,忽听得对面有个女人的声气叫声“阿呀”!接着有几个人都乱嚷起来,又夹着大家哈哈大笑的声音。
章秋谷不知道什么事情,连忙举目看时,原来那个铁栏里头的老虎忽然要撒起溺来。那马戏的戏场,原是在中间划出一个大大的圆圈来,就算是个戏常圆圈外面四周,都是排的一层一层的椅子,最近椅位就算头等,略远些的便算二等、三等。那坐在头等的,和那戏场的圆圈不过相离四五尺地方。偏偏的这个老虎走到圈边,撅起一条虎尾撒起溺来,好似那一道飞泉从空直泻,直射出去七八尺远。刚刚的把那位少妇和坐在两旁的两个大姐,还有坐在一起的几个女子,都溅得一头一脸,脂粉淋漓,衣裳湿透,连口内也溅了好些。这班人都是爱洁净的,怎禁得住这样一来?大家都叫声“阿呀”,又羞又恨,恨不得要哭出来。一时却又无可如何,只好把手巾去头面上乱揩乱抹,那里抹得干净了一班看戏的人见了这般光景,忍不住大家都哈哈大笑,只把这几个女子笑得无可如何,哭笑不得。出来的时候,原想倚着面貌出去出个风头,如今倒反出了这般的大丑!
没奈何,只得掩着脸儿急急的往外就走。武小生柳飞云也紧紧的跟着出来。
章秋谷看了,也不觉十分好笑,便也同着丽娟和春树、小宝四个人一起跟在他们后面出来。只见两个大姐扶着那少妇站在门口,见了小宝连忙别转了头。小宝也只作不曾看见,却低低的向秋谷说道:“耐阿认得俚?就是康家里格姨太太;勒浪外势轧姘头,轧得一塌糊涂。底子也是倌人出身,叫王素秋。
格辰光为仔搭倪抢客人,吵仔一泡,一径到仔故歇,有辰光碰着仔倪,还是格付架形,耐想阿要好笑!”秋谷听了点一点头,心中想道:“原来这个宝贝就是康己生的姨太太。康已生在江西巡抚任上,也不知弄了多少造孽钱,自然该有这般的报应。
”说着,早见两个穿着号衣的马夫赶过一辆绝精致的橡皮轿车来,那位康姨太太还回过头来对着柳飞云看了一看,使个眼色,方才上了马车,一路回到虹口康公馆来。
康姨太太下了马车,急急的回到卧室。那些丫鬟、仆妇见了他们三个人都是这般模样,身上衣服一齐湿透,面上的脂粉更是斑斓狼籍的,一块红一块白,好像个妖怪一般,大家吃了一惊,不敢动问。康姨太太一肚子的没好气,发泄不来,一面忙忙的换了衣服,打水洗脸,一面打鸡骂狗的闹了一回,众人都不敢开口。康姨太太洗了一次,还恐怕洗不干净;又换过一盆水来,把上好的香肥皂在脸上细细的擦,擦了又洗,洗了又擦,一连换过了三四盆水方才罢了。正还要叫娘姨打开头发也洗一下,忽然一个念头,便问众人:“老爷到那里去了?”众人都说在内书房。康姨太太听了,便不管头发不头发,霍的立起身来,吩咐众人不许声张,自己一步一步的悄悄走到内书房门口。先侧着耳朵一听,果然听得里面有人在那里低低的讲话。
康姨太太听了心头火起,不由分说,竟自直闯进去。
这位康大人,平日原狠怕这位姨太太的,今天知道他去看马戏,要到十二点钟回来。这个时候只有十一点三刻,算定不得回来,正搂着个年纪狠轻的苏州娘姨在那里密密切切的说话。
不料一时间这位姨太太走了进来,两下都大吃一惊。这个娘姨见了姨太太进来,吓得魂不附体,连忙飞一般的在后面逃了出去。康大人目定口呆,坐在椅上一句话都说不出来。康姨太太眼睁睁的看着康大人,看了一回方才把两个指头狠命的往康大人额上戳了一下,咬着牙齿道:“总是这样偷偷摸摸的性情,死也不肯改的!这样的一把年纪,还有什么脸见人?”康大人听了只得陪着笑脸道:“你不要这般多心,我和他又没有什么别的事儿。方才不过和他讲几句话,你又何必这般动气?”康姨太太冷笑一声道:“亏你讲得出这样的话来!一个做主人的,为什么要和娘姨干这些鬼鬼祟祟的把戏?也有这样不要脸的人来勾搭主人。有你这样的主人,自然就有那般的贱货!”
说得康大人闭口无言,只是老着脸呵呵的笑。
康姨太太数说了一回,便要连夜的把那娘姨赶出公馆。康大人觉得心中不忍,只得再三替他央告,涎着脸缠了一回,只说:“这会儿为着这件事情赶他出去,人人有脸,树树有皮,万一他脸上下不来,逼出些意外的事来,我们虽然不怕,却也何苦呢!不如只当没有这件事儿,过几天借一件别的事情叫他出去,岂不干净?”康姨太太先还不肯,当不得康大人苦苦的拦着,只得罢了。
列位看官,你道这位康大人是个什么人物?原来就是在下做书的在第五集里头讲的那位康己生康观察。这位康观察自从捐官以后不多几年,他那位老太爷就得病死了。康观察丁了三年的艰,在家里头没有什么消遣,又不好明公正气的嫖赌,只得悄悄的叫媒婆和他做媒,娶了两个姨太太。又把自己家里的一个丫鬟名叫彩云的,收在房里也算做小老婆。这三年丁忧期内,只成日成夜的和这几位姨太太滚在一起。好容易盼得三年服满,便赶进京去,要想走了门路,去选个好好的缺。正是:膏粱子弟,不知稼穑之艰;纨绔郎君,忽起簪缨之想。
不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一百十六回
谋补缺观察入都受苞苴奸奴作弊
却说康观察自从他老太爷死后,在家里头守制三年。这几年里头也不知闹了多少希奇古怪的顽意儿,早把他老太爷的一份家资去了十分之五。康观察想着,尽着这般的坐吃山空,也不是个长局;算来算去,只有还是去做官。自己本来捐了个候选道在身上,不如趁着自己年富力强的时候到官场里头去混一下,或者混得出什么好处。打定了主意,便带了几万银子的汇票赶进京来,拣了杨梅竹斜街的一家高升店住下。先拜了几天同乡,要想找个门路,却一时找不出来。康观察十分焦急,便有几个同乡京官和他说道:“你要找门路,不用到别处去混找,只要去找吏部的书办;找到了和他商议,没有不妥当的。”
看官听着,原来这个各部的书办,京城里头人都叫他作部办,最会营私舞弊,纳贿招权,差不多比那各部尚书的权柄还要大些。你道这个是什么缘故呢?一个小小的书办倒反比尚书的权柄大些,这句话儿讲出去给人听了,那一个肯相信,岂不是在下做书的有心说谎么!原来这个里头另有一个自然的道理在内,并不是在下做书的平空掉谎。看官们请休性急,待在下做书的一一道来。
那各部尚书虽然权重,却都是由别处调来的,三年也是一任,五年也是一任。部里头情形不熟,办起公事来就也只好将就些儿。这班部办却是世世代代世袭下来的,从小的时候就把本部的历年档案,记得烂熟在肚子里头。那些部里头的司官,那里有他这般本事!我们中国的向例,办起公事来都要照着例案办的;没有例案可援的,便要请旨办理。每每的堂官接了一件公事,便交给那班司官,叫他援例办理。司官那里记得部里这些档案,就只好来请教这班部办了。这班部办趁着这个当儿,便上下齐手的作起弊来。譬如这件事情部办已经得了贿赂,明明可以驳斥的,他一定要想着法儿引出一个例案来叫你核准;要是这件事情部办没有得到钱,明明可以批准的,他也一定要找出一个例案来叫你驳斥。你想,一个部里头历年案卷堆积如山,也不知有多少,除了这些部办,别人那里记得尽许多!那怕你一样的两件公事,同是一天的日期,同是一般的情节,他得了这一边的钱,就拉出某人某人的旧案来照例核准;那一边没有走他的门路,他就有本事又去拉出某人某人的旧例来平空驳斥。那班司官只图省事,那里还去管他们的得贿不得贿,作弊不作弊!那班堂官又都是尸居余气的,过得一天,便是两个半日。就是明知道他们在外面作弊,无奈本部办公都仗着这班部办,一天也离不了他们,也就只好眼开眼闭的装着糊涂,不去多管。看官,你道这些部办可利害不利害!
在下做书的做到此间,便又有一位友人不相信在下的说话,对着在下说道:“你这个话儿我就有些信不过。那部办不过是部里的一名书吏,那里就会这么利害起来。就算那些尚书、侍郎不知本部的情形,不熟本部的例案,那班司官也有二三十年还在一个部里头当差的,难道就没有一个熟悉例案的么?”
在下做书的听了笑道:“你的话只知其一,不知其二。你也细细的想一想这个里头的情形,再说别的。你想他们那班部办,从小儿不做别的事情,只捧着这些例案,当他四书五经一般死命的揣摩简练,还有父兄在那里细细的教他,自然的熟能生巧,好像是他们的看家本事一般。至于那班司官,从小儿先要揣摩八股,又要学些词章,还有什么策论表判的,已经闹得他一塌糊涂的了。再到后来中了个进士,分了个部曹,他心上又在那里算计如何如何的钻谋外放,如何如何的打点升官。成日成夜的把那一团卑鄙势利的思想横放在肚子里头,连那以前没有做官之前藏在肚子里头的一点良心,都汩没得干干净净的了,那里还有工夫来留心这些事情!况且他们那些司官们在部里头当差,那一个不想放个外官?那一个不想高升上去?不是打算一生一世在部里头混的。比不得那些部办,靠山吃山,靠水吃水;吃的也是本部,穿的也是本部,用的也是本部。有百年的部办,没有百年的堂官和司员。你只要细想一想,就明白这个道理了。”
那位友人听了在下这一番说话,低着头想了一想,便道:“照这样的说起来,一个部里头只要用个部办就够了,又何必要什么尚书、侍郎呢!”在下做书的听了,叹一口气道:“我们中国的事情向来如此。你认着那些尚书、侍郎大人先生有什么出类拔萃的大本领么?只要有部办的学问,已经是好的了,那班不如部办的还多得狠呢!就是如今的那班地方州县,难道一个个都是熟悉民情、谙练吏治的么?官场衮衮,宦海茫茫,我们又何从说起呢!”在下的那位友人也就长叹一声,默然不答。
如今闲话休提。只说康观察听了同乡的话儿,便同了一个同乡的内阁中书叫做张伯华的,同着他去找到了一个有名的部办,姓刘,号叫吉甫,住在绳匠胡同里头绝精致的一所宅子。
康观察到了门前停了车,心中想道:“这所宅子倒像个什么一二品大员的住宅,若不讲明了是个部里的书办,外面那里看得出来?”想着,等了一回才请了他们进去;在一个客厅上又等了好一回,方才见这个刘吉甫匆匆的走了出来。见了张伯华笑道:“咱们多日不见了,一向可好?”张伯华连忙立起来。康观察也跟着和他客气了一阵。
刘吉甫略谈了几句,便问康观察道:“咱们一向少亲近得狠,今天同伯华兄光降,不知有什么见教的事情没有?”张伯华便道:“这位康己翁有件事儿,要奉求你老哥和他想个法儿。
老哥如不嫌亵渎,请屈驾到饭庄子上坐一回儿,我们好慢慢的商议。”刘吉甫笑道:“不瞒你老哥说,兄弟今天还有些穷忙,不能出去。那饭庄子上的饭也没有什么吃的。我说句放肆的话,今天你们两位既然赏我兄弟的光,竟请不必客气,就在这里吃个便饭。不过没有菜,简慢些儿。”康观察还没有开口,张伯华知道刘吉甫的性情向来爽快,便也点头答应。
刘吉甫说了几句话儿,就说一声“失陪”,竟自走了出去。
出去了好一回方才进来。张伯华便把康观察的来意和他说了一遍,又说:“这件事情总要请你老哥推我的情,帮个忙儿。至于谢仪一节,只要请你老哥吩咐一声,自然如数送过来。”说着,早已摆上饭来,四盆四碗,还有一壶酒,虽然样数不多,却十分精致可口。刘吉甫让他们坐下,一面吃着,一面细细的盘问康观察的捐官是在那一案的,什么年分,交了多少银子?
康观察一一说了。
不一时吃完了饭,大家洗漱已毕,只见刘吉甫侧着个头,口中不知念些什么,又轮着指头算了一会,忽然笑道:“果然早得狠呢。”便对康观察笑道:“依着你老兄的这个班子,若要照例轮选起来,只怕还要好几年呢!如今在你前面还有四个压班的。要等这四个都选了出去,方才轮你得着。这还是没有岔子的说话。要是半路上跑出一个压班的来,那就还是一个不中用。如今外省道员出缺的又狠少,就是出了缺,又都是一次部癣一次外简的,像你这个班次,只怕三年五载候不着也不算什么。”
康观察听了心上着急起来,便和张伯华附耳说了一回,叫张伯华托他设法。张伯华正要开口,只听得刘吉甫慢慢的说道:“这个道缺,比不得什么州县;事情大了,上头的一班堂官们在这个里头也狠留心。今天要是换了别人来和我讲这个话儿,我兄弟也不是轻易答应的;无奈我和伯华兄相识多年,难道说这点儿情面都没有?在你们两位老兄分上,做兄弟的自然要和你们两位设法效劳。依我看起来,只要把你老哥的名次和那几个压班的倒个过儿,回来外省出了道缺,就挨着你老哥轮选,这是妥当不过的事情。大约迟则三月、早则月余,你老哥就好到任。至于谢仪的一层,不瞒你们两位说,我兄弟平日之间也专爱的结交朋友,不是那只认得钱不认得人的人物。这件事儿,一则多蒙康己翁见爱,不去找别人,却来找我;二则我和伯华兄知己朋友,情面难却,并不是想什么钱。但是这件事儿不是我一个人的首尾,不得不点缀他们一下。至于我兄弟自己身上的什么谢仪不谢仪,咱们自家兄弟竟请不必客气就是了!”
张伯华知道刘吉甫的脾气,便道:“多谢老哥费神,但是究竟怎样的一个数目,还要请老哥核算一下。”刘吉甫听了,便取过一面算盘来滴沥搭拉的算了一阵,便对张伯华笑道:“里里外外的使费,一古脑儿要三万五千银子,这还是看你老哥分上,别人拿了五万银子,我还不见得答应他呢!”康观察听了刘吉甫的话儿,心上吃了一惊,暗想:“自己通共带了三万银子,家里头的钱所存不多,如今他一开口就要三万五千银子!”心上有些踌躇不决起来,一时答应不出,只看着张伯华的脸,和他使个眼色。正是:衣冠扫地,侍中之貂尾何多;犬马登堂,灶下之羊头如许。
不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交代。
第一百十七回
严选政部办吃虚惊出奇兵名优施巧计
且说康观察听了刘吉甫要三万五千银子,就不觉心上一惊,便立起身来走过去,悄悄的和张伯华说了一回。张伯华便陪着笑脸,对刘吉甫道:“兄弟还有一句不知进退的话儿,要和你老哥商量。”刘吉甫听了,心上也有些明白,便道:“你有什么话儿,只顾讲就是了。难道咱们这样的交情,还有什么通融不来的事情不成?”张伯华听了,便拉着刘吉甫,两个人在一起坐下,婉婉转转的讲道:“方才你老哥讲的数儿,康己翁知道狠便宜,他心上也十分感激,那里还有不愿意的道理!无奈他也有一个苦情,要请你格外原谅他些。他现在只有三万银子,还有五千一时凑不出来。又知道你老哥办的清公事,不是和市上买东西一般,可以争多论少得的。他的意思,想先付三万银子,还有五千银子请你和他暂时垫付一下,随后再缓缓的归还。
但是这件事儿,已经承了你的盛情和他谋干,没有什么好处到你身上也还罢了,倒反要你和他垫起钱来,他自己讲不出,托我和你说一声儿,不知你心上怎么样?”
刘吉甫听了,心上也知道康观察的意思想要少出五千银子,却又不好意思一定怎样的和他争论,索性说得好听些儿。想要不答应,无奈张伯华的这番说话实在说得情理兼到,推却不来,只得微微一笑道:“伯华兄,咱们大家都是明白人,打开桶子讲亮话,还是这么样罢:如若康己翁得了个好缺,这五千银子是不能少的,总算给他们吃个喜酒;或者缺分平常,不见得怎么好,这一笔钱也就不必拿出来了,总算我姓刘的结个朋友。
何如?”张伯华听了,自然不好再说什么,同着康观察说了几句客气话儿,两个人一同回去。
康观察就把那一张三万两银子的汇票拿了出来,交给张伯华,托他明天送去。张伯华起先不肯一个人送去,定要同康观察一同送去。康观察道:“你这个人何必这般拘执,难道我还信你不过么?”张伯华听了方才接了过来。想着几万银子的事情不是顽的,便不等明天,立刻又坐了车赶到绳匠胡同来。见了刘吉甫,把银票交代清楚,便要告辞。刘吉甫苦苦的留住,对他笑道:“这一笔钱咱们在里头经手的人,照例有个九扣的,一共三千银子,咱们两个人两下平分。方才你们两个人同在一起,所以我也没有提起。”张伯华听了喜出望外,自然乐得收领的了。
两个人谈了一回,张伯华问起康观察的这件事情怎样的一个调法?刘吉甫便也细细的把调换的法儿和他讲了一遍。张伯华低头想了一想道:“这样办法,我看不见得怎样妥当罢。万一个上头查了出来又怎么样呢?”刘吉甫笑道:“这个法儿在当时是一万年也查不出来的。除非后来查拣别件公事案卷,一个不防备查了出来,也或者有的。但是到了那个时候,他心上知道自家错了,断不肯认真追究的。要是认真追究起来,我们虽然要担不是,他自己先有了个失察错误的处分。所以那班堂官就是明知道我们作弊,也无非打个哈哈就过去了,历来都是这个样儿。”张伯华听了也微微一笑道:“照你这些说话看起来,难道那班堂官就没有一个弊绝风清的么?”刘吉甫道:“也有时遇着了个难说话的堂官,不许我们作弊。我们又有一个挟制他们的法儿,会齐了合部的大小书办一同告退。他们那班堂官,离了我们是一件公事也办不来的。这样的一来,他没有法儿,也就只好听凭我们去怎样怎样的了。老实对你讲罢,我们本部里头的公事,要准起来,件件都是准的,要驳起来,件件都是驳的。”张伯华听了不懂,连忙问什么道理。刘吉甫道:“一样的两件公事,今天准了你的,明天驳了他的;也有今天驳了你的,明天却准了他的。所以我们在部里头当差的人没有作不来的弊,没有准不来的事情,也没有驳不来的案件。只怕撞着了个不顾前后不受情面的堂官,一味的和你混闹起来,那就糟了。”张伯华听了口中不说什么,只心中暗想:怪不得这班部办这般利害,也有这些道理在里头。想着便起身告辞,又到康观察寓中坐了一坐,便也自己回去。
康观察自从出了这三万银子以后,天天坐在寓里头等候消息。隔了一个多月,刘吉甫来给他报信说:“如今浙江杭嘉湖道缺出,恰恰是应归部眩你的事情我已经和你打点得好好的,你只要预备谢恩就是了。”康观察听了心中大喜,呆呆的等了两天,连店门都不出。
这一天康观察刚刚起身洗脸,忽见刘吉甫大踏步走进来,脸上的神色十分不快,见了康观察,只说一句:“你的事情坏了。”康观察听了心中大惊,连忙问什么事儿。刘吉甫拍着手道:“你的事情我已经和你安排得停停当当的了。那里知道,昨天晚上忽然被堂官查了出来。如今正在那里查核例案。这件事情闹了出来,虽然没有什么大事,不过认个无心错误便过去了。但是你白白丢掉三万银子,叫我怎么对你得起呢!”
康观察听了,一时只急得目定口呆,做声不得,连忙问道:“好好的,怎么又会被他们查了出来?”刘吉甫道:“也是合该有事。我们本部的一个同事,和堂官的侄少爷有些亲戚,前天喝醉了酒,无心露了口风,今天就闹出这个乱子来。”康观察听了,心上二十四分的着急,便问:“可有什么解释的法儿没有?”刘吉甫道:“法子是有,只不知道你肯不肯。”康观察道:“我自己身上的事情,那里倒有什么不肯!只不知竟是个什么法儿,可妥当不妥当?”刘吉甫道:“这会儿且慢些提起,去请了张伯翁来,我们大家商议一下再说。”
康观察听了,也不好一定再问,只得叫人立刻去请了张伯华来。刘吉甫和他交头接耳的商量了一会,定了主意方才和康观察说,只要如此如此。康观察听了呆了一回,道:“别的不必说他,倒是这几千银子一时那里去找呢!”刘吉甫一面笑道,一面从靴统里头取出一个小小的靴页,拣出两张银票递给康观察道:“承你老哥瞧得起我,咱们总算是个知己朋友,要是这点事儿都不预先和你打算一下,那还算什么朋友!”康观察接过银票来看时,只见齐齐整整的三千一张,二千一张,心上方才放心。便也随口谢了刘吉甫几句。刘吉甫哈哈笑道:“算了,不用客气了。咱们如今就去讨个信儿罢。”说着便催着康观察套起车来。
三个人一同到了一处地方,大家下车进去,里面早迎出一个十六七岁的美少年来,生得粉面朱唇,细腰窄背。这个时候,正是十一月天气。这少年穿着一件淡密色缎子猞猁皮袍,上面衬一件枣红色缎四围镶滚的草上霜一字襟坎肩;头上戴着瓜皮小帽,迎面钉着一颗珍珠,光辉夺目;脚上薄底缎靴。一见了他们三个,便满面添花的说道:“三位老爷请里面坐。”把他们邀进一间绝精致的书房坐下。先问了康观察的名姓,便对着康观察略略的把腰弯了一弯,好像要请安的样儿。刘吉甫连忙一把扯住道:“康大人是自己人,不必客气。”那少年听了,回起身来也略略的朝着他们两个点一点头,笑迷迷的口中说道:“你们两位是常来的,我就大胆放肆了。”刘吉甫连忙笑道:“老佩,今天你和我这个样儿可是该的么!你把我们当起客人来了,快快的请坐了,好讲话。”那少年听了微微一笑,便轻轻的把身躯一扭,一个转身便坐在张伯华下首,那转过身来的时候,两面的衣裳角儿都是纹风不动。真个的一身身段,圆转非常。
那少年坐了下来,先应酬了康观察几句,刘吉甫便抢着说道:“老佩,你不用尽着应酬。咱们今天的到你这里,有一件正经事儿要和你商量。”说着便把自己的椅子往那边挪了一挪,紧靠着那少年身旁坐下,低低的说了一回。又招手儿叫张伯华过去,三个人又说了一回。只听得那少年笑道:“这件事儿交给我就是了!”刘吉甫听了大喜,便走过去向康观察要出那一张二千银子的银票,塞在那少年手中。那少年又笑道:“咱们还讲这个么!”刘吉甫道:“这一点儿算什么。只要你肯和我们帮个忙儿,就承情得狠了。”那少年道:“既然如此,我也不好不收,只好暂时收了再说。你们也不必回去吃饭,省得来来往往的费事,就在我这里吃顿便饭等一回儿,好不好?”刘吉甫听了连忙答应,又跑过去和康观察附着耳朵讲了几句。康观察自然欢喜。
看官,你道这个美少年又是个何等样人?就是在下做书的不讲,列位看官料想心上也有几分明白。原来这个少年是京城里头数一数二的红相公。什么叫做红相公呢?就是那戏班子里头唱戏的戏子。这少年便是四喜班里头唱花旦的佩芳。京城里头的风气,一班王公大人专逛相公,不逛妓女。这些相公也和上海的倌人一样,可以写条子叫他的局,可以在他堂子里头摆酒。无论再是什么王侯大老,别人轻易见都见他不着的,只要见了这些相公,就说也有、笑也有,好像自己的同胞兄弟一般,成日成夜的都在相公堂子混搅。那窑子里头简直没有一个人去的,就是难得有一两个爱逛窑子的人,大家都说他下流脾气,不是个上等人干的事情。正是:清歌妙舞,伶工傀儡之场;豪竹哀丝,太傅东山之宴。
不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一百十八回
闹相公尚书中计告病假巡抚归田
且说刘吉甫同着张伯华和康观察在佩芳那里吃了一顿便饭,佩芳嘱付了康观察许多说话,又教导了他许多礼节。这位康观察虽然外面的仪表长得不错,心上却狠有些糊涂,只听着刘吉甫和佩芳两个人的话儿连连点头。坐了好一回,只见一个小孩子飞一般走进来,向着佩芳做个手势道:“来了,来了。”佩芳霍的立起身来,叮嘱刘吉甫同着康观察:“宽坐一回,等会儿再来叫你。”说着便匆匆的去了。
康观察同着刘吉甫、张伯华闷坐在书房里头,连一声都不敢响。只听得里面嘻笑说话的声音,足足的等了半天。只见一个十一二岁的小孩子走了进来,口中说道:“请康大人快些进去。”刘吉甫听了,连忙推着康观察立起身来,叫他进去。康观察是已经习过仪注的,心中虽然有些七上八下的不得劲儿,却自己拿定了心,放大了胆子,一步一步的走过了一层院子。
院子里面,另外还有三间精室。听得上首一间屋内有个老头儿的声气,在那里和佩芳讲话。佩芳一面笑,一面讲道:“你管了这个吏部,不论京外各官,都要在你手里选出来的是不是?”佩芳说罢,只听得那一个老头儿也笑着说道:“这个自然。”佩芳道:“可惜我只会唱戏,不会做官;如今我有个亲戚,是个进京候选的道员,要想拜在你的门下,托你照应他些。
”说到这里,便咳嗽一声。
康观察听了,连忙抢进房门;刘吉甫也跟着进去。举眼看时,只见一个六十多岁的老头儿,穿着一身半新不旧的衣服,方面大耳,一部花白胡须,正搂着佩芳坐在身上说笑。忽然抬起头来,见他们两个人平空的走到面前,心上十分诧异。正要开口问时,康观察早疾趋而进,双膝跪下,叩首有声。刘吉甫也跟着一同跪下。都在靴统里头取出手本来,恭恭敬敬的递上去。
那老头儿见了他们两个这般模样,摸不着头脑,连忙推开佩芳想要立起身来。不料佩芳紧紧的一把拉了他的胡子,对他说道:“你不要慌,这就是我的亲戚。他要拜你做个老师,你就收了他罢。”那老头儿听了,睁着眼睛一时讲不出话来。佩芳早伸出手去,接了康观察和刘吉甫的手本;又把康观察手内的一个红封套接了过来,抽出三千两银子的一张银票,不由分说竟替那老头儿揣在怀中,口中笑道:“这是人家孝敬你的贽敬。”这一阵播弄,竟把那老头儿播弄得目瞪口呆,开口不得;定了一回神,方才说道:“这个使不得!”刚刚说了这一句,佩芳接上去说道:“有什么使不得?你不用累赘,只收了就是了;我在外面已经和他们讲明白了,你不答应,就是剥我的脸皮!”原来这个老头儿,就是现任吏部堂官白礼仁白大人。这位白尚书别的都没有什么,只有个爱顽相公的毛病儿。见了相公们就如性命一般,一天不和相公在一起也是过不去的。这个佩芳更是向日最得意的人,天天完结了公事,一定要到佩芳寓里来顽的。如今见佩芳家里平空的走出这两个人来,明知道这两个人一定是买通了佩芳要来走他的门路,心上想要翻转脸来,喝令他们出去,一则佩芳撒娇撒痴的死缠着他,定叫他答应,不好意思一定怎样;二则自己也是个一位大员,本来不应常在外面这般混闹,万一个闹了出来,自己身上也有好些不便之处;更兼白尚书分明认得刘吉甫是本部的书办,自己是个堂官,如今在这个地方给他撞见了,脸上好像有些过不去的样儿。一时间心上七横八竖的不得主意起来,只得对着佩芳说道:“你这个孩子,不问什么事情,专要这般的多管闲事。”佩芳道:“他们两个都是我的亲戚,怎么又是我多管闲事呢?”白尚书听了也说不出什么来,只得说道:“你也不管是什么东西,受得受不得,就这样的混出主意!”佩芳道:“这是他拜师的贽敬,有什么受不得!你们做官的人,拜老师送贽敬是通行的,又不是你一个人,算不得什么大事。”白尚书听了,料想今天不答应是不行的,又见康观察和刘吉甫两个人还直挺挺的跪着不敢起来,便道:“你们且先起来,有话好说。”二人听了方才立起身来,垂着手站在一旁。白尚书只随随便便的问了几句话儿,佩芳便对着他们使个眼色,两个人都会意,便请一个安退了出去。
隔不多时果然一道谕旨出来,浙江杭嘉湖道就放了康观察。
康观察自然欢喜,忙忙的预备谢恩,预备召见,忙了差不多有一个月,便到浙江去到任。事有凑巧,刚刚到那位浙江巡抚常恒常中丞,虽然是个旗人,却和康观察家有些世谊。康观察又放出浑身本事来巴结这位常中丞。常中丞十分欢喜,格外照应。
到任不多几时,刚刚藩台调了江西,常中丞又和这位臬台不合,就委康观察署理藩司。康观察忙忙的到任接印,心上十分得意。
不想过了两年,常中丞死了。康观察就调了直隶天津河间道。
做了两年,康观察不知怎么的又走了一个军机大臣的门路,给了他一个密保,就升了云南按察使。康观察嫌着云南路远,就又钻营了门路,调署江西布政司。也是康观察的官运亨通,不到一年就升补了湖南布政司。接着江西巡抚出缺,里头一班军机大臣知道康方伯江西的情形狠熟,就传旨出去把康方伯升授江西巡抚。
康中丞在江西足足做了五年,忽然有个御史参奏康中丞帷薄不修,官箴有玷;并且说他在天津道任上的时候,怎样怎样的放纵家属,怎样怎样的败坏伦常,要请皇上认真查办。这个消息传到康中丞的耳朵里头,不觉又羞又恨。就有人劝他趁着这个当儿告个病假,奏请开缺,随后慢慢的再想法儿。康中丞听了,心上还有些不决。刚刚那位军机大臣又打个电报给他,说近来参你的人狠多,不晓得究竟是什么缘故。事关暖昧,又不便一定怎么的和你深辩。不如暂时告病,以后再想法儿。康中丞得了这个电报,没奈何,只得立刻电奏请假。不一日,京里头回电来了,准他开缺。康中丞只得怏怏的带着家眷回到江苏,也不回无锡去,住在上海虹口,买了一所高大精致的洋房,自家住着。
看官,你道这个岔儿究竟是怎样的一回事情?原来康中丞在天津道任上的时候,有两位堂房姊妹住在衙门里头。这两位小姐的性情却生得十分古怪,一天到晚只知道同人顽笑。不管男的女的、老的少的,就是康中丞手下的亲兵和抬轿的轿夫,碰着这两位小姐心上高兴,也要和他们顽笑一回。康中丞虽有几个妻妾,那几个姨太太只晓得争风吃醋,大家闹得个一塌糊涂。这位太太又性情懦弱,弹压不住,凭着这两位小姐这般放纵,也不去管他们的闲事。这两位小姐见没有人说他,索性两个人都改了男装,出去混闹,也不知他们做的什么事情。天津一府的人,没有一个不知道这两位小姐的大名。这几个连衔参奏康中丞的御史公,原是个翰林出身,都是淮安府人,总算是康中丞的大同乡。康中丞在天津道任上的时候,这几位太史公一同进京,路过天津,想要向康中丞借些旅费;康中丞一毛不拔,不肯应酬。如今这几个宝贝都考取了御史,想起不肯借钱的仇恨,便大家联名参他一下。如今暂且按下。
再说起这位康中丞来,自从告病开缺以后,原想略略的等过一年半载,再想法子去走京城里头的门路。不想事机不顺,那位军机大臣忽然得了一个急病,呜呼死了。接着康中丞的后任春华中丞,为着库款的事情参了康中丞一下,说他办事颟顸,虚糜公款。幸而没有什么实迹,康中丞又已经离任,这件事情便也成了烂案。康中丞经过了这样的一来,一时找不出起用的门路,只得缓了下来。
这个时候,那两位小姐虽然已经出嫁,无奈天生成的薄命,嫁过去不到两年,男人都一病死了。这两位姑太太不肯住在家里,都搬回娘家来住,比以前闹得更加利害。康中丞也不去管他。从来说近朱者赤,近墨者黑。这两位姑太太闹到后来,连那几位康中丞的姨太太也学起他们的样儿来,成天的涂脂抹粉,扮得妖妖娆娆的,出去坐马车、看夜戏、吃大菜、游花园,闹得外面的名气沸沸扬扬,十分难听。康中丞虽然有些知道,却也无可如何,只得缩着个头,凭着他们去怎生闹法。
上海的地方原是天地间的一个极乐世界。康中丞虽然年过五旬,看着这些粉白黛绿的妖姬,过着那般酒地花天的日月,自然的未免有情,谁能遣此?便自己也在嫖赌场中混闹起来。
看中了个倌人叫做王素秋的,花了七千块钱的身价,把他娶了回去。这个王素秋也是个数一数二的个中老手,那里肯嫁康中丞这样一个拱肩缩背的老头儿?本来原想借着他淴个浴的。不想到康中丞家内,康中丞宠爱非常,竟把他当个正室夫人一般,把家里头上上下下的事情一古脑儿交给他一个人管理。真个是一呼百诺,要一奉十,不敢有一些儿违拗他的地方。正是:荀香何粉,三千选佛之场;锦帐银床,十二金钗之队。
不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交代。
第一百十九回
思淴浴名妓嫁衰翁约空房家妈私爱妾
且说王素秋自从嫁到康中丞家,原想趁一个空卷了金银珠宝逃走出去、别抱琵琶的,想不到既嫁之后,康中丞待他甚好,又狠有些怕他,更兼看着那几个姨太太的样儿,成日的描眉画眼,卖弄风骚,绝不像个好好的人家人,康中丞只当没有这件事儿,说也不说一句。王素秋见了这般模样,心中暗想:“既然他不管闲事,乐得安安顿顿的不用私逃,省得逃了出来耽惊受怕。况且这样舒服的日子,就是逃走出去也未必过得着。”
想定了主意,便索性拿出浑身手段来牢宠这位康中丞,只把个康中丞骗得骨软筋酥,心输意服,渐渐的由爱生畏起来。一天一天的下去,一个成了篾,一个成了铁。康中丞只要见了这位姨太太的面,就觉得有些毛骨悚然。
王素秋又使出本事来笼络那几位姨太太,大家面子上都十分要好;更兼他现在当家,那些姨太太都要到他一个人手里来讨生活,自然免不得大家都迁就他些。王素秋又拿着康中丞不心痛的钱在众人面上挥霍,不到一年,早已把康中丞公馆里头上上下下、大大小孝男男女女的一班人,都收得伏伏贴贴。
大家不怕康中丞,只怕这位姨太太。要是得罪了康中丞,只要是姨太太欢喜的,康中丞也不能一定把他怎样;要是得罪了姨太太,一定立时立刻的发作出来,康中丞那里敢回护!
康中丞的正室夫人穆氏,本来和康中丞性情不合,自从娶了这个王素秋以后,老夫妇更加不睦,也着实吵闹了几常穆夫人赌气不管事儿,自己回到母家去,和康中丞音信不通,好像毫不相干的一般。康中丞也自由他,不去理会。王素秋见了,心上自然更觉得意,渐渐的自己也做些暖昧事情出来,只瞒着康中丞一个。每每碰着心上不高兴的时候,每便坐着马车出去看戏,有时对着康中丞只说到亲戚家去,差不多要到晚上一两点钟的时候方才回来。康中丞还只说他是个正经人,那里知道这些秘密。
康中丞未娶王素秋之先,本来已经娶过四个姨太太,都是依着次序排下去的称呼。第一个娶的叫大姨太太,第二个娶的就叫二姨太太,娶到王素秋已经是第五个了,本来合家的人都叫他五姨太太的。偏偏的他又倚着康中丞十分宠爱,言听计从,硬要跨过这几个姨太太的前面去,逼着家里头的人要叫他大姨太太,其余的几个都排在他的肩下。众人听了自然不敢违拗,只得听从。
这位大姨太太平日之间本来最爱看桂仙戏园的戏,一连去看了几次,就看上了武小生柳飞云。两下眉来眼去的,狠有几分意思。倒是柳飞云知道他是康中丞的家眷,不敢造次,恐怕弄出事来。刚刚的事有凑巧,康姨太太在马戏场中看戏,又遇见了柳飞云也在那里。康姨太太心中大喜,便对着他搔头作态,龋齿弄姿,做出十二分丑态。正在得意,不想那不知趣的老虎偏偏又要撒起溺来,撒得他一脸一身,心上又羞又恨,那里坐得住,只好急急的赶回来。恰恰的又遇着了康中丞做些鬼戏,不由得把方才一肚子的闷气都发泄到康中丞身上来。闹了一回,康中丞再三自家认错,便也只好罢了。心上却只想着那柳飞云怎样怎样的身段玲珑,又怎样怎样的台容俊俏,一夜之间,颠颠倒倒做了许多好梦。到了明天,便觉得一个身体软哈哈的抬不起来。
康中丞不知道他害的是相思病儿,只道他当真有病,心上便着了慌,要叫人去请医生调治。倒是这位姨太太不肯,只说没有什么病,康中丞只得由他。还有那几位姨太太和那两位姑太太,听得大姨太太有病,便大家都来看他;康姨太太也免不得应酬一番。众人在康姨太太房里头坐了一回,见康姨太太只是有些懒懒的样儿,怕他心上厌烦,便都起身走了。
康姨太太看着他们走出回廊,只有二姨太太一个人走得慢些,落在后面,刚刚走到屏门左近;只见一个少年家人叫做陆升的,从外面走进来,见了二姨太太便使一个眼色。二姨太太微微一笑,把嘴向左首一努,匆匆的往外便走。那个少年家人抢前一步,也随后跟来。他们两个人只顾调情,忘其所以,那里想到大姨太太在后面帘子里头看得十分真切。
这个王素秋本来原是倌人出身,何等的精灵古怪,那一件事儿瞒得过他!看了他们两个人这样情形,不觉心中暗暗好笑。
自己心上算计了一回,暗想这件事儿若是换了别人,也还罢了。
这个二姨太太向来是和我面和心不和的,有时还要把我取笑几句,只说我是堂子里头出身,他是个好人家的女儿。今天既然落在我的眼中,说不得要给他一个利害。想到这里,猛然得了一个主意,连忙悄悄的叫进七八个娘姨大姐来,只说要到外面东厢房里头去拿东西。众人听了,你看着我,我看着你,彼此都狠诧异。有一个伶俐些的大姐便开口说道:“那东厢房里面收的都是些用不着的旧货,人都不进去的,不知道大姨太太要去拿什么东西?”康姨太太听了嗔道:“不用你多管,你们只跟着我悄悄的去,不许声张,大家都轻轻的走。”众人听了,大家都心中疑惑,却又想不出究竟是什么事儿,只得依着他的说话,大家都跟着他轻轻的走出去。
康姨太太带着众人,一步一步的径向方才二姨太太努嘴的地方走去。这个地方本来是堆放什物的,一家大小的人没有事情都走不到这里,静悄悄的一个人也没有。康姨太太一直走到东厢房的窗外,站定脚步侧耳听时,果然听得有男女两个人的声音在那里低低说话。康姨太太听了心中大喜,便回过头来对着众人高声说道:“你们都走进去!”说着便自己第一个轻移莲步走进门来。
这一下子,把这里面的男女两个人吓得魂不附体,浑身乱颤。想要逃走时,那里逃走得掉!康姨太太早已走了进来。这两个人没奈何,只得双双跪下,口中只说:“我们该死!”那一班娘姨、大姐出其不意的见了这般的一出把戏,大家也都目瞪口呆。康姨太太却故意做出那一种十分惊骇的样儿,口中说道:“怎么?怎么?你们两个人这般大胆!干起这个把戏来!
你们难道王法都没有的么?”二姨太太跪在地下,羞得两颊通红,眼含珠泪,一句话也说不出。只有陆升连磕响头道:“大姨太太的明见,家人方才不过和二姨太太说了几句话儿,不敢放肆,大姨太太是看见的。只求大姨太太开恩。”康姨太太故意怒道:“你这大胆的奴才!二姨太太是狠规矩的,都是给你这个奴才引诱坏的!”说着停了一停髓:“如今叫我怎么样呢?你们还是出去请了老爷进来罢!”
二姨太太听了,心上二十四分的着急,暗想单是老爷知道了,倒还没有什么;好在没有拿到什么凭证。但是这样一来,这件事儿就瞒不住的了。要是合宅的人都知道了,以后还有什么脸见人?只得老着脸皮苦苦的求道:“我也是一时该死,上了人家的当,只求你高抬贵手,瞒过了老爷,不要叫别人知道;我以后情愿和你当个丫头,伺候你一生一世。”说罢早不知不觉的挂下泪来。陆升见了这般光景,也连连的在地下磕着响头求饶。那班娘姨、大姐都是和陆升要好的,见了他们两个人形景可怜,便不约而同的大家替他告饶。只说:“大姨太太抬一抬手,饶了他们。如若以后再敢这般,再请老爷定夺,也是大姨太太的一件阴骘。”
康姨太太本来知道康中丞的脾气,不过为着二姨太太和自己有些龃龉,如今借着这件事儿把他当场拿住,一则自己做个好人,二则从此以后就好借此挟制,叫他不敢和我作对。便趁势对二姨太太说道:“快些立起来,有话好好的讲。我们都是自己姊妹,何必要做出这个样儿来。只要你们以后诸事小心就是了。”说着便拉了二姨太太起来,对着陆升说道:“还不起来给我滚出去!今天真是你的造化!”正是:西厢待月,未妨卓氏之琴;巫峡行云,惊破襄王之梦。
未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一百二十回
王素秋看戏轧姘头柳飞云当场施绝技
且说康姨太太拉了二姨太太起来,又嘱付自己同去的那几个娘姨、大姐道:“这件事儿,你们看在二姨太太分上,不准声张,如若外面有人知道了风声,我只和你们几个人说话!”
众人听了只得齐声答应。二姨太太羞得低着个头抬不起来,听得康姨太太这般分付,只道他是好意,不因不由的心上十分感激,对着康姨太太扑的又跪下地去。康姨太太连忙一把拉住,搀了起来,口中说道:“你再要这般模样,就不成个自家姊妹了。”二姨太太面红过耳,低低的说了一声“多谢”。又向那些娘姨、大姐说道:“对不起你们众位,只好慢慢谢你们的了。
”
看官,你道这位二姨太太既然要做这样的事情,为什么不秘密些儿,却这样的粗心草率?康姨太太既是有心去捉他的破绽,又为什么不肯声张?难道还顾着康中丞的面子,不肯闹出来么?原来康中丞虽然做过封疆大员,家里头的家法却是一些也没有的。这位二姨太太,这样的事情也不止做了一次了,看得轧个把姘头、吊个把膀子没有什么希奇。就是这些娘姨、大姐也都看得惯了,并没有一些儿诧异的意思,好像是分内的常事一般。至于这位大姨太太的不肯声张,却另外有个道理在内。
既不是卫顾康中丞的面子,也不是周全二姨太太的脸儿,却为着这个陆升生得俊俏非常,语言伶俐。康姨太太初嫁康中丞的时候,就狠喜欢这个陆升,久已存着个要勾搭他的意思;倒是这个陆升有些蝎蝎螫螫的,不敢放肆。康姨太太见了这般光景,觉得自己毕竟还要留些身分,不好意思一定怎样去俯就他。好在康姨太太的事情狠多,只转了几个念头也就罢了。如今无意之间忽然见了陆升和二姨太太这般如此,不觉心上有些酸溜溜的吃起醋来,故意带几个人去真赃现获的捉住了他们两个,却又胡弄着不肯声张。一则好在陆升面上见一个情;二则收伏了二姨太太,做个自家的心腹。这也总算是天从人愿,一举两得了。
闲话休提,只说康姨太太自从在马戏场回来之后,心上只想着柳飞云的模样,觉得他一言一笑、一举一动,无一不好。
便故意到桂仙戏园去包了一个厢。对着康中丞只说要请客,早早的吃过了晚饭,重施脂粉,再画蛾眉;头上挽着一个懒妆髻,疏疏的几件钗环;身上换了一身素罗衣裤,衬一条玄色纱裙;足下又换了一双簇新的挑绣弓鞋;淡妆素服,妖艳动人。打扮好了,又自己在镜子里头照了一会,坐上马车一直到桂仙戏馆来。
到了戏馆,走上厢楼,案目呈上戏单来。康姨太太接过来留心看时,只见排的柳飞云的《战宛城》。康姨太太便分付案目,叫挂出牌去,要点柳飞云的《白水滩》。案目答应一声,便走了出去。这个时候已经做到第三出了,正是小喜凤的《游龙戏凤》。
小喜凤本来是上海数一数二的有名花旦,扮了酒店里头的李凤姐,和那老先生做的正德皇帝,两个人眉来眼去,卖弄风骚,看的人一个个齐声喝彩。康姨太太是醉翁之意不在酒,便只当没有看见的一般,只低着头一言不发的在那里想他自己的心事。
等了一回,柳飞云的《白水滩》上常康姨太太眼睁睁的看着台上,目不转睛,要看柳飞云的身段。一回儿手锣一响,绣帘开处,柳飞云迅步登常只见他戴一顶攒花箬笠,着一件织金玄缎夹衣,里面衬着一身品蓝衣裤,胸前绕着白绒绳蝴蝶扣儿;面上搽着血点一般的胭脂,画着长长的两道眉毛。俊眼流波,双眉入鬓,身材夭矫,台步从容。面貌本来生得十分俊俏,再衬着这样的一身结束,越显得蜂腰猿臂,鹤势螂形。这柳飞云听得康公馆的姨太太点他的戏,心上早知道了八九分,连忙结束登场;先抬起头来一看,就对着康姨太太飞了一个眼风。康姨太太也笑吟吟的和柳飞云使个眼色,两个人四只眼睛你来我往,一去一还,闪闪烁烁的好似电光一般满场飞舞。台下那一班看戏的人,也有几个老上海,看出他们两个吊膀子的情形,却都是事不干己,那个去管他们的闲事。
这个柳飞云见康姨太太有意吊他的膀子,越发放出他全副的精神来;那打倒青面虎的一场,一条棍棒耍得就如风车儿的一般;上三下四,左五右六,使得个风雨不透!临了儿更格外添出许多解数,翻出许多斤斗,只听得台下一片喝彩的声音。
把一个康姨太太看得眼花撩乱,张开了一张樱桃小口,一时间再也合不拢来。到了那吃紧的时候,康姨太太连忙在身上掏出一大卷钞票,也有五块一张的,也有十块一张的,举起手来,竟是往台上一撩。刚刚这个时候,柳飞云收了棍法,回转头来对着康姨太太微微一笑,便大踏步走进后台去了。
不多时,《白水滩》已经完了,柳飞云换了便衣上来谢赏。
见了康姨太太,深深的请一个安,垂着手规规矩矩的站在旁边。
康姨太太想要和他说几句话儿,觉得心上好像有许多话儿,一时却想不出来,不由得俊眼斜眸,红云上颊。停了好一回方才说出一句话来道:“你到上海有几年了?”柳飞云又请一个安道:“小的到上海两年了。”趁着请安下去的时候,柳飞云的右手早在康姨太太的一双脚尖儿上碰了一下。康姨太太回头一笑,脉脉含情。
两个大姐本来是和姨太太一路的,见了他们两个人这般形景,便对康姨太太说道:“我们回小房子去罢。”这个姐听了,便道:“我还有事,等一回儿就来,你跟着大姨太太先去。”
康姨太太听了一言不发,只点一点头,对着柳飞云把眼一瞟,立起身来就是。那一个大姐见康姨太太走了,便同着柳飞云不知到什么地方去鬼鬼祟祟的打了一个转身,便把他一直领到新马路口的一处地方,悄悄的在后门进去。
柳飞云虽然色胆如天,到了这个时候也由不得心上有些心惊胆战起来。到了门内,转过前堂,走上扶梯,直到一间房内,却静悄悄的不见一个人。柳飞云举眼看时,只见是一所两楼两底的洋房,起造得十分小巧精致。房间里头都是些外国器具,一色雪白,耀得人夺目生辉。正中间摆着一张铁床,也挂着雪白的冰绡帐子,点着两盏纱罩自来火灯,照耀得满房内灯光闪烁。
柳飞云正在打量,早听得帷后弓鞋细碎的声音。康姨太太扶着一个大姐的肩膀慢慢的走出来,已经换了一身家常衣服。
春山挹翠,秋水横波;神彩飞扬,丰姿婀娜。柳飞云早已看得呆了。康姨太太走出来,对着柳飞云微微的一笑。柳飞云抢步过去,直到康姨太太身旁,又请了一个安道:“姨太太的恩典。
”康姨太太一把拉了柳飞云起来,笑道:“你请安叩头的混闹些什么!我难道是叫你来请安的么?”说着,便又回过头去一笑。柳飞云到了这个时候,就口馒头,岂有不吃的道理?自然也要放肆起来。他们两个人,一个是男儿身手,解数非常;一个是中妇妖娆,风情如许。自然的巫峡云痴,银河水满;颠倒鸳鸯之字,迷离蛱蝶之魂。与别人的寻常欢会,大不相同。
到了明天,柳飞云恐怕有人知道,一早起来悄悄的溜了回去。康姨太太慢慢的起来梳洗,梳好了头,便同着两个大姐坐着东洋车,到他一个结拜姊妹的公馆里头,大家说了一回闲话,方才坐着自己的马车回去。
看官,你道康姨太太在外面住夜,康中丞为什么竟不疑心?原来康姨太太自小儿堕落平康,原没有什么父母姊妹,只不过有几个结拜姊妹,都是把势里头的倌人。也有已经嫁人的,也有还做生意的。自从嫁了康中丞以后,便说和这几个人本来都是亲戚,硬要和他们来往。康中丞也不敢拦他。只要有了什么意中人,要在外面住夜,对着康中丞就说是到亲戚家去,要住过一夜方才回来。自己坐着马车,先到个已经嫁人的结拜姊妹家里,便打发马车回去。明天十二点钟,再叫马车来接。那班堂子里头出身的人,那里有什么好货!虽然嫁了人,大家原都是打成一路的。康姨太太这般做作,不过是瞒瞒外人的耳目罢了。至于那个马夫,本来原在四马路马车行里头的,一向做堂子里头的生意,和康姨太太也有些不明不白。见了康姨太太这样藏头露尾的行径,心上虽然明白,那里肯直说出来?乐得借着这个由头,向康姨太太借几个钱敲些竹杠。两个大姐都是在堂子里头带来的,自然是一路上的人。只瞒着康中丞一个。
那几个姨太太里头,也有两个是堂子里头的倌人,看着康姨太太的行为,心上虽然有些疑惑,却想着大家井水不犯河水,又拿不着他的凭据,那个肯来做这样的空头冤家?更兼自己身上也都有些不明不白的勾当,做贼心虚,也不来管别人的闲事。
只有那位二姨太太口直心快,对着康姨太太说话的时候,未免有些含着皮、包着骨头的话,所以康姨太太使出手段来,先收伏了这位二姨太太,叫他以后非但不敢再说什么,并且不得不和他一路。这也是康姨太太的一片深心、一番辣手了。按下不提。
只说康中丞的那两位堂房妹子,自从守寡之后,越发的风流放诞起来,天天的跑马车,游张园,只要遇见了个清俊些的少年子弟,就使出那勾魂摄魄的手段来勾引他。更兼这两个宝贝衣装华丽,态度风流,那一种娇娆荡佚的样儿,真个比堂子里头的倌人还要胜个几分。就是他不吊别人的膀子,别人还要来寻着他们;何况又是这样的两个头等名角!只引得那些滑头子弟,如蚁附膻,如蝇逐臭,大家都想他们的念头。正是:文姬新寡,群登子反之床;卓氏私奔,谁有相如之渴?
要知后事如何,但看下文交代。
第一百二十一回
联美眷荡子迷香破温柔滑头泼醋
且说贡春树自从到了上海之后,和金小宝久别重逢,自然的枕上风情,衾边缱绻,比往常加了几分。金小宝这个时候,本来除了牌子不做生意,便劝他索性搬到惠秀里来祝贡春树见金小宝虽然还有几个熟客在他那里来往,小宝却不大应酬;更兼小宝的房间不止一个,便也乐得应承,夜夜偎香,朝朝倚玉,两个人十分相爱,百倍缠绵。章秋谷也常常的到金小宝那边,和他们两个人讲讲那些花丛里头的典故,堂子里头的事情,却也并不寂寞。
转瞬中秋已过,又到重阳。露冷罗衣,风吹冰簦章秋谷又回到常熟家里头去了一趟。只住了半个月,便又托着事故重到上海来。
贡春树在金小宝那里住了差不多两个月,狠有些“此间乐,不思蜀”的意思。这一天贡春树饭后无事,便信步踱到马路上来。转过大新街,想要到久安里陆丽娟那里去看章秋谷。正走过大观楼门外,忽听得楼上有许多人的声气在那里纷纷扰扰的乱闹乱嚷,又夹着有人哈哈大笑的声音,也不知在那里闹些什么。
贡春树本来也是个少年好事的人,听了楼上这般热闹,不知不觉的就想上楼看看是件什么事情,便走上楼去。举眼看时,只见有十余个油头滑脑的少年,都坐在靠着楼梯的几张桌上,口中都在那里夹七夹八的乱嚷;另有一个少年,低着头坐在那里不敢出声。有一个滑头滑脑的少年,头上刷着一转一寸多高的刘海发,身上穿着一件湖色绉纱夹衫、玄色实地纱马褂,指着那少年的脸大声说道:“你可知道图奸寡妇是个什么罪名?
你好好的写下一张伏辨来,我们便将就些儿放你回去。如若不然,我们就要对你不起,把你送官究治了!”那坐着的少年听了,只是一言不发,连头都不敢抬起来。众人见他并不开口,便大家乱嚷道:“你不用在这里装聋做哑的,就是装聋做哑也不中用!”又一个人大声道:“你们不用和他讲理,先把他送到捕房里去押起来再说!”
那少年听了他们说得这般利害,只得抬起头来,正要和他们说话,却一眼早看见了贡春树,不觉喜出望外,连忙叫道:“春树兄,你来得正好,请来和我评评这个理儿。”贡春树听了口音甚熟,就吃了一惊。连忙看时,原来果然就是他的两姨表弟杨慕陶。贡春树见了,便走过来,问他为了什么事儿这般模样。杨慕陶正要开口,早见坐在他上首一个少年立起身来,睁开两眼对着贡春树喝道:“你是什么人?敢来管我们的闲事!
快给我闭了嘴儿,不用多事!”贡春树见他这样的蛮横无理,心上不由得就生起气来,冷笑道:“我和他是亲戚,问一声也不要紧,何必做出这个样儿来。”那个少年听了,不觉心中大怒,抢近身来把贡春树劈胸一推。贡春树不曾防备,被他推了一个躘踵,几乎跌倒,心中十分愤怒,只得说道:“好好的讲话,怎么平空就动手动脚起来,难道没有王法的么!”那少年听了又喝道:“我就是没有王法!你又怎么样呢?你再在这里蝎蝎螫螫的,今天就打了你这个饭桶也没有什么希奇!”
贡春树听了不觉鼻端出火,心上生烟,正要发作,忽然转一个念头道:不好,不好,他们这般流氓都是些无法无天的宝货,更兼他们人多,我只得一个人,吃了他们的眼前亏,却到那里去翻他们的本?只好暂时忍住了,去把章秋谷找到这个地方来,给他们一个利害,也叫他们晓得我不是个好欺的人。想着便忍气吞声,也不开口,回过身来往下便走。只听得那一班流氓大家拍手笑道:“像他这样的一个饭桶,也要想来管我们的闲事!”贡春树虽然听得,却也无可如何,只得装着没有听得的一般,往前急走,径到久安里来寻章秋谷。这且按下不提。
看官,你道这个杨慕陶是何等样人?这件事情究竟是怎么的一个缘故?待在下做书的慢慢的演说出来。原来这个杨慕陶本来是上海本城人氏,和贡春树是姨表兄弟,却生得目秀眉清,唇红齿白,和贡春树的面貌狠有些儿相象。上海地方本来是个繁华世界,极乐洞天,杨慕陶幼年丧父,没有人管束他,成天成夜的只在嫖赌场中混搅。搅得久了,学着那一班滑头少年的习气,一天到晚只晓得到处看看女人,吊吊膀子,没有一些儿正经事情。偏偏的这个杨慕陶又是个色中饿鬼,只要看见了个面貌好些的妇女,一定要千方百计、钻头觅缝的去转他的念头。
以前章秋谷和贡春树初到上海的时候,杨慕陶也同在一起吃过几台花酒。后来秋谷见他滑头滑脑的,满嘴大话,一身油气,觉得有些可厌,便不狠和他来往。杨慕陶见了秋谷却倒十分敬重,加倍恭维。秋谷有些不好意思,便也只好淡淡的应酬应酬他。贡春树听了秋谷的话儿,便也和他不甚亲热。好在杨慕陶的朋友狠多,也不把这件事儿放在心上,只顾忙忙碌碌的赶他自己的正经。到了夏天,也一般的同着一班朋友,天天坐着马车到张园去乘凉,借着这个乘凉的名儿,施展他那吊膀子的手段。
这一天恰逢七月七夕,又正是礼拜,张园的园主人定做了几套双星渡河的焰火在园里头施放。这一天晚上的人果然来得十分拥挤,杨慕陶也同着几个朋友同到张园。杨慕陶的意思,原不是专为要看焰火来的,便先往草地上四周围转了一回,仔仔细细的打量那班来的女客。觉得虽然一个个粉艳脂香,描眉画鬓,却都是些平常材料,没有什么出色的在里头。正要回身坐下,忽然鼻孔中间闻着一股素馨花露的香味,顺着风直飏过来;接着两个淡妆少妇手挽手儿的走过来,恰恰在杨慕陶身旁擦过。杨慕陶急忙仔细看时,只见这两个人体格苗条,腰肢袅娜;一身香艳,满面春情。虽然灯光闪烁,又在树阴底下,看得不狠明白,却觉得面粉口朱,芳芬竟艳。两个人一面走着,一面低低的讲话,也不知讲些什么。
杨慕陶见了这样的两个尤物,不觉筋酥骨醉,意乱神迷,不由的口中“吱”的一声打了一个哨子。那两个少妇本来低着头走过去,没有留神杨慕陶这个人,如今听了这一声哨子,自然不期而合的一齐都回过头来。两对秋波注在杨慕陶身上细细的一看,不觉也都呆了一呆,对着杨慕陶嫣然展笑。杨慕陶是个风月丛中的老手,见了他们这般模样,便斜着眼睛瞟了他们一眼,把手中的一方白丝巾朝着他们轻轻的飏了几飏。那两个少妇见了,又是微微一笑。转过身来走到草地,拣了一个僻静些儿的地方,两个人双双坐下。杨慕陶不分好歹,跟在他们身后,也紧紧的靠着他们两个的身旁拣张椅子坐下。
那张园到了夏间放焰火的时候,便把桌子、椅子,都搬在安垲第外草地上,预备来的客人好坐着看放焰火。那草地上没有灯火,都是黑沉沉的。虽然有一两盏电灯,却也照得隐隐约约的不狠清楚。杨慕陶趁着这个当儿,涎着脸儿便和这两个少妇说话。一面说着,却觉得心上突突的跳,自己也不知道说些什么。那两个少妇起先只微微的笑,不去理他,后来也渐渐的回答他一两句。
一回儿放起焰火来,那明火的光芒,照耀得满园里就如白昼一般。杨慕陶趁着这个光线,又细细的打量这两个少妇,越显得山眉水眼,粉颈香肩,腰细惊风,鬟低敛雾。两个少妇见杨慕陶细细的看他,便也抬起两双俊眼,也细细的看杨慕陶。
男看女如出水芙蓉,女看男如临风玉树。三心相印,六日偷窥,三个人你看着我,我看着你,竟看得呆了。连那放的焰火是怎么的一个样儿也没有看见。
那两个少妇坐了一回,和杨慕陶低低的说了几句话儿,立起身来先走。杨慕陶慢慢的跟在后边。这也总算是杨慕陶的修来夏福,左拥右抱,一箭双雕。双开姊妹之花,并织鸳鸯之锦。
这些蝶亵的事情,在下做书的也不来细细的说他。
只说杨慕陶自从那一天以后,知道这两位宝贝就是那位江西巡抚康己生康中丞的堂房妹子,上海滩上有名的康姑太太,心上十分得意,差不多天天都在张园里头和这两位康姑太太相会。到得后来,索性明目张胆的三个人同坐一车招摇过市,连人也不避了。
就是这样的过了几时,这一天,杨慕陶同着这两位康姑太太在小房子里头过了一夜。直到明天十二点钟,三个人方才起身梳洗。猛然听得外面人声嘈杂,有几个人在外面叩门,叩得那门上的声音就如擂鼓一般。康姑太太叫过大姐下去问时,外面只说我们有要紧事儿来请杨少爷的。那大姐听了,便把门开了让他们进来。那知刚刚把门开得一扇,门外早拥进七八个少年男子来,身上都是长袍短褂的穿得十分齐整。拥进大门,不由分说一个个就往楼梯上跑。那开门的大姐见了他们这样,知道事情不好;连忙要想拦住他们,那里拦得住!只急得那大姐口中乱叫。
说时迟,那时快,这一班少年男子早走上楼梯,闯进房间。
杨慕陶出其不意,那里躲闪得及!康大姑太太和康二姑太太两个人正在对镜梳头,一眼就看见了这几个人走进房来,心上吃了一惊,不由的目瞪口呆,做声不得。这一班少年男子里头,有两个为首的对着康姑太太冷笑一声。正是:名花并蒂,猖狂昨夜之风;翡翠双栖,惆怅三珠之树。
要知后事如何,下文交代。
第一百二十二回
闹茶楼扬慕陶受窘抱不平章秋谷解围
且说康姑太太见了那几个少年男子不由分说一直闯进房来,心上十分着急,口中说不出话来。有两个为首的男子看着康姑太太冷笑一声道:“你们三个倒得意得狠!”康姑太太听了,只低着个头不敢开口。杨慕陶见了他们声势汹汹的,更觉摸头不着。只见众人向着他高声喝道:“你是何等样人?竟敢擅入人家,图奸寡妇!今天被我们真赃现获的捉住了,看你可还有什么法儿?”杨慕陶听了一时不敢开口,又不知道这一班宝贝究竟是康姑太太的什么人,只眼睁睁的看着姑太太的脸,要看他说出什么来。那里知道这两位康姑太太都红着个脸,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杨慕陶见了这般模样,心上也不由得有些着急起来。又见众人都抢步过来,对他喝道:“你干了这样的事情,究竟打算怎么的一个主意?难道想就是这样的过去不成!”杨慕陶听了,没奈何只得说道:“我又不认得众位是这里的什么人,叫我打算什么主意呢?况且这里又不是我的地方,不过我和他们是亲戚,有时常常来往就是了。你们众位方才说的什么图奸孀妇,擅入人家,那里有这样的事情!你们众位不信,只顾问这里的主人就是了。”那一班人不等杨慕陶说完,大家都哈哈的笑道:“你这样掩耳盗铃的说话,想瞒那一个!你说只顾问这里的主人,如今两个主人都在这里,你自己去问一问,究竟你和他们是什么亲戚,等他们自己讲就是了。”
杨慕陶听了心中大喜,便走过来对着康姑太太说道:“这些人我一个都不认识。我也不知道今天是怎么的一回事情。只请你们当着他们的面讲个明白,省得他们这般啰唣,传说出去在你们面上也不好听。”在杨慕陶的心上以为康姑太太一定是帮着自己一边说话的。那里知道康姑大太太和康二姑太太听了杨慕陶的这番说话,两个人都把头一低,红潮晕颊,默默无言。
杨慕陶见了,心上十分着急,便又逼着问道:“怎么你们两位都不敢开口,这是个什么缘故呢?”康大姑太太和康二姑太太听了只当没有听见的一般,只低着个头,还是给他一个不开口。
杨慕陶到了这个时候,看了这样情形,不由的又急又气,一时倒也说不出什么来,只得回转身来想要走下楼去。那里走得脱?早被众人拉住,口中喝道:“到了这个时候,你还要想逃走,不要想昏了你的头!老实和你讲罢,你今天做出这样的事情来,你可知道是什么罪名?我们如今好好的和你讲话,还是留你的脸儿!如若不然,我们竟把你捆绑起来,送官追究治,你又有什么法儿呢?如今我们倒留了你的脸儿,你倒这样装腔做势的不肯自家服罪,还要满嘴混说什么亲戚不亲戚,你难道到了公堂上也敢这样的胡说不成?”
杨慕陶听了,心上觉得七横八竖的,狠有些儿胆小起来。
呆了一回,只得说道:“你们要我自家认错,我就自己认个不是就是了。”众人听了,又大家冷笑几声道:“你说得好容易的话儿!难道这样一件事情,就是这般轻轻易易的认个不是就过去了不成?”杨慕陶着急道:“刚才你们众位自己说的,要我自家服罪。如今我认了不是,又说没有这般容易。依着你们众位的意思,要叫我怎么样呢?”众人道:“也不要你怎么样,只要你自己亲笔写个伏辨,只说不合图奸寡妇,擅入人家,今已自知悔过。以后如敢再犯,甘愿治罪。”
正说到这里,众人里头又有一个人高声说道:“慢些,慢些。这件事情这般办法还不见得妥当。这个伏辨也不过是个名色罢了。以后他就是再犯,我们这班人又从那里去查考他?不如罚他一千银子,叫他在伏辨上声明情愿罚充公款,也好借此儆戒儆戒他的下次。你们大家看怎样?”众人听了,自然大家都点头道好。便立逼着杨慕陶要他写个这伏辨。
杨慕陶这个时候虽然被他们搅得心上七颠八倒的,却究竟还有些儿主意,暗想:“这一千银子倒还不必说他,我也不穷在这千把银子。这个伏辨是万万写不得的。万一个他们拿着了这张伏辨,常常的来和我歪缠起来,却叫我怎么样呢?”想着,便连连摇头道:“别样事情还好商量,这个伏辨是写不来的。
我又没有犯什么法,为什么要我写伏辨呢?”众人见他不肯,一个个都横眉怒目的道:“你做出这样的事情来,还说没有犯法!如今我们也不来和你多讲,且到茶会上去评个理儿,再说别的!”说着大家不由分说,七手八脚的把杨慕陶推推拥拥的拉着就走。
杨慕陶还想康姑太太和他出头讲话,不料这两位康姑太太平日之间说起话来好像那会叫的画眉一般,凭你什么人也说他不过;不知怎么的到了这个时候闭口无言,一个字儿都说不出,凭着这班宝贝在那里夹七夹八的混闹,只是不敢开口。杨慕陶见了觉得心上十分纳罕,却又不知道究竟是怎样的一件事情,只得由着众人把他半推半搡的拥下楼去。又见有两个二十多岁的少年男子走进康姑太太身旁,不知说了几句什么话儿。杨慕陶见了心上甚是诧异,又不好去问他,只得同着他们一同坐上东洋车到大观园来。大家纷纷扰扰的闹了一回。
杨慕陶一个人那里说他们得过?正在着急,忽然见贡春树立在一旁,不由心中大喜。连忙叫住他,要想把这件事儿告诉了他,请他帮一个忙。不料那班人不讲道理,连贡春树也碰了一个钉子。杨慕陶见了着急非常,心上七上八落的想不出个主意。
看官,你道这班宝贝到底是康姑太太的什么人?为什么无缘无故的平空和杨慕陶为难?康姑太太见了他们这几个人何以竟不敢开口,凭着他们去这般混闹?这是个什么缘故呢?原来这两个为首的少年,一个姓李叫李洛卿,一个姓林叫林柱甫。
平日间和这两位康姑太太也有些不尬不尴的首尾。自从康姑太太姊妹两个认得杨慕陶以后,山盟海誓,对影闻声,未免和李洛卿、林柱甫生疏起来。李洛卿和林柱甫起先还不晓得是什么缘故呢,便细细在外面探听,方才知道这件事情。两个人由妒生醋,由醋生恨,便大家商量着要和杨慕陶为难。李洛卿、林柱甫这两个人,本来是个破落户的绅衿子弟,平日交接的朋友不是流氓,就是滑头,那里有什么好好的人物!听了李洛卿和林柱甫的话儿,便如此如此的商议出一个法儿来。候着杨慕陶和康姑太太在小房子里头相会的时候,叫门进去,一直闯进房门。
康姑太太虽然口角伶俐,蓦然之间见了这两个人的脸儿,一时满面通红,腾挪不得。看着这时候雨横风狂的暴客,便是那时间香温玉软的萧郎,旧雨归来,新人惆怅,凭着康姑太太的脸皮再老些儿,也忍不住十分惭愧。一个是今日的画眉夫婿,两个是当时的傅粉郎君,真个是左右为难,一身无主。你叫这两位康姑太太究竟帮了那一个的好呢?况且看着这李洛卿和林柱甫的模样,声势汹汹,明晓得是他们和杨慕陶吃醋吃出来的事情,自己若再要帮着杨慕陶的一边讲话,今天这件事情一定要闹出笑话来。虽然不怕什么,究竟于声名上有些妨碍,只好一言不发,凭着他们去糊里糊涂的混闹。
在李洛卿、林柱甫两个人的心上,却也并不是一定要来捉什么奸;不过和杨慕陶吃醋,想要出出气儿,大大的吓他一下,借此敲他一下竹杠,叫他知道了利害,以后不敢再来。好在杨慕陶虽然是个老上海,却究竟还有些纨挎子弟的习气,不懂外面的事情,被他们一吓就吓倒了。当下李洛卿和林柱甫两个人见杨慕陶入了他们的圈套,心中大喜,便越发扬威耀武的要写伏辨、要逼罚款。
杨慕陶被他们逼得无可如何,正在心上二十四分的惶急,忽听得楼梯声响,贡春树同着章秋谷两个人一前一后匆匆的跑上楼来。杨慕陶见了章秋谷,不由得心中大喜,连忙高叫道:“秋谷先生,请这边坐!”原来杨慕陶知道章秋谷生平好事,最喜欢和人排难解纷,见贡春树同了秋谷上来,早已料定是贡春树特地去请来的了,登时心上就放了几分。只见章秋谷大踏步直走过来,对着杨慕陶只把头略略的点了一点,也不坐下,便大声问道:“你们在这里闹些什么?为着什么事儿?快些和我讲个明白!”众人见了章秋谷仪容俊伟,举止轩昂,凤目含威,长眉隐秀,料想这个人有些来历,比不得别人,便也不敢得罪他。只大家眼睁睁的都看着章秋谷一个,看他说出些什么来。
杨慕陶听得秋谷问他,便细细地把这件事情的始末和秋谷说了一遍,却瞒过了和康姑太太相好的一段事儿。只说本来和康家有些亲戚,今天偶然去看看他们,就闹出这样的事来。秋谷听了心上早已明白,只微微的冷笑,口中说道:“你的事情也不用瞒我,这个时候也没有工夫和你多讲,等回儿再和你说就是了。”说罢,便回过身来对着众人说道:“马路有马路的规矩,你们众位在这里闹些什么?”
众人听了章秋谷的话风利害,大家都呆了一呆,李洛卿便勉强说道:“我们有我们的事情,不与你相干。请你不用多管闲事。”秋谷冷笑一声道:“天下人管天下的事,什么多管不多管!况且千差万差,旁人不差。你们不分好歹,连旁人都得罪起来,这是什么原故?”正是:韦郎无恙,春风之眉黛新描;旧雨重来,昨夜之星辰如故。
要知后事如何,下回分解。
第一百二十三回
大观园流氓争口舌乐仁里名士见秋娘
且说章秋谷对李洛卿和林柱甫两个人说道:“天下的人管天下的事情,为什么不好管你们的闲事?况且你们既然叫人不要管你们的闲事,你们又为什么管他们的闲事呢?”李洛卿和林柱甫听了,呆了一回方才说道:“我们和康家是亲戚,不得不和他帮个忙儿。”秋谷冷笑道:“康家的事情,自有姓康的人出来说话,与你们什么相干?”李洛卿听了,一时回答不出来,停了一停道:“这件事情本来原与我们无涉,是姓康的托我们出来说话的。”秋谷又冷笑道:“别样事情,托个旁人出来料理也还罢了,这样的事情怎么也托起旁人来?那有这般道理!如今这些话儿也不必说他,只问你们诸位,把杨慕陶兄挤在这个地方,是什么意思呢?”李洛卿和林柱甫听了,便抢着说道:“我们的意思也不是一定要他怎样,只叫他写一个悔过的伏辨也就算了。”秋谷不慌不忙的说道:“为什么要叫他写悔过的伏辨呢?”林柱甫不等李洛卿开口,连忙说道:“他图奸寡妇,擅入人家。”秋谷不等林柱甫说完,接下去问道:“他图奸孀妇,擅入人家,可有什么凭据?”众人齐声答道:“我们都亲眼看见的。我们这几个人都是凭据。”秋谷道:“捉贼捉赃,捉奸捉双。你们究竟有什么实在的证据没有?你们众人嘴里头的话儿是不能算凭据的。”
众人见章秋谷驳得认真,大家都发怒起来。有一个十八九岁的少年跳起身来,一直抢到章秋谷面前,指手画脚的说道:“那里跑出这样的一个人来,也来多管闲事!我劝你还是省事些儿的好!如若不然,我们大家就要对你不起了!”秋谷看了他们这一班饭桶,明晓得都是些没用的东西,那里把他们放在心上,站在那里屹然不动。一面大声说道:“你们对我不起便怎么样呢?像你们这样的一班饭桶,我要怕了你们,连上海滩上也不用住了!”
众人听了章秋谷这样的藐视他们,由不得一个个心中大怒。
李洛卿倚着自己有些蛮力,便抢上一步把秋谷劈胸一搡,口中说道:“给我走你的清秋路罢!”好个章秋谷,忙者不会,会者不忙,略略的把身体一偏,右手接住了李洛卿的手腕轻轻的一拧,拧得李洛卿“阿呀”一声;接着又把他轻轻一推,李洛卿立脚不住,连连的往后倒退,踉踉跄跄的一直退到他自己坐的一张椅子上方才坐下。秋谷冷笑道:“这样不中用,也来和我动手动脚。我好好的和你们讲理,你们偏要和我动粗。你们有胆子的只顾上来。不要说你们这七八个人,就是再多些儿,我也不把你们放在心上!”
众人见李洛卿吃了个败仗,又听秋谷这般说法,虽然一个个心中不服,却都不敢动手。章秋谷等了一回,不见他们开口,便又微微冷笑道:“原来你们的本事也不过这般,刚才又何必这样的装腔做势呢!”众人听了都面上通红,说不出一句话来。
林柱甫只得勉强说道:“你老兄不必动气,我们有话好好的讲就是了。刚才原是他们一时性急,请你老兄原谅些儿。”秋谷道:“你们既要和我讲理,我就和你们讲理;你们有什么话,只顾大家商议就是了。”
林柱甫到了这个时候,知道章秋谷不是好惹的人物,便恭恭敬敬的请他坐下吃茶,又请问秋谷的姓名。秋谷不耐烦和他多讲,便道:“如今闲话少说,据你们众位的意思,究竟要杨慕陶兄怎样,方才肯了结这件事情呢?”林柱甫道:“他做了这样的事情,若就是这样的放他过去,天下也没有这样便宜的事情。就是看在你老兄的分上,不要他写伏辨,也要罚他拿出一笔钱来算作罚款,方可了结这件事儿。”
秋谷听了,不觉哈哈的笑道:“算了罢,不用说了。这个事情办不到的。据你们说起来,不过说姓杨的图奸寡妇,擅入人家。你可知道,律例上头载得明明白白的,叫做‘指奸勿论‘。就使到了公堂上,也要本人到案,指证明白,方才可以照例治罪。那里有这样糊里糊涂,只凭着你们一面的话,就好定案的道理?况且你们既不是在奸所捉获的,又没有什么蝶狎嬉笑的情形,你们又何以知道他是图奸寡妇,就一口咬定了他呢?”章秋谷说到这里,林柱甫连忙说道:“你这几句话儿错了。
他图奸未成,当场捉获,这是有凭有据,众目共见的。康家的人和他并没有什么首尾,你不要认错了人。”秋谷道:“依着你们的话儿,竟算他是图奸未成,当场捉获。该应姓康的有人出来把他送官究治,和你们什么相干?难道这样的事情,也好请旁人出来替代的么?”
林柱甫和众人听了这一番说话,一个个面面相看,一言不发。秋谷又道:“老实和你们讲罢,就算姓杨的和康家的人有什么暖昧不明的形迹,你们也不是可以出来讲话的人!这样的事情,除了本夫之外,只有父母家长方才可以出来说话,就是兄弟至戚也不能多讲一句话儿。你们一非本夫,二非家长,怎样好出来管人家这样的事情?安知你不是有什么意外的仇恨,挟嫌诬蔑,借此报仇呢?我说句不怕你们见怪的话儿,像这样的事情,到了公堂上只怕没有断定别人的罪名,先把你们几个问个挟嫌生事、聚众拆梢呢!你们可知道马路章程?在茶坊酒肆聚众滋闹,是外国人最恨的。只怕到了那个时候,你们想要就是这般太太平平的过去也是不能的了。依我的言,相劝你们还是省些烦碎,把这件事儿就是这样的一笔抹倒,一概不提,省得将来闹出什么乱子来大家面上都不好看。”
众人听了章秋谷这番说话,不觉大家目瞪口呆。眼看着一块好好的肥羊肉已经到口,平空走出这么的一个章秋谷来,把他们的肥羊肉从口中抢了出去,一个个心上恨得要死。无奈听着这番说话又是实在不差,本来这样的事儿原只好骗骗杨慕陶,却那里骗得过章秋谷!大家都眼睁睁的看着秋谷的脸儿,要看他究竟怎样。
只见章秋谷霍的立起身来,对着众人说道:“今天总算我姓章的出来排解一场,这里的茶钱,一古脑儿都归我给就是了!”说着,从身上掏出一张五块钱的钞票放在桌上,左手挽着贡春树,右手拉着杨慕陶,口中只说一声:“你们众位不要见怪,我们失陪了。”一面说着,大踏步往楼下便走。众人见了,拦又不是,不拦又不是。别人也还罢了,只有李洛卿和林柱甫更加着急。两个人不分好歹,抢在章秋谷面前拦住去路。林柱甫陪着笑,口中说道:“请略停一步,我们还有话讲。”秋谷微笑道:“我的话已经讲完,再讲也不过是这几句话儿。你们不用拦阻,就拦阻也不中用。”李洛卿、林柱甫那里肯放!秋谷又笑道:“你们不要这样拉拉扯扯的,马路上斗殴,是犯规矩的。等回儿闹得巡捕来了,我是有名片的,只怕你们就要吃亏了。”说着放了贡春树和杨慕陶,两手轻轻一分,在章秋谷不过是用了一二分气力,李洛卿和林柱甫已经东倒西歪,立脚不住,没奈何,只得让在一旁。章秋谷回过头来对着贡春树和杨慕陶道:“你们都跟我来。”三个人大摇大摆的走下楼来,竟没有人敢再来拦阻。
秋谷刚刚走到门口,早听得楼上在那里乱嚷乱骂,嚷成一片。章秋谷眉头一皱,便问贡春树道:“今天这件事儿,平空的被他们骂上几句,是你作成我的好生意!”春树还没有开口,杨慕陶忙连连拱手,深致不安道:“总是为着兄弟的事情,实在不安得狠。要是今天没有秋谷先生来和兄弟解这个围,那就了不得了!”秋谷也谦让了几句。春树插口说道:“他们的骂人,就和那驴鸣狗吠一般,那有这样的工夫去听他。”秋谷听了一笑,便同着他们两个,同到久安里陆丽娟那里坐了一回。
杨慕陶千恩万谢的说了许多感恩图报的话儿。秋谷道:“朋友的事情本来理应相助,算不得什么。倒是你怎么平空的会去吊上了这两个宝货的膀子?”杨慕陶听了不觉面上一红,口中还想支吾。秋谷笑道:“你不用瞒我,你只和我从实细讲就是了。”杨慕陶听了,知道瞒他不过,便从头至尾细细说了一遍。又道:“这一班流氓也不知是他们两个的什人,他们见了那两个为首的人,好像狠有些怕他们的样儿”秋谷听了早已心中明白,只微微一笑,也不开口。却对着杨慕陶说道:“今天我的意思,要和你同去见见你们那两位贵相好,不知你答应不答应?他们既然和你要好,看着他们一班流氓把你拥了出去,一定心上狠不放心的;你也应该去给他们一个信儿,省得他们心上记念。”杨慕陶听了满口答应,便同着章秋谷和贡春树一同到后马路乐仁里二弄一个门口。杨慕陶叫秋谷和春树略等一等,自己敲门进去。
秋谷同春树站在门外等了一回,方才见杨慕陶走出门来,请他们两个人进去。上了扶梯,走进房间,早见两个淡妆少妇袅袅婷婷的立在门内,见秋谷和春树两个人同走进来,便朝着他们一笑,说了一声:“请坐。”秋谷是本来认得这两位宝货的,现在不免又细细的把他们打量一回,见他们虽然差不多都有三十余岁,却还是细腰长腕,皓齿明眸,看上去也不过二十几岁的样儿。便把方才在大观园的情形略略的和他们说了一遍。
又说:“据我看来,既然闹了这个乱子,这个地方是住不得的了,还是换个地方秘密些儿的好。万一他们有心寻事,三更半夜的打了进来,虽然不怕他,却究竟面上下不去。”正是:徐娘半老,犹为堕马之妆;孙寿中年,尚作回风之舞。
要知后事如何,请看下文便知分解。
第一百二十四回
王素秋家庭翻醋瓮康已生中冓咏新台
且说康大姑太太和康二姑太太听了章秋谷的话儿,免不得也谢他几句;一面偷转秋波,细细的打量他们两个。看着这样的两个少年男子,一个是玉山朗朗,华彩非常;一个是琪树亭亭,丰姿照夜。杨慕陶生得虽然俊俏,和他们两个人立在一起,就觉得差了好些。康姑太太看了又看,不觉心上狠有些儿羡慕的意思,便把两对秋波只顾望着秋谷、春树这边溜来。秋谷虽然看见,却故意别过头去和春树说话。
只听得杨慕陶问着康姑太太道:“方才那一班流氓,究竟是你们的什么人?你们为什么都这样怕他?”康姑太太还没有开口,章秋谷早接着讲道:“你这个人真是有些糊涂。这班宝货那里有什么好人,无非总是大家赌气赌出来的事情,你又何必去问他!”康姑太太听了这几句话儿不觉面上一红,低下头去。杨慕陶听了也不觉恍然大悟,心中彻底皆明。暗想我这个人怎么这样糊里糊涂的,一时竟想不出来。
章秋谷说了几句闲话,便立起身来对着康姑太太讲道:“他们那班人都不是什么好货,今天吃了下风,一定要想着法儿来报复你们的。不如今天就把这几间房子还了房东,随后慢慢的再找地方,觉得妥当些儿。你们的意思看怎么样?”杨慕陶听了连连答应。康姑太太见秋谷同着春树立起身来要走,心上未免有情,明知道留不住的,只得起身相送。横波一瞥,脉脉含情,看着贡春树、章秋谷两个人出门走了,方才回身进来。
果然听着章秋谷的话儿,立刻把房子还了房东。有些动用器具没有安放的地方,便和房主人说明了,暂时寄放。好在房租已经付到月底,这些器具暂时存放一下也不要紧。料理了一回,又和杨慕陶说了几句话儿,叫他在外面另寻房子。杨慕陶答应了,便起身先走。
康大姑太太和康二姑太太便也慢慢的回到虹口康公馆来。
刚刚走到花厅,就听得里面有许多人的声音在那里吵闹,又夹着些女子的哭声。康姑太太听了,心上甚是疑惑,不知道闹的什么事儿,便连忙赶过去看。急急忙的走过一重院子,那吵嚷的声音直钻进耳朵里来,听得十分真切。只听得大姨太太的声气在那里哭着乱嚷道:“你这样一把年纪,还是这样的不要脸,成天的和那些娘姨、大姐拉拉扯扯的混闹。这还不必讲他。如今索性连自己的媳妇也要拉拉扯扯起来,那里还像个人家!我虽然是堂子里头出身,眼睛里头却从来没有看见你们这样的一家人家,不论上上下下、大大小小的,都是嘻嘻哈哈的没有一些儿规矩。”一面说着,又有许多丫鬟娘姨的声音,七张八嘴的劝道:“大姨太太,不要气坏了自己的身体,有话好好的讲就是了。”
康姑太太听了,见闹得这般利害,连忙走进去看时,只见那位大姨太太紧紧的一把揪住了康中丞的胸前衣服,把头往康中丞身上乱撞;一把眼泪一把鼻涕的,口口声声的只说:“你把绳子来勒死了我,省得在你面前讨你的厌!”康中丞被这位大姨太太一阵的乱揪乱扭,弄得没了主意,只说:“你放了手,有话好好的讲。如今做出这个样儿来,给人家看了算什么样儿!”大姨太太那里肯放,只滚得髻鬟散乱,粉黛模糊,那流下来的涕泪,连康中丞的花白胡须上也沾了好些,身上的衣服更湿了一大爿。七八个丫头、娘姨在旁边拉着,也拉不开来。康中丞虽然着急,却又无可如何。
康姑太太见了这般模样,心上狠有些怪着大姨太太不该应闹到这步田地。便抢步上去,一边一个拉开了大姨太太,捺他坐下,口中说道:“什么事儿,闹得这样天翻地覆的?且把这件事儿讲给我们听听。”大姨太太听了,便又在椅子上立起身来,含着一泡眼泪告诉康姑太太道:“他这样的一把年纪,也是五十几岁、将及六十岁的人了,还是这样的没正经;在别人身上也还罢了,自己的媳妇也和他眉来眼去的,做出那种贼形怪状来。我看在眼睛里头已经不是一天了,劝了他几次,他只当没有听见。今天索性两个人在内书房里头动手动脚起来。我走进去说了几句,他不但不听,倒反和我横跳一丈、竖跳八尺的闹起来。你们想想,可有这般道理?”
康姑太太听了正在沉吟,康中丞觉得脸上过不去,便连忙说道:“没有这件事情。我不过和二少奶奶说了几句话儿,他一时看错,就和我闹起来。”大姨太太听了,又抢过来拉着康中丞的衣袖说道:“你没有这件事情,是我冤枉你的?我和你当天发一个誓好不好!”康姑太太见了,连忙分开了大姨太太的手,劝他道:“你不必这般生气,凡事只好忍耐些儿。就算果然真有这件事情,你也不便这般吵闹,传出去给人知道,我们这样人家将来还有什么脸见人?”大姨太太听了,一时说不出什么话来,只得说道:“我的意思,原想不要闹出来的,无奈我只说了一句,他倒瞪着眼睛、提起喉咙和我寻事,把我的气提了上来,方才和他翻脸的。你们想想,究竟是我不是还是他的不是?”康姑太太道:“自然是他的不是,那里有派你不是的道理?但是这样的事情传了出去,也没有什么好听,还是好好的劝他为是。”
大姨太太听了,觉得这几句话儿说得不差。况且平日之间,大姨太太不怕别人,见了这两位姑太太心酸口辣,说又说得出,做又做得出,心上狠有些馁他。更兼这件事情,仔细想起来实在是自己性急了些,不该闹得合府皆知的,便也只得点头说好。
康姑太太又安慰了他一回,又劝说了康中丞几句。康中丞也没有话说。
康姑太太正要回到自己房间里去,忽然想起一件事情来,便问:“二少奶奶到那里去了?”康中丞道:“他只说我们有意和他过不去,当时就坐着马车走回娘家去了。”康姑太太想了一想道:“这件事情不妥当。无论这个事儿的有没有,始终没有什么凭据,回来他叫了娘家的人出来和我们讲起理来,只说我们污蔑他的名节,那时又该怎样呢?”康中丞听了也把手一拍道:“这个话儿不错。该应怎么的一个说法呢?只好请你们两位和我想个法儿的了!”康大姑太太听了,低着头沉吟一会道:“据我看来,不如立刻派个人去和他讲明白了,说刚才大姨太太的话儿不是说他,他不要认错了。一则过过他的面子,二则总算和他赔个礼儿。只要他面上过得去,自然也就罢了。
”康中丞道:“这个主意虽然不错,却派那一个去说呢?要是派个不会说话的人去,万一个说僵了,更不好。”说着,想了一想,便对康姑太太说道:“这个媒人,本来是你们二位做的,只好请你们两位去走一趟的了。”康姑太太听了,义不容辞,只得点头应允。
康中丞道:“要去这个时候就去。要是迟到明天,他们那里有人先来说话,我们这边的话儿就难讲了。”康姑太太听了,便走回自己房间去打扮了一回,两个人坐着马车,去了多时方才回来。
康中丞见他们来了,分外关心,连忙问他们怎么样。康姑太太笑道:“费了我们两个人许多唇舌,他们方才没有话说。
只说留他在家里头住上几日,再打发他回来。”康中丞听了,便立起身来,朝着他们两个深深打了一拱,口中说道:“一切费心得狠。”康大姑太太和康二姑太太见了康中丞这般形景,忍不装格格”的笑,还了一个万福道:“我们自己人,还说这个么!”说着坐了一回,便都走了出去。
康中丞见房里头静悄悄的一个人也没有,少不得要在大姨太太面前做个矮人,陪个不是。大姨太太起先背过脸去,不肯理他。康中丞左打一拱,右打一拱的,口中说了许多软话,方才把大姨太太的气骗了下来,“嗤”的笑了一声道:“你不用在我面前做这般的腔调。我不是喜欢这个样儿的!”康中丞见他笑了,心上方才高兴,便想出许多说话来骗他。
大姨太太见他这样的陪小心,便故意问他道:“你不要对着我花言巧语,你只和我实说,你和他究竟上过手没有?”康中丞也故意装糊涂道:“你问的那一个?什么上手不上手?”
大姨太太冷笑一声,又咬着牙齿把一个指头用力在康中丞头上点了一点道:“你还要和我装糊涂!难道今天我看得这样的明明白白,你还要假装干净么?”康中丞也笑道:“你要说出究竟是那一个来,也好叫我自己心中明白。你如今只是含着皮、包着骨头的不肯说出来,叫我那里想得到呢?”大姨太太听了,气得把颈项一扭,别转头去,口中说道:“你不肯和我讲,你就赌个气儿,从此以后不要和我讲一句话!那一个再要和我讲话的,便是个没志气的畜生!”
康中丞见他又生了气,便连忙说道:“你这个人,怎么这般的会生气。和你说一句顽话,你就当起真来。老实和你讲罢,我和他虽然彼此有些意思,只不过大家讲几句笑话罢了,实在没有别的事情。你不相信,咒都可以赌得的。”大姨太太听了,知道不是假话,便道:“还说是世代乡绅的千金小姐,做出这样的事情来,以后看他把脸放在什么地方去!我们堂子出身的人,只要嫁了人,倒是规规矩矩的,也没有他这般轻贱。”康中丞连忙朝他摇手道:“和你说了,你又这般混闹。请你少说几句,留我点儿面子罢!”大姨太太听了,停了一回道:“原来你也知道要面子的么?如今第二个新媳妇差不多又要进门了,你再去扒灰去罢!”急得康中丞摆手顿足的道:“叫你少说两句,你越发说出好听的来了!”正是:河水新台之咏,老子风流;墙茨中荐之羞,佳人难得。
不知后事如何,且看下文分解。
第一百二十五回
闹花厅白昼敦伦闯深闺黄昏惊梦
且说大姨太太自从和康中丞闹了一回之后,康中丞陪了无数的小心,认了许多的不是,方才夫妇如初。康中丞也忙忙碌碌的打点要和第三个儿子娶媳妇。
原来康中丞只生一个女儿、两个儿子。女儿到八九岁上就一病死了,如今只存两个儿子。第二个儿子娶了媳妇,已经过了几年,现在第三个儿子也长成了,便和他择日迎亲。里头的事情,都是大姨太太一个人料理。但是大姨太太本来是个堂子出身的倌人,嫁娶的规矩那里懂得,只得请了两位姑太太来帮忙。外头的事情,自有那一班走狗和他料理。
闹了几天,到了吉期。康公馆里头摆设得绿舞红飞,花团锦簇,真个是笙歌匝地,灯火连云,堂开玳瑁之筵,褥隐芙蓉之绣。那些官场商界的客人,纷纷扰扰的往来不绝。一回吉期已到,一乘花轿,几对仪仗,把新媳妇娶了过来。一切坐床撒帐、交拜庙见的这些礼节,料想看官们也都懂得,用不着在下做书的来铺排。
只说康中丞见了这位新娶的媳妇,丰神活泼,体态娇娆,比那位二少奶奶还要胜过几分;更兼性情宽厚,待人和气。真个是俊眼乍回,春云偷展,朱唇未启,巧笑先闻。康中丞看了,便也十分得意。康中丞这位公郎,娶着了这般一个尤物,自然的夫妻恩爱,鱼水缠绵,恨不得把两个身体捏作一团,并成一块。
康公馆的房子本来狠宽,有三间小小的花厅,四周都种着些梧桐竹子,窗明几净,花木参差,是康中丞向来会客的地方。
花厅后面隔着小小三间翻轩,这个地方康中丞就叫他内签押房。
本来这个签押房的名目,是签押公事的地方,不是现任官员、就是现有差使的人,方才用得着。如今康中丞既不做官,又不当差,简直的叫他内书房就是了,为什么还要叫做什么签押房?原来这个康中丞生有官癖,此番自己奏请开缺,原是不得已的举动,心上总存着个希冀起用的意思,所以把内书房叫作内签押房。平日之间除了见客和休的时候,看书写字都在这个内签押房里头。自从娶了这位三少奶奶回来之后,康中丞一向忙忙碌碌的,有好几天不到内签押房去。
这个当儿忽然接到了京城里头吕大军机的一封来信,康中丞拆开看了一看,连忙到内签押房去写回信。为着这封信上的话儿是要和他代谋起复,恐怕家人们闯进来看见了,传出去不便,便把内签押房的门关得紧紧的,吩咐一班家人许进来。自己一个人坐在内签押房里头,悄没声儿的在那里想着怎样的写回信。想了一回,只听得外面“吉吉各各”的弓鞋细碎的声直走到花厅上来。康中丞不知道是什么人,便由他在外面,自己却一言不发。等了一回,又听得轻轻的一声咳嗽。康中丞听得真切,知道不是别人,正是那位新娶来的三少奶奶,不觉心中一动,便躲在里面一言不发。只听得那位三少奶奶口中自言自语的说道:“还是这几间房子造得比别处好些。”康中丞正在那里侧着耳朵听他说话,忽听得外面又来了一个男子的声音,朗然说道:“今天怎么你跑到这里来了!”康中丞听着这个说话的声气就是他那位令郎,心上便一个没趣,只得索性不响。听得三少奶奶笑道:“今天你出去了,我一个人觉得有些烦闷,闲着没有事情,所以出来各处走走。”那位三少爷也笑道:“这里是老头子会客的地方,今天老头子出去了,所以这样静悄悄的。”
康中丞在里面听着,心上暗想道:“他见我关着门,只说我出门去了,我倒要躲在这里,看看他们两个人做些什么。”
想着便轻轻的蹑着脚步走到门口,在门缝里头看时,只见他那位令郎和那位三少奶奶本来两个人并肩坐在一处的,忽然间三少爷附着三少奶奶的耳朵不知说了一句什么,三少奶奶“格支“一笑,举起手来打了三少爷一下。三少爷道:“这里又没有人,怕什么?这个地方只要老头子出去了,是没有一个人来的。
”三少奶奶道:“我不要,你便怎么样呢?”三少爷笑道:“你不要也由不得你!”说着便走过去把门帘放下,关上了门,走过来不由分说,轻轻的一把把三少奶奶抱了起来。两个人霎时间并蒂花开,鸳鸯梦稳;尤云碲雨,倒凤颠鸾。只把一个里面的康中丞气得软作一团。看着这两个宝贝这样的风流放诞,青天白日的竟在花厅上串起戏来,你叫他怎的不气?
当下康中丞赌气掩过一边,不去看他,只听得两个人“支支格格”的笑作一团。停了一回,康中丞忍不住又去看他。只见三少爷又把三少奶奶抱起来,坐在肩上,就和那堂子里头的相帮掮着倌人的一般,掮着满厅乱走。康中丞在里面看着,又好气又好笑。不料那位三少爷走了一回,走得高兴起来,竟自走到内签押房门口,“呀”的推开了门,就要进来。这一下子,把康中丞大大的吃了一惊,一时无可如何。人急智生,便想出一个法子来,只当他是家人送茶进来的样儿,口中喝道:“我不要吃茶,端进来做什么,给我端出去!”那位三少爷不听这几句话儿便罢,听了这几句话儿,这一惊倒也非同小可!不管三七二十一,回转身来没命的往外乱跑。三少奶奶也吃了一惊,又羞又怕,由不得身体一歪,在三少爷肩上直跌下来,跌得他“阿呀”一声,遍身酸痛,连弓鞋都跌掉了一只。三少爷见了,心上更加着急,也顾不得他跌痛了那里,连忙一把拉了起来,两个人飞一般的拉开了门,往着上房逃去。
这个时候,刚刚大姨太太打发两个大姐出来寻康中丞,不知有什么话说,奇巧不巧的,和三少爷、三少奶奶碰了一个正着。只见这位三少奶奶衣裳不整,鬓发蓬松,同着三少爷拼命的往里面跑。这两个大姐见了,心上十分诧异;走到花厅上,又见地上落下一只弓鞋,知道是三少奶奶的,顿时大家传说起来,一个公馆里头的人没有一个不知道这件事情。
康中丞躲在里面,眼睁睁的看着这两位宝贝走了出去,方才叹一口气,走了出来。劈面又撞着了这两个大姐,知道他们已经看见,又没有本事按住他们的嘴,叫他们不要声张,只得装痴做聋的,凭着他们去大家传说。自己对着大姨太太,也免不得把这件事儿和他细细的说上一番。大姨太太倒笑了一会,又埋怨他不应该惊动他们。你只悄悄的躲在里面不要作声,等他们走了再出来,就闹不出这般笑话来了。康中丞顿着脚道:“你倒说得好风凉的话儿!我起先原是躲在里面不敢作声的,到了后来,这两个宝贝不分好歹,竟要闯到里面来,我若再不开口,他们就要走进来了,你想可有什么法子呢!”大姨太太听了也没有话说。
那三少爷和三少奶奶两个宝贝,自从闹了这个笑话以后,觉得没脸见人,两个人只得装着生病,连房门都不出,一直躲在房间里头。躲了一个多月,方才老着脸皮出来见人。三少奶奶见了康中丞,还是满面通红的,连头都抬不起来。这件事儿传说开去,上海地方的人就把他当作笑话一般,茶坊酒肆讲的都是康中丞家的事情。康中丞虽然知道,却又无可如何,只得借着事儿把他那位令郎骂了几场,打了一顿,方才罢了。
康中丞自从娶了位大姨太太之后,大姨太太拿出堂子里头骗人的本领来,把康中丞骗得伏伏贴贴,又爱又怕,一个月里头差不多有二十天住在大姨太太房里,那四个姨太太不过是挂个名儿罢了。倒是这位大姨太太有些不过意,劝着康中丞也到别个姨太太房里去应酬应酬。康中丞越发相信大姨太太是个天字第一号的正经人。
有一天大姨太太坐了马车出去,不知买什么东西。康中丞便踱到三姨太太房里头去,讲了一回闲话。大姨太太回来了,康中丞便坐在大姨太太房间里头,两个人说说笑笑的,康中丞十分高兴。正要收拾安睡,忽然想起日间有件马褂脱在三姨太太房里头,马褂袋里头有一封紧要电报,一时忘了收拾,便和大姨太太说了,要自己去拿。大姨太太道:“一件马褂,只要叫个人去拿来就是了,何必早要自己去拿?”康中丞道:“我刚刚想起,今天还要到内签押房去写几封信,你只顾先睡就是了。”说着,便立起身来往外便走。
一路走到三姨太太房门外面,静悄悄的不见一个人,康中丞口中说道:“怎么这些人都到那里去了,这里一个人都不见?”一面说着,一面跨进门来。只见这位三姨太太,两颊飞红,衣裳不整,一个人坐在房里的一张榻上;还有一个平日跑上房的家人胡德,慌慌张张的立在旁边。
康中丞见了不觉大诧道:“你们在这里做些什么?怎么房里头一个人也不见?”又对胡德厉声说道:“你这个时候,一个人跑到这个地方来做什么?”吓得胡德诺诺连声,不敢开口。
三姨太太慢慢的说道:“你不要骂他,是我叫他进来的。”康中丞听了,瞪了三姨太太一眼道:“你叫他进来做什么?虽然他是派值上房的,这个时候叫他进来,房里头又只有你一个人在这里,算什么样儿!”三姨太太不慌不忙的说道:“我今天发了肝气,痛得无可如何,三更半夜的,又不便惊天动地的乱闹。偏偏我平日吃的十香丸又没有了,没奈何只好叫他连夜去买,又怕他们说不明白,所以叫他进来,我自己吩咐他。你当是什么事儿,又是这样的动起气来!”说着,便把一双纤手捧紧了胸膛,口中哼个不祝正是:惊破高唐之梦,好事多磨;吹残巫峡之云,襄王何处?
不知后事如何,且听下文交代。